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一年之计(上)
年夜饭吃得很是爽利,有赵喜赵勇父子相陪,中间赵与莒替全氏出来敬了一杯,加之心事放下了,石抹广彦喝得微熏进了客房。他经过这么许多事情,即便是到了临安郑掌柜处,也是觉得心惊胆战眠不安寝,倒是在这郁樟山庄里,一躺下去便进入梦乡。
他自然不知道,在给他的酒菜中,加了安神宁脑的药草,他又放下了心事,故此容易入睡了。
这夜雪停了下来,到后半夜,天空更是放晴,因此,大宋嘉定五年正月初一,是个极好的晴天。红日透过窗纸,照在石抹广彦的床上,他才悠悠醒来。
然后他便听到后院孩童们齐声读书,他推开门,院子里早有丫环守着,见他出来,立刻给他打来热水。郁樟山庄待下人极厚,但规矩也极森严,因此这丫环没有与石抹广彦说什么话。石抹广彦察觉到这一点,他只道这是全氏管教有方,心中更是钦佩。
洗了脸之后,赵喜闻讯过来,向他拱了拱手:“石抹东家,恭喜恭喜。”
石抹广彦先是一愣,接着醒悟这是大年初一,当下也拱手还礼:“老管家同喜。”
两人寒喧了几句,赵喜陪着他吃饭,因为赵与莒喜欢的缘故,这正月初一的早餐,全部吃的是“燥肉双下角子”(注1)。这原本是北人习俗,石抹广彦自是吃得习惯,两大碗角子下肚之后,他放下碗筷向赵喜问道:“晚辈听得庄子里有孩童在读书,莫非庄子里办了义学?”
“石抹东家想得不错,家中请了先生,教孩童们识几个字,将来也好管帐。”
赵喜不知赵与莒的打算,只是按着自己所想解释道,在他想来,赵与莒才七八岁便赚下若大的家当,日后大了定是富可敌国的,不多备些忠心的管家,到时便是整日数钱也数不过来。
“原来如此……”石抹广彦也未起疑,随意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赵喜得了赵与莒的吩咐,也不挽留,只是叫了赵勇与两个庄客,将赵与莒的“零花钱”用大车装了随石抹广彦去临安。
一路无话,到了临安府石抹广彦的住所,他给了赵勇和庄客赏钱,三人也未推辞。那郑掌柜见他整夜未回,原本等得心焦,现在见他不但安然返回,而且还有人送来这么多钱,惊得目瞪口呆合不拢嘴。
“那郁樟山庄果然有高人在。”对于郑掌柜,石抹广彦是十足地推心置腹,将此行经过说了一遍后道:“我见他庄子上下肃穆内外有序,显是规矩极严的,方才我给那几个管家赏钱给得重,他们也不觉惊异,想来庄子里给他们的钱米也是极优厚,这位高人,能赚钱倒是其次,知晓花钱,才是让人钦佩。”
郑掌柜早就听得啧啧称奇,此时更是不住地点头:“东家所言极是,当初小人便知道赵家不简单,小人曾经遣人问过,传闻说赵家小主人是极聪明的神童呢。”
想起自己与赵与莒立下的字据,石抹广彦微微点头,那孩童虽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行事却极有条理,确实是极聪明的。
“不过,东家,有句话,小的不知当不当讲。”赞完赵与莒之后,郑掌柜语气放缓,试探着问道。
“郑掌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当讲的?”石抹广彦闻言有些懊恼:“我如今孓然一身,你便如同我父兄一般,有何不能讲的?”
郑掌柜笑了笑,石抹广彦虽是说得客气,但他却是个知轻重的人,不敢有丝毫逾越:“东家,如今这世上,浑水摸鱼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赵家赊我们雪糖,已是极大的恩情了,平白又送东家一万贯钱,这其中……”
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住了,石抹广彦知道他的意思,是在怀疑赵家别有用意。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郑掌柜如此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石抹广彦苦笑着道:“我如今这番模样,若不是你,连衣食都难以周全,他们还图我什么?就是拿了我这个人送去大金,也换不得几个赏钱,哪里用得着一万贯?”
顿了一顿,他又道:“家中无故遭难,我几乎是一无所有,我算是想开了,只要能助我报仇,便是要我这一身血肉,也没有不舍得的。”
石抹广彦与郑掌柜却不知道,赵与莒看上的正是石抹广彦这个人。
石抹广彦年纪轻轻而能执掌家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颇有能力,他能见到金国风雨飘摇而决心将家族南迁,也可以看出他目光敏锐。再加上石抹家虽是破家,不过是受了耶律阿海的迁累,百余年生意的人脉尚在,正如石抹广彦自己所言,只须用心打点,倒也不难挽回。
况且,在赵与莒将来大计之中,有许多都需要借助熟悉金国之人,石抹广彦此时家破人亡,又一心复仇,正是收揽的大好时机。因此,赵与莒将家中积存之万贯交给石抹广彦,希望他能及时恢复金国的通商渠道。
“东家下一步当如何去做?”两人商议了会儿,也想不出赵家究竟有何用意,便换了话题,郑掌柜道:“铺子里原先有两千余贯,赵家又送了一万贯,有这许多本钱,咱们便可将生意做得更大些。”
石抹广彦点了点头:“咱们家在胶西榷场里安置了人手,只须与钱他,他便会放行。以往咱们总是小心翼翼,如今也没甚么牵挂,你收拢些绢帛,咱们送至胶西,再从那贩些军马来!”
郑掌柜吃了一惊,金国向来禁止向宋输入马匹,而无论是军国还是民用,大宋又急需马匹,只得用川马或是自大理购滇马,无论是川马和滇马,比之北国骏马,都差上一些。故此,若是能自金国将马贩至大宋,倒是个暴利的行当。
“胡人南下,大金乱作一团,多少军马提控(注2)都想乘乱发财。”石抹广彦咬着牙:“多自金国贩一匹马来,金国便弱上一分,事不宜迟,我明日便去打通关节,你在这准备好货物,得了我的消息,便上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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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一年之计(下)
与此同时,赵喜也呆在赵与莒的书房之中,询问这一年的安排。
对于给石抹广彦一万贯,赵喜当时没说,但心里却是极不高兴的。这一年来,数钱数得多了,看钱也就看得淡,可一次将家中存钱的四分之一给个交情并不如何亲厚的外人,他心中无论如何想不通。
正是因此,在赵与莒书房中时,他的神情就不怎么好看。
见老管家不开心,赵与莒有些奇怪,便问道:“老管家,可是哪个孩童又顽皮了?”
“没有,便是新来的那个叫李一挝的,也老实得紧。”赵喜脸上的不满微微散去,他年纪大了,儿子赵勇却还未娶亲,因此见着别家的孩童,他心里便会欢喜的紧。
“那可是邻近乡里又有人来扰事?”
“自咱家修桥铺路之后,邻近乡里哪户不赞咱们是积善行德的好人家,全员外又来过,怎会有人来扰事?”赵喜挺着胸:“大郎,小老只是不知为何要给那石抹广彦一万贯之多,咱们买下这郁樟山庄,也不曾花去万贯!”
赵与莒先是一怔,然后大笑起来。这个老管家,忠心有余,终究是见识不足,上回关了保兴之事,便让他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如今又为给了石抹广彦一万贯而不快。上回自己曾对他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看来他是未曾听进心里啊。
“老管家,与石抹家打交道的一向是你,你说曾打听过石抹家底细,他所说的话是否为真?”
“小老在临安打听过他家的店铺,他所言非虚,不过他昨日所说,小老儿却不知是真是假了。”赵喜谨慎地道。
“自然是真的,他最初来不过是为了赊欠一事罢了,犯不着为了千余贯钱,撒那样一个弥天大谎,损了自家信誉。”赵与莒摇了摇头:“若是只凭这千余贯钱和一些雪糖,他要翻身,没有三年五载绝无可能,但若有了我与他的一万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他石抹家便又会起来。”
“那与咱家有何益处?”赵喜问道。
“你呀你……那石抹广彦当初肯高价收咱家的雪糖,显然是个极义气诚实的,若是得了咱们大助而翻身,岂会不对咱们感恩戴德?”赵与莒笑道:“老管家放心,仙人抚我顶,授我金手指,区区万贯罢了,赚回来无须花上多少功夫。”
他这话倒不是吹嘘,赵喜想到去年此时,他将雪糖交与自己与赵勇,不过月余时光,便赚得了万贯,也不觉笑了。觉得小主人心情好,他终于将心中积着久了的一个疑问问了出来:“大郎,那位仙人……真的是吕祖么?”
赵与莒看着自己手指,笑而不答。
赵喜也嘿嘿笑了笑,自觉得了赵与莒的证实,传闻之中,吕祖有点石成金的手指,小主人那盯着手指的动作,还有方才那句“授我金手指”(注3),不就是证明么。不过这种事情,切不可外传的,小主人相信自己,自己更应闭紧嘴巴才是。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既是正月初一,赵与莒少不得要盘算一下自己在嘉定五年该如何行事了。
论起赚钱来,他有“继昌隆”,虽关了“保兴”,雪糖这一块收入也少了,但待到春茧上市之后,他的继昌隆便可卖出更多生丝,而且他的生丝大头是卖给海客商人,无须担心象“保兴”一般为同行所嫉。
若不是在“保兴”上吃了亏,赵与莒原是想将织绸机也改进出来,但现在改了主意,在他真正有能力自保之前,这种新技术是不能随意拿出来的了。
故此,嘉定五年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给自己寻一个安全的可以掌控的基地。
他用笔在白纸上写下“基地”两字。
郁樟山庄显然不行,且不说距离临安过近,官府随时可以前来查问,单是周边乡村的宗族势力,便足以给他惹来麻烦。罗村之事,便是前车,赵与莒深知自己做用修桥铺路邀名,可保不住有人不会因嫉生恨铤而走险。
自然,这地方又不能离山庄太远,离得太远,控制得便弱了,保不住又生出别的事端。如今赵与莒手中能用的人仍是不多,家中大小事务离不开赵喜,赵勇守着个继昌隆便是能力极限了,胡福郎去了泉州,赵子曰倒是个人才,不过还需得在自己身边多呆上些时日,一则可以考验其忠诚,二则也能多授他些东西。
想来想去,赵与莒也没有解决办法,只得将这件事情先放下,又在白纸上写下“人才”两字。
寻基地倒不是很难,绍兴与庆元府(注4)极近,自庆元府出海,用不了多远便是舟山群岛,在其中找个有淡水的无人小岛,并非什么难事。但关键是替他去岛上看着的人难寻,他过了年也不过八岁,在家中主持家务无妨,可是远离家门,母亲全氏是绝不会放的。
因此,人才方是关键,但有才者见他一介孩童,不轻视就算是瞧得起了,怎会安心投靠?除非他能虎躯一振再振三振,振出无限王霸之气来!
故此,在他十五岁之前,人才只能自亲眷中寻得,或者自己培养。
于是赵与莒又在纸上写下“教育”二字。郁樟山庄作为生产基地,着实有这般那般的不便,但作为教育基地,却是无妨的。过完元夕,他便要在山庄后靠近缫车再辟出一片庄子,用围墙围着,将缫车也围进去,然后将山庄里的孩童和新来的孩童都迁过去。因为地势的缘故,这新庄子不会很大,不过建起二三十间屋子应是不成问题。
以庄中如今财力,这并非一件难事,因为修桥铺路的缘故,家中与那些石匠泥匠都是极好的,到时只需多开工钱,便可在短时间内将新庄子建成。
赵与莒一边想一边拿起炭笔,在纸上画出个样子来,画好之后偏着头看了半晌,这样子倒象是后世的学校,只不过如今,却是不适宜拿出来的。
注1:即饺子
注2:金国马政方面的资料很难查走的,只是查到当时管理军马的官有会有军马提控印信,故以此代官职。
注3:实是作者恶搞李白巨巨之诗,原诗句应是“仙人抚我底,结发授长生”,源自于《经乱离後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如此天才诗人,为我中华所有,实是幸有荣焉。
注4:即宁波。
二十五、孔明灯(上)
元夕这日一大早,萧伯朗便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有一百只小猫在挠着般,痒痒得浑身难受。
他家住得距郁樟山庄不过数里,家中小有资财,原本指望着他读书能得个功名,早些年他也上紧,十九岁时便过了取解试(注1)。但那一年他遇着丁忧,不得不呆在家中,因而误了省试,待过了三年,再次丁忧,功名心便淡了。加之他向来喜好杂学,对机关奇巧要比春秋大义更有兴趣,两次丁忧之后没了长辈约束,家中又衣食无忧,便将一门心思全放在这些旁门左道之上。
郁樟山庄因磨坊与罗村发生争执之事,现今已经是四邻皆知了,罗大有又是把不住嘴巴的,便将丰余堂看上了赵家磨坊传了出去。萧伯朗听了极有兴趣,又得知赵家的木匠方有财做的东西精巧,便得空来看看,却不想正巧遇上赵与莒。
赵与莒那一番卖弄,专是为他这种人设的,故此这些日子里,他寝食难安,满脑子尽是如何将人送到天上去。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到了元夕这一日,再也无法忍耐,记起赵与莒曾邀他元夕来看灯,因此,吃过午饭便骑了头小驴出门。
俗语云“年小月半大”,行在附近对这元夕,倒比除夕还要讲究几分,集市县府里的庙会且不去说了,便是乡里也少不得兴起草市。故此,这一路上见着行人不少,萧伯郎若是专心诗书的,少不得做上两首“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这类的诗句。
“萧秀才果然来了。”
到得郁樟山庄脚下,有人便向他招呼,他见是方木匠,便想起那磨坊来:“方木匠,今日带我去见见你那磨坊如何?”
“好你个萧秀才,今日是来看灯的,还是来看磨坊的?”方有财未得赵与莒应允,哪敢私自带人去看磨坊,当下只是拿他打趣:“萧秀才,若不是俺家小主人有吩咐,俺才懒得与你聒噪。”
方木匠言语无礼,但萧伯郎也不着恼,他下了驴,将缰绳牵在手里,与方木匠并肩而行,反唇相讥道:“方木匠,你便是器量太小,故此手艺不精,若我是你家主人,早把你赶出家门了。”
他终究是读过书的,看人还是极准,一语正中方木匠心事。方木匠吭噗了好一会儿,原本是想发怒的,但念头一起便打消了,姑且不论萧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较起真来自己讨不了好,便是给自家小主人知道,恐怕方木匠真是一语成谶。
想到这里,方木匠便有些闷闷不乐。
他投靠郁樟山庄,原本是想吃口安稳饭,到了庄子后,儿女都有了安置,庄子给的钱米又足,他总算吃上了安稳饭,心中反倒越发地发起慌来。自家有多少斤两,他自家心知肚明,无论是哪个方面,自家都称不上能工巧匠,偏生小主人有的是奇思妙想,自己手底的功夫,怕是跟不着小主人的要求了。
“给我说中了?”萧伯朗见他半晌不说话,瞄了一眼后笑道:“若是你带我去看看那磨坊,我便教你当如何应付。”
“俺手艺不精,主人还会赏口饭吃,若是带了你去看磨坊,那便是立刻就没了饭吃。”方木匠冷笑了声:“萧秀才,便是死了那心吧!”
两人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山庄门口,方木匠虽是庄客,可进庄子仍得到门房报备,萧伯朗心中暗暗好奇,这郁樟山庄规矩如此严谨,倒是左近少有的。
“大郎早有吩咐,请萧秀才在书房里用茶。”
一个丫环自后面进来,向萧秀才福了福,然后将他引入庄内。萧伯朗有些不耐,但客随主便,自己既是来了,若不见到赵家小主人,实在不甘心回去。
庄子里的布置极是雅致,虽说都不是甚么名贵之物,但假山草木,曲径通幽,即便是萧秀才这样无心功名的人物,也不禁心旷神怡,不由得忘了不快,出言赞道:“你家主人真是雅人,这些布置,可都是匠心独运,不知你家主人是请的谁修的院子?”
这郁樟山庄的前任主人虽是官宦人家,但萧伯朗记忆中,却不是什么器量高雅的人物,因此料想这些布置都是换了主人后重建的。他这猜想倒也不错,只不过布置这些的并非什么能工巧匠,而是赵与莒自己。他也未曾多花什么心思,只是将记忆里后世苏州的园林模样搬了几处来罢了。
那丫环姿色平庸,口风却甚紧,听到萧伯朗的试探,只是笑答:“奴是下人,还请萧秀才询问主人。”
萧伯朗讨了个没趣,当下也不再说话,没多久,便被引到二进东厢的书房中。进了书房,里头却没有一人,那丫环又福了福:“请萧秀才小坐片刻,主人过会便来。”
那丫环端来茶点,便退出门外,萧伯朗坐了会儿,觉得有些无聊,站起身来到屋子里的书桌前,却见到一叠白纸被订在一起,纸上还画着许多图纹。他一时好奇,将那纸拿起,仔细察看,发觉上面画的是类似于纸鸢的东西。
“用纸鸢将人送上天去?”萧伯朗心里始终挂着的是这件事情,因此立刻想到这上面来,他看着这怪模怪样的纸鸢,心中反复盘算,却觉得这似乎不太可能将一个人托起来,口中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虽有几分意思,但恐是不切实际。”
他翻过那一页,开始看下面一页。这一页又是件奇物,看起来有些象鱼,上面写着三个字,萧伯朗轻声念道:“潜水艇。”(注2)
如果没有这三个字,萧伯朗一时半会还看不明白这图,但有了这三个字,顾名思义,他便知道这是能在水下航行的舟艇。他心中一动,江南水网密布,绍兴又靠近庆元府(今宁波),故此,他多少知晓些舟船之事。自古以来,船便是行于水上的,象这般潜入水中航行的,前所未有。
“妙,妙!”想到这里,他不禁点头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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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相当于明清时的乡试。
注2:最早的潜水艇图纸,应是达•芬奇所画,达•芬奇画得,大郎自然也是画得。
二十五、孔明灯(下)
再翻开下一页,画的又有不同,却是一个类似于孔明灯模样的东西。萧伯朗心中大喜,正要细看,突然听得门响。未经主人允许,私翻主人东西,这原本是极失礼的,故此萧伯朗放下那叠纸,转身向门处望去,却看见那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家大郎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萧伯朗脸色微红,干咳了一声:“一个人坐着无聊……”
赵与莒点了点头,象个大人似地拱手做揖:“赵与莒见过萧学究。”
萧伯朗再度脸红,自己还不如一个孩童知礼,略一想,他还了个深揖:“不敢当不敢当,应是区区拜见赵少君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情形有些怪异,赵与莒道:“罢了,又没有旁人,用不着这么拘束,萧学究,你看了我画的图纸?”
“正是,这纸上的东西,虽是荒诞不经,却也有异想天开之趣。”萧伯朗也不客气。
“荒诞不经?异想天开?”赵与莒失声笑道:“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
“莫非此物能成真?”萧伯朗仍是不信。
赵与莒懒得与他解释,这位萧秀才就算喜欢些旁门左道,可毕竟受见闻学识所限,自然是想不到将来的事情。他转了话题:“萧学究此来,不是要看大号孔明灯的么,且随我来吧。”
萧伯朗心中有着百十个疑问,想要求他解答,可他总是避而不谈,将萧伯朗的胃口吊了起来,让他坐立不安。听得说大号孔明灯,萧伯朗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便跟在赵与莒身后出了书房。
临出门前,他还回头望了书桌上放着的小册子一眼,心中思忖,这些纸上画的玩意,真的不是虚妄么?
因为怕走水的缘故,赵与莒选了家中的水田为放灯之所在,一则冬日里地方空旷,二来靠近溪流,若有意外,便于取水。当庄客们将那特大号的孔明灯搬出为时,萧伯朗吃了一惊,因为这孔明灯却不是纸糊的,而是由上好的绸缎蒙着。
除了这孔明灯,庄客还抬起另一样东西,也被绸缎罩着,故此看不出究竟是何物。萧伯朗心中讷闷,想要问赵与莒,可见他那一板正经的大人模样,就知道从他那得不到加答,只得按捺住好奇心,看着赵与莒究竟会弄出什么惊奇事物来。
一般的孔明灯,在灯下端都会点燃松脂和蜡烛,这个大号孔明灯则不然,便是用十根蜡烛,恐怕也无法使之浮起。萧伯朗见一个庄客将浸满了油脂的破布放在原本是放蜡烛的地方,待另两个庄客扶稳之后,用火石点燃那破布。
火焰熊熊而起,热气将蒙着孔明灯的绸缎吹得向外鼓起,那两个庄客随之松手,这比平常孔明灯要大上数部的家伙,竟然真的浮了起来,缓缓向空中升去。萧伯朗听得身边一片喝彩声,心中却有些失望,本以为郁樟山庄的这位小主人会拿出些未曾见过的东西来,若只是如此,那也不算什么稀奇。
“若是将这孔明灯做得再大些,你说能带个人上天么?”
他正失望间,赵与莒悠悠然地耳畔说道。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萧伯朗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倒未必。”
赵与莒微笑着说道,然后向庄客们挥了挥手:“把东西都搬来。”
庄客们兴致匆匆地又跑回去搬东西,萧伯朗心中狐疑,目光停在另一样被绸缎罩着的东西上。他走上前,用手摸了摸那绸缎,发觉上面似乎涂了一层什么东西,原本透气极佳的丝绸,变得并不怎么通风了。
“涂了杜仲胶。(注3)”赵与莒看着他的动作,微微笑着道。
“杜仲胶?”萧伯朗闻弦歌而知雅意:“为了不使这绸缎透气?”
“正是,今日你将见到真正的热气球。”赵与莒轻轻拍了一下那些绸缎。
涂在绸缎上的杜仲胶,便是那日胡福郎在绍兴见到他时带回的东西,两个月前,他便托药商自荆湖南北二路收购杜仲胶,年后十余日里,带着孩童将之煮化再涂到这丝绸之上。
不一会儿,庄客搬来一个竹筐和一些木架,赵与莒指挥着他们将木架架起,又将那涂了杜仲胶的绸子摊开搭在木架上,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雨棚一般。萧伯朗估算了一下,这块的绸缎极大,足有十五丈见方,仅做这个东西耗费的绸缎,花费便是不匪。
“点火吧!”赵与莒又下令道。
有人在绸子下边升起火来,火势起初不大,旁边有数人看着,因此不须担心会烧着上面的绸子。随着热气上升,萧伯朗这才发觉,原来这大块的绸子不是平的,而是缝成一个球状。
热气越来越多,这大球也渐渐被热气托了起来,如同那孔明灯一般腾空飞起。过了小半个时辰,萧伯朗这才看出这东西的全貌。这个被赵与莒称作“真正的热气球”的东西,最上方是那涂着杜仲胶的绸缎缝成的大球,球下端是用竹片扎成的口子,热气从这口子里不断地灌进去,托起球浮起来。
产生热气的,是口子正下方被牛筋、麻绳缚住了的一个铁皮锅子。这由敲得极薄的铁皮搭在木架子里,因为四周都被薄铁皮护着,倒不虞会被风将里面的火吹出来。
铁皮锅子再下,则是庄客最后般来的那个竹筐,竹筐一丈见方,足够两三个人活动。萧伯朗此时已经明白,他手足发颤,忍不住就想往那竹筐里爬,却被赵与莒一把抓住。
“我也是试试看,还不知能成与否,若是草率将人上去,出了事故却是不好。”赵与莒笑着道。
“大郎,是否还要加火?”
正在加火的是方有财,他回头向赵与莒喊道,赵与莒摆了摆手:“且慢,先将东西装上去。”
被装进筐子里的是数袋沙土,萧白朗估算了一下,这几袋沙土重量,与两个大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屏住呼吸,浑身颤抖地看着这一幕。
随着赵与莒一声令下,方有财将一堆燃料塞进那铁锅之中,火势立刻又大了起来。方有财慌慌张张地自竹筐里跳出,这边扯着绳索的庄客一齐松手,那大气球带着竹筐,又开始缓慢上升起来。(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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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编段子,下周可能可以上三江,到时争取能加更,也请列位看官大大支持)
注3:杜仲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替代橡胶,不过需要进行硫化处理。冷战时苏联曾大规模种植,防止战争爆发无法购买橡胶。
注4:有关热气球之事,作者参考了历史上第一次热气球试验:1783年6月4日,在法国昂纳内,发明家蒙哥尔费与弟弟一起,以燃烧湿稻草、碎羊毛和腐肉产生的热空气,充满了用麻布和纸制成的一个直径达10米的热气球。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他们总算让这个笨拙无比的家伙慢悠悠地升上了天空。大家都很奇怪这个冒烟的破布袋子竟然可以飞起来。有趣的是,蒙哥尔费兄弟一直以为烟雾是气球上升的动力。据说,他们是从开水的蒸汽能升上屋顶,炉火上的烟雾也能上升中得到的灵感。当时的人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发明的伟大,而是把它作为一种娱乐表演。1783年9月19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法兰西学院邀请蒙哥尔费兄弟前往巴黎凡尔赛宫作秀。这一次,兄弟俩别出心裁地在气球下面吊一个笼子,在里面放入一只母鸭、一只公鸡和一只小绵羊,气球在空中飞行8分钟,距离为1.6千米——无论如何,世界上第一个热气球就这样诞生了。
二十六、拜师(上)
巨大的热气球升了起来,萧伯朗站在汽球下面的竹筐子里向下张望,山河大地,尽收眼底。家人亲友,邻近乡里,都在他身下呼喊鹊跃,他向众人挥手,众人也热切地向他招起手来。
渐渐的,人变得如同蚂蚁一般大小,萧伯朗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日月星辰,从未如此近过。热汽球带着他腾云驾雾,穿过这些星辰,那光照映在脸上,仿佛春雨般轻柔。
上空传来美妙至极的仙乐,萧伯朗抬起头来,乐声来自一团霞光之后。热气球载着他穿过这霞光,然后,他便见着栉比鳞次的琼楼玉宇。
这些金碧辉煌的建筑被云雾所缭绕,假山草木布置于其间,萧伯朗隐约有些熟悉,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见过这种布置。热气球停在一处平地上,萧伯朗下来迈步前行,不一会儿,便穿过这片宫殿,来到那仙乐传出的所在。
这是一处大殿,脚下都是赤金地砖,支撑起大殿的尽是白玉雕柱,便是那台阶之上,也嵌满了珠玉。萧伯朗呆了片刻,就听到有人召呼道:“天帝召萧伯朗觐见!”
萧伯朗只觉得恍恍惚惚中,自己迈步上了台阶,进了那大殿,入眼处,全是神人仙子,最高处的宝座之上,有一人背对着他,待他走近之后,那人忽地转过身来:“如何?”
这人的脸怎么如此象郁樟山庄的小主人赵与莒?
萧伯朗心中念头一起,眼前一切便变了,所有的神人仙人,都大声问他“如何”,语气腔调,却都与那个赵与莒问他时一般。萧伯朗苦笑着摇头,再仔细向四周看去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黑暗。
借着窗纸透过来的月光,他隐约可以看见妻子熟睡的脸。萧伯朗叹了口气,嘟囔了声:“原是一梦……”
从梦中醒来,他便再也无法入眠,躺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呆呆望着屋顶。昨夜所见,实在是让他又喜又惊,喜的是果然真有法子将人送上天去,惊的是那个赵与莒,不过是七岁的孩童,是从哪儿得知这些的!
“莫非这世上真有人生而知之?”他在心中嘀咕了声,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一些浸了油脂的碎布烂纸,一个绸缎缝成的球,一只蹩脚木匠做的筐子,那个赵与莒,竟然仅凭这些东西,便可以将人送上天去……
神人神技啊,他书房里的纸上,还有那被他称为潜水艇的东西,那类似于纸鸢的东西,还有厚厚的一叠自己未来得及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真能制出来么?
还有他也懂大衍求一之术,他会做那种炭笔……这不过七岁的孩童,真的无所不知么?
越是深想,萧伯朗就越是觉得好奇,心中又象是养了一群耗子般,被挠得痒痒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被窝里的一些热气全放了出来,他旁边的妻子迷迷糊糊之中将他一把按住:“好生睡觉,翻来覆去做什么?”
萧伯朗呆了呆,将妻子的手抓住:“你醒了么?”
妻子回应他的只是几声呢喃,萧伯朗哑然一笑,为妻子掖好被子,不再动弹了。
他虽然不再辗转反辙,但其实也未曾睡着,心中总是觉得挂着件事。
雄鸡三唱之后,他便起身穿衣,稍稍洗漱便出了门。他妻子早习惯了他这般神魂颠倒,知道他不会是为了别的女子这般,因此倒不怎么担心,只是跟在后面喊他吃些东西,他远远地不知回了句什么便离开了。
当萧伯朗再度出现在郁樟山庄的大门前时,恰好遇着赵与莒和孩童们晨跑回来,远远见着他,赵与莒也不搭话,只是笑了笑,便进了庄门。
萧伯朗牵着驴,惊讶地看着这些孩童们。昨日升起那热气球的时候,这些孩童般也都在,其中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子,还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萧伯朗也曾听乡邻说起郁樟山庄的这个怪毛病,每日早上一群孩童在外跑步,几乎是风雨无阻,可当他自己亲眼见着,才深深感觉得其中的异样。
这群孩童,一个个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从他身前走过,无一人左盼右顾,无一人交头接耳。萧伯朗多少见过些世面,便是大宋禁军精锐,也未曾有这般纪律严明。
这些孩童若是再大上十岁……
萧伯朗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他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过就是二三十个孩童,赵家小主人聪慧,寻来打发时间用的,哪里会有什么不轨之心?
想到赵与莒那些奇思妙想,萧伯朗心中又热切起来,他来到门房前,见自己认识的那个赵子曰在,别微微拱了拱手:“小哥儿请了。”
赵子曰见他一板正经的模样,便也同样肃着脸回礼:“不敢,萧秀才有何吩咐。”
“请小哥儿替我通禀一声,本乡学生萧伯朗萧省身求见。”
省身是他的字,因为他是正式求见,故此将自己字也报了出来。赵子曰听得微微一愣,方才赵与莒吩咐过他,因此便为萧伯朗引路:“大朗有吩咐,若是萧秀才求见,请随小的来。”
萧伯朗再度被引到赵与莒的书房,这一次,赵与莒端坐其中,见他来了,微笑着道:“萧学究来得早,想必尚空着肚子,何不与我共进早餐?”
萧伯朗脸微红,忙不迭地道:“吃饭事小,学生此次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他这口气腔调,让赵与莒也不由怔了怔:“萧学究有何事,可是要看我家磨坊?”
“非也……”萧伯朗略一踌躇,终于鼓足了勇气:“实不相瞒,昨日见了大郎手段,学生惊为神技,今日是专为拜师而来!”
他这话说得,赵子曰虽是谨小慎微,却也忍不住惊呼了声,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
萧伯朗年纪虽是不大,但也近三旬,赵与莒却只是八岁,三十岁的秀才要拜八岁孩童为师,传到哪儿都是一个笑话。
可萧伯朗自己却不当是笑话,他整了整衣袖,竟然真给赵与莒跪了下来,行三叩首之礼。行完礼之后,他又从怀中掏出拜师帖和红包,高高举起,捧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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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拜师(下)
此时拜师是大事,有一全套礼仪,不过萧伯朗急于拜师,加上多上也有些羞惭,故此简略了许多,但大至的礼仪都在,特别是那三叩首之后,赵与莒若是接过他的拜师帖,那便算是正式收下他这个弟子了。
赵子曰目瞪口呆地盯着萧伯朗的动作,又看了看端坐不动的赵与莒,他原以为赵与莒会起身躲闪的,却未曾想赵与莒竟然没有丝毫避让之意。
“难道说小主人真要收下这个弟子?”赵子曰心中暗想。
赵与莒起初也是想避开,但还未起身,另一个念头便替代了他原先的想法。
这个时代,与后世不同,师道尊严是极其慎重的。天地君亲师,对于读书人而言,背叛老师几乎是不可赦免的罪行,他想用这个萧伯朗,收他为弟子,倒是保持他一定程度上忠诚的方法。
赵与莒并不以为自己有让人一见便拜自此忠心耿耿的能力,无论是对家中收养的孩童、使用的下人,还是对胡福郎、欧老根这样请来的得力人手,他都是用上许多手段,才让他们衷心服从。对他们说上几句好话,瞎扯几句人人平等,胡吹一段民主自由,便可将这些古人变成自己的忠犬,这种想法结果不是被视为疯子,便是看作大逆不道。
“我不过是八龄稚童,如何能当得你的老师?”他心中虽然允了,嘴上却还要试探一番:“萧学究,你起来吧,我不能收你这个学生。”
“学无长幼,达者为师。”既是跪了下去,萧伯朗也没多少顾忌的,他大声道:“学生昨日见了那热气球,回去后便一夜难寝,下定决心要学这些机巧,还请大郎收纳!”
见他确实至诚,赵与莒向赵子曰使了个眼色,赵子曰从萧伯朗手中接过拜师帖与红包,将之呈到赵与莒的书桌之上。赵与莒这才道:“既是你言出至诚,那我便收下你这个弟子,不过,你拜八龄稚童为师,传出去颇为惊世骇俗,你也不必称为恩师,只须唤作大郎。”
“谢恩师。”萧伯朗喜出望外,他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得了赵与莒应允,这才站了起来。
“省身……”赵与莒看了看他的拜师帖,那上面写着萧伯朗的字,这个字倒与后世一位著名的数学家同名,赵与莒微微一笑:“算学为百工之始,要学机巧之学,你先得学算学。你既是知道大衍求一,那算学便是有些功底的,不过我所知的与你以往所学不同……每夜里你可有空?”
萧伯朗听他这样说,知道是要夜里传自己算学,面露喜色,忙不迭地道:“有空,有空!”
“你家有数里之远,若是遇着风雨,也是不适的……不如这样吧,你家中有几人?”
萧伯朗听得糊涂,这位小先生问起话来都是跳跃的,他将自家情形说了出来,不过是家有一妻罢了。
“你将家中收拾收拾,搬到庄子里来,我让人给你寻个小院,尊夫人可以陪家母说说话,你嘛,白日里就在家中义学里教那些孩童识字,夜里与他们一起学算学。”
赵与莒的安排让萧伯朗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搬过来倒没有什么问题,教那些孩童识字也算不得为难之事,只是和孩童们一起学算学,终究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既是连我这个老师都认了,又怕什么羞?”赵与莒笑道:“若非如此,我却没有时间单独与你授课。”
这话一出萧伯朗立刻投降。
“陪我去吃早饭吧,我饿了。”赵与莒看了看沙漏,轻轻皱了下眉,这种计时器并不准确,若是能造出钟表来……
想到这,他露出微笑,以现在的技术,非常精确的钟表自然是制造不出的,但用于一般日常作息安排的,似乎还可以做得出来。
赵与莒的早餐向来是与义学里的孩童们一起吃的,他们当作教室的第四进堂屋,同时也是他们的食堂。经过这大半年时光,这里与最初时有了些变化,那些拼凑出来的桌椅,被统一的长条书桌板凳所代替,在黑板上写的粉笔,也要漂亮得多——这些都是孩童们下午手工时自己做出来的。赵与莒进来之时,原本坐在位子上低声说话的孩童们都是起身肃立,倒是让未曾经过的萧伯朗吓了一跳。
赵子曰替萧伯朗搬来一个马扎,放在一张空着的桌前,又给他放上两个碗,虽然对萧伯朗的出现很奇怪,可是没有一个孩童回头看的。
“坐下吧。”赵与莒到了讲台上之后,两手虚按道。
孩童们又齐刷刷地坐下,接着,门外传来铃声,有八个男孩抬着两个木桶进来,另有两个女孩用勺子给摆放在每个孩童面前的碗里盛饭舀菜。萧伯朗坐在最后,因此最先是给他盛,看到馒头、稀饭还有两个煮熟的鸡蛋,萧伯朗只觉食指大动,肚子里似乎也咕咕叫了起来。
“铃声响了再吃。”他旁边的赵子曰见他如此模样,悄悄说了一声。
萧伯朗这才注意到,虽然不少孩童面前也有了饭食,却没有谁动手吃的。待得每个孩童面前都有了饭食,赵与莒才动碗筷,而随着他动碗筷的动作,一个分饭的孩童摇响铃铛,其余的孩童才开始进食。
进食时孩童们低声谈笑,说的事情大多也与昨日那热气球有关,但没有一人大声喧哗的,也没有谁浪费粮食。
萧伯朗暗暗称奇,显然,这些孩童虽是赵家买来的僮仆,却极有教养,与中等人家的子女相比,也丝毫不差。
稀粥很浓,树根筷子进去不会倒下,馒头里也是咸菜和肉馅。萧伯朗暗暗计算,发现馒头与鸡蛋是定数,稀饭却不是,不少男孩都连吃了两三碗。他暗暗咂舌,这赵家给僮仆的早餐,便要花去不少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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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媒子(上)
江南春来早,才过了元夕,绍兴府便是暖风拂面芳草萋萋了。
因是佳节已过的缘故,在家中歇了一冬的人们纷纷出门,一年之计在于春,绍兴府虽是行在附近,讨生活却也是不易,若不赶早,便只有被村子里的顽童指着骂懒汉的份了。
欧老根慢吞吞地给炉子升起火,抬天看了看天色,晃了晃脑袋。
“老大老二,若是再不起床,老子就用榔头去砸你们的屁股蛋子!”
在自己家中,他全然没有在郁樟山庄那般小心谨慎,特别是在这铁炉之前,他更是说一不二。听得他的吼声,他家的长子次子,立刻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两人都是棒小伙儿,正是渴睡的年纪,被他喊起来,都有些睡眼惺忪。老大是个极老实的,自小便被欧老根管得服服帖帖,故此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匆匆跑来,老二则不然,要滑头一些,他东张西望漫不经心地晃着,嘴里还嘟囔道:“旁人这时辰里,还搂着媳妇赖在床头,老爹你偏生勤快,咱们今年宽裕了许多,何必如此操劳?”
“搂着媳妇?”欧老根听到这句话倒没生气,象是雕过一般的脸上倒挤起了一团花:“老二,你可是想媳妇了?”
欧家老二脸腾的红了,但却没有否认,梗着脖子道:“想便是想了,去年咱们家赶上好光景,多少积下些铜钱,也该给屋里头寻个女人了!”
“便是寻个女人,也应是你哥先,你嘛,等着下半年吧!”欧老根笑骂了声,儿子想媳妇了,这是好事,他欧老根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传宗结代么,不过现在,他心里又多了点盼点,那就是能光宗耀祖。
老大老二是不成的了,这一辈子也就和他一般,在两亩薄田里刨吃食,闲下来再帮乡邻打打铁器。欧老根心中算计好了,今年再发一年狠,给老大老二都说上媳妇,明年再看看能否为他们置上两亩旱地。全部希望都在老三身上,他在赵家义学里倒也争气,几乎次次月考都能得到大郎赞许。
“老爹又在想老三了。”老二撇了下嘴,心中多少对自己的兄弟有些嫉妒:“老三算是有福的,在赵家能写能算不说,一日还有三餐——咱每日从早到晚的,一年有几天能吃到三餐的?”
“闭嘴干活,干完活之后,跟俺去山庄去。”欧老根横了他一眼:“咱们虽不是山庄下人,却指着山庄的活计吃饭,赶早去给孺人和小少君问安,顺便也瞧瞧老三。”
让欧老根唯一有些介怀的是,即便是年节,山庄也不肯放假,要欧八马与其余孩童一起过。只是每隔三五日子,欧老根父子才能去山庄寻空与小三说上几句话。他虽然觉得这有些不近人情,但想到自家儿子回到家中无论吃穿都比不上在山庄里,这思念之心便会淡上些。
父子三人做起活来都是闷不做声的性子,不过一个时辰,手中的活计便做完了。欧老根收拾收拾,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出门时,却被人唤住:“欧老根,欧铁匠,恭喜你老了。”
这声音虽不是极熟,却也依稀听过,欧老根向那人望去,却看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婆子。这老婆子四十余岁年近半百,束着半黑半白的头发,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隔着老远,便嗅到香风乱窜。被这香气一熏,欧老根父子三人齐齐地打了个喷嚏,都停住了脚步。
这老婆子脸上挂笑,一双眼睛左盼右顾,倒似想偷鸡的黄大仙一般。欧老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老婆子是谁:“原是卖花的段十七娘,十七娘向来少会,怎有闲功夫来俺这穷铁匠处?”
欧老根不是个牙尖舌利的人,之所以会言语中带刺,因为他曾与这位段十七娘打过交道,却弄得灰头土脸。三年之前,他长子十八岁时,便曾托这位段十七娘做媒,想为老大讨房媳妇。结果段十七娘收了他的谢礼,却未办成事,当他找上门去时,反倒被段十七娘数落了一番。
欧老根不是个心眼小的人,但当时段十七娘那话说得刻毒,让他这铁打的汉子也躲在屋里哭了一宿,故此至今还记得。
“哟,瞧瞧咱老根如今说话这气派,发达了果然就是不同,想当初你可是见了奴家就喊段妈妈的。”段十七娘面皮比她脸上敷的粉还要厚上一倍,欧老根话语里的刺,根本就没伤着她,她扭着水桶腰,媚眼儿乱瞟:“老根啊,奴家今日,可是为向你道贺来的。”
“俺有何可贺?”欧老根拧着眉道。
“有姑娘家瞧中了你家大郎,托我传一声话,意欲与你家结亲,你说当贺不当贺?”段十七娘一边说一边向欧家老大抛了个媚眼,欧家老大一哆嗦,脸刹那间便红了起来。
“俺家一穷铁匠,如何会有人瞧得上。”欧老根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道:“十七娘何必一大早来打趣俺家。”
“你个老根儿,倒在老娘面前装穷,你家过年可是称了二十余斤肉,这左邻左舍的,哪家有你富实?”段十七娘“妩媚”一笑,不但没有迷倒欧铁匠,却是惊出欧家父子无数头皮屑。
“此言怎讲?”欧老根沉默了会儿道。
“奴家特来报喜,你老根儿也不赏杯淡酒与我喝喝?”段十七娘眼睛早瞄着欧家大儿手中夹着的兽皮:“这倒春寒极是伤人的,奴家老寒腿也犯了,正需这样一块皮毛裹裹,欧家大郎,将这皮毛给俺——这是狐狸皮吧?”
这狐狸皮却是欧铁匠自邻近一猎户处换来的,准备献与郁樟山庄。他虽不算是山庄庄客,去年却多亏了山庄,故此在礼仪上不敢怠慢。见那段十七娘伸手便要夺狐狸皮,欧老根哼了声,他家大儿子立刻退了几步,闪开段十七娘那肥肥胖胖的如个癞蛤蟆的手。
“俺家小子,却不敢烦劳十七娘大驾。”欧老根淡淡地说道:“今日俺们有事,还得赶时间,十七娘好意,只能心领了。”
二十七、媒子(下)
段十七娘心中暗骂,脸上却笑得更甜。她伸开手臂拦住欧老根:“老根,你这话可就失礼了,乡里乡亲,无论事成与不成,你便是水,也总要请奴家喝上一碗的。”
欧老根瞧了瞧天色,觉得如今尚不算晚,他也想知道这段十七娘此次来究竟打的是何等主意,便让开道:“既是如此,就请十七娘在院子里小坐,俺家没有女人,便不请十七娘进屋了。”
“没想到你个粗铁匠却是个细心人儿。”段十七娘赞了句,心知这已是对方让步极限,也不强求要进屋。进了院子,她看了看周围,因为欧家没有女人的缘故,这家中自然不算干净,东西摆放得有些乱糟糟的,不过比起她以前来见的,似乎有些不同。
欧家老二搬了个马扎来让她坐了,欧老根则是蹲在门口,一副随时要走人的模样。
段十七娘一屁股坐下,歪着身子笑道:“老根,奴家可不是来拿你做耍子的,是真有人家瞧中了你家大郎,他今年二十一了吧,早该找媳妇了,你这做爹的若连这事都不上心,奴家可都为他焦急。”
欧家老大老二都不自觉地点点头,到他们这般年纪,但凡家境好些的,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托我来说的姑娘家里,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年方十六,长得那真是千娇百媚,大胸脯大屁股的好生养……”
段十七娘说得口沫横飞,欧家老大老二听得如痴似醉,欧老根则稳如泰山。待段十七娘身前的地面被她喷出的口水沾湿了一大块之后,欧老根慢吞吞地道:“十七娘,俺今日真有事,还请长话短说,莫担误了俺办正经事的时辰。”
“奴说的不就是正经事么?”段十七娘一脸惊讶:“这般时候,还有比你家老大的婚事更要紧的么?”
欧家老大老二都不由自主地点头,和父亲一样,他们也对家中三弟寄以厚望,但同时也对父亲如此偏向老三多少有些吃味。两人年纪渐长,也都有了自己的打算,特别是这一年来替郁樟山庄做了不少新鲜玩意,赚下此前十年都没赚到的家当,他们心思更是活络了。
“十七娘,咱们是老相识了,你打着什么主意,快些说吧。”欧老根见她隐隐有挑得自己两个儿子“造反”的心思,心中怒火翻涌,也不与她罗嗦:“俺还记得你说俺这穷铁匠的儿子想娶个好媳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不相信你段十七娘会有如此好心肠!”
这话一说,欧家老大老二便都知道老爹真发怒了,多年积威尤在,因此都垂下头,不敢再挤眉弄眼。段十七娘却是不动如山,嘿嘿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你欧老根儿是穷铁匠,如今傍上了高枝抱到了粗腿,还有谁敢说你是穷铁匠?”
欧老根心中一动,眉头竖了起来:“此是何意?”
“谁不知道你欧老根儿替郁樟山庄办上事了?”段十七娘脸如***:“便是你家小三,也在郁樟山庄的义学里呆着,听闻那儿有吃有穿的,便是一个小管家,也比起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要好上数十倍!”
欧老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俺虽是替郁樟山庄打造些铁器,不过赚两个铜钿补贴些家用罢了,小三在山庄的义学呆着,也不过是打打杂混个吃食,这算哪门子傍上高枝?”
段十七娘左边脸上写着“不”,右边脸上写着“信”,嘴巴上却虚虚地应了声,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老根儿既是替郁樟山庄做事,小三又住在庄子里,当知道这庄子的底细。奴家闻说庄子里极是有钱,便是那些仆役小厮一个月的月钱,也当得上他府一个大管家?”
“哪个说的?”欧老根冷笑了声,正了颜色道:“十七娘,俺老根儿不知是谁让你到俺这打听山庄的事情,不过俺老根是啥样的人你也知道,可是背后爱嚼舌头的?”
段十七娘见他板着脸说话,心中多少有些畏惧,讪讪地笑了笑:“倒不是奴家要打听,是想与你结亲的孙家托俺问的。”
“孙家?”欧老根问道:“哪个孙家?”
“这十里八乡,还有哪个孙家有好女儿?”段十七娘见他问了,精神一振,孙家许她的谢礼不少,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将事情办成,故此她又鼓起如簧之舌:“三柳桥的孙五郎,他家二娘今年十六,正当妙龄……”
“十七娘,出去!”欧老根霍地站了起来,向外头一指:“俺家不待见你这客人!”
“哟哟哟,你是吃了爆仗不成,为何如此变脸?”段十七娘还待说话,却见原本被她说得晕头转向的欧家老大老二兄弟俩一人拾起扫帚一人拎起扁担便向她轰了过来,她虽腰似水桶,身手倒还敏捷,蹭一下便蹦起,三两步蹿出了欧家。
见她被赶出了家门,欧老根也不追,只是吩咐两个儿子:“看紧门户,收拾好东西,担搁得太久,咱们路上得赶紧些了。”
欧家两个儿子放下家伙,将院子里原挂着的腊肉咸鱼都收进屋子,又关紧了门窗,这才给院门上锁,跟着欧老根离了庄子。他们前脚离开,后脚段十七娘便蹑手蹑脚地又转到他家院门前,贴着门缝向里打量。
“咳咳!”
突然来的咳嗽声让段十七娘吓一大跳,她回头一看,却是这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子横眉竖眼地瞪着她。
“哼哼,老娘好心为他家说媳妇,他却拿扁担扫帚赶老娘,活该他一家全打光棍。”段十七娘倒也不惧,从地上拾了块土疙瘩,隔着墙扔进欧老根家院子。
“十七娘,你为他家说的可是那孙家,这是老根儿老实,若是换了俺家,必定是拿着老大的耳光抽你。”那老婆子冷笑道:“孙家哪有正经女儿,谁不知道那都是些半掩门的狐媚货!”
“便是你这老货,孙家如何会看上你?”段十七娘叉着腰叫骂了声,见那老婆子抡起根晾衣衫的竹篙子,立刻撒腿便跑,她虽是肥胖,跑起来却不慢,两只粗腿之下有如生风一般,片刻间便出了村子,只掀起一路鸡飞狗跳。
二十八、无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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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有一件事情……”
对着赵与莒时,欧老根说话总是有些吞吐,他虽然话不多,却是个极敏感的,总觉得这个刚八岁的富家子弟,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这异样又不是乡里传闻中常提到的“邪气”,倒有几分象春风拂面,让人觉得舒坦。
然则这位大郎却并不常笑。
“哦,欧铁匠只管说来。”赵与莒饶有兴趣地盯着欧老根,比起那个方有财,他更看好欧老根的技艺,只是这黝黑的汉子为子孙计,却不肯投到他家来。
“孙家托人打听山庄的事情,小人虽不曾说什么,但是……庄上人多嘴杂,难免有人胡说八道。”
在说这番话时,欧老根垂着头,却不看着赵与莒,赵与莒轻轻挑了一下眉:“这孙家又是哪路高人?”
“三柳桥孙家孙五郎,大郎找老管家问问便知晓。”欧老根却不多说,只是提醒了赵与莒一声:“家中尚有事,若是大郎没别的吩咐,小人便要告退了。”
他不愿细说,赵与莒也没追问,只是记下此事,唤人拿来赏钱,便打发他父子出去,再让人将赵喜找来。
“大郎,人手已说好了,明日一早便可动工。”赵喜刚被叫来时,还以为赵与莒是问他起新院子的事情,兴致冲冲地说道:“砖瓦之类也已经说妥,今日下午便雇车去拖来。”
在赵与莒的新年规划之中,为了扩大家中义学,也为了保护自家缫车秘密,在山庄后边靠近水坝处,要再起一片院子。新院子虽然不如老院子大,却是赵家自家建的第一处宅子,故此赵喜极是高兴。在他看来,日后赵与莒、赵与芮兄弟都成人了,若是要分家的话,多一处庄子总要好些。
听他说起这事,赵与莒便暂时将欧老根说的孙五郎之事暂且放下,细细询问起新庄子的工程来。虽然他画的未来学校的图纸如今还用不上,但这新庄子还是严格按他的要求来建的。首先便是材料,因为义学将放在新庄子里,里面住的多是孩童,故此防火是第一位的,这些孩童每一个都是赵与莒寄与厚望的种子,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因为可以防备的灾祸而夭折,故此,他不曾听赵喜以木为主的建议,而是选择以砖石为主。如此花费比起普通的木屋花费自是更多,也不符合此时人们的审美观,但如今赵与莒在家中权威已树,他定下的事情,赵喜也无法反对。
其次便是择址,依着赵喜的说法,当请阴阳师来卜地择吉,方能建屋。对此赵与莒倒不反对,此乃时风,若是处处都与众不同,那未免也太惹人注目了些。不过请的阴阳师得了赏钱,自是将赵与莒挑中的地方吹得天花乱坠,破土的时间也挑得不能再早。
然后才是请人,赵喜人老成精,这数月来为了修桥铺路之事,又多方与邻近村子的石匠泥工打交道,请人自是不在话下。邻近村子的石匠泥工都知道郁樟山庄给的工钱较一般人家优厚,主事的老管家虽是精明,待人也算和气,故此也愿意乘这田里还没多少活计的时候来赚两个铜钿。
在元夕之后第三日,先期工程便已经展开,水坝边上加高了围堤,选好的屋址平整出来,做地基的石条也被埋了下去。为了保密,也是因为家中存放的秋茧已经用尽,缫车被拆下,放置在山庄之中。
因为这也是赵与莒自己真正开始基建的缘故,加之他对于这个年代里起屋建宅并不是很熟悉,故此问得极细,当赵喜把详情都一一说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赵与莒想起自己唤赵喜来的目的,便问道:“老管家,三柳桥的孙五郎,你可知道这个人物么?”
赵喜听得一愣:“大郎是听何人说起这个孙五郎的?”
“欧铁匠说这孙五郎在打听我家的消息,听他的口气,这个孙五郎似乎不太好惹?”
“这泼皮!”赵喜咒骂了一声。
原来这孙五郎本名孙德庆,族中排行第五,早年便是这四里八乡有名的游手无赖,曾在行在浪荡过一些时日,后来又去了泉州,在那结识一帮臭味相投之人,靠着美人局之类的骗术(注1),诈到一笔钱财,不到三十岁时便回乡置了些田宅。
孙德庆性子浮浪,在外头过惯了逍遥日子,哪里耐得住乡间寂寞,好人家女儿没人愿嫁他的,他自外带了个回来,吹嘘是临安官宦人家女儿,也有相识的说是个半掩门的私娼。夫妇两都是一样的性子,孙德庆又搜罗四乡无赖,整日里吃喝嫖赌,却是这附近一大祸害。
“他这伙人行事,心狠手辣干净利落,便是官府也抓不着他们的把柄。曾经有苦主告到官府去,结果却不了了之,那苦主没多久便醉酒溺死。”赵喜知道赵与莒不是普通孩童,这般事也直说不讳:“大郎,他是一伙亡命,若是打起咱们家的主意,当如何应付?”
赵与莒哑然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古代泼皮所盯上,他记得《水浒传》中杨志卖刀的情节,那泼皮牛二便是孙五这般人物。这等小人,既是起了觊觎之心,不得志便不会罢休。俗语云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郁樟山庄里颇有些密事,是他不欲为外人所知的,若只是坐等这孙五上门,恐怕会另生不测。
“这般宵小,与讼棍必有关联,老管家,你送份礼去霍四叔庄上,问问他可知此事。”
当初丰余堂唆使罗村之人算计郁樟山庄时,霍佐予之计虽未完全被赵与莒所纳,他过手揩油未能得逞,但两家关系倒未曾因此疏远,赵与莒专门去霍家庄上拜访过霍佐予,得了父亲吩咐的霍重城也隔三岔五便来郁樟山庄玩耍。这霍重城是个好耍子的,原本与赵与莒并不十分相契,但他性子极好,人又好奇心重,渐渐被赵与莒来自后世的诸多新奇玩法所吸引,因此两人成了好友。
二十八、无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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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赵与莒第一个朋友,其余的孩童,至少名义上都是他买来的僮仆,在他面前,就远没有霍重城那般随意。
“若是霍家与孙五也有瓜葛?”赵喜有些担忧。
赵与莒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想着心事,自穿越以来,他便立下大志要逆转气数,改我中华四百年胡虏蹂躏百五十载洋夷掳掠的国运,他原先的目标,本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般人物,可一年以来,那些乡村宗族、市井行会却成了他的绊脚石。如今连这些黑社会都算不上的流氓无赖也打起他的主意,这让他如何不愤怒。
“三年,再给我三年!”他在心中暗自发誓,三年之后,他便是十一岁,在这个年代里,便有了许多自由。那个时候,若他还被这些莫明其妙的人或事束缚,那也用不着铁木真及其儿孙,他自己便了结自己。
“大郎,大郎?”
半晌未曾得到赵与莒回复,却见到他在咬牙切齿,赵喜担忧地问道。
赵与莒微一沉默,然后笑道:“我料霍佐予必不会如此愚昧,他虽是贪财,却不是个蠢人,与那地痞合起来算计我,得不偿失,倒不如与我合作……”
说到这,他停了停,猛然想起一事来。
自他穿越起,之所以一直麻烦不断,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郁樟山庄实力太弱而掌握的利益却足以让人眼红。无论是丰余堂或者是罗家,还有如今的孙五都是如此。既是自身实力太弱,为何不拉拢一批盟友,只要利益一致,自有这些盟友去帮自己挡风遮雨。
至于盟友会不会反噬——他又不需要这些盟友能帮助太久,只需撑过三年时光便可。
要寻盟友,自然是要寻可靠的,这个时代里,亲族比外人总是要可靠些。他父亲这边一族极是不堪,故此他父亲死后,母亲守不住家产。可母亲那边亲族则不然,至少他的外祖父全保长……
方想到外祖父,赵与莒立刻在心中否认了这个人选。据他所知,权相史弥远之所以将他选为皇子,与他父母两方亲族都无甚财势有关。他现今有了座庄子,这已经是不打消史弥远念头的极限了,若是母家亲族过于醒目,史弥远必生忌惮之心。
那么霍佐予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贪财而有眼光,做事应不会过于莽撞。
“我自己去拜见霍四叔。”赵与莒改变了主意:“老管家,为我准备好礼物便成了。”
赵与莒的到访让霍佐予颇为意外,据他所知,赵与莒轻易是不离开郁樟山庄的。倒是霍重城,见着赵与莒之后极是欢喜,最初见到他坦率的笑容,赵与莒心中隐隐还有些不适,总觉得是自己利用了他,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日后要实现他的目的,还有诸多手段要施展出来,莫说是利用朋友,便是一些极其肮脏的事情,总也要有人去做。
“贤侄来得正好,我听得一个消息,正要给你送去。”霍佐予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是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三柳桥的孙五,正在四处寻人打听郁樟山庄的消息。”
赵与莒非常配合地做出吃惊的模样:“这孙五是何许人也,打听小侄家的消息又是何故?”
“这个愚叔就不知了。”因为霍重城既与赵与莒正式论交,霍佐予便在赵与莒面前摆出了长辈姿态,自称也变成了“愚叔”。他捻须微微一笑:“不过这位孙五倒不是好人家,贤侄休要理会他,免得吃了他诓骗。”
赵与莒点了点头:“既是霍四叔如此说,小侄记下了。小侄此次来,是想问四叔,霍四叔见多识广,可知这绍兴府有什么能工巧匠么?”
“能工巧匠?”霍佐予眼前猛然一亮,他自然知道当初罗村与郁樟山庄起争执,原因便是郁樟山庄有新的磨坊,据说是郁樟山庄得了鲁班的秘法。他身体微微前倾:“愚叔倒是知道几位巧匠,不知贤侄有何事情?”
赵与莒做出思忖的模样,霍佐予也不焦急,过了好一会儿,赵与莒才道:“霍四叔可曾听过水运仪象台么?”
“水运仪象台?那是何物?”这个名字,霍佐予确实未曾听过。
“哲宗元佑绍圣年间,苏正简公(注2)所造之观星测时之器。”赵与莒道:“当时奉苏正简公之命主持制造此物者乃韩公廉,小侄近日为家中义学所请的教授萧伯朗,他手中便有这位韩公廉所书一卷《九章勾股测验浑天书》和苏正简公所著《新仪象法要》(注3)一卷,萧教授只是好机巧,小侄却是好财货。”
霍佐予虽然不曾听说过水运仪象台,却是知道苏颂这位神宗、哲宗时名臣的。他与萧伯朗虽不相识,却也知道附近有这么一位喜好奇技淫巧旁门左道的书生,心中也不生疑:“既是被作台,便是极大之物,怎能生出财货来?”
“小侄见时下以刻漏沙漏计时,每每常有出入,而萧教授说这水运仪象台计时甚准,小侄便起了心思,若是能将之改小,富贵人家必会趋之若骛。小侄年幼,见识短浅,却不知这左近有哪位能工巧匠能将之改小的。”赵与莒笑着道:“小侄想起四叔交游广阔,必是知晓的,便来问四叔了。”
霍佐予制止霍重城的好奇发问,皱着眉思忖了会儿:“贤侄可是成竹在胸?”
“成竹在胸不敢说,总须试上一试。”赵与莒慢慢地道。
对于赵与莒所说之物可能会带来多少利益,霍佐予此时还未有清醒认识,但在他想来,他只不过是帮忙替赵与莒寻个人,又用不着他投入太多,自然不会有什么损失,因此便道:“此事愚叔放在心上,这几日恰好有空,替贤侄留意便是。”
“如若得成,小侄无以为抱,愿将这计时器物之利分为十份,取其三与重城兄。”话说到这里,赵与莒便开始利诱:“兄弟有通财之谊,我与重城兄情同手足,还请四叔万勿推辞。”
霍佐予听得一愣,然后微笑道:“你二人至交,愚叔虽是长辈,却不便干涉。”
赵与莒目的达到,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送走他之后,霍佐予禁不住大笑道:“重臣,这赵大郎画得好大一个饼。”
霍重臣有些不豫:“与莒倒是有些小瞧俺了,要请爹爹帮忙应付那孙五,直说便是,何须画出这个大饼?”
“倒未必是个假饼。”霍佐予又思忖了会儿,否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断:“这位赵大郎,你不是说他言语不多却每发必中么,且看来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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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周密《南宋市肆纪》中有这类骗术记载。
注2:即苏颂,谥号正简,曾任宰相。
注3:两书皆为史实,这个水运仪象台擒纵结构原理,与后来欧洲钟表匠制做的钟表如出一辙,却比之要早二百余年。
二十九、巧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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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听说郁樟山庄收容了不少孩童,寻思着俺正好有位泉州的挚友,他可是个善人,养着不少孩童,想问问这郁樟山庄要不要,却没料想惊动了霍学究。”
正如赵与莒所想,流氓与讼棍,实乃一丘之貉。霍佐予与这位孙五便相熟,虽说谈不上什么极深的交情,却也能说得上话。故此,当霍佐予在孙五家开的酒肆里与孙五见面时,两人未曾寒喧便直奔正题。
“郁樟山庄的老管家与学生有几分交情,他家小主人又与重城交好,故此学生来问一问。”霍佐予淡淡笑道,与在郁樟山庄时不同,在这市井游手面前,他颇摆出几分读书人的风范。
“既是相熟那便再好不过。”孙五脸上的笑更深了:“请霍学究为俺分说一番,一个小子俺只要一百五十贯,一个丫头俺只要一百二十贯。得了好处,俺自不会亏待了霍学究。”
霍佐予眉头跳了一跳,这孙五可真是狮子开大口!他收敛了笑容:“孙五哥可是欺我?”
“哈哈,那哪能,既是霍学究开口,俺多少也得卖上几分面子。”见霍佐予认了真,孙五便往回缩了缩:“只是霍学究也知道规矩,断人财路可是大忌,霍学究实说了吧,那郁樟山庄许了你多少好处,你到俺这来说合?”
“孙五哥,此事要多少方可了结?”对于孙五的询问,霍佐予避而不答,板着脸又追问道。
“非是俺不通人情,霍学究,俺实话实说,人俺已经从泉州带来了,就在俺家庄子里,十男四女。”孙五笑了笑:“俺这人最是义气,看在霍学究面上,便不开大口,无论男女,一百贯一个,让郁樟山庄领去,半月之内若是不来领人,那么每日便有一孩童尸首进他山庄院子。”
“一千四百贯?”霍佐予皱了皱眉,对他而言,这绝非小数字,他不知道郁樟山庄究竟有多少底细,但想来这也是为数不少的一笔钱钞了。
“他们出得起。”孙五敲着手指头,得意洋洋地道:“俺听闻他们修路铺桥,便花出两千余贯,既是如此,拿些钱钞与俺应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霍佐予轻轻抚着自己的手掌,叹了口气:“孙五哥,正是花了两千余贯修路铺桥,故此才拿不出这笔钱来,孙五哥既是给学生面子,何不免了此次,也算是交上一个朋友?”
“霍学究,俺当你是朋友,方才给你面子,你如此说,却是不当俺是朋友了。”孙五冷笑了声:“莫要欺俺,俺知道那郁樟山庄年前关了在临安的粮店,卖了什么磨坊秘法,收得好大一笔钱钞,区区两千贯算得甚,便是一万贯,他们也拿得起!”
霍佐予心中一动,郁樟山庄卖了保兴之事,他自是知晓,可这孙五又是从何而知的?
“竟有此事,若非孙五哥说起,学生竟是不知!”霍佐予佯怒:“若他家真拿得出万贯来,莫说孙五哥,便是学生也少不得要寻他周济周济。不过,有一事好叫五哥知晓,他家虽只是孤儿寡母,却是宗室远支,太祖苗裔,宗正府里入了牒的……”
“呸!”孙五吐了口唾沫,向手边一泼皮使了个眼色,那泼皮将上衣解开,露出长满黑毛的胸口,嚷嚷着道:“霍学究且看俺!”
霍佐予向那泼皮胸口望去,只见上边刺着两行字,左胸是“生不惧赵官家”,右胸是“死不畏阎罗王”(注1)。此时文身之风极盛,莫道是游手泼皮,便是官宦人家男儿,也都好文身,甚至有将柳永之词文于身上者,故此霍佐予倒也不惊讶,只是这两行字,却让他心中一动。
见霍佐予凝神注目,那泼皮甚是得意,左摇右摆来回晃了晃,方穿上了衣衫。
“不过是自称宗室罢了,一无官号二无爵位,算得了甚么皇亲。”孙五冷笑道:“郁樟山庄这幌子,也就唬得乡野愚民,象俺这般见过世面的,怎会惧他?”
霍佐予向那泼皮挑了挑大拇指:“果然好汉,孙五哥既是如此说,学生少不得寻那郁樟山庄问上一问,若他真有万贯,学生自会见机行事,不让五哥短了收益。”
听他这番说话,孙五嘿嘿笑道:“霍学究俺自是信得过的,若是有霍学究相助,便是让他破家,也不过是多做些功夫。”
“破家之事,还须从长计议,他家外祖父是保长,终有些不便。”霍佐予皱眉思忖了会儿道。
“何不设局?”孙五眼睛发亮:“令郎既是与他交好,诱他家小主人出来关扑便是。”
霍佐予微微一笑,心中却老大不快,他虽也没少做过算计别人的勾当,却不象孙五这般赤膊上阵,孙五此计,却是要他往死里得罪郁樟山庄,实在是居心叵测。他一泼皮闲汉,便是有家有小也没甚迁挂的,自己则不然。
“此事从长计议,先得了眼前好处再说。”见孙五还要凑来说话,霍佐予摆了摆手:“五哥,郁樟山庄年前入了万贯,你却是从何得知的?”
“俺自临安打听来的。”孙五未曾实话实说,但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自临安证实之后,才想要布个局让郁樟山庄出血。
霍佐予点了点头,又与孙五闲聊了会便起身告辞。送走霍佐予之后,孙五向地上吐了口口水:“呸,人模狗样的东西,也在俺眼前学生学生地,俺岂是不知你底细!”
那个身上文字的泼皮道:“五爷,你与这霍四交了底,若是他去郁樟山庄卖了咱们当如何是好?”
“蠢,你当这厮是甚么好鸟?”孙五又吐了口口水:“俺是最义气的,若是收了钱,便完了事,与这满肚子坏水的酸丁不同。他可是两头收钱,没事要撩三分事来的讼棍!眼中只有铜钱,哪有什么道义,俺许了他好处,他不将那郁樟山庄卖给俺才怪!”
停了一会,他又冷笑道:“况且俺们兄弟又不曾做下什么勾当,无凭无据的,他便是想卖俺们,也得有个由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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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典故出自唐时,长安有一叫张干的无赖,在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
二十九、巧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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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按下孙五的算计不提,霍佐予自三柳桥出来,便直接去了郁樟山庄,将自己与孙五的交涉说与赵与莒听,说完之后道:“贤侄御下甚厚,待人又是极宽的,修桥铺路虽是好事,却也没由头给那么多工钱。小人见贤侄手脚大方,必起觊觎之心,日后贤侄还应更为谨慎才是。”
赵与莒家中,母亲全氏是不太知晓外事的,老管家赵喜一则身份所束,二则极是信服赵与莒,故此无人如此教训他的。听得霍佐予这般说,他先是有些不适,但转念便知道对方确实是一片好心,当下行礼称谢。
霍佐予微微一笑:“愚叔知道你目光长远,不过能见千里者往往不见眼前,一些细小之处,你还须多磨砺才是。”
赵与莒再次道谢,然后问道:“现今知道孙五用心,霍四叔可有计教我?”
“这便要看贤侄之意了,若是息事宁人,便给他一千四百贯,可保一时平安。若欲根除隐患……”说到这,霍佐予语气中带着一股森然,盯着赵与莒看着,便不再说话。
赵与莒低头思忖了会儿,断然说道:“欲壑难填,我给他一千四百贯,或得一夜安枕,可次日睁眼,他便又来了。霍四叔,你且说说,若是想根除隐患便当如何?”
霍佐予捋须点头,哈哈一笑:“贤侄,若是想根除隐患,自是以毒攻毒,以泼皮对付泼皮了!”
当日,霍佐予离了郁樟山庄,便连夜赶往临安。在临安城呆了两日,他才施施然回到绍兴府,得知他去了临安,孙五遣人来问事,被他三言两语打发回去。
初时孙五还未怀疑,只道霍佐予是去了临安查证郁樟山庄收入之事,又过了十日,霍佐予再度来到孙五酒肆,摆下数桌酒席,只说是郁樟山庄应了次日便给两千贯,特来庆贺。孙五听他说得心花怒放,又是在自己家中,便放开肚皮吃嚼,他手下也呼喝酣饮,吃得酩酊大醉。可到了次日,霍佐予却未带钱来,等到午时仍不见人影,又不曾派人来报信,孙五心中不免有些沉不住气,便亲自来霍佐予庄上询问,到得庄上才知,霍佐予再次去了临安,这让他觉得不妙。
霍佐予去临安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算计郁樟山庄之事败落,霍佐予去临安躲风声了;另一则可能是霍佐予从此事抽身,有意避他。孙五虽是不惧,却对耽搁了时间极在意,骂骂咧咧地自霍佐予庄上回来,心中盘算着如何报复——霍佐予是极精明的,除非用强,否则他不能奈何,但霍佐予儿子却是个好玩的性子,今年才十三岁,若是诱出来做上两件案子,不愁霍佐予日后再阳奉阴违。
“五爷,我看这霍四也没甚本领,便是事有不济,至多不过闭门谢客罢了,哪有躲到临安去的道理?”那个胸前文字的汉子与他同行,见他一肚子怒气,便劝慰道:“五爷莫要为这没担当的厮混货生气,没了他这霍酸丁,俺就不信吃不了大羊牯。”
“正是,少他霍四一份,俺们兄弟还可多分得一些。”另一个闲汉道:“五爷,事不宜迟,俺今日便将院子里的雏儿宰上一个,扔进郁樟山庄里去!”
他们且行且议,回到三柳桥孙五开的酒肆前,平日里孙五都在酒肆后院子里聚赌,由他家娘子在前店照应,可今日到了门前,却发觉酒旗也被人扯了,门板被人砸了,便是柜台里放着的大酒缸,也被人砸破了一个大洞,渗了水的酒流得四处皆是。
“反了反了,这是……”
那身上文字的汉子最是忠心不过,他大叫着便冲了进去,才一入门,迎面便是明晃晃的钢刀,将他骂人的脏话逼了回去。接着,四处喝骂声齐起,数十名捕快衙役围将上来,不由分说便将孙五等搂翻按倒,绑得个结结实实。
“何故抓我,何故抓我?”最初时孙五还反复喝问,被一个眼生的捕快抡起巴掌扇了十几个大耳光之后,口吐血沫这才改口,他不愧是一混迹多年的老光棍,这般模样嘴上却仍是不软:“抓得好,打得好,抓得好,打得好!”
“孙五,你在行在做下的事犯了!”有人冷笑着说道。
孙五回头一看,却是山阴县捕头,两人算是老相识了,孙五倒是不惧他:“俺是良民,犯下何事,尔等贪赃枉法,待俺……”
他正大声叫嚷着,突然见有捕快自他家酒肆后的院子里抬出具尸首来,那尸首是个孩童,依稀便是他弄来准备讹诈郁樟山庄的,他不禁一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可识得此人?”捕快之中走出人,看服饰象是府城的刑曹掾,他指着那尸体对孙五道。
“这……这……”这些孩童,虽是孙五搜罗来的,可他哪曾注意过他们的模样,况且这死尸显然是从泥中挖出的,早已有些腐烂,孙五一时间哪能分辨?
“苦主告到绍兴府,你于元夕之时,伙遣同党潜入行在,乘观灯之际拐来这孩童。”那刑曹掾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此次看你孙五还能如何抵赖,带走!”
“冤枉!”孙五这时如梦初醒,想到仍在临安府的霍佐予,心中隐约觉得这事与他必有干系。他叫了两声冤枉,却被一个捕快拾了块土疙瘩塞进嘴中,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那些伴当同伙心知不妙,可对着明晃晃的刀子,却无人敢挣扎。只得任由捕快将推搡,用一根粗麻绳串上,一路踢打押回府城。孙五一伙在左近臭名昭著,见他们如此狼狈,少不得有人拍手称快的,更有胆大的顽童,一路跟在身后,拾起石头砸他们的。
孙五此时已经恍然大悟,霍佐予果然设了一局,他想不明白的是那苦主与死者是他如何寻来的。他深知霍佐予为业嘴社名讼师,既是算计他,便不会给他留下后路,当下心灰意冷,便是喊冤也没了气力。
三十、巧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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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五猜对了一半,霍佐予确实利用十天功夫为他设了一个局,正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用他想要讹诈赵与莒的方法反击他。
那十日时间里,霍佐予先是在临安城寻了个惯设“水功德局”的相熟游手,许了他两百贯,又将孙五家财大大吹嘘了番。那游手觉得无甚风险,便去寻了个合适人家——这人家男人也是泼皮,自城外义庄里刨了具新埋的童尸,乘着霍佐予宴请孙五一伙之际,将童尸埋入孙五院后,因为孙五一伙都酩酊大睡,竟无人知晓。
这厢埋尸,那厢却在报官,只道是元夕看灯时被拐了孩子,有人识得拐人者是绍兴府山阴县三柳桥孙五,霍佐予早就打通了关节的,这边公文一至绍兴府,那边刑曹掾便领着捕快来三柳桥。捕快中虽说也有与孙五相善的,但因事发突然,哪里来得及通风报信,更何况孙五结交的不过是肉朋酒友,有肉有酒才是兄弟,如今看他事发难以扳回,谁还念着与他的交情。
孙五被塞进狱中,没两日便“畏罪自尽”,一干同党,尽数流徒。那些自他庄中搜出的孩童,则由官府妥善发落,至于孙五的家当,一部分罚没赔给了“苦主”,另一部分则归了官府,至于其中落入公库者有几何,却只有老天才知晓了。
媒子段十七妹安分了好些时日,再不敢往欧铁匠家走,欧铁匠依旧是闷闷着不吭声,只是偶尔见着赵与莒时,眼神里透着股敬畏。他家大儿子寻了左近一户人家女儿定下亲事,赵与莒得知后还送了一份厚礼。
孙五不知道的是,霍佐予布置好一切之后,便不怕他能脱身,那日他去寻霍佐予不着,倒不是霍佐予有意避开他,而真是去行在办事。
他是去请京城的首饰匠人费沸来郁樟山庄的。
赵与莒说的那种新奇的计时器,霍佐予并未当作虚言,极是放在心上,布置好对付孙五之事后,他便去京城寻能工巧匠。费沸倒不是他的首选,只是连碰着几次壁之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在孙五“自尽”当日,他与费沸一起回到绍兴府,同行的还有费沸的两个徒弟。
在家中稍做停留,霍佐予便赶往郁樟山庄,霍重城自然也是跟着的。
“爹爹,有一事孩儿想不明白。”背着费沸师徒,霍重城对他父亲道:“听爹爹说那日孙五许下爹爹重利,阿莒说的干股还不见踪影,孙五说的重利却近在眼前,当时爹爹真一点也不动心?”
霍佐予瞪了他一眼:“哪有你这般说老子的?”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爹爹岂是无利早起的蠢汉?”霍重城嘿嘿笑着,他与父亲极是随便,倒是宋人中的异类。
“若说不动心确是诓人的。”霍佐予摇了摇头:“不过我瞧那孙五飞扬跋扈,这些年来人人怕他,他做事已是不如早年精细,迟早会出纰漏。阿莒则不然,我问他是忍隐一时还是斩草除根,他没多思索便选了斩草除根——他心思慎密果决,若是真得罪了他,定然会被他记恨一辈子。宁欺白头莫欺少,为父自然是选了阿莒这一边。何况他还与你是挚友,若不是他,你如今只怕还要隔三岔五溜进柜房里关扑!”
霍重城有些尴尬地笑笑:“若非阿莒点醒,我自家都不知自己是何等狼狈。”
“正是如此。”霍佐予看了自家独子一眼,心中叹息了声,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那孙五为设局,竟然想将霍重城也牵连进去,霍佐予自家虽算不得好人,却不想独子也走上这条路,更不希望霍重城成为孙五那般的游手。
“这位费匠人手艺如何?”见父亲果真不愿意提起那件事情,霍重城是个俐伶性子,便转了话题,向费沸呶了呶嘴。
霍佐予瞪了他一眼,这个儿子虽是聪明,却让他觉得轻佻,当不得赵与莒那般老成稳重。
闻说霍佐予、霍重城父子领着匠人来了,赵与莒喜出望外,与老管一起亲自到门前迎接。见到这位巧匠时,他微微一怔。
“这便是郁樟山庄的小主人和老管家,这便是行在名匠费先生(注1)。”对于赵与莒的神情,霍佐予父子甚至那费沸本人都不觉惊讶,原因无它,这位名匠费沸生的模样着实让人吃惊。他不唯生得手长过膝,而且微微佝偻,眼睛总是似醒非醒的模样,颧骨高耸嘴部尖出,走起路来一只脚还有些瘸拐。无论如何看,都不象是一位精明的巧匠,却象是一只大马猴儿。
“失礼了,请进,请进。”赵与莒不是以貌取人的轻薄儿,他向老管家施了个眼色,当着外人,总是老管家出面招呼,故此老管家在一愣之后,伸手将众人向院子里引。
“费先生是行在第一流的首饰匠,多少金铺都等着他的活儿,却是被愚叔给拐来的。”因为费沸外貌过于特殊,霍佐予免不了为其宣扬了几句。
“不敢。”费沸只是慢吞吞地说了两个字,他神情木讷,瞧不出究竟是真心不敢还是倨傲使然。赵与莒与老管家交换了一个眼色,费沸的手艺差些倒无妨,最要紧的还是他是否可靠。
“愚叔帮过费先生一个忙,故此与费先生有了交情。”霍佐予明白他的心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救命之恩。”费沸这次说了四个字,眼睛睁开了些,不再象是眯着眼打瞌睡了。
霍佐予既是这般说,那自然是绝对信得过这位费沸了。赵与莒点了点头,又向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起身告罪,匆匆走向后院,不一会儿,便陪着萧伯朗行出来。
“这位便是俺家义学先生萧学究。”赵喜介绍道。
众人再次见礼,萧伯朗早得了赵与莒交待,他自己对这新的计时之器也是极有兴趣的,自古以来,喜好杂学者无一不爱天文,而喜爱天文者又无一不对星相计时有兴趣。众人落座之后,只是略一客套,萧伯朗便直奔主题:“费先生可知水运仪象台?”
“不知。”费沸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注1:用先生这个称呼工匠,参考了《水浒传》中对金大坚的称呼。
三十、巧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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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为大宋最为繁华的港口之一,放在好的时光里,往来此处的海商巨舶如雨如云,每日自港口出入的船舶极众,其中有不少为深目隆鼻的异国番商,时人称之为“海獠”(注2)。
胡福郎并非未见过世面的,但初到泉州时,却仍被这些番人惊到。
最让他吃惊的是,这些番人说起话来,却是地道的大宋官话,比起他来丝毫不逊。
不过他在此却未曾见着众帆云集之景,开禧年间以来,大宋和买之策令海商不敢入港,市舶使的收入也因之锐减。
“胡掌柜,且请往这边。”
引着胡福郎走路的便是一个海獠,此人姓蒲,双名开宗,先祖原是大食商人,随船至广州后定居于华夏,至今已有百余年,其家曾富甲一方,到得他父祖时逐渐败落,在广州无法立足,便迁至泉州。
这人虽在大宋生长,但尤留有其祖相貌,鹰鼻深目黄眉,声音嘶呕沙哑,若是依相术而言,却是所谓“鹰顾豺声”,奸恶凶险之徒。不过胡福郎却听说其人忠厚,喜好儒学,言谈举止也颇为风雅,做起生意来更是诚信。
蒲家做的是香料生意,来自三佛齐(今苏门答腊)一带,故此蒲家拥有十余艘海船,与泉州船坞船场多有往来。胡福郎来此,便是托他引见,来拜访泉州某处船场主人。(注3)
船场主人早得了下人通禀,闻迅迎出门来。船场主人姓毛,先前也曾是海商,后因海上风大浪急多有凶险,便专心开了家船场。他这船场在泉州不甚有名,也就蒲开宗这般小海商会于他处买船。
“毛东家,久闻大名,失敬失敬。”见到这位船场主人,胡福郎深施一礼道。他这话说得倒不是客套,船场主人先辈与毛旭同族,曾多次南下阇婆(注4)。
“不敢。”船场主人不敢倨傲,原因不过是胡福郎带来的生丝。他们都是做惯了丝绸、瓷器生意的,自是明白这等品质的生丝,若是运至海外,获利将是何等惊人。故此,胡福郎虽是年轻,无论是船场主人还是蒲开宗,都不敢轻视。
一番寒喧之后,众人方言归正题。船场主人问道:“胡掌柜,俺见识了贵号生丝,实是难得上品,贵号真欲购得海船?”
胡福郎微微一笑:“便是未购得海船,能结识毛东家这般人物,也算是值了。”
他这话说得婉转,那毛东家也是个精明人,当下会意:“生意不成仁义在,胡掌柜不妨直说。”
“俺听闻泉州福船极佳,便有意见识一番。”胡福郎得了赵与莒指点,慢慢说道:“俺寻思着庆元府也是海商云集之所,却未曾见得造福船的……”
他话说到一半,便闭嘴不语,但蒲开宗与毛东家却以为猜到了他的用意。宋时海贸繁盛,连带着造船业也兴盛起来,海船之中以“福船”为其翘楚,能造福船者,又以泉州最为有名。
“胡掌柜倒是好心思,若是在庆元府也开上一家造福船的船场,哪有不财源广进的道理?”蒲开宗因是介绍的中人,此刻免不了插言调和:“毛东家可有意去庆元府也开上一家?”
毛东家笑着摇头:“俺家基业人脉尽在泉州,却那庆元府做甚,便是过江强龙,也压不过庆元府地头蛇!”
原本胡福郎说对造船有兴趣,毛东家多少有些不快,毕竟同行是冤家,现在听他说要在庆元府造船,毛东家心便放了下来,说起话也风趣了些。顿了顿,他看着胡福郎笑道:“只是胡掌柜,造船不易,不是随意拉扯上几个人便可凑数的。”
“俺知道,故此来向毛东家请教。”胡福郎道。
毛东家笑了笑,恰巧此时有仆妇送上茶点,他招呼胡福郎与蒲开宗吃,却避而不答胡福郎的问题。胡福郎也不着急,赵与莒给他的交待,原本就说不要急于求成,一年之内能将事情办妥,便是极好的了。
众人又天南海北地说了一番话,胡福郎便起身告辞,毛东家笑着将他送了出来。
“我和毛东家尚有事要说,胡掌柜不妨先走。”见胡福郎望向自己,蒲开宗拱手道。他虽是背了个主簿的官衔,却依旧保有商贾本色,言语之间丝毫不显倨傲。
等胡福郎离开之后,蒲开宗对毛东家道:“这位胡掌柜虽是年轻,倒是个精细人,他方才所说,你是相信与否?”
“自是将信将疑。”毛东家摆了摆手:“老蒲,你倒是给俺找来的事端。”
“他家生丝是极好的,你是行家,可曾见过比这更好的么?”
毛东家除了造船,也做些替海商收丝的活儿,故此蒲开宗有此说。他捻着须,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道:“实在是不曾见过,俺经手的丝中,以他的最为上品。”
“那便是了,若是能从他手中得到那生丝,岂不胜过你每年卖几艘船儿?”蒲开宗抚掌道:“休说是你,便是我,也对那生丝动了心。”
“要不你也不会巴巴地拉上俺了。”毛东家打趣道:“不过这胡掌柜甚是精明,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老蒲,你可莫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蒲开宗是出了名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好生和他回易,哪用得着糊弄?”蒲开宗摇了摇头:“倒是你,我听闻你与胡家又闹了一场?”
毛东家嘿嘿冷笑了声,却不接过话题,蒲开宗见他如此谨慎,也便转了话头,二人又谈了会儿生意,毛东家欲留蒲开宗吃饭,蒲开宗婉言拒绝,便也出了毛家船场。
送蒲开宗离去之后,毛东家却见一个心腹在旁似乎有话要说,便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甚?”
“老爷,那个胡家的小子……方才在咱们船场门前见到那位胡掌柜,两人说了会儿话便一起离开了。”那个心腹迟疑着道:“他们都姓胡,莫非是同一族人,来赚老爷的?”
毛东家脸色立刻就变了,他迟疑了会儿:“你可看清楚了,真是胡家的小子?”
“便是烧成灰,小的也认得他,如何会看错?”那心腹用力咽了口口水:“老爷,姓胡的对咱们衔恨已久,要不……”
“不过是一伙匠人罢了,有甚打紧!”毛场主摇了摇头:“就他们老的老少的少,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注2:岳珂(岳飞之孙)著《桯史》有“番禹海獠”之载。
注3:蒲开宗便是蒲寿庚之父,约是西元1204年前至泉州,为安溪主簿,此时尚未发家。
注4:毛旭事迹载于《宋史阇婆传》,为宋时海上巨商,具体时间不察,此为小说家言。
三十一、春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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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所庄子!”
方木匠袖子捋得老高,脸上也尽是汗水,虽说有掩饰不住的倦意,但更多的却是喜悦。
自正月里动工至今,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庄子便已然建成。这其中,方木匠出力甚多。
赵与莒在他身旁点了点头,心中极是满意,不仅在此时条件下能有此速度,更重要的是庄子与他设想的几乎如出一辙。
“大郎,一切就绪,只需择个吉日,便可迁人入住了。”见向来不甚喜怒的赵与莒也展露出欢颜,方木匠在旁边说道。
赵与莒又点了点头,以前他对这个方木匠并不是很满意,手艺粗糙不说,为人也有些虚浮,偶尔会说些怪话儿。不过这次建庄子,却多多有赖于他,他虽然不甚聪明,却有一个好处,便是不会自作主张,赵与莒规定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或许有不尽情理之处,但他却丝毫不改。况且,方木匠自家也知道自家分量,难得赵与莒将事情交与他办,他便兢兢业业不敢怠慢,赵与莒听说他这两个月来,每日里自鸡鸣起便在工地上转悠,一砖一石都唯恐处置不周,这也让赵与莒对他刮目相看。
他不是个好木匠,却是个好包工头。
新建的庄子离郁樟山庄不过千余尺,换算做后世的长度单位,大约就是三百余米,相距不是很远。庄子占地大约有十余亩,被泥土夯实的墙围了起来,庄子因为是依着山势建起的缘故,围墙也是高低起伏,极不规则。庄中主要建筑是南北朝向的两进院子,厢房正房算起来共有十八间屋,赵与莒估摸着平均下来每间屋子约合后世二十余平米。在这两进院子西侧,又有一排土夯的屋子,共是六间。在两进院子的东侧靠着山溪处,又有一排四间,其中两间是极大的,倒有些象是正堂。赵与莒设计时借了山势,故此屋子虽不太符合此时的规则,但看上去也别有风致。
对于新庄子的使用,他早有安排,两进院子一进住男孩一进住女孩,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无论是从何种考虑,都得将他们分开来。西侧那土夯的六间土夯屋子,四间是留与侍候的下人,赵与莒有心自家中庄客中挑那诚实嘴紧的夫妻住进来,另两间则打通了做厨房用。东侧山溪处,两间极大的给孩童们充做教室,而两间小的则做试验室用——萧伯朗对此是举双手赞成的。
这两间小的屋子都贴着围墙,墙外便是溪水,只须装上水轮,便可给一般的实验提供动力了。
缫车所在的那处小水坝也被围在院子之中,不过较为偏远,离主建筑区足有数百步,中间移栽了不少树木,倒不虞缫车运行时的噪声。
老庄子里空出的屋子也有安排,象老管家赵喜、义学西席萧伯郎这般的,都得分一处小院子,便是赵子曰,也应当有自己一间屋子,不与其余下人混居,也表明赵与莒赏罚分明。
在自家人中,必须有一定的等级,唯有这般,才可奖掖上进而鞭笞落后。
“方木匠辛苦了。”心中细细盘算一番之后,赵与莒对方有财道:“回老庄后,去帐房处支十贯,算是与你的赏钱。”
方有财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中有如嚼了块蜜一般甜津津的。因着保兴转手的缘故,他儿子被安置到缫车处做个管事,月钱不降反升,如今也与他相差无几,方有财已经在盘算着下半年为儿子也寻门亲事了。
赵与莒明白如何让方有财这样的人保持忠诚,他又不忘敲打一句:“家中之事,莫要乱说,免得惹人嫉妒!”
方有财心中一凛,想起那个倒了楣的孙五,头点得更如鸡啄米一般。赵与莒打发他离开之后,一个人在这新庄子里转了转,长长地叹息了声。
因为是在半山之上的缘故,庄子的地下尽砂石,种不得庄稼,便是灌木也不怎么生长,最主要的植物是马尾松。赵与莒在最高的一棵马尾松下停留良久,庄中的下人知道他在静思,也没人来打扰。
修成这座庄子,又花销了赵与莒五千余贯,对着那些来做工的外人,受了赵与莒叮嘱的方木匠只说是卖了临安城中店铺得来的钱,故此倒未惹起什么疑心。这两个月里,庄子可谓入不敷出,雪糖赚来的钱只够维持家用,而继昌隆的存丝也早已售空,只能等春茧上市时再开工了。
可庄子用钱之处却增多了,除去日常开销,新请来的费沸师徒又是一处花钱大的主儿。
最初时赵与莒还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但真正开始做起来,才知道钟表不是那么容易能成的。与此前他的几项发明不同,这钟表算得上精密仪器了,费沸虽是巧匠,却也不能一蹴而就。他们的伙食工钱倒不算什么,可那些材料的费用,却极不便宜。
加之胡福郎、石抹广彦离去后都未曾有消息传来,赵与莒嘴中虽是不说,心中究竟有几分担忧。他给了胡福郎一万五千贯,给了石抹广彦一万贯,原意倒不指望他们能带回多少收益,但若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这些钱,都是他逆转国运的资本,每一文都是极宝贵的!
庄子建成,也就意味着手头上花销能省下一些了。
他正思忖之间,却听得萧伯朗远远地唤他:“大郎,大郎!”
若只有两人独处时,萧伯朗会称他恩师,当着外人之面,为了避免过于惊世骇俗,萧伯朗会喊他大郎。赵与莒心中一动,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向声音传来处望去。
果然,萧伯朗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见他望过来,口中便嚷嚷道:“成了,成了,大郎,果然成了!”
赵与莒也禁不住跑了起来,起初几步步子很小,但后来便是倾力狂奔,这可是他近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与庄子建成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钟,不仅能为他之大计带来巨大收益,也具有极重要的战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