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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者晨雷     大宋金手指txt下载     大宋金手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九、暗眼(上)

    霍佐予这些日子便是做梦也能笑醒。

    他呆在临安行在,每日里便是在算帐,自第一日便卖出六座,此后每日都有五至八座被卖出。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价格最贵的千贯刻钟,反倒卖得最好,五百贯的也是不错,倒是二百贯的卖得最少。这让他更为钦佩赵与莒的先见之明,造第一批刻钟时,赵与莒便提前说了,要多做最精美的,一般的少做。

    一座二百贯的刻钟,全部人工加材料,不过是九十贯,五百贯的刻钟成本则为一百五十贯,千贯刻钟成本仅为二百五十贯。再刨去中间店铺的利钱,这一个月里,平均下来刻钟每日都能有两千五百贯的收入,总共加起来便是七万五千贯,其中三成是他儿子霍重城的,也即是说,他年方十三的儿子,每月里可以赚得两万两千五百贯,比起他这个父亲,可是要多得多。

    自然,大头还是被赵与莒得去了,不过,霍佐予此时却全无嫉妒之心。赵与莒让他吃惊的不仅仅是能将萧伯郎这不务正业的秀才的奇思妙想变为钱财,更重要的是让费沸这般的能工巧匠心服口服。他那套分拆制造的办法,不仅让普通工匠也能如同费沸般制造精细的刻钟,而且还将制造的速度提高了近一倍,最重要的是,这些工匠便是离开了,因为只懂得刻钟制造每一道工序的缘故,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刻钟来。

    若是日后这刻钟为人所破解,霍佐予也不恼怒生气,到得那时,自家早就赚得盆溢钵满,几乎没有什么投入,便获得如此多的回报,让霍佐予禁不住又想到一个典故:吕不韦。

    想到此处,霍佐予便禁不住摇头晃脑,对自己慧眼果决极为满意,对儿子霍重城能交上赵与莒这个朋友,也极为满意。

    “大官人,离着咱们家不远了,可要歇上一歇?”见他满脸喜色,随行的伴当凑趣地问了句。

    霍佐予看了看左近,他在临安呆了一个多月,今日要返回山阴,因为携着大量现钱的缘故,身边跟着五六个伴当。此处离他家确实不远,最多再有两个时辰便可到了,路上倒是不曾遇到什么麻烦。

    “大官人,前方便是一家酒铺,咱们打个尖,歇上一歇吧。”那伴当又说道。

    “不过是酒虫儿爬了,待得回了庄子,要多少便可喝多少。”霍佐予摇了摇头:“让庄子备上一腔猪,大碗的肥肉尽管吃,今夜里不将你们尽数灌醉,我霍四便是小娘养的!”

    他虽是读书人出央,但在业嘴社里混惯了的,自然是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与这些伴当,尽是说些粗言俗语,这些伴当不会说他没了身份,只会赞他为人爽快豪气。听得他许下酒肉,伴当们都是精神一振,到嘴边的酒虫儿便又回到肚子里,取而代之的却是馋虫。

    那酒铺却是在一处三岔路口边,高高挑起的酒旗隔着老远便能看到,霍佐予也曾进去过两回,知道它这铺子里的卤菜是极好的,便令伴当们在酒铺前停了下来。众伴当起初都以为他改了心意,脸上露出笑来,他却说道:“这的驴肉是极香的,我去称上十斤,回了庄子与诸位下酒。”

    他这般一说,那些伴当多少有些失望,霍佐予下了马,与一个伴当一起进了酒铺,却见着酒铺里坐着十多条汉子,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其中不少都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黑黝黝的健子肉来。

    “店家,将你这的酱驴肉称上十斤,我要带走。”霍佐予只是扫了他们一眼,见着眼生,便也不理会,只顾向店家招呼道。

    那小二认得他,忙不迭地行礼:“原是霍秀才,秀才官人这一向少来。”

    那群人听得一个霍字,便有人相互交换眼色,霍佐予背对着他们,未曾注意到。待霍佐予拿了酱驴肉离开,那些人当中一个开口道:“店家,方才那人气度不凡,还请店家……”

    那人一边说一边排出十几枚制钱来,小二却是摇头,待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制钱已经有半吊,他便立刻点起头来:“客官好眼光,那位官人姓霍,双名佐予,乃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讼师,业嘴社的行首,为人也是极豪爽仗义的,端的是了不得的人物。”

    “如此人物,竟未能结识,实在可惜。”那人有些惋惜地抚着手:“俺们有要事,否则定要赶上去结交一番。”

    “也只有客官这般人物,方能与霍大官人结交。”得了那人的制钱,小二自是满口奉承,那人又坐了会儿,便推开椅子起身。他这一起身,十多条汉子也都站了起来,倒将小二吓得一跳,好在这伙人不曾赖帐,除了酒菜钱外,还多加了些赏钱。

    出了店门,那问话者便跑到一人面前道:“大哥,俺们如何行事?”

    “那……那霍某人……带着……带着伴当,不……不好下手,且……且盯着吧!”被称为大哥的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若是为胡义辰见了,定然能认出来,这便是他在悬山遇着那艘船上的倭人。

    放下这伙人不提,且说霍佐予夹着驴肉又上了马,因他许下酒肉的缘故,伴当们脚下也都加了紧,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回了自家庄子。见到父亲回来,霍重城极是欢喜,这些日子他盯着家中的作坊,年纪虽小,有费沸的帮拂,倒也将庄中大小事务管得井井有条。霍佐予命人杀猪备酒,听得儿子将这一个月来的事情一一汇报,大乐之下便开口赞道:“我儿近来极有长进,下回我再出远门,便无须担忧家中事情了。”

    “不是儿子有长进,而是爹爹一向小瞧了孩儿。”霍重城昂着下巴,颇为自得地道:“俺比与莒还要大上许多,他能管家,俺自然也能管得!”

    听得他提起赵与莒,霍佐予心中更是欢喜,这个赵与莒果然是自家福星,那每月两万贯的进项,实在是让他开心。

三十九、暗眼(下)

    “爹爹从临安来,事情办得如何?”霍重城也极关心那刻钟卖得如何,乘着身边没人问道:“每隔十天就收到爹爹催货的信件,想来情形是极好的。”

    “极好,极好!”霍佐予用力点头道:“我儿,你如今也是月进万贯了,为父正想着如何给你娶个媳妇!”

    听他取笑自己,霍重城撇了撇嘴:“娶媳妇有啥好的,俺不要,俺倒是想如与莒般,置一个庄子,再买上几十个孩童,与莒教他们识字算数,俺就教他们拳脚棍棒,日后俺带着这些孩童,打得与莒庄上的孩童落花流水!”

    听得他话语中有与赵与莒争强的意思,霍佐予哈哈一笑,也不责备。父子两人这一嘻哈,霍重城便将一件事情忘了。

    这一夜自是大酒大肉地送上宴席,霍佐予养的庄客佃户都喝得酩酊大醉,他自己也是微醺,送走那些伴当之后,他摇摇晃晃来到自家屋子里,虽说酒劲上来了,却不想着瞌睡,只想将今日自临安带回的现钱再点上一点。

    在临安城中,赵喜之子赵勇便与他分好了钱的,这个月霍重城那三成干股可分得二万五千贯,一半被他换作金银,另一半则是现钱,都拉了回来。他在卧室里数得极是开心,想到那个死鬼孙五还要和他一起算计赵与莒,心中不由得冷笑,便是算计了赵与莒,大头只怕还是会被官府拿去,自己怎能如此时这般心安理得地算着家中进项!

    霍重城早耐不住渴睡去睡了,家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僮仆们呼噜之声。霍佐予一边算着钱,一边想着今后的打算,正这时,忽地听到家中狗叫声响了起来。

    霍家庄子里养着大小七八条狗,平日里都跟着霍重城四处乱逛的,虽说不是经过特别训练,却也极通人性,不会轻易吠叫。听得这声音,霍佐予皱了皱眉,家中刚进了这许多的现钱,夜里便有狗叫,莫非是有贼?

    他平日里极为谨慎的,但今日喝得多了些,又自忖就在家中,便拿了个灯笼推开门。那狗叫声只持续了片刻便静了下来,霍佐予拿着灯笼循声照去,却看到一条大狗直挺挺地躺着,似乎已经被药死了。霍佐予心中一惊,开口便要唤人,突然身边几个人影冲了过来,他还未说话,便觉得脖子处先是冰冷,接着剧痛,血和气泡自创处汩汩出来。

    一个人影自他手中抢过灯笼,端到他面前照了照,然后那人道:“便是他了。”

    这是霍佐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他被放倒在地上,那些人影正待进屋,却又听得有人起床说话的声音,他们便改了主意,从墙上翻了出去。

    “重城……”霍佐予此时还未断气,他在地上抽搐挣扎,全力想喊出声来,可气管被割断,他发出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呜咽,他想着自己的孩儿,但意识渐渐地离他远去,终于,他在揪断了院子里的一丛花木之后,再也不动弹了。

    那起床说话的却是一个家仆,他因喝得多了,故此出来夜尿。朦胧之中,他听得院子里似乎有声音,却只当是家中养的狗在院子里转悠,便不曾出门查看。

    待得天明时分,霍重城是在一片惊叫声里起来的,他还未曾醒过神,便被家仆连拖带拉地弄到了院子里。

    “爹爹!”见到父亲的尸体,他瞪大了眼睛,先以为是梦,然后用力顿足,哭嚎着扑入父亲的怀中。只是如今父亲却再也不能抱起他,将他托起来了。

    霍家没有女主人,只有霍佐予与霍重城父子,虽说邻近有些同族亲戚,平日里往来得也勤,只不过家中事情他们向来是插不上手的。如今突然出现这般事情,那些闻讯而来的亲族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劝霍重城。

    霍重城哭得伤心欲绝,与父亲分别月余,昨日才得相会,可不过是一夜之间,便是天人永隔。他起初是伤心,只恨不得也随着父亲而去,直到县里的差役杵作闻讯赶来,他才被从霍佐予尸身上拉起。

    “利刃割喉而死,下手者必是老手。”杵作只看了一眼尸体便如此道。

    接着那狗的尸体也被发觉,狗口吐白沫舌头发青,显然是中了剧毒。当差役与杵作进了霍佐予卧室时,那里堆放的铜钱金银让众人大吃一惊。

    无论是县里的衙役,还是霍家亲族,都知道霍佐予这些年来靠替人兴讼赚下了不小的家当,却不曾想到他家中仅现钱便有如此之多,一时之间,人人眼里都闪着贪婪之色。

    见到这些钱时,霍重城有如雷击般,他又想起父亲昨晚取笑他的话来:“我儿,你如今也是月进万贯了,为父正想着如何给你娶个媳妇!”

    “这许多钱财都在,未曾被人翻动过,杀人者不是为财而来,想必是仇杀。”因是关系人命之案,山阴县令也赶了来,见到此情此景时如此道。

    听得县令之话,霍重城又想起一事,这些日子里,有几个外乡人到了他们这儿打听他父亲,虽未找到他家来,却有人告诉过他。本来昨天见着父亲后,他原想将此事告知父亲的,只是一时忘记,却不曾想会留下如此遗憾。

    “大人,必是那伙外乡人做的!”念及此处,霍重城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几个外乡人碎尸万段,他向吴阴县令检举道。

    “那伙外乡人确实可疑,不可不察。”县令听了之后立刻给衙役下了命令,将那些外乡人带到县衙。至于霍家,自然是准备办丧事了。

    此时霍重城已经完全清醒,他如今最迫切的是两件事,一是将父亲好生安葬,二是为父报仇。为父报仇因为一时半会寻不着凶手,只能稍后再说,而父亲的安葬,却不能久候,如今天气燥热,尸首放不了多久便要烂了。

    他这一个多月来原本就管着家,在送走县令差役之后,便一一布置起父亲后事。先是严密门户,不准家人随意进出,然后请了同族的叔伯去买来白布寿材,又请来地理师卜地择吉,诸如此类,原本极是繁琐的事情,但给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让有心人便是想要插手,也寻不着由头。

四十、吊唁(上)

    “霍四叔被杀了?”

    到郁樟山庄来报信的是个小厮,时常跟在霍重城身边来郁樟山庄耍子,此时眼泪汪汪的,再也没有平日里的活泼。赵与莒听了他的话,还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得到证实之后,他将拳头捏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出轻微咯吱声。

    霍佐予是他选定的一个重要盟友,平日里郁樟山庄有了什么麻烦,都是由霍佐予出面解决,同时借着他的讼师名头,一些可能影响声誉之事,也是他来处理。然而,他正值壮年,却突然被人杀死,对于赵与莒而言,这却是沉重一击。

    自他开始布局以来,此为最大挫折。

    “且将详情说与我听!”

    那小厮将霍佐予昨日归来当夜便遇刺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所知不多,故此也没能说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末了,他又道:“俺家小主人来时对俺说,此事非赵大郎不可,还请大郎念在与俺家小主人交情分上,助他一臂之力!”

    赵与莒点了点头:“理当如此,便是重城不说,我也要去帮着参详。”

    打发走那小厮之后,赵与莒思忖了好一会儿,若是赵喜在身边,以他的经验,倒是能帮上不少忙,但如今赵喜、胡福郎这两个极有办事经验的都打发了出去,家中萧伯朗是个不大通世事的,而赵子曰虽是沉稳,却终究年轻了些。

    “子曰,准备些礼物,莫怠慢了。”想到这里,赵与莒又为自己手下缺人而有些懊恼。

    赵与莒领着自家庄客来到霍家时,霍家正一片愁云惨淡之中,请来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念经打钹的打钹,再加上拜祭哭嚎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让人心情压抑烦躁。

    那个小厮一直在门前候着,见到赵与莒来,他使了个眼色,赵与莒点点头,便跟在他身后,自庄子的侧门进去。按理说,象他这般来吊唁的,又是晚辈,应当自正门进去,在霍佐予灵堂前叩头才是。不过,霍重城既是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

    被那小厮引到一间屋子里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全身孝服的霍重城才匆匆赶来,他见到赵与莒,立刻目含泪水,说了一句多此一举的话:“我爹爹死了!”

    赵与莒抿嘴颔首,低低拍了拍他的肩膀,赵与莒只有八岁,身高刚好到霍重城的肩膀,故此他这个动作有些不伦不类,不过看到的人却没有谁觉得不妥的。此时他的神情,却象是一个哀痛的成年人,安慰着另一个更加哀痛的孩子。

    “我要报仇!”这是霍重城第二句话。

    “我帮你!”赵与莒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家中亲族,只想着葬了我爹爹,然后瓜分我家家产。”霍重城听得赵与莒之语,双目赤红:“与莒,只有你还想着帮我报仇!”

    “你派去的小厮说得不甚明白,你再将经过说与我听。”赵与莒叹了口气,自听得说霍佐予死了,他便知道会有这般情形出来,如今大宋,乡间宗族势力极强,同宗族的为谋夺家产而争讼之事屡见不鲜。不过,这是霍重城家事,自己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替他出谋划策。倒是替霍佐予报仇之事,倒是刻不容缓,得在那凶手远扬高飞之前,将他挖出来。

    霍重城将那日之事一一说了出来,又说前些日子有陌生人在庄子里打听霍佐予消息,说完这个,他满眼含泪地自怨自艾:“若是我早些将有人打探的消息说与爹爹,便不会……便不会如此了!”

    “那些人若真是有心而来,你便是告诉了霍四叔,恐怕也是无济于事。”赵与莒冷静地说道。

    他越是愤怒,便越冷静。

    见霍重城仍是满面自责泫然泣下,赵与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城,如今最要紧的不是自怨自艾,是为霍四叔报仇。你切莫伤心,还是先将庄子里上下排查一番。”

    霍重城抹了抹眼泪,正待要说话,忽然门外传来他随身小厮的声音:“六爷,小主人正在会客……”

    “会客?连吊唁的长辈都不顾了,俺倒要看看他会的是何方贵客!”随着这沙哑的声音,一个人闯了进来,挡在门前的小厮被他推得跌跌撞撞,赵与莒皱了皱眉,赵子曰立刻挡在他身前。

    “不过是个屁孩儿……”那人原是满脸不耐之色,进来见到赵与莒之后,极是失礼地说了声,然后板着脸转向霍重城:“重城,如今家中大丧,你怎么还有心与别家孩童嬉戏?你如此不晓事理,让俺这做叔的如何放心?”

    霍重城撇了一下嘴,似乎要与他顶嘴,赵与莒却咳了一声,他回头来看了看赵与莒,见赵与莒微微摇头,他便垂下头去,低声道:“知道了。”

    “那还不快出去?你是孝子,来了吊唁的客人,须得行大礼!”自称是叔的那个汉子喝了声,又转向赵与莒:“你这小厮,且去自家玩耍,俺们庄子有事,快走快走!”

    赵与莒拱了拱手:“我便是替家母来吊唁的。”

    听得这话,那自称是叔的汉子一怔,然后道:“既是吊唁,何不去灵堂,呆在这厢房里做甚?”

    “重城,引我去灵堂。”赵与莒向霍重城施了个眼色,霍重城会意,便伸手拉着他,二人向外走去,那个自称是霍重城叔的汉子想跟上来,却被赵子曰一挤,险些撞在门上。他刚要发作,赵子曰立刻做揖行礼:“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见赵子曰神情不似作伪,又值这特殊之时,也不好发作,只是瞪了一眼。

    跟着霍重城到了灵堂,早有人奉上冠冕,问清赵与莒是晚辈之后,给他套上白色小帽。赵与莒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霍佐予虽然算计过郁樟山庄,但帮了更多的忙,加之又是霍重城父亲,这几个头磕得倒也不过。霍重城在他磕头时也跪着还礼,赵与莒还有蒲团,他却得实打实地跪在地上。

    “请节哀。”行完礼之后,赵与莒将霍重城拉了起来,那自称为叔的在后头看了想要上来,却被一妇人拦住,扯到一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转过头去瞪着另一个汉子,两人怒目对视。

四十、吊唁(下)

    “那是族中六叔,与他对视的是三伯,他们两个是最热切的,想谋我这个庄子……见着咱们刻钟卖的钱了,更是无所顾忌。”霍重城乘着这机会低声在赵与莒耳边说道。

    “先不管他们,为四叔报仇要紧,你让可靠的庄户家人将上下都看紧了,莫让人随意进出,此事不宜惊动太多,就咱们两人便可。”赵与莒也低声道:“让个忠心的小厮带我去看看四叔遇难之处,或许另有发现。”

    他二人低声说话,因为年纪都不大的缘故,倒未引起疑心,霍重城唤了个小厮来,又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小厮领着赵与莒与赵子曰,穿过灵堂,又回到了里院。

    有些亲近客人要在此吃丧宴的,三三两两在前院里打着转儿,因为后边门紧锁,又有忠仆守着,故此虽然有些人在探头探脑,却无人能进得去。见着那小厮引着赵与莒、赵子曰进去了,便有人也要跟进,却被拦了下人,那人有些不服:“为何那小厮能进去,俺不能进去?俺也是至亲,没来由外人能入的地方,俺却不能入!”

    “那是小主人的吩咐,尊客若是要进,只需去得了小主人吩咐便可。”

    领着赵与莒的小厮软中带刺,那个客人便有些讪讪。虽然霍家只剩一个孤儿,可他家亲族众多,相互掣肘之下,谁都不好先下手。

    霍佐予遇害之处是后院,除了正屋、左右两侧的厢房之外,墙角处还有间养着狗的屋子。只不过屋子里的狗尽数被毒死,如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小厮指着地上一角道:“俺家官人便是躺在此处。”

    赵与莒蹲下身去,仔细察看那周围,虽说掩了一层浮土,可是赵与莒还是觉得隐约有血腥味儿。这般被破坏得极严重的现场,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摇了摇头,又起身来到后院门前。门上了锁,极是厚实的,他轻轻拍了拍,然后问那小厮道:“那天夜里,这门可是锁着的?”

    “锁着的。”小厮肯定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极是狐疑,他随着霍重城到过郁樟山庄许多次,也知道这位郁樟山庄的小主人有些意思,可他如今举动言语,却与县里来的办案差役如出一辙,莫非这位郁樟山庄的小主人,竟然也懂得勾疑断案不成?

    赵与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停在一段围墙边上,这段围墙是用土坯夯起来的,并未刷上石灰,因此显得有些脏。门既是锁着的,那凶手必然是翻墙而入,这一点他想到了,想必那位县令也想到了。

    “凶徒是从这段墙上翻进来。”那小厮果然在旁边说道:“差役在此发现了血迹。”

    赵与莒微微颔首,他也看到那些血迹了,想必是凶手杀了霍佐予之后利刃上滴下来的。这些人翻墙而过,毒死家中的狗,再杀了霍佐予,又翻墙出去,他们身手想来是极敏捷的。

    “子曰,将我扛起来。”他人矮手短,爬不上围墙,便向赵子曰招手。赵子曰将他顶起,他半个脑袋这才从围墙上探了出去,发觉围墙顶端有几处有被踏过的痕迹。

    “不只一人……”暗暗算了一下痕迹数目,赵也莒心中暗想,这与霍重城得知的有数人在打探他家消息之事相吻合。

    一伙人,经过精心准备,潜入霍家,杀了霍佐予,然后立刻逃走,却未曾动霍佐予卧室之中钱财分毫……

    想到那些被毒死的狗,赵与莒渐渐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定是那些人毒狗时发出声响,霍佐予闻声出外察看,被他们杀死在院中。他们还未来得及进屋,否则那屋子里的金银钱缗,他们如何会放过!

    “或许……”赵与莒眉头挤在一起。

    “放我下来。”过了会儿,赵与莒对赵子曰道。

    赵子曰将他放下来,却看见他目光闪闪,这般神情赵子曰并不陌生,当他所思忖之事有所得时,便会如此。赵子曰心中一喜,低声问道:“大郎可是知道那凶徒是谁了?”

    “暂时还不知晓。”赵与莒摇了摇头。

    赵与莒又令小厮带他去霍佐予卧房看看,因为得了霍重城吩咐,那小厮便依言行事,在霍佐予书房转了转,赵与莒摇了摇头,这里边果然没有任何线索。

    他在后院转了几圈,前头霍重城终于寻着机会,悄悄跑到后院来,见到他便问道:“阿莒,你发现了什么?”

    “那些凶徒是老手,做得干净利落,不曾留下甚么线索。”赵与莒摇了摇头:“重城,这几日可有人见到那些打探你家消息之人?”

    “不曾。”霍重城失望地摇了摇头。

    “有一件事……”赵与莒说道:“霍四叔前些时日都在临安,并不曾在庄子里,可他一回到庄子,那凶手便找了上来。若不是庄中有他们的耳目,那便是他们在半路上瞧见了霍四叔,你且问问那日同霍四叔同来的伴当,路上可曾遇上什么可疑人物。”

    霍重城只觉眼前一亮,正是柳暗花明,他对小厮吩咐了声,那小厮立刻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带着两个庄客进来。

    “确实有,在三岔口那的酒店里,俺们见着一伙人,倒不象是本地的。”听了霍重城问话,一个伴当道:“俺与大官人进去买驴肉,因此瞧见了,他们在外边,都未曾见到。”

    霍重城听得咬牙切齿,正要对赵与莒说什么,赵与莒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将那庄客打发走后,霍重城问道:“阿莒,你说我当如何去做?”

    “前边如何了?”赵与莒却不曾正面回应,而是问起他族中之事来:“你族中之人,是否争了起来?”

    “正是,三伯和六叔正在灵堂前大闹,说是谁能搬进庄子来照看我……”霍重城冷笑了声:“我要他们照看?只怕他们搬进来过个一年半载,我便暴病身亡,这份家当便尽数归了他们!阿莒你是不知他们说起家里那些金银时的嘴脸,便是那些差役,见到我家金银时,也是一般心思!”

    “重城,你先休怒,且去敷衍一番,只是放出话去,说家中价值万贯的金钱,都是四叔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如今霍四叔不幸遇难,你这当儿子的不忍心用这钱,只要谁能替你找出杀父仇人来,那这些钱便归了谁!”赵与莒抿了一下嘴,目光闪闪地说道。

四十一、夜盗(上)

    霍家孤儿悬出重赏替父报仇之事,很快便被好事者传得到处都是。四里八乡除了赞叹这霍家孤儿孝顺之外,人人都满眼热切,那可是价值万贯的金银,却不是小数目,若是自家得了,便是水田也可买得三百亩!

    若说有人心中不快,那自然是霍家其余族人,其中尤其以霍三、霍六二人最甚。他二人原本是堂兄弟,他们祖父与霍佐予祖父则是亲兄弟,故此两人算是霍家与霍重城最亲近之人。霍佐予在世时,三家时常走动,他们二人不和,是霍佐予居间调停,如今霍佐予不在了,又牵涉到万贯家财,两人明里暗里不知争过多少回。现如今听得霍重城如此发话,他们心中虽是不乐意,可那日当着前来吊唁的亲朋,他们又不能说霍重城一片孝心有错,便只能忍了下来。

    霍六心中最是不快,他性子急,比起霍三也要莽撞,故此在这庄子里,隐隐已经摆出半个主人架子,便是对着霍重城,也是呼叫喝斥,倒是他媳妇还劝他收敛些,免得将霍重城推到霍三那边去。

    “便是你不知轻重,如今倒好,非但未曾落得好处,反倒叫外人笑话!”这日晚饭之后,两人才上chuang,他媳妇忍不住抱怨起来:“你那大侄儿可不是一般孩童,打小时便是聪明的,又跟着你那死鬼四哥打混多年,前些日子都开始当家,岂是你这莽汉能应付的?”

    “闭嘴,休得聒噪!”霍六喝了声。

    他媳妇闭上嘴,可安静了没片刻,又唠叨了起来:“那是万贯,万贯……那日叫奴见着,一桌的金银,光闪闪的,晃得奴眼睛都花了,你说要是俺们有了这许多钱,奴必定要打上两副珠翠头面,家中这破烂床儿也要换的,庆元府的木床远近有名(注1),跟着你这穷汉子,奴……”

    “啪!”

    霍六给了她一个耳光,终于将她的抱怨堵了回去,她翻转身子,对着墙哀哀哭泣,哭得霍六心烦意乱,起身披起衣衫,大步出了门。

    月影绰绰,凉风习习,若霍六是个诗人骚客,此时没准便会吟上句“床前明月光”或者“晚风过长街”来,不过他却只是勉强识得自家名字,脑子里也没那么多诗情画意,尽是些黄灿灿白闪闪的阿堵物在转着。

    那日县官进霍佐予卧室时,他也在场,亲眼见着堆在桌上的金银和铜钱。霍佐予虽是替人诉讼发了家,但霍六却不相信这些金银钱财是官司之中过手来的,他总觉得,这些银钱有些来路不明。不过他对这些钱财从哪来的都无所谓,最关心的还是它们会往何处去。

    方才他媳妇说有了这钱财要添珠翠头面,要换红漆木床,他可是连小妾都想好了。但霍重城一个主意,便将媳妇的珠翠木床和他的小妾都惊飞了,这让他心中如何不憋屈。

    “四哥家的小子,竟能有这番心思,果真是他的种,和他一般弯曲心肠。”想到自己那香喷喷软绵绵的小妾,霍六暗暗骂了声,突然心中一动:“如今庄院里都是一片乱糟糟的,我何不去瞧瞧那些金银会摆放在何处,若是顺手,夹带几样回来……这又不是外人家的,四哥姓霍,我也姓霍,他家的金银,我自然也有一份子!”

    既是这般想了,他在门前听了听,左近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他悄悄开了门,猫着腰向霍重城的庄院摸了过去。

    两家住得倒不是十分远,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来到霍重城的庄院。以往的时候,庄院里养着好几条狗,不过上次凶徒来时,将之尽数毒死了,这倒方便了他。他左右瞧瞧,借着旁边一棵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爬上了院墙。

    月光之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霍六蹦了下去,嗵的一声,将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赶忙寻了个树丛钻进去,半晌不敢出来。

    这时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冒了这般大的风险,如何能空手而归,他想了好一会儿,咬牙正欲站起,忽然听得外头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他立刻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他见着有个人在墙上探头探脑,霍六暗暗咬牙,他早当这是自家,这来探头探脑的,岂不是在觊觎自家钱财!那人笨手笨脚地爬了进来,待他落地之后,霍六猛然扑了过去就是一拳,那人闷哼了声,却不敢大声叫,转过脸来,两人一对面,都是呆住了。

    “是你!”

    来的正是霍三,他与霍六一般心思,在低声说了句后,两人也都明白过来,双方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厮打不休,虽说都挨了几下狠的,但怕惊动了庄子里的人,却是没有一人吭声。

    打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没了力气,霍三想到霍重城已经将那万贯金银许了别人,自家却在此与堂弟争斗,心中便觉不值,正欲与霍六商量,两人一起行事之时,又听到外头隐约有脚步声。

    霍六也听到了这声音,而且这次不是一人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惊恐之色。

    他们都想起那杀死霍佐予之人。

    二人屏息又缩入树丛之中,这新来的人可比他们身手要敏捷得多,不一会儿,便听得嗖嗖数声响,七八个汉子自墙上跳了下来。两人见到他们手中拎着明晃晃的刀子,都大气也不敢喘,原本是相互纠缠厮斗的,现在却变成了相互搂抱在一起。

    这些人中有人做了个手式,其余人都点点头,除了那做手式的和另一个汉子留在墙边外,其余人等向屋子里摸了过去。

    霍六想要叫,却被霍三紧紧按住了嘴巴,两人相互对视,又看了看这些汉子手中的刀,霍六软了下来。

    他们眼见那几个汉子进了霍佐予卧室,心中都在为那天的金银可惜。但不过是眨眼功夫,卧室里传出一连串的惊呼声,紧接着,十多个火把被点了起来,两边厢门砰地被推开,四处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注1:庆元府的木床,便是鲁迅先生阿Q君念念不忘的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了。

四十一、夜盗(下)

    (更一节大的……三千字,呵呵,偶尔我也不是2K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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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六听得卧室里的惊呼声已经变成了惨叫,那摸进去的几人,想来凶多吉少。他盯着墙边守着的那两人,其中一个身材较矮的尖声叫了句,蹭一下跳了起来,伸手便勾住墙头,另一个汉子反应慢了些,转身要走时,却被人一棍子砸落了刀,又一棍子敲在头上,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休走了一人,休走了一人!”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正是变声时的嗓音,极是刺耳的,霍三和霍六都听得分明,正是自家族侄霍重城的声音。然后,他们便看到霍重城在数人护卫之下,手中也拎着柄柴刀,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

    庄院外头早就闹腾起来,呼喝声,鸡鸣犬吠声,还有奔跑的脚步声连成一片。霍三霍六眼见着霍重城走到那个被打翻的汉子跟前,那汉子还想挣扎,却被数人用棍棒压住。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自外头跑进来,见着霍重城便道:“小主人,跑了一个,其余尽数捉住了。”

    霍三霍六这才知晓,这伙子强人在院墙外还留有人手。他们这般布置,不能说不谨慎了,可没料想庄子里早有埋伏,猝不及防之下,自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怎的跑了一人?”若是赵与莒在此,第一件事定是先问自家伤亡如何,霍重城虽是聪明,却没有他这般收揽人心的本领,先是埋怨了声,然后道:“且将备好的酒肉端上来,今日多亏了诸位,为防贼人再来,酒不可多饮,肉却只管吃够!”

    周围都是一片欢呼,虽说绍兴府靠着临安,算是富庶之地,可吃肉对普通庄客佃户来说,也不是时常有的事情。

    “咱们可有伤亡?”这时霍重城才想起此事,向那人问道。

    “贼人极是凶蛮,好在咱们人多,外头伤了五个,却都不碍事。”

    “请人给他们包扎,好生安顿一下。将外头抓住的几个都绑了带来,今夜之事,个个有赏!”霍重城一一安排,倒也是井井有条,那人出去之后,他来到被按住的那贼人跟前,将柴刀笔住他脖子:“说,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杀我爹?”

    那人闭着嘴,却是一言不发。霍重臣哼了声,其余人或是在墙外放风,或是去屋内冒险,只有那人和那个翻墙出去的矮子呆在此处,想来他们就是头目。他猛地一刀背砍了下去,劈在那人肩骨上,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已经有些力气,这一刀背砸得喀一下,那人不由得闷哼出来。

    “说是不说?”霍重城又问道。

    那人兀自硬扛,就是不出一言。霍重城心中焦躁,那人既不分辩,分明是默认了杀霍佐予之事是他们干的,他下狠手又砸了两下,那人虽是痛呼出声,却只是一味骂骂咧咧。

    正这时,外头十余个庄客绑着三个汉子推了进来,四处火把通明,霍三霍六看到那三个汉子都是步履踉跄,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你再是不说,我便砍了你……”霍重城扫了那些人一眼,兀自抓着脚下这人不放。

    借着光,霍六看到那日吊唁时撞了自己一下的汉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凑到霍重城耳边说了几句,霍重城听得连连点头。霍六心中纳闷,这汉子应是那日来吊唁的孩童的伴当,他怎的此时还呆在霍家的庄子里。

    “将这三个弄到那边去——等一会儿,这个留下来。”霍重城指着那三人中的一个,那人被庄客押着,浑身不能动弹,只是狠狠地瞪着霍重城。霍重城冷笑了声:“将他裤子扒了!”

    他这一声既出,周围先是一静,然后便有庄客哄笑出来。立刻有人扒了那汉子裤子,露出赤条条的下身,霍重城从身旁一庄客手中接过棍棒,也不多说,一棍子捣了过去,刹那间那汉子如杀猪般嚎叫起来,便是两个庄客,也按不住他弯下身,将身体缩成虾米。

    透着人缝,霍三霍六见着那汉子下身已是稀烂一团,显然便是能活下来,也只有去宫里做个阁长了。霍三霍六对望了一眼,都觉得尾椎发凉浑身冷汗,自家这个族侄,下手竟是如此阴毒!

    “将他们拖过去,我去问他们,若是不答,便是一般模样。”霍重城丝毫不以为意,瞧了瞧地上那嘴硬的汉子一眼:“将地上这个裤子也给扒了!”

    那嘴硬的汉子眼睁睁看着同伴成了内宦,如何不心惊胆战,见着霍重城要在自家身上也施展这般手段,他嚎叫着挣扎,险些给他挣脱了。又有几个庄客上来,才将他死死按住,他只觉得自己腰带被解开,接着双腿一凉,他立刻惨叫起来:“给俺一个痛快,给俺一个痛快,俺做鬼也感激你!”

    “你既是死都不怕,为何还怕做了内宦?”霍重城蹲在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脸:“放心,我下手极快的,痛也就是痛一下,据说奸相韩侂胄便是如此被杀死(注2),你能与他一般,也算是造化!”

    那人见着霍重城站起身来,又高高举起那根木棍,如同玉兔捣药一般,便要冲着自家要物捅来,哇哇大叫着道:“俺说,俺说,俺尽数说了!”

    木棍抵着他胯间,却停了下来,那人浑身是汗,长叹道:“你这小厮,手段竟是如此阴毒,俺自知必死,只求你给个痛快。”

    “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必然给你一个痛快。”霍重城道。

    “俺们一伙是原是泉州人,偶尔在海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那跑了的是个倭人,叫丁宫什么的,俺们因他是个结巴,都呼他丁宫艾(注3)。他与你们这的孙五郎孙德庆却是挚交,年前送了些孩童来的,原是要与孙德庆做笔大买卖,却不料孙德庆死了,那些孩童也由官府发落。他打听得是霍佐予设计陷害的,便欲为孙德庆报仇,故此领着俺们来乘夜杀人。”

    那人既是开口,便不再保留,可说出的这番话来,却让霍重城身边的赵子曰大吃一惊,脸上不禁有些讪然。霍佐予对付孙五,原是受郁樟山庄之托出头,这些人为孙五报仇,却是郁樟山庄害了霍佐予。

    霍重城也是一呆,他看了赵子曰一眼,又看了看那人:“便是因此?”

    “千真万确!”那人点头道。

    霍重城站起身来,想要叫骂,又忍了下来,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与郁樟山庄结交,却是自家主动的,而助郁樟山庄对付孙五,也是父亲的主意,若是因此怪罪赵与莒,未免太过不通人情,况且若非赵与莒以计策和人手相助,自己还无法抓着凶徒,要怪便只能怪这帮子泉州来的海贼了。

    他心中郁闷,眼睛转了转,见着墙边树丛在动,忽的一个念头上来,他冷笑着对那边道:“三伯六叔,可看够了么?”

    霍三霍六这才知晓,自己行踪早被他所发觉,当下讪讪地走了出来。他们见了方才霍重城的手段,又见这许多庄客家丁,有些都是自己不相识的,未免都有些害怕。

    “三伯六叔,这么晚了,不在家中睡觉,却跑到我家院子里来,莫非是来帮我捉贼的么?”

    听他如此一问,霍三霍六只道他也不欲破脸,霍六心粗些,霍三则是个机灵人,立刻点头道:“正是正是,俺料这些贼人必然会再来的,故此早早蹲守在此处!”

    “两位叔伯一身尘土,连衣衫都被撕烂了,想是这些贼人干的?”霍重城又问道。

    “极是极是,这些贼人下手极狠,俺腰上被踹了一脚,如今还痛着。”霍六瞪了霍三一眼,摸着腰上方才被霍三用膝盖撞着的地方道。

    “两位叔伯受了伤,定是恨这些贼人入骨的。”霍重城又道。

    虽说隐约觉得不对,可这个时候,霍三霍六却不得不顺着霍重城言语,若是不然,霍重城给他们栽个勾通海贼杀害族兄的罪名,他们便是不死,也得脱上一层皮。以霍重城这番手段来看,倒未必做不出这种事来。

    “既是如此,给我三伯六叔棍棒。”霍重城冷冰冰地道:“这几人就交由你们打杀吧。”

    “什……什么?”霍三霍六都惊呆了。

    “三伯六叔可是下不了手?莫非这几人是三伯六叔故旧挚交?”霍重城问道。

    霍三霍六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苦笑来,这个侄儿果然非同一般,无论是否照他所言去做,从今往后他们都是没有脸面对着这个侄儿了。

    “打吧。”霍六要比霍三狠些,他一咬牙,打杀几个海贼,便是有麻烦也是以后的事情,如果不做,却是立刻就要有大麻烦了。

    见到二人将那几个失去抵抗之力的贼人尽数打死,霍重城笑了笑:“二位叔伯且随我来。”

    不知他是何用意,霍三霍六跟着他进了霍佐予生前卧室。进去之后点起火把,二人都是大吃一惊,这屋子不知何时挖出个大坑来,坑里尽数是削尖了的竹子,六七条汉子尽数被穿在上边,难怪这帮子人进来后就惨叫起来。

    霍三霍六又是对望一眼,心里冷嗖嗖的,若是他们先摸进这屋子,黑灯瞎火之下,串在那竹尖上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注2:开禧北伐失利之后,杨皇后、史弥远还有当时的太子勾结起来,在上朝的途中矫诏诛杀丞相韩侂胄,死状极惨。

    注3:结巴取名为艾,可见《三国演义》中邓艾之名。

四十二、余波(上)

    霍家小儿设计擒杀江洋大盗替父报仇之事,象是长了翅膀一般,两三日内便传遍了整个绍兴府。十个来自泉州的海贼,九个被当场杀死,唯有一人得以逃脱,闻者无有不惊讶的。

    “此事如何可能?”那三岔口的酒铺子里,一个过路的书生听了之后忍不住拍案:“闻说这附近人喜好生讼,惯说大话的,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你这位学究好生无礼,此事有何不可?”小二听了不敢置喙,掌柜却不乐意了:“岂不闻秦舞阳十三岁杀人?那霍小官人今年也是十三,又是替父报仇,杀些子江洋大盗,有何不可?”

    因着自家乡里出了如此英雄少年的缘故,掌柜的颇觉幸有荣焉,听得这外乡口音的书生竟然出言不逊,他自是要反驳的。

    “秦舞阳杀的只是一人,这霍家小儿杀的却是九人……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不信,学生不信!”

    “你这学生不会读书,想必文章作得是极差的。”酒铺子里的另一个酒客,看模样也是读书人,他慢吞吞地道:“柳河东文集可曾读了?”

    “柳河东?”那年轻书生愣了愣:“学生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程朱之道,柳河东可是理学大家么?”

    当今丞相史公弥远,却是靠着打倒前相韩侂胄起家的,初就相位时,不过四十出头,施政并无头绪,便只抓两个凡是,凡是前相韩侂胄支持的,他便一并反对,凡是前相侂胄施行的,他便一并破坏。韩侂胄贬秦桧,改其谥号为“缪丑”,他便赞秦桧,复其谥号为“忠献”。韩侂胄罢朱熹,斥朱子之学为伪学,他便将朱熹再传弟子真德秀拉入朝堂,大力提倡理学。于是乎,理学之风大盛,上所好,下所效,年轻些的读书人,便纷纷专研起朱熹之说。

    “连柳河东之书都不甚读……”那个酒客闻言一笑:“那自是不知晓《童区寄传》的了,兀那书生,我劝你回去再苦读十载,再出来行万里路罢!”(注1)

    那书生昂着头还待说,早有个瞧他不顺眼的汉子赤着上身跳将起来,劈手自案板上夺过切驴肉的剔骨刀,指着那书生喝道:“你这贼厮鸟,休在老子耳边聒噪,那夜里俺便在霍家庄上帮手,亲手打杀了两三个贼人的,瞅你这厮贼眉鼠眼,分明有几分象那逃走的江洋大盗,且吃俺一刀!”

    那书生一肚子道学,怎见过这般泼皮行径,唬得以袖子遮了面,撒腿便跑出了酒铺,只听得身后一片鼓噪之声,他心下害怕,脚底越发地急了,偏生袖子挡住了眼睛,未曾瞧见脚下的一个坑,狠狠跌了一个跟头,好容易爬了起来,见身后无人追赶,才一瘸一拐地爬上了自家的叫驴。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他在驴上向着酒铺子大喝了两声,低头又瞅着自家身上的尘土,恨恨地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酒铺子里的哄笑声却越发地响了,这秀才也是个执拗的脾气,偏着头想了半日,那叫驴见着头前一草驴(注2)在走,兴子立刻发了,又无人约束,便三步两步跟了上去。

    “我李之政便是不信,这世上真有此事!”那书生被颠了两下,这才醒过神来,他用力扯着缰绳,可那叫驴追得兴起,哪里肯停下来,书生这才发觉驴子使了性子,直慌了神,搜肠刮肚了老半日,却也想不起圣人言语之中有甚么可以对付这不听话的驴儿的方法。

    待得他稳住驴后,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看了看天色,寻了个田里的庄客问道:“这附近可有一个霍家庄?”

    那庄客昂起头来:“学究问的可是那为父报仇的霍家小郎?”

    “正是正是,还请指点途径!”书生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嘀咕,这田间地头的愚夫愚妇,都知道这个霍家小郎,莫非他为父报仇之事竟然是真的?只是不知这些乡野之民,是否知晓自家老师的大名,待会儿倒要问上一问。

    “学究,俺看你不是恶人,故此为你指路。”那庄客上下打量了书生几眼,瞅见他那比女人还要细上几分的胳膊,然后摇了摇头:“换了旁人,俺先拉下绑了再说,前些日子打听霍家的,可都是些江洋大盗,霍家说了,那逃走的大盗可换万贯!”

    听他唠唠叨叨,半晌却不曾指路,书生急了:“你倒是说,那霍家庄子该如何去呀!”

    庄客原本是想讨些奖钱的,见这书生不通事情,便胡乱一指:“往那边去便是,学究只管走,十里之后再问。”

    书生拱了拱手,也不道谢,走了几步后他又停住,那庄客见他转了回来,只道他发觉自家说谎了,脸上便有些慌色。书生却未注意,又问道:“你可知真公讳德秀?”

    “俺哪里知晓甚么真公讳德秀假公讳德秀的,俺倒是知晓这田亩之事。”庄客听得他不是兴师问罪,咧开嘴笑道。

    书生直摇头:“真公文章道德天下垂范,你这愚氓竟不知晓,却在那胡言乱语。‘小人哉,樊须也’,‘小人哉,樊须也’!”(注3)

    待得书生走了,那庄客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了两声:“竟敢说俺小人,莫怪俺指错方向,让你这贼厮多走十里!”

    直到日头西垂,那书生才一瘸一拐地来到霍家庄前,他灰头土脑,便是一身衣袍也早肮脏不堪,到了庄前问得明白,这才来敲霍家大门。

    开门的庄丁见他这番模样很是好奇:“学究可是有事?为何这般狼狈?”

    书生整了整衣冠,让自家尽可能象样一些,然后不慌不忙地道:“学生听得乡里流言,说是你家小主人年方十三,便设计擒杀了杀父仇人,学生却是不信,故此来问上一问。”

    庄丁闻言勃然变色:“俺只道你是远道来的贵客,却不知竟是不晓世事的酸丁!俺家小主人岂是你这厮能问得的,快滚快滚,要不吃了俺砂钵大的拳头,莫道是俺们庄子欺了外乡人!”

    “学生不过来问上一问,你这庄丁,好生无礼!”那书生甩了甩袖子:“你只须请你家小主人出来……”

    注1:柳宗元在《童区寄传》中说了一个六岁孩童智杀两个匪徒的故事。宋儒其实大多数并不如此迂腐,但经过元朝大力畅导所谓四书五经,到了明朝,读书人的阅读面真的变窄了,《儒林外史》之中颇多例子可证。

    注2:叫驴为公,草驴为母。

    注3:樊迟问孔子如何种菜,孔子当面说自己不如菜农,背后评价说樊迟是小人。典出《论语•子路篇•第十三》。

四十二、余波(下)

    “小主人不在!”

    “砰”的一声,随着那句回应,门板在书生鼻前合拢,险些将他的鼻子都夹了住,那书生呆呆地望着紧闭的庄门,好半晌才说了句:“小人难养,小人难养!”

    庄丁所说倒非虚假,霍重城确实不在家中。若是按着礼仪,此时他还应在父亲坟前筑庐守孝,不过他如今是一家之主,族中叔伯见了他的手段,无人敢管他,故此他此时到了郁樟山庄,正与赵与莒在书房之中对坐。

    “竟是我家连累了四叔,此事……”赵与莒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莒,此事怪不得你。”霍重城倒是看得极开:“那孙五既与海贼勾结,我爹爹与他打交道,迟早必会出事,要怪只能怪我,明知有人打探家中情形,却不早做提防。”

    见赵与莒神情仍有些郁郁,霍重城只道他仍是在为自己你亲遇害之事自责,便又道:“咱们情同手足,我爹爹助你是理所当然,况且你为我设下妙计,几乎将那些海贼一网打尽,让我得报父仇,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那几日夜里埋伏人手之策,是赵与莒设的,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还从自家庄子里拨了十多个人给霍重城使唤,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冒险,这可是十个亡命之徒,若不是陷坑一举伤了六个,二三十个普通庄客,未必能胜得过他们。

    “有一事我想问你。”霍重城盯着赵与莒道:“这埋伏之计分明是你说的,为何你不肯居功,非要说是我自家想出来的?”

    赵与莒仍然只有苦笑,自己要掩人耳目低调行事,这一年多以来所作所为已经有违本意,若是再给人知晓了自己设下这计策,只怕史弥远绝对不会再挑自己为皇子了。史弥远要的是一个无依无靠听话懦弱的小皇帝,却不是个年少聪明英武果决的圣天子。

    “重城,你十三岁,做出这番事情旁人只会说你是天才。”虽然有足够的理由,可此时却是不能对霍重城解释的,赵与莒只能道:“我七岁,出了这般计策,若是旁人知晓了,却会被视作妖孽。”

    霍重城倒不是一般孩童,想想这几日乡里对自家的传闻,再看了看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赵与莒,不由自主地点头:“确实如此,有时连我也以为你是妖孽了。”

    赵与莒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其实霍重城有了天才之名,对他还有另一个好处。此前他有些大异于常人之处,乡间偶有风言风语,今后则未必了,因为有霍重城这惊世骇俗的行径在前,他那些小动作自然不起眼。白日里天上没有星光,那是太阳光太强烈的缘故,霍重城如今的天才光环,便是他遮挡自身韬光养晦的掩护。

    “你族中情形如何,那些人还敢觊觎你的庄子么?”赵与莒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转开话题问道。

    “三伯六叔两个都做了缩头乌龟,其余人又有哪个是没有眼色的?”霍重城冷笑了声:“即便是他们还想要我庄中的万贯金银,也须思量一下,我家屋子里是否还挖了陷阱!”

    那日陷阱里串着一串活人的情形极是恐怖,在场见到之人无不惊骇,便是霍重城,在快意之余,也觉着害怕。至于后来他对付那几个活抓的海贼的手段,更是让他三伯六叔之流夹紧了屁股,看着自家侄儿的眼神,都是那种带飘儿的。

    “你家中可有可靠之人?”赵与莒又问道:“行在的刻钟生意,还需做下去,你得放个人去那边看着。”

    听得他提起此事,霍重城皱了皱眉:“阿莒,我正欲与你说此事,家中钱已够用了,我现在一心便是为父报仇,不将逃走的那个海贼揪出来,我……”

    “你错了。”赵与莒打断了他。

    “我哪里错了?”霍重城惊讶地道。

    “你为父复仇是对,却不应舍下家业,这刻钟之名,可是霍四叔所取,你抛下不管,便是弃他遗愿而不顾。”赵与莒紧紧盯着霍重城,霍重城与他关系亲密,加之此次为父报仇之事,又使得他名声鹊起,正是他借来遮掩自己的最好对象。这样说虽是有些功利,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霍重城会离开他的控制。

    他的话让霍重城想起那样里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我儿,你如今也是月进万贯了,为父正想着如何给你娶个媳妇!”父亲这样说虽是玩笑,但其中只怕也有几分真的。

    “霍四叔之事,其实另有原因。”赵与莒轻轻拍了拍霍重城肩膀:“若是我们先知道那孙五是与海贼勾结在一起,区区十个凶徒,如何能害了霍四叔性命!”

    霍重城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着赵与莒。

    “况且,你只知道那逃走的海贼是个倭人,来自泉州,名叫丁宫艾,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如何能抓出他来?”赵与莒又道:“他如今是丧家之犬,定然远遁,甚至会扬帆海外,你去哪儿抓他?你即便是知晓他藏身之处,若是在这左近,自有乡邻庄客帮你,若是在外地,谁又能去帮你?”

    这番话说得霍重城神情沮丧,他原本聪明,只是为仇恨所蒙蔽罢了。如今被赵与莒点醒,便知道自己放弃家业前去追凶之事实在愚不可及,但若让他就此放过那个丁宫艾,他又心有不甘:“难道就此放过那个贼首了么?”

    “自然不会!”赵与莒坐回位子上:“重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只需悬赏,还怕没人送那贼首来?”

    “财帛动人心,我以万贯为饵,那贼首便寸步难行。”霍重城连连点头。

    见劝得他回心转意,赵与莒便又与他商议如何处置刻钟生意事宜。赵与莒自家是绝对不肯出头,霍重城便自族中挑了一个远房堂兄前往临安打理,这位堂兄是少数不曾觊觎他家产的,故此还算能信得过。至于他自己,有了此次教训,家中又有钱,便有意招揽些教头武师,在家中操练那些庄客闲汉。赵与莒对此极是赞同,只要霍重城起了这头,那么四里八乡便会有富户跟进,到那时郁樟山庄也请上几个可靠的武师教头,便不会惹人生疑。

四十三、毒蛇(上)

    “老赵,你这做得不错,再有个三五日晴天,便能收工了吧?”林夕拍着自己的肚子,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的铜锣甩:“以后若是俺巡海在此遇着风浪,也有个地方可以停靠了。”

    “林教头来了,自是好酒好肉招待。”赵喜笑着道。

    自相识以来,赵喜每隔上几日便要回定海一次,每次必会带着胡义辰,再将林夕自军营中邀出来。他是有心之人,选的都是林夕不当值的时候,这连接着五六次酒席,林夕如今已是用“老赵”来称呼他了。

    “俺爹是造船的,俺娘是捕鱼的,俺生在海里长在海里,如今又是在海里讨生活。”林夕打了个嗝,他有些好酒,方才几杯黄汤下肚,如今便有些飘飘然:“俺日后,一定要死在海里,这才是俺海中男儿本色!”

    “林教头何出此言!”赵喜点了点自家的鼻子:“俺这老胳膊老腿的,都想再多活个几十年,林教头年轻力壮,少说也得活过八十吧!”

    “活得上不了船出不了海,那算是甚么日子!”林夕也不顾肮脏,一屁股坐在块岩石上:“俺总想,若是有朝一日俺不做这贼厮鸟的水军了,便要弄艘大船,乘着船向那日出之处飘去,看看蓬莱仙岛究竟在何处,看看东海之中真否有蛟龙!”

    听得他说醉话,赵喜摇了摇头,旁边的胡义辰却笑了。林夕醉眼惺忪,见着胡义辰的笑便问道:“义辰,何故发笑,莫非觉得俺说的有错?”

    “不敢,不敢,林教头说的让俺想起俺堂弟,便是如今跟在赵管家主人身边的胡幽,他也总是说家里世世代代造船,却不曾出过一个船主,若是有朝一日他有了钱,定是要买艘大船去寻一寻海外仙境的!”

    “是条汉子,他多大了,让他来陪我喝酒!”林夕打了个嗝儿道。

    “今年十四了,等咱们这船场一建好,他便会和俺族伯一起来。”胡义辰看了看赵喜:“老管家,是不是这般?”

    “那是自然,俺家主人办这船场,就指望着胡老掌舵,他若不来谁来?”赵喜道。

    三人又聊了会儿,林夕瞅了瞅那快要完工的船场:“此处地方选得甚好,山可遮风,湾可为港,只是偏了些,得多留些人看顾。”

    赵喜正待答话,林夕忽然站了起来,指着山脚下那些干活的人道:“那个黑矮的汉子又在偷奸耍懒了,这般赖汉,须得好生整治才是。”

    赵喜人老眼花,顺着林夕所指望去,却是那日里遇着的倭人,他本与一伙伴当去了绍兴,不知何故单独一人跑回庆元府,恰巧遇上赵喜,便哀求要在岛上帮工,赵喜见他可怜,又闻说他精于海事,便允了他,不曾想这厮是个只能说不能做的嘴巴把式,便是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那一口带着倭腔的语音,听了便让人不爽。赵喜几次想要赶走他,却都被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嚎改了性子,最后也只能由着他了。

    “那个赖汉,不带坏俺们的人就不错了。”赵喜摇了摇头:“他耍奸偷懒,回回都要挨揍,却总不悔改。”

    “这厮倒是能挨揍,前两日被吴老七打得鼻青脸肿的,没两日便又活蹦乱跳了。”胡义辰附合道。

    他们一边说一边下了山,那偷懒的倭人见着他们下来,立刻从别人手中抢过块板子,做出极吃力的模样,吭噗吭噗地将板子扛走。见他装模作样,赵喜咳了声,心中极是恼怒:“俺说那厮,过两日俺们家会有管事的自绍兴府来,你若还是这般模样,还是早些离了岛,免得俺被管事的责骂!”

    赵喜这番话本是虚言恐吓,在赵家,除了几个主人,他便是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大管家了,即便是赵子曰这般大郎跟前的心腹,见着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不过,那倭人听了神色一快,脸上竟然露出几分惶恐来,赵喜见了心中略有些高兴,这倭人怕他受责骂,可见还是有几分良心的。

    他却不知,这倭人变色却不是为了怕他受责骂,而是怕自绍兴府来的人。

    他们这伙人杀了霍佐予便准备远避的,可走之前却听说霍家有万贯金银,一个个都后悔不迭,那夜行事时只须不那么小心,这万贯金银岂不都跟了他们!人贪念一起,行事便胆大妄为,他们又打听得霍家只剩一个儿子,便乘了月夜再次夜入霍家。

    结果却是落入陷阱,九个当场被打死,唯有丁宫艾见机得快,拼了命冲杀出去,当夜也不敢歇息,借着月光远遁。他自倭国远渡重洋来到大宋,本是个能吃苦的,昼夜兼程之下,竟然赶在海捕文书之前到了定海。此时他身无分文,恰恰遇着赵喜,记得他在一孤岛上建船场,便哀求着跟了来,一是寻个躲避风头的所在,二是能混个饱暖。在这悬岛之上,虽是闭塞,却也安稳。

    可是听赵喜之言,绍兴府即将来人,霍家庄之事如此惊世骇俗,来人岂有不知之理!丁宫艾自知有几个同伴落入霍家手中,他可不敢保证这些同伴不会说出自己来,故此,他心中此时如同有条蛇在爬动般狂躁不安,只想着如何脱身。

    “休在此碍眼,赶紧干活去!”方木匠自后头踹了丁宫艾一脚,丁宫艾趔趄了一下,慌忙向他点头鞠躬:“是,是,方管家踢得是!”

    “便是贱骨,宁愿挨打,也不愿识相些。”方有财也被他这德性弄得没了脾气,骂了一声便向赵喜道:“老管家,过两日真有人来?”

    “嗯,今日去定海接了信,胡掌柜说的,明后日便有人来。”赵喜道:“俺思量着,这船场快好了,住的屋子也建了起来,胡船匠一家子总得搬入。”

    “不知不觉,便做了近三个月!”方木匠点了点头,颇有些成就感地看着这四周,他们初来时,这里只是一片荒滩,如今不仅建了码头船坞,山脚下岩石边也建起了七八间屋子。这些屋子尽数用砖砌起,比之木屋可要牢得多,屋顶也压上了石块,为的便是起风时不至将屋顶掀起。方有财有些留恋在这里的时光,赵喜倒有一半时间是呆在定海,他便是这工地上的主管,手底下管着好几十号人,倒也威风凛凛。

    离了这岛上,他去哪儿寻这威风!

四十三、毒蛇(下)

    接下来的半日时光,丁宫艾便有些魂不守舍,这悬岛虽说不算极荒僻,时常会看到商船或渔船往来,只是这些商船和渔船,如何肯搭他这样一个人走。他想离岛,只能打码头上那艘船的主意。这艘船倒是不大,他一人勉强可以划走,原本是为赵喜往来备着的,因为只有这一艘的缘故,看得极紧,只能在夜深之时盗走。

    他盘算来盘算去,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既是拿定了主意,他瞅了瞅众人,心中便有些不甘起来。这些时日他躲在悬岛,没少被人责骂殴打,他从来不是什么大肚量的人,因此才会为了孙五而去杀霍佐予,如今既准备离岛,他便又开始盘算,如何杀人泄愤了。

    “那方管事是必杀的了,这些日子他共骂了我一百七十次倭鬼,踢了我四十一次,甩了我十六个耳光。那吴老七是必杀的了,他伙同那几个贼厮鸟,打了我二十一次。那郑五也是必杀的,吴老七打我,他必是帮手……”

    “胡管事也是要杀的,那些人骂我打我,他非但不劝阻,反倒怪我耍奸偷懒活该被打。便是赵管家,他也是当死的,他整日里但是唠叨,昨日我要他带只鸡来给我,他却是推三阻四,还骂我好吃懒做!”

    思量了好半日,丁宫艾发觉,这岛上之人竟是全部和自己有仇的,便是那个水军的教头林夕,若是留在岛上也该杀掉,谁让他是官兵自家是贼呢!

    他这般人,只想着受人欺辱的不如意之事,却从不想这是咎由自取。

    只不过要杀之人太多,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该如何个杀法。他这边分心,办起事来便更加不得劲儿,少不了又被方有财和几个管事教训。待得吃晚饭之时,他又凑上去抢鱼抢肉的,被吴老七伙同郑五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连饭也只吃了半碗。

    当天夜里,他没深睡,待得子时两刻左右便醒了过来,听得屋子里一片鼾声,他悄悄爬了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喝水用的竹筒,好在只有一人惊觉,半梦半醒之中以为他是起来夜尿,骂了声“贼倭鬼”便又翻过身入睡了。

    丁宫艾心里怦怦直跳,为了混上岛来,他早就将自己的刀扔了,若要杀人,无刀却是不成,还得去工棚里拿柴刀。他是个谨慎之人,每每都给自家留条后路,故此在霍家庄里众伴当都失陷了,唯有他逃了出来。拿了刀之后,他想着若是自己一时不慎惊动了人,只怕难以脱身,得先备好退路才可,因此又转向码头,想去看看那船。

    船系在码头之上,丁宫艾心中盘算,这么长时间,那海捕公文便是爬也爬到了庆元府,杀尽了这些人之后,庆元府是不能去了。若是伴当吐露了他的消息,那么泉州也不能去,他要么只能向北去大金沿海,要么就只有南下流求了。

    流求他也是不愿去的,那里几乎没什么人烟,极是荒凉,他只有想法子北上去金国,若是运气好,还可以去高丽。不过,要跑那么远,不多准备粮食饮水却是不行,在杀人之前,他还得去厨房里偷些粮食。

    他将所有事情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背着粮食上船时,恰好赵喜起来夜尿。

    赵喜已经年近花甲,正是夜尿多的时候,冬日里少不得要用夜壶,可如今还是燥热的八月,他不愿弄得屋子里一股臊臭味儿,还是出门解决的。他老眼昏花,只看得一个人影背着个袋子摸上了码头,立刻大喊起来:“有贼,有贼!”

    丁宫艾脚下一滑,半边身子落到了水中,背上背的粮食也扔进了海里。他手忙脚乱地爬上码头,象只猴子般蹿进了船,挥刀便砍了缆绳。

    听得赵喜呼喊,各屋子里的人纷纷冲了出来,叫骂声不绝,但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待得他们自赵喜口中知道缘由,再冲到码头察看时,那船已经离得远了,又是夜晚,虽说有半轮弯月,海面上看得也是看不真切。

    这一折腾便是半夜,待得天明,众人才发觉丁宫艾不见了,这倭人谁都不知晓他的名字,也无人喜欢他,起初众人还道他是被贼人害了,但见着他的随身之物尽数不见,便有人怀疑他就是那偷船贼。

    不过此时船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待得众人发觉少了粮食和刀时,更是心中庆幸,若是那偷船贼动手杀人,在熟睡之中也不知有几人会倒楣。

    他们还有些粮食,加上隔三岔五的沿海制置使的船便会过来,附近偶尔也有渔船与商船经过,故此倒不甚惊慌。赵喜见过的事情多了,吩咐众人按着原先安排继续干活,自己还回到屋子里补了个觉。见他这般镇定,方有财也不甘落后,他在赵与莒那见过不少新奇之事,又见了赵与莒训练那些孩童,自觉也是有见识的人了,便呦喝着驱赶众人继续劳作。

    有老管家与方有财这两个样子,其余人也觉得心中渐安,反正在岛上既有淡水又有粮食,倒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只是夜里须得留人值守,免得又被贼人摸了上来。

    连着两日无话,第三天天气极好,他们的粮食见底,心中便有些慌了,正这时,见着一艘大船远远地驶了来,这是艘千料的明船(即明州造的船),用于远洋虽是不足,可在这近海航行却是绰绰有余。方有财见了大喜,站在码头上便是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臂,生怕那船上人瞧不着。

    那船借着风力,缓缓靠了过来,还隔着有百余丈,方有财突然咦了一句:“老管家,那是谁?”

    赵喜吃力地看了好一会儿,虽说看不清楚,但那人的身形却是极熟悉的,他猛然顿足,破口大骂道:“赵子曰这混小子,做事没有轻重,怎能让小主人涉险,跑到这大海上来!”

    那个他熟悉的身影,正是赵与莒。

四十四、江南制造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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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你如何来了,这海上风高浪急的,你千金之躯,怎能涉险?”

    虽是知道免不了被赵喜一番唠叨,可是当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船舷板上拉了下来,又拉着他的手护着他走过码头时,他心中还是感觉到一阵温暖。

    人皆有私心,老管家也一般,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过对于赵与莒,对于郁樟山庄,他确实是忠心耿耿的。

    “老管家,胡掌柜说你这几日都未去定海,还担心岛上出了什么事情。”赵与莒看了看周围,他没有意识到原本该泊在码头供赵喜出入的船不见了:“这一切都安好么?”

    赵喜有些讪然,他刚才还在教训赵与莒不应以千金之躯轻涉险地,这边自己就要漏馅了。

    方有财觉得这似乎是个机会,他倒不敢挑战赵喜在郁樟山庄的地位,不过表现一下自己总成,因此插嘴道:“大郎有所不知,一个倭鬼偷了岛上的船,俺们都被困在岛上了。那倭鬼,俺们都看着不顺眼的,好吃懒做……”

    “倭鬼?”赵与莒眉头微微竖了起来,他看了看身后,霍重城也与他一起来了,听得这话,同样皱紧了眉。

    “怎样一个倭鬼?”赵与莒问道。

    方有财正欲说话,赵喜干咳了声,他讪笑着闭了嘴。赵喜犹豫着是否要搪塞一下,但想到方有财这张大嘴必定是不会为他保密的,便将自己在定海看着那倭鬼可怜,故此收容了他,没料想他却偷船逃跑之事说了一遍,其中自然有轻有重,象自家准备将他赶走之事细细说了,而收容之事则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那厮在岛上呆了多久?”霍重城对那些细节并不关心,他急切地问道。

    “两个月左右吧……”赵喜不太确定地道。

    “是他!”赵与莒与霍重城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瞧到了怒色。

    那个丁宫艾,无怪乎他们在绍兴和周边几个府都寻不着人影,原是躲到了这岛上!

    “大郎,怎么了?”赵喜有些奇怪。

    因为霍重城就在身边的缘故,赵与莒只是简单地说了一遍霍佐予之死,当得知那倭鬼可能便是杀害霍佐予的元凶主谋时,无论是赵喜还是方有财,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难怪俺觉着那倭鬼眼神阴森森的,竟是穷凶极恶之徒!”方有财嚷嚷道:“若是再见着了,必将他拿了报官!”

    “若是拿着了不必报官,交给重城便是。”赵与莒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大郎,这次怎乘了大船来?”赵喜极是尴尬,自己竟收容了一条毒蛇,幸好他还来不及反噬,他望着自船上不断下来的人,当见着费沸时更是一怔:“为何费先生也来了?”

    费沸等人来到岛上,原因仍是霍佐予之死。霍佐予在时,因他的关系,无论是官府还是地方,对霍家庄皆有几分照顾。如今霍佐予死了,旁人虽是畏于霍重城的手段,不敢算计他的家产,却总想着法子自霍家庄的作坊里挖人——旁人只道如今大卖的刻钟是霍家的产业,却不知霍家只是赵与莒推至前台的遮拦。

    掌握了刻钟核心技艺的是费沸和几个徒弟,他们倒是对霍家忠心,但这忠心是须得看护的,故此,霍重城在与赵与莒商量之后,便准备将作坊搬到这悬岛上来,对外只说作坊散了,工匠都回了原籍。这虽说增加了些麻烦,却也少了些事端,只是在这岛上,原先建的几间屋子便不够用了。

    赵与莒有一种后世玩及时战略类电脑游戏时开分基地的感觉,故此找了由头,好说歹说终于得到全氏夫人首肯,与霍重城偷偷摸摸地溜了来。邻近人家只道霍家小主人在闭门守孝,而赵家的大郎则在苦读,却不知两个少年跑到了庆元府。

    “这地方挑得极好。”

    见到码头船坞所在处依山背风,又靠着个水深超过十丈的海湾,赵与莒极是满意。

    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削弱台风造成的威胁,而且这岛上因为少有人烟的缘故,还长着茂密的树木,部分材料便可就地解决。因为是无人荒岛又倨处海外的缘故,这里虽是归属昌国县管辖,却几乎便是白送——此时人们还认识不到这等有着良港的小岛有何用处。

    赵与莒估计了一下,在这山脚下,足以开出一大片平地,虽然不是良田,却可以建座大庄子。另外,有着那丁宫艾之事,赵与莒也觉得,靠着这海边的几间屋子,实在没有什么自保之力,无论是海贼或者是其余什么势力,都可轻易将岛子一锅端下。

    故此,这岛上的规模必须扩大。

    如今他有足够的金钱支持,刻钟的利润短短三个月间便为他积聚了近十万贯的财富,自春茧上市以来,继昌隆的生丝获利也有五万贯——绍兴和邻近几个州府,已经有织户人家抱怨今年不知为何收不到蚕茧了。有了这些钱,自然可以上下打点,将这个不受重视的小岛收归私有,再在这岛上建起坞堡。

    不过这却是一个大工程了,莫说数月,便是一年也未必能完成。

    赵与莒一边观察着地势一边盘算着,看到方有财跟在身边,他指着对面的山头道:“在那山顶之上,须得建座灯塔,若是船只晚归,便可以借着灯塔判别方位。”

    方有财飞快地用炭笔记了下来,他这一年多在郁樟山庄厮混,虽说不甚努力,却也识得了几百个字。半猜半编的,倒也够他自家使用。

    灯塔除去指示方位之外,还有一个功能,那便是了望,只不过赵与莒将之隐去不提罢了。

    “山下平地都开出来,找些人将地平平,咱们在此再建一个庄子……方有财。”

    听得小主人唤自己名字,方有财本能地挺直了腰,险些学着庄中的孩童一般应了声“到”。

    “这建庄子之事便交给你了,老管家不能时常留在这儿,有什么事情,你便与胡掌柜商量着去做。”赵与莒对方有财这反应极是满意,他最怕的是庄子上人将些不良习惯传给那些孩童,对于他们从孩童身上学着东西倒是极欢喜的。庄中上下,如今也都明白他这分心思,便是守门的扫地的,也会端着沙盘学写几个字。

    听得自己又被委以大任,方有财得意地挺胸收腹,他虽是个蹩脚的木匠,却在郁樟山庄今年接连两次工程中寻着乐趣,见着那原本只是图纸上的东西,在自家指挥下慢慢变成现实的庄院,他极有成就感。更何况在这建设的过程之中,他可以指挥着几十号人,受着别人的敬畏。

    “此事你要好好做,这海岛上建庄子,防风是第一要务,我和你说的那些,你都记着吧?”赵与莒见他得意洋洋,便要敲打他一下。

    “大郎尽管放心,俺方有财做事极是牢靠的。”方有财拍着胸脯担保道。

    赵喜听得心中有些不快,瞪了方有财一眼,方有财嘿嘿笑了笑,又补充道:“若是有老管家把着关,那就更好不过了。”

    他们两人的小心思赵与莒看在眼中,却根本不在意,赵喜是亲信,方有财如今也算是半个亲信,他们都不敢将自己当作普通孩童来看,故此才会如此。

    吩咐完这边之后,他又去见胡柯,老船匠腿脚不变,无人掺扶便只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不过他执意不肯休息,却要到建好的船坞去看,赵与莒也只能由他。

    “还好,义辰办得不错。”听得赵与莒询问,胡柯满脸都是笑容:“大郎,这船坞已经建成了的,如今只须人手,若是能找来足够人手,明日便可开始建福船了!”

    “先自小船建起,如今我们往来,都是租的别家之船,这千料之船,先建个两艘吧。”赵与莒点头对此表示认同。

    日后这悬岛之上,至少也会住着数百人,岛上土层轻薄,种粮食有些困难,只能种些蔬菜,那么岛子的粮食便要自陆上运来。加之要在此建堡坞,木材虽是可以就地解决部分,砖石却都得自陆上运。故此,两艘千料左右的中型船是必须的。

    “哪里开始便能建千料的船!”胡柯是个直性子,并未因为赵与莒是东家而有所收敛:“大郎这话便是外行了,以着咱们人手,先能造三五艘几百料的船不进水,那便要谢天谢地了。”

    “此事胡老做主,我不过问,我只是希望能早些见着咱们的船。”赵与莒微微一笑,这种技术上的事情,还是由专业人士来解决的好,他可不想犯那种外行领导内行的错误。

    “咱们这赵家船场须得雇请人手,因为在海中的缘故,这雇请的工钱恐怕要高些。”胡柯又道。

    “银钱之事胡公就莫放在心上……倒有一事,还请胡公出面才成。”赵与莒道:“那位水军的林教头,胡公须得请他多多来此照看,此处远离陆地,我有些担心海贼。”

    “那是自然的了。”他们在定海时,已经见过林夕,胡柯见着昔日徒弟的儿子如今却成了水军教头,心中也极是唏嘘的。

    “在定海时我听说,沿海置制使有些军中子弟,未能补上军籍的,生计颇为艰难。还要请胡公与那林教头说项,我家愿自其中招募些人手,或为船场伙计,或为作坊学徒,也算是条出路。”赵与莒又说道。

    此时大宋行的是募兵制,禁军厢军,皆来自招募,也有些是强征的壮丁或发配的囚徒。一入军籍之后,不到六十岁是不许退出的,故此军士家属往往随军居住。若是待遇较好的上等禁军,或许可以凭着军俸和赏赐养活一家老少,而大多数则只能另寻营生补贴家用。故此,赵与莒这个计策,正是急其所需,那些未曾应募入军的次子、幼子,能来此做个船匠工匠的,正合了他们心意。

    “此是善行,大郎果然宅心仁厚。”胡柯也知晓一些军户困苦,闻言连连点头。

    赵与莒却是微微一笑,他招徕这些人却是有自己用意。首先这些人可争决悬岛上人手不足之虞,他招募时自然会吩咐下去,只招十四岁至二十四岁之间的,这样招来的不是立即可以派上用场的壮劳力,便是稍加培训便可掌握习技能的学徒工。其次这些水军子弟上了悬岛,那么悬岛安危这沿海置制使司下的水军便要关注,比着如今靠林夕一人究竟是要牢靠些。第三这些人上得岛来,按着他定好的规矩行事,若是岛上有什么意外,也多了些自保之力。第四则是不人对人言的了,悬岛上原本会聚着霍家和胡家之人,若是两家联合,那么便可以摆脱他赵与莒的控制,他既不能时刻在此盯着,便在中间再掺入一伙水军子弟,这种平衡牵制之术,虽说不算光彩,却是成就大事必不可少的。

    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一利,有了沿海制置使子弟在岛上,他今后想要面向大洋,无论是东进还是北上或是南下,都会方便得许多。这些子弟之中,不少便常年在战船上摸爬滚打,日后他的大船造起来了,这水手便是现成的。

    “有了人手,咱们这赵家船场日后必然能造出大海船来,便是六千料的巨舰,也算不得什么难事!”胡柯又笑道,他在这船场中可不是普通的船匠,赵与莒与胡福郎早对他说了,船场之中,他得三成干股,也即是说,这船场有三分一归他。他造了一辈子的船,如今终于有了自家的船场,心中自是无限欢喜。

    “赵家船场这个名字不好。”赵与莒听得他第二次提起这名字,摇了摇头道:“对外咱们不用这个名字。”

    “那叫什么名字?”胡柯有些诧异:“胡家船场?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

    赵与莒沉吟了片刻便有了主意,他那关了的磨坊粮铺叫作“保兴”,缫丝作坊叫作“续昌隆”,那么这悬岛之上又是造船又是造刻钟的,自然也应有一个相类似的名字。

    “江南制造局。”想到这里,他笑着说道。(注1)

    注1:熟悉近代史的都应对此不陌生,李鸿章办的中国第一个近代军工企业,即目前的江南造船厂。大郎以此为之命名,正意味着他将走出求田问舍的田舍郎界域,开始向更广处发展了。

四十五、天下

    大宋嘉定五年八月秋。

    林夕晃着自己的手指,脚步踉跄地行在定海街道上,嘴里哼着小曲儿。他身旁,五六个水军军士子弟眼巴巴地跟着,见他下盘不稳,有活络些的便要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本教头虽是多喝了两杯,却还没醉到要人扶的地步!”他晃了晃脑袋,冲着几个人直笑:“你们的那些个心思,我自是知晓,放心放心,便包在我身上!”

    他今年二十七岁,年岁不大,在沿海制置司水军引战教头中算是小的,因为官卑年幼的缘故,平日里没少被支使。他父亲开禧北伐时战死,母亲早亡,家里便只有他一人,除了喝上两杯酒外,也没有其余嗜好。今日则不然,同僚们合起来在定海最好的酒楼观海楼里设宴请他,虽然这几个月来他没少来观海楼,可今日却是吃是最为尽兴的。不为他,只为往日里那些同僚如今的眼神,让他大大地出了口闷气。

    “还须林叔多多扶持。”那个乖巧能说话的嘻笑着道。

    往日里他们好些的便叫声林教头,亲近些的便叫声林大哥,如今竟然升了一辈,变成了林叔了。林夕笑着点了那小子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你呀,若是去了悬岛,依旧只会耍这嘴皮子,那可要折我的面子。”

    虽是斥责,却没有多少怒气在里头,他心中反而有些美滋滋的。想起岛上那位好客的赵老管家,他心中便暗暗庆幸,自己是遇着贵人了。

    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陪着赵喜来见他的不是胡柯本人,而是他们孙子胡幽。这少年有些老神哉哉的,名字也有些古怪,不过林夕听胡义辰说过,他与自己一般是想乘舟远游重洋的,故此颇有些亲近。待得知赵喜此来用意之后,他更是欢喜,他们这些禁军,除了象他这般有些小官职又没有什么负担的之外,其余没有谁家不是苦哈哈地过着日子。家中有子女者,更是要做些商贾贩卖的勾当,如今有人愿招用他们,便是给军中众多同僚寻着一个出路,便是于他自家前程也有极大助力。故此,他一口应允下来,回营与几个平日里相得的同僚说起,那些同僚的神情便让他想笑,险些就要管他叫林爷爷了。

    便是与他不相投的,如今见了他也得笑脸相迎。

    “我这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去悬岛自是无妨,只是到了那须得听从人家吩咐。”想到赵喜的交待,他又对着身边的几个少年道:“那边管你们吃住,工钱是极优厚的,又直接给了你们父母,若是有谁因为顽劣被赶了回来,就等着你们老爹用老大的耳刮子招呼!”

    “林叔尽管放心,便是丢了我爹娘的颜面,也不能丢了林叔的人情!”那少年将胸脯拍得砰砰响,目光中满是渴望:听林叔说的,岛上每七日便管吃一次肉,海边上每日都有鱼虾,米饭更是管饱,工钱虽说自家看不到,但父母总能见着的,这般的好事,若不是林叔与那船场的场主相熟,哪轮得到他们!

    “若是想你爹娘了,每三月便有两日假呢。”林夕打了个嗝,拍了拍身边一少年的肩:“平日里你老爹巡察,也会向悬岛转转!”

    “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子,怎会想爹娘!”被他拍肩的小子立刻脸红脖子粗了:“林叔小瞧人!”

    “傻小子,想爹娘是常理,有何羞窘的,还不敢承认!若是象你林叔这般,便是想爹娘,也见不着了……”林夕声音低了些,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自家还说未曾醉,可嘴巴却憋不住,尽说些什么话呢:“你们瞧着了,总有一日,你们林叔要乘着大船远渡东海,去寻那仙人居住之所在!”

    “到那一日咱们便上了林叔的船,给林叔做水手去!”那极乖巧的少年笑着凑趣道。

    大金崇庆元年八月,蒙古成吉思汗七年,大金西京(注1)城,秋风瑟瑟,草木枯黄。

    虽然只是八月,中秋刚过,可这靠近漠北之地,仍是寒意逼人。城头上的大金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吵得人心中慌慌的,难以平静下来。

    大金左副元帅兼西京留守抹捻尽忠在城头上转来转去,他虽然知道自己这番行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帐下将士更加慌乱,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元帅,城头风大,还是回府吧!”亲兵在旁边劝说道。

    “回府……不,还是在城上吧……”抹捻尽忠心中并无主见,刚要答应又想起,自己才登上城头不足半个时辰。他恨恨地向远方望了望,依旧未曾见到他想见的东西。

    “该死!”他大声咒骂了句,想以此来让自己心中平静一些,但却没有任何效果。见着左近的将士也都是神情不安,他想要斥骂,但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如今却不是作威作福的时候,将士们这些日来也极是辛苦,况且自家身为副元帅兼西京留守,尚且这般慌乱,何况他们这些小卒。

    抹捻尽忠自认是个忠直之臣,也一向勤政,向来喜慕汉人文采典章,对那匡扶司马氏的名相谢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极想学他面对强敌不动声色的风范。然则这等名士风liu,却不是想学便能学得的,将自己如今这惶恐不安的模样与史籍中载的谢安一比,他便觉得自家面目可憎了。

    “拿……拿棋来!”想到这,他努力定了定神,对着一个侍卫道。

    那侍卫明显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见他须发皆张似乎要发作,这才慌忙跑下城。围棋被拿来之后,抹捻尽忠坐了下来,叫来一个双腿战战的汉人幕僚手谈。两人心思都不在棋盘之上,故此下得都是漏招百出,抹捻尽忠执白,更是连着放了几脚棋,他自家都没发觉。

    和谢安一样,他在等着胜利的消息。

    胡人再度南侵已经数月,一直在西京附近侵扰,前些时日听闻大金元帅左都监奥屯襄率师来援,西京周围的胡人便失去了踪影。抹捻尽忠知道胡人必是去攻袭奥屯襄了,还特意遣使去报警,只望着奥屯襄能击败胡人,解开西京之围。可一直到现在,他没有等到任何回信。

    他虽是无心下棋,只是这番动作,多少安了将士之心。守城的将士以为他胸有成竹,那惶惶不安之色也消了。

    “元帅,来了,来了!”一局棋未下完,有士卒惊呼道。

    “那是……那是……”抹捻尽忠闻声站起,完全忘了名士风范,当见着那滚滚尘土时,他心中狂跳,只盼是奥屯襄的援军。

    然而,他失望了,来的是蒙古人。

    在抹捻尽忠想明白奥屯襄大军下场之前,蒙古人便开始攻击了。为蒙古人打头阵的,是抛石器抛入城中的头颅,这些刚割下不久、还流着血的头颅,将恐怖散布入城中。一颗头颅就落在抹捻尽忠身前不远,这位副元帅两股战战,险些就要转身逃走。

    “是奥屯襄元帅的人……奥屯襄元帅败了,我没有再无援军了!”

    便是反应再迟钝之人,也知道这些头颅原本属谁,流言如同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西京,西京城墙依旧坚固,可这人心却已经溃散了。

    铁木真立于己方阵中,他眯着眼,盯视着城墙上的变化。为了这座坚城,他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中途先后击败了两次金国援军,现在,这座城池象是宰杀并烹制好了的羔羊,正等待他伸出刀来。

    多年的征战,使得他在战场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敏锐嗅觉,从城头的旗帜、垛口后摇晃的人影,他便能判断出,这座城池已经失去了战意。

    铁木真并没有因为对手失去了抵抗意志而觉得无趣,恰恰相反,他对于屠戳抢掳没有抵抗能力的对手更为热切。他甩了一下马鞭,回头看了看知己的勇士,每一个勇士都在等待他的命令,从勇士们的目光里,他看到了鲜血、金银还有美女。

    “长生天!”他大喊了一声,然后将马鞭一指。

    “长生天!”他帐下所有的勇士,无论他们曾是契丹人还是女真人,或者是回鹘人,如今都象蒙古人一样呐喊。

    铁木真猛然一抖马鞭:“那个城里有的是金银,有的是丝绸,有的是女人——她们的皮肤比最精致的瓷器还要细腻,比最精美的缎子还要柔软!”

    他的勇士被这番话说得气喘如牛,目光尽赤。铁木真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音更大了:“守护着她们的,却是一群懦夫,他们骑不上马拿不动刀,弓箭连麻雀也射不死。这样的懦夫,他们能拥有财富与女人吗?”

    “不能,不能,不能!”呼声惊天动地。

    “去吧,把他们的财富与女人都夺来!”铁木真的马鞭终于落了下来,他的话声音不大,但他的勇士仿佛每个人都听到了。财富与女人刺激得这些人变成了猛兽,他们嗬嗬怪叫,向着西京城冲了过去。

    铁木真也夹杂在这群猛兽之中,无论他是否愿意,他和他的亲卫也加入到这因为抢掠而躁动不安的狂潮中,他成功地激起了这狂潮,却也让自己迷失于这狂潮。

    西京城上,抹捻尽忠正在考虑如何脱身。

    学着谢安不动声色间力挽狂澜的心思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唯一想的事情,便是如何活下去。不过他总算还有理智,知道这种情形之下开城逃跑便是死路一条,唯有坚守,借着坚城,才有一线生机。打退了蒙古人的这一次进攻之后,他才能寻机离开。

    “放箭,放箭!”他疯狂地咆哮着,催动自己能看到的每一个金国士兵,恨不得将城中积存的箭枝全部射出去。虽然这种漫无目的散射,根本不能对蒙古人的进攻造成什么阻碍,但至少可以为他壮胆。

    一个惊惶失措的士兵,将弓拉得最圆,也没有瞄准什么的,冲着半空便射出了一箭。他力气倒大,挽的也是强弓,那枝箭比起其余的箭要飞得高,俯冲而下也更远。

    夹杂在人群中的铁木真纵声大笑,城上射下来的箭,不是轻飘飘软绵绵的,便是没有准头乱七八糟的,这样的射法,根本不可能阻挡住他帐下的勇士!

    然而这个时候,那只飞得最远的箭俯冲下来,狡猾地避开了他的甲胄,自他盔甲的缝隙钉了进去,穿入他的体内。铁木真的笑声嘎然而止,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箭,又看了看城头。

    身边传来亲卫的惊呼,七八只手向他伸了过来,铁木真推开这些手,想要命令继续攻击,但剧痛让他头昏眼花,几乎失去了知觉。

    “可惜……只要一口气便可拿下西京……如今却只有等下一次了!”他心中想,然后失去了知觉。

    一枝不经意间射出的箭,拖延了一座城市灭亡的命运(注2)。

    西元1212年秋,埃及,开罗。

    邓肯•波罗得意洋洋地看着眼前这些异教徒,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看到没有,都是最上等的货色,每一个女孩都是处女,每一个男孩都聪明可爱,只要你给钱,那么他们就都是你的了!”

    “你们的圣经中说,富人想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面色难看的异教徒摇了摇头:“难道说黄金是这么美妙,竟然能让你抛弃自己的信仰?”

    “首先抛弃信仰的不是我,而是把他们骗来的那些贵人们!”邓肯•波罗耸了耸肩,向身后一指,在他后面,跟着几十个瑟瑟发抖的孩童。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用惊恐不安的神情盯着面前,当发现那几个异教徒瞪着自己时,他们又畏惧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幼小的心灵之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就是你们的十字军……真主保佑,我们虽然没有了萨拉丁,你们也没有了狮心理查!”异教徒中的一个念念有辞。

    “理查都死了十年了,现在英格兰的统治者是无地王约翰,那个抢夺了侄子王位的懦夫!”身为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商人,邓肯对于自己的消息灵通而自傲,因此大肆嘲笑着对方:“你们这些蠢货,当然不知道他在忙着干什么……”

    当异教徒们把他围住夹了起来,他才意识到不对:“等等,你这是要干什么?”

    “就象你欺骗了这些可怜的儿童十字军一样,我也欺骗了你。”那个和他打交道地异教徒狞笑着:“你将他们卖给我为奴隶,可是我有一个不付钱的更好方法,我会把你卖到遥远的东方去,比如说,东方的中国?”

    注1:金国政权稳定后有五京建制:上京会宁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东京辽阳府、南京开封府——多谢书友3838338a

    注2:铁木真在大同城下中箭退军,此为史实。

四十六、天下英雄出我辈

    大宋嘉定九年西元1216年,悬岛外海。

    小小的帆船在海中航行,有时象掠过浪尖的海燕,有时象垂附在海面上的白云,这种帆船初看上去与近海渔船没有什么两样,但仔细观看,便会觉船帆与其余船只的帆不同,竟是活动的,可以随意调整方向。正是因此,这船比之一般帆船要灵活得多,在海浪之中穿梭自如。

    若是更近一些,便可看到这船上控帆的,却只是四个少年。他们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还略带着几分稚气,身材却长得如成年人那般高大健壮。因为是赤着上身的缘故,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之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显示他们与此时其余同龄人不同,营养与锻炼都是极佳的。

    胡幽,离得太远了吧一个少年抬起脸对着同伴喊道:该回头了

    再远些,只须再远些便回头胡幽爬在桅杆之上,他在这四个少年中年纪最长,也是最熟悉大海的一个。

    两艘渔船被他们从后边追过,渔船上的渔民惊讶地盯着这艘帆船,当看清楚之后他们便释然而笑:悬岛上的船,便是那个叫什么江南制造局造的

    这船倒是极好的,若不是太贵,我也想买艘,捕鱼出海,方便得多

    呸,江南制造局如今只为沿海置制使的官军造船,你也想买到他们地另一个渔民啐了口。

    悬岛啊。我也想去那做学徒渔民中一个少年道。

    那也是你去得的,每七日有一顿大肉,平日里少不得鱼虾,那日子啧啧,便是咱们那的财主,也过不上方才那个啐了一口的渔民摇了摇头:只可惜江南制造局却不要我们,只有沿海制置使子弟方能入内。

    他们说的却是错了。江南制造局里的少年,除了来自沿海制置使辖下水军子弟外,倒有大半是来自绍兴府郁樟山庄。只不过这些来自郁樟山庄的被称作义学少年地少年,无一例外都是嘴极紧的,对于自家的来历都是闭嘴不言,他们口音又极杂,无法判断出来自何处。只有一些人在传言,他们尽数来自绍兴府某个富贵人家,原本是其中的僮仆。但这等传言却无人相信。因为他们个个能写能算,多少都担任了些职务,每隔三月便有一次长达一月的轮休,这让沿海制置使子弟极是羡慕。也有人托林夕向江南制造局的管事说情的,不过总揽事务的胡掌柜说了,想如同这些来自郁樟山庄的少年一般有月休待遇也不是不可,只须能写能算就行。\.bsp;这让水军子弟哑口无言,他们哪识得什么字算得什么数,能数几缗铜钱,便算是出色地了。不过胡掌柜有办法。他报给远在绍兴府的东家之后,这些日子,东家便令那些能写能算的少年办了叫什么夜校的,每晚有人来教水军子弟识字算数,见着人家能写能算便能拿比自家更多的钱,加之岛上夜里又没有什么去处,无一不踊跃报名的。

    自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学得进。只是数日时间,便6续有人退出,这些被称为义学少年的少年也不勉强,只不过这退出之人再要去找林夕说项。等待他们的便是林夕喷出来的唾沫了。

    教你识字算数,你竟然偷懒不学,还有脸面来再找我说情你不怕羞,我林夕却是要面皮的,你若是觉得江南制造局待你不好,那也简单,这几年来你们也赚了不少。足够你爹娘给你娶个媳妇了。你离岛回军营坐吃等死吧

    离岛是绝无可能地,对于那位从不露面的东家。这些军中子弟极是感激,若不是他,他们哪来的衣食温饱,让他们离了岛重过上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比要他们命还要难过。

    当这些义学少年初到悬岛来时,也有顽皮的瞧着他们不顺眼,想要揍他们一顿出气的。不过很快他们便知道了厉害,这些义学少年个个身强体健,打起架来又一向是一群一群上的,便是平日里见面总是互不说话的龙十二与李邺,见了对方挨打,也必定会嗷嗷叫着冲过来相助。水军子弟虽然也习了些拳脚,可在他们手下却占不到便宜,打了三回都是以惨败告终。而且但凡带头惹事地,轻则被罚了一个月的工钱,重的被送回家中管教三月,最重的两个是意图用船场地工具刀砍人的,都被赶出了悬岛,任其父母如何找林教头说情,都无济于事。

    想找胡掌柜说理,胡掌柜也说得极干脆:十六七岁的小子打架原是正常的,训斥两句惩戒一番便罢了,但是动了刀子却不一样,那便是光天化日持械杀人了,本应交送官办的,幸好未曾出人命,义学少年又为他求了情,故此只是赶出了事,这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但来吵,那便是无理取闹了。江南制造局招用水军子弟,原是为了林夕林教头的人情,若是水军如此不识抬举,那么最多便是一拍两散,江南制造局去另雇伙计,水军子弟都放回营。

    这话让有心纠集同僚来闹地收了心思,再闹下去可是断了官长同僚地盼头,莫说官长同僚不会相助,不被他们怪罪便已是上上大吉了。君子经过这番教训,水军子弟都得了家中告诫,对于这些义学少年都是打心眼里敬着,不敢再有挑衅之举。

    好在这些义学少年也自律甚严,便是几人外出,也一定是站成一条直线,而不会勾肩搭背的。他们平日里除了在作坊船场里帮手,便是在船上戏水。一个个都练出了好水性,小些地舟船,也都不在话下。

    胡幽与他们较熟,他这几年来也多是在郁樟山庄呆着,早与李邺结成挚交,李邺是个能说会道地,在原先那批孩童中不太受众人待见。倒是和后来的李一挝胡幽关系较好。三人都是曾在市井中混过,虽然在郁樟山庄将当年的坏习气改了过来,但彼此之间总是能看得更顺眼些。

    此时在这艘帆船之上的,便是胡幽李邺李一挝与另一个少年孟希声。孟希声在郁樟山庄第一批孩童之中算是出众的,仅次于陈任和陈子诚欧八马耿婉,他与李邺关系一般,但同胡幽李一挝还算亲密,而且生性喜欢乘船航海,故此跟着他们出来。

    四个少年。便是胡幽也是壮得象小牛犊子一般。方才劝胡幽回头的,并不是孟希声这个好学生,倒是李邺,有过一次教训之后,李邺极是谨慎,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故态复萌,又为大郎惹下麻烦。

    希声,你听得大郎说么,这大地竟是圆着,顺着海航行一周。便能转回悬岛胡幽攀在桅杆之上极目眺望:大郎之语可是真的

    大郎之语自然是真地孟希声未曾话,倒是李邺接了口:他何时说错过

    比起李邺,李一挝就要谨慎得多了:我虽是相信大郎之说,却有一个疑问。若是这大地是圆的,那以另一端的海水会不会倾泻而下,咱们这边的海水为何不见减少另一端的人头朝着下方如何生活

    一挝便是疑问多,和欧八马有得一拼李邺哈哈大笑起来:欧八马见了缫丝作坊的那蒸茧的生铁锅,说热气能将铁盖都顶起来。能不能借着这热气带动缫车,如此便是离了水坝,缫车也能运转。他都琢磨了四年,越是琢磨疑问越多。每日里就和萧学究两个闷在试验室里,便是他老爹让他回去考功名也不听

    众人都笑了起来,胡幽摇了摇头:也是大郎宽厚,才允他呆在庄中,他又不是庄里的人

    胡幽却是与欧八马有些不和的,看不惯这人老神哉哉地模样,整日里就是愁眉苦脸。好似旁人欠了他几百贯未还一般。听他这般说。其余三人神情各异,倒都是未曾话。

    胡幽也自知失言。严格说起来,他虽是郁樟山庄请来的船匠,却也不似这三人一般身属山庄。他笑了笑又道:听方管事说了,咱们江南制造局又要拓地,大郎要在此建织坊呢。

    方管事便是嘴大。李一挝撇了撇嘴道,方管事便是方有财方木匠,因为这几年督造江南制造局立了功劳,已经被提了管事。

    若是建织坊,将咱们家的生丝运到此处织成绸子,再直接装船出海,贩至高丽倭国,倒是一笔好生意。孟希声盘算着道:只可惜咱们如今尚无大海船。

    海船之事不必担心,我爷爷说了,咱们自己的大海船过些日子就可开造,咱们缺的倒不是船,是靠得住的水手。胡幽哈哈一笑:我倒是想做个水手,可是爷爷不放

    我倒想做个将军。李邺拍着船舷,忽然一笑:倒是那个秋爽,他的志向竟是做个郎中,大郎得知后便让他用小刀去杀那些鸡呀兔呀的,他初次去时,吓得竟然哭了

    秋爽则是第二批孩童了,经过三年,他们的进度追上了第一批孩童,其中一些也与第一批一起送至悬岛实习。这一来是为这些少年们增添实践经验,另一来也是削减郁樟山庄人口,免得惹人生疑这四年来,每年石抹广彦都会送来数十孩童,虽说赵与莒想方设法挖掘郁樟山庄的潜力,可到了嘉定八年,郁樟山庄还是人满为患。加之养上一二百个僮仆算是奢侈,算上三四百个那可就是别有用心,赵与莒便将第一第二和第三期地孩童分批轮流来这悬岛,他们的基础教育基本上完成了的。

    一挝,你将来想做什么众人笑完之后,胡幽又问李一挝道。

    我我说了你们可不许笑我。李一挝略一迟疑才说话,得了众人点头肯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在进庄子之前,我想的是开个大大的爆仗铺子,每日里自己做些爆仗。

    他话还未说完,同伴们便憋红了脸,他有些恼怒地道:你们都说过不笑的。

    不笑不笑,你接着说。李邺催促道。

    后来进了咱们庄子,吃着便是我爹娘活着时我也没吃过的饭菜,跟着你们学走路说话,莫笑,初次见到你们模样时,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羡慕,只觉得个个都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少爷还要神气后来又跟着大郎学了算术识字,我便觉得,这才是人过地日子,此前我过的,混混噩噩连猪狗都不如。我爹娘虽是生了我,可他们死得早,我那二叔整日里除了打骂便不把我当人看是大郎让我过上人的日子,我又卖身做了僮仆,那我这辈子便是跟着大郎的了。大郎要我做啥,我便专心做啥,知恩图报,也不枉我为人一世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赤诚,说得后来,眼睛都有些红了,众人先是默然,然后李邺点头道:是极,是我想差了,若不是大郎,我如今便还活着,也必是个叫人戮着脊梁骨地游手无赖,哪有今日这般自在跟着大郎,便是拿个元帅我也不换,何况是个将军

    希声你呢胡幽听了抿了抿嘴,他对赵与莒虽是打心眼中敬爱,却还未到如同这两人般的地步,故此又问孟希声。

    我大郎养着我们花销可不少,这几年来我算是看明白了,大郎哪里是将我们当作僮仆来养他分明是菩萨心肠,怜惜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如今庄子里孩童一年多过一年,瞧着大郎的心思,只恐收留的少了,中原如今又是战乱不停的,有的是如同我们一般失了父母亲人地孩童,大郎虽是能赚钱地,可他一人精力总是有限。孟希声绕了好一会儿,突地腼腆一笑:我只想将这些年学到的东西用出来,能替庄子赚些钱财,好替大郎分忧。

    无怪乎你整日里就在算计着将东边地米搬到西边卖,再将西边的柴送到东边来。李邺听了心中一抖,更是觉得有些自责,李一挝孟希声想到的都是能替赵与莒做些什么,自己同样身受大恩,先想到的却是当将军,这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了,他叹了口气:往日里我总有些瞧你不起,只道你钻到钱眼里了,却不知是想替大郎分忧,倒是我

    我虽是不常与你说话,却知道你心里是惦着大郎恩情的,若非如此,你哪有这般自律孟希声笑了笑:你倒无须自责,若是你当了大将军,更好报达大郎恩情

    胡幽听得心中有些烦躁,他也算是受了赵与莒恩情的,但又不象这三人一般的僮仆身份,处境便有些尴尬。有过郁樟山庄上学的经历,再与义学之外的人谈论,他便觉得无趣,在他内心中,也想如同李邺他们一般彻底融入山庄。他抬起头,却见着数艘海船正迅向他们接近,他看得清楚之后,失声叫道:海贼,快掉头

四十七、孽风凌岛岛欲摧

    丁宫艾叼着短刀,用力着鼻子,然后打了个哈欠。

    自打逃离悬岛,眨眼间便是四年了。他这四年来南海金国大辽高丽转了一圈,再回头来时,却不再是孤身一个。看着自家身后挤得满当当的数十条汉子,他嘴巴了一下,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

    他是来复仇的,同时也是来寻个落脚之处的。

    大哥,闻说这附近却是沿海制置使水军的地盘,咱们来这里讨生活,只怕有凶险。他身边的枯瘦汉子涩声对他说道。

    虽说丁宫艾这人在老实人中让人瞧不顺眼,可在那些游手浮浪眼中,他这人既大方又义气,做事又够狠辣,故此他走到哪儿,总能纠集一帮子臭味相投的同党。这四年打拼下来,他又有了几艘大船,二十余个心腹弟兄,再加上近两百个金国高丽水手。只是前些时日在高丽失了一次手,折损了近半人手,风声紧了,便又逃到大宋来。他想在这庆元府海外寻个落脚点,然后再折转向泉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曾经呆过两个多月的悬岛。

    悬岛离着6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说隔个三五日便有沿海置制使水军巡视,可这个岛较大,沿海置制使的水军不过是远远打个转儿,最多也只是在铜锣甩那儿停停,丁宫艾是个胆子极大的,觉得自己将家安在沿海置制使眼皮底下反而更为安全。

    不过悬岛上那个船场不知还在不在,那些建船场的人若是仍然呆着,正好乘机杀了复仇。还有,既是到了庆元府。绍兴府也少不得要走一遭,霍家庄的那个小儿,也须杀了才好。

    正在这时,他也望着了胡幽等人驾着的船。

    这船倒是有趣,靠上去,夺过来见着那借着风势行得极快地船,虽说不大。但丁宫艾还是起了贪心。

    这些海贼,没事便将刀剑弄在手中晃动,太阳底下反着寒光,远远地便被胡幽望着了。一群拿着刀剑又不是大宋禁军打扮的人,那自然是海贼了,故此胡幽第一时间出了警报。

    双方此时虽相隔尚远,可帆船海上调头。岂是那般容易的。依着丁宫艾的想法,对方便是觉自己是海贼,也应当先落帆,再掉头,接着升帆才能脱逃,到那时,自己已经靠了上去。然而,让他惊讶的是,那小船极为灵活,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漂亮地弧。帆斜了过来,便又被风力吹得鼓鼓的。

    逆风逆风扬帆

    此时刮的是北风,小帆船掉过头后是驶向西北,算得上是逆风航行了,但因为小帆船上挂地是可移动的三角帆,而不是一般中国海船的那种不可动的大帆,故此借着些微的侧风,帆还是能推动船破浪前行。\.bsp;这帆不是用芦苇织就的席子。也不是普通的麻布,用地却是棉麻混织之布,再涂上一层杜仲胶。当初赵与莒做热气球,可不仅仅是为了慑服萧伯朗,更重要的是寻找上好的船帆。

    划桨。划桨,追上去,这船好,我要定了丁宫艾舔了一下唇,对着手下下令道。

    海贼们自是知道,一艘可逆风上行的帆船,对于他们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将是多么宝贵故此。无须丁宫艾多作催促,他们便全力划桨。想要赶上胡幽四人。

    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任他们如何努力,与那帆船之间的距离都不曾缩近分毫。

    最初胡幽等人还有些慌乱,毕竟这是第一次遇上此事,当他们见着对方赶不上来时,少年顽皮之心又上了。

    快划快划,莫要偷懒那是胡幽在大喊。

    只可惜我不曾带火药来,否则抛个霹雳炮过去,管叫他们吃一嘴石灰注1李一挝极惋惜地说道。

    孟希声脸色白,却是不出一语,众人中他胆子最小,故此有些畏惧。不过此时众人注意都在海贼之船上,倒没有谁注意到。

    李邺最是顽皮,他见海贼仍是紧追不舍,便解开裤子,对着海贼之船撒起尿来:且让你这该死的海贼吃爷爷的尿水

    见他如此,胡幽哈哈大笑,他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否则当初也不敢一人去找毛家船场生事,便也解了裤子朝着海贼方向撒尿。便是孟希声,见着三人都如此,也不甘示弱,撒了一泡尿。

    海贼们眼睛自是极尖地,瞧着这帆船上不过四个半大的小子,又瞧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冲着自己撒尿,那个怒火几乎能从脑门子上窜出三丈。丁宫艾极是善水的,劈手推开掌舵的海贼,自己亲自操舵,总算借着股水流,船快了起来。

    他们近了,他们近了孟希声惊呼道。

    无妨,还远着。李邺却是大模大样,丝毫没有惧色。李一挝则默不作声地寻了把刀,放在乘手的位置,眯着眼睛盯着海贼。

    借着水流,海贼之船与帆船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孟希声趴在船板之上,心中越地焦急。胡幽也有些慌张,他们四人便是浑身本领,也无法挡得住两船的海贼。眼见着海贼们愈近了,不仅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清晰可闻,便是他们的眉眼须,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胡幽灵机一动,迅调转帆向,向负责掌舵地孟希声大喊道:转向,转向孟希声先是一怔,此时转舵调帆,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旋即明白了胡幽之意。他心中极为不安,觉着如此过于冒险,便未曾动手,李邺见了大急,忙抢过来抓住舵。拼了命给船转舵。

    帆船掉了个头,从向西北转向正南,海贼的大船距他们此时不过数丈,有性急的已经踏上船舷准备跳过来,正在此时,胡幽将帆向调好,北风呼的将帆鼓得满满地。帆船象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该死

    丁宫艾破口大骂,到嘴地美味,竟然这样便溜了。他们之船要大得多,想要转向却没有那般容易,况且他是借着一股水流才追上来的,若是转向离了那股水流,以他们的船。根本无法赶上满帆破浪的小帆船。

    帆船上四个少年都是一身臭汗,方才那一刻,实在是让他们惊恐。无论赵与莒如何训练他们,他们终究还是少年,面临这种情形,能有如此反应,已经是不错了。

    希声,你方才怎么了胡幽怒斥道:险些害死我们了

    不怪他,不怪他,方才那情形。是人都会怕。为孟希声说话的却是李邺,他也觉得身上粘乎乎湿漉漉的:况且那时转向,着实冒险

    胡幽讪讪一笑,自知方才责骂孟希声有些过了,他回过头瞪着离得越来越远地那两艘海贼船:这些贼子,倒也狗胆包天,沿海制置使在此,他们也敢来

    话说到此处。他突然闭口不语,向着李邺看了眼,李邺也抿着唇,脸色极是难看。

    沿海制置使固然在此,可离这片海域更近地却是江南制造局。这些海贼便是再亡命。也不会去寻沿海制置使地霉头,倒是江南制造局若海贼是冲着江南制造局来的,那他们几人又当如何

    绕弯子赶回去报信,咱们船快,没准还能赶上李一挝道。

    便是赶不上也得回去李邺握紧了拳头:大郎大郎就在悬岛

    赵与莒此时确实正在悬岛。

    已经十二岁地他,因为营养与锻炼的缘故,个头已经与普通十四五岁的少年相差无几。脸上地稚气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所特有的那种活泼。虽然他是个极为冷静的人,却也无法改变自身生理上的特性。

    他双眉修长。目光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依着全氏请回家的相面先生之言,这是大富大贵之相。他自己倒是对此不在意,整日对着镜子摆来扭去的,岂是男儿

    这四年来,他在山阴县可谓默默无闻,除去多养僮仆开办义学这两点之外,他与普通的富家子弟几乎没有区别。相反,霍重城倒是声名远扬,他为父报仇的悬赏已经提高到四万贯,家中庄院扩大了数倍,蓄养的武师教头打手帮闲足有五六十号,又勾通官府吏卒,比之他父亲在世时更为威风。自然这背后少不得赵与莒地点播,他也知道赵与莒是借着他遮掩自己,虽不知赵与莒究竟为何,但想着两人情谊,而且又不是害他,他也乐得如此。

    因为已经有十二岁的缘故,他较之以前要自由得多,母亲见他这数年来操持家业极是稳当,如今几乎就不管他了,便是弟弟与芮,自从跟着家中的孩童一起进了义学,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粘他。

    此次来悬岛,是为了织坊之事,续昌隆的生丝固然能赚钱,不过若是能织成锦绸再拿出去卖就更佳,况且他接到船场胡柯的消息,说是江南制造局已经可以制造海船,他便有些想在岛上再建个织坊。有缫车之前鉴,加之这四年来的技术储备,制造出比起这个时代远为先进的纺车,对他而言并不是件难事,萧伯朗与欧八马已经在他指导下做出了图纸。

    此处虽是平坦,却不在山崖之后,若是台风来袭,只怕损失巨大,织坊不能放在这里。

    站在山顶灯塔之上,赵与莒否定了方有财的建议,他向四周望去,码头附近合适地地方,不是被刻钟作坊和船场占据,便是被居住的房屋占据,确实挤不出足够的空间来。

    而且,若是织坊的话,主要用的应是女工,无论是从安全还是其余角度来考虑,女工地生活工作区域,都必须与这些男人分开才行。

    他正犹豫间,方有财指着远处道:大郎,那有些不对。

    方有财木匠出身,眼力是极好的,赵与莒顺着他所指望去,却看见自家船场造的那艘小帆船绕着个大弯,自北边转了过来,在小帆船与悬山之间,是两艘较大之船,不知什么缘故,小帆船始终不曾靠岸。赵与莒对航海不是很明白,便问方有财:哪里不对了

    方有财在悬港呆久了,乘船的次数极多,加上他又是个见着根木桩也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倒也对航海有些心得,又有意在赵与莒面前卖弄,便指着船道:他们是追着那两艘船来的,却又远远绕过那两艘船,好象怕靠近那两艘船一般。

    赵与莒皱了皱眉,他知道胡幽等人在那艘帆船之上,为何他们会要避开那两艘大船

    突然间,小帆船上的帆布上亮光闪了闪,接着,帆布燃烧起来。

    这种情形之下,怎么也不象是失火,倒象是有意点燃。这几个小子为何会点燃帆布

    赵与莒紧紧抿住嘴,自从霍佐予被杀之后,他地警惕性大为提高,虽然过了四年,这一点却依然没变。他迈开脚便向山下跑,同时大叫道:方有财,敲钟

    为了预警,在这小山顶地灯塔上,还架着一口钟,若是有急事,灯塔上了望之人便会敲钟。得了赵与莒的吩咐,了望手不待方有财动手,便奋力推动撞槌,猛地撞在铁钟之上,那铁钟声音虽是浑浊,却能传很远,无论是船场还是刻钟作坊里地人都愕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出来观看。

    为了防备海贼,江南制造局除了建有石墙角楼之外,还有二十余个护卫。他们是学不成工匠技艺的水军子弟,便只有把子力气。平日里也颇多训练,觉小帆船上的不对,他们也意识到远处的两艘船可能有问题,立刻按着平日演练,将码头与船场所有人都撤入围墙之内。

    依着大宋之律,百姓禁止执有刀剑之外的武器,违者将服一年半的苦役,不过悬岛之上却是水军子弟,水军交锋,弓箭为先,虽然他们弄不来弩,弓箭却还有五副,都被人带上了角楼。

    此时小帆船上帆布早已烧尽,幸好为了避免意外,船上都带着一块备用帆的,胡幽等人手忙脚乱地将备用帆升起,而两艘船上的海贼们见岛上有了防备,也不急着登岸,落下锚来远远地观望。

    我们当如何是好胡幽松了口气,向众人问道。

    在外头等着,若是海贼攻岛,咱们寻机杀进去李邺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说道。

    注1:此时虽然宋金都大量装备了火药武器,但其最大的作用不是杀伤敌人,而是干扰放火恐吓敌人。著名的采石矶之战中,宋军用的霹雳炮,靠的便是其中石灰来炙伤金军双目。

四十八、冷对枪尖掀血浪

    丁宫艾瞪着悬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中既是疑惑又是担忧。

    住在悬岛之上的人不曾觉岛上的变化,而丁宫艾离了四年,猛地再看到岛上情形,心中就犯了嘀咕。四年前他离开时,此处除了一个简易的船场码头,便是几间屋子,还是个荒凉所在。可现在他再看,竟有大小数十间房屋,仿佛成了一个村寨。

    这些房屋都被围墙护着,围墙不高,不过二丈,对于他们这些身手敏捷的海贼而言算不得什么麻烦。下对着码头的方向,开着一处门,如紧已经紧紧闭着。门两边立着角楼刁斗,上头有人正在向他们这边张望。

    不过四年功夫,悬岛便成了一座村寨,这让丁宫艾有些犹豫。有过霍家庄中伏的经历,他更为小心谨慎,不敢轻易行动,故此才会令海贼们下锚观望。

    一个村子,大哥,抢了吧

    其余海贼没他这么多小心,见这不过是个村子模样,又不将那围墙刁斗放在眼中,反倒更加高兴。是个村子才好,才有铜钱财帛可抢,才有妇人女子可用。故此,他们纷纷催促道。

    丁宫艾回头看了看众人,见他们满脸兴奋,心中一动:且试探一番,免得空手而归。

    邓肯,你去喊话,让他们开门降伏丁宫艾向另一艘船上喊道:若是不肯,便杀个鸡犬不留

    被他称作邓肯的,正是曾经将儿童十字军骗到开罗贩卖结果自家被当作奴隶卖了的邓肯波罗。他被那些阿拉伯奴隶贩子贩卖之后,几经辗转。竟然真的被带到了大宋,不过在去泉州中途,被丁宫艾打劫。他是个心思活络之人,根本谈不上甚么气节,立刻投靠了丁宫艾。这几年来随着丁宫艾四处流浪,虽是始终不得重用,但好歹混了个脸熟。

    又是我他用罗马语嘀咕了声。前去喊话地却不是什么好活儿,若是对方不肯降服,他这个上去喊话的定是被往死里打的目标。

    他所乘之船上的海贼哄笑着推搡着他,船起锚前划,因为码头无人的缘故,他们轻易便登上了岸。在半山之上见着这一幕的赵与莒皱了下眉,这便显出悬岛防御的不足之处了。一有事情便龟缩起来,原本敌方登6时也是有效杀伤地时机才对。

    当邓肯波罗出现在悬岛众人视线之中时,岛上人多少都有些惊愕。这个金隆鼻深目瘦削的大胡子,看上去有些象是西域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宋人服饰,极是不伦不类。

    里面的人听着,开门,投降,一个不杀,闭门。君子抵抗,一个不留

    邓肯波罗最为自傲的便是语言天赋,他还在欧洲时便已经学会阿拉伯语,到了丁宫艾手下,只花了半年时光,便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人话语。虽说腔调还有些乱跑,不过众人听懂不成问题了。

    海贼里竟然还有海獠有人嘀咕了一声。

    射他一箭,休叫他再放厥词又有人道。

    这些上得刁斗的都是水军子弟。自是习过射术地,瞄着邓肯便是一箭。邓肯缩头缩脑,早有防备,但那箭来得极快,他才想躲闪。已经来到了头前。

    丁宫艾见刁斗上射来箭,嗯了声,心里有些沮丧,还不等他说话,就见邓肯大叫着仰倒下,看他倒下前的情形,那枝箭贯入了他的头顶。

    该死丁宫艾心中虽是有着退意。可邓肯那艘船上的海贼却不管这一套。这些海贼原本就是乌合之众,哪有什么纪律。他们嗷叫着跃下船,也不去查看邓肯的伤势蜂拥冲向大门处。

    蠢货丁宫艾骂了一声,此时却不能再观望了,他指着码头:我们也上去

    赵与莒此时已经跑到山脚下,见着刁斗开始放箭,他心里稍安,但看到那围墙之上只是稀稀拉拉站着几人时,不由顿足。这些人终究不是真正的士兵,他们无论有弓无弓,大多挤上刁斗看热闹,可围墙上却只站着数人。方才赵与莒在山上看得真切,海贼有两大船,几乎近百人,围墙又远算不上高大,若是这些海贼翻过围墙闯了进来,那后果便不堪设想。赵与莒原以为这些人既是军中子弟,多少懂些战阵之道,如今却现,自这也太高看这些人了。

    果然,不待他跑到刁斗那边喝斥,便有海贼自墙上探出头来,这围墙依着地势建起,原本就不宽,当站在上着的几个水军子弟觉海贼人数竟然比自己还多时,了声喊便弃墙而逃了。

    该死赵与莒愤愤地想。

    刁斗之上虽说仍在不停射箭,不过才五张弓,又不是军中专门的射手,射出的十箭倒有七八箭落空,便是中了,也只是皮毛之伤。海贼最初还要闪避,或是拿着个木板护身,到后来刚脆不再理会这些箭了。

    丁宫艾大喜,原本见着这里有弓箭,他便有了退意,如今来看,这弓箭不过是摆设,也该着邓肯倒楣,才会中上一箭。想着破了寨子之后,便可以大肆抢掠,没准还能找到两个女人,丁宫艾身上便觉得一阵躁热。君子

    杀,杀,杀光他嚎叫着从船上跳了下来,跑了两步又停下,一把扯住身边一个海贼头目:你,带着你的人看着船

    这可是他多年来得地经验,便是最得意之时,也得留下一条后路。

    那海贼头目极是不情愿,丁宫艾吼了声不少你的财帛女人,他才懒洋洋地转了回去。

    护卫的水军子弟乱糟糟的,海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强就强在人多而且悍不畏死之上,冲进围墙之后,先做地不是消灭尚在抵抗的人,而是破门闯入屋子,想要抢掳财物。

    这个时候,尖锐的竹笛声响了起来。

    这种竹笛是郁樟山庄特制的,按着赵与莒地要求。当这竹笛声响起时,只要听到了这声音的郁樟山庄孩童,便要放下手中一切事情,向竹笛声传来处集中。故此,这竹笛声让那些惶惶不安的义学少年们有了主意,他们这时因为慌乱而不知所措,而竹笛声让他们明白自己如今该如何去做。

    大郎也在岛上龙十二浑身一颤。他原本躲进了一处厨房中。

    大郎李云睿从隐蔽着自己身体地大树上跳了下来。

    我不能呆在这秦大石挥动着手中的腰刀,这是一个水军子弟抛下地武器,却被他捡了起来。

    第一期第二期还有第三期孩童中,在岛上的有近六十人,他们抓着一切能使用的武器,甚至就是赤手空拳,从寨子里的不同角落飞奔出来。

    于是,那些原本在四处寻找躲藏之地的水军子弟,惊讶地看到,原本和他们一般慌乱地同伴。劈手从他们那夺来刀剑,向着那竹笛声传来处狂奔而去。有些胆子大的,也跟着他们奔了过来,更多地是停下脚步回头观望。

    在寨子中间,赵与莒铁青着脸,拼命吹动竹笛。

    这处寨子是他地心血之所在,这几年来,为了建成这寨子。他投入极大的人力物力,而他自己,更是在此时来此查看。他这六年来精心培养费了无数精力心血地少年,也被当作义学少年送到了这里。

    若是连一群乌合之众的海贼都收拾不了,自己还培养一批孩童做什么自己还想去与权奸史弥远斗自己还想掀翻一代天骄铁木真自己还想挽回这中华国运

    第一个跑到他面前的是赵子曰。他原本就应跟在赵与莒身边,只不过方才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时,也不知他从哪寻来一把柴刀,双目赤红地站在赵与莒面前。

    然后是龙十二,他咬着下唇,赤着手。直挺挺地站着。

    第三个便是秦大石。在第二期的孩童们中间,论起识字算数。他不算侥侥者,但论及身体,他却是出类拔萃的。赵与莒在觉他是关西将门后裔又使得一手好拳脚之后,便让他教孩童们拳脚。

    第四个是李云睿,他抿着嘴,脸色也是铁青。他最是敬服赵与莒,在郁樟山庄之时,处处都学着赵与莒地模样,便是说话,也总是先想想大郎会不会如此说。

    除了赵子曰外,其余孩童都是十五岁左右,因为这四年来营养的原故,个头上倒未必比那些海贼逊色。

    望着这些站在自己面前按着不同批次站着的少年,赵与莒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记得我曾经对你们说的么,我们的东西,如果有贼人来抢,我们让还是不让他问道。

    不让少年们异口同声,因为激动恐惧与愤怒,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们的手都捏得紧紧的,身子也绷得笔直。

    怎么不让法赵与莒冷冷扫了那些茫然失措地水军子弟与船场船匠,他们个个惶恐不安,有的人手中还有武器,却没有谁想到去阻止那些海贼。

    杀光他们秦大石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嘶吼出来的,身为将种,身为曾经历过蛮族杀掠的军人后裔,他身上不缺少这种烈性。

    杀光他们众少年起初声音还很乱,但叫到第二遍时,却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人喊出来地。

    赵与莒从旁边拾起一根毛竹,这岛上有的是这种竹子。他挥动柴刀,将那竹子一端斜劈下,竹尖虽说没有枪尖锋锐,但若是扎中了,也足以要人性命。他扔下柴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抓着那根竹枪,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

    赵子曰立刻也抓起根竹子,削了竹尖,小跑着追了上去。赵与莒刚迈出步子时满心愤怒,走了数步之后便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这样端着竹枪亲自上阵,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的主意,不过既是逼到这一步,那便无法回头。就这样冲上去,未必会死,若是转身逃走,却是必死无疑

    当他迈到第十步时,便听到了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很快赵子曰便站在他左边。

    这四年来赵子曰也未曾闲着,跟在霍重城家请来的武师身后,练了两年把式,虽说算不上武艺娴熟,但比起赵与莒可是不知要强到哪去,他走的时候有意比赵与莒快一步,无论遇着的第一个海贼是谁,先对上地都应是他。

    接着秦大石也追了上来,与赵子曰不同,他直接便走在赵与莒身前,用自己地身体遮住赵与莒。他双目血红,可手中竹枪却丝毫不动,笔直地指向前方。

    龙十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赵与莒右边,与赵子曰秦大石一起,将赵与莒紧紧裹住,赵与莒手的中竹枪只能从秦大石肩膀上探过去。

    越来越多地少年跟了上来,他们这一队人都是铁青着脸,有些人害怕得手足抖,却是没有一人停留。数十根竹枪向前举着,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刺猬阵,一步步向前推进。

    一个从空屋子里失望而出的海贼成了第一个倒霉鬼,他还没回过神来,五六只竹枪便伸了过来,这样多的竹枪,他根本不可能左右躲闪,待要退后,身后的同伴未曾看到外边情形,却在背后挤他。噗噗的声音连着不断,至少有四支竹子刺入他的身体。竹枪自然不甚锐利,扎着硬骨头之处都不可能进去,不过对于胸腹柔软之处,却是极轻易的。偏生这些海贼,整日里在海面上讨生活,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防护,这一扎下去,那海贼没有立刻死去,而是痛得大呼不止。

    他的惨呼与自伤口处汹涌而出的血让少年们更为慌张,有人手中的竹枪不由自主地垂下,但赵与莒平静得象古井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继续

    这声音里,仿佛不带有任何情感,虽说少年们见惯了赵与莒平静的神态,可这种对生命与死亡没有任何情感的平静,却是少年们从未见过的。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没了思考能力,只想着一个人在他们面前惨叫着流血死去,赵与莒这时的话语,反而让他们平静下来。

    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就任它们去,至于身体,依着自家小主人所说,继续便行。

    被刺得惨叫不止的海贼身体还未倒下去,他身后的海贼撑住了他,当现同伴受了重伤,那海贼大叫了声挥刀要冲出屋子,却被秦大石一竹枪自口中刺入,将满嘴的污言秽语都堵了回去。

    在秦大石之后,又是几枝竹枪刺中那海贼,他整个身体都被撑了起来,将身后第三个海贼撞倒。这个海贼有些高血压,自他身上喷出的血标得老高,若不是少年手中的竹枪够长,站在排头的几人便会染上一身。

    继续赵与莒平静地催促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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