第三章 朝露 (三 上)
第三章朝露
程名振据平恩,出榜安民,招募各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前往屯田垦荒……消息传出,河北道各郡县的接骨诊所顿时生意爆棚。(提供最新章节阅读>.明明是个杀人放火的贼娃子,却干起了官府该干的勾当,不由得让人不惊掉下巴。可转念一想,栽赃陷害、明火执仗,凡属强盗该干的事情,大隋朝官府也一样没少干,并且干得比贼人更老练,更肆无忌惮。众人心里头也就平衡了。正所谓官贼官贼,区别在于一个手中拿的是印把子,另外一个手中拿的是刀把子。目标却都是谋财害命,为祸乡里,所以本质上其实差不多。
“妖孽啊,妖孽!”出了诊所的门,大户人家的老爷便开始唉声叹气。从此之后,各家的围墙又得再增高数寸了,家中护院武师的薪水也得再涨一涨。度。所谓乱世将至,妖孽必出。这放着贼头不做却偏要过官瘾的程名振就是大隋朝的一个妖孽。你数数,这三年来河北道上生的祸事,馆陶城破、杨善会兵败、冯孝慈阵亡殉国,哪一场劫难跟此人脱得开干系?就连远在黄河岸边的那场生于瓦岗贼和右侯卫之间的恶战,不也是因为此人派部属偷袭黎阳仓而引起的么?
凡属妖孽做的事情,肯定都保藏着祸心。尽管其表面上看起来善良无比。什么户均限开荒五十亩,先到先得,谁种了就算谁的。什么巨鹿泽群豪负责地方安全,在平恩、洺水、清漳三县境内,凡有偷窃打劫,绑票素赎之事,皆由程名振负责出面讨还公道.什么头两年不用缴赋,第三年开始只抽一成。什么没有种子可以向平恩县衙暂借,秋天后上缴地里的三成收获顶账。什么过往商贩只要交纳一成保护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从清漳走到平乡,非但受到巨鹿泽豪杰的保护,连沿途过路过桥、城门厘卡的买路钱都可以免除。什么以工代赈,只要帮助巨鹿泽群贼重筑城墙,清理骸骨,修补水渠,便可以换回全天的嚼崞,一干一稀,管饱管够……
算了吧!全是骗鬼的瞎话。这种天上掉馅饼恰巧砸在嘴里的好事,现实中真有可能么?旁的咱暂且不论,两年不用缴纳赋税,他程贼自己吃什么?总不能衙门口开块菜地,自己撒籽种萝卜吧?就算程贼有那个种萝卜的本事,筑城修渠的钱粮从哪里来?那可是成千上万的花费,即便正经官府动一动,都得看看府库中的盈余的钱粮够不够开销。度。他程贼初来乍到,凭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就能凭空变出钱来,要是有人信,才怪!
可不管有头有脸的士绅大户们私下里怎么撇嘴。底下上当受骗的百姓却真是不少。特别是临近漳水的几个偏远小县,当地百姓们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听说有人管饭,并且借给种子开荒,也不管对方曾经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唏哩哗啦跑过去了好几千。“反正大不了跟着程名振身后当个小喽啰,总好过蹲在家里等死!”最先跑去的百姓如是想。结果却现传说中的好处非但半点儿没打折扣,反而有人监督落实,立刻乐得裂开了嘴,把好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给了自己的乡亲。结果很多留在河东岸观望的百姓也都坐不住了,拖儿带女,抽冷子子就往河西岸跑。害得县衙里边不得不加派人手把守各个渡口,以免更多的人受到贼子蛊惑,导致秋天时半点儿赋税都收不上来。
跑到河西岸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走投无路的人。很多百姓看中的是平恩县周围的那些良田。这两年官来匪往,战乱频繁,大伙虽然明知道那些田肥得流油,明知道田地的原主人早就死绝了,可谁也没胆子去老虎嘴边找食吃。如今老虎爪牙说它不择人而噬了,大伙儿就斗着胆子去看看.万一程贼说话算话呢,大伙儿也能给子孙留点儿积蓄不是?
过了芒种不能强种。此刻开荒,也就是洒些糜子、荞麦之类的懒庄稼,勉强给人和牲口凑点儿明年吃的口粮。可架不住地肥啊,程贼麾下大将王飞又天天带人重修了临近县城的沟渠,让土地随时都可以上水。才堪堪一个多月过去,平恩、清漳和洺水三地,特别是三座县城周围,就脱胎换骨般变了模样。往日遍地的白骨都被收敛了,代之的是一簇簇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齐腰深的野草也被打干净了,代之是一片片平整的农田。变化最大还当属于县城,在三座县城的实际控制们的努力下,大部分空房子都被收拾了出来。或卖或租,以极低的价格便宜了前来投奔的百姓。度。如果有人实在付不起租金,还可以通过帮助好汉爷们收拾更多的宅院房子的方式来凑。只要干满了足够的日子,便能免费得到一处安身之所。虽然比不上那些出售和出租的房子齐整,却也能遮风挡雨,不至于让人一家老小露宿街头。
从最初的兴奋和忙碌中清闲下来后,百姓们便开始走亲访友。他们慢慢地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也慢慢地认同了土地的统治。尽管这些统治是一伙不折不扣的叛逆。在百姓们口中,提起“好汉爷”这三个字不再完全是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点点由衷的钦佩。不刮地皮,不抢粮食,不拉女人,还能秉公执法,抑恶扬善,让大伙彼此之间即便生了矛盾也能找到评理之处。这样的绿林豪杰,能不称为是好汉么?
但佩服之余,百姓们心里也慢慢涌起了一点儿疑惑。那就是,“好汉爷”们到底从哪弄来的粮食?眼下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百姓虽然还不是很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四五万,就算其中一半是自带口粮过来的,另外两万多张嘴也得吃东西不是?城外开垦了那么多荒田,就算洒得全是不值钱的懒庄稼,糜子、荞麦和萝卜,也得想办法弄种子不是?可众好汉们几乎有求必应,无论谁借,只要能找到两家保人就肯借给。仿佛府库里生了聚宝盆,粮食种子源源不断搬不完!
大伙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怀疑亲眼见到的事实.而是唯恐哪天程大少爷被吃穷了,借光了,带领属下拍**走人。那可就把所有百姓全坑苦了,大伙连第一茬庄稼还没弄到手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美梦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如果转眼就如烟而散,当初又何必给大伙做这个梦的机会呢?
担忧归担忧。可程某人的恶名在外,冒险来到三县讨生活的百姓谁也没胆子凑到县衙附近去打探自己最关切的消息。眼前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楼,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虚幻。令人不忍心去碰,唯恐一碰便如冬日屋檐上的冰凌一样支离破碎。唯有一点不用打探也可以去确认,那便是程名振麾下喽啰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特别是那些驻扎在县城大校场,不参与开荒屯垦,却日日训练不缀的“锐士”,简直个个都如狼似虎。远的没法比较,近处几个郡县,无论是杨白眼麾下的乡勇,还是魏杠头麾下的郡兵,一对一拉出来肯不是个儿。即便是两个打一个,甚至三个打一个,只要拉开了架势打,最后输赢都很难确定。
这也在无形之中加强了百姓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值此乱世,谁不希望跟上个刀子硬的头领讨生活。程名振麾下战兵越能打,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而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大伙的小日子便过得越安稳,越不用担心地里的庄稼收不到自己的仓库中。
可以说,从四月到六月,这两个来月是很多百姓近五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田间有粮,心中有梦,梦里边还隐藏着平安躲过乱世的希望。除了极个别隐藏在百姓中的官府密探,他们的睡眠是越来越少,噩梦越来越多。白天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他们得和百姓一道除草间苗,把自己累得臭死。到了晚上,还要和自己心里仅存的那点儿良知做斗争。程名振是个贼,官贼不能两立是不假。但多几个这样的贼,天下不就太平了么?即便官军过河,将程贼所部三县都荡平了,百姓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么?未必吧,至少河对岸很多地方,农夫们上缴官府和乡绅的地租,远远过了贼军赊借粮食后所收的本钱和利息。
这些困惑和迷茫很难隐藏得住,往往透过送往郡城的密报,字里行间便表现了出来。武阳郡的个别官吏见到后很气愤,私下里都认为是郡守府长史魏征行事考虑不周,本想挑拨巨鹿泽群贼内乱,不战而灭之,谁料到却养出一伙更强大的贼来。唯有他们这些级别足够高的官吏知道,程贼名振的仓库里边根本没有什么聚宝盆,所有赈济给河对岸那些流民的开销,还有程名振麾下那些兵马的日常供给,实际上都出于清河、武阳、魏、武安四郡的官仓。是四郡的官府和大户为了避免贼人找上门来,暗中支付了大笔的保安费给张金称。程名振便是双方交接的中间人,所有运往巨鹿泽的粮食和细软,都由此贼从中经上一道手。而武阳郡守府长史魏征,便是这个花钱买平安办法的倡,积极参与和主事,每月都跟张金称、程名振等贼有书信往来。并且跟程贼名振攀上了同乡,经常在信里边称兄道弟。
“什么世道啊,官府向贼人交钱粮!”有人捶胸顿足,痛心疾。
“玄成所谋之深,远非我等所能企及!”同样跟贼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贵乡县丞魏德深却对“养贼”之举不怎么抵触。相反,在洞悉了事件真相后,他非但没有像某些聪明人预料和期盼的那样拍案而起。却是调整了部署,将临近平恩各县的郡兵都撤了回来。
于是,河北大地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纷乱后,随着张金称自封为王,卫文升“凯旋”西归后,居然难得出现了数个月的安静局面。官府和贼寇跟着一条漳水,鸡犬之声相闻,弓弩却不互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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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三 中)
第三章朝露
诡异的平安,平安的诡异。(提供最新章节阅读>.有人心中自觉愧对浩荡皇恩,武阳郡守元宝藏却很满意目前的态势。他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往年郡里边不出“平安费”养贼,花在郡兵和战备上的钱粮也远远过了目前的开销。可是一旦战败,接踵而来的诸多善后事宜,抚恤那些阵亡的弟兄,安置留下来的孤儿寡妇,还有买通朝廷高官不做追究的钱,没一笔是个小数目!现在呢,一了百了,把张金称像老虎狮子一样养起来,喂得他懒得出窝。武阳郡就彻底太平了!非但防务开销骤减,也不用再他元宝藏的从私囊里大把大把地掏钱向朝廷那边洒,用以平息某些人的需要时就有,不需要时就无的愤怒。
况且了,这官府和贼人相安无事,也不是只对他元宝藏一个人的仕途有好处。那些失去了土地,又没有正当职业养家糊口的流民早晚都是祸害,眼下纷纷跑到程贼那边去垦荒,反而了却了官府一块心病。临近漳水河那几个县已经初见效果,自从大批流民渡河而去后,县城里的治安就大幅好转。对于官府来说,每天巡逻的开销省了不少。对于余下没走的百姓来说,力气活也比原来好找了。这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这件事的长远影响,元宝藏没有考虑太多。老实说,大隋朝还能挺立几年,谁也无法保证。皇上连续三年征辽,每年都有八个月以上不处理政务。今年好不容易停止征辽了,却又心血来潮去巡视塞上,二月底就已经出,一路上游山玩水,据说到现在还没走到长城。有这种人当皇帝,大隋朝江山被折腾趴下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做官员的再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出路,岂不是自个犯傻么?
关于出路,元宝藏也悄悄做了打算。近二百多年,长江南北的朝廷走马灯般换,每次江山易主,都有人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也总会有那么一批先知先觉的智,每次都能赶在变化之前做好准备。其家族非但没因为时政的颠簸而每况愈下,反倒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威赫赫,渐渐地直追两汉以降那些名门望族。他元宝藏的姓氏不算高贵,但上溯几百年,也不算低贱。如果能趁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向上努力努力,说不定下个百年之内,便会出现一位三公九卿。
一旦能位列三公,哪怕只是短短数月,那就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荣耀。按照当下民间传统,从今往后其家族就是雷打不动的名门。信都张家为什么到现在动一动半个河北都跟着晃悠,不就是其家族与三国张昭能攀上那么一星半点关系么?某朝元某,位极人臣。这个目标如果能实现在元宝藏身上,那他身后岂不是要受族人晚辈几百年的香火供奉?
为了心中的这个崇高目标,元宝藏不惜在某些时刻冒上一点小风险。度。比如三年前杨玄感造反时按兵不动了,比如身边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朋友来回走动了。再比如他会在某些时刻凭空拿出很多钱来,买一些紧俏货物。诸如铁块、药材之类,然后在某个别人注意不到的时间,这些货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其中很多玄妙,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包括对心腹魏征也不能明说。反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童谣传了那么长时间了,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你跟他说了他也不信。
出于上述里里外外各种原因,元宝藏对郡内流传的风言风语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从不出面解释魏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了他的暗中指使,虽然很多人知道没有他的认可,魏征绝对从府库里调动不了半分钱粮。同样,他也不追问魏征那些钱财粮食的去向,更不问离间计的执行结果。仿佛得了健忘症般,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甩手大掌柜。
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让魏征愈能放开手脚。开始时还仅仅限于书信往来,讨价还价,用钱粮买平安的范围,到后来居然展到悄悄地跟巨鹿泽、平恩县各地做起了生意。一面代替贼人购买其急需的农具和种子,一面将张、程两贼说不清楚从哪里弄来的贵重物品送到城内店铺中代为销赃。无论哪个衙门的官员抱着什么目的试图过问,一概不予理睬。
到底魏征从交易中拿了多少好处?武阳郡不少人都红着眼睛,急切地想知道详细。他们不是嫉妒别人财,真的,天地良心,肯定不是。他们只是站在大隋官员的应有的立场上,觉得魏征如此养贼会给大伙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至于麻烦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们也说不清楚。可自古以来,见过贼打家劫舍,谁见过贼人当官做老爷?贼无贼行,既非常贼。非常之贼,其后患也许就不可限量。
当有人通过光初主簿储万钧的口,委婉而急切地将这番耿耿忠言转达到魏征耳朵里的时候,长史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如风掠。度。直到储万钧再三追问,碍于同僚的情面,魏征才慢吞吞从书架上拿起一部尚未完成的史书,请储主簿回去自己参详。
那是当今天子杨广心血来潮时组织儒修订的一部史册,与这位天子做其他事情的习惯一样,仅仅开了个头,便再无下文。可就是开头这几卷内容,也足有数十万字。在几十万字的记载中猜谜一样寻找答案,储万钧是费尽心力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闹到最后,还是储万钧的老对头魏德深看不下去,一语道破玄机:所谓史家眼里无新鲜事,要想知道玄成在做什么,把两汉以来那些乱民的兴衰过程仔细看看,也就明白了.储万钧闻言之后再下功夫,苦读史书,从绿林赤眉,翻到黄巾乞活,终于在文字背后看到了一丝端倪。
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民间叛乱,都必然经历一个非常类似过程。起初,他们是被某些贪官或现有秩序逼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他们疯狂地抢掠,疯狂地破坏,打碎一切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东西,焚烧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可当他们心中的怨气泄完了,同时也把周围破坏成一片荒芜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拾起生存的本领,垦荒种地,修筑房舍.当家里有了存粮,屋中有了女人后,他们又慢慢变成了秩序的维护和利益的捍卫。与后来的破坏,无论是官军还是同行,不惜拼死一战。
破坏秩序,毁灭财富,当抢无可抢时,他们又创造财富,而后又建立秩序。如果你将历史书中那些伏尸百万的血腥视而不见的话,便可以冷静地总结出类似的规律。他们是毁灭,同时也是捍卫。他们很可能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又往往是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启。但他们从来笑不到最后,总被有心人利用,挥霍,直到榨干全部价值后丢进污水坑。到那时,所有罪恶都会被归咎到他们的头上,所有的功劳和辉煌,都理所当然地被智们占有.
以同样的规律来衡量张金称,储万钧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清晰地看见,几年来,张家军正是走了与历史上那些造反同样的轨迹。开始时每破一城,必将大肆屠戮。随后是只杀抵抗,自顺从头上获取补给。然后,他们试图在巨鹿泽附近建立新的家园,试图屯田垦荒,试图创造一片乐土。程名振在平恩的所作作为,根本就没跳出历史上的宿命。只是他转变得比历史上那些前辈稍微快了一些,而魏征的蓄意放纵,又将这个转变度加到最快。
接下来,便会有人为了维护现存的秩序和财富而厮杀了。血战也许生在官军和定居的贼人之间,也许生在贼人自身之间。地位、声望、部众、粮食,都会成为拔刀的理由。
一瞬间,光初主簿储万钧为洞彻了历史走向而欣喜若狂。剧烈的喜悦过后,他又为其中的人物命运而感到深沉的悲哀。他终于明白魏征的笑容因何而平静了,那是一种旁观和推动的平静。就好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家伙在梦游中走向井口,即将跳下去,却一点也不怜悯他,也没有任何出言制止的理由,甚至从其背后轻轻地推上一把。那是一种冷酷的平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需要把即将在梦游中死去的家伙不当同类。需要把自己看成一个神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当想明白了这些后,光初主簿储万钧看向小吏汤祖望和魏征等人的目光,便再也没有任何羡慕和嫉妒了。他每当目送着汤祖望怀揣魏征的书信匆匆西去,他便明白,巨鹿泽群雄离灭亡更近了一步。所谓男耕女织,轻税薄役;所谓上下齐心,共建乐土;终归是个梦呓罢了。这世上怎会有什么桃花源?所有结局都已经在史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梦游兀自浑然不觉。
注1:乞活,五胡乱华时,北朝的一批汉族起义。最初只是为了保全性命,后来渐渐形成了割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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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三 下)
第三章朝露
“杨令侃她媳妇跟我说,等天凉了后想把她爷娘从清河郡那边接过来!咱们这边好活,他们那边官府刮地皮刮得太厉害!”杜鹃跪坐在程名振身旁,一边整理秋天要用的衣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丈夫闲聊。~~.~~如果武阳郡的官吏们看到这一场景,肯定不会相信此刻低眉信手整理衣物的小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玉面罗刹。没战争的日子,风亦吹松了弓弦。久不握刀的手褪去了老茧,竟显出几分盈盈润润,如珠玉般细腻。
“还是让她再等等吧。咱们这边今年安定,明年未必会同样安定。万一此地再变成战场,过兵就如过匪,无论谁输谁赢,她爷娘老子都得跟着遭殃!”程名振放下毛笔,犹豫着回应。
在他和段清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平恩、洺水和清漳一带的屯田垦荒事业颇具成效。至少在三座县城附近的地段已经慢慢恢复了人气,再不见齐腰深的蒿草和黑漆漆臭烘烘的水洼,庄稼地也慢慢连成了大片。
虽然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可丰年的景象已经非常明显了。对那些重新得到土地的人来说,他们不怕累,就怕身上的力气没地方使。庄稼从来不会对不起人,被照料得越仔细,长得也越茁壮。荞麦、糜子、萝卜、黑椒,还有很多程名振根本想不到,也不认为错过了播种季节还能成活作物,眼下都弯着沉甸甸的腰,仰着笑殷殷的脸。让人梦里梦外,都能闻到成熟的喜悦。
参照几个月前程名振布的安民告示,除了那些曾经向他借种子、农具的人家要按一定比例偿还本粮和利息外,其他百姓今年都可以免交赋税。所以,地里的庄稼可以说七成以上都是百姓们自己的。这在三个多月前,简直是流民们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他们唯恐美梦被惊醒,不怕野外潮湿,纷纷在自家田地旁搭起了小窝棚。多看一眼,心里就多安稳有些。哪怕今夜就在美梦中沉睡不醒,那至少也落个踏实。
老百姓肚子里面没那么多远见卓识,眼珠子能看到的实惠最为正经。得知漳水西面的日子好过,对岸便有更多的人动了搬家的念头。而经历了最初的盲目扩张后,如今程名振治下三县已经不像先前那般随便就授予人田地了。所以有心过来垦荒的人便本能地开始托人情。其中最方便的门路便是通过锦字营的大小头目。他们之中多出身于巨鹿泽附近的农家,与邻近郡县的百姓不用拐弯便能攀上亲戚。而程名振这边又有一条规矩是优先安置弟兄们的家眷亲朋,所以很多当初为了避免惹祸上门已经跟巨鹿泽弟兄断绝了联系亲戚,也纷纷重新走动了起来。
对于这种始料不及的热情,程名振和段清等人都不太愿意接受。现在不比几个月前,那时他们为了生存考虑,砸锅卖铁也要吸引流民过来垦荒。因为从长远角度,人口便意味着粮食和赋税。意味着劳力和应付战争的耐力。那时多借出一份粮食种子,秋天便能有多几斗粮食归仓。可现在,马上就要割庄稼了。再种什么下去都长不活。境内每多一口人,便意味着冬天时要增加一份负担。
小头目们也知道程名振的难处,所以尽量不直接找他走门路。他们更愿意通过自己的女人向杜鹃求告,请七当家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稍微松松口。而杜鹃当年在巨鹿泽中的经验却是唯恐人少,不怕人多。通常是但有所求,习惯性地便想答应下来。
今天答应别人的事情肯定出了些麻烦,从程名振说话的语气上,杜鹃便猜出他不想接纳杨令侃的家人。女孩家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将刚收拾好的衣物向旁边胡乱一推,板着脸抱怨道:“他自己愿意来,将来遭了灾,与咱们什么关系。杨家小娘子是被抢到巨鹿泽中的,如今人家爷娘肯认了这门亲戚……”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过来了。你私下塞给杨家小娘子些肉好,让她托人带回家里。”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解释,“早不来,晚不来。看到女儿女婿这边日子好过了,才想着来投奔。万一哪天日子过不顺,便又是一场麻烦。还不如距离远些,反倒彼此能念个好!”
此话倒是正理儿。不过听在杜鹃耳朵里还是很不舒服。抬头看了一眼丈夫,她有些恼怒地道:“几个铜钱,就能顶得上骨肉亲情么?他们家虽然不殷实,但怎么着也不至于就成了拖累。况且你不让他们过来,他们硬跑过漳水,你也不能再拿棍子向外撵。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桃花源,还不能让外人看见了!”
最后一句,却不像是杜鹃所能说出来的话。程名振心中一惊,眉头瞬间紧皱。杜鹃正在密切关注着丈夫的反应,立刻委屈地问道:“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
“你说的没错。”程名振笑了笑,“不过这桃花源的典故,用得不太是地方!”
“那不是柳儿在信中写的么?我前天还问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杜鹃终于明白了丈夫皱眉的原因,吐了下舌头,低声解释。
她不说,程名振还真记不起来了。两天前,张金称的宠妾柳儿的确给杜鹃写过一封信。信中对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安宁景象赞不绝口,说是眼下非但巨鹿泽自己人非常钦佩程名振的本事,连前来观看张金称封王大典的绿林同道,也对此大为惊叹。纷纷夸奖说张金称福泽深厚,刚刚称王便给周围带来了太平。
对于这种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程名振素来是听到后一笑而过。但杜鹃却以此为荣,恨不能把每个字都背下来刻在心里。见程名振脸上又露出了几分不以为然,她用手拍了下地面,迫不及待地强调:“真的,柳儿她真的很喜欢这边。度。上封信还跟我说,让我找个借口把她接过来住几天,省得在泽地里边闷得慌!”
“她不是上个月跟着大当家才来过么?”程名振咧了咧嘴,低声抱怨。自从锦字营搬出巨鹿泽后,他跟张金称之间的关系大为改善。主寨那边非但从不提起催他回归的话头,并且任由他以各种借口把自己和弟兄们的家眷6续接了出来。作为回报,程名振对向周边郡县收取“保安费”的任务也极为上心,每次都能及时完成,并且能非常卖力地派遣得力部属将物资护送到泽地中。
凭借着这些丰厚的物资,张金称的称王大典举办得非常成功。除了少数几个生死仇家外,河北绿林各山各寨的当家人或亲自光临,或派遣心腹送上了一份重礼。就连已经被众豪杰们架空了的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都腆着脸皮派人送上了贺信,宣布从此之后与张金称平起平坐,兄弟二人携手打天下。
庆典过后,张金称亲自将远道而来的贵客送出了巨鹿泽,一直送到漳水岸边才拱手道别。沿途中,他有意让贵客们经过了程名振等人的屯田养兵之地,大大地在人前露了一回脸。
贺客们都是绿林道上数得着的大贼头,以往走到哪不是十室九空?偶然见到了平恩县这种修生养息的方式,自然是眼界大开,没口子赞叹。只是累坏了程名振、段清、周凡、张瑾等人,既要拿出浑身解数来维护新晋王爷张金称的脸面,又得时刻提防着贺客们的属下骚扰百姓。只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歹才把不之恶客们送上了渡船。
猛然听闻柳儿还要莅临,程名振当然无法不头大。杜鹃顷刻间明白了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看把你吓的,我已经写信告诉她暂时别过来了。说是忙着应付秋粮入库,怕怠慢了她!”
“好,这样就好!”程名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夸张地敲打胸口。“她怎么说,没说秋收后便过来吧?”
“还没回信!”杜鹃被丈夫的刻意举动逗得抿嘴而笑。“我估计她是不愿意看到张虎他们几个,索性想躲远一些。最近我听说大当家到底把紫菱赐给了张虎。柳儿问本来想阻拦,谁料紫菱自己先点了头……”
“张虎也算个豪杰。度。紫菱能嫁给他,算不得辱没!”程名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只好含混而过。抢钱、抢地盘、抢女人,这是绿林道的至高目标。紫菱虽然是柳儿的心腹丫头,可张虎也是张金称着力培养和拉拢的后起之秀。为了某种目的,女人便只能拿来做为牺牲品。即便紫菱自己不点头,到最后估计柳氏也未必阻拦得住。还不如就这样委屈着嫁了,好歹不会让既得罪了张金称,又得罪了她未来的夫君。
“那姓周的,真是没皮脸!”杜鹃却不很赞同这门亲事,撇着嘴数落。“当初被拒绝了多少次,还是不知道进退。即便把人娶回家中,心不在他身上,不也是枉费一番力气么?每天连个笑模样都看不到,还不如娶个死人!”
程名振笑着摇头,“也未必,说不定两人今后会合得来!”
“合得来才怪。我这里都收到好几些消息了,全是张虎那厮沾花惹草的事情!”杜鹃冷笑着耸肩。
自从决定嫁给了程名振后,她便开始努力跟着二当家薛颂读书习字。短短两年来,学业居然大有所成。度。虽然遇到些典故、成语还得向人请教。寻常家书,与泽地中众手帕交的信件,却是应付得轻松自如,根本不必程名振再费力气指点。
会写字给她带来的最大好处便是,夫妻二人的感情愈和睦,有时居然能心意相通,一方刚刚开了头,另外一方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除此之外,因为能读能写,无形中让她和程名振两个掌握了获取泽地中消息的另外一个渠道。很多本来张金称不想外传的事情,男人们无意之间透漏给了女人,而女人们爱八卦的天性又让她们有意无意地将消息由信中透漏给了杜鹃。
夫妻两个谈谈说说,话题如天马行空,倒把刚才争执的关键给忘记了。杜鹃跟丈夫聊了一会儿,心中的郁闷散尽,又笑呵呵将弄乱的衣物收拢,一件件仔细地折叠齐整,唯恐遗落了其中任何一件。
偏偏有几件衣物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任她怎么翻都翻不到。“哪去了?找了好几遍都没见?”杜鹃好生不耐烦,气呼呼鼓起腮帮子。
“什么重要东西啊?”程名振见她不再提帮人说情的事情,也乐得不再提,微笑着追问。
二人现在已经非常有钱了,但杜鹃过日子还是非常仔细。从不乱丢衣物,哪怕是穿破了的,也会缝好补整放起来,留着送人,或以备不时之需。这些美德让程母非常满意,私下里没少夸赞儿子娶了个好媳妇。有时夸得程名振都嫉妒,不得不举出些杜鹃的缺点来“反驳”自己的娘亲。
这一回,让杜鹃着急的又是几件微不足道的小衣物。“帕子啊,我春天时给你绣的擦汗帕子。绣着两只鸳鸯的那几件,要么不丢,要么全丢,一个都找不见了!”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
“你笑什么啊?”杜鹃被他笑得心虚,竖起眼睛追问。
“那是鸳鸯啊,我一直没注意!”程名振故意板起脸来,郑重其事地解释。
杜鹃刀枪剑戟样样能拿得起,唯独这绣花针,拎在手里简直比丈八蛇矛还要沉重。不用追问,她也明白丈夫是嘲笑自己的绣工,把鸳鸯当成了鸭子。气得跳将起来,挥舞着拳头乱打,“那就是鸳鸯,我绣了六个晚上才绣好了一块!不许笑,你放到哪去了,是不是故意给丢了!”
“我可真没看见!”程名振笑着躲闪。“说不定你晒在外边,被贼偷了去。就那么小的一块,随便藏在身上便看不到!”
“谁敢?我宰了她!”杜鹃楞了一下,大怒。旋即,她觉自己上当,笑着追了过来,“县衙里边,怎可能有贼?再说了,几块帕子又不够做衣服,又不能卖了换钱……”
说到这儿,她愈觉得奇怪。停止对程名振的“追杀”,皱着眉头道:“真的怪了,谁再穷,也犯不着偷擦汗的帕子啊。再说了,能进县衙门的,有几个还稀罕这东西?”
“再找找吧,估计是你放混了!”程名振也停止了“逃窜”,喘息着回应。衙门里人多眼杂,夫妻两个已经很少能有机会像刚认识时那般打打闹闹。偶尔重来一次,心里还真的有几分温馨。
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目光变得好生温柔。杜鹃的目光恰恰也看了过来,轻轻一碰,便慌张地逃了开去。
“天真热!”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走到窗子边,撩开细纱做的窗帘。大白天的,他可不敢胡来。
杜鹃的脸色红得几乎滴出血,垂下头,脖颈弯成了一道温柔的曲线。“杨令侃家女人托的事情,你甭操心了。我想办法对付了便是!”为了打破此刻暧昧的氛围,她强迫自己转移话题。
“能不开这个口子,尽量别开!”话题最终还是转回来了,程名振长长舒了口气,低声吩咐。
“嗯!”杜鹃刚才提到此事时还像只刺猬,此刻却温顺如同家养的小猫。
“实在难做,你私下里多给她点钱便是!咱们现在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钱了!”程名振回过头来,低声冲妻子说道。
事实上,以三个县今年秋天的粮食收成,还有通过各种渠道变卖师父留下来的财宝换回的那批粮食储备,他治下再接纳千十户人家都不成问题。但是定下来的规矩不能因人而异,否则人人都可以不再把规矩当规矩,口子只会越开越大。
还有一点他未曾说与杜鹃的考虑便是,今年自己在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屯田垦荒诸事进行得太顺利了。非但张金称那边没有出现变故,连事先准备好对付官府征剿或骚扰的方案都没有一个用得上。程名振庆幸自己的好运,又不敢完全相信运气。他不认为好运会永远持续下去,如果不做些准备,变故一起,难免会手忙脚乱。
练兵、演武、聚草、存粮。他不是神仙,别人如何打算他猜不到。自己这方面该做的准备却时刻未曾松懈。哪怕是魏征的示好信隔三差五一封,从不间断;哪怕是张金称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对他的请求很少驳回。
眼下的安宁,都是建立于足够的自保实力之上的。为此,他不惜动用了一部分师父留给的财富。挖开距离平恩县最近一处宝藏的那一晚,只有夫妻两个人在。虽然头上漫天都是星斗,依旧被宝藏的反光晃得很久没能喘过气来。
“娘咧,这得几辈子才能花完啊!”清醒之后,杜鹃蹲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
“遇上比咱们厉害的强盗,一晚上就连命都没了!”程名振当时推了妻子一把,苦笑着道。
注1:黑椒,小黑豆。古代人的粗粮之一。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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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四 上)
第三章朝露
那一夜,夫妻两个深切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乱世。~~.~~非但贫无法安身,富也同样朝夕不保。爬上高位不足炫耀,因为随时可能会跌下深渊,粉身碎骨。飞来横财亦不足为喜,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保住它,就像一个婴儿抱着一块金锭于匪窝中行走,转眼便会将财富和性命一同丢掉。
他们在平恩驻扎的最大好处不是躲开了张金称,而是信息不再像泽地中那样闭塞。程名振撒往临近各郡的哨探时刻都将外界的信息送回军营。短短几个月内,夫妻两人知道外边的天下已经又换了一番模样。某些有名有姓的绿林大豪已经掉了脑袋,其中很多人是在睡梦中被自家视作臂膀的兄弟砍成了肉酱。而朝廷中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手足相残,翁婿相煎之举比比皆是。
一切规则均被践踏于脚下,一切传统都被视作虚伪。当高尚不再成为高尚,卑鄙和凶残便被引以为荣,堂而皇之地出现于大庭广众面前。由于昏君杨广听信谣传,以为自己的江山将被李姓之人取代。所以权臣宇文述便建议他拿李姓之中身居高位开刀。而当朝权位最重的李姓大臣,却偏偏是与宇文述有着通家之好的大将军李浑。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宇文述立即派遣心腹诬告李浑谋反。杨广心领神会,旋即将李浑一家下狱,派遣最擅于逢迎自己的马屁鬼,御史大夫裴蕴主审此案。可能是此案实在过于荒谬了,连御史大夫裴蕴亦起了恻隐之心,查了一个多月,竟以查无实据向朝廷汇报。正当杨广骑虎难下之际,宇文述灵机一动,暗中找到自己的亲侄女,嫁给李混之子李敏为妻的宇文娟,答应单独赦免她和她儿子的罪责,要求她出面指正丈夫和公公。为了保全儿子和自身,宇文娟在狱中招供。杨广便以此为证据,将李浑家满门抄斩。随后,为了把案子做实,宇文述命人毒死了自家侄女宇文娟。
人们心中不敬畏鬼神,也不相信因果。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兄弟亦不敢相信,唯一可以视作依仗的便是手中的刀。
而手中的刀是否足够锋利,却需要血来验证.所以城头日日换大旗。
杀了李浑之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有意迫害李姓大臣。四月份,杨广委任李渊为河东道抚慰大使。李渊上任后,郡兵讨伐流贼。龙门帅母端儿战败,侥幸逃脱,谁料撤退途中却被麾下爱将周鹊儿刺杀。周鹊儿带着亲信四十多人,提着母端儿的脑袋去向李渊投诚,被李渊的儿子李世民以“背主求荣”的罪名一并斩。人头与母端儿的脑袋共同挂在了太原城的城墙上。
母端儿的尸骨未寒,城父县小吏硃粲造反,自称为迦楼罗王。携裹百姓参军,有不从,无论男女,都砍碎盐渍充为军粮。度。
人命犹如草芥。
土匪眼中如此,朝廷眼中亦如此。
为了应付纷纷揭竿而起的百姓,朝廷连续委派重臣到地方剿匪。民部尚书樊子盖英勇善战,连续击溃数支义军,收复堡寨十余座。因为各堡寨的百姓无法证明他们自己是否曾经从贼,樊子盖便连夜挖了个大坑,将收复之地的成年男女全部活埋,彻底灭绝了造反的“源头”。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无辜的头颅,却往往会垒成为野心家向上爬的台阶。
逃亡到瓦岗寨的李密听闻樊子盖乱杀无辜,立刻通过瓦岗大当家翟让之手的出檄文,号召天下英雄一道反抗,推翻大隋暴政,重建秩序。被李密重金买通的江湖术士们也纷纷出面作证,“桃李子”歌谣中喻示取代杨广的新皇帝,必然是李密。在谣言和大义的双重感召下,河南绿林同道纷纷向瓦岗寨聚拢。短短一个月,居然聚集了近二十万众。
江湖豪杰人数虽然多,怎奈疏于训练。河南抚慰大使张须陀带领麾下悍将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前去征讨,初次交手,便在阳武、原武等地将李密率领的河南道绿林联军打得丢盔卸甲。十几万江湖豪杰被一万多官军追得雁不下蛋,落荒而逃,连裤带断了都顾不上管。如果不是徐茂公出山接应的及时,七成以上的绿林好汉要死于乱军当中。
外面的局势纷乱如斯,平恩一代的安宁便愈显得可贵了。为了维持住这短暂的安宁,程名振夫妻两个可谓用尽了全身解数。他们无法判断官军什么时候会前来征剿,也无法判断背后的巨鹿泽将来会向哪个方向展。他们能做的,仅仅是让安宁的日子多一天算一天,为了这数万信任自己的弟兄和百姓,也为了夫妻两个自己。
然而世间之事,不如意往往在十之。刚刚开始收秋,潜伏在太行山一带的哨探便冒险送回警讯,四当家王麻子走夜路过多终于遇上了鬼,在追杀一队行商时冒犯了河东道本地豪强,于抱犊山一带遭到不明势力伏击,全军尽溃,王麻子本人生死未卜。度。
“到底是谁干的,连旗号都没看清楚么?”
“有没有兄弟逃回来?对方什么实力?”
得到消息后,夫妻两个大惊失色,叫住斥候,接二连三地追问。最近半年多,随着巨鹿泽的声势壮大,河东道的绿林豪杰对王麻子也高看一眼。生冲突时能忍则忍,实在无法忍了也会派人来跟张金称打个招呼,由巨鹿泽派人出面替双方斡旋。此番河东道的某个豪杰居然连问都不问,便出手将王麻子给收拾了。其实力不可谓不强,眼睛也的确长到了头顶上。消息传回巨鹿泽,恐怕张金称即便心里对王麻子再不满,也不得不替老兄弟报这个血海深仇。
“属,属下无能。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哨探小头目凌云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谢罪。
“废物点心!”杜鹃又急又怒,冲着凌云庆直拍桌案。
程名振的涵养比她好得多,虽然心里边焦急,脸上依旧带着笑。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事突然,你得不到具体消息也是难免的。吩咐弟兄们继续留神,上万人的队伍,即便战败了,总也会跑出几个活口来!”
“活,活口的确有。九当家有所不知!”哨探小头目凌云庆咧了下嘴吧,非常惭愧地补充,“听到四当家战败的传闻,我就将麾下的眼线全撒出去了。隔了三天后找回七名活口来,其中两人伤口炎,只过了一夜便病死了。剩下的那五个,只是反复强调攻击他们的不是官军,反复强调对方杀得凶狠,他们抵挡不住。至于对方的旗号,还有当家人是谁,根本没看清楚!”
“那不等于没说么?”张瑾听得不耐烦,气冲冲地咆哮。“挨了打都不知道谁打的,救他们还有什么用?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可不是么!属下起初也是这么想!”凌云庆侧头看了一眼张瑾,苦笑着辩解,“可他们说,攻击生在黑夜。对方是趁着他们在营里安歇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几个带队的堂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被人砍死在被窝中了。剩下的弟兄没有主心骨,哪还能做出像样的抵抗?胆子小的,像他们,撒腿就跑,才逃得一条性命。胆子大些的,稍作犹豫,便都被砍死在乱军当中!”
自从程名振进入巨鹿泽之后,弟兄们从没打过这般窝囊的仗。听完凌云庆的解释,一个个愈怒不可遏,七嘴八舌地斥责哨探们信口胡说,为了推卸责任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属,属下已经尽力了。属下,属下甚至派弟兄混到附近的几家绺子里边去打探,都没探出消息来!”眼看着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凌云庆心中恐慌,赶紧出言辩解。平恩这边和巨鹿泽里边规矩不一样,对哨探工作极为重视。只有那些百战老兵才有资格担任斥候,每月能拿到的份子钱是普通喽啰的五倍。但与待遇相同的是,九当家对斥候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如果总是不能完成规定的任务,或蓄意敷衍,一经查实,重会被除以刑罚,轻也会被剥夺斥候身份,打入队伍中重头做一名小喽啰。
“尽力个屁,我看你光顾着抱娘们了!”
“尽力还没打听到任何消息,如果不尽力,那还不是连脑袋瓜子都丢了?”
众将领愤愤不平,继续七嘴八舌斥责凌云庆。
“我,我……”一个人说不过这么多张嘴巴,凌云庆满肚子委屈,可怜巴巴地将目光转向程名振,期待着九当家为自己主持公道。
程名振倒没怀疑凌云庆的能力和忠心,他心知对方说得可能是实情。王麻子本身就算不得一员良将,其麾下的喽啰们这两年也没怎么经过训练,人数再多,恐怕也是一盘散沙。以平庸之将统帅一群乌合之众,当遇上统兵的高手,这支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对方居然做事如此周全,如此果断狠辣,非但灭了王麻子,而且连消息也一并堵在了深山里!
只是,王麻子这一败不打紧,平恩县的安宁日子,恐怕就此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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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四 中)
第三章朝露
在王麻子出事的消息送往巨鹿泽后的第四天,张金称便迅杀了出来.他带了近五百名侍卫,身后远远地还有约两万余名战兵。但如此规模庞大的队伍看上去却不是很有生气,弟兄们的脸色都非常疲惫,连同他们身上的皮甲、布甲一样,上面蒙了一层灰尘却没人愿意去仔细擦拭。
程名振对张金称的反应早有准备,听闻大队人马过了鸡鸣泽,立即和杜鹃率二人领亲兵赶上前迎接。双方刚巧在洺水城外相遇,夫妻两个跳下坐骑,在路边拱手而立。张金称亦离鞍下马,把缰绳甩给别人,大步走上前搀扶。
仔细算来,他已经称王两个多月,在重金礼聘来的几个儒生之教导下,行止间已经隐隐带上了几分龙威,说话时的用词和语调也和以往大不相同。
程名振对此倒不觉得什么诧异。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古往今来每个称孤道寡,无论是出身闾左贫户也好,出身于塞外蛮夷也罢,都会从传说中周朝那里“继承“一套完整的礼节来以彰显自己的正统。并且越是内心深处缺乏自信,越是注重外在的繁文缛节。远的且不说,就是当年横行于中原大地的几个胡人朝廷,皇宫内污秽不堪,朝堂上却要危襟正坐,峨冠博带,群臣说话稍有逾矩便会被处以极刑。
对于突然换了个模样般的张金称,杜鹃却非常地不适应.皱着眉头勉强走完了君臣见礼的过场,立刻向张金称的背后瞅了瞅,笑着追问:“二伯,这回怎么没带柳儿姐姐一道来?她有急事脱不开身么?还是觉得上次我招待不周,不愿意来了?”
“嗯,嗯哼!”张金称被气得直咳嗽,用力甩了一下战袍的长袖,哑着嗓子回应道:“她,你说柳才人么?她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孤家就让她留在泽中将养了!”
“才人?”杜鹃楞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现在的张金称已经不再是大当家,而是堂堂王爷。稍带着柳儿也有了品级,被他封为正五品才人。而张金称的王宫之中,位于柳儿的才人之上还有什么婕妤、昭容、贵妃之类,林林总总二十几种称号,让人记都记不清楚.
“是啊,孤的柳才人!”张金称看了杜鹃一眼,着重强调柳儿的品级和归属。
可惜此番暗示过于隐晦,对于杜鹃这类心无沟壑的人根本不起作用。她只是吐了下舌头,略表歉意,然后便又嬉笑着问道:“病了?柳儿姐姐不会是有喜了吧?张二伯,你可真有本事!”
“没有,只是偶感风寒!”张金称想板起脸来说几句呵斥的话,又被杜鹃后半句追问弄得啼笑皆非,“再说,她即便怀了孕,与我的本事有什么关系?”
“大当家又有亲儿子了呗!那还不是本事?”杜鹃歪着脑袋,自顾一个人瞎高兴,根本不看张金称的脸色。
被她这么一搅和,众人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严正气氛荡然无存。万般无奈之下,张金称只好暂且丢开王爷的架子,笑呵呵地数落道:“你这丫头,嫁了个读书人也没学得斯文些!我本以为小九可以把你教好呢,估计到头来,连他都得被你带野了!”
“什么叫斯文?”杜鹃的笑容里边透出几分不屑。“就是心里想一套,嘴上说的却是另外一套,还故意弄几个别人听不懂的词,来显摆自己的高人一等么?算了吧,与其学这些,还不如一刀砍死我呢!”
此处是程名振的地头,张金称即便心里再对杜鹃不满意,也拿她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将头转向程名振,和颜悦色地问道:“一路上我看到田里的人很多,今年的庄稼收成应该不错!你明年准备扩招多少弟兄,铠甲器械够不够?”
程名振仔细想了想,非常恭敬地回答道:“禀王爷。末将在夏初时为了招揽流民前来屯垦,以王爷您的命令晓喻全境,今年和明年都不征粮赋。所以田间收得再多,也到不了末将手里。因此锦字营的人数还是原来那些,今年和明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哦!”张金称轻轻点头,“也是,人不能言而无信。当初的命令,的确是孤同意了的,不好再改口.兵贵在精而不在多,这个道理你比我懂。先这么着吧,今年锦字营吃点亏,日后我想法给你们两个补上。反正打起仗来,我也不会命令锐士营单独上阵!”
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表白:“光对付周边这些郡县的乡勇,四千锐士也足够了。再多,反而增添了百姓的负担。若是大队官军前来犯境,王爷那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短时间呢,末将也没想到扩军!”
“嗯!”张金称对这个解释很满意,笑着轻捋胡须。他的颏下的胡须一直生得很凌乱,无论如何费心打理都不见齐整。最近听了后宫陈婕妤的建议,在胡须之间粘了很多马鬃进去。这下,倒有几分美髯的意味了,就是捋起来要加倍的小心,以免稍不留神便捋下整整一撮。
说话之间,张金称身边的低级军官纷纷过来跟程名振夫妻两个打招呼。多数都是这两年程名振在锐士营中整训过的,念着他这个教头的好处,言语里显得特别热情。也有几个是程名振不怎么熟的,笑容中露出几分冷淡,仿佛谁欠了他们几十吊肉好。但无论当初跟程名振之间的关系处得如何,众人却不得不佩服他在治理地方上很有一套。眼下巨鹿泽的势力范围覆盖了襄国、武安两郡东侧的很长一段。但除了巨鹿泽老营外,沿途大伙没看到任何一处村寨如洺水这一带般繁荣。而在短短几个月前,洺水县还是座没有人烟的死城,行人大白天路过都得快马扬鞭,免得被在街巷中觅食的野狼野狗给盯上。度。
大伙在打量洺水一带的风光。程名振和杜鹃等人也在偷偷地审视张家军的情况。单单从铠甲和武器上看,张金称这半年来又下了很大功夫。远处的大队人马看不太清楚,近处这五百侍卫,可是每人身上都披了厚甲。腰间的横刀和手中的硬槊也是正规作坊打造出来的,一看上去就能看出其与原来的那些粗制滥造品的差别。
侍卫们**的坐骑也是经过细心挑选的。以枣红、杏黄和青黑三色为主。按颜色分成数队,同旅侍卫的坐骑绝不混色。而军官们则清一色骑的是白马,在队伍中显得格外醒目。打起仗来,士卒们不用太费力气,便能跟紧自己的主官。
“如果两军对阵,我就派弓箭手冲着白马射!”嫉妒这些人的装备过于精良,杜鹃不无恶意地想。侍卫们所骑的战马**上都打着明显的印记,表明其出于大隋府兵。而这两年巨鹿泽和官军交战,几乎都是程名振在指挥。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程名振缴获了这些骏马,最后却都被张金称拿来摆阔。
想到这些,杜鹃心里不觉有些犯堵。又向队伍中仔细看了看,笑着向张金称问道:“我阿爷呢,他也没同二伯一块来么?”
“哦!他这回没来!”张金称正跟程名振谈要紧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
“不是也病了吧,还是不小心得罪了二伯!”杜鹃心直口快,毫不客气地追问。
“闺女,你把二伯当成什么人了!”张金称皱了一下眉毛,然后哈哈大笑,“哈哈,我跟你阿爷,还有老麻子,那可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甭说他从来不会得罪我,即便得罪了,也是头天拍桌子骂娘,第二天接茬喝酒,怎可能轻易就翻脸。”
看了看程名振及段清等人,他继续笑着补充,“况且你阿爷麾下的弟兄也不少。我要跟他掰了,能把所有人堵在泽里边,让你一点风声都听不见么?”
“那倒也是!”杜鹃又吐了下舌头,算做向张金称赔礼道歉,“人家不是很久没看到你和阿爷了么?怪想你们的!”
“我以为你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再想家了呢?”张金称满脸慈爱,仿佛一点儿也不为杜鹃的话而感到恼怒。“想当年,我跟你阿爷,老麻子,也是说过同生共死的。可现在,老麻子稀里糊涂地就没了。我们想给他报仇,却不知道怎么报。你阿爷连着急带生气,就上了点虚火。于是我就让他跟薛老二守老巢,自己带兵出来,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动我张金称的兄弟!”
这几句话虽然粗鄙,却又露出了几分巨鹿泽大当家的风采。比刚才那个装模作样的狗屁王爷令人舒服得多。程名振见张金称已经开始将话头转向正题,犹豫了一下,低声建议:“王爷千岁不要着急,咱们再走一段,带着弟兄们到平恩城去商量。洺水只是个弹丸之地,城内的校场驻不了那么多兵马,县衙也过于粗陋,配不上王爷您的身份!”
“驻扎不下,便让他们露宿郊外。反正天很暖和,不会都冻出毛病来!”张金称大手一摆,非常豪爽地做出决定。片刻之前他还是一幅龙行虎步模样,此时却又改回了绿林大豪做派,一点也不再拿捏身份,“至于我,随便弄个窝棚就能住。又不是没吃过那份苦?不走了,就在这吧。自从听到老麻子出事的消息,我就日日盼着与你碰面。一刻不将害他的人剖腹剜心,我一刻就咽不下这口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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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四 下)
第三章朝露(四下)
既然大当家已经做出了决定,程名振自然不好再拒绝。点手叫过段清,命其留在城外找一处合适的空地安排大队人马扎营,自己则头前带路,领着张金称和巨鹿泽中一干重要人物到洺水城内休息。
经过段清等人的数个月的收拾清理,此刻的洺水城已经不像程名振第一次经过时那样破败。虽然城内大多数房子依旧空着,但靠近县衙一带却都住满了人家。间或有几个卖蔬菜、野果的店铺在营业,听闻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又吓得把门关了起来,任外边的顾客怎么招呼,都不敢再做买卖了。
程名振怕张金称心里不痛快,在马背上侧过身来,笑着解释:“这些家伙都是后搬来的,胆子小得很!卖的东西也都稀松平常!我曾经换了衣服偷偷逛过几次,哪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敢来这里做小买卖,胆子已经够可以了!”张金称从鼻孔中喷出几股冷气,笑着回应。“不错,不错,这才三、四个月,你已经让本地又活了过来。若是给你三年时间,恐怕这里会比当年还繁华!”
“还不是大隋皇帝有眼无珠,不会用九当家这种能人,偏偏用那些又蠢又贪的狗官!”张虎向前蹭了蹭,笑着接茬。163
“你是说,我比狗皇帝会用人了?”张金称蓦然回,似笑非笑。
“嘿嘿,嘿嘿!”张虎讪笑着挠自己的后脑勺,“那,那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要,要不然您怎么是我们的大当家呢?”
“马屁精!”张金称敲了他一鞭子,骂声中透出几分得意。“你他娘的这两年别的本事没涨,话倒是越来越会说了。待会儿到了县衙门里,我让你说个够,你到时可别给我装哑巴!”
“那,那怎么可能呢?”张虎嘿嘿傻笑,然后将头转向程名振,“不过在教头面前,我说什么都没用。教头的一个人本事顶我们好几个,当年在馆陶县时……”
当年在馆陶县时,程名振就跟周礼虎不太对路。总觉得其为人过于圆滑,甚至连脊梁骨都可以扭成圆圈儿。眼下听他一直在变着法地恭维自己,赶紧笑着打断:“少当家不要自谦。你心思通透,学什么都快。”
“多亏了九当家耐心教导!”少当家张虎(周礼虎)抱了抱拳,笑着致谢。
“行了,行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教头!”见张虎一刻不停地跟程名振套近乎,张金称的另外一名义子张彪很是不满,凑上前,大声打断。“咱锐士营的兄弟,哪个不是教头手把手教出来的?要说谢,大伙都应该谢谢教头。不能光尽着你一个人!”
张虎身为兄长,自然要有几分兄长的气量。明知道张彪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依旧大度地摆摆手,笑着说道:“那好,改日咱俩一道摆酒向九当家致谢!”
“什么谢不谢的。改日咱们哥几个一醉方休!”程名振无心介入兄弟两人的争风,笑着活稀泥。
众人谈谈说说,转眼便到了县衙门口。早有人提前一步赶至,打开正门,清水泼街,恭迎张大王莅临。张金称非常满意,跳下坐骑,倒背着手大步而入,直奔大堂正位就坐。程名振和众人也紧紧跟随入内,按官职高低分列两旁。
其余侍卫、亲兵还有一些官职较低的头目没资格入内跟大当家一道说话,纷纷在台阶前停下来,按规矩立为数排。转眼间,从县衙大堂深处一直到堂外半里都站满了人,齐齐整整,看上去煞有威势。
“嗯,哼!”张金称轻轻咳嗽,目光四下逡巡。锦字营的人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所以站得相对混乱。而他带来的人却是在泽地中反复排练过的,该在什么位置就在什么位置,由高到低,没有丝毫逾越。
“嗯,哼!”张金称又咳嗽了一声,隐隐透出几分得意。
程名振用眼角的余光向外瞟了瞟,旋即觉了两波人的差别。赶紧拱手谢罪,“末将平素对他们要求不严,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千岁见谅!”
“无妨,无妨。你又要管军务,又要管民政,自然没多余工夫调理他们。这都是小事儿,孤没必要追究。”张金称大度地挥了下手,笑着宽慰。说罢,他又冲外边摆了摆手,“四品以上的官员留下议事,其他的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记住了别扰民,也别给镇国将军添乱!”
镇国将军是张金称自立后赐给程名振的封号。属于正三品武职。按照张金称的设想,本来打算给麾下几名寨主全封为开国大大将军的。但他请来的儒生和术士们认为这样与礼不合,所以只好按照资格、战功、威望综合平衡了一下,将薛颂、郝老刀、杜疤瘌三人封了正三品将军,金紫光禄大夫。kk163度。程名振、卢方元、王麻子和孙驼子封为从三品将军,银紫光禄大夫。而程名振和王麻子二人又因为都驻扎在巨鹿泽外,所以头上均加了个总管的官衔。
所以现在程名振的官衔按照由高到低的顺序就是银紫光禄大夫、镇国将军、洺州总管。又因为今天在座者以武将居多,所以张金称以武职称呼大伙,而不称文职。
衙门外的众头目本来也就为了哄大当家开心,听到可以自行散去的命令,齐齐称了一声“诺!”,按规矩告退。当大堂内外只剩下了二十几名绝对核心人物后,张金称疲倦地笑了笑,低声道:“真他***烦。你们看着觉得假吧,老子其实感觉也一样。可不这么干,人家就说咱们不正规。***,要是当初依着老子…….”
“那都是做给外边人看的,咱们兄弟之间,大当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孙驼子从队列中闪出来,笑着说道。
“对,还是老六知道我的意思!咱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张金称拍案叫好。“都找地方坐下吧,小九,让你的人搬几把马扎来。”
“谢王爷赐座!”郝老刀笑着起哄。
“对,赐座,赐座,都他***赐座!”张金称身子一歪,半只沾满了泥的马靴顺势搭在了桌案上。kk163
经历了好一阵忙乱,程名振才找来足够的胡凳。待大伙都落座后,张金称又将马靴从桌案上挪下来,危襟正坐,板着脸,沉痛地说道:“其实今天的议题大伙应该都清楚了,就是商量怎么给老麻子报仇。论私,他是老四,咱们不能让自己家的老四被人宰了,却不敢言语。论公,他是咱们的四品将军、潞州总管。就这么悄么声地被人作了,咱们巨鹿泽却没有任何表示,早晚会被更多的人欺负到家门口来!”
“只要找到谁下的手,我郝老刀第一个饶不了他!”五当家郝老刀还是像原来一样,脾气急,性子直率。
“我一直找,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张金称叹了口气,非常难过地说道。
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回禀:“末将这边也派出了许多细作去,但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查不到。按道理,四当家身边当时带了至少有一万多弟兄,怎么着也该有几个看清了敌人面目的。但先回来的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后回来的,却一个的说法比一个荒唐……”
他的驻地距离王麻子出事之处足足有四百余里,中间还隔着一座太行山。但比起巨鹿泽来,消息还是相对畅通些。不待他把最新情况交待完,郝老刀已经跳起来打断,“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哪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老子……”
“很难说!”程名振摇头苦笑,“我先后找回来四十多名弟兄,最清楚的那几个,只看见对方当中不少人所穿的皮甲上有狐狸尾巴装饰,人脸和马脸上都带着黑色的面罩!”
“这是什么打扮?跳神的?”八当家卢方元一愣,皱着眉头追问。狐狸尾巴在中原通常都用来做大户人家女眷过冬的皮袄领子,价格非常昂贵。偷袭王麻子的人居然当装饰将其挂在皮甲外,还大夏天地带着,不是阔得流油了,便是故意在装神弄鬼。
他见识少,自然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在故弄虚玄。在座的张金称、郝老刀两人却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急促地打断卢方元的话头,“老八,你别尽瞎掺和!”“老九,你确定,对方都带着黑色面具?”
“末将无法确定!”程名振轻轻摇头,谨慎地表示怀疑,“这种打扮过于怪异,更像是跑出来的喽啰们被吓傻了,自己编出来的瞎话。kk163度。并且当时他们遇袭是黑夜,一上来就被打懵了,看得未必真切!”
张金称又看了郝老刀一眼,然后轻轻摇头,“他们看得应该没错,但对方肯定是在故意装神弄鬼。黑色面具,狐狸尾巴装饰,这种打扮我和老五都见过!”
这回,程名振倒有些吃惊了。诧异地看了一眼郝老刀,然后低声追问:“大当家见过?他们到底是谁的部属?’
“这种打扮的人,是突厥狼骑!”郝老刀眉头紧皱,声音听起来非常之严肃,“可突厥狼骑怎么可能跑到太行山里来?老麻子出事的地方可是上党郡最南边,再有二百里就到黄河了!”
“要么是有狗官勾结突厥人,要么有狗官的部属在冒充突厥人。反正都是藏在上党一带的群山中,老麻子不小心踩了人家的盘子……”张金称恍然大悟,沉痛地总结。“反正,他都是自己太得意了,不顾一切往火坑里边跳。我一直要求他撤回来,他却一直不肯听!”
到这,他的嗓音竟有些哽咽。一双大手在桌案上抓来抓去,仿佛欲抓住什么东西撕碎,最终握住的却只有虚空。163
“既然知道突厥人,无论真的还是假冒的,到上党那边找,肯定能找得到正主!”八当家卢方元刚才露了一次怯,急于挽回,再度跳出来大声建议。
“难!”六当家孙驼子用一个字否决他的话。四下看了看,老人忧心忡忡地解释:“藏这样一支队伍在山中,所图谋的肯定是非常大的事情。他们不惜把老麻子的人全部灭口,当然更不会留在原地等着咱们找上门。咱们真的去了,要么,他们躲了起来。要么挖个大陷阱,把咱们全都给坑进去!”
这话乍看起来有些危言耸听,但仔细琢磨琢磨,众人现还真有些道理。藏一支如此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队伍在深山里边,并且还做突厥狼骑打扮,肯定不是江湖豪杰们的财力能做到的。那么,打造这支队伍的人也绝不是为了替朝廷对付江湖豪杰!他在图谋着更大的利益,图谋着在乱世中捞取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处!
巨鹿泽群雄贸然杀过太行山去,为了不暴露实力,对方只有两种选择。在有绝对把握将巨鹿泽群雄吃掉的情况下,便一举吃掉他们,重复王麻子全军覆没的悲惨结局。而一旦双方可能旗鼓相当,那支神秘队伍肯定摇身一变,统统变成郡兵、官兵,藏在高大的城墙后避而不战。届时,怨无头,债无主,王麻子的仇还是没法报。
这一切都取决于张金称准备出多少人过太行山。人多了,肯定是什么都找不到。人少了,就要冒着被对方全歼的风险。而有可能带领几千部众过山,找出杀害王麻子的凶手后全师而退的,在座之中,恐怕只有唯一的一个人选。
“小九?”沉吟了好半天,张金称慢慢地抬起头,“如果只找出对手是谁,你需要多少人?”
“大当家勿怪,末将需要仔细想想!”程名振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头回应。出战的任务最终会落在他头上,对此他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原来准备对付的是江湖同道,眼下的作战对象却变成了一支隐藏起来的官军,或者说豪门大姓的私兵。这之间的差别,足以让他做决定时加倍慎重。
“让五当家帮你守清漳,八当家帮你守洺水!”见到程名振态度不是非常积极,张金称笑着替他解决后顾之忧。“我带领大队人马就驻扎巨鹿泽门口的南和,如果官军敢趁你不在时进犯,我立刻就能过来接应!”
如果再不做承诺,恐怕连平恩都得被张大当家趁机接管了去。程名振无可奈何,只好笑了笑,低声回应,“武阳那边,暂时恐怕不会出兵。倒是清河的杨白眼,秋天时收了些粮食,恐怕又撑得难受了。五叔替我守清漳,我肯定放心。至于洺水,却不用人防守,由鹃子从平恩派几个人来盯着足够!”
“我跟你一道去!”杜鹃担心丈夫安危,站起来说道。
“你留守平恩!百姓们刚刚打完粮食,没人坐镇,恐怕人心会骚动!”抢在张金称话之前,程名振大声吩咐。
平恩和洺水、清漳三地呈品字形。就像一个牛头和两只牛角。只要平恩这个头不丢,两只犄角便不会轻易落入人手。这种地理上的主次差异,夫妻两个私下交谈时曾经多次讨论过。所以程名振一开口,杜鹃立刻明白了丈夫想的是什么。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委屈。“那,那你小心些!”
程名振冲她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转向张金称,“既然只是去探访敌情,而不是立刻作战,带太多的人,反而不容易运送补给!末将请求只带锦字营的四千锐士去,其余弟兄留下帮助家里的女人收粮,也免得附近的官军趁虚来捡便宜!”
“嗯,由你!”见程名振肯出马,张金称也不过于为难他,点头答应。
“大当家小心杨白眼那边!”程名振向上拱了拱手,再度提醒,“他如果想过来捣乱,肯定不会走平恩。此人极爱面子,去年接连在您手上吃了亏,过后养了整整一年,实力应该早已恢复!”
“老子派人在巨鹿泽东侧等着他!”张金称想了想,满不在乎地摆手。“他实力恢复了,老子这边也不像从前那么好相与。除非他不来,若敢过来给老子惹事儿,老子顺手连他老巢都给端掉!”
“大当家有准备自然是最好!”程名振见张金称信心十足,也不过多置喙。此人对他已经非常防范了,只是他一直谨慎,再加上彼此之间都有所顾忌,所以才始终相安无事。如果在杨善会手上让张金称吃个小亏,对程名振自己日后的展并没什么坏处。至少能让张金称和某些人明白,打仗这事儿并不是兵多器械好便能随便玩的,为将者需要很多基本条件,巨鹿泽中并不是每人都能达得到。
“你尽管去,有我在,没人能动得了你的洺州!”看到程名振脸上始终隐隐带着一丝担忧,郝老刀以为他怕漳水对岸的官军会有所动作,上前拍了他一下,笑着安慰。
“如此,就拜托五叔了!”程名振顺坡下驴,冲郝老刀抱拳施礼。
众人又敲定了一些出兵、防务和接应的细节,然后照例是把酒壮行。程名振的酒量在众人的眼里一直排在末位,所以陪到一半就不胜酒力。杜鹃是女孩家,喝多喝少没人介意,见到程名振离开,也悄悄地跟了出来。
夫妻两个并肩行于秋月之下,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地担忧。半晌之后,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道:“麻子叔是太大意了,所以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多派斥候,尽量不跟人接战便是!你不用担心,守好家,等我回来!”
“嗯!”杜鹃点头答允,抓在程名振衣角的手指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程名振停下脚步,替她整了整头,又笑着叮嘱,“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儿。明天派人去泽里看看岳丈的病情,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
“我知道!我会小心,守着家,等你回来!”杜鹃舒展疲倦的笑容,月光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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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五 上)
第三章朝露(五上)
三日之后,程名振点齐兵马,启程西去寻找戕害王麻子之凶手的踪迹。张金称带领麾下众文武送出五里之外,直到大队人马都渡过了洺水河,才依依惜别。
锦字营只有四千锐士名额,此番出征尽数带在了程名振身边。但夫妻两个平素对喽啰们的训练抓得紧,此刻留在杜鹃身边保卫平恩可战之士也足足有五千之众。以这点兵马与来犯之敌野战,肯定是捉襟见肘。但凭借城墙和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固守待援的话,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估计不会有太大问题。
过了洺水不远便是武安郡治所永年。上一任郡守早就因为地方不靖被捉回东都砍了脑袋,新任郡守周过出身于当地大户,深知张金称的厉害。所以这两年上缴的财赋一直是双份儿,一份儿给朝廷,一份送往巨鹿泽。即便朝廷那份一时凑不齐,巨鹿泽那份却从不拖欠。是以张金称一直留着洺水以西的县城没有攻打。一方面是按照程名振的主意从这几个地方长期征收钱粮,另一方面,却是忌惮万一将郡城攻下后,成为朝廷的重点征剿目标。因此,武安郡的周郡守虽然官做得窝窝囊囊,却是很安稳的一个。朝廷上没人跟他争,土匪们暂时也不想动他。每年只要准备好了给两面的“供奉”,其他方面便可以为所欲为。
猛然见到大队兵马来袭,郡守周过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命人将四门紧闭,然后自己战战兢兢爬上敌楼,哑着嗓子朝外边讨饶。程名振素来看不起这种无胆鼠辈,随便支应了几句,讨要了一份程仪,然后带着弟兄们扬长而去。
一路上穿城过寨,都是照着这个方子处理。几个残留的县城明白其中利害,送出肉食酒水犒军,把土匪们都当做朝廷钦差接待。大伙见对方如此上道,也就不找麻烦,每每拿了酒肉后,便匆匆而去。至于乡绅官吏们如何向朝廷禀报,是把此事隐匿下来,还是夸大损失,请求朝廷赦免钱粮。那都是地方上的事情,大伙没心思干涉。
如是又走了两日,也就来到了临水城外。此城去年在巨鹿泽群雄与官军鏖战时,曾经被张家军占领后又放弃,至今还没恢复过元气来。百姓们再次见到同样的大旗,吓得连灶膛中的火都顾不上熄灭,扯上老婆孩子,一溜烟般躲到乡间去了。程名振等人见到此景,不胜感慨。却也无法强令别人爱戴自己,沿着城墙根儿绕了个圈子,再度向西急行。
再向西行,便到了太行山下。清漳水和浊漳水各自在群山之间劈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于山的东侧汇合,然后再向东北转了个头,成为纵贯河北道的最重要水系。程名振带领兵马欲前往河东道给王麻子报仇,却要借助两条漳水劈出来的山缝隙。沿途二十余里处处险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摔进河中,连个水泡都溅不起来便失去踪影。
段清等人这两年跟着程名振东挡西杀,都学了不少用兵之道。刚一进山,看见周围地势如此凶险,便忍不住对着两侧的山崖指指点点。这里如果安插一小队人马,可以阻挡多少大军。那里设一处埋伏,可以葬送多少敌手。说着说着,猛然间回头,却有人笑着调侃,“他***,咱们别尽想着算计别人。若是哪个缺心眼的在咱们身后一堵,再于前方塞上几堆石头。咱们可就得活活饿死在山里边了!”
说者本属于无心,几个锦字营的核心人物听到后却猛地吃了一惊,瞬间吓得脸色煞白。“教头,咱们得走慢一些,安排些几个人去照顾后路。”段清最为心直,走到程名振身边,大声提醒。
程名振这一路上也是心惊肉跳,忐忑不安。稍作犹豫,便立即决定:“一旦前方战事不利,咱们少不得需要退回河北。所以这条道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给截断了。王飞,你不要去了,带领本部兵马就守在这,把沿途咱们看过险要的地方都放上弟兄,无论如何别让其他人得到机会!”
“教头!”校尉王飞正跟别人谈得高兴,猛然听闻上司要求自己留下看守道路,失望之余,急得直嚷嚷,“这穷乡僻壤的,哪会有人来。不用……”
“让你去你就快去。咱们兄弟的命可全交到了你的手上!”韩葛生刚好从队伍后边赶到,狠狠地拍了王飞一巴掌,厉声呵斥。
除了被掠上瓦岗寨的王二毛之外,当年的馆陶众乡勇之中,他跟程名振走得最近,战功也立得最多,因此威望也比别人高了一筹。王飞被他一瞪,立刻没了讨价还价的勇气,耷拉着脑袋,径自去了。
程名振本来留韩葛生殿后,此刻见他跑到队伍中央来,心知必有变故。四下看了看,低声问道,“怎么了,真的有异常情况?”
“我沿途留下的斥候出了警报!”韩葛生将头凑到程名振跟前,小声嘀咕。“但警讯传的很短,也很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因为还没人赶上来,所以无法问明白!”
闻此言,程名振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皱起眉头,急切地追问,“什么位置,你能听清楚么?用的是哪种警讯!”
韩葛生本不擅言辞,此刻却难得的将话说了个清楚,“是您在巨鹿泽中教给我们的报警手法,与咱们在平恩城新订的手法不一样。好像报警者也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该出警报,所以只是短短了吹了几下,便自己停了下来!”
张家军原来对斥候工作极不重视。程名振奉命主抓军务后,根据大隋朝的府兵规矩,极大加强了斥候力量。并且将府兵常用的各种报警信号,手法,联络方式囫囵吞枣般照搬照抄。转往平恩驻扎后,为了避免与对岸的郡兵在传递消息时生混淆,他又在原有的信号基础上加了些花样,只教给了锦字营的斥候,却没来得及在整个巨鹿泽中推而广之。
所以韩葛生一听到山外传来的警讯,便立刻明白斥候们也在犹豫是否真的有危险来临。但斥候们具体遇到了什么异常情况,却不是能凭着几声短短的号角所能听出来的了。
程名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犹豫了片刻,低声冲着几名嫡系吩咐。“段清,你到队伍前面去,别说生了什么事情,让大伙停下来,在河边找宽阔处休息。葛生,你挑几十名身手最好的弟兄,悄无声息地摸到山外去,无论来者是敌是友,立刻给我抓个活的过来!”
段、韩两人闻令,点点了头,匆匆去了。程名振望着二人去远,反复思量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觉没什么招惹灾祸的,方才把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一点儿。叫来亲卫,命令他们将坐骑牵到平整处饮水。自己则找了个远离河谷的大树靠了上去,在阳光下闭眼假寐。
外边的秋老虎虽然恶毒,山中的风却极为凉爽,伴着水汽吹在脸上,很容易便令人恢复精神。再度仔细回想张金称最近的行为,程名振慢慢现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张大当家到平恩来的行为十分诡异,可以说,从开始见到他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应该现其做事不符合常规。
先,张金称最近那么喜欢摆王爷架子,想找属下商量出兵,自然应该派人到平恩传令。自己现在即便再不受他的待见,也毕竟是他的部属,奉命赶回巨鹿泽商议军务乃份内的事情,根本没理由推托。
其次,既然敌情未明,连对手在哪都不清楚。张金称就不该带那么多人。整整两万锐士,几乎把巨鹿泽最能打的力量全带来了。而真的带着这么多人杀到太行山西侧去,就凭着这么一条小道运送粮草辎重?不用打,光日常补给问题,就足足把张家军彻底拖垮。
张金称虽然不通军务,他身边的二当家薛颂却是个谨慎人,深知道补给的重要性。以二人的交情,薛老二不会不提醒张金称注意。既然明知带这么多人过山会生补给问题,张金称还执意把能战之士都**巨鹿泽来,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痛心王麻子的死痛心疯了。其二,他带领兵马根本不是为了给王麻子报仇,而是另有目的。
至于这另外的目的,却令程名振不寒而栗了。张大当家是冲我而来?他猛然睁开双眼,冲着山崖上方的一线天空质问?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他了?平恩三县展虽然快,但那也是他张大当家的基业,刚刚称王几个月,他何苦这么急着自断手脚?
张金称疯了?这是程名振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不管他是为了王麻子的死而疯,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而疯,反正,他做出的事情疯狂至极。打着替王麻子报仇的借口,将锦字营的精锐调往河东。然后趁势接管平恩三县,欺负杜鹃和留守在三县的老弱妇孺!
这条计策不可谓不高明。高明到程名振根本没看出端倪来。“不!我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抓住身边的树皮,程名振的身体不住地抖。“由无数破绽,只是我和鹃子谁也不敢相信!”
现在,他必须做的举措,就是把队伍迅拉出太行山以东。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伙稀里糊涂地被堵在山沟沟里。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贼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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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五 中)
第三章朝露(五中)
想到这儿,程名振断然做出决定。“来人,传我的将令…….”
“属下在!”传令兵迅跑到跟前,静等命令的全部。程名振却突然又失去了勇气,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将高举的手臂挥落下来。
一旦自己判断错了呢。退出山谷后,该如何跟弟兄们解释?张大当家知道后,会不会误解?虽然自己目前在张家军中间的地位很尴尬,但张金称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怀疑导致双方决裂,江湖同道会怎么看?世人会怎么议论自己?
他现自己的灵魂也走进了一个山谷。比身外这个山谷更狭窄,更凶险。一步都不能错,稍有差池便身败名裂。向后,退路已经断绝。而继续向前走,则看不到谷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副都尉韩葛生扛着一个装饲料的草袋子,快向这边挤了过来。163
“传令左右弟兄,围个圈子,二十步外警戒!”程名振见状,立刻作出决定。也不管会不会引起军心浮动了,直接在山谷中腾出一个空场,先审讯完俘虏再说。
话间,韩葛生已经来到近前。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湿透,黑红色的脸上却写满愤怒。走到程名振身边,他将肩膀上的草袋子向下一摔,“扑通”一声,直接掼出个大活人来。
“饶命,九当家饶命!”俘虏见到阳光,立刻趴在地上叩头不止。也不管自己是**对着程名振,脑袋对得其实是一名亲兵的战靴。
“我麾下那些斥候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一看俘虏身上的服色,程名振立刻确信此人来自巨鹿泽。飞脚踢在对方的**上,大声质问。
“九虏被踢了个狗啃屎,于地上迅打了个滚,把头叩向程名振,“九当家,您听我说。您的斥候我都好好招待着呢,没伤他们半根寒毛?”
听到此人说话的声音和语调,程名振感到十分的耳熟。正凝神细看,恰恰对方也扬起那张欠了一**债的倒霉脸来。他又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半步,手按刀柄,“世旺,怎么会是你?你来断我后路么?”
韩世旺见程名振认出了自己,嘴巴一咧,放声干嚎,“九,九当家,我,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么?就是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跟您做对啊?……”
没等他哭完,韩葛生又从**后给他来了一脚,“快说,你干什么来了?谁派你过来的?”
“唉呀!”韩世旺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瘫坐在地上,哭鼻子抹泪,“干什么来了?九当家您别问了。反正您猜得没错!但是我没干,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着,他又开始放声干嚎,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程名振知道这家伙胆小,平素跟在别人身后咋咋呼呼,真正做事时却瞻前顾后,没有什么担当。张金称派这么个人来断自己的退路,也真是用错了人。如果换个行事果断者,恐怕自己这队兵马早已被堵在了山沟里。而让韩世旺来做,他却一定要确认对其本人没危险了才会下令动手。,
不理睬哭鼻子抹泪的韩世旺,他把头转向心腹将领韩葛生:“你怎么抓到他的?他带了多少兵马?”
“足足有两千多号!”韩葛生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气愤地说道。“但都是些废物点心。这家伙正在冲着山谷比比画画,我带着十几个弟兄从树丛后摸过去,直接按翻了他。其余的人见到他被抓,居然没一个敢上来帮忙,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们的主将拖进了山谷!”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没等程名振开口,韩世旺抢先替自己辩解。kk163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是我不忍心断送你们,所以故意拖着没动手。就指望九当家能明白过味来,自己尽早回头。要不然,你抓我时,我肯定命令大伙一哄而上了。即便救不下我,你们几个也甭想活着离开!”
这话听起来倒很像是那么回事儿。韩葛生虽然勇武,却也不是万夫难敌的猛将。一个人对于两三个普通喽啰绰绰有余,对付几十倍于几的敌人,混身是铁打的也未必挡得住。但韩世旺也未必是有意放水,他只是既没胆量违抗大当家张金称的命令,又没跟锦字营弟兄放手一搏的勇气。所以被擒之后,干脆放弃了抵抗,任由韩葛生把自己拖走,也任由此后的事态随意展。
这时已经有不少将领觉情况有异,都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程名振怕拖得久了会导致军心大乱,只好先放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捡紧要的问道:“你留在外边的那些弟兄,都肯听你的话么?”
“听,听,保证听!”韩世旺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唯恐大伙不信,他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其,其实,大伙都不愿意祸害九当家。但大当家逼着,咱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干。既然被现了,对大当家也算有交代了。九爷您只要到山谷口招呼一嗓子,他们肯定立刻散掉!”
“不要他们散,我要他们投降!”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决定。
“那,那恐怕有,有些麻烦。弟,弟兄们的家,家眷都在巨鹿泽里边!”韩世旺胆子越来越大,直接点出程名振想法的不妥之处。
“大胆!”有人气愤不过,大声呵斥。
“闭嘴!”韩葛生干脆用脚说话,免得对方踩着鼻子就想上脸。kk163
“我,我,我说的都是实话!”韩世旺趴在地上,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谁都知道大当家这事做得不地道,但,但他毕竟是大当家……”
听了他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当初程名振等人核计一道离开巨鹿泽时,曾经把韩世旺和张猪皮也邀请在内。二人出于自身的原因,拒绝了程名振的拉拢,但过后也没主动向大当家张金称出。特别是韩世旺,他本来是前任六当家韩建紘的嫡系,与程名振应该算是仇家。然而此人却没抓住机会替前主人报仇,仅仅是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泽,没跟着大伙共同进退而已。
就凭当初韩世旺当初做的这些事情,大伙也不能杀了他。况且现在他的建议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并非有意挑战程名振的权威。想清楚这些后,众人心里好生为难,纷纷将头转向程名振,期待他的最后决断。kk163
程名振叹了口气,伸手将韩世旺从地上扯了起来。一边帮他拍干净皮甲外的泥土,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如果把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都放回去,你怎么跟大当家交代?他会不会杀你?你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这个…….”韩世旺压根儿就没考虑这么长远,犹豫了片刻,脸上浮起一层悲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可以说是不小心中了您的埋伏,被您打败了。然后说您念在昔日情分上,没有杀我们。但不能所有人都回去,不能!”他想了想,犹豫着改口,“您行行好,留下几百个无牵无挂的,我们回去就说他们战死了。这样,对大伙都说得过去!”
“那恐怕也瞒不了几天!”程名振又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大当家没那么容易糊弄,早晚会现你们在骗他!”
“那,那可怎么办啊!”韩世旺熟悉张金称的秉性,越想越难过,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163
这幅窝囊样子让跟他同为一姓的韩葛生也觉得脸上无光,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大声喝道:“站起来说话,你他娘的是不是爷们啊!人家杀,你就伸过脑袋给人家砍啊?不敢反抗,还不会跑么?”
“跑?”韩世旺的眼睛转了转,但瞬间又失去了生机,“跑?往哪跑啊。这年头,哪不是兵荒马乱的,哪没个大当家啊?”
逃离了张金称,还有王金称,李金称。这就是大伙同样面临的困境。听了韩世旺的话,程名振也忍不住连连苦笑,“你说得对,没地方跑。但也不能等死。我放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走,你们自己想办法将老婆孩子偷出来。出来后找个山头自己占山为王也行,来投奔我也行!反正别等着被人家砍!”
“教头!”见程名振真的要放韩世旺走,众人齐声拦阻。山谷口的队伍还没撤,如果此时就把韩世旺放掉,万一他翻脸不认人,大伙想出山恐怕要大费周折。
“都是自家兄弟,世旺不忍心对付咱们,我也不忍心杀他。”程名振用目光扫视周围,苦笑着摇头。目光看向韩世旺,他用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笑着道:“走吧,把山谷口的弟兄们全带走。有家的回去接老婆孩子,没家先在外边躲几天,待风声过去了,再做打算!”
“九爷!”韩世旺也没想到程名振真的就这样轻易放了自己,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块往外淌。他没勇气和程名振并肩作战,但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好人稀里糊涂地死掉。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哽咽着提醒道:“九爷要回平恩就尽快。我来之时,大当家和五当家、六当家正为是否抢你的地盘而争吵。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们下不了动手的决心。趁着别人以为你去了河东……”
在刚才审问韩世旺时,程名振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以张金称的为人,既然想兵不血刃地收拾自己,肯定要在确认自己已经带领人马过了太行山后,才会放心大胆地去接管平恩三县。那样,其遭受的抵抗将不会太剧烈,同时,也避免了万一杜鹃放弃平恩,带领锦字营的弟兄不顾一切杀向太行山,夫妻二人再找到合兵一处的机会。
但人算不如天算。张金称的计划虽然精妙,却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为了替王麻子报仇,会日夜兼程拼命赶路,连身后的情况都不看。更不该派了表面上跟自己有仇,实际上却早已尽弃前嫌的韩世旺来执行关键一步。更但眼下张金称身边,也的确找不出太好的执行者。郝老刀那系的将领未必支持这个决定,暗中放水或者向自己通风报信的可能性更大。孙驼子和卢方元两个本身就没什么实力,为人也向来是摇摆不定。至于张虎和张彪,眼下恐怕有更重要的任务安排给他们两个,谁也没工夫赶到太行山这边来。
这也许是贼老天在捉弄够人之余,偶然下的一点儿善心吧!“你赶紧走吧,告诉弟兄们,希望日后大伙还有相见的机会!”程名振冲着韩世旺摆了摆手,命其离去。然后举目看了看头顶上的一线青天,放声长啸。“啊————啊”压抑的呼喊声宛如狼嚎,在山谷间来回激荡。他自问对得起张金称,自问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但张金称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要这样?
“啊——,啊——”众锦字营将士心情激荡,一道仰天长啸。为了讨好张金称这个大当家,他们几乎每次出战都冲在最前面!为了讨大当家欢心,他们每每将缴获物的七成以上交到泽地中与不出战的人均分。为了不招猜忌,他们有最好的铠甲不敢自己穿,有最好的兵器不敢自己用,一切都上缴给大当家!而大当家,又为什么容不下他们?为什么狠到哄骗着四千余弟兄杀向未知的敌人,却连条退路都不给大伙留?
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群山之间没有答案,只有一阵阵激愤的回声。头顶上的天空只有一线,是脚下的怒涛硬生生劈开的。他们如果想要找到活路,也只能用刀去劈。
待喊声终于停下来后,程名振也恢复了以往那副镇定自若模样。“传令,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回平恩,咱们去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咱们去接自己的老婆孩子!”段清、韩葛生、王飞,还有几十、几百大小头目异口同声地附和。很快,这自心中的呐喊便被几千人听见,并且同声重复,“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回平恩,接自己的老婆孩子!”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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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五 下)
第三章朝露(五下)
张金称残暴好杀,近两年虽然有所收敛,但对于冒犯过他的人,通常是连其属下带属下的家人都不放过。想到平恩三地可能生的惨祸,锦字营众锐士立刻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以最快度冲出了山谷,接上被韩世旺擒获后又释放的众斥候,星夜兼程向自己的老巢赶去。
这一次比来时快得多,只花了两天半光景,前锋便已经抵达洺水河畔。程名振下令大军找偏僻处扎营休息,同时调派斥候,趁夜摸过河去,探查河对岸情况。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不再想事情的起源,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保全自己和弟兄们的家人上。
他麾下只有四千多锐士,而张金称所部至少在两万以上,为了万无一失地将平恩等地拿下,其可能还于暗处隐藏了更多的喽啰。但众寡的悬殊问题并不令众将觉得太担心。锦字营的锐士人数虽然少,却个个都有着三次以上的大仗经验。而程名振在这几个月又着力加强了底层军官配置和队伍战阵演练。可以说,他们是眼下巨鹿泽中最最精锐的力量,虽然这支精锐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盔甲鲜明。
与张金称开战,比人数多寡更难应付的是道义和情分上的问题。先,对方毕竟是巨鹿泽的大当家,积年声威犹在。临战时出面说几句话,都可能让弟兄们生动摇。可以说,如果不是被逼得没了退路,锦字营的众将无人愿意与他为敌。其次,交手双方曾经是袍泽兄弟,甚至有些人彼此之间交情不薄。没开战之前恨得牙痒痒,真的面对了面,大伙很难下得去手。而两军交战,最忌讳的便是心慈手软。“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是古人总结出来的经典名言。挥刀时稍一犹豫,可能就送掉自家的性命,甚至输掉整个战争。第三,巨鹿泽的旗帜、号角、军令,大部分都出自程名振之手。也就是说,双方在战场上采取的指挥信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万一临阵生混淆,难免会造成局部混乱。而人数少的一方如果想取得胜利,每一步几乎都要精确到位。张大当家有混乱的本钱,锦字营一旦生混乱的话则万劫不复。
“咱们连夜将旗号换掉!”段清早就不耐烦在张金称麾下受气了,如今得到机会,立刻向主将倡议,“否则打起来难分你我,弟兄们都不知道跟着谁跑!”
“能不大打,还是不要大打。”程名振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设想。“打起来,只会让官府看笑话。能逼迫大当家回心转意最好,实在不行,也尽量做到以战迫和,将双方损失降到最少!”
这个提议,是他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但众人显然不太愿意接受,七嘴八舌表示不满。在大伙看来,张金称此举纯属以妒生恨,暗下黑手。其看着平恩三县日子好过了,便想把三县的收获据为己有。而明着要又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先来个调虎离山,然后趁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找女人的麻烦。
最可恨的是,他来活路都没想给大伙留。仿佛早知道大伙到了河东之后,会像王麻子一样败得唏哩哗啦,所以干脆派人堵住河东通往河北的道路,借仇人之手将锦字营彻底毁灭。
大伙几曾得罪他来?谁跟他有这么大的仇?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根本分不清是非黑白,只盯着眼前那点儿看得到的“好处”!这样的大当家,能不跟还是不跟,早一天决裂早一天脱离风险。真的握手言和,万一哪一天他又从背后捅刀子,大伙怎可能还有这回的运气?
早料到众人会这么想,程名振清清嗓子,继续解释道:“当然,作准备时,还要做鱼死网破的准备。否则,即便能应付过眼前这一关,别人看出咱们未战先怯,日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到头上来!”
“这还差不多!”韩葛生想了想,率先表态。“以战促和,让大当家知道咱们也不是可以随便捏的。日后,他自然行事自然会小心些!”
“要我说,还是一拍两散的好,以免日后还被人惦记!”段清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不愿意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怕的是不能善了,白白便宜了外人!”也有人看得稍微长远,言词中露出深深的担忧。
王飞的思路比较活跃,不完全赞同韩葛生的想法,也不完全赞同段清,“平恩三县周围几乎无险可依,没了巨鹿泽,就会四面受敌。所以,要么咱们将巨鹿泽也一并拿下来,要么让大当家知道咱们不好惹,日后谁也不招谁!所谓善了,只是让外边觉得咱们还是一体。但日后彼此之间亲兄弟明算账,各干各的,谁也别图谋谁那点儿家底!”
这个提法,其实和程名振的本意差不多。他之所以再三强调不欲把仗打得太大,其中最重要原因便是平恩三地没有纵深。一旦朝廷派遣大军前来征剿,只要突破了漳水防线,再向前便是一马平川。有巨鹿泽在,他还可以狐假虎威一番,甚至必要时可以向张金称靠拢,为了各自的生存再度携手。没有了巨鹿泽这个后盾,他便只能落荒而逃,躲到更远的林虑山甚至太行山中去过野人日子。
其次,虽然马上就要被迫与张金称翻脸。江湖道义方面他不得不有所顾虑。先互相试探一番,然后维持个表面上的名份,无论是绿林道还是世人都不会觉得他程名振脑后生了反骨,跟谁反谁。如果现在就竭尽全力将张大当家打翻在地,取而代之的话,日后他的名声就彻底烂到家了。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心如蛇蝎的人长期为伍,更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忘恩负义,翻过脸来便不认人的白眼狼合作。
想到这儿,他接过王飞的话头,笑着道:“此事不要再争了。咱们做最坏的准备,向最好方向努力。至于段清所说换旗帜的话,依我看这样办吧!既然大当家把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画作洺州,委任我当洺州总管。咱们今晚就安排人手把旗号上的“张”字和“锦”字拆掉,缝上“洺州”两个字!”
“洺州!”众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洺州好,洺州好,咱们以后就要洺州军!”
“洺州,的确不错,咱们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打仗,家在洺州,旗号也打上洺州!”
虽然这两个字还是张金称所赐,听起来好像也没脱离巨鹿泽一伙,实际上,换上了这两个字后,相当于“锦”字营从此独立于张家军之外,再没有人可以随便占有他们的战利品,再没有人可以在他们辛苦开辟出来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但段清对此依旧不甚满意,敲了敲面前矮几,低声说道:“何不干脆些,就改为“程”家军。一想起那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就脑瓜子疼!”
此言一出,军帐内的气氛立刻如热油里边浇进冷水,轰地一下炸了锅。既然已经揭竿造反,谁不希望所辅佐的人自建帝王之业呢。大伙弄好了便都是开国元勋,弄不好也顶多是掉了脑袋,但好歹风光过一回,比一直被人当流寇看强上何止百倍。
“对,咱们就叫程家军,日后也找个术士来算算,让教头也当王爷!”
“谁学姓张的啊,咱们不玩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先打跑姓张的,然后把永年城抢下来,直接据此称王!就要襄国王!”
“应该叫赵王才对!襄国、平恩这一代原本属于赵国!”
“那就顺手把邯郸拿下来,拿下邯郸,连都城都有了!”
见大伙越说越离谱,程名振赶紧给大伙泼冷水。“诸位,诸位,这话能不能等咱们把平恩保住后再说。就三个县,四千来兵马,要当王你们自己当去,我可不落那个笑话!”
“成不了事,自然是笑话。一旦成了事,就没人敢笑话咱们!”
“张大当家能当王,你有什么当不得的!”
“大当家只会杀人放火,你好歹还能治理三个县!”
“我等愿为程教头效死!”
众人热情高涨,七嘴八舌地给程名振鼓劲儿。仿佛已经看到了程名振面南背北,高坐称孤的那一天。
但他的热情很快就一声怒喝所打断。度。“够了,你们有完没完!”程名振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叱责。
他平素很少火,偶然爆一次,还真把众人吓了一跳。“九当家怎么了?”段清等人以目光互视,不想当皇帝,也犯不着拍桌子啊。怎么说大伙都是一番好心,又不是逼着他明天就必须登基,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又何必扫众人的兴呢?
“诸位兄弟的心意,程某领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以少有的严肃态度地强调。“程某当年之所以造反,就是为了活命。各位兄弟入伙有先有后,时间不同,但原因恐怕也和程某差不多!仅仅为了活着!咱们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咱们不得不寻条道儿出来!可是,咱们是活了,有那么几天还活得挺滋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女人有女人,想财宝有财宝。但咱们当年的亲戚朋友呢,有几个活下来了?要么被官府杀了,要么被咱们杀了。度。死后连个坟头都不能起,尸就仍在大道边上!”
“咱们恨朝廷,恨那些当官的,他们让咱们活不下去。于是咱们反了,杀了狗官,放火烧了衙门。但咱们又干了什么呢?杀更多人,让更多的人活不下去。然后让活不下去的人跟咱们一道杀人,一道抢,一道烧。比狗官杀得人还多,比狗官更不讲道理!咱们在干什么?咱们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做过什么?好端端的平恩、洺水还有馆陶,打仗前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大伙都看到了,都看得比我清楚!大伙自己拍着胸脯想想,心里觉得落忍么?打来打去,把好地都打到荒草齐腰深,把好端端的城市打成骷髅堆?里边都埋的什么人,你的街坊邻居,我的亲戚朋友!咱们活了,活在他们的尸体之上。像鬼一样,像狼一样活着。所以咱们做人也像狼一样,谁也不再相信谁。有了好处、大家结伴抢,没了好处时,偷偷磨牙,时刻准备互相咬一口。”
“这日子,我过的时间不长,不到三年。但我这辈子都过够了!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希望自己好好活着,白天能开心,晚上睡觉也不必枕着刀。我希望我的孩子除了杀人之外,还会点儿别的东西。我希望你们,也都活着,平平安安活到这个乱世的结束!”
他现自己说得很乱,也不知道大伙到底请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心里堵,这些积聚已久的东西不吐不快。“这样说,并不是说咱们怕死。咱们不怕死,咱们可以战死。但咱们最好为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保护自己的家而战死。而不是死在某个人的梦想当中,不为了某个人的野心而死。”
“大伙的好意,我拜谢了!”他抱拳,长揖及地。“我希望大伙跟我并肩而战,但我不希望大伙为我而死!这份好意,我承受不起,也不敢要。我不敢踏在乡邻的白骨上成就自己的功名,因为下一个被踏在脚底的,也许就是你我!”
话音落下,军帐里立即变得一片沉寂。人们如同做梦一般,瞪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自己的九当家。大伙现,自己居然从来不认识这样的一个程名振。如此陌生,但又如此亲切。他的年龄几乎比在座的每个人都小,他的眼神却比在座的每个人都深邃。他的话,大伙其实只听懂了很少很少的一小部分,但大伙却在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中,深刻地体会到其中的情意。教头不想大伙死,不想让大伙为他而死。教头希望好好活着,每个人都为自己好好活着。
在那之后,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有过很多分歧。有过争吵,有过抱怨,但却没有一个再选择和大伙分道扬镳。在漫长的乱世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战斗中亡故,但活下来的,却始终记得当年的承诺,保护自己的兄弟,保护彼此的老婆孩子。保住心中,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善良。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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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六 上)
第三章朝露(六上)
半夜时分,斥候终于送回了河对岸的消息。~~~~张金称已经带领大队人马杀向了平恩,七当家杜鹃似乎也有所察觉,提前关闭了四门,将所有人的家眷和百姓都撤进了城内。
“多少人?几时出动的?”段清急得直蹦,冲到哨探头目凌云庆的身边追问。
“大,大概三万五千人上下。全,全是锐士。”凌云庆一边喘粗气,一边回应。
如此简单的答案,怎能让心急如焚的众人满意。不待程名振话,急脾气的段清一把揪起凌云庆的脖领子,大声呵斥:“怎么可能!他疯了。其他人呢,你们不是去了二十几个么?”
“没,没,没回来!”凌云庆晃了晃,有气无力地补充。连续两天没休息,又在洺水河中泅渡了个来回。他看上去好像时刻要散架般,稍不留神便会跌成一堆骨头渣子。“被,被现了,我只好先跑……”
“给他来碗肉汤,里边多放些盐!”没等段清继续追问,程名振及时冲上前,对着外边命令。
段清此刻也觉察到了凌云庆脸色不对,赶紧上前将对方拦腰抱住,“都愣着干什么,搬张胡床来啊!”他瞪着眼睛大喊大叫,满腔怒火全从双目中喷了出来。
众将士手忙脚乱地般来一张胡床,又找了几张厚羊皮铺好,将凌云庆抬到了上面。哨探队正凌云庆喘息了片刻,挣扎着支起上身,“对,对不住。属下,属下无能!”
“你已经尽力了!”程名振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起身,“躺着说吧,肉汤马上就好。”
“属,属下是混到洺水城外,抓了几个活口问到的。”凌云庆笑了笑,仿佛被肉汤勾起了馋虫,口水缓缓从嘴角往往淌。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一边喘息,一边继续禀报,“人数应该准确。属下把他们分散开问,答案都一样!”
这是斥候们在培训时,程名振按照大隋府兵对斥候的要求,传授给他们的基本技巧。所以凌云庆汇报起来,疲惫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自得,“出时间,大,大概是今天未时,张金称亲自带队。郝五爷和孙六爷奉命去接收清漳,与,与大当家走的不是一路!”
说着话,更多的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中间夹着一股股殷红的血丝。众将又痛又急,想要让凌云庆休息片刻再继续汇报详细情况,却怕一停下来,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好强忍住心中悲愤,默默地围在胡床边听他继续讲述拿性命换回来的消息。
“守,守洺水城的是张彪。人数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之间。好像已经得知了咱们已经返回的消息,他防,防得很小心。弟兄们刚刚得手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被他现了。从城外一直追杀到河边。属下无能,只好扔下弟兄们一个人先游了回来,其余弟兄…….”
其余的弟兄,估计十有回不来了。做斥候的规矩是,宁可丢掉同伴,也要及时送回主将需要的情报。这一点,凌云庆学得非常好。看了看大伙佩服的神色,他又得意的笑了笑,不小心却露出了满嘴的猩红。
侍卫们端来了肉汤,程名振亲手接过,慢慢捧到胡床旁,“你先歇歇,喝口汤。喝口汤再说。”
“教头!”凌云庆把头侧开,眼睛看着程名振的眼睛,“你说,我,我做得对不对!”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无法拒绝对方眼里里的期待,程名振点点头,强笑着回答。
凌云庆听到夸赞,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张金称的军粮可能存在洺水附近的曲家庄。这,这个消息未经核实,属下不知道准不准!如果,如果教头有可能,就,就去放火烧了它!”
“我今夜就带人去烧,兄弟你放心,一个米粒都不给姓张的留!”段清抹了把鼻子,红着眼睛保证。“兄弟,你先喝碗汤吧。教头给你端着呢!”
凌云庆已经没有力气摇头,却用目光表示了拒绝,“我,我,我……”他的嘴角淌出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水,把羊皮润得殷红一片,“我……”拼尽最后的力气,他抓住段清的手,“我,老婆怀上了,今年会给我生个儿子……”
“兄弟你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段清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迫不及待地对天誓。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笨,居然没看到凌云庆已经累得油尽灯枯。他后悔自己没早点抱住对方,让对方多歇一会儿。多歇一会儿,也许对方就不至于活活累死。
“教头!”凌云庆将目光转向程名振,仿佛期待着某个承诺。他仿佛不相信除了程名振之外的任何人,目光直勾勾的,涣散而热切。程名振被这目光烫得心痛,俯下身去,低声答应,“张金称肯定进不了平恩城,你放心,你的……”
话没等说完,凌云庆的头已经歪到了一边。不受控制的血水顺着他的嘴角溪流般淌了下来,但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的,仿佛已经满足了所有心愿。
“张金称…….”中军帐里响起了愤怒的咆哮。一方面是为了失去同伴的伤痛,另一方面则是愤怒于张金称的疯狂。带领三万五千多锐士去攻打自己人驻守的平恩,留在洺水的还有近五千锐士。这也就是说,他为了对付锦字营,把巨鹿泽的全部可战之兵都搬出来了。留给二当家薛颂守老巢的,全是些老弱妇孺。官府只要得到消息,稍做布置,便能彻底挖了巨鹿泽的根基。
“怎么打?”当怒吼声稍稍平息,段清红着眼睛向程名振问。
“教头,您说怎么打吧,咱们跟他拼了!”王飞也恨得两眼冒火,带着几分哭腔询问。
众将领此刻脸上的表情跟二人差不多,都是悲愤莫名。如果说在此之前大伙心里还对张金称存有一丝敬畏的话,此刻,昔日所有情谊已经全部被仇恨所取代。众人的家眷大多都安置在平恩县内,万一城破,不可能不受到伤害。而将伤害加诸于他们身上的偏偏是从前的袍泽,并且除了嫉妒之外没有任何理由!
程名振将斥候们用性命换回来情报在心里边归纳了一遍,手扶桌案,沉吟不语。老实说,情报太少,也太凌乱,远不够制定一个周详破敌之策所用。但他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了,能拥有的准备时间也只剩下了最后几个时辰。斥候们被觉后,张金称肯定在明天一早就会得到锦字营锐士已经赶回的消息。以张金称的为人,他肯定不愿意跟锦字营正面交战,而是不顾一切猛攻平恩,试图抓住杜鹃和众人的家眷来逼大伙束手就擒。
“教头,咱们跟老贼拼了吧!”
“对,就是死,也要让老贼跟着一道去见阎王爷!”
见程名振始终不说话,大伙的越感到绝望。张金称是什么人?他喜欢生吃活人心肝。在程名振没入巨鹿泽之前,张家军每破一城,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活物。没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儿老小在眼前被杀,他们宁愿先一步倒下,也要守住男人最后的尊严。
就在气氛压抑得几乎要爆燃的时候,程名振终于开口。“咱们今夜就过河!”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大伙,他缓慢而坚定的说道。“王飞,你带五百人去摸曲家庄。段清,你带两千人,把张彪给我堵在洺水城里!”
“诺!”也不管凭这么点儿人是否能完成任务,王飞与韩葛生大步上前,伸手接过令箭。
“那教头你呢,你身边可就剩下一千五百人了?”韩葛生相对老成,皱了下眉头,低声提醒。
“大伙听我安排。四千人,对付张大当家的四万人肯足够!”程名振点点头,笑容里边充满了自信。“张彪得到咱们已经杀回来的消息,肯定先要派人告知张大当家。他和张虎忙着争少当家之位,怕出了差错被对方揪住,所以谁都不敢擅自作决定。”
“末将这就去点兵!”闻听程名振的分析,王飞信心大增,抬腿就向帐外走。
“且慢!”程名振立刻出言喊住了他,然后低声叮嘱,“粮食烧了可惜,你不需要真的攻入曲家庄,只需要…….”
叮嘱完了王飞,他又将头转向段清,“张彪怕担责任,所以肯定不敢出城与你野战。你也没必要全力攻城,只需要在城外……”
段清的眼神刷地一闪,就像黑夜里点起了一盏灯笼。“末将明白,教头尽管放心。洺水城一直是我在管,地形肯定比姓张的熟悉。”
“你们只能带步兵,骑兵全留给我!”程名振又强调了一句,然后挥手命令段清和王飞两人出。
不待二人走出帐门,他又抽出第三支令箭,低声吩咐,“耿老四,你替凌队正掌管剩下的斥候。携带号角,每两里安排一伙人,从曲家庄一直给我安排到平恩城下。听我的命令行事!告诉大伙,别丢了凌队正的脸面!”
“诺!”被唤做耿老四的家伙激动得血透面皮,踏步上前,大声回应。
“箫强,你带五百步卒,曲家庄以北五里官道旁,等我的将令。听到角声后…….”
“诺!”被唤作箫强的将领也大步上前,接过将令,小跑着出了中军帐。
算下来,程名振身边只剩下了一千左右士卒。他却依然嫌多,点头叫过韩葛生,低声命令道,“我再分给你五百人,今夜出,绕到平恩和清漳之间。把五当家和六当家给我拖住,无论平恩城下生什么事情,都别让他们赶回来。具体办法和他们几个一样,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完……”
韩葛生憨厚的笑了笑,怀着无比的信心接过了将令。
都安排好了。程名振看了一眼已经空了一半的中军帐,笑着摇头。自己一直躲着这一天,可这一天却还是来了。既然已经无力可退,他只好挺身迎上去。无论那冥冥中的命运里到底写着什么!
第三章 朝露 (六 中)
第三章朝露(六中)
以五百轻骑去挑战三万五千大军,如此大胆的举动只有疯子才能做得出。但洺州军的骑兵们却没人觉得程名振是准备带大伙去送死,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命令,甚至为被选中参战而感到一点点骄傲和一点点荣幸。
他们相信自己的教头。
他们相信程名振,因为三年前的夏天,程名振曾经以千把乡勇顶住了张金称的十余万大军。他们相信程名振,还因为昨天夜里,程名振跟大伙说过,他希望大伙都好好活着,不要死在某个人的梦想当中,不要为某个人的野心去牺牲自己的性命。这“某个人”,当然也包括程名振自己。他既然不希望大伙平白无故地送死,自然也不会将大伙向绝路上带。
他们连夜渡过洺水,沿官道缓缓向平恩县方向移动。他们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人和马都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战术指挥需要技巧,血肉相博时却很少有花巧可言。**多一分力气,多一分度,便多一分将敌人砍死而让自己活下来的把握。
这样大摇大摆的行军,自然很容易被敌人的斥候现。事实上,自从过了后半夜,队伍周围二里之外处便66续续出现了一些令人讨厌的黑影。像苍蝇一样飞过来,然后又像苍蝇一般“嗡”地一下飞向远方。不时还用号角出一声声警讯,将“敌袭”的消息接力传向更远。
张家军的斥候全是程名振在巨鹿泽中训练出来的,所以那些角声中所包含的信息对他来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他并不想阻止斥候们将自己已经赶回来的消息送出去,甚至带着几分挑剔的目光来点评这些昔日袍泽们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一名斥候的要求。在主将轻松的心态下,弟兄们紧张的心态也慢慢变得放松。有人干脆扯开嗓子,冲着那些斥候们嚷嚷道:“爷爷们回来了,赶快通知大当家准备好饭菜!”
“赶快通知前面的孙子,让他有种冲爷爷们来。**趁着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欺负爷爷们的老婆孩子,你等还算不算男人啊——”
夜晚很静,骂声顺着夜风传得很远。斥候们一字不落地将大伙的质问挺进了耳朵,却不敢还嘴,也没脸面还嘴。只是在不挑起双方冲突的距离上,尽最大可能完成上司交给自己的任务。个别人心肠还善良,或者出于内疚,当现官道上的队伍顶多也不会过千人,并且后续没任何接应时,他们卖力地将报信的号角吹得更响。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长长短短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向南。唯恐远处呼应的同伴将信息传错,也唯恐程名振等人没意识到自身的实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七百到一千之间,全是骑兵,没后续部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人数不过一千,士气很旺盛,程教头亲自带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走得很缓慢,预计上午辰时能抵达平恩城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从后半夜直到天亮,角声机会一刻没间断。**行军的人没睡,平恩城外的张大当家也被吵得一夜都没睡着。
他是昨天下午带领大队人马抵达的平恩。本以为凭着昔日的交情和手中的实力对比,能说服或者吓服七当家杜鹃,让对方乖乖打开城门束手就擒。却没料到玉面罗刹虽然嫁了人,威风却丝毫未减。先是站于城头,以一句“我男人不在家,各位叔伯弟兄如果有事找他,请过几天再来”,羞得往日的长辈和同僚们没脸骂阵。然后又是一支冷箭射死张虎的坐骑,让几个大着胆子试图请缨攻城的人全将脖颈缩了回去.
张金称又羞又气。羞得是麾下那么多徒子徒孙,射技却连一个女人都比上。气得是自己此番前来明明占了十足的道理,却被对方胡搅蛮缠给抢了先机。自己是巨鹿泽大当家,平恩三县是巨鹿泽治下的地盘,自己怎么就不能来了?况且是他程名振忘恩负义在先,而自己是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么就变成“趁人家男人不在欺负上门”了?
但他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不于程名振在家时,直接了荡地宣布其罪名,然后挥军平叛。是为了维护自己身为大当家的脸面?还是真的在内心深处有点儿怕了这个曾经以千把乡勇顶住自己十余万联军的少年?
当年在馆陶的那一战,给张金称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甚至不敢设想,如果没有林县令等人的密切“配合”,他当年能否在馆陶城下讨到任何便宜。这导致他对少年人既爱又怕,爱其才华,希望其能成为自己的张良韩信。又怕其翅膀太硬,有朝一日不甘心再蛰伏于自己之下。所以,这两年多来,他对程名振不断地拉拢示好,又不断地小心防范。一方面将其视为自己手中的刀,让其为自己杀人打仗。另一方面,又恨不能立刻就毁了他,以免哪天驾驭不当,立刻被其所伤。
而无缘无故自砍臂膀,又会寒了弟兄们的心,也会成为江湖同道的笑柄。张金称不是莽夫,不愿意因小而失大。更不愿意因为一个程名振处置不当而绝了自己招徕天下英雄的路。反复斟酌后,他甚至在自己心里设了几个底限,哪几条,只要程名振不犯,自己就尽量容忍他,不跟他“较真儿”。
所以,当他现程名振打着替自己讨债的旗号,实际上是跑到平恩躲避自己的锋芒时,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彼此距离远一些,谁都不会心烦。只要他还在巨鹿泽麾下,就能替巨鹿泽带来利益。
事实上,程名振在平恩的所做作为,也的确给巨鹿泽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利益。周围郡县被吓得接连纳贡不说,巨鹿泽也因为与外界有了一道隔离屏障而愈安全。官军想要进剿,先得灭了程名振夫妻的锦字营,然后才能威胁到泽地内。而在他们将程名振夫妻击败之前,巨鹿泽有充分的时间做迎战准备。
但现实与希望却永远背道而驰。程名振没有明显的背叛举动,也没有跟官府勾结,出卖巨鹿泽。可他在张金称眼里却犯下了更不可饶恕的错,永远不可饶恕。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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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六 下)
然而那件事,张金称又不能确定程名振真的做过.他手中有很多很多证据,但没一件证据是直接的。这导致他在说服其他老伙计跟自己一道采取行动时分外艰难。郝老刀和孙驼子到最后虽然勉强答应了,却不愿意与程名振和杜鹃正面冲突。薛老二虽然一如既往地站在了他这边,临别时的眼神中却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反复思量了一夜,直到东方大亮,张金称也没整明白自己之所以急着收拾程名振,到底是无法容忍其罪行呢,还是无法看着他的威望一天天攀高,甚至渐渐要过自己一头。他唯一想明白了的事情是,程名振之所以不紧不慢地沿官道向平恩赶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和麾下这三万余兄弟睡不踏实。疲惫之兵打不好仗,届时这狡猾的小兔崽子和城里的那头母老虎便能找到机会一道逃走。这让他心里更痛恨程名振,痛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他下定决心,自己绝不上当。宁愿追到天边去,也不让小兔崽子夫妇的奸计得逞。
正迷糊间,外边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喧哗。张金称“腾”地一下从卧榻上跳起来,赤着脚抓起横刀,怒喝:“怎么了?谁在外边?”
吵嚷声立刻小了下去,数息之后,少当家张虎陪着笑脸走了进来,“启禀父王,外边没什么事情。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前来问几时开始攻城,被儿臣都给打了!”
“嗯!”张金称皱着眉头,身体一阵阵虚。疲惫和烦躁就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令他眼前一片模糊。“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为了维护一个王爷的形象,他强打精神追问,“弟兄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张虎也是一夜没睡,头上顶着两只黑眼圈。“儿臣刚刚带人巡视过,弟兄们情绪都很稳定。大伙巴不得立刻攻进城去,将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千刀万剐。但儿臣以为,城里的守军不足为虑,关键的威胁还在外头…….”
这一点,他倒是跟张金称想到一起去了。杜鹃的武艺的确很高强,但浑身是铁也捻不了几根钉子。程名振可就不一样了,这家伙狡猾得像一条毒蛇。虽然他身边只带了五百骑兵,可谁能料到他把毒牙藏在什么地方了。双方真的打起来,一点突因素都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儿臣其实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让大伙先去安排战饭。等您擂鼓升帐时,自然会做出决断。”见张金称迟迟不表态,张虎以为自己的安排有误,赶紧试探着补充。
“你做得没错!”张金称疲倦地笑了笑,低声回应。这就是张虎和程名振的区别,他从来不会像程名振那样只要以为方案正确便自作主张。并且他懂得揣摩长辈的心思,不像程名振那样骨子里总是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骄傲。如果程名振肯像张虎这般“尊敬”自己的话,张金称甚至曾经希望把程名振也认作义子。这话不是没人偷偷向小贼暗示过,但小贼却始终没给回应。
“咱们人数是小贼的几倍,没必要怕了他!”得到张金称的肯定,张虎又笑着追加了一句。
最后这句,却实在不太高明。张金称闻言,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谁怕了?有人怕了么?还是你未战先怕了?咱们的人是他的五、六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况且他谋反在先,锦字营的弟兄们未必会跟他一道…….”
“父王教训得极是。父王教训的极是。是儿臣不会说话,坠了自家威风!”张虎心里后悔不迭,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话说得那么多干什么啊?难道大伙今天还能输了这仗不成?
“一群没用的废物!老子平素大鱼大肉养着你们,该用你们的时候,却全给老子往后缩!”张金称突然看周遭一切都不顺眼起来,破口大骂。张虎被骂得晕头转向,却不敢顶嘴,更不敢离开,只好陪着笑脸听着。好在这真股无名业火来得急,去得也快。大约半柱香时间后,张金称骂够了,精神头也好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虎几眼,摆摆手,大声命令,“滚下去,通知所有弟兄。抓紧时间用饭,抓紧时间休息。今天上午,老子带他们生擒叛逆!”
“诺!”张虎抱了一下拳,灰溜溜地告退。片刻之后,整个营盘中便热闹了起来。人喊马嘶,中间夹着兵器的碰撞声和喽啰们的抱怨声,乱得人好不心烦。
守军当中,早有斥候将城外的动静报给了杜鹃。坐在敌楼中一夜没睡的杜鹃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张金称没有挥师攻城。城外的大营却乱成了一锅粥。结合昨夜外边的号角声,杜鹃知道,自己的丈夫赶回来了。
只要丈夫赶回来,自己的头上便有了天.至于能否打赢眼前这一仗,没必要过多考虑。至少,二人是生在了一起,死也在了一起。无论泽地中生了什么变故,终究没把两人硬生生拆开。
老实说,在觉张大当家来意不善的那一刻,玉面罗刹杜鹃真的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都塌了下来。她无法想象落在张金称手里的父亲会是个什么下场,更无法想象城破后平恩县会遭受怎样的浩劫。她甚至不明白张大当家为什么会点倾泽之兵而来,亦不知道如何才能抵挡这飞来横祸。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能轻易地将平恩县交出去。因为自己曾经向丈夫承诺过,他不在时,要替他守好这个家。守好这个二人辛辛苦苦小半年,从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家。尽管它目前极其简陋,却是两个人共同创立的基业,谁也不能毫无理由地抢走,包括大当家张金称,甚至包括她的父亲杜疤瘌。
好在,昨天张金称只是试探性地攻了一次,便将喽啰们撤了下去。而今天,杜鹃便可以跟丈夫并肩而战。不管丈夫到底做过什么惹张金称火的事情,也不管此战到底有几分胜算。
“阿姊,您也下去歇一会儿吧。照这情形,九当家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女侍卫红霞体贴,看到杜鹃两眼光,低声在旁边劝谏。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杜鹃摇摇头,断然拒绝下属的好意。“我等他,等他回来!”唯恐别人不理解般,她低声强调。“你把我的坐骑备好,把我的刀挂在马鞍后,只要外边开战,我就带人杀出去接应!”
“那也得吃了饭,才有厮杀的力气啊!”侍卫彩菱笑了笑,低声劝告。“好阿姊,你没必要担心。咱们九当家什么时候输给过别人!当年刘肇安不是也觉得吃定了他,却被他抽冷子一刀给劈翻了!”
“我就在这里等!”杜鹃微微一笑,脸颊上泛起一缕幸福的红云。她是土匪的女儿,不介意在同伴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看到他,我心里才会放心。你们先下去用饭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厮杀!”
众女兵劝不动杜鹃,也就只好由着她的性子。到城内热好饭菜,用竹笼给她端到敌楼中来。杜鹃没多少胃口吃,只是挑了几筷子便宣告作罢。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远处的官道,恨不得立刻在天地交界处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程名振却不管城上城下的人怎么盼望着自己,优哉游哉,直到正午时分才缓缓晃出了地面。他刚一露头,张金称的大营内立刻敲响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营门大开,三万余兵马全部列阵迎了上来。
城上的杜鹃看到此景,立即提刀上马。还没等她命人将城门推开,在震天的呐喊与鼓声背后,隐隐地却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是军中特定的传讯号角,而是某种新创的曲调。像是久别情人在互相倾诉思念之意,又像是长辈在安抚一个躁动的孩子。一霎那,杜鹃就完全听懂了角声中所包含的意思。她迅甩镫离鞍,再度冲向敌楼。“擂鼓,给我夫君助威!”
“哪个鼓点?!”众女兵跟着杜鹃来回折腾,不觉有些晕头转向。楞了楞,茫然地询问。
“秦鼓,破赵!”杜鹃一边向城头疾奔,一边毫不犹豫地命令。
《破赵》是正经八本的军鼓,乃为两军交战时激励士气所用。昔年大将白起长平一战击溃赵军四十万,据说临阵时用的便是这个鼓点儿。杜鹃心里不懂太多的典故,只是觉得程名振日常按照书本教给大伙的鼓点儿中,这一曲最为提气而已。所以听闻女兵询问,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没等她走入敌楼,城墙上鼓声已起。“咚!”先是一记突然起来的冲天锤,然后又是“咚咚”两声,追星揽月,接着以一阵急促宛若马蹄般的鼓点作为过门,跃马扬鞭,然后鼓声陡然一顿,瞬间拔地而起,望北斗,踏秋风,将军吟,长戈行,男儿令,碧血黄沙,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从城头上直冲下去,跃过张家军的头顶,直奔远来的袍泽。
听到城头上的鼓声,程名振仿佛抬头向这边望了望。因为距离太远,杜鹃没太能看得太清楚。但她相信丈夫看到了自己,也相信丈夫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于是她居然变得文静起来,手扶残破的城头,默默凝望。她记得当初丈夫去痛击杨白眼时,自己也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看着他跃马横槊,所向披靡。
五百骑,踏着鼓声骤然加,直奔张金称用三万余喽啰排成的大阵。在一箭左右的距离,突然齐齐带马,整支队伍就像一块巨石般骤然停顿。没等张金称和他的麾下做出反应,程名振一伸手,从亲卫怀中抓起号角,奋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回,角声所表达的意思不是安抚,而是某种出击的约定。张金称麾下的士卒们没听过这种号角,相顾愕然。城头上的杜鹃却听得明白,欣喜地举目四望。她看见田野里一片金黄,看见远处天空中云卷云舒,却看不到一个伏兵的身影。甚至连大队人马跑动所带起的黄色烟尘都看不见。
正当城上城下一片惊愕之间,北方二里余外的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南方二里之外也响起了同样的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让人几乎以为其乃山川间的回响,飘忽而高远。
那绝不是山川间的回响。张金称虽然对用兵之道懂得不多,却也能分辨出角声的去向。一路传向洺水,另一路传向清漳。是给他找来的帮手么通风报信么?还是又在故弄虚玄?没等张大当家想明白其中奥秘,与他正对面的程名振将号角交出,遥遥地抱拢双拳:“属下不知道大当家莅临,未能远迎。望大当家恕罪!”
“属下不知道大当家莅临,未能远迎。望大当家恕罪!”五百名汉子同时于马背上抱拳,怒吼。惊得**坐骑不敢抬头,恐慌地用前蹄击打地面。
“的,的,的……”那嘈杂的击打声与远处若有若无的号角声相和,愈令人心神不宁。张金称不愿意未战先输三分士气,带了下马缰绳,大笑着向程名振迎了过去。旁边的张虎怕他吃亏,赶紧带着几十名亲兵跟上,密密麻麻地围拢在大当家左右。
程名振是巨鹿泽中有名的神射手,大伙当年在婚礼上曾经见过他的百步穿杨绝技。虽然那次用的是柳条制造的轻箭,弓也是特制的步兵长弓,有很多偷奸耍滑成分,实际上羽箭飞到那般远的距离早已没了杀伤力。但在一百五十步之内,张虎等人却不得不提防他突然难,临阵暗算了自己的大当家。只是这样一来,张金称的安全是有保证了,在城上城下的的观战者眼里,敌我双方主帅的胆气已经高下立判。于是,刚刚停顿没多久的鼓声又激越地响了起来,冲天一锤,追星揽月、跃马扬鞭…
张金称被鼓声敲得心烦,明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起任何作用,还是忍不住对头怒吼,“别敲了,敲什么敲……”
鼓声陡然一转,望北斗,踏秋风,将军吟,长戈行,男儿令,碧血黄沙,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
程名振的猩红披风在鼓声中来回飘荡,他的脸色看上去与张金称一样疲惫,却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大当家想到平恩驻跸,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属下早做准备!您看这事儿闹的,我等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到了,做什么几乎都来不及!”
话里话外,再度挤兑张金称没有大当家的德行,先把下属支开替自己卖命,随后便掏人家老巢。饶是张王爷面皮厚,脸色也瞬间紫,“忘恩负义的小贼,你别跟我耍嘴皮子。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知道!”
“属下若有冒犯之处,大当家何不派人传属下到巨鹿泽中,当面问罪?”程名振仿佛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天条一般,满脸无辜。“属下是您的部将,这平恩三县也是您治下之土。您若是想处置属下和这三县之地,尽管开口便是。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无耻小贼!”张金称被逼问得连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偏偏无法回答程名振的问话。他想当着众人的面,拆穿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心头却猛地一紧,嘴唇上下颤抖着,隐隐冒出两缕血丝来。
“别装了,大当家不愿意当众拆穿你。你做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张虎觉情况越对自己一方不利,赶紧抢上前替张金称回答。“弟兄们,别跟他多啰嗦。大当家平素对大伙如何,大伙心里应该清楚……”
“杀了他!”“杀了他!”自有跟张虎走得近的同伙,挥舞着钢刀虚张声势。他们人多,程名振人少。即便锦字营的锐士就在附近埋伏着,大伙不顾一切冲上去,照样能将程名振乱刃分尸。
“且慢!”程名振大声疾呼。旋即,左右亲兵如心有灵犀般,同时抽出弓来,一箭射到张金称的马前。
“唏溜溜!”张金称**的坐骑被吓得出一声长嘶,趔趄着后退。正在叫嚣着的众侍卫们立刻围拢上来,将大当家团团围在正中央。
趁着喧嚣声变弱的功夫,程名振抢在张金称拨马回头之前,大声喊道:“大当家可容我再说一句话?”
“哪个愿意听你啰嗦,要战便战!”张虎不明白自己的义父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思,不肯当众指出程名振的罪状。心中却清楚再这样斗嘴下去,自己一方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索性拒绝了交涉,命令侍卫们簇拥着大当家立刻返回本阵。
“大当家,属下性命乃是你所救,断不敢与你交手!”程名振完全无视顾对方的拒绝,扯着嗓子喊道。
喊声听上去情真意切,引得张金称忍不住再度回头。他明明知道程名振没傻到束手就擒的地步,但他却突然非常不希望打这毫无把握的一仗。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远处隐隐又有报信的号角声传了过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四路角声,从南北两面交相呼应。其中两路肯定是来自张家军,张金称熟悉那里边的声音。另外两路,自然是来自程名振的锦字营了。曲调几乎和张家军的一模一样,不,它们就是一模一样的曲调,完全出自同一个师傅。
“大当家,属下不敢接您雷霆之怒。所以,不得不使了些手段。您回去吧,若想要平恩三县,您只需要派一个人来接受,不需要兴师动众!”程名振还是先前那副诚恳的模样,带着几分歉然说道。
金称猛然分开护卫,指着对手,气得浑身上下都哆嗦了起来。
他听明白了角声里边的惶急,也看到了远处腾空而起的黑烟。一南一北,位置恰在洺水与清漳两县所在之处。三地之间一马平川,彼此相距不过三十里,沿途树木荒草遮得住人影,,却无法遮挡住这冲天烈焰。
清漳失火,洺水也跟着失火。虽然张金称无法确定程名振有已经派人杀进两座县城,他却无法保证那两股浓烟不是从城中所起。更可怕的是,紧跟在洺水之后,北方又腾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看情形与洺水相距甚近,张金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曲家庄,此番前来,他麾下四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囤积之所。
猛然间,他完全明白程名振那句不敢接自己的雷霆之怒的意思了。柳儿生前曾经跟自己说过,古代有个孝子,见父亲拿小棍子打自己,就咬着牙硬挺。见父亲拿大棍子准备把自己打死,则抱头鼠窜。
程名振显然不准备被自己活活打死。也没想着跟自己拼命。所以,他干脆只带骑兵迎战,派遣步卒去抄自己的后路。洺水由张彪镇守,其麾下仅有五千多喽啰,当然挡不住程名振这小子倾力一击。而曲家庄,张金称当初自以为其位置隐秘,留下的喽啰不到根本不到五百。
“大当家,回去吧。咱们巨鹿泽内部起了纷争,捡到便宜的只会是外人!”正惶急间,猛然又听见程名振非常真挚的声音,“这三县之地还是您的,两年之后,您就能得到充足的赋税!”
金称终于忍不住了,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哇地喷出一口血来。军粮已经被烧了,洺水城被夺,清漳城凶吉未卜,至少郝老刀和孙驼子忙着救火,一时半会无法前来支援。而他麾下这三万弟兄,要打,一时片刻打不下平恩城。要战,一时片刻也追不上骑着骏马的程名振。在野外拖得久了,军心因缺粮而生变,还不知道最后谁死在谁手里。
“姓程的,算你狠!”看到张金称面如草纸,张彪咬着牙怒骂。大当家吐血,粮草被烧,后路被切,军心早晚会一片大乱。这个时候,再坚持下去显然不是上策。放下一句后会有期的话,他扶起自己的义父,越俎代庖地传令收兵,带着弟兄向大营走去。
“慢!”快走到自家营门口的时候,张金称终于清醒了一点儿。惨笑着带住坐骑,然后从马鞍旁解下一个包裹。“给,给姓程的!”他惨笑着,露出猩红的牙齿。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呼吸迫切而沉重。
“我去!”张虎气得两眼冒火,用刀尖挑起包裹,分开大队,径自向程名振冲去。远远的,他破口大骂“给,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骂罢,也不跟程名振多废话,将包裹向对方马前一甩,掉头而去。
程名振正在偷偷擦拭掌心的上冷汗,庆幸自己的疑兵之计成功。猛地见一物向自己飞来,本能地抄起马槊去挑。耳畔只听见“刺啦”一声,包裹被锐利的槊锋开膛破肚,一片耀眼的殷红借着槊尖的余力飘了起来,在阳光随风飞舞。
那是杜鹃的嫁衣,程名振依稀记得。像,又有几分不似!
第三章 朝露 (七 上)
“长史大人,长史大人,大喜,大喜呀!”早晨刚刚进入衙门,还没等将桌案上的公文和账簿展开,门外就想起了一连串献媚的声音。
不用猜,魏征也知道来者是谁。整个郡守府衙门里,只有小吏汤祖望这样慌里慌张,丝毫没有官吏的模样。但大大伙谁也不能跟此人较真儿,毕竟他曾经冒着掉脑袋危险几度出使巨鹿泽,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在。
转眼间,小吏汤祖望已经跑到了魏征的桌案前,也不行同僚之礼,双手往桌案旁一按,探着臭烘烘的大脑袋继续嚷嚷道:“长史大人料事如神,打起来,他们真的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谁跟谁打起来了!”魏征心里猛地闪过一道电光,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古井无波,将压在汤祖望手下的公文向外抽了抽,然后淡然问道。
“张,张金称和程名振两个贼头呗!”汤祖望的情绪受到了些打击,喘息着解释。“他们火并了,就像大人事先预料的那样,一旦周围没有了敌人,他们便自己把自己当了敌人!”
“真的,什么时候?”魏征将桌案上的公文卷册一一归拢,淡然而笑。
“大概是三天之前,张金称突然夺下了洺水,然后带领兵马直扑平恩。”汤祖望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调动魏征的情绪,只好收起借机揽功的心思,如实汇报。
“胜负如何?”魏征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仿佛远处的战争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不太清楚。张金称刚一兵,我就立刻跑回来向大人报信了!”汤祖望的声音越来越没力气,耷拉下脑袋补充。
魏征见状,赶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得不错。郡守大人上次还跟我夸奖过你。这回有了贼人火并的消息,相信他更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真的?”汤祖望的眼神立刻又明亮起来,就像在黑夜里点燃了两支蜡烛。“郡守大人提起我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跟您说的?”
“就在几天前。”魏征含混地回应,然后快转移话题,“你怎么猜到我希望他们火并的?还是有人跟你说过?”
“嘿嘿,嘿嘿!”汤祖望连声干笑,“今天,今天早晨我先碰到了魏县丞!他听到消息,立刻抚掌大笑,说不枉了您一番苦心谋划!还说贼人就像一群狼,吃光了周围的麋鹿,就开始自相残杀.”
话音落下,魏征立刻书案后站了起来。仿佛被魏德深戳破心思的事情,比张金称和程名振火并的消息更为惊人。“魏大人呢,他跟你说完话后去了哪里?”
“魏,魏大人,当然是点兵去了!”汤祖望被弄得满头雾水,犹豫着回答。
“兵戈之事,怎能如此仓促!”魏征急得直顿足,抬腿就向外走。临到门口,还不忘了回头狠狠地瞪了汤祖望一眼,仿佛对方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无论是长史魏征还是贵乡县丞魏德深,都属于汤祖望得罪不起的级别。他本想着两头讨一下好,谁料看目前情形,反而要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想到这儿,汤祖望赶紧上前几步,拖住魏征的衣袖,仰着脸说道:“长史大人不要着急,我还有下情回禀!”
“什么话,边走边说!”魏征奋力甩开汤祖望的手指,冷冷地命令。
“其实,其实巨鹿泽那边,希望跟咱们做比交易!”汤祖望稍稍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
提及巨鹿泽,魏征不得不暂时放慢脚步。“你把话说明白些,他们想做什么交易,谁跟你说的?你是怎么答应的?”
在魏征刀一样目光的逼视下,汤祖望又有些胆怯了,稍稍侧开半步,嘟囔着道:“不是大人让我去跟他们虚与委蛇的么?我到巨鹿泽没找到张大当家,觉事态不对,就冒险追到了洺水。然后张金称的义子张虎就跟我私下说,他们想除掉程名振。如果届时武阳郡肯出兵策应,他们可以免除武阳郡一半的钱粮!”
“狗屁!”虽然是读书人,魏征亦忍不住口出恶言。巨鹿泽的贼人简直太嚣张了,居然要官府替他们出兵做事,还以减免钱粮为酬劳!殊不知,那些钱粮本来就是整个“驱虎吞狼”计划的一部分,还以为官府真的怕了他们!
“啊!”从来没见过魏征这么大的火,汤祖望又像受惊的野鸡般跳开了半步,然后惨笑着替自己开脱,“对,狗屁,他们的确是在放狗屁。所以属下也没答应他们。只是推说做不得主,要向大人请示。然后就赶紧跑回来报信!”
“嗯!”魏征从鼻孔里长长地出了口气。汤祖望这厮说得肯定不完全是实话,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自从接了去巨鹿泽送信的任务后,此人浑身上下收拾得越来越齐整,甚至连纯金打造坠子都系到腰带上了。而这些意外横财肯定来路不正,只是念在其所冒的风险份上,郡守府里没人愿意深究而已。
“属下,属下真的什么都没答应!”越看魏征的脸色,汤祖望心里越没底,忍不住啰啰嗦嗦地辩解。
“你自己收了人家多少好处?”魏征耸了耸肩膀,边走边问。
“啊祖望本能地撒谎,却逃不开魏征那锐利的目光。只好低下头去,讪笑着道:“是,是收了些。但那都是他们托我送信,还有托我等帮忙出手赃物,给的,给的一点点跑腿钱。”语调一转,他突然又变得满脸严肃,“但属下对天誓,咱们这边的情况,属下什么都没透漏给他们!”
“你根本不用刻意透漏!”魏征看了看汤祖望吐沫星子飞溅的大嘴,笑着接茬。“都谁参与替人销赃了,帮贼人卖了什么,又买了什么?”
偷眼看了看魏征的脸色,汤祖望继续替自己和同伙开脱,“主要是黄牙鲍经的手,这家伙是巨鹿泽的奸细,您和郡守大人事先都知道的。每回都是他把东西带来,也就是一些古玩,字画,小打小闹的。我们,我们也就帮忙估计估计价钱。”
“到底还有谁参与,除了销赃外,帮忙买了什么,捡要紧的说!”
“衙门里刘班头,李捕头、市署的黄账房,还有,还有……”汤祖望不敢撒谎,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还有储、储主簿。不过他参与的不多,只有特别贵重的物件,弟兄们认识的人都吃不下,才请他老人家出马!”
怪不得最近几个月储万钧那边消停了呢?魏征终于知道了答案。自己一直利用汤祖望和黄牙鲍这条线在巨鹿泽内部制造隔阂。反过头来,巨鹿泽也利用了同一条线,为他们自己谋取利益。
“他们买的主要是粮食,葛布之类的。还有农具,犁杖等粗笨之物。”汤祖望怕魏征治自己的罪,继续坦白,“他们还想买点生铁,但属下们想了想,没敢卖给他们!”
“要真卖了,你就该死了!”魏征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厉声警告。“然后,他们就越来越大胆,甚至连跟咱们联手的主意都敢想了!你这个贪心的家伙,官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属下不是没答应么?”汤祖望满腹委屈,“再说了,您和郡守大人不是也跟巨鹿泽做交易么?”
“闭嘴!”魏征气得直摇头,拿汤祖望这疲懒人物端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郡守大人和自己跟巨鹿泽之间的交易,能与替贼人销赃的勾当类比么?可较起真儿来,两边的确都不符合大隋律法,谁也没法指责谁!
汤祖望不敢再说话了,趔趄着跟在魏征身后向外走。才出了二门,武阳郡长史魏征突然又停住脚步,皱着眉头问道:“张金称出了多少人?程名振那边有多大实力,这些你都探听清楚了么?”
“禀大人。属下探听清楚了!”一瞬间,汤祖望的脸上的表情又活跃起来,带着几分自豪回应。“张金称出了三万五千人。程名振被张金称借故调往外地了,实际上不在平恩。眼下留守城内的是他的婆娘,手头只有大概三千多战兵,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
“如此,张金称肯定必胜无疑了!”魏征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既然必胜之仗,张虎又何必求你帮忙请官军出马?”
“怕是玉罗刹跑了吧?”汤祖望以为魏征在向自己问,自作聪明地回答,“属下听人说,那玉罗刹的身手几乎不在程贼之下。一旦她跑了,日后巨鹿泽便有很大麻烦。”
“一劳永逸,也是个好主意!”魏征轻轻点头。贼人的打算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但想到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也就没必要高估他们的心智。可转头又一想,魏征还是觉得心里急惶惶的。仿佛有一个答案就在眼前,却被隔着一层白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第三章 朝露 (七 中)
正迷茫间,又听见小吏汤祖望用讨好的声音提醒:“大人可知张贼因何与程贼反目?”
“为何?”魏征顺嘴回应//按照他的推测,当外部的威胁降低后,巨鹿泽内部必然会出现新一轮血腥的权力重整。所以今年的“养虎吞狼”之策也完全是以此为目标制定。但作为策略的制定者本人,他亦没料到张金称的动作会这样快,这样地迫不及待。
“嘿嘿!嘿嘿”汤祖望刚才憋了好半天,一直等着在魏征面前卖弄。偏偏长史大人只关心张、程两贼火并的结果,根本不关心其原有。现在。他终于得到卖弄的机会了,向前凑了凑,贴在魏征耳边说道:“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长史的谋略过人,贼人不知不觉间便上了当,其次么…….”
魏征被实在不习惯汤祖望的说话方式和其嘴巴中的味道,赶紧侧开半步,笑着建议,“咱们边走边谈,得抓紧些,堵住校场,别让魏县丞出了兵。”
“那是,那是!”汤祖望脸一红,讪讪地答应。但很快便又地笑起来,压低声音继续讲述:“据卑职打听,说是,嘿嘿,嘿嘿,程名振偷了张金称的小老婆,张金称不甘心……”
“这是张金称宣布的罪名?”魏征丝毫没有议论人的热情,将眉头一皱,冷冷地追问。
“嘿嘿,嘿嘿!”回答他的又是几声的讪笑,“哪能呢。张金称怎么说也是巨鹿泽的大当家,哪能丢得起这个脸。他对底下人,只是说程名振对自己不敬,蓄意谋反。但巨鹿泽老营里早都传遍了,说……”
“荒唐!”魏征冷笑着打断,对汤祖望带回来的传闻不屑一顾。“那程贼虽然身陷绿林,某观其说话行事,却当得起“义贼”两个字。岂会做苟且之事自毁名声?况且此贼常驻平恩,与巨鹿泽相距二百余里,想要与张金称的女人私通,不是要活活在路上跑死么?”
对于“义贼”这个称呼,汤祖望很不认可。但魏征的后半句话,却是他无论如何解释不上来的。“对啊?”收起的笑容,他挠着头皮嘟囔。“那姓程的半年来统共回过两次巨鹿泽,每次都是匆匆返回,公务完结后便匆匆离开。若想勾张大当家的女人,总得有时间吧?”
魏征不理睬他,只是微微冷笑。汤祖望琢磨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咧了咧嘴,低声给自己找台阶下:“可这事儿在巨鹿泽底下几乎传遍了。还说是张金称亲手杀了自己的小老婆,然后点兵去找程名振算账……”
“那他又何必将程名振支开,而不是一见面就将其拿下?”魏征摇了摇头,再次指出流言中的疑点。
“那,那……”汤祖望实在不是个合格的斥候,除了一连串含糊的嘟囔声之外,给不出任何有用的答案。“他怕被程名振反咬一口吧?不对!他,他怕当众说出来,自己的脸没地方放。嘶,他,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正面交手,他没有将程名振拿下的把握!”魏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汤祖望一眼,大声点醒。////“当众问罪,恐怕证据不足,亦可能如你所说,终究顾着身为大当家的颜面。只可惜了……”
说到这儿,他叹息着摇头。不知道是为程名振身败名裂的下场而感慨,还是为巨鹿泽的迅颓败而感慨。
“反正贼就是贼,永远成不了大气候!”汤祖望对巨鹿泽群寇的命运没半点同情之心,接过魏征没说完的话头,殷勤地补充。“若张金称是个真英雄,就应该学楚庄王…….”(注1)
“五霸的胸襟气度,岂为贼人所有?”魏征难得跟汤祖望的观点一致了一次,摇摇头,冷笑着道:“楚庄王乃难得的枭雄,张金称不过一匹夫而,怎可能学得来。也好,当此乱世,枭雄越少,百姓越是有福。”
评点完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喟然长叹:“所谓命桀者,或不逢其主,或不逢其时。昔日飞将军若得遇汉高祖,万户侯不过唾手之物而!莽牛文五彩,骏马下汤镬。呵呵,其时也,其命也,其运也!”(注2)
这几句,对于汤显祖而言就显得有些高深了。他接不上话,只好在旁边傻呵呵地陪笑。好在府衙距离校场没多远,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没等魏征开口向当值的郡兵下令,汤祖望抢先一步,狐假虎威地喊道:“赶紧回禀你家大人,就说魏长史亲自来点验兵马了!”
“二位大人稍候!”当值的小校认得魏征,躬身施了个礼,然后转身去通报。
校场内旌旗招展,鼓声喧天,眼看着大军已经整装待。见到此景,魏征怎肯再于虚礼上浪费时间,大步追上报信者,沉声命令:“无需通禀,你直接带我去见魏县丞就是!”
“长史大人,此,此举恐怕与军法不合!”小校楞了一下,生硬地回应。“魏县丞正在点兵,若是您擅闯大营的话,万一上头怪罪下来,属下恐怕担待不起!”
“我替你担着,让魏县丞砍我的脑袋好了!”魏征推了小校一把,厉声命令。“事情紧急,你快带我去!”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两个都是魏大人,还轮得到你多事么?”汤祖望难得遇到一个抖威风的机会,躲在魏征身后探着脖子嚷嚷。
守门小校无奈,只得头前带路。转眼间,三人来到校场旁,只见魏德深顶盔贯甲,长缨在手,正冲着弟兄们做最后的动员:“……此战,乃为我大隋国运,为我武阳郡被害的父老乡亲……”
“战!战!战!”郡兵们的士气已经完全被他调动了起来,怒吼声宛若惊雷。
“……戮力向前,犁庭扫**。待得凯旋之日,魏某将亲自把盏……”众人的怒吼少歇,魏德深的声音又渐渐清晰。
“德深兄且慢,待魏某与你同行!”见到校场上的气氛已经滚沸如油,本是前来阻止魏德深出兵的武阳郡长史魏征只好顺势而为,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他的声音不高,但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魏德深刚刚将头转过来,便听到同僚的鼓励话语。心情大喜,举着长槊向众人高喊:“长史乃饱学鸿儒,尚愿意与某并力杀贼。尔等赳赳武夫,甘落于人后否?”
“战,战,战!”郡兵们满脸通红,内心里宛若滚动着一团野火。
魏征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堆满了豪情,一手拉着汤祖望,一手分开人群。“魏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愿意为猛士执缰。并力向前,百死而不旋踵……”
士卒们素来佩服他的睿智,又敬重他的勇气,主动让开一条通道,目送其走上点将台。魏征松开汤祖望,大笑着冲魏德深拱手,“请县丞大人下令,魏某甘为马前一卒!”
“长史客气了!”魏德深心里好生感动,笑着还礼。“贼人内乱,此乃天赐我武阳郡之良机。且请换甲,你我二人并络而行!”
魏征欣然领命,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套皮甲,看都不看便向官袍外边套。一面套,一面大声问道:“我军粮草可曾齐备?”
“已经知会储主簿,请他务必随后将军粮押往馆陶!”魏德深点点头,信心满满。“馆陶县的秋粮亦已经入库,弟兄们到了漳水河边后,也可暂时从那里支取一部分补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德深兄谋划得是!”魏征非常钦佩地点头,然后继续问:“最新敌情如何?张贼已经攻破平恩,还是折戟于坚城之下了?”
“这个?”魏德深沉吟了一下,看了眼汤祖望,然后笑着解释:“机会难得。无论张贼胜,还是程贼胜,我军都可坐享其成!”
他本是文官出身,半路出家做的武将。所以兵书战策背了一大筐,实战经验却是少得可怜,临阵机变更非所长。被魏征连着追问了两句,心里就觉得有点儿虚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先前一样自信。
一眨眼功夫,魏征已经收拾整齐。从魏德深的侍卫手里抢过一把横刀,奋力在半空中挥了挥,然后大声请缨:“魏某穿戴已毕,请县丞大人下令。我等是先帮张金称杀程名振,还是先帮程名振杀张金称?!”
“呵呵…….”没等魏德深回答,底下的郡兵们先笑了起来。他们也没觉得魏征的话有什么语病,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赶到战场上去,肯定要对付交手两家的其中一方。而无论是张金称还是程名振,都是绿林大贼,与武阳郡本该势不两立。
一笑之下,先前大伙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严正气氛顿时消散于无形。气得贵乡县丞魏德深满脸青紫,瞪着魏征咆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欺魏某宝刀不利么?”
“非也!”魏征非常谦卑的后退半步,躬身赔礼:“早闻县丞大人宝刀锋利无匹,只是不晓得其指向何方。万一没砍到贼,却给贼帮了忙。岂不是自污其刃乎?!”
“魏玄成!”贵乡县丞魏德深忍无可忍,“你把话说清楚些?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魏征淡然一笑,还是那副既谦卑,又飘然的模样:“贼人没等打出结果来,咱们先赶到了。魏某猜不到,届时张金称是继续跟程名振死磕呢?还是突然又与程贼携起手来,把咱们击退了再说?”
将头转向众人,他继续笑着解释:“当然,以我等之勇武,贼人未必能讨到任何便宜!可只要我等不退,贼人便不会继续自相残杀。而万一我等退兵,贼人又想清楚了只有齐心协力才能保全彼此的道理,我等岂不是帮了其大忙了么?”
几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声。特别是贵乡县丞魏德深,怒也不是,道歉也不是,站在帅台上,一张脸硬生生给憋成了紫黑色。看到这种情况,魏征心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话头猛然一转,大笑着补充:“魏县丞校场点兵,本是未雨绸缪之意。点得对,点得好,没有半分过错。只是我等此番出征,却不必走得太急,路上多磨蹭几天,等两贼打出结果来再过河去。届时贼人两败俱伤,我等恰巧能坐收渔翁之利!”
“收拾他们!收拾他们!”听完魏征的话,郡兵们非但士气丝毫未损,反而愈信心十足。
魏德深也是个聪明人,仅仅是性子急了些,外加不太擅长用兵而已。他知道魏征说最后几句话的目的纯粹是在帮自己收拾场子,赶紧收起怒气,长揖到地:“若非玄成出言点醒,魏某几乎闯下大祸。此战该如何打,玄成尽管放心谋划,某言必听,计必从!”
魏征侧开半步,躬身还礼:“县丞大人言重了。某乃一书生,其敢轻言军务。大人尽管领军出征,某效力帐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先前造成的不快一扫而空,彼此眼中都充满了坦荡。郡兵们见两位上司握手言和,心里也非常高兴。他们钦佩顶头上司魏德深胸怀宽广,知错能改。亦敬服魏征谋划仔细,处事周全。将士们上下齐心,热热闹闹地走完了点兵的过场。然后约好了三天之后出,各自回营做更充分的准备。
待校场中的士卒们散尽了,魏德深擦了把头上的汗,苦笑着抱怨:“玄成,你可知道蓄势万钧,却一锤击空是什么样的滋味?”
“谢德深兄容让!”魏征长揖及地,再度向魏德深赔礼道歉。“事突然,小弟来不及想更好的办法。只得不顾一切扫了你魏县丞的颜面……”
“哎!”魏德深双手拉住魏征的胳膊,不让他把长揖继续做下去,“我的面子算什么?总大不过弟兄们的性命。既然是三天后,等尘埃落定再出兵了,你且推算推算,张贼和程贼火并,到底谁赢?”
提及敌方的形式,魏征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同室操戈,肯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又何必我猜。只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魏德深已经按捺不住,“我当然知道是两败俱伤,所以才急着点兵去占便宜。我是想让你推算一下,两贼相争,谁会占到上风?”
“如果程贼不知道消息,等张贼打破平恩后才仓促回军,恐怕程贼要死无葬身之地!”魏征犹豫了一下,以不太确定地口吻分析。
“程贼即便回来,也对付不了张大当家。”汤祖望接过魏征的话头,大声卖弄自己知道的情报。“张贼麾下有三万多战兵,还有郝老刀、孙驼子等贼给他帮忙。程贼夫妻两个手里的战兵不满四千,即便把麾下的老弱病残都算上,也凑不出三万士卒来。张贼虽然武艺不如程贼,但架不住人多。他几乎是拿十个收拾一个,怎么也能把对方收拾干净了!”
“要是两军交手,兵多便一定赢。要将军还有什么用场?”魏征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玄成所言甚是!”魏德深不理睬汤祖望,笑着点头。“但这回众寡也太悬殊了些。程名振虽然用兵很有一套,即便回来,却也是仓促迎战……”
“所以我觉得他很可惜!”魏征继续叹气,“此人若是当日不被馆陶县令所害……”
魏德深亦很替程名振的下场感到惋惜,长出了口气,低声问道:“玄成莫非也觉得他是个大将之才?”
“岂可以将才言之!”到了这个时候,魏征也不必掩饰自己对程名振的推崇了,摇了摇头,继续道:“德深可曾听闻,他在平恩三县所做的那些事情?屯田、安民、减赋、养兵……”
“是啊,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官还是贼了!”魏德深苦笑,“据说那边百姓的日子,过得不比咱们这边差!”
“他今年所做之事,几百年前,有一个人也做过!可惜张金称有眼无珠,竟然容不下他!”魏征略做犹豫后,喟然总结。
“嗯!此乃霸业之基也!”魏德深读书多,知道魏征说的是三国时代的曹操。此公在战乱时大力屯田,最终为后世奠定了统一的基础。所以虽然在战争中残暴好杀,后世史家却甚为赞赏其活人无数的功绩。“呵呵,我知道张金称为什么这般着急了。我要是张金称,恐怕也得不顾一切先除了他!”
注1:绝缨宴。楚庄王打了胜仗后宴请群臣,命自己的美人许姬敬酒。恰巧灯灭,有人摸了许姬的手。许姬为了报复,便摘下的此人的盔缨。楚庄王得知后,命令所有人摘下盔缨,借机放过肇事者。数年后,有猛将力战,悍不畏死。楚庄王问其故,将领承认当年是自己酒后调戏了王的女人。楚王十分感慨,便将许姬赐给了这名将领。文中汤祖望和魏征借此典故,鄙夷张金称没有王者的胸襟气度,难成大事。
注2:李广骁勇善战,但不被上头赏识,最终落了个自刎的结局。他的弟弟人才平庸,却封侯拜相。魏征用这个典故,是感慨程名振没跟对人。也感慨自己没遇到可以辅佐的明主。
第三章 朝露 (七 下)
“谁跟魏县丞结了这么大的仇,让你不顾一切也要除了他?”话音刚落,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紧跟着在二人身侧响了起来魏德深和魏征俱是一楞,互相看了看,笑着施礼:“属下见过郡守大人!”“东翁,您怎么有空到校场来了?”
“你们在此敲锣打鼓,老夫于衙门里还能坐得安稳么?”武阳郡守元宝藏以上司的身份还了个半揖,微笑着反问。
闻此言,两个魏大人脸上都有些尴尬。方才无论是擂鼓点兵聚将,还是鸣金叫大伙散去,二人谁也没跟元宝藏商量。虽然郡守大人素来心胸宽广,不难为属下。但此事细琢磨起来,魏征和魏德深两个也有些忒不把上司放在眼里了。
“这事,其实是属下唐突。听闻巨鹿泽闹了内乱,就立刻恨不得杀过漳水去!”魏德深再度长揖及地,抢先向元宝藏致歉。“属下一边点兵,一边命人上报的郡守大人。谁料想身边弟兄办事不利,到底还是惊动了您老!”
“事突然,我怕弟兄们求战心切,所以就急着赶了过来。失礼之处,还请东翁恕罪!”魏征说话不像魏德深那般客气,只是替自己解释了赶到校场的原因。
宝藏笑着摆手,满脸宽厚,“你们两个这是哪里的话!调遣兵马,乃德深分内之责。提醒同僚,亦乃玄成应尽之义,老夫虽然官居这一郡之,也不能事事都不放过吧?”
魏德深见元宝藏无意深究,赶紧顺着坡往下溜,“大人说得是。但要紧的公务,我等还应该先请示大人才对。这回是属下鲁莽了,望达人原谅则个!”
说着话,他又恭恭敬敬给元宝藏做了一个揖,以示有悔过之意。元宝藏本来就不是个专权的人,见到魏德深知道进退,也就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笑着上前半步,虚托住魏德深的胳膊,“德深客气了。老夫也是担心你等急于求战,准备不周才过来看看。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弟兄们呢,怎么刚刚集结起来,你又将他们解散了?”
“亏得玄成提醒!”魏德深歉然笑了笑,然后低声将魏征刚才的分析重述了一遍。“若非玄成来得及时,属下几乎酿成大错!”
宝藏手捋胡须,轻声低吟。“玄成分析得对,两虎相争之际,咱们没必要过早上前凑那个热闹。但既然兵马已经集结过了,切忌打草惊蛇。巨鹿泽安插在咱们眼皮底下的那些探子……”
这一点上,魏德深倒是处理得很仔细,“集结之前,属下已经命人将他们作为幌子的那家店铺给围了。里边的人若有轻举妄动,一概格杀!”
宝藏满意地点头,然后继续叮嘱道:“既然还没动手,就不要立刻将他们捉拿归案。先都软禁起来吧,等大军都出动时,再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下遵命!”魏德深痛快地答应。
“还有,那个姓鲍的为人很机灵,尽量给老夫捉活的。说不定,老夫这边,还有事情要他去做!”
魏德深略作犹豫,低声回应道:“属下尽量安排!”他不理解郡守大人出于什么原因对土匪探子黄牙鲍感了兴趣,但活捉此人对他来讲应该没太大难度。况且顶头上司元宝藏素来对他很包容,作为回报,对方这点要求他应该尽可能地去满足。
看到魏德深对自己如此恭敬,元宝藏非常满意。////笑了笑,继续道:“粮草辎重方面,德深不必担心。我已经嘱咐过万钧,让他敞开了供应,绝不会令弟兄饿着肚子跟贼人拼命。但是德深啊,有句话我老头子得啰嗦你一下…….”
“请大人尽管指教,属下绝对执行!”听元宝藏的语风陡转,魏德深站直身体,正色答应。
元宝藏苦笑了一下,先长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跟二人说道:“咱们武阳郡凑了快一年才勉强凑出这万把壮士来。要是有把握将贼人犁庭扫**,德深尽管去做。玄成行事谨慎,老夫让他跟着你,帮你出谋划策。若是没把握,二位切记,一定不要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万一事情不谐,反招贼人尾随而来,咱们武阳郡啊!可是凑不出第二支郡兵了。”
魏德深的脸腾地一下,登时从前脑门红到了后脖颈。元宝藏这话分明是有些不信任他和魏征两个的指挥能力,但前车之鉴不远,二人去年刚被王二毛用五百喽啰杀了个全军尽墨,也怪不得别人不放心。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郑重答应道:“大人尽管放心。没十足的把握,下官不轻举妄动便是。如果再被人杀得溃不成军,届时不牢大人费心,魏某自己也没脸再见家乡父老了!”
“我二人此番肯定与弟兄们共同进退,决不做丧师辱国之事!”魏征肃立抱拳,郑重保证。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你们两个啊,误解老夫的意思了。老夫不是怕你们不努力,而是为武阳郡的百姓计,尽量把结果往最坏里想。眼下河北各地烽烟四起,西有张金称、程名振,东有高士达,窦建德。王博、格谦之流在河南呆不下去,也纷纷往河北逃。咱们手中就这点儿实力,得先想如何自保方为正理。把这一亩三分地保住了之后,才轮到剿灭流寇,为国建功!”
魏征和魏德深又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点头。“老大人教诲得极是。我等既然为武阳郡之官,自然凡事要先考虑武阳郡。”
待魏征替二人表完了态,魏德深接茬补充道:“这回巨鹿泽内乱,机会难得,所以属下才试图渡河而剿之。但万一贼人防备得紧,属下肯定按兵不动,以免惹火烧身,让阖郡百姓跟着受罪!”
“你明白这些就好。”元宝藏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魏德深的肩膀,“德深啊,值此此非常之时,我等为地方官的,肯定要互相扶持,共度难关。老夫不通兵法,也就不干涉太多了。你自己准备啊,需要老夫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但有可能行方便之处,老夫绝不擎肘于你!”
“德深明白!”贵乡县丞魏德深叫着自己的名字答应。
侧转身,元宝藏又将手臂搭在了魏征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叮嘱:“玄成,你读书多,心思机敏,凡事要多帮帮德深。老夫这边若有想不到的地方,你也多多提醒。”
“属下记住了!”魏征点头承诺。
“你们两个继续忙吧。忙完了,玄成到我的书房来一趟,我还有些杂事想跟你商量!”元宝藏扫视四周,然后笑着安排。
既然是顶头上司有事儿,魏征岂敢怠慢。笑了笑,低声回应,“武备归魏县丞管,我也就是给他出点主意,别的忙就帮不上了。大人若是回衙门,不如拿马车捎我一段。”
“也好,咱们在车里边走边聊!”元宝藏想了想,笑着答应。
宾主二人抱拳跟魏德深作别,然后并肩走向马车。////才踏入车厢,还没等帘子放下来,元宝藏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巨鹿泽之变,玄成以为最后谁会获胜?”
“无论谁胜,巨鹿泽的实力必然大损!”魏征想了想,很谨慎地回应。
“玄成不看好张金称么?”元宝藏紧跟着又追问了一句。
“东翁以为如何?”魏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追问起元宝藏的看法。
如果寻常的上司与下属之间,此语已经非常失礼了。但魏征是元宝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所以彼此之间也交流时没那么多顾忌。伴随着一声长叹,元宝藏沉声回应:长远看,老夫当然期待张金称能赢,程名振兵败身死。但只顾眼前的话,老夫却巴不得程贼获胜,抢了张贼的头把交椅!”
“属下也是这样期望!”魏征也陪着元宝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张贼充其量不过是一介匹夫,残暴好杀,且心胸狭窄。其部下皆惧其淫威,才不得不从之。即便这回他能吞并了程名振的三县之内,也不过草头朝露,泥中鬼火,须臾之间繁华,转眼便由盛而衰。而程贼…”
魏征看了上司一眼,叹息着摇头,“程贼屯田养民,练兵备战,既通晓兵法,又懂得治理地方。属下听人说,他们夫妻两个的府邸空荡荡的,连一件值钱的摆设都没有。历年来劫掠四方所得,都换成了米粮盐铁,或贷给百姓,或补充军需。这样的人,有张金称在头上压着,还可谓虎困牢笼。一旦他推翻了张金称,自己替自己做了主。则北靠巨鹿泽,西临太行山,凭险而居。退可为祸地方,若是蓄意进取的话……”
“所以,老夫心里矛盾得很!”元宝藏主动替魏征总结。“如果程贼赢了,短时间内绝不会像张贼那样四处为祸,但一旦其在巨鹿泽站稳了脚跟,我辈恐怕连觉都睡不踏实。而一旦张贼赢了,我等今年冬天免不了要抱着长槊在城头睡觉,到了明年夏天,也许就可以掸冠而庆,为祸地方的贼人又少了一个!”
从始至终,元宝藏也没把武阳郡的力量算进去,仿佛根本不认为魏德深趁乱出兵可以坐收渔利。魏征想不明白自家的东主因何这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依照属下的浅见,恐怕张金称和程名振拼得两败俱伤后,还是能占得上风。毕竟巨鹿泽是他经营起来的,其在里边的根基远比程名振来得深。各郡苦贼已久,如果我武阳郡瞅准机会,联络清河、信都……”
“没用!”元宝藏向马车外扫了一眼,然后冷冷地打断。“德深赤心为国,这点老夫甚为钦佩。但他绝非统兵之材,咱们武阳郡的弟兄,也都是些花架子货。仗着铠甲厚,兵器锋利,据城而守,也许还能与贼人争一时短长。若是主动出击的话,未必能在张金称那里占到什么便宜!”
“东翁……”魏征听得直皱眉,非常无法理解元宝藏怎么把自己人看得如此轻。元宝藏轻轻摆手,“你别插嘴,听老夫慢慢跟你说。上次战败,老夫觉得责任不在你等,毕竟贼子过于狡猾,而当时的天气又实在太恶劣。可过后老夫仔细看了一下魏县丞如何练兵,他这个人啊,正如你所言,不是个做将军的材料!”
“魏县丞半年多来吃住都在兵营里,很多弟兄都愿意替他效死力!”明知道元宝藏的评价对,魏征还是不甘心地替同僚分辨了一句。
“是啊,德深素得军心。弟兄们都把他看做了自家长兄一般。但为将者,却不能光知道施恩,不懂立威。老夫相信,一旦德深战败,肯同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不在少数。但两军交战之时,有多少人肯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军令呢?”
不待魏征辩驳,元宝藏哼了一声,继续数落:“今天他听到巨鹿泽内乱的消息,立刻便准备出手,连跟老夫打个招呼的时间都等不得?老夫并非怪他唐突,而是曾听人说,凡为将者,‘沉静’二字尤为重要。若是将领遇到事情便火烧火燎,底下的兵卒又怎能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第三,古人有云,两军交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匆匆忙忙召集了兵马,你几句话,他便将弟兄们又解散了……”
“是属下力劝他停止出兵的!”魏征不敢让魏得深一个人把责任全扛了,主动承认是自己干扰了对方的指挥。
元宝藏微微冷笑,“他倒是能做到从谏如流。可弟兄们的士气可曾考虑过,这么大一个贵乡城,人多眼杂,仅仅控制住摆在明处的几个贼人的眼线,消息能藏得住么?一旦贼人有了准备,还会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么?如果老夫与他易地而处,定然先拿下你,然后立刻出兵,把队伍摆到漳水河边再行悔过!”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很多魏征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元宝藏全考虑到了。此刻一一罗列出来,令魏征根本无法替自己和同僚开脱。好在他也是个有担当的,在马车上长身正坐,拱手道:“听大人如此一说,属下方知自己做事鲁莽。请大人千万不要责怪德深,属下理应与他共同受罚!”
“老夫说过,不想责怪任何人!你们都不是领军之才,赶鸭子上架,实在是难为了你们!”元宝藏叹了口气,搀扶住魏征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安慰。“老夫只是就是论事,不看好德深此行罢了。况且他即便侥幸捞到了便宜,剿灭了张贼。按照朝廷的规矩,咱们武阳郡的兵马也不能在武安、襄国两郡长驻。而两郡东部各县落入贼手太久,人心已乱。只要官兵撤回来,用不了太久,自然有人去填补张金称留下的位置。也许是王金称,也许是李金称,不过换了名字而,做得还不都是同样的事情!”
闻此言,魏征对元宝藏愈感到佩服。点点头,低声道:“那还真不如让程名振赢了,好歹他做事还有个节制!”
宝藏一声挨一声叹气。“至少他行事有章法可循,不像张金称那样由着性子胡来!”
“如果…….”猛然间,有灵光在魏征心头一闪,他瞪大眼睛,试探着道。
“不可!”元宝藏立即出言打断,“玄成所想之事,老夫也想过。此刻我等只能隔岸关火,绝对不可胡乱插手!”
“也倒是,毕竟我等为官,对面为贼。彼此势不两立!”魏征的眼中的火焰立刻熄灭了,苦笑着道。他刚才想到的是个馊主意,就是武阳郡出兵去威胁张金称的侧翼,帮助程名振渡过眼前这一劫。过后凭着这番相助之义,也许能招安程名振,或者让他以不再骚扰武阳郡为承诺还了这份人情。
但这主意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实际上却万万做不得。甭说做了后会被国法追究,即便是自己的良心,也会日日受到煎熬。
仿佛又猜到了魏征的想法,元宝藏淡然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道:“老夫倒不是看中这官贼之别。陛下常年不理政,朝中奸佞当道,底下污吏横行。这官把贼的活都干了,也没必要再跟贼人势不两立了。”
好在是坐于马车里边,魏征不至于惊诧地跳起来。在他印象里,顶头上司元宝藏虽然为人圆滑,对朝廷却一直忠心耿耿。此刻突然从对方嘴里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实在令其有些措手不及。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元宝藏为何如此愤懑了。
老人家分明是已经彻底对朝廷绝了望,不再打算把自己绑在这艘烂船上了。皇帝陛下刚刚停止了东征,便立刻去北边会盟突厥。算起来,连续四年,总计在东西两都也没呆上六个月。即便是在那仅剩下六个月里,皇帝陛下也没心思理会朝政。反而不是找找这个祥瑞,就是搜搜那个吉兆。弄得很多地方官员根本不做事,天天想方设法四下搜罗奇花异草,珍禽怪兽,以求晋身之阶。
想到这些,魏征也有点儿心灰意冷,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那大人是因为什么不愿意在张金称的侧面给他一下。咱们送份人情给程名振,事后多少也能收获些好处!”
“老夫为难就为难在这儿!”元宝藏继续唉声叹气,却不肯把话说清楚。“明里,老夫是官,他是贼,老夫不能帮他。暗里,老夫若帮了他,唉…….”
“大人…….”魏征正准备继续追问元宝藏有何为难之处,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忙出主意解决,马车却已经行使到了郡守衙门。宾主二人理智地闭上嘴巴,下车,并肩入内。待走到书房,却失去了刚才的气氛,一时无法把话题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大人不方便出面的话,还是像先前‘养虎吞狼’之策一样,由属下代为……”魏征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说道。
元宝藏轻轻摇头,背对着魏征,目光落在了书房内的一幅水墨画上。画中是一处崇山峻岭,嶙峋的山石间,隐隐有白雾飘出,仿佛里边藏着无数神仙鬼怪般。
以前魏征常来元宝藏的书房,却很少注意这幅画。此刻怀着心事细看,突然现画里画外都好像别有深意。按照落笔的技巧和用墨的浓淡来看,此画算不上什么佳品。除了画侧几行小字写得颇有功力外,几乎再无令人可称道之处。
但这样一幅画,却被元宝藏当成了宝贝挂在书房的墙壁上,根本不怕人嘲笑他不懂得欣赏。魏征得不到元宝藏的回音,只好继续从画中挑其值得收藏的地方,顺着字迹向下看,却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私章。
私章用得是梅花古篆,笔画弯弯绕绕颇为复杂,很少人能认识,会写的人更少。但这一点儿难不倒魏征,他略略留神,目光立刻像电一样凝聚了起来。恰恰元宝藏在此时回头,眉毛向上一跳,低声追问道:“玄成可知道此画何人所作,收藏他的原主人是谁?”
刹那间,魏征背后汗毛直竖,恨不得自己今天根本没来过元宝藏的书房,更认不清那倒霉的梅花古篆。但元宝藏却不给他多想的机会,笑了笑,淡然道:“这里就我们两个,玄成不必多心。赠我画的那位故交,当年亦如玄成,是个有名的才子。”
“此画充满杀伐之气,想必是一位手握重兵的猛将所作。但画下的题跋,还有那个私章,却出于另外一人之手。题跋者乃天下少有的大才,魏某万万不敢与他相提并论!”握着满手心的冷汗,魏征谨慎地回答。
他已经猜出作画和题跋的人分别是谁了。有钱财跟名师学画,却有始无终的贵公子,全天下加起来恐怕得过万。但曾经手握重兵,心中充满杀伐之气者,恐怕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偏偏为这张画题跋的家伙书法别具一格,其笔迹当年曾为很多追捧者作为范贴而传播。
元宝藏轻轻点头,做出了一幅你我心知的表情,然后笑着上前半步,淡然追问:“那玄成可曾听过‘桃李’之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