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春好(下)
费沸制出的第一座时钟,在赵与莒看来仍是粗大笨重,足有一人高的木壳钟身,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来抱也觉得困难。里面的各种齿轮走动之时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与缫车相提并论,是不折不扣的噪声。比成人拇指还要粗的时针,看起来更象是只匕首,而那锐利得过分的分针则是鱼肠短剑了。位于时钟之后带动整个时钟运转的,是一个拴在链子上的重锤,一个类似于老式拖拉机的启动器的旋臂,可以升提高重锤的位置,当运行之时,重锤的重力通过链轮驱动钟的运行。出于方便使用的目的,时钟里还加有棘轮装置,可以让链轮自由地反向运动,而链轮正向运动时,则会带动时钟的指针旋转。(注1)
为了控制时钟的走速,在座钟正面下部,挂着一个来回摆动不止的生铁葫芦,这个便是钟摆了。
当赵与莒看到这东西的时候,虽然它丑陋之至,但赵与莒却想抱着它亲吻。这东西不仅可以方便人类生活,对于航海、军事、科研,都有极为重要的作用。虽然目前它还很简陋,但赵与莒仿佛看到,它将为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力量,而这力量,将帮助他实现自己的计划。
长长吁了口气,赵与莒这才注意到蹲在门槛上的费沸。这位巧匠端着个粗大的海碗,正慢吞吞地喝着水,虽然成功地做出了座钟,他也没现出喜悦之色,仍是那副木讷的模样。
“有劳费先生了。”赵与莒此时顾不得掩饰自己,以往他都是借着萧伯郎或者老管家来隐藏自己,可这一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上去一把抓住费沸的手。老匠人的手粗糙得紧,被他的小手握着,竟然也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而只是疑惑地看了赵与莒一眼。
“不知准不准。”
好一会儿之后,费沸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又偏过头向屋子里的刻漏。
“能动起来便能调准!”赵与莒对此倒是极有信心的,他绕着巨大的座钟转了两圈:“若是能再小些就好了。”
“再小些也不难。”费沸说的话,似乎永远就是那么简短,见赵与莒望过来,他的一个徒弟说道:“俺师傅之意是,第一回做,总要留下些余地,待下一回,便可做得精巧些。”
与费沸的不动如山不同,他的这个徒弟却是满脸兴奋,他知道的虽是不多,却也明白这东西是个了不得的发明。
“子曰,子曰!”赵与莒向外头喊道。
赵子曰匆匆进来,他极知分寸,向来离着赵与莒不远,既能随唤随到,又不至于影响到赵与莒思忖。
“遣人去请霍四叔和重城来,就说成了。”赵与莒大声说道。
赵子曰极少见到赵与莒这般情感外露,心中有些诧异,他瞅了还在动的座钟一眼,立刻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便出去唤人了。
赵与莒看了看费沸,老匠人依着端着那只碗,又开始慢慢喝水,见他望来,也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霍佐予来得极快,自然也少不了霍重城,才一进庄子,他就嚷嚷道:“阿莒,阿莒,你说的东西在哪呢?”
赵与莒将他领到那座钟处,霍重城最初只是见到葫芦状钟摆来回摆动,觉得极是有趣,到后来发觉那短剑一般的分钟也在缓缓转动,惊得绕着座钟转来转去,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做一个要花费多少,时间多少?”因为过去两个月都没做出的缘故,霍佐予对成功的希望已经不大,可这时却亲眼见着这东西转了起来,也不由得喜形于色。不过,与赵与莒还有着一丝丝孩子气不同,他在高兴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东西是否能卖出去。若是做一个这东西得花费数百乃至上千贯,或是要花去两三个月时光,那么便是能卖出去,也赚不上多少钱。
“九十贯。”费沸迟疑地回答,过了会儿又补充了句:“小了可更少。”
“做一个的时间呢?”霍佐予了大喜,百余贯的东西,又是这般实用的,富贵人家少不得买上一个。
费沸看了看赵与莒,又看了看霍佐予:“我做,十五日可得一个。”
这让霍佐予有些失望,以费沸之能,尚须十五日才得一个,一年不过二十余座,每座能赚百贯,也不过二千贯,比之于投入,实是有些嫌少。若是多雇人手,一则未必有费沸那般手艺的工匠,二来也怕这东西的工艺外传,这让霍佐予极是迟疑。
赵与莒觉得自己期待已久的机会到了。
“我有一法,可缩短工期。”赵与莒提了一句,又看了看费沸,老工匠终于露出狐疑的神情,赵与莒笑了笑:“此事日后再说,霍四叔,依你之见,此物能否大卖?”
“若价钱不是极贵,自是不虞销路。”霍佐予扳着手指头道:“世人多用刻漏、沙漏计时,不仅计时不便,也不精准,听贤侄说以此物计时,便是一年,偏差也不到半个时辰,远较刻漏沙漏好使。况且此物只须定期拧紧那个……发条,无须专人看顾,若是能做得再漂亮些,放置于家中,不仅可计时,尚可为装饰,富贵之家,必然趋之若鹜!”
说到此处,霍佐予闭住嘴,心中暗忖,仅行在一地,便有家资万贯之上的富户不下十万,若是能将这东西卖个百贯,这些富户只怕都会蜂拥而来。一年万贯,绝非难事,赵与莒答应将其中三成给自家儿子的,便是三千贯——比他这做爹的一年辛苦还要多上数倍了!
他与赵与莒都是精于心算的,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心有戚戚,正要说话之时,突然听得“轰”一声响。
那个做好的钟应声倒地,一片碎木飞铁之中,霍重城灰头土脸地站着:“这里面竟然未藏人,它却是如何转动不停的?”
原来霍重城见这东西极大,只道是有人藏于其中,将那铁葫芦不停摆动,又慢慢转着正面的指针。他便想掀开后盖将里头藏着的人揪出来,却失手将之推dao,弄得一地狼籍。
霍佐予与赵与莒都是哈哈大笑,霍佐予笑罢之后问道:“这东西贤侄可取了名字?”
赵与莒微微一笑:“霍四叔既问,想必是胸有成竹的了,还请霍四叔为之取名。”
“此物既似刻漏,又似铜钟,便唤作刻钟吧。”霍佐予也不推辞。
注1:时钟工艺由发条钟改为了重锤钟,感谢书友quetzalcoatl和一异_的指点。
三十二、船场(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念及这句古话,赵与莒微微一笑,拿起手中鹅毛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个“船”字。
近来他得到的消息,与这句古训却大相径亭,可以说,这几日里,他可谓喜事不断。先是新庄子建好,接着又是刻钟制成,还没来日,胡福郎便带着七八个人回到郁樟山庄,如今,便坐在他面前。
他带来的人中老的老少的少,年纪最大的已经超过七十,虽说看起来还是耳聪目明,腿脚上却极是不便。若不是一路乘船而来,赵与莒很怀疑这位老人是否能平安自泉州出来。
来的人尽数姓胡,这倒与胡福郎颇有些缘份,想到这里,赵与莒又在纸上写下一个“胡”字。
那日胡福郎至毛家船场出来,迎面便遇着一个半大的小子,约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指着他破口大骂。胡福郎极是惊讶,自忖与这小子从不相识,无缘无故地他如何敢骂自己。
他来泉州也不是孤身一人,带了两个本家的伴当,当下便有一个去揪住那小子,拉扯之间,那小子才明白胡福郎不是毛家船场的人,原是他骂错了。那小子虽说是莽撞,倒不是个死皮赖脸的货色,当下便要与胡福郎磕头陪罪。胡福郎不为己甚,只是多问了几句才知事情原委。
这小子也是姓胡,家中百余年来都在泉州造船,倒是船工世家,他父兄原本皆在毛家船场里做活,因前些时日一起事故不幸遇难,毛场主见他家只剩老弱,竟给了几贯钱钞便将他家自船场赶了出来。胡家有老有小,唯独少了中间的顶梁柱,自是不肯依从,他家虽说只是船工,却也有些亲朋故友,少不得去找毛场主分辩。
可此时规矩便是如此,毛场主将他家打发出来,最多也只能算是个刻薄寡恩,却无碍于国法。闹得后来,便是胡家的亲朋故友也没了耐性,只有这半大的小子每日还去毛家船场厮闹。
他要的也不多,只是求毛家船场收容他为船匠,好赚几个铜钱养活家中老弱。可先前双方便已破了脸,加上他又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做不得啥事,故此被毛场主所拒。
再一细问,胡福郎得知这小子叫胡幽,这名字险些让胡福郎笑了起来,胡幽胡幽,可不是个“忽悠”么?
他原本想给两贯铜钱打发了这小子,但他一句话却又让胡福郎改了心思。
“俺家个个都是好船匠,俺家阿翁当年在他毛家船场里便是这个。”胡幽说时还竖起大拇指:“他若不是病了双脚行动不便,毛家早就哭着喊着要他老人家来了。”
“哦?”真正所谓瞌睡遇着枕头,胡福郎原本便是奉赵与莒之命在泉州寻能造福船的船匠。虽说开个铺子,专销继昌隆之丝,但因新茧未出存货已尽的缘故,近来也很得空闲,才出来找寻船匠。他便是听说毛场主因为不景气的缘故,船场中有意裁撤人手,故此来寻他。不过这些日子他也知晓,各家船场对自家熟练匠人都是极看重的,轻易间难以拉走,毛场主便是要裁,也只会裁那些学徒,因此,象胡幽祖父这般有经验的老船匠,即使是腿脚不便,也值得拉拢一番。
接下来之事便简单了,胡福郎跟着胡幽去了他家,拜会胡幽祖父胡柯,说动他离开泉州这伤心之地,举家乘船北上至庆元府,再自庆元府乘大车来到郁樟山庄。
“大郎,为将他们带来,在如何安置上俺可是擅做主张了。”胡福郎见赵与莒高兴,心中也是欢喜,他在赵与莒筹办“保兴”时便被折服,故此说话时也是极客气的:“俺在泉州见识一番,总觉得泉州虽好,却非故土,离咱们山庄又远。来时自应元府上岸,便觉得这庆元府海客虽较泉州要少,却也极是繁华,不如……”
“九哥所言极是,是俺当初想差了。”赵与莒对自己的错误一口应承下来,他虽是心思缜密,可偶尔仍会用后世眼光看待事情,让胡福郎去泉州开铺子便是如此,现今泉州海运虽是极通畅的,可陆路却不如后世便利,将郁庄山庄的生丝运去,还是得走水路。
因此,赵与莒又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庆元”。
“既是这般,俺便关了泉州的铺子,在庆元府另开一家。”胡福郎精神一振,赵与莒从善如流,没有旁人那般倔犟固执,让他觉着为郁樟山庄做事,颇能一展所长。
“听闻九哥认了那位胡老船匠为义父?”赵与莒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胡福郎的提议,然后笑着道:“既是九哥义父,那便也是我长辈了,今日我见他劳累不堪,便未曾多谈,明日还得与他老人家说说造船之事。”
胡福郎嘿嘿笑了笑,却未答话,他原本父母早逝,靠着亲族拉扯才活到十三四岁,又靠着自家努力,才在小米店里当上了学徒。自被赵与莒所用后,生计上已经是不愁,见到那胡幽,不免想起当年的自己。
“在庆元府建船场,先做些渔船罢。”赵与莒轻轻敲了两下桌子,沉吟着道:“请胡老伯多带些徒弟,九哥在庆元船场里也寻寻,看看能否招着其余船匠,哪怕是在船场里干过一些时日的学徒也成。”
“大郎急着造船出海?”胡福郎一惊,这与当初他从赵与莒嘴中听说的却不太相同。
赵与莒点了点头,然后微笑道:“九哥放心,自是不会让九哥出洋冒险的。”
胡福郎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两人商议了会儿在庆元府建船场之事,赵与莒又提道招募工匠之事:“若是也有胡老伯这般船匠,九哥只管募来,钱钿上的事情不必担心。”
“俺见着后边的庄子了,今年春茧上来,咱们庄子便可大干一场,俺自然不会替你省钱的。”胡福郎开了个玩笑,突然想起一事来:“去庆元府,倒须与沿海制置司打交道,大郎还须定个章程。”
“沿海制置司?”赵与莒微微一怔。
三十二、船场(下)
(要三江喜欢票,投票方式见公告……)
===============================================================================
说起来这是他赵家祖上之耻,靖康之难后,高宗自家吹嘘着泥马渡江来到江南,实际上却是被人赶得抛家舍业。便是逃到江南,也不得安全,曾有次金军大举南来,高宗不得不乘船避入海中。有过此次之后,高宗便将入海当做最后的退路,为防金人舟辑断了这最后的保命之路,他用臣下之计,设沿海制置司,率领水军驻于定海(今舟山)。经过这许多年来变迁,如今沿海制置司下辖数千水军,大小战船过百,扼庆元府之门户。
“九哥先在庆元府安定下来,若是寻着门路,不防结交一下沿海制置司的将官。”赵与莒轻轻拍了拍桌子,自己如何把这事情给忘了:“制置司自有船场,若是有合适的门路,不妨于其中请些船匠来……九哥,咱们的船场,设在昌国县(今定海)吧,寻个有淡水的小岛,便是离岸远些也不打紧,若是上头无人那是最好,若是有人,想法子让他们搬出来。”
既是胡福郎抽得出身来,赵与莒便有心将基地之事也一起办了,在舟山群岛中寻一个有淡水的小岛,虽说比起陆上不方便些,但一来便于保守机密,二来可以做前站中转。
这个基地还有一处作用,便是掩人耳目。赵与莒知道自家这一年来家业兴旺,已经引起不少人关注,而且郁樟山庄可用之地几乎都被占了,已无多大前景,若是在定海置一小岛,一则远近适宜,便于遥控,二则足以掩人耳目,不至为邻近所知。
自然,出面去做这件事情的,最合适不过的是老管家赵喜,当他把事情办好之后,再让胡福郎、赵子曰轮流前去监管。自家船场,少不得用些后世的造船技艺,放在岛上,虽说运输材料稍嫌麻烦,却不虞那些技艺为他人所知。
赵与莒希望能将造船工艺保持三至五年左右,待三五年后,这座小岛便将成为跳板。
“此事不难,唯有海中风大须得谨慎。”胡福郎不知道这一刹那间赵与莒已经想到很远,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道。
“唔……”台风确实是舟山群岛一大隐忧,每年里至少要来上几回,不过若是选址得当,建房时注意材料,则可以减少些损失。这些事情便无须告诉胡福郎了,到时告诉给老管家,由他带着方木匠方有财前去营造,先是造一小港,能供近海小船进出即可,再建船坞,待得自家实力壮大了,便可慢慢扩建。
两人商议良久,都觉得弃泉州而选庆元,确实为正确之举。赵与莒心中也暗暗嘲笑自己,看多了后世之书,只知道泉州为宋元时最重要海港,却把身边另一个良港给忘了。
他们正商议之间,门外却传来小翠的声音:“大郎,萧学究求见。”
自从赵与莒发觉小翠多有替孩童求情之举后,渐渐将她打发去母亲院子里服侍,她原本就是服侍全氏的,加之内管家之权未削,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每日里总还要往赵与莒院子转转。赵与莒听得她的声音,向胡福郎笑了笑:“这位萧学究是庄子里新请的西席,九哥先坐会儿,我看他又有何事。”
萧伯朗自搬到郁樟山庄之后可谓如鱼得水,他是大人,又有基础,虽说只是短短几个月,却早已超过了那些孩童们的进度,如今算学已经做到解析几何了。不唯如此,他对被如今仕人称为旁门左道的机关技巧之术极感兴趣,那个刻钟也提醒了他,让他利用擒纵器原理,做出许多小玩意来。
这些小玩意,很多都是后世的玩具,象小鸡啄米之类的。他这些日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了便会来问,将赵与莒弄得难以应付,故此有些避着他。
“恩……大郎。”萧伯朗并不知胡福郎在,因此兴致冲冲地进来,开口便要叫恩师,见到胡福郎,这才改了口。
“萧学究请坐。”给二人介绍一番之后,赵与莒招呼萧伯朗坐下道:“学究今日有何事?”
“大郎,我想到了!”萧伯朗只是匆匆向胡福郎行了一礼,然后叫道:“木牛流马,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便是如同刻钟一般!”
赵与莒苦笑起来,萧伯朗其余都好,能捡着这样一个醉心于旁门左道的读书人,实在是他的幸运,但他这惊惊咋咋的脾气,特别是在科技发明方面每有所得,便恨不得嚷得全庄皆知的性子,让他颇有些不适。
或许正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才让他能不顾面子,拜自己一个孩童为师。
“或许如此,我还道你又有新奇主意了呢。”赵与莒半是调侃地道:“便是知道武侯以此制出木牛流马,难道说你也想造个?”
萧伯朗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造木牛流马倒不如造那热气球,大郎,何时再放一回热气球吧!”
这又是一个让赵与莒苦笑的提议,自元夕节傍晚放过一回热气球之后,萧伯朗隔上几日便要提上一回,赵与莒却从未应允。原因无它,便是不想过于惊世骇俗,那日元夕,人们都在看灯,在场的又都是家中庄客,热气球也只放了不过三五丈高便收了回来,故此未曾惊动旁人。便是有嘴不牢的庄客去外头吹嘘,也只道郁樟山庄放了一个特大的孔明灯,未曾引起什么怀疑。但事后赵与莒自己想想已经有些后悔,验证杜仲胶功效的方法多得是,自己不知是因为孩子气了或是其它,却选了个最惹人注意的,虽是换来了萧伯朗这个臂助,多少也有些危险。
“不放热气球?”见赵与莒一昧摇头,萧伯朗颇为失望,刻钟制出后,他便觉得有些无所事事,顿了顿,他又说道:“说起热气球,那个欧八马,跟学生说过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哦?”赵与莒心中一动,欧八马是欧老根之子,当初被送到家中义学后不久便显出过人聪明来,而且这少年喜好动脑,算学学得极佳,是少数几个已经掌握了四则运算的孩童之一。他与萧伯朗脾气相投,早已结成忘年之交。
“他说热气既是可以推起气球,又可以推动蒸茧锅之铁盖,或许可替代水轮来带动缫车。”萧伯朗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说出让赵与莒目瞪口呆的话来。(注1)
注1:自然没有那么早能发明蒸汽机的,无论是科学还是工艺积累,目前都是不够的。1688年,法国物理学家德尼斯•帕潘,曾用一个圆筒和活塞制造出第一台简单的蒸汽机。此时欧八马,也只是进行一些前期的探究罢了。
三十三、史弥远(上)
临安乃行在驻所,因天子志图光复,自高宗至今,并未如何扩建。中间御街虽说也极宽敞,可比之中原汴梁时,毕竟要显得落魄些。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暖轿,缓缓穿过御街,因此时轿子极为寻常,这顶轿子装饰不算华美,轿边跟着的也只有十余个人,故此倒没有什么人注意。
轿窗处被拉开一条缝隙,两只眼珠正透过这缝隙向外张望,若是有认识的人见着这位向外张望的,定是会被吓上一跳的。
这人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面皮白净,五官也算端正,只是眉毛特浓密了些,显出此人心志刚毅。他留着长须,向外观望时手一只手撩起布帘,另一只手则捻着胡须,仿佛是在咬牙切齿一般。
他便是大宋如今的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弥远。
自开禧三年十一月,他与杨皇后等密谋,杀死了当时的丞相韩侂胄至今,他已经大权在握五年。久居上位,使得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风范,处理起政务来,也不再象最初时那般手忙脚乱。
但此时,这位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却多少显得有些鬼祟。就连向御街两旁观望,也都得小心再小心,生怕为人所发觉。
之所以至此,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刺杀。嘉定二年五月,一位叫罗日愿的军官,曾密谋杀他。虽然因为事情不机密而失败,罗日愿也被他处以磔刑,但自此以后,史弥远便不大敢便服出门,即使是上朝之时,也都前呼后拥多置护卫。
偶尔,他也会轻车简从,出来透透气,察看一番民间景致。只不过每次都会象现今这般,几乎不露出脸面,免得被临安城中百姓认出。他虽不常外出,外间的消息却从不间断地传到他耳中,他知道因为他强力要给秦桧恢复官职谥号之事,临安城的百姓已有人将他与秦桧相提并论了。
“这些子愚氓蠢妇,哪知道庙堂之策!”想到这里,他冷冷哼了声。
近些日子,又一个极不好流言在临安城中传播,北方的大金与胡人交战失利,意欲自大宋弥补损失。这个消息让史弥远极是不安,他对金国失利之事也有所耳闻,但心中却有些将信将疑,自开禧北伐失利之后,史弥远便认定,大金兵强马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怎么还会输与那些胡人?
他正犹豫之间,突然听到御街之旁传来一声嗡响,仿佛古寺晨钟一般,让人心静神宁。他吃了一惊,御街他是极熟悉的,却不曾知道这里也有寺院,难道说是新近建成的?
他再度撩起帘子向外看,发觉自己置身于御街中断,周围都是金店银店的。其中一处金店之前,围着百余名百姓,那钟声,正是从金店中传来。
史弥远沉下脸,他是个崇信浮图之人,民间甚至有流言,说他原本是天童和尚崇智正觉转世,至于这流言是谁传出去的,唯有史弥远自己才知晓了。故此,他不愿看到这充满铜臭味的金店,却用佛钟来招徕顾客。
“响了,果然响了!”那些围观的百姓轰然喝采叫好,这声音盖过了铜钟声。
史弥远用脚踩了踩轿底,两个轿夫都是家养的,早熟悉了他的意思,知道这是驻轿的暗号,便停了轿子。几个随从立刻分为两伙,一伙挤开轿前围观的百姓,另一伙则护在轿边。
被挤开的人回头看了看,只道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倒也不以为意。便是心存不满者也只是小声叫骂两句,这临安乃天子脚下,多的是普通百姓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为争一时闲气吃了板子,实在是不值。
被围在正中的,却是石抹广彦与金店的掌柜。
“如何,俺说了这刻钟是上好之物吧。”那金店掌柜用手拍着张方桌,方桌之上摆着刻钟,不过这刻钟较之赵与莒见到的第一座刻钟要精细得多了,高不过半人,长宽也各只有尺许。
石抹广彦好奇地歪着头,这东西确实是稀奇,至少此前他在大宋与金国都未曾见过。
“你且说说,此物有何用处?”虽听得刻钟能发出钟声,石抹广彦还是有些不明白,抱着双臂向金店掌柜问道。
“此物名为刻钟,乃计时之器,你见这三根针,短粗者为时针,专指十二时辰,细长者为秒针,专掌白驹过隙,这中间的便是分针了。秒钟转一圈为一分,分钟转一圈为半个时辰。”金店掌柜手舞足蹈地道:“比之沙漏刻漏,此物简便易识,放在家中堂屋里,既可计时,又可装饰!”
石抹广彦不觉心动,他看了看那刻钟三根指针的指向,很快便认出时间:未时两刻
“瞧那秒针,一直在转,那分针也在转,只是转得稍慢。”
“还要下方那铁葫芦,一直在摆,竟然未曾停过!”
“莫非这木盒之中有人操纵机关?”
“休得胡言,那木盒才多大,便是一个小儿,也不可能躲在其中!”
周围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史弥远心头的怒意散了,若这真是一上好计时之器,自家里倒是要买上几个。
石抹广彦绕着那刻钟转了几圈,若是真象这金店掌柜吹嘘的那般神奇,这倒是一件极好的礼物。他轻轻拍了拍刻钟,金店掌柜立刻拦住他的手:“客官,此物虽好,价钱却是不便宜,若是不买,还请勿动。”
“我倒是想买一个,只是不知这个……呃,刻钟,果真能永动不止么?”石抹广彦问道。
“客官说笑了,世上岂有永动不止的机关,这刻钟自然也会停,伙计,摆上桌子,将那个停下的搬出来!”那掌柜笑了笑,然后向店里喊道,店中有个伙计又搬出张方桌,又小心翼翼地抱出另一座刻钟,这座刻钟与先前那座一模一样,只是秒钟与铁葫芦未见其动。
“诸位请看,这座刻钟是停的,俺这便让它动起来。”听得围观百姓有些噪动,那掌柜的得意洋洋地来到刻钟之后,将手塞进后部的一个圆孔中,也不知他是如何做的,那秒钟与铁葫芦便又动了起来。
三十三、史弥远(下)
“果然动了,果然动了!”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躁动。
那金器店的掌柜收回手,张开自己的巴掌给众人看,证明他手中并无什么东西。听到众人的惊呼,他脸上的得意又多了几分,然后大声道:“买一个回去,每日只需动一动机关,便可让这刻钟走上一整日!”
“可否让俺也动一动机关?”石抹广彦心中还有些怀疑:“若是果如你说言,俺便买一个回去!”
围观者里有好事之徒便开始起哄:“让他试试,让他试!”
掌柜的看了看周围,令伙计将一座刻钟搬了回去,又重新搬了座停下的出来,对着石抹广彦耳语了一句,还做了个向右扯动的手式。石抹广彦点了点头,将手伸入新搬出的刻钟后孔中,果然摸着一个铁制的锁链,他用力向右扯动那锁链,只听得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响,然后,刻钟的钟摆与秒针竟然真的开动活动了。
“果然如此!”石抹广彦大喜:“世上竟有如此精巧之物!”
“这用的可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故伎!天下独一无二!”金店掌柜捋袖拍胸:“俺在这御家开店也有十数年了,左邻右舍作证,俺可有虚言诓骗之事?”
“这刻钟多少钱?”石抹广彦懒得听他吹嘘,直截了当地问道。
“俺这有三种刻钟,若是客官有意,还请入店赏玩。”听得石抹广彦真有意买,那掌柜地脸笑得有如花一般:“请,请,小二,给客官泡茶!”
史弥远放下轿帘,捻着须微微沉吟,这刻钟果然是稀奇实用之物,他家中宅院广大,放上两三座也不嫌多。
他原本不是个物欲强的人,最爱的是权,至于财色则要淡得许多,他也算不得风雅,大宋历代丞相几乎都善诗,他却是例外。他自家也知道这一点,故此尽可能藏拙。只不过这刻钟却是极方便实用,让他这般人物,也不禁动了心思。
“去打听一下价钱。”史弥远轻轻敲了敲轿壁,一个管家会意,立刻凑到窗前,听他吩咐之后,便穿过人群,向那金店中走去。
史弥远放下帘子,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听得外边围观者又是一片呼声,他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窥探过去,发觉是两个金店的伙计,抬着个木盒出来,看这木盒便是极华美的,其中装着的刻钟,想必更是美伦美奂。
石抹广彦自带了伴当,在街市上租了辆马车来,将那木盒放置于车中。周围百姓都嚷嚷着要他打开木盒瞧瞧,石抹广彦却是满脸喜气地拱手婉拒。
史弥远心中也是好奇,不知那盒中装的是何种式样的刻钟,瞧那买者的神情,总不与店家摆出来的一样吧。
又过了会儿,他派去问价的管家走了过来,贴着轿子低声道:“回禀相公,他这有三种座钟,最贵的要一千贯,最便宜的要二百贯,中等的要五百贯。”
“好贵的价格!”史弥远吸了口气,即便是在两浙,三十余贯便可买到一亩水田(注1),一千贯,那可是三十亩水田的价钱了。
不过,对于史弥远来说,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家世代仕宦,父亲史浩和他自己都曾任高官,不仅公俸优厚,家中广置田产,而且还有些旁支子弟经商。这东西若是精巧经用,能体现他丞相气派,倒也当得一千贯。
“让他每样送一座去府中,我要细细把玩。”史弥远又吩咐道。
他是大宋丞相,自然与普通富贵之家不同,那管家得了吩咐,便又进了店铺。史弥远踏了一下轿底,轿夫得了暗示,立刻起轿,抬着他离开。
“也不知此物自何处来,倒是个赚钱的买卖。”史弥远心中如此想,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事抛到脑后。
与前朝国都中宫城多居城北不同,临安因是临时行在之故,宫城居于城北,独揽凤凰山,史弥远自家府邸在庆元府,那是当今天子赐地建的,名为“大观文府”,但因为他常年居于临安的缘故,在临安城中,也有他的丞相府邸(注2)。暖轿一路行来,史弥远心中长长吁了口气,觉得这些日子令他烦恼伤神的事情,似乎消失了许多。
“古人忘情于山水,我却是忘情于市井。”下得轿子,他对迎来恭候的家中西席余天锡道。
余天锡不过三十出头,微微有须,他字纯父,家中与史家是世交,他的父亲余涤曾被史弥远之父史浩聘为家塾塾师,到得他这一代,又被史弥远聘为西席。他为人稳重少语,故此虽来史府不久,却深得史弥远信重。他闻言微笑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如相公这般,便只能隐于庙堂之上了。”
“纯父此言……”史弥远笑着摇了摇头,用手轻轻拍着余天锡肩:“若非本相相知甚深,便要说你胡吹乱捧了。”
“学生可不是丁谓之,相公也远胜寇莱公(注3)。”余天锡虚引道。
两人相视一笑,待进屋落坐之后,史弥远道:“今日在御街上倒见着一样新奇之物,本相觉得颇为有用,便让人送来,纯父且与本相一起把玩一番。”
“能入相公法眼,此物定是不俗。”余天锡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看来学生今日得以大开眼界了。”
二人闲聊了会儿,那个管家走了进来,在门口时便深深施礼:“启禀相公,那店家掌柜来了。”
史弥远收住脸上笑容,整了整衣冠,摆出当相丞相的气派来:“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那个掌柜点头哈腰地进了门,也不敢正眼瞧史弥远,只顾得翻身拜倒,接二连三地磕头:“小人拜见相公!”
“听闻贵号在卖一个叫刻钟的物什,据说是了不得的宝物,用的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机关?”史弥远慢慢地说道:“不知可曾带来,本相意欲见识一番。”
“能得相公青眼,实是小号之福。”没听到史弥远让自己站起来,那掌柜便一直跪在地上回话:“带来了带来了,相公府里管家有吩咐,小人带了三座来!”
注1:史弥远的亲信程覃在嘉定年间为整治湖泊,一次用官钱三万二千贯买田一千亩,此为史实。
注2:宁波大观文府为史实,其部分后来并入著名的“天一阁”,但史弥远在临安城的居所,却未能找到相关史料。
注3:指丁谓与寇准,丁谓为寇准一手提拔起来,两人宴饮时,丁谓见寇准胡须上沾有汤水,便为之抹尽,结果被寇准教训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宰相溜须耶。”二人自此反目。
三十四、新血(上)
(继续求三江周最喜欢票,马上这周就过去了,还未投三江票的诸位莫浪费了,投票方式见作者公告)
======================================================================================
“东家若是早几日来,还可看到端午龙舟赛,那几日,行在极是热闹。”
见着石抹广彦,郑掌柜脸上便露出安心的笑来,石抹家在大金与大宋都是经营良久,但如同他这般忠心的却是绝无仅有。他仔细端详了石抹广彦,发觉东家比过年时反倒壮实了些,显然,这几个月里他虽是吃了些苦头,但生活得还是不错。
“方才去了一趟御街,这才到你这来。”石抹广彦也不与他客气,对待郑掌柜,他就如同对待家人一般:“小半年未来,临安更是繁华了。”
郑掌柜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可不是如此,便是这几日里,咱们这里仁坊新开了六家铺子,北面武林坊(注1)又多开了好几家作坊。”
“铺子生意如何?”石抹广彦随口问了一句,他倒不是真的关心自家北货铺子的生意。
“这小半年生意好做些,会子虽是越发不值钱了,不过咱们铺子收的多是铜钱。”郑掌柜拿出帐本,正要给石抹广彦查看,却被石抹广彦虚推开。
“我还信不过你么!”石抹广彦笑道:“算起时间来,明日此时会有咱们两艘船到临安,你且准备准备,找几间大屋子,安置一下船上的孩童,让他们在这住上一夜,后日咱们再雇车将他们送至绍兴去!”
郑掌柜听得面露喜色:“如此一来,多少还了些赵家的人情!”
“如何还得尽!”石抹广彦叹息了声:“若不是郁樟山庄,只怕如今我还守着这小铺子为一日三餐发愁!”
他这话并非虚假,若不是赵与莒赠他万贯,他即便是翻身,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他是极有眼光之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赵与莒当日之举了不得,便是一个大人,举手间将万贯家私赠与旁人,也已是了不得的豪客了,何况一介八岁孩童!
“郁樟山庄那位小主人,绝非池中之物。”想到那日里郁樟山庄的交待,石抹广彦便不再多语。
有了石抹广彦的吩咐,郑掌柜自是忙不迭地寻屋找车,他在临安住得久了,做起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倒不曾花费太多时间。次日,他便去了盐桥河码头,快到午时,将一帮子孩童领了回来。
这些孩童都是石抹广彦自两河两京路寻来的,见着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郑掌柜心中不免有些不忍。那郁樟山庄要这许多僮仆做甚,去年三十余个,今年这次又是七八十个,莫非是转卖与他人?
“休得喧哗,此为大宋行在,不可随意乱闯!”对于郁樟山庄为何要买这许多的孩童,石抹广彦同样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想到赵与莒能一掷万贯,弄些孩童养着玩儿,也未尝不可能。他家原本是契丹贵族,虽汉化得久了,可总还保有些北方异族遗韵,少有仁慈之心,对这些孩童,便有几分苛厉。不过总算还记得赵与莒的嘱托,一路过来倒不曾凌虐,饶是如此,自胶西上船的近百孩童,也有二十余名沉尸大海,不能活着抵达江南了。
故此,那些孩童对他既敬又畏,听得他喝斥,立刻静了下来。
“东家,这许多孩童,要花却不少铜钱吧?”郑掌柜问道。
“分文不花,尽是白捡来的。你是不知,两河两京之地,如今尽是狼烟,这些孩童,或父母死于兵火,或家人失散于战乱,能被我拾来,实是他们之大幸。”听得郑掌柜如此问,石抹广彦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大金上有昏君下有佞臣,却害得这些平民百姓遭殃!”
“胡人竟如此暴虐?”郑掌柜目瞪口呆,上回石抹广彦来时还说,胡人还在中都一带与大金僵持,可仅仅数月功夫,战火竟然已烧到黄河岸边了!
石抹广彦摇了摇头,家逢剧变之后,他的心变硬了。因此冷笑道:“我看倒不是胡人厉害,是大金太过无能。不过,胡人打到黄河也是好事,否则我也难借机行事。”
自石抹广彦回来,郑掌柜便想问他此行是否顺利,但又怕触着他伤心之事,一直没有提起,现在听他自己言及此事,便问道:“东家,此行可是顺利?”
“极是顺利,远超我料。”石抹广彦笑道。
他这话倒不是虚言,原本他是想乘着蒙人南下之际,去金国一两个马场,买通监管的军官,带个一两百匹战马南下。但金国局势崩坏,几乎举国都如无头苍蝇一般,人心惶惶之中,不小金国马场官吏都弃职而逃。他发觉此事之后,冒险乘船自黄河上溯,直至大金河东路。因为防着胡人与大夏的缘故,大金在此有数个马场,其中有两个已经被蒙古人攻破,石抹广彦来得正是时候,买通了一个意欲弃职而逃的马场主官,从这马场中赶了六百余匹好马出来,寻了船顺汉水南下直入荆湖。此时大宋便是一匹驽马,也可卖得两百贯,何况是可充作战马的良驹!这批中大部都卖与大宋朝庭,虽说经手之时免不了送出份子钱,可石抹广彦究竟还是打了大金马贩的幌子唬人,大头还是他自家得了。仅此一趟,他便获利十五万贯,赵与莒给他的一万贯,生生翻了十五倍出来!(注2)
他是有心之人,贩马之时便遣人于大金各路搜集孩童,待贩完马后,他便又马不停蹄赶往胶西,在那接应这些被送来的孩童,然后乘海船南下。
这段经历,说起来是极轻松,但其中凶险,却是常人难以想象。且不说他四处打探马场时险些被金兵捕获,也不说他赶往马场时遇着蒙古人游骑,便是赶那六百余匹好马南下,一路上山贼水匪便遇上不下五六起,若不是石抹广彦本身谙熟骑射,带的伴当又是忠心能战的,他的尸骨早就不知扔到哪里被野狗所啃噬了。
“唉呀!”
石抹广彦正回忆自己一路艰辛时,一个孩童突然在他面前跌倒,他冷冷看了一眼,也不去扶他,而是喝斥道:“起来,快起来!”
注1:南宋临安的官营手工业作坊集中于武林坊、招贤坊一带,私营则遍布全城。
注2:此为小说家言,其时贩马获利虽是极丰,却没有这么简单。
三十四、新血(下)
那孩童挣扎着要爬起,但不知是在船上呆久了的缘故,还是身体过于虚弱,挣了两下也没能起来。郑掌柜刚要去扶他,石抹广彦却伸手拦住:“自己爬不起,你扶他一次,能扶他一世么?”
郑掌柜看了他一眼,有些讪然地退开了。
那孩童身后一男孩原本想要扶起他的,听得石抹广彦之语,便也停住手,只是在后边叫道:“起来,起来,云睿快些起来!”
在这一批孩童中,跌倒的是最瘦小的一个,旁边的孩童们都默不作声,唯有他身后那个不停地在叫唤。
“快走,快走!”石抹广彦再次喝道:“休要停下,快走!”
其余孩童们蹰躇着迈步,那个在叫喊的孩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地上摔倒的也在不停地抽泣,可他越是急,脚下便越是不听使唤,好容易才站起,膝盖一软又趴在地上。
石抹广彦神情冷竣,目光之中丝毫没有同情。他自一个伴当手中拿过鞭子,挥手便抽在那个叫喊的孩童脖子上,那孩童一缩脖子,鼻泣眼泪挂了一脸,却不得不迈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个跌倒的孩童:“云睿爬起来,你快爬起来啊!”
“我要爬起来!”被唤作云睿的男童尖声叫着,终于再度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两步,可又再度摔倒在地上。不过这回,他倒是很快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跟上队伍,到得孩童中间又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好在被开始叫他的那个男孩扶住了。
发觉石抹广彦冰冷的目光扫过来,那个男孩大声道:“他能走,他在走,不要丢下他!”
这个男孩给石抹广彦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哼了一声:“秋爽,你倒是好心肠。”
秋爽倔犟地昂起头来,与石抹广彦对视,石抹广彦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甩了几下,却最终没有打下去。
这些孩童从北国战乱之地,来到这江南最繁华之所,看得街上人潮如织,两边店铺栉比鳞次,听到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大车的轳辘声、船桨的破水声皑乃应和,都是看得呆了,脚步不免有些慢,石抹广彦最初还发声催促,甚至挥动鞭子抽了几鞭,但后来想想也罢,他们历经艰难才到得这繁华之地,去了郁樟山庄还不知会是何种光景,要看便让他们多看一眼。
这数十个孩童行在临安街道之上,倒不特别引人注目。临安繁华,富户贵室多有购买僮仆者,官府虽是三番两次颁出禁令,然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乃我中华数千年惯例,故此人伢奴贩,在临安城中也不少见。石抹广彦经过剧变之后,面容枯槁瘦削,加之目光冷厉,倒与那些人伢奴贩如出一辄。一路之上,便不断有人拦着询问,这些孩童价钱几何,都被他一一打发了。
也有在临安贩人的人伢行首前来探问的,待得知这些孩童并不在临安发卖,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石抹广彦如今手头阔绰,乘着中原大乱之机,招揽故旧,随行的伴当便有一二十个,故此一般的游手倒不敢轻易上前招惹。
石抹广彦心中也有些顾忌,不敢在临安城多做担搁,次日一早,便命人套车将这些孩童送往郁樟山庄。待收拢人口时,却发觉秋爽与昨日摔倒的那孩童仍在屋中未曾出来。
起初石抹广彦只道两人是乘夜逃走,还不以为意,不过片刻之后,前去察看的伴当回来道:“东家,那两小子一个病了,一个在照看他。”
石抹广彦皱起眉,北人南来,多有因水土不服而病倒者,不过,他们这一路行来,那些体弱的早已被扔入海中,到得临安,竟然还有生病者。他略一踌躇道:“叫那个好的出来,那病的先留在此歇着。”
“叫过,抽了两鞭子,可那好的就是不出来。”伴当苦笑着道。
石抹广彦哼了声,不必问,他便知那个好的是谁了,必是秋爽。他转头看了看,郑掌柜正低声念佛,石抹广彦知道他是吃斋信菩萨的,心中微微一软。若不是这个郑掌柜一心向善,自己家破人亡逃至江南来,便只有残躯一具,若不是郁樟山庄那小主人仁慈仗义,自己失了家中产业便只有空手两只,便是瞧在他们的份上,自己也该有份善心才是。
算是为他们积些阴德,以报他们恩情吧,至于自己,只要能替父亲家人报得血海深仇,便是堕入阿鼻地狱也是在所不惜!
他快步进了孩童们住的屋子,这屋子本是临时找来的,虽是够大,却极为粗陋,好在江南五月天气暖和,孩童们都是打地铺,相互堆挤也不怕冷着。石抹广彦一进屋子便嗅到股臊臭味,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
“他怎么了?”见到秋爽端着个不知哪来的破瓷碗儿正在给那个病倒的小子喂水,石抹广彦问道。
“他病了,烧得厉害,大爷,求您了,给他请个郎中吧!”秋爽眼中含着泪,放下碗合起双手给石抹广彦跪了下来:“大爷,如今是在城里,不是在海中,求大爷不要抛了他!”
石抹广彦嘴角抽动了一下,在船上之时,因为将那些重病濒死的孩童扔入海中,他在这些买来的孩童心中,与凶神恶煞只怕没啥两样了。
见他不语,秋爽连着磕头道:“大爷求您,请来郎中将他治好了,小的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达大爷恩情……”
“嗯,你有牛力大?还是有马跑得快?”石抹广彦冷哼了声:“俺要你做什么牛马!”
“大爷!”秋爽抬起头来一脸哀求。
“你这小子虽生得丑陋如鬼,却是有一副菩萨心肠……”石抹广彦低声喝斥了一句:“昨日瞪着俺时不是还挺倔的么,今日就这模样,你陪着他一起,这小子……是叫李云睿吧,既是到了这里才病倒,便算他命大。郑掌柜,替他寻个郎中来!”
跟在他身后的郑掌柜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立刻出了门去派人寻郎中。那秋爽一边磕头一边千恩万谢,石抹广彦哼了声,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
隐约之中,秋爽似乎听得石抹广彦说了一句:“但愿这两小子,日后也有这般运气。”
三十五、迎新(上)
得知石抹广彦来了,赵与莒心中甚为欢喜,自除夕一别,已经五个多月过去了,石抹家在临安的铺子,虽然每月都会遣人来通声气,但对于这位东家的行踪去向,却也总是说不清楚。赵喜在赵与莒面前已是不只一次抱怨,说那一万贯恐怕是打了水漂。
初时赵与莒还为石抹广彦辩解几分,一个能在如此凶险境遇中脱身逃出者,必是心志坚定之辈,应当不会有意诓骗,况且那一万贯原本就不打算有何收益,纯粹是赵与莒有意助石抹广彦一臂之力罢了。但到后来,赵喜说得多了,赵与莒干脆找些事让老管家去跑,将他从自己眼前支开,免得总听他唠叨。
“这位石抹东家果真是信人,小老儿虽是年纪大了,眼睛却还好使,早就知道他不会诓骗俺家。”将这消息说给赵与莒听的,正是赵喜,只不过此时他早将自己先前的怀疑忘得干净。
“老管家年纪虽是大了,可无论是身子骨还是眼睛可都不老。”对于这位忠心的世仆,赵与莒在某些方面还是极为优容,赵喜也极明白,虽是偶尔有倚老卖老之处,可对家中孩童的管束方面,他从不置言,这一点,他便比小翠要聪明得多了。
“那信使说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大郎,小老儿出去迎接?”
赵与莒沉吟了会儿,他自觉有些了解石抹广彦的性子,他既是亲自来,必然是准备还上那一万贯了。否则,他便会遣人送孩童来,而不是亲自出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赚回本钱,石抹广彦的本领倒不容小窥,赵与莒原本准备自己出外迎接,转念一想,如今自己不过是孩童之身,便是迎出十里,也未必能得石抹广彦尊敬,反倒让他小瞧了。
“将义学孩童们叫齐,整好衣裳,迎接新人!”心念一转之间,赵与莒便有了主意。
加上一个李一挝,一共是三十六名孩童,清一色的衣衫,清一色的打扮,清一色的神情,当他们分两边站着的时候,赵与莒心中突然有些激动。一年之后,这些孩童,总算有些模样了,无论是他们的学问还是他们的姿态,都让他看到了希望。
石抹广彦看到这分两列站着的孩童时,也很是吓了一跳。
这些孩童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既无人交头接耳,也无人动手动脚,就连呼吸时胸部的起伏,仿佛都是如同一辙。
若是霍佐予见了这一幕,定然会又教训霍重城,当初孙武子为吴王练兵,以宫女为阵也不过如此。
“石抹东家,一路辛苦。”直到赵与莒笑吟吟的声音传来,石抹广彦才将目光转到郁樟山庄的小主人身上,他身材高大,看着赵与莒时须垂头低眉,本来有些居高临下的优势,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这倒象是在垂眉顺目聆听教诲了。
“这……这些便是去年的孩童?”石抹广彦心中怦怦直跳,向赵与莒问道。
“石抹东家带来的,难道说自家不认识么?”赵与莒仍是淡淡一笑。
“少君……倒是小可失礼了。”石抹广彦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未与赵与莒见礼,他恭恭敬敬抱拳,向赵与莒深深做了一揖。
赵与莒还了礼之后,向石抹广彦身后望去,那后头的八辆大车之上,坐满了孩童,男孩坐了六辆,女孩也坐了两辆,一双双目光望过来,都是怯生生的,偶尔还有胆小的发出抽泣声。石抹广彦顺着他目光也向后看,再看看郁樟山庄前这两排孩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若是让他来训这些孩童,练得他们站直无声倒是没有问题,但象这般气质,却不是他能教出来的。郁樟山庄之中,果然隐有高人,也不知道那位高人究竟是何种身份,训这些孩童只是为了陪这位小主人读书玩乐么?
若是能让这位高人助自己……
想到这里,石抹广彦心中不由得有些热切,他所谋甚大,若是有个卧龙凤雏般的人物相助,必是如鱼得水。
石抹广彦心中盘算着如何自郁樟山庄中将那人请出,郁樟山庄虽是对他有恩,但让那人在此训练一帮孩童,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只须好生说服山庄主人,应当能借他一用。
他正盘算着,突地听闻孩童中一人怒喝:“行礼!”
随着这一声怒喝,三十六名孩童,无论男女,双目眨也不眨,盯在赵与莒身上。石抹广彦先是大惊,接着面色灰白,摇了摇头,他虽是不知这是后世的注目礼,但那自郁樟山庄挖人的心思消了。
这些孩童盯着赵与莒时那目光,分明是死心塌地地敬仰忠诚,能将这些孩童训成此番模样,那人自己也定然是对郁樟山庄忠贞不二的,自己请他帮忙筹划一二或有可能,但要将之挖走,恐怕无此可能。
虽是如此,石抹广彦心中还是有些为那人叫屈,有如此本领,当在庙堂之上安邦定国,或是于两军之间运筹帷幄,却不应陪这些孩童们玩过家家的把戏。
与他同样被惊得面色灰白的还有那些新来的孩童,望着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他们手足无措,就连迈步似乎都不会了。
穿过这三十六个孩童,赵与莒转过身来:“立正,领他们去后庄,陈任,龙十二,陈子诚,韩妤,李邺,孟希声你们六个负责,解散!”
随着赵与莒一声令下,这三十六个孩童终于散了队伍,迎向那些新来的。随着石抹广彦来的伴当也未曾见过这等事情,个个目瞪口呆,待得回过神来,这些孩童竟然都被带走了。
“子曰,招呼好石抹东家的伴当。”赵与莒又命令道。
赵子曰垂手肃立,应了一声“是”,便开始招呼石抹广彦的随从。
“请!”赵与莒又转向石抹广彦,笑吟吟地摆手。他虽是长了一岁,可也不过八岁,这年余来营养加锻炼的缘故,身高大约长了两寸,却还是个小孩儿模样,可他做出这如同大人般的手式,石抹广彦不但未觉异样,反倒以为理所当然。
三十五、迎新(下)
(继续求票,修改了此前一些BUG,包括部分雷人的情节,作者的恶趣味啊……)
“少君……”石抹广彦直愣愣地盯着赵与莒,觉得自己又须对这位郁樟山庄的小主人刮目相看了。
“石抹东家,中原情形如何了?”
这次赵与莒是在书房中与石抹广彦谈话,全氏自然不曾出现,起初石抹广彦还有些愕然,但听得赵与莒出言询问,他立刻跳起来,极是失礼地指着赵与莒道:“你,竟然是你?”
他心中郁樟山庄应另有高人,全氏不过一介寡妇,自然不是这位高人,而赵与莒年方八岁,被他自动忽略。他与赵喜打交道次数最多,故此也将赵喜排除在外。可方才赵与莒开口询问中原情形,却让他恍然大悟。
屋子里除了他与赵与莒,便只有两个郁樟山庄的仆人,这二人怎么也不象是有心机的,故此赵与莒如此发问,绝非问给旁人听,而是他自己想知道。若是普通孩童,便是再聪明,最多也不过知晓左近之事,哪有询问千里之外的中原情的!
他如此大惊,赵与莒却神情坦然,石抹广彦得了他万贯,不但没有卷款跑掉,而是依他所言送孩童来,证明这人是可堪信任的,让他知晓些郁樟山庄之事,一来坦诚相待以结其心,二来也是进一步试探此人。
即便是石抹广彦仍有异心,知晓了这些事情,也于郁樟山庄毫无伤害,毕竟操训些壮丁有可能是谋反,可操训些孩童谁会以为有违国法?
石抹广彦盯着赵与莒望了好半日,正容做揖,一躬到地:“少君瞒得小可好苦!”
赵与莒微微一笑,石抹广彦是聪明人,聪明人多自负,而自负之人觉得被戏耍之后,难免会有几句怨气。
“少君不知师从何人?”石抹广彦终究还有些疑窦,在他看来,能教出赵与莒这般聪明者,应是更了不起之人,便出言试探道。
“石抹东家何必多此一问,还是与我说说中原情形吧。”
虽然自后世历史书中赵与莒知道此刻中原正一片狼烟,但终究要自石抹广彦嘴中证实了才好,他毕竟有过不少举动,没准便引起什么蝴蝶效应了。
“中原板荡,狼烟四起,生灵涂炭,大厦将倾!”石抹广彦听他问得慎重,便不再纠缠自己心中的疑惑,用了十六字形容如今中原情形。
原来去年八月之后,铁木真避暑完毕,乘着秋意直逼中都,在野狐岭一战击破金国三十万大军。此后金国便困守坚城,而铁木真则分兵掳掠,到得年底,铁木真带得抢掠来的财物子女北归。可吃了猪肉的豺狼如何甘心放走卖肉的屠夫,将抢掠来的运回之后,铁木真再度卷土重来,北路攻入辽阳,南路进逼黄河,金国虽说仗着城池之险坚守,可城池之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盗匪横行,便是山东一带,也成了蒙古人出没的场所。
“胡人所到之处,几乎斩尽杀绝,男女老幼,几无幸免。凡是可携之物,便是一钟一鼎,他们也不放过。”石抹广彦虽是痛恨金国,可说到中原惨状时,脸上也不禁惨然:“金国那帮昏君佞臣,御侮抗敌不成,祸害起百姓来却是一个顶两,他们所作所为,与胡人也相差无几!”
赵与莒紧紧抿住嘴,这一切他都知道,虽是在他穿来的那个时代里,教科书中讳而不言,可如斑斑血痕,又岂是一两代人能抹杀的!史笔如刀,刀下尽数载着化不干的血腥与散不去的悲鸣!
“大金当日伐宋,也是如此……”石抹广彦说得后来,自家也黯然神伤,只是撇下这一句,便闭嘴不言。他还算是为祖先避讳,他祖先大辽取幽燕攻澶渊,年年打草谷,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北方那野火烧不尽的大片原野,有一只饥饿的幽灵徘徊于其上空,随时窥探着南方,只待中原黯弱,它便会扑将上来,茹毛饮血杀人如麻。自汉之匈奴至晋之五胡,自唐之突厥回纥至五代之契丹女真,概莫能外。赵与莒咬着牙,点了点头,他既是穿越而来,便要力挽狂澜改变将来之恐怖!
见赵与莒咬牙切齿,石抹广彦只道他忆起靖康之耻,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多谢石抹东家将中原情形告之于我。”赵与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知石抹东家此次带回多少孩童?”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只粗粗估算了一下,约是七八十人之多,因此这才出口问道。石抹广彦笑着递来一折小册,册上却是用端正的小楷写着的姓名籍贯。为了方便,石抹广彦还在每个名字之前编了号,共是七十四名,五十八个男孩,十六个女孩。
“这名册上尚有两个男童留在临安。”石抹广彦指着其中两个名字道:“秋爽、李云睿这二人。”
赵与莒有些好奇,其余人都送来了,为何这两个却留在临安,当下便随口一问。石抹广彦也有心抬举一下这二人,便将二人倔犟义气之处说了,赵与莒听了不置可否,只是道:“待那李云睿病好之后,还请石抹东家遣人将他们送来。”
“那是自然的,小可如今也顾不上他们。”石抹广彦眼中寒光一闪:“回临安之后,小可便要再度北上。”
“石抹东家若是想给大金找些麻烦,我倒有一个主意。”赵与莒知道他此次北上,可能是去联络铁木真,心中颇为忌惮。石抹广彦深知金国大宋虚实,又善敛财,若是为铁木真所用,恐怕日后会成为自己的麻烦。因此,他说道:“石抹东家可是有意去投胡人?”
他一语道破石抹广彦用心,石抹广彦倒不惊讶,此次来郁樟山庄,让他惊讶之事已经够多了。因此,闻言之后石抹广彦只是点头道:“少君所料不差,小可正欲去投成吉思汗。”
“此非上策。”赵与莒笑着摇头:“胡人重武功,石抹东家可是能上阵破敌,还是能临兵机断?若是不得胡人信重,只做个刀笔吏,石抹东家再欲脱身离开,怕是不易。”
“依着少君之意……小可当如何是好?”石抹广彦自己也明白如此,便又问道。
“我听闻金国青、潍、密、莒诸州,有叫杨安儿的起兵反金,石抹东家何不去联络他?”赵与莒微笑道:“何必舍近而求远?”
三十六、结纳(上)
(最后一次召唤三江周最喜欢票,投票方式见作者公告。)
李邺盯着眼前这几个孩童,觉得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惶恐不安,陌生好奇,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去年此时,自己初至郁樟山庄时,也是这般的心思。时间真快,转眼间便是一年了,回想起一年前的情形,恍如梦幻一般。
“秦大石?”他定了定神,瞧着自己手中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念道。
一个黑矮的孩童慢吞吞向前走了一步,李邺翻了他一眼,大声道:“秦大石!”
“俺是秦大石。”那个孩童说话的声音很沉闷,语速也很慢,看到他,李邺就想到龙十二,不由得撇了一下嘴。
他如今和陈任、陈子诚关系都变好了,唯独与龙十二,两人依旧是互不说话。倒不是李邺还记恨着龙十二,却是龙十二不理睬他,李邺虽是立志改过,却终究是少年习性,别人不理睬,自是不会巴巴地跑去拿热脸贴冷屁股。故此,李邺对龙十二也不怎么看得上眼,总觉得那人是个石头脑袋。
眼前这又是一个石头脑袋,连名字里都有石头。
“从今往后,你便是咱们郁樟山庄的人了。”心中虽是有些腹诽,不过交到他身上的活儿,李邺还是做得极认真,他始终记得赵与莒冬至日里将他从孩童当中挑出时的言语,那时让他激动得甚至当众失声。在他记忆之中,除了挨打时哭过外,那似乎是他唯一次当众痛哭了。
想到此处,李邺将胸脯又挺得高了些,他这般年纪见识,还不知“人主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道理,只觉得大郎既是如此看得起自家,那自家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丢了面子——自然,那接连两个月的杖责,也让他明白自家小主人并非下不了手的庸懦之人。
“我叫李邺,你们要叫我学兄。”他不自觉中,学着赵与莒与他们说话时的模样道:“那些女的,你们要叫学姐!”
“看上去俺年纪还小的,俺也要叫学兄学姐么?”有人混在人群之中问道。
“今日你们是第一次到,故此俺不怪你们不知规矩。”李邺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过会儿咱家小主人要来说话,你们须得站齐肃静,不得交头接耳,也不得吐痰放屁,更不得大声喧哗,不经请示,不得发言,不得离位,不得蹲下!”
他是个搞怪的性子,原本交待的只是须静立,他却一口气说了七个不得,那些孩童先是一阵躁动,接着被他挥动手中竹鞭一吓唬,安静了下来。
其中自然是有不服气的,只不过初来乍到,众人多少都有些眼色,又在大门前时为郁樟山庄那派头所震慑,故此不知李邺底细之前,越是顽皮的越不敢轻举妄动。见自己面前的十个孩童都老老实实地听了话,李邺心中很是欢喜:“先站成一排,过会便跟俺走,莫要弄乱了位置。”
和他一般正在整队的还有龙十二、陈任、陈子诚、孟希声、韩妤,若是单论成绩,欧八马原是也有资格在此带队的,不过因为他并非郁樟山庄买来的僮仆,故此赵与莒挑人时还是跳开了他。李邺看到自己是最先整好队伍的,免不了有些得意洋洋,领着他这队人便从龙十二眼前晃过去。龙十二是个闷闷的性子,说起话来自然不如他利索,见他晃过去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跟着龙十二的十个孩童眼巴巴地瞅着他,这让龙十二更加有些慌张,他只觉口中发干耳边嗡嗡作响,依着大郎所教,深呼吸了三次,才定下神来。
“过会小主人来说话,你们要肃静站直。现在列队!”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话说了出来,然后便见着这些孩童们乱七八糟地你挤我我挤你,不知当如何站好,他看不过了,伸手将个头最矮的那个拉住,放在第一位,又将第二个拉过来,放在第二位。他虽不象李邺那般能说会道,可这些孩童过了石抹广彦一道手,自然不是蠢得到家的,也都明白他动作的意思。当下便等着他来拉,一个接着一个,站好了自家位子。
待他这边收拾完之后,龙十二回头去看,发觉其余五个队都已整好入场了,他脸立刻涨得通红,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声“走”,便领着自己这队也进了场。
他们所站之地,便是新庄子东边,赵与莒拿来做教室的那排屋子之前。龙十二等人早就搬进来了,他们自己挑来粗砂,将教室前地面填平,故此有这个场子。场子不大,不过一亩左右,但站着这七十余个孩童,还显得有些宽敞。在场子正东,与充做教室的那排屋子之间,石匠砌了一座石台,那是赵与莒专有的位置,孩童们便是戏耍时,也不会跑到那上边去。
秦大石有些木木地瞅着李邺,这个自称为学兄的家伙,背手站在那儿,挺胸收腹腰杆笔直,看模样倒有那么几分气势,不过在秦大石眼中却是个花架子。
他虽是木讷,名字也土气,不过家世却非同一般。他原是凤翔(注1)人士,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他家原本便是凤翔将种,便是父祖,也在大金当了武官,不过胡人大举南侵,他父祖尽数战死,兵荒马乱中他独自逃生,途中为石抹广彦所收纳。家学渊源,他虽不过十一岁,却也有一身好拳脚,只是为人谨慎,未曾表露出来罢了。
他原本不怎么将李邺放在心上,可看到他保持站姿好一会儿,仍是那挺胸收腹双目平视的模样,心中也暗暗有些佩服。再看其余几位负责收拢他们的学兄学姐,也一个个肃立不动,便是韩妤这女孩,也是英姿飒爽,他心中的佩服便更增添了几分。
“方才在庄门口见到的那个,便是庄子小主人么,便是他要来说话,为何还不出来?”这群孩童中有人已经站不住,眼看着摇摇晃晃,不时地换只脚歇歇,秦大石心中暗想。他们这一路长途奔波,虽然不是乘车便是坐船,可终究旅途劳累,这般站着时间长了,确实也支撑不住。
注1:金之凤翔路,大至与宋之秦凤路相重,辖境今陕西秦岭以北、麟游、扶风、周至以西,甘肃葫芦河以东,崇信、平凉以西,和宁夏部分地区。
三十六、结纳(下)
他心中在想庄子的小主人何时出来,而赵与莒此时也在想着该见这批孩童了,便向石抹广彦道:“石抹东家若是不急,不妨在此住上一宿,我还要去见那些孩童,就先失陪了。”
“且慢。”得了赵与莒指点,石抹广彦心情大畅,听得赵与莒这番言辞,忙起身又拱了拱手:“少君,我自临安来,倒是在城里见着件稀罕物什,便买了带了过来,现今应搁在门房,少君让贵府管家搬来吧。”
赵与莒一愕,听石抹广彦说来,这应当是特意送给自家的礼物,只是不知他所说的稀罕物什,究竟是何种东西。便点了点头,命人去将东西搬来,不一会儿,赵子曰神情古怪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扛着木盒子的庄客。
只一看到这木盒子,赵与莒便知道其中何物,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物名为刻钟……少君何故发笑?”石抹广彦正要介绍自己送来的礼物,却看到赵与莒的笑容有些异样,再看到赵子曰也是一脸古怪的笑容,心中一动,出言问道。
“实不相瞒,这刻钟……却是我家做的。”赵与莒终于未能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抹广彦先是一愣,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买了别家的东西再送给别家,虽说有些尴尬,却也是无心之中的巧合。
“少君竟有如此神机……”石抹广彦笑过之后赞道:“听那金店掌柜说这用的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技,我原先只道是商家自吹,如今倒信以为真了。”
“家中新请的西席极善机巧之物,此物是他与几名巧匠,费了老大的力气,方制得出来。”赵与莒微笑摇头:“他倒未曾说这是木牛流马之技,只是他家中清贫,我见了以为此中有生意可做,便将图纸买了过来,又与左近一富户协力,制这刻钟补贴些家用,倒是让石抹东家笑话了。”
“少君,我有一不情之请。”石抹广彦此时已经没了自赵与莒处挖人的心思,他顿了顿,颇有些难为情地道:“我身受少君厚恩,又得了少君指点,原应结草衔环以报,只是家中尚有血仇,不可于少君身前长久侍奉,只能以此聊表寸心。”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叠会子来,虽然不知是多少,但赵与莒猜想不会少于两万贯。此时会子两贯只值现钱一贯(注2),但这一叠,至少将赵与莒借他的还了回来。
“石抹东家,此为何意?”赵与莒淡淡地瞄了那叠会子一眼,然后直视石抹广彦:“上次东家来时立的字据尚在,莫非要我拿出来?”
想起那近乎儿戏的字据,石抹广彦哑然,他立字据原本是附应赵与莒之举,没料想赵与莒竟以此拒绝收纳他归还的钱款。他看着赵与莒好一会儿,摇头苦笑道:“小可欠少君的,看来是还不清了。”
赵与莒微微一笑,起身拱了拱手:“石抹东家信、智、勇,又是为父报仇的一片孝心,我是极为敬佩的,故此略助绵薄之力。我心中当石抹东家如自家兄长,还望石抹东家莫要见外。”
听出他言语中之意,石抹广彦只是略一踌躇,便抱拳长揖:“愿拜见令堂。”
以古人之礼,正式以晚辈之礼拜见他人之母,便是结为挚交了。石抹广彦自思若是两人结义,那自己年纪远大于赵与莒,应是大哥,只是如此定下长幼尊卑,莫说赵与莒未必同意,便是他自家心中也觉不妥。既是如此,只是以晚辈之礼拜见赵与莒母亲,与赵与莒结成忘年之交,便是最好选择了。
赵与莒闻言点头道:“敢不从命?”
“我字彦士。”石抹广彦指了指自己,却未曾问赵与莒之字,以赵与莒此时年纪,也确实没有字。
安排好石抹广彦拜见母亲之后,赵与莒轻轻吁了口气,为收揽这个石抹广彦,他投入不少时间精力,如今总算正式定交。自现在开始,他便可在大多数事情之上信任这位契丹后裔了。
石抹广彦并未多做停留,拜见过全氏便告辞离开,那座刻钟却依然留了下来,虽说郁樟山庄已经有了大大小小五六座刻钟,可总不能让石抹广彦又将之带回去。临别之时,赵与莒自然婉转地提醒石抹广彦,莫将在郁樟山庄见闻传出去,石抹广彦虽是不知为何如此,但赵与莒既是说了,他自然满口应承。
送走石抹广彦之后,赵与莒终于有空去见见新来的孩童了。此时这些孩童足足候了一个时辰,早已站得东倒西歪,有人甚至不顾禁令在窃窃私语,见赵与莒未出来,龙十二等人也未喝斥,只是远远见着赵与莒的身影之后,他们立刻喝道:“起身,肃立!”
秦大石极是佩服这几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多的学兄学姐,他们六个人却是从始至终都挺直站着,只是过段时间换只脚休息。听得喝斥后,孩童们乱糟糟地站了起来,队列有些歪歪斜斜,加之他们衣衫褴褛,看上去倒象是一群小叫化子。
赵与莒阴郁着脸,眉头微微皱着,快步走上了那石台。他向下望了望,七十余双眼睛都盯着他,有些人与他目光相对时,便不自觉地移开他视,只有两三个人与他对视。
这其中便有秦大石。
赵与莒暗暗记下这几个敢与他对视之人,这些人,若不是极为质朴,那便是胆量极大。他抿了抿嘴,目光便得更加冷竣,孩童们想起学兄学姐们的交待,虽说还是那乱糟糟的队伍,不过倒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今日初见,记住一句话,你们便可留下。”赵与莒给予这些孩童的见面礼,仍是他的两个凡是:“凡是我说的便都是对的,凡是我交待的便要坚决去做!”
孩童们原本以为他会唠叨好一会儿,没料想他就只说了这一句,便转向陈任等人:“教他们背家规,背完有晚饭,背不完便饿着!”
陈任等人凛然应诺,他们都想起自己初来时的情形,李邺与龙十二难得地对望了一眼,又相互翻了翻眼睛,无声无息地哼了一下。
注2:南宋滥发会子是一严重问题,孝宗时曾大力整治过,到了史弥远手中又故态复萌,两贯会子值现钱一贯,实际上已经是比较好的兑换价格了,至于此时(1212年)是否是这个价格,因为史料搜集不易的缘故,作者尚不能肯定。小说家言,读者姑且信之。
三十七、亲人(上)
秦大石大口大口地嚼着红烧肉,这么油汪汪的肉,他已经有许久未曾吃到了。
因为防止吃得太撑而出事故,每个孩童都是小半碗红烧肉,有些孩童甚至记忆中从未吃过红烧肉,迫不及待地便狼吞虎咽下去,也有些孩童细嚼慢咽,恨不得让那红烧肉的滋味在嘴中停上一整日。
对于自战火与饥饿中的中原逃出来的他们而言,这一餐永生难忘,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自此都养成爱吃红烧肉的习惯。
陈任慢慢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眼睛偶尔会在自己这组人身上瞄一下,他好胜心强,赵与莒既说从今以后他要管着自己这组人,他便放在心上,只怕比陈子诚差了,至于龙十二与李邺那两组,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见自己这组人有吃得眼睛直翻的,他早有准备,立刻起身给他倒水,那人喝着水,将塞着喉咙的食物好不容易咽下去,只是呜呜地说了声“谢”,便又开始飞快地扒拉着碗中的饭菜,仿佛有人要与他抢一般。
“慢些吃,慢些吃,管饱!”
韩妤也在照顾自己小队的孩童,她这一队全是女孩,这般兵荒马乱中活下来的女孩,自是说不上啥好看,都是些瘦小干瘪的黄毛丫头,一个个眼神里透着惶恐。看着她们吃饭的模样,韩妤眼前酸酸的,不知不觉便落了泪。
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
与耿婉不同,她早先家里便极穷困的,父母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却仍旧没有几天饱饭可吃,她自四岁起便学做家务,养小鸡儿带小娃儿,上山拾柴下地捡菜,凡是能做的她都做过。可到得后来,因大旱的缘故,父母还是不得不把她卖了,换得几斗粟米苟延残喘。她一点都不怪自家父母,因为她始终记得父亲将她卖掉时突然失声痛哭,母亲更是一步三回头。况且,父母毕竟把她卖到了个好人家,石抹家将她买来送到大宋,她如今不唯三餐不愁,还学着了许多本领。
也不知父母是否还活着,不知他们如今能否吃饱饭。
“阿妤!”
她神情恍惚之间,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虽是不大,却让她心中一凛。她回过头来,却见赵与莒微微皱眉看着她,她忙抹了眼角两下,低下头去扒自己的饭食。
赵与莒抿了抿嘴,韩妤在所有孩童之中,算是年纪大的,如今已是十三岁,因她细心能干的缘故,赵与莒待她与其余孩童略有不同。如果说第一批孩童便是后世学校的一个班级,那韩妤便是这个班级的班长了,只是她今日神情恍惚,让赵与莒有些奇怪。
“或许得找她谈谈……”
按下这个心思,赵与莒开始清点人数,这批孩童倒不曾出现龙十二与李邺那般人物,都将那三百余字的家规背得顺畅,这让赵与莒极是满意。
安置之事,赵与莒早有安排,他将这些孩童分为六组,交由韩妤等六人带着,平均算来,除去韩妤要带着十六个女孩,其余每人带十个左右。他们六人的任务,便是在最短时间之内教会这些新到的孩童如何遵守规矩,带得他们融入到郁樟山庄中来。
赵与莒深知“一傅十咻”的可怕之处,自从收容这些孩童以来,便尽可能不让他们与外人接触,便是家中下人仆妇,不是诚实稳重的也不许进入义学。他担忧的便是这些孩童与外人接触得多,沾染上时下的一些毛病,将他苦心立起的规矩尽数坏了。因此,也特别小心这批新来的孩童,若是有些有难改的毛病,自然要打发走的。
故此,韩妤等人吃住皆与新来的孩童在一起,赵与莒花了足足五日功夫,一来听韩妤等人的汇报,二来自己仔细观察,最终只留下六十一人,其余十二人则被送往霍佐予庄上,倒也不叫他们吃甚么大苦,男的恰好给费沸做学徒,专门制造刻钟,女的则侍候生活。这些孩童自家并不知是被淘汰出去了,到霍家倒没有郁樟山庄那么多规矩,除去不准出庄外,比起郁樟山庄要自由得多,故此他们自己倒以为是得了便宜。
只有前一批孩童才明白,赵与莒是将这十二个人变相地赶走了。李邺心中也是凛然,去年若不是大郎放他一马,如今他只怕不知沦落到哪儿去了。
在教会这些孩童规矩之后,赵与莒才算是正式收纳了他们,新教室足够大,庄子上也早准备好了足够多的桌椅,只不过夜间上课时,为了让后边的孩童也能看得清楚,教室里点着的火把多达十二个。好在这些火把都是上好的松油制成,烟并不是很大,又举得够高,所以才未曾熏出百十个近视眼来。在还没有眼镜的当下,成了近视眼可无法矫正。
秦大石满心都是惊讶,被买为僮仆,对于出身将种的他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但如今受到的待遇,却不象是僮仆,倒有些象是中等人家的孩儿——即便是中等人家,也不曾如此好吃好穿地哄着的。虽然每日下午都得干活,但活儿都不算累,有些还挺有趣。这般情形,是秦大石闻所未闻的,他不知郁樟山庄究竟为何会如此善待他们,故此心中总是有些不安。他想寻个人说出自己的不安,可山庄的规矩极严的,那些学兄学姐们又盯他们盯得极紧,便是一路上要好的几个伙伴,如今也忙得话都说不了几句。
这让秦大石更为惊慌,不知自己是该如何是好。
别的孩童心中也或多或少有些惊慌,只不过山庄里不愁衣食的生活让他们很快就融入进来。打骂自然还是有的,有些孩童总有些坏毛病,故此每日早上晨跑之后,总有四五个人被拉出来打。赵子曰如今担当了去年赵勇的角色,因他整日跟着赵与莒,背地里便有孩童说他是媚上欺下的狗腿子,而说这话的几个大些的孩童,在第二日便成了他木杖下哭嚎的靶子。
一边是红烧肉,另一边是肉烧红,如此手段之下,这些孩童们学得极快,只有十日功夫,他们便适应了郁樟山庄的一切。
而这时,因病来迟的秋爽与李云睿也被送到了山庄。
三十七、亲人(下)
因为石抹广彦交待过的缘故,赵与莒对这两个孩童颇感兴趣,特别是叫秋爽的,竟然能如此维护同伴,这在赵与莒眼中,是一个好品质。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揠描助长,相反,他将这两人都放在龙十二的小队之中——因为龙十二的缘故,他的小队几乎就是进度最慢的小队。
此时,赵与莒已经开始给新来的孩童上了两日课了。
与去年不同,孩童们的文具是人手两个空白的小册子,两枝自制的炭笔,一个练字用的沙盘。每日赵与莒在黑板上写下的东西,都要他们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在没有统一印制教材的此时,这便是他们复习的工具。
上课时是大班上课,一共一百名孩童,三十七是曾学过一年的,每日里赵与莒先给他们讲些新内容,再布置上五到六题作业,让他们在下计算。六十三名是新来的,赵与莒又要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教他们。他反复交待,若是新来的孩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学兄学姐请教,学兄学姐应尽己所能倾力相助。而新来孩童的作业,也是打乱了让学兄学姐们批改,赵与莒自己只批改原先三十七人的,故此工作量虽然有所增加,不过还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种大班教学,在后世赵与莒穿越来时,还在某些偏远山区存在,偶尔想起那些仍然采用这种方式教学、全年薪水不过是几袋大米的民办教师,赵与莒便有些唏嘘。
秋爽与李云睿倒是让赵与莒刮目相看,这两个孩童都极聪明,性子也很坚韧,又很是乖巧听话,虽然李云睿性子有些倔犟沉闷,却不是个撩事的人。他们原本比同一批的孩童晚到几天,可七日之后,他们便赶上了这些孩童的进度,又过十日,他们便在这批孩童之中脱颖而出了。这让赵与莒有些庆幸,这两个孩童都是好坯子,若是被石抹广彦扔了,那就太过可惜。
倒是一向是好孩子榜样的韩妤,最近神不守舍,让赵与莒有些恼火。她学习上原本就是弱项,几乎在所有孩童中垫底,这一来更是落了下来。
“阿妤,你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宁。”这日午后,赵与莒将她叫到书房问道:“究竟是有何心事?”
韩妤涨红了脸,她原本就是个腼腆之人,被赵与莒这般说,几乎要将头垂到胸脯下去。
等了好一会儿,也未曾听到她回应,赵与莒皱起眉,他觉得有些失望。人各有所长,他对韩妤的要求并不高,不是要她成为顶尖聪明的才女,只是希望她能当一个合格的班长,料理好孩童们的一些日常事务,但若是她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以她的学业,迟早要被淘汰出去。
“大郎,奴……奴……”
感觉到赵与莒的不快,韩妤偷偷瞧了他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这才声若蚊蝇地开了口。可只说了三四个字,她又迟疑起来,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奴是想爹娘和家中的弟妹了……听得新来的学弟学妹说起,中原……中原四处都在打仗,奴担心他们……”
起初的时候,赵与莒还担心韩妤是与家中仆人有了私情,在他穿越来的那个年代里,十三四岁的女孩恋爱已经多得让人麻木,听得她这般说,才知道是错怪了她。赵与莒坐正了身躯,沉默不语,思念父母亲人,原本是人之常情,怎能怪罪于她?
“夫人和大郎待奴恩重如山,便是再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奴原本不该胡思乱想的……只是……只是不知为何……”说道这里,韩妤再也忍不住,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她原本长得眉目娇好,这一哭,更是楚楚可怜,赵与莒比她要矮上半个头,又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
抿了抿唇,赵与莒向后一靠,将目光从韩妤身上移开。思忖了一会儿,赵与莒才道:“阿妤,你思念父母亲人,原本是好的,你念着父母养育之恩,便也会念着咱们庄子的恩情,你念着姐妹手足之情,便也会念着咱们庄子的兄弟姐妹们。”
顿了顿,他又说道:“阿妤,你比其余孩童要多懂几分事情,应知道分寸,既是思念亲人,何不将庄子里的人都当作亲人?”
“奴……奴……知错了。”韩妤垂着头,仍然在落泪。
淡淡地笑了笑,赵与莒挥手让韩妤离开,韩妤关上门之后,赵与莒将自己的身体完全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瘫坐许久。
他也在哭泣,无声无息地哭泣。
韩妤思念她的亲人,这让赵与莒也思念起自己的亲人——自然不是在老庄子里住着的全氏与弟弟赵与芮,而是穿越来时的亲人。韩妤只要亲人不死,终有相会之时,而赵与莒却是与后世的亲人永无见面之日了。
他虽是励志要扭转国运,可终究还是个人,而不是无情无欲的圣人。当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时,他立刻坐正身躯,抹尽脸上的泪水,拿起一本书,做出在看的模样,却将脸偏向窗子。
“兄长!”
随着这一声喊,门被推开,赵与芮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整个郁樟山庄,敢这样走进他书房里的,也只有赵与芮了。他自出世便与兄长亲近,年纪又小,故此颇有些随便。赵与莒虽是不喜,却总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况且这个兄弟还算乖巧可爱。
“阿芮有事么?我不是说过,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不许随意闯进来?”赵与莒没回头,只是用埋怨地语气道。
“呵呵,我忘了,兄长,兄长,我有一事要求你。”赵与芮拉着赵与莒的手不停摇晃道。
“是要纸鸢还是要公鸡展翅?”赵与莒不以为然地问道。萧伯朗用那刻钟原理,做了许多小玩意,都被赵与芮收刮去了充作玩具,象小鸡啄米公鸡展翅之类的,有段时间让赵与芮极是欢喜。
“我才不要那些,兄长,我如今也大了,我也要跟着兄长读书,日后好给兄长做帮手!”赵与芮抬起头道。
他这话让赵与莒一怔,然后心中一暖,将他揽了揽,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赵与芮并不明白兄长这一连串动作的意思,只是盯着兄长,生怕他不应允一般。
三十八、悬山(上)
庆元府即是明州,前些年才改的名,原本就是极佳海港,自唐时起便是万商云集之所。高宗南渡之后,设沿海制置使,在此驻有大军,最多时战辅兵力全部相加,足足有万余人,后经裁撤,孝宗乾道年间仍留有二千余人。
名义上掌控沿海制置使的时常是庆元府知府,不过日常里真正指挥这数千水军的,却是统制官。
林夕便是沿海制置使统制官下属一水军引战教头,整个军营之中,象他这般的引战教头足有二十二个,由此可见,这不过是比旗头略大些的微末小官罢了(注1)。自嘉定议和以来,宋金之间便兵戎不兴,但这沿海制置使毕竟是紧要所在,水军操演倒不敢怠慢,象林夕,每隔五日便要领着艘海鹘战船出海,绕着临近大小岛屿转上几圈。
不过,他们日常巡视用的却不是秦世辅所造的铁甲海鹘,故此较为轻便灵活,乘风破浪敏捷如飞。
这日便又轮着林夕巡海,因为他巡视的地方不向北,而在定海东南的缘故,这一带除去些不知深浅的海贼闯入外,多是些渔民,或是往来商船。这附近数岛,都属于大宋昌国县安期乡,因为离着大陆较远的缘故,除了些渔船在此打渔避风之外,向来少有人住。
可当海鹘船经过悬山岛东端时,林夕却发现了异样之处。
悬山岛原本就是一个狭长的小岛,东端被渔民呼为铜锣甩,除去海贼之外,少有人在此驻留。但林夕发觉原本荒凉的水湾处,不知是谁在此建了座简易的码头,三四艘船停在码头之上,有数十人正从船上御货。林夕心中一惊,此处离定海极近,正是他们沿海制置使巡视之处,当着他们的面,竟有海贼胆敢登岛筑巢?
他命人将船向岛上靠了过去,那岸边的人也见着他们,不过只是略微慌乱,待看清楚船上的大宋旗号之后,便又恢复平静,还有几人向他们招手示意。
“林教头,是否靠上去?”眼见这些人已经是弓弩射程之内,一个水手问道。
“靠上去,多加小心,若是海贼,大伙便听我令下!”林夕握着弓,将自己的红缨枪放在乘手之处。
海鹘战船在水手划动下开始靠岸,岸上的人仍是不慌不忙,一个约有六十岁的老人走了出来,隔着还有数十丈便大喊道:“来的是哪位统制?”
“沿海制置使司下引战教头林夕在此,尔等何方人士?”有个嗓门大的旗头高喊道。
“小老儿姓赵,单名一个喜字,乃是绍兴府人,到此买岛置产,还请林教头与诸位军校上来一会。”那老人声音不小,虽是有海风,却依然听得清楚。
“绍兴府人来此买岛置产?”林夕听得一愣,大宋虽是有遥田户,即不在原籍买田之人,可却不曾听闻有遥岛户,这远离大陆的一处小岛,买来有何用处?
他吩咐水手将船靠拢,又低声招呼军士小心戒备,待船靠岸时,搭了块巴掌宽的木板上岸,踏在那木板上如履平地。那自称赵喜的老人挑出大拇指赞道:“好身手,官人可是林教头?”
“是俺。”林夕盯着赵喜看了会儿,又看了看那些正忙着自船上下货的人:“那是在做甚么?”
“建码头,方便船只停靠。”赵喜殷切地点点头,他来时赵与莒早有交待,要与沿海制置使的人结交,如今这位叫林夕的教头送上门来,他如何不努力巴结:“林教头可是福建路人士?”
“你如何得知?”林夕吃了一惊。
“小老儿去过福建路收糖,听得林教头口音象是那边人士。”赵喜又叉手行了个礼:“林教头这般年纪便做了教头,让小老儿好生敬佩。”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虽是明知这老头是在恭维自己,林夕心中还是有些欢喜。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当这教头虽是托了些父荫,主要还是靠着自家本领。沿海制置使的二十余位教头之中,便是数他最为年轻。
“这悬岛荒僻,土地又是极贫脊的,在此处买地……”林夕摇了摇头:“你莫非老糊涂了?”
“小老儿买地倒不是为耕种,却是想在此做个船场。”赵喜实话实说,指了指那边忙碌的人:“小老儿伴当中,便有林教头同乡,自泉州请来的船匠,会造福船的。”
“哦?”林夕听了心中一动,原本紧绷着的脸松了下来:“我也是泉州人,既是同乡,理当结识,且带我去看看。”
赵喜闻言便向那几个人处喊道:“胡船匠,胡义辰,这位林教头是你家同乡,且来拜见。”
胡义辰便是与胡福郎一起来的胡家人之一,他原本是胡幽族兄,在别家船场干活,胡福郎带胡幽祖孙北上时,他们几人便也跟了来。听得赵喜叫,他放下手中的木板,三步两步跑了过来:“小人拜见林教头!”
听得他口音果然是泉州人士,林夕觉得极是亲切,心中怀疑便消了大半。他上下打量着胡义辰:“泉州姓胡的船匠中,胡柯技艺最为出众,你也姓胡,不知是否认识他?”
“正是族伯。”胡义辰惊道:“林教头也知道俺家族伯之名?”
“既是如此,倒不是外人,先父曾在胡公处做过学徒,你我倒有通家之谊。”林夕抱拳微施一礼:“胡公如今还好吧,他仍在毛家船场么?”
“族伯已经离了泉州,如今正在绍兴府养病。”胡义辰却不曾听胡柯说过有个当了军官的学徒,颇有些惊疑地道:“林教头之父……”
“先父讳砾,跟着胡公时日不长便应募进了水军,颇立了些军功。”林夕随意应了一句:“先父在时,常说当年若不是胡公,他早就饿死,只恨军务繁忙,一直无暇去泉州看望,我离开泉州时尚年幼,倒是见过胡公一面。”
停了一会儿,他又奇道:“胡公为何去了绍兴府?”
听得他是与自家有交情的,胡义辰也不隐瞒,便将胡柯一家在毛家船场上的遭遇说了一遍,林夕听得双眉倒竖,他父亲受过胡柯之恩,虽因相隔太远又军务缠身,两家断了往来,可在世时还总是与他说起有机会要报答胡柯。当听得是胡福郎伸出援手,将胡柯祖孙接到了绍兴,准备在此建一制造福船的船坞时,林夕正容向赵喜行了一礼:“方才多有怠慢,还望老丈恕罪。”
注1:可见于宋人所编撰的《宝庆四明志》
三十八、悬山(下)
赵喜不敢受他的礼,忙不迭地避开。林夕也不勉强,指着那简易码头道:“老丈既是要建船场,何不去定海,却要到此处。这悬山孤悬海外,往来多有不便,在此建船场,能有多少生意?”
“实不相瞒,俺家主人有些造船秘术,却不想让旁人瞧着学去。”赵喜笑了笑,想得到这位水军教头信任,不揭些底出来是不成的:“况且此地扼条帚门,到庆元府来的海船,多要经过此处,若是得知此地可以修补船只,定是会拐过来的。”
林夕听他说得坚决,毕竟没有甚么交情,故此也不再劝,只是点了点头,便又转向胡义辰:“这位胡兄,若是胡公来了此处,还请遣人往定海支会一声,我在沿海制置使司下任引战教头,名叫林夕的。”
“敢不从命?”胡义辰忙不迭地拱手,能与一位水军教头攀上交情,当然是件好事。虽是现在掌柜的胡福郎待他们一家极厚,但毕竟当家的却是姓赵的,谁知道他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他这番心思,对年老成精的赵喜来说算不得秘密,赵喜也无意去计较,与沿海制置使结交,原本就是赵与莒给他的任务之一。
“教头既是驻在定海,小老儿若是过去,定然要请教头喝酒的。”赵喜道。
“好说好说。”林夕客套了一句,便又踏着舷板回了海鹘战船,只片刻功夫,那船便破开风浪,调头离开悬山。
“这位林教头倒是位爽利人。”赵喜目送海鹘战船离去,回过头对胡义辰道:“义辰,俺们明日里便要回定海,到时将这位林教头请出来喝酒。”
胡义辰微微一怔,他这般新近投靠之人,自然比不上赵喜这般心腹,而且赵喜多少有些倚老卖老,对他们向来是不太客气的,如今却前倨后恭,想必就是为了那位林教头的缘故。胡义辰虽是不大明白赵喜为何要结交那位林教头,但能抬高自家身价的事情,他还是乐于去做的。
“老管家,明日里也带上俺吧。”方有财涎着脸凑了上来,他虽说不是一个手艺出色的木匠,但却是个不错的工地监督,赵喜年纪毕竟大了,而且有些木匠活儿也不是太懂,故此赵与莒打发他来帮衬赵喜。
“带上你倒也没问题,不过这儿怎么办,谁看着?”赵喜原本不太喜欢这个方木匠,可架不住他整日里老管家长老管家短的,也渐渐地给他好脸色看了,只是听到他这没轻没重的话语,赵喜心中仍有些恼怒:“若是误了小主人的事情,你方木匠回去继续拉你的锯子吧。”
方有财听了一缩脖子,虽是离着郁樟山庄远了,可他对于赵与莒的畏惧却丝毫未减。他好不容易才得了赵与莒赏识,不再整日里与锯子刨子斧子钻子打交道,在平日里常一起的几个庄客面前也吹嘘过了,若是因为事情办得不牢靠,又发回去做木匠,只是那些庄客的嘲讽便能让他买块豆腐撞死。他转了转眼珠,赵喜回定海,那这边便是他为首,指使着数十号人干活,倒是风光得紧。
“老管家教训得是,大郎交待的事情最为重要,至于酒么,回庄之后再喝也不迟。”方有财回过头来:“你们几个别干站着,去将那边的板子钉好,不过是转眼功夫不曾看着你们,便给俺叉手叉脚地歇了起来,莫非是不要工钱了么?”
这些人都是自庆元府雇来的帮手,自是不如庄子自家的人手勤勉,听得他喝斥,都笑嘻嘻地去干活儿。方有财觉着若非自己,大郎交待的事情确实难以完成,心中更是得意,便跑了过去指手划脚。他虽说不是巧匠,但终究有木匠功底,那些人做事时是否偷奸耍滑,他大致能看出来。
胡义辰听得他喝斥那些人,自家也不好意思站着与赵喜聊天,便也上去干活。赵喜在旁边转悠,不时也说上两声,一时之间,这临时码头上干得热火朝天。
无意之中,赵喜抬起头看向外观望,却又看到一艘船正在这靠近,看模样这是艘商船,船不是很大,只能在近海转转,不是那种能出远洋的。
那船到了岸边,也不靠上来,只是在离岸约有十余丈处下了锚。船上一人大声问道:“尔等何人,在此做甚?”
“今日倒是奇了,接二连三有人来,这些人看上去不是沿海制置司的官兵,只不过是寻常海商罢了,怎的也来探问?”赵喜心中嘀咕,不慌不忙地向那边做了个揖:“俺家自昌国县买了这半边岛,要在此做船场,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原是做船场的,俺还道是海贼,正准备报官。”那人尖声道,然后一船水手都笑了起来。过了片刻,那人又道:“你这老儿倒是胆大,此处孤悬海外,在此建船场,也不怕海上的好汉们来光顾生意么?”
“只怕海上的好汉们看不上俺家这苦哈哈的家当。”赵喜又拱了拱手,不知道这伙人的底细,礼多总不惹人厌。
“能开船场还苦哈哈,那俺们这些在海上搏命的,岂不是穷得只有一条裤衩了!”那人又尖声道。
“若不是苦哈哈的,怎会到此开船场,早在定海那边置地了。”赵喜也笑道。
“你这老儿伶牙利齿的,倒要请教一下贵姓。”
“俺姓赵,单名一个喜字,乃绍兴府人士。”赵喜道。
“绍兴府,俺们正是去绍兴府,若是有缘,没准还能在那遇上。”那人又尖声道:“走了走了,赵老儿,好生营建,他日俺不愿在船上呆了,或许来你这岛上。”
那船打了旋儿,乘着海浪便离了岛,赵喜皱了皱眉,这伙人有几分古怪,也不知他们去绍兴府做甚么。
“老管家,方才那船上有个结巴是倭人。”一直在干活的胡义辰突然对赵喜说道。
“倭人?”赵喜先是一愣,在他眼中,最熟悉的自然是宋人金人大理人西夏人,过了片刻才想起来:“你如何知道是倭人?”
“俺在泉州时与倭人没少打交道,听得出他们说官话的腔调。”胡义辰道。
赵喜不以为意,倭人来宋之事,他也略有耳闻,便是到这庆元府,也听说过有倭人往来。(注2)
注2:此时为日本镰仓幕府时期,宋与倭国往来虽不如唐时密切,却也有不少记载,例如《佛祖统记》卷四十七记载倭国僧人来明州(也即宁波)问法之事,再有日本《东大寺续要录造佛篇》中载明州巧匠营造师陈和卿、陈佛寿、伊行末、六郎等人赴日修奈良东大寺,甚至镰仓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听闻自己是明州阿育王寺长老转世,便要督造大船赴宋朝拜,在他被杀之后,他的遗骨被携至宁波安葬。呜呼,宋时倭国将军宁愿死葬中国,而如今某些中国女孩宁愿生嫁日本,前后对比,不甚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