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京畿暗伏背嵬营
李锐磨磨蹭蹭地跟在李云睿身后,愁眉苦脸,那一身护卫队制服,也没有往日光鲜。
队副,队副,你便答应我吧
滚滚,走后门走到我这边来了李云睿毫不留情地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然后转身边开。
李锐拍了拍灰,又跟了上来:队副,真的要了我吧
我已经给你说过无数遍了,你审查不合格,这可走不得人情。李云睿也被他弄得没了脾气,说来也怪,这淡水护卫队之人大都怕队副李云睿胜过队正李邺,唯独这个李锐,怕李邺胜过李云睿。被这小子纠缠了一下午,李云睿也被缠怕了,停下步子又道:负责挑选秘营的,也不是我,是邢而近,你去寻他吧
队副分明是敷衍俺性子一急,李锐说话又用上了俺字自称,他嘟囔道:明明邢而近乘船离了岛,你叫俺哪里去寻他
那我可也没办法,只有等他回来了。
李云睿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加快了脚步:你莫跟了,若是再跟,便碍着我今日公务
李锐垂头丧气迈步回走,见着路边一石头,他也觉得这石头仿佛是在嘲笑着自己,飞起一脚踢去,那石头飞得老高,然后砸中一间屋子的玻璃,当一声响,玻璃自然是四分五裂了糟糕李锐撒腿便跑。他倒是不怕被人责骂,只是他穿着一身制服做出这般事情来,免不了要连累到护卫队地名声。
才跑了几步。他便听到身后传来警哨声,那是专门管理护卫队纪律的内卫队的人,李锐这才想起,自己跟着李云睿来到了内卫队处,方才那碎了玻璃地屋子,正是内卫队的公禀。
快逃他跑得越的快了。
李云睿回过头来看得这一幕,摇头笑了笑,却未曾做声。他理解李锐的心思。这年余来,李锐在海关处做得极佳,只不过闷在一地,却非淡水男儿本色,又眼见以前远不及他的于竹,如今在吕宋也混得风声水起,故此也渴望能出去为流求建功立业,他听说秘营招人,立刻便报了名。
以他能力,原本进秘营不成问题。但在进行秘密政审之时,因为他是李全的侄儿的缘故,他还是被找了个由头刷了下来。这小子不知原因,还拼了命儿寻门路想挤进去,甚至找到了李云睿这边来。
是倒是一个好小子,只可惜摊上了那么一个叔父。李云睿心中暗想。
景文,李景文他还没进屋子,又有人喊他的名字,李云睿叹了口气,今日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来地人是陈子诚。他跑得有些气喘,到了李云睿面前之后伸出手:把人放出来。
伯涵,规矩你都是知道的,他们擅入军事禁地。自然得关上一阵时日。李云睿挠着脑袋,只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些事情弄疯了:我也不能坏了规矩是不是
不过是一群好奇心过剩的孩童,便是炸了你们基地那样如何陈子诚哼了一声,昨天一群初等学堂学生闯入传说中秘营的秘密基地,结果什么都未曾看到,便被抓了起来,李云睿也不客气,一人十鞭。然后还得服上十日苦役。便是去打扫淡水农场的养殖场猪圈。
若是炸了基地,那便连你也得去扫猪圈了。李云睿笑道。
陈子诚知道他也破不了规矩。只能正色道:行,我也不找你要人了,只有一点,我是知道你们这有些东西,那些小子教训教训便可,别真对他们用上那些东西。
放心放心,我做事你尽管放心。李云睿有些不耐烦地道:你那边,还有一堆小子等你了,这地方不是他们能乱闯的,你赶紧去约束他们去
陈子诚瞪了他一眼,然后快步又跑了回去。他今日带着中等学堂的一批学生,赶往试验园去查看引种自东胜洲的作物。这是中等学堂农艺班的少年,若只是从外表来看,他们与淡水农场的青年农户几乎没有两样,若说有,那便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鹅毛笔与小册子了。
前些日子,秘营之人跟着这些少年后边,很是学习了一段时间地种田呢。
想到秘营,陈子诚便想到秦大石与邢远志,这二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临安吧。
顺着水泥路,他们来到靠近一条溪涧的大片田地间。这一带有三百余亩地,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坡田,是农场专门划给淡水学堂的试验田。每日都有专人来此查看作物,记载作物状况,对比不同情形之下作物的生长。
在这田边上,他们看到了方有财正蹲着,这让陈子诚觉得有些奇怪:老方,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看,我来看看
方有财说话有些颤,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不过众人现在都已经习惯他这模样了。自去年九月以来,他便一直是如此,有些人以为他得了臆症,还有人要学巫婆神汉为他驱邪,但陈子诚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这模样。::
见着一群学堂少年,方有财拉着陈子诚避到一边:伯涵,伯涵,你再说一遍,那消息那消息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陈子诚心中也不禁一阵激荡。
自家主人,竟然成了大宋天子
虽然早在赵与莒成为沂王嗣子时。众人便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可消息传来时,众人还都是不敢相信是真地。足足过了三四个月。方有财还是那副模样,逮着任何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必然要拉到偏僻所在询问那消息是不是真的。不过他虽是神神叨叨,口风却比以前更紧了起来,便是问,也只问那消息,而从来不说那消息是什么。
据说他如今夜里睡觉时,嘴里都要套个嚼子。便是防着自家梦里将话说了出来。
可惜老管家没见着这一日听得陈子诚回答,方有财眼神立刻变得清亮了,他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些伤感地道。
老管家赵喜,早在赵与莒成为沂王嗣子之前便已经去世了。对那个喜欢倚老卖老地老人,陈子诚还有记忆,但义学五期六期的,却只知道大官人每隔几日便会去陪着说会话的中风老人。
方有财又开始傻傻的笑了会儿,然后低声问道:伯涵。你说若是回去,大官人不,是官家会不会给我也封个官儿当当
忍着笑,陈子诚道:那是自然地,这些年在流求,方管家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是那是。听到这话,方有财眼睛更亮了,他直挺起腰,指着面前大片的田地,又指了指淡水城:这一大片。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顿了顿,他又看了陈子诚一眼:其实功劳俺也是有一点的。
哈哈,淡水建城,当初大官人便说了。你是功。陈子诚终于没有忍住,他过去一把搂住方有财的胳膊:老方啊老方,我就说你别瞎想了,咱们大官人是个什么人物你还不知晓最是明察秋毫了地,你有功,他自然会赏,但若是坏了大官人之事,哼哼
这些年来。陈子诚与方有财关系倒好了不少。故此这番亲热举止,倒未曾将方有财吓一大跳。
那是。那是,我只是只是那消息传来这么久了,大官人还不曾送准信来,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担心他太忙了,忘了咱们方有财先还是笑,但后来化作一声长叹:总是僻居海外,却不是办法。
这一声长叹却不是他一人出的,在临安聚景园中,赵与莒也出一声长叹。
邢志远秦大石跪在他面前,二人都面色激动浑身抖,极是欢喜的模样。
原来这等作物竟然是自那数万里海外而来,往返二年有余赵与莒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郑清之:无怪乎郑卿也不知晓,能有此举,非有极大恒心毅力不可。
他们这是在聚景园中相会,也难怪赵与莒感慨,虽然他现在已是一国之君,可比起当初为沂王嗣子时还要小心谨慎,见着这些心腹手下,也是得拐弯抹角。他们此次来聚景园,还是郑子清引来地。
郑子清见秦大石与邢志远模样,也是微微一笑,心中暗想:这二人虽说在海外见过世面,只是遇着官家,却高兴得浑身抖,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大宋天威远扬海外,这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今后你们便住在这园子里,在那边,朕让人给你们备好了住处。赵与莒极有兴致地站起身来,指了指靠着山脚下地一片地方:瞧见没有,那一片房子便是了,你们共有多少人
启禀官家,一共是六十六人。秦大石接口道。
那好,便是这六十六人,郑卿,他们的粮饷便由你盯着,莫让人中饱了去,折损咱们天朝颜面。你时常来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地,便报与史相公。赵与莒又转过脸对着这些流求农人道:你们也须约束人手,不得触犯我大宋刑律,否则朕必以一纸国书,令尔流求之主取你们绩
听得他絮絮叨叨地说得极细,郑清之心中不由好笑,虽说稼穑之事事关国本,可象这位天子一般如此亲历亲为的,倒也是少见。龙驭归天的先帝,虽说也仁德爱民,却不曾如此过。
不过这样也好,官家有事可做,便不会想着朝堂上地权势,免得与史相公意见相左近来史相公也特跋扈了些,竟然接连任用私人,只怕朝堂之中又有再起波澜了。
朕带你们去见那些田地,你们叫管说,这玉米须得种在何处,这土豆又得种在何处。赵与莒兴致极高,领着秦大石邢志远快步前行,郑清之见状慌忙跟上去,只是他一介文官又是人过中年,哪里比得上赵与莒秦大石与邢志远的步子,他小跑了一段,便禁不住放缓了步子喘气,看了看那些殿前司的侍卫,摆手吩咐道:你们快跟上去。
此时赵与莒秦大石邢远志已经在近百步外了。
见着那些侍卫还未跟上来,邢远志忍不住唤了一声:大官人
声音到得后来,便有些哽咽了,他们这些义学少年,尽数是乱世孤儿,若不是得赵与莒收容教养,哪里会活到如今
赵与莒神情淡淡的,瞄了他一眼,目光中却与他一般激动。坐了三四年牢笼,只是此刻,才得了那么一会儿的望风时间。
当心,人来了。秦大石也目中含泪,但却低声喝止了邢志远的话语。
赵与莒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座小丘之上,侍卫们护在他身边,方才那瞬间天子身边只有两个流求人,这若是让史相公知道了,谁也落不得好处去。又等了好一会儿,郑清之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官家官家何其急也
非是朕急,乃是卿慢耳。赵与莒认真地道:郑卿,朱晦庵诗云,问渠哪得清几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古人亦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见多活动活动,必有利于筋骨,卿正值壮年,来日还将有大用,只是小跑这几步,便如此不支,显见是平日里活动得少了。
臣臣惶恐。没料想自己一句话,倒惹得赵与莒好一番教训,郑清之也无心去想方才天子为何要跑:谨受教
呵呵。赵与莒一笑,又指了指身前荒废了的园囿:终有一日,须得让四海无闲置之地,万民有嚼余之食。
官家宽厚仁德,古之名君亦难及也。郑清之诚心诚意地回应道。
随同秦大石邢志远来的流求农人便居住在聚景园中,这聚景园虽曾是皇家园林,如今早已失修,甚至成了一些蕃人墓葬之地。园中原本种了梅,不过如今既要辟成田,自然要将这些梅和墓移走。在外头还特意修了一座围墙,免得为人所侵扰。郑清之每隔数日便要来此处看上一看,而天子赵与莒,也是十日便会来一次。
无论是史弥远,还是杨太后,或是大宋其余朝臣,都不曾如何关注这处荒废了的园囿。他们的目光,都生生盯在朝堂之上,盯着玺印虎符,唯独没有盯着民间百姓。
一三八、君王自此不上朝
大宋宝庆元年三月,天气极不寻常,原本就是和风细雨的天气,却为滚滚春雷所打断。
天子只管在聚景园中流连,朝会之时也只是高坐缄口,凡有事,先问太后以为如何,次问史相公意下如何,皆不自专。对于这位年轻的皇帝,史弥远还算满意,而且无论是郑清之,还是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所报都说天子敬长爱贤,处处以杨太后史相公为先。
让史弥远不满意的,是三件事。
先便是真德秀魏了翁这些人,他们自恃名高,以正人君子自居,抨议朝政且不说,最让史弥远难以忍受的是他们死死抓住济王之事不放,一至朝会,便为济王鸣冤,要求天子彻查此事。真德秀身为礼部侍郎直学士,甚至单独入见天子,切言济王之事,质问迩川之狱,未闻有参听于槐棘之下;又如淮蜀二阃之除,皆出佥论所期之外。天下之事,非一家之私,何惜不与众共之,矛头所指,自是大政独出于门的史弥远了。
其次是杨太后一族。虽然在迎立之事上,杨太后最终同意了史弥远所为,但济王之妻吴氏,为杨太后亲选,济王虽与吴氏不算亲和,但杨太后却与吴氏极善。据史弥远所知,济王之事,杨太后也颇有不忍之言。史弥远深知杨太后报复心是极重的,当初韩胄不过是曾反对她为皇后。便为她寻机所杀,何况自己揽权,伤了她太后垂帘之尊那秦天锡被刺死之事。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种种蛛丝蚂迹,尽皆指向杨氏
最后也是最让史弥远烦躁之事,便是再没有秦天锡一般地人物替他掌控各方暗线了。每日公务之余,他还得对着一大堆传递来的消息愁,这些消息真伪姑且不论,绝大多数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以往秦天锡总会将这些消息分别处置。重要地才拿来与他过目。他也曾想寻人取代秦天锡,可是一来这些事情颇有违禁之处,他担忧所寻忠诚;二来忠诚可靠,又未必有秦天锡那般本领,将一切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三件事,原本都不是大问题,可是随着秦天锡的死,却变成了大问题。杀了秦天锡,让史弥简直觉得自家失了耳目缚了手足,他也越地对那布局杀害秦天锡之人忌惮起来。
近些时日朝中有何异动每每想起此事。史弥远便觉得心中烦躁,他吸了口气,向干万昕道。
这个干万昕,便是他提拔起来想取代秦天锡的,只是此人却不象秦天锡那般低调,喜好弄权,本领又不及秦天锡,忠有余而智不足。
朝中无甚大事,只是万寿观使屡次蒙太后召入宫,出宫之后便召人密议。小人已经遣人打听此事去了。想必这几日便有回报。干万昕道。
这便是令史弥远头痛之事了,万寿观使便是杨石,他年少之时便英武不凡,曾威慑金国使臣。端的是个果敢之人。虽说这十余年间都不曾显露出什么野心,但史弥远却不敢掉以轻心,自古以来,外戚权臣之间,便有天然的联系。
定要打探清楚史弥远疲劳倦地揉着自己的额头,杨石在朝中虽说有一帮人,但都官卑权小,成不得事。他最大的倚仗还是杨太后。如今朝廷行的是太后垂帘听政之策。看来有必要让太后撤帘了。
真德秀那些伪学之人呢稍稍休息了会儿,史弥远又问道。因为自引魏了翁真德秀入朝之后。他们几乎凡事都与自家唱对台戏,故此史弥远忍不住以伪学相讥,这是当初韩胄贬弃朱熹之流时,使人攻讦理学之语。
真德秀魏了翁上窜下跳,却并无多少人理会。干万昕笑道:这般迂儒,成不得事。
虽说成不得事,败事却有余了。史弥远叹了口气:可恶,可恼,可恨
相公,小人倒知一事,有一个梁成大,不知相公识得此人否此是何人史弥远问道:莫非亦为真德秀一党
非也,此人如今于行在待职,他前些时日曾对小人说,素来看不惯真德秀魏了翁一党,愿入台谏,为相公驱此二人
唔史弥远听得微微颔,虽说他权倾朝野,于台谏之处也安插私人,只是如今情形,众人都在观望,若这梁成大都能为他攻讦真德秀之流,把他安插进台谏,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史弥远地神色,干万昕心中一喜,梁成大谄事于他,没少给他贿赂,故此他寻机为梁成大说话,看史弥远神情,显然是意动了。
此事我记下了史弥远喘了口气,又问道:临安城中可曾有何异动
诸军尽数安稳,并无异样,只是太学之中,颇有数人叫嚣攻讦,其最甚,为李仕民赵景云谢岳诸人,李仕民曾为真德秀弟子。干万昕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史弥远愤愤地骂了一声。
他在此细问消息的时候,赵与莒却在大内之中高卧,他原本就有午休的习惯,在郁樟山庄时那么匆忙,都保持下这个习惯,何况如今做这个极悠闲的天子。
韩妤静静凝视着他的脸,嘴边挂着娴静的微笑。
身为潜邸旧人,她被带入宫中,而且很快便被任命为司宫内省事,掌管宫中女官。除此之外,她也侍候天子起居,传闻中她迟早会被册为婕妤。在如今后宫尚无主之下,她便是这若大皇宫之中地女主宰。
龙十二也免不了在殿前司补了个侍卫缺,他沉默寡语。殿前司人只道他憨傻,但都知他曾夜杀刺客,救过天子性命,故此都不敢欺辱他,多是敬而远之。若是
过了会儿,沉睡中的赵与莒动了动胳膊,然后睁开眼睛: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早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韩妤抿嘴微微一笑,还在郁樟山庄之时,每当官家春后午睡醒来,便会如此。
阿妤
赵与莒偏过面来,看着韩妤神情,淡淡地问道:你未曾午休
怕官家要人服侍,故此未睡。只有二人在,故此韩妤言语间倒不是很紧,她极自然地上前。替赵与莒掀开被子,又将衣袍替他寻来:官家下午是见朝臣还是去聚景园
还是见朝臣吧。赵与莒看着韩妤雪白的胳膊在自己身前晃动,春天阳气旺盛,起床之时原本就颇有绮思,不知不觉中,他便有了生理反应。韩妤为他收拾衣裤,自然也摸触到了,虽说在如此长时间地服侍之中,这样地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但韩妤还是双颊飞红。白了赵与莒一眼。
虽说是白了一眼,却又是风情万种。赵与莒心情一荡,伸出手想去揽她,但旋即止住。
这些义学少年。都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在他心中,他是他们的老师父亲,虽说他年纪比他们可能还小些,可在心理上,赵与莒还是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学生儿女。穿越到这个时代,自然谈不上什么心理障碍,只是现在就下手
又打量了韩妤一下。如今韩妤已经二十四岁。赵与莒看着看着,又觉得现在正是下手时机了。
以年纪而论。赵与莒如今已是二十,身体健壮,又绝非不解风情的鲁男子,韩妤又绝对不会拒绝他,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异数了。当初在沂王府里,他虽说表面上安然自若,实际上却是提心吊胆,花了大量心思布置后路,不愿意有婴孩拖累,也不愿被人视为沉溺美色,故此一直未曾亲近女子。
韩妤轻轻叹喟了一声。
赵与莒改了主意,他手还是伸过去,将她揽入怀中。韩妤目似含水面若流丹,只是象征性的挣了挣,便被他揽了过去。
让那些朝臣去寻史弥远吧,反正老贼不是揽权么,让他头痛去。赵与莒嗅得韩妤身上芳沁若兰,感觉到怀中身体在不停地轻颤,他心中想:至于我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吧。
与此同时,淡水码头。
杨妙真站在那铜钟下,大声道:这东西真能如你所说,力举千斤
被她问话的是萧伯朗,在沉寂许久之后,因为萧伯朗娘子老蚌怀珠,又有了身孕,他才大模大样出现在人前,那些有关他是否因为那次爆炸事故而失去身体部个部分的传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地是他娘子腹中的胎儿与他长得是否相象。
千斤算得了什么,万斤也能举得萧伯朗眼中闪闪光,极是欢喜地看着在码头上正坚起的钢架。
流求货运吞吐极多,原先靠人力拉动滑轮上货,已经显得有些不足了。而且流求用人之处甚多,将大量人力放在码头之上,不唯是浪费,也加大了内外勾通地风险,故此,萧伯朗将他与欧八马新研制的蒸汽机拿了出来。
经过无数次摸索改良,他们如今制造出来的蒸汽机,不再是当初试验室中那简单的靠真空压力推动地模型,也不是炸得萧伯朗险些丢了性命的那种危险玩具,而是冷凝器与气缸分离气缸为双向使用节气阀门与离心节器调节运转配有气缸示工器来确认气压。从任何一个意义上说,这座蒸汽机已经接近后世瓦特制造的那东西,而保证气缸与活塞之间密合性使用地,却是敖萨洋为研制新的加农炮管而明的精密镗床。虽然在效率上,它和后世瓦特明的东西还有差距,但用来带动在码头上升降货物的升降梯,却是绰绰有余了。
小心些小心些。见着搬运工人手脚有些重,萧伯朗立刻大叫起来。
杨妙真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丝一般地海风吹过,淡水春天原本就来得早,此时更已经是遍地姹紫嫣红,她忽然间觉得心乱如麻,有什么东西,象是这大地绿芽一般自她心头儿爬了出来。
阿莒大官人官家陛下
她地心里有些迟疑,在临安,那金殿之中高座于龙椅之上的,真是那个让她誓要护着卫着守着地男人么
三年时间,隔不断相思一缕。
她自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那纸上用她不熟悉的字体写着四个字重聚在即。字没有署名,这是上回传递密信要淡水再次将秘营派往临安时一起捎来地,指名道姓要交给她。因为赵与莒的谨慎,他传往淡水的指令,从未出现过这般确凿的字迹,故此这纸到得杨妙真手中,她万分珍惜,只觉得这小小地纸条儿,比起此前赵与莒送她的饰镜子马儿都要珍贵,随时都将这纸贴身藏着,想赵与莒时,便会拿出来看看。
看着上边的字,杨妙真不知为何心中酸酸的,眼泪叭哒叭哒掉了下来。
临安城大内,天子寝殿之中,赵与莒撑着头,手搭在韩妤半露着的胸前。韩妤仍是满面酡红,一脸醉色,仿佛饮下过量的酒。
官家良久,她颤声道。
与莒将她的头搬起来,枕在自己怀里:说吧。
奴韩妤睫毛颤了颤,她终于抬起眼,当看到赵与莒那眼神时,又羞得赶忙闭上:奴侍候官家更衣
你还是歇歇吧。赵与莒摇了摇头:又不是早朝,那么着急做甚。
韩妤还要说什么,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住,接着,赵与莒炽热地鼻息喷在她地耳后颈脖之上,她听得赵与莒吃吃一笑:若是你不要歇息,那也成啊。
然后,她身体再次瘫软如泥。
淡水,杨妙真匆匆忙忙抹掉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如此软弱了,即便是思念赵与莒,原也不当如此。
四娘子,主母
在淡水,喊她主母的,唯有陈昭华一人,杨妙真瞄了他一眼,然后仰望天,大声自语道:这天色为何就下起雨来了。
天空中零星地雨丝已经飘了好一会儿。
陈昭华仿佛什么也不曾看到一般,他神情有些不安,期期艾艾地拱手行礼:主母,李景文正在四处寻你,方总管那儿,也说要找你有事。
赵与莒登基之后,杨妙真在流求的地位徒然间又高出一截,以往有事,方有财还会自己决定,可如今不管是大事小事,他都会请杨妙真指示之后再做定夺,杨妙真都有些厌烦了。
官人何时你才能用大红轿子娶我入门呵,让我省了这番心思她又望了一眼天,心中暗想。
一三九、调教权奸入吾彀
临安群英会如今也算是这行在一处名楼了,不唯此处酒佳菜香,更是因为传说这群英会的匾额竟是当今天子贫微之时所书,天子在沂府潜邸之时,便极喜爱群英会的佳酿与美味。
此事虽说并无证据,但同样也没有谁会出来否认。一时之间,群英会东家霍重城,也成了临安城一个风云人物,加上他为人一向四海,无论是丞相史弥远府里的门客管家,还是国子监里穷得只剩下件儒衫的太学生,贩夫走卒市井之徒,无有不交,故此便是一些小吏见也他,得会客客气气地拱手招呼,不以商贾之流视之。
干万昕在尚未得意之前,便与霍重城交好,当初他来群英会宴客,每一次霍重城都极给面子地直接免了他的费用,还多给他添置些菜肴。故此,他与霍重城也是称兄道弟,二人甚是随意。
干兄,你要的流求五粮液霍重城将一整瓶流求酒放在他的面前:多日不曾见着你了,还以为你把我这小弟忘了。
如何会忘了你,你可是天子总角之交干万昕笑道: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便是现在,天子还时常令郑文叔来你处我听史相公说了,若不是朝中那些迂阔之辈,天子少不得微服出来,寻你这故旧耍子
霍重城嘿嘿一笑。也不否认,他未成接干万昕地口,朝中之事。他必须避嫌。故此他转了话题问道:今日你是独酌还是宴客
一个人哪能吃喝这许多,你霍广梁当世巨富,自是舍得,我不过一清贫门客,哪有如此许多的钱钞干万昕似笑非笑地道。
你这话如何说的霍重城愤然道:干万昕,我是何等人也你不知晓若是为了赚钱,我才不开这劳什子地群英会,无非是想多结交些朋友罢了。你干万昕在我处。我可曾慢待过
这话让干万昕脸上微红,他小气惯了的,便是一丁点儿便宜也要占,方才用言语挤兑霍重城,便是想着他又免了这一桌酒席的钱钞。如今见霍重城怒,他也不好多说,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自然会寻个由头作,便是不让霍重城破家,也得让他大出一回血。但霍重城身份微妙。他又有些不敢。
毕竟这可是一位能上达天听的人物,真翻了脸,史相公会为了他这一个门客去与天子为难
霍广梁你什么怒,不过是玩笑罢了。他有些讪讪地道。
你还不知我为何怒啊,我是因为你干万昕不将我霍广梁当作朋友霍重城拍了拍桌子,冷笑道:便是请人到我这请一席酒宴罢了,当我霍广梁是朋友,便不该提钱钞之事
干万昕先是一愣,接着转怒为喜:是我不是,是我不是。霍贤弟,愚兄干了这杯,算是向你陪罪。
这还差不多。霍重城算是被流求酒养出来了,五钱的小瓷杯子。一仰而尽,然后便要走开。
正这时,一群年青人上了楼,干万昕见着其中一个,不禁暗自皱了一下眉头。
听闻这群英会有流求特产,其余地方便是万金出价也买不来的,今日我请诸位来尝尝。那人大声说话,仿佛生怕这酒楼之上众人听不清一般。
我去招呼客人。干兄。你且稍候。
霍重城同样见着那人,与干万昕不同。他心中倒是一喜,这事情也凑得巧,倒免得他遣人去办此事了。
那人身材五短,看上去有些眉眼溜溜,留着三缕鼠须,嗓门却极大。若是脱下那身儒服,搭上一块抹布,那便活脱脱一店小二模样了。干万昕与霍重城却是知道,此人为如今国子监太学诸生中领袖人物,姓谢,名岳,字安仁。
谢安仁,你这一向可少来霍重城迎上去笑道:你也说要请客先把欠我的酒菜钱结了再说
那谢岳一愣,他旁边的诸生都露出瞧好戏地微笑,他自家都毫不尴尬,挺胸道:霍广梁,自然是我请客,不过先记在帐上,过些时日我一块儿与你。
干万昕听得心中一动,这谢岳便是他报与史弥远听的在国子监中上窜下跳,意欲为济王之事奔走呼号的诸生之一。这人喜任侠好交游,与霍重城认识倒是不足为奇,只是他们此时跑到群英会来做甚
想到这里,他暗暗向后缩了缩,尽可能不让这群人看着自己。
霍重城将这群太学生引到他隔壁一间,等他回来时,干万昕沉吟子一会道:广梁,过会儿会有一个叫梁成大的,你勿要声张,引他来进我便是。
干兄只管放心,我霍广梁做事自有分寸。霍重城一笑告辞下去。待霍重城一走,干万昕立刻将这雅间木门关了,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起来。
那人果真如此说了隔壁传来一人的声音道。
我谢安仁还骗你不成谢岳的大嗓门响起。
干万昕心中有些懊恼,那人是谁,那人说了甚么,这两个最重要的问题他却不曾听到。
济王蒙难,实非官家之过,尽是史贼所为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干万昕凝神而思,却想不到此人是谁,方才他只注意到谢岳,这人似乎有些不显山露水。
他自然不会认识这个人,这人并非太学生,却与太学诸生中几个领极熟。
正是。正是那边又有太学生应道。
我等身荷国恩,有陈少阳欧阳德明这先贤在前,又有华子西这同侪激励。必得为国除此奸贼
然则老贼窃踞朝堂多年,又援引奸邪相助,仓促行事,华子西便是我辈之鉴那个人地声音又响了起来。
太学生们议论纷纷,然而这时,店小二送上菜肴美酒,干万昕原本听得入神,此刻便是心痒难熬。他虽被史弥远委以重任。但他自家却知,史弥远对死鬼秦天锡远比他信重。在他想来,秦天锡除去狠辣之外,别无所长,不过侥幸给他救了史弥远二次,故此才总得史弥远挂念。若是能自这些太学生处顺藤摸瓜,将他们背后之人掏出来,史弥远必然对他刮目相看
他又听了好一会儿,却是一片劝酒大嚼之声,干万昕哼了一声。心中暗骂道:这帮子穷措大,为何却不言语了
正暗骂间,雅间外门被人轻轻敲了声,他去拉开一看,霍重城引着梁成大站在门前。一见着他,梁成大便满面堆笑,正欲说话之时,干万昕心中一动,忙把他拉进来,又将门关上。将霍重城隔在了外头。
霍重城唇迹掠过一丝冷笑,这丝笑容稍纵即逝,他行了几步,来到那些太学生所在的雅间。
谢安仁。你还不曾介绍这些俊杰与我认识。他一进去便嚷道:须得罚酒三杯
三杯便三杯那谢岳见他来了大喜:不过,你莫小气,将你这群英会里的流求土产拿出些来,我早就听说了,便是官家也爱你这地流求土产
过会儿自有一盘花生奉上,此物在流求又称长寿果,却是稀罕之物。霍重城一边说一边摆动手臂,象是做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可太学生中一人会意的微微点头。然后霍重城自桌上拿了个杯子,举起来转了一圈:在下姓霍。名重城,字广梁,是这谢安仁的债主,若有失礼之处,诸位莫要见怪。
早听得霍广梁赛孟尝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他说得有趣,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通名见礼之后,有一人道:只是谢安仁的债主,咱们在此诸人,只怕个个都是他的债主了。
众人又是大笑,那谢岳也不着恼,他家境贫寒,为人却极是豪阔,故此身上常有欠债,有太学生曾戏云他是杯中酒常满身上债不空。
霍重城转身出去之后,那个见了他手势的人道:谢安仁,先关了门,酒菜咱们过会待那长寿果上来了再吃,说正事要紧。
最靠门的太学生立刻将门掩住,因为雅间中都亮着马灯地缘故,里头倒不嫌太暗。
一直在偷听的干万昕心中大喜,而那个梁成大起先莫明其妙,但旋即明白,也贴在墙壁上听着。
他在京待职,平日里少不得周游诸方,为了邀名,也曾参加过不少次太学生地聚会,只是并不投机,故此往来得便少了。他与干万昕一般,也认识谢岳,别的人一个都不识。
过了会儿,只听得谢岳又道:我都说过了,此番与华子西上回不同,华子西职低望微,又无当朝大员相助,草率行事,难得成功。而此番不唯有那位皇亲国戚相助,便是史贼一党中,也有不愤其做为,意欲反戈一击诸位只管瞧着,到时有风声出来,便一起赴阙上书,便是不斩老贼,也须得远贬放逐,免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干万昕先听得皇亲国戚时,已是满心欢喜,待再听得史贼一党,更是热血沸腾。他还待再听,却又听到隔壁敲门之声,接着又闻得霍重城的笑声:诸位,这便是长寿果了。
听得隔壁又换作咀嚼声,干万昕心中暗恨,他还从未如此讨厌过霍重城。
待霍重城离开后,那些穷措大却不再谈正事了,都交口称赞那长寿果香脆甜粉,唇齿留芳,有两人便开始作诗吟诵,听得干万昕只觉腥臭难耐。
干兄,这些贼厮如此狂悖,何不一举擒之梁成大也是又惊又怒的神情。
今日出来未曾带得人手。干万昕冷笑了声:况且空口无凭,他们都是太学诸生,便是拿了,也不过斥责一番
他心中还有话未曾说出来,拿了这些小鱼小虾算得什么本领,顺藤摸瓜抓住他们身后之人,那才是真正功劳
本来自秦天锡遇刺之后,他们外出便会多带人手,只是今日在临安城之中,而且他又是邀梁成大来索贿,自是人越少越好,故此只带了两个随从,还将他们都留在外头。
他寻思许久,自己虽说不如秦天锡那般知名,但只怕这些太学生中也有识得自己地,可这梁成大却还无人知晓他投靠了史相公,若是令他去打探消息,或能得出幕后之人是谁来。
他正想对梁成大说出此策,但念头一转,他道:梁兄,若是有暇,与我去见史相公,将方才听到之语,说与相公听如何
这一瞬间,他心中已经盘算好了,回到史弥远处,自然不会说自己要向梁成大索贿,故此两人在群英会相聚,只会说是有人向自己密报那谢岳意图在群英会谋划不轨,自己为防打草惊蛇,便邀了梁成大为掩护,亲身涉险,到这群英会来窃听。如此一来,自己头功已得,却不会有任何风险,岂不是上上之策
干万昕自然不曾向梁成大细说自家打算,只是问他愿不愿见史相公,那梁成大拼了脸皮不要,谄事他一介门客,原本便是借着他的路,搭上史弥远这当朝权相,闻言之后大喜,满口子应承下来。
史弥远在相府中听得干万昕回报之后皱紧了眉头,他却与干万昕不同,他问了干万昕几遍,确认无人知晓他在群英会邀请梁成大之后才放下心来。
皇亲国戚史党中人他袖着手在书房中转了两圈,只觉得胸闷气喘,不得不又坐了下去。
很明显,如今朝堂之上,只有三股势力,一股是最大的,也就是他史弥远这一派。一股名声最好,便是真德秀魏了翁这批所谓宿儒。还有一批看似最小,却最为根深蒂固的,便是外戚杨氏一派。三国之时,魏强,故此吴蜀结盟攻魏,如今他史党强,另两边自然是结盟攻史了。
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哼哼,杨家,不过仗着有太后在,如今天子方登帝位,太后垂帘听政,故此杨家起了异心史弥远心念电转:杨石英武有胆识,前些时日秦天锡之事,便隐隐象是他做出来地,先断我耳目,再密谋串联,果然好算计
一四零、暗行密道通春来
大宋宝庆元年四月初,原本暗流汹涌的朝堂,突然间剑拔弩张起来,属于史弥远一党的部分言官,原本整日指摘真德秀等人过失,但转瞬之间,他们调转矛头,开始指责外戚杨氏贪婪不法。
杨氏如今在朝,主要是杨谷杨石兄弟二人,他们一向谨慎,虽说贵为国戚,却能约束族人与家仆,不做些强横不法的勾当。突然之间遭此攻讦,兄弟二人都是瞠目结舌不知原由。幸好那些人指责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事,没有丝毫证据,二人虽说也依例请罪闭门思过,实际上却并未因此受到责罚。
在济王之事生之后,杨石忧惧史弥远手段狠辣,原本便想激流勇退,劝得杨太后撤帘归政。此事生之后,他更是如此作想,与杨谷一商议,却被杨谷激烈反对。
贤弟,你我身为贵戚,累受皇恩,如今权臣当道,天子幼弱,所倚仗,无非朝野清议与你我兄弟罢了。杨谷正色道:若是太后撤帘你我求去,满朝之中,官家再无可倚仗之人。只凭真景希他们,岂是史相公对手
他二人与史弥远一党原本交好,与薛极更是好友,可如今情形,却是不得不为了自保而奋起反击了。
薛极此时也极是纳闷,那些言官之所为,明眼人都知道,是史弥远背后指使。可是如此重大地事情,史弥远竟然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给他。他不知史弥远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觉得朝堂中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不召集他去商量,未免有些太过诡异。
为此,他特意去寻了宣缯相问,这才得知,宣缯事先也不知此事。
史相公这是何意二人都是迷惑不解,更有几分惊惧,他二人入朝时日虽算不短,但一直依附史弥远。若是史弥远意欲撇开二人,那么依着他们这些年来为史弥远做地那些事情,只怕立刻要被贬窜了。
莫非是因着你我与杨家兄弟颇有交情的缘故思忖再三,宣缯试探着问道。
只怕是如此了薛极点点头,二人对望一眼,虽然未曾说出来,但都知道对方心中的埋怨之意。
史弥远一向与杨太后内外勾通,故此他们这些史党,也与杨氏颇有往来。特别是在立储之事上,为了得到杨太后支持。更是史弥远授意他们,自两年之前便与杨氏兄弟拉交情送厚礼,通过他们来影响当时还是皇后的杨氏。可如今帝位已定,史弥远要与杨太后争权,也不该为着他们与杨氏的交情便将他们撇开。而且,若朝堂如此争执下去,到时无论是史党败北,还是杨氏离朝,他们这夹在中间的,必然要受其牵连。
对于二人而言。这是无妄之灾。
史弥远其实倒并非很怀疑这二人,随着他年纪增长,一切权奸的毛病,渐渐在他身上显露出来:多疑。固执,刚愎。他信任自家门客胜过自己一党的朝官,因为这些门客衣食都须依附于他,而朝官随时可以改换门庭。他虽然还不至于听得干万昕一语,便真将宣缯薛极等人视若寇仇,只是从谨慎起见,对付杨氏之时,他便未曾知会这二人。在他想来。只需逼得杨太后撤帘。将杨氏兄弟赶出朝堂,再慢慢察问自己人中谁是奸细也为时不迟。若是此时就大张旗鼓盘察起来。一则怕打草惊蛇,二也怕寒了部属之心。
可偏偏是这般举动,让宣缯与薛极这两员大将,不得不在他与杨氏争斗之初保持表面上地中立。
接下来自然是流言四起,朝官之中窃窃私语,瞧史弥远宣缯与薛极等人的眼神便不同了,也有风声传入他们三人耳中,说是史党内讧,宣缯薛极与史弥远反目,宣缯有意取史弥远而代之云云。
宣缯与薛极极是惶恐,可此事又不可自辩,总不能跑到史弥远面前去说传闻中我欲取而代之之语实乃谎言,这反有欲盖弥张之嫌。特别是宣缯,他与史弥远原是姻亲,多年的交情,更不可能为这还没有影的事情去自辩。史弥远倒沉得住气,原本有些疏离二人的,闻得这流言后反将二人请至府中,设宴小酌。
近日颇有些流言蜚语,二位不必放在心中。见二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史弥远捻须一笑:本相与二位相知多年,岂会为小人所蒙蔽
听得他这般说话,宣缯与薛极相互对视了一眼,薛极反应得快些,立刻诸如明察秋毫慧眼如炬之类的谀辞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宣缯年迈尚知耻,虽不曾如此露骨肉麻,却也是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
朝中颇有奸小,见天子初登大宝,意图蒙蔽圣听,勾通串连,图谋老夫。史弥远眯眼道:你二位可曾听得风声
宣缯与薛极心中立时雪亮,史弥远之所以动对杨氏一族的诋讦,便是因为此事了。他们二人也自有耳目,虽不如史弥远之般广,却也听得说太学诸生颇有勾连。
听得宣缯与薛极也说此事,史弥远心中更是确认,这背后必是有个对付他的阴谋。他柄政多年,手段极是老辣,象这般隐在暗处地对手,原先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只不过以前有秦天锡助他,总是能将隐藏揪出来,唯一一次未曾揪出来,便是当初指点济王那人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那人曾指点济王,自己通过绿绮也未能打听出他是谁来。会不会又是那人在背后使力。勾结杨氏一族,又串连真德秀魏了翁之辈,再次向自家难
且不说史弥远在为那背后之人操心担忧。只说如今身为天子地赵与莒。满城风声鹤唳之中,他却如无事人一般,聚景园跑得越勤了。
天子有令,自然行事极是便宜,聚景园那些名品梅树,尽数搬迁至别的园中,而且园子还有所扩大。宫墙重新补了起来,因为是做农圃。故此未曾如同别的宫墙般刷上白灰。对着西湖,自是不愁水地,不过为了便于泻洪与灌溉,还是挖出了沟渠。
整个园子里,开挖出了三百余亩平地,再加上山坡上开出的梯田,共有四百五十亩左右。
三月正是种植时节,这些流求农夫在田中辛勤耕作,他们动作都很熟练,至少郑清之等人是无法瞧出。他们与真正农夫有什么区别,便是有瞧出来的,也只道那是流求耕种手段,或这些飘洋过海而来的种子便是要这样种的。
在开出的田地之外,绿草如茵,已经有不知名地野花灿烂绽放,蜂蝶徘徊于其间,令人一见便生悠闲恬然之意。
赵与莒坐在马扎之上,呼吸着这园子里的清新之气,他眯着眼。露出一丝笑容。韩妤奉上毛巾,他摸了摸额头地汗子,然后对郑清之道:郑卿,这些作物几时能成熟
有些早的。象是南瓜之类,不过两三月便可开花结果,也有些晚地。郑清之只是自流求农夫口中得到只鳞片爪,自然说得不清楚,赵与莒微微皱眉,然后笑道:郑卿,此事重大,不可让这些流求农夫虚言搪塞。如今只是这几百亩地。自然可以由他们耕种,若是几万几十万亩。便得咱们大宋农夫耕种,不知道详情,如何劝农
赵与莒的批评让郑清之有些脸红,他应了一声是。赵与莒又道:你且去问问,朕小憩片刻。
听得天子之命,郑清之不得不离了去寻流求农夫,赵与莒站起身来,看了身边韩妤一眼。韩妤面色微红,头上戴着一只野花编成的花冠,赵与莒伸手过均拉住她皎洁的手腕:阿妤,你这花冠极好看。
他二人相拥一处,缓步行向旁边的屋子,侍卫们待要跟上,龙十二却伸了伸手。他如今也被提拔起来,做了这队侍卫的头目,他虽说深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憨傻,这队侍卫却都领会了他的意思。天子如今兴致大,搂着后宫美人要去做什么,便是用膝盖也能想得出来,他们这些人去惊了天子之兴,那却是大罪
赵与莒与韩妤进了那屋子,韩妤仍是面带赤潮,赵与莒却已收敛了笑容,神情有些淡淡地道:阿妤,有些对不住你,只是那人耳目遍布内外,不如此无法避开。
奴知晓,能对官家有用,奴心中极欢喜。韩妤没有用臣妾自称,仍是奴,以示不忘本之意。
我过去了,你在此掩人耳目吧。赵与莒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将那间屋子里一处书柜用力推动,露出一条暗道来。他拎起马灯,进了那暗道,片刻之后,便自宫墙外的一间华屋中出来。
官家来了
见到他,孟希声极是欢喜,这条秘道虽不是第一次使用,但孟希声却是第一次在此见到赵与莒。自当初赵与莒入嗣沂王至今,算起来也有四年多未曾见面了。
审言赵与莒见他神情既是欢喜,又是敬畏,上去便给了他一个拥抱,就象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一般。孟希声自制力强,却也几乎激动得流出泪水来:自家大官人虽说已经是九五至尊,却仍待他们如以往一般亲近
此时百姓,对于天子极是尊崇,况且孟希声自幼追随赵与莒,人生中最关键地成长时期,几乎都在赵与莒身边渡过,对于赵与莒地情感,却又是与普通百姓不同。念及当初,再想起他自一介没落了的宗室远支到今日成为一国之君,孟希声越钦佩起来。
官家
看了看赵与莒,他又唤了一声,赵与莒摆了摆手,面上地激动已经消失了:在此处还是唤我大官人吧,听得顺耳些。
大官人,如今个头比小人都要高了呢。孟希声试探着说了一句,见赵与莒仍是那神情,虽然最初的亲热模样不见了,他心中反倒觉得一热:自家大官人,虽是天子之尊,却仍是当年脾性
有四娘子写与大官人的信,还有方有财陈子诚的。孟希声想起正经事,慌忙拿出一叠信来,递与赵与莒,赵与莒一边看信,一边道:说说流求如今情形吧,当着郑清之与侍卫之面,大石他们却不好说。
流求如今极好孟希声一边思量一边道。
自打流求开港之后,往来的商船便络绎不绝,此前去倭国高丽,唯有自庆元府出海,如今有些泉州广州的海商,在淡水补给中转之后,驶向倭国高丽。海商多了,不唯流求公署抽取的税额增多,而且流求所需地原料也更为充裕。特别是流求自施行流求贷款协议以来,先后向十六位有实力的海商放贷,这些海商凭着流求的支援,自闽广两地置购大量田地,专门种植棉花桑树茶树等经济作物,已经形成一定规模。充足的源材料与广大地市场需求,使得流求的各作坊不断扩大规模,最大的棉布织坊里,已经雇了足足六百名工人。
流求的人口增长也极迅,越来越多的北地倭国高丽人被招了来,加上老移民在授田落籍之后纷纷成家,并由此带来了一轮婴儿潮,如今流求落籍人口便过三十万,另有十余万人在等待落籍。饶是如此,由于工业展,流求还是觉得人手不够使用,特别是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手。流求初等学堂出来的毕业生,几乎一瞬间便被流求各个单位哄抢一空,而正在初等学堂中学习的孩童少年,总数已经过一万五千。
中等学堂人数也在增长,前后加起来已经有六百余人了。
关于流求学堂地消息,赵与莒听得最为详细,甚至放下了信件,全神贯注地倾听。在他心中,流求学堂是根本中地根本,若是想推动社会变革,鼓励创新进步,都离不开这流求学堂里的人才。
大官人,如今你已是天子之尊,对付那史贼,何必如此遮掩,一纸圣旨,他便得俯就缚,若胆敢抗拒,咱们秘营不是调进来了么孟希声说完之后,有些不解地问道。
他虽说见事极明,又有独当一面地本领,但毕竟未曾见识过官场险恶,更不知史弥远手段。赵与莒微微一笑:若能如此轻易,我也不必这般谨慎,连见你们一面,也得这般躲闪不过,快了,你们只须依计行事,很快咱们便可光明正大地见面了。
一四一、奉诏奏请驱史党
宝庆元年四月初。
朝堂中的对峙并没有缓解,相反,在史弥远找到那个布局人之前,一本书突然出现在临安城,掀起喧然大波。
这本书名字叫奉诏奏请驱史党折子,仿佛一夜中从天而降,数千册便出现在临安各处。太学诸手奔走传阅,几乎每个官宦人家,都会被扔进一本来。
史弥远不利济王之立,夜矫先帝之命,弃逐济王,并杀皇孙,而奉迎陛下。曾未半年,济王竟不幸于湖州。揆以春秋之法,非弑乎非篡乎非攘夺乎
当史弥远见着这一段时,还能不动声色,只是冷笑数声,对将书拿来与他的干万昕道:竖儒好为大言耳,霍光废昌邑王,史家尚赞之,况先帝无诏立济
干万昕神情却是愤愤:相公大度,只是此人不除,却是祸患。
史弥远又往下看去,越过几行,又见那折子中写道:自古人君之失大权,鲜有不自废立之际而尽失之。当其废立之间,威动天下。既立则眇视人主,是故强臣挟恩以陵上,小人怙强以无上,久则内外相为一体,为上喑默以听其所为,日月削,殆有人臣之所不忍言。
见到此处时,他面上的镇静却消失了,禁不住又惊又怒:此竖子,离间君臣之谊,莫非欲灭我全族乎
见干万昕还站在原处。史弥远暴怒道:去去,将写此折子之人,还有那些传递之人印这册子之书坊。尽数给本相拘来
干万昕闻言微窘,然后喃喃道:相公,此事不易,上此折,乃隆州邓若水。
隆州邓若水史弥远闻言一惊,这邓若水之名,也是天下俱闻,此人狂悖。当初吴曦反叛,拥军数万,此人竟然先是欲与家仆刺杀附从吴曦地县令然后举县以讨吴曦,因为家仆胆怯,事不成后,竟然又单人提剑徒步自井研到武兴,意欲刺杀吴曦,中途闻说吴曦身死而返。虽说世人多笑他狂,但也钦佩他之志向。
嘉定十三年时,这个邓若水进士及第。策论中便全力抨击史弥远为权相,预言他日后必为宗社之祸,请当时宁宗天子罢之,更换贤相。彼时便已激怒史弥远,嘱咐人去罗织他的罪名,后来是有人劝解,他才罢休。不过经此一事,邓若水策论遍传天下,儒士争相传诵,为他更增声名。
这厮命倒长久。史弥远想起前事。新仇旧恨一并而起,虽说这邓若水远在隆州,却也不能放过他,他对干万昕道:既是如此。难道还坐视他逍遥不成,你遣人去隆州,只传我手信,令州府将之拘住,休得使他走脱了。印此册子的书坊是哪一家可曾知晓还有,哪些人传地,也尽数抓来,书也尽数缴收烧了
说到此处。史弥远越想念秦天锡来。若是秦天锡在,此事哪须得他吩咐。自然而然便会办妥,待得自家知道时,那邓若水只怕已经死在牢中了。
干万昕闻言面如土色,他才能远比不上秦天锡,这急切间,叫他去哪儿抓那些人去况且,如今临安城中,几乎太学生人手一册,官宦之家也少不得有一本,他一一去收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见着史弥远面色,他又不得不领命而去,此时若是再说什么搪塞之语,只怕史弥远转眼便要对他翻脸了。
打干万昕离开后,史弥远犹自恨恨不平,他知道邓若水向来狂妄,故此倒不怀疑有人幕后支使于他,事实上济王事后,若是没有仕子上奏参赅他那才是怪事。可邓若水文字犀利,特别直截了当地指摘他有不臣之心,他在世时或可凭着自家手腕保得全家富贵,若是他死了,天子念及此事
越想他便越为愤怒起来。
这场风暴来势汹汹,连着数日,史弥远都气得吃不下饭来。无论是去上朝,还是衙署中办公,他都觉得似乎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而原本被史弥远一番安抚,心中定下来的宣缯与薛极二人,又开始惴惴不安。他二人阿附史弥远之事,举世皆知,可在邓若水折子之中,竟然对此只字未提,只是有这般一句:王愈,弥远之耳目也;盛章李知孝,其鹰犬也;冯,其爪牙也。弥远之欲行某事,害某人,则此数人相与谋之,曷尝有陛下之意行乎其间哉
他二人方是史弥远心腹,这折中未提他二人,他们不但高兴不起来,反倒深以为忧。此时正是史弥远一党全力攻讦外戚杨氏之时,却突然出现这样一件事情,定然会怀疑到杨氏一党身上,而他二人偏偏才因为与杨氏的交情有过嫌疑
在宣缯府中,二人对视苦笑,只觉前途渺茫。
我老了,也做不得几年官,明日我便向官家上折子,自乞致仕养老。宣缯叹息道:能活着回乡做个足谷翁,我意便足了。
宣参政此言差矣。宣缯已经是位居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以史弥远揽权之势,他这官已经是升到极至,故此有此急流勇退之心。薛极则不然,他是极热衷于功名的,虽说年纪比史弥远尚大一岁,却还不想就此致仕,他微一沉吟后道:若是今日之危局不解,你我便是想安隐田园也不得,甚至只怕要祸及子孙了本朝向来优容士大夫,何以至此宣缯奇道。
薛极压低了声音:本朝是优容士大夫。只是史相公可不曾优容士大夫,今日之局了后,你我与史相公。尚能如往日否
宣缯微微一抖,面色立刻变了。
他们越是与史弥远亲近,便越是知道他心胸与手段,今日之局,他们与史弥远虽未反目,但想重归于好,只怕是不成了。他与史弥远情属姻亲,尚有如此之忧。那薛极更是如此。
薛会之,你究竟是何意思宣缯问道。
一边是慈明太后,一边是史相,另一边是真德秀那帮子迂人。薛极自茶盘中拿起三个茶杯盖子,每说一个,便将一个盖子放下,摆成鼎足之势。之后他抬起头来,对宣缯道:宣参政,三足鼎立,史相虽说势大。一时之间却也无法获胜。
那又如何
薛极微微一笑,仿佛智珠在握,宣缯此时神情,却象极了自己昨夜地神情。那人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时,自己也是这般错愕。
你我二人,原本属史相一脉。薛极又拿起一个茶杯,放在三个茶杯盖子中间:只是现如今,史相便是不对你我二人生出猜忌之心,只怕也会疏离你我,恰如前些时日一般。故此。史相这边,你我算是极难回头了。
真德秀魏了翁,虽是声高望大,却非执政之才。只知抱残守缺,死守经书不放。他们对你我早有嫌隙,以你我二人为史相死党,你我便是去他那一边,也必不得信。况且如今以你我之位,前去仰此二人鼻息,我薛会之不才,亦耻为之下
他每说一段。便移开一个茶杯盖。宣缯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落在最后一个茶杯盖上:以你之意莫非真去投杨谷杨石
杨谷杨石依我料想。你我如今这进退维谷之局,便是他兄弟设计好地。他先是示好于你我,又令人播送流言,令史相对你我起疑心,再又弄出邓若水这狂生,便是要逼得你我不得不投向他们了。薛极苦笑:这是连环计,毒甚,狠甚
这连环计的狠毒之处,便在于他们即使看出是连环计,也只能往下跳。他们若是不想就此致仕,不想致仕之后尚被追责,唯有投靠杨氏势力,对史弥远反戈一击。
宣缯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可是要他去面对史弥远,多年积威之下,他心中还颇有犹疑。
此事不妥,不妥。好一会儿之后,他摇头叹道:你我便是投了杨氏,史相倒台之后,那真德秀一伙必不肯善罢甘休,满口什么除恶务尽,你我二人到时,只怕仍是弃子之命。
正是,宣参政果然不愧是宣参政薛极用力一拍桌子,将那茶盘之上的茶杯尽数拿了出来:他们斗来斗去,好处都是他们得了,却让你我二人受累
薛会之有何良策,快快说出来,莫再卖关子了
宣参政休息,你且想想,咱们似乎漏了一方薛极在桌子上笔划了一下,然后笑道。
漏了一方宣缯皱起眉来,想着朝堂中还有哪一方未曾提及:你说那些墙头草么,他们成得了什么气候
非也,非也薛极又将那一个杯子三个杯盖都放进清空了的茶盘,然后拍了拍茶盘:还有一方就是天子
官家宣缯一惊:官家为史相亲选,又是史相一手将他推上帝位
那是以前,如今呢薛极冷笑一声:官家起自民间,知晓民生疾苦,甫一即位,便召选良医为民义诊,所耗花费,由皇庄补足。又亲辟泥壤废园为田,选海外良种而试圃之。官家不小了,观其行事,也极有分寸,可史相却揽权不放,朝中大小政务,尽数由史相掌控
听他越说越是激愤,倒象是那邓若水文中所言,直指史弥远擅权专断,目无君上,有不臣之心。宣缯是深知他的,心中起先是惧,然后是疑,接着便是惊,最后又略带些喜。
薛极虽未直说,但宣缯在朝堂中打滚多年。岂不知他意之所指
扳倒史弥远,取而代之,挟天子以令朝堂
当今天子虽是史弥远拥立。但因为史弥远不肯放权,天子形同虚设。杨太后垂帘询政,便是去了史弥远,这大权也不为天子所有。真德秀魏了翁之辈,原本为死去地济王鸣冤不止,若是驱了史弥远,只怕他们接着便要质疑当今天子得位不正了。故此,朝庭之中。天子虽说是名义上至高之君,却是臂助最少之人。宣缯薛极二人,若是能助天子驱权臣撤帘幕固帝位,那么便可取史弥远而代之
只要他们能助天子亲自禀政,哪怕不能如同史弥远一般飞扬跋扈,却也不会比如今更差
而且这一来,设连环计迫得他们进退维谷的杨氏一族,也得不了好处,天子亲政,太后便必须撤帘。若是太后不撤,当初韩忠献能喝斥太后撤帘,他宣缯为参知政事,自然也可喝斥
再抬眼看向薛极之时,两人都觉得对方眼中闪闪光。
只是天子处如何去关说宣缯忽然道。
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薛极慨然道:自有区区前往关说,事关机密,却不可大意。宣参政,此事只得你我二人知晓,便是府中亲近。也不得泄露,当初济王不得成事,便是身边有一绿绮耳,安知史相在你我二人身侧。未尝不置红绮紫绮
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宣缯哼了一声:史贼所倚,不过是秦天锡一人罢了,如今秦天锡已死,便有密谍,那干万昕一介庸才,只怕也无暇顾及你我。如今满城风雨,他忙着捉拿传送收藏那奉诏奏请折子之人吧
二人都是会心一笑。前夜那折子突然间出现。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牵连之众。只怕给干万昕一月时间也抓不尽。这段时间里,他哪还有余暇顾及其余
权贵之家,干万昕虽是跋扈,却也知道轻易触碰不得,故此他逼使有司所捕之人,多是民间士子,书商纸贩,为史弥远追得紧了,只得去国子监缉捕太学生。那梁成大方欲投靠史弥远,见有此事,便上窜下跳,助干万昕臂力极大,数日之间,太学生便有二十余人受此案牵连,民间士子书贩,更是不计其数。那谢岳向来与梁成大不和,见他如此助纣为虐,更是怒斥之为梁成犬,旋即也被扑入狱中。
史弥远此时愈惶恐愤怒,那折子并未因为干万昕之追查而减少,相反愈来愈多,他在地方州府的门生故吏,也有不少写信回来,询问此事缘由。他此时也无心去分析幕后是否另有缘故,只是认定,凭真德秀一伙,玩不出这般手段,唯有杨太后,才能做出这般密计,一如当初与他勾通欲除韩胄一般。如今之计,唯有将杨氏赶出朝堂,方能震慑群小,也让真德秀一伙孤立无援。
故此,在那折子之中被指责地盛章李知孝等人,也加入攻讦指责的战团之中。杨谷杨石虽然并不自辩,但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也不是白读地经书,自然是引经据典进行反驳。大宋朝堂之上顿时更加热闹,一开朝会,双方便指手划脚口沫横飞。赵与莒对此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当自家是来打酱油的,看得津津有味,每次都是杨太后听不下去,喝令退朝才算暂告一段落。
双方都知这只是预演罢了,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此时,一件让大宋朝堂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生了。
流求国遣来使,贺大宋新帝登基。
修改加入:呵呵,今天做了一回标题党,急着等史弥远下台的看官,只怕在大呼上当了,莫急莫急,前戏做足,才更有韵味。若是列位看官心中还是不平,就拿各种票还砸区区吧。注1:霍光废昌邑王,是指汉昭帝死后无子,群臣迎立武帝孙昌邑王,因为昌邑王无道,柄政大臣霍光废之,另立宣帝。
注2:邓若水在历史上真写了这封奏折,而且矛头直指理宗皇帝继承的合法性,要求理宗模仿泰伯伯夷季子,让出皇位来,并认为这是上策,笑,其人政治上之幼稚,由此可见一斑。
注3:杨氏为太后,所居住号慈明殿,故称慈明太后。
注4:梁成大被称梁成犬,史上确有其事。此人投靠史弥远,疯狂攻击真德秀魏了翁,有魏了翁伪君子,真德秀真小人之语,闻哂之。
一四二、忽如一夜春风来
这几年来,流求在大宋可谓是声名雀起。
大宋百姓,特别是临安百姓的衣食住行,几乎都与流求相关。穿的是淡水棉布或流求锦,吃的是宜兰香米,住房里点的是流求马灯,乘的是流求样式马车。流求的物产,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改变了大宋百姓的生活,虽然还只是春风化雨一般让人难以察觉,但是,流求这个名字,却已经让百姓耳熟能详了。
也有有心人以为,与流求的贸易,除去为市舶司带来了可观的税收外,几乎一无是处。流求丝棉织品使得两浙路大量的作坊陷入苦苦挣扎之中,流求的马灯马车也使得大宋相应产业陷入困境之中。
当然,对大宋冲击最大的,还是流求的铁器。
流求如今使用的炼铁法,已经与后世十八世纪末期英国产业革命之初采用的冶金术相差无几,甚至还略有过之。掀起这个产业变革的,是流求铸炮的需要,大宋自身的冶铁显然无法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在欧八马萧伯朗的指导下,欧老根敖萨洋改进了冶铁法,诸如矿石精选煤的炼焦耐火坩锅反射炉去炭法滚桶碾压水力锻锤等等关键性的生产环节都得到了革新,再花了三年左右时间,将这一切完美结合于一起。这使得流求铁场供应出的熟铁条数量激增,从初期的每月一万斤提高到每月二十万斤若非受矿石限制。这个数量还可以大大提高。
而在琼崖新现地铁矿,以即随之源源运往流求的矿石,将打破这个瓶颈。以流求如今制造的铁肋大船运力。一艘满载便可运送八百公石地矿石为了便于计量,流求一公石不是等于三十钧,而是等于一千大斤,这种船度稍慢,但每月一趟还是不成问题。流求准备造十二艘这种巨船,用其中六艘专门运送铁矿,轮流航行于流求与琼崖之间,只要铁矿有充足的人手开挖。每月约可以送一千六百公石矿石至基隆。加上其余地方来的铁料铁矿,流求铁场将成为此时世上最大的铁产处。
即使是现在,流求铁场供应的铁与钢也自用有余。相应的,在铁场之下,便有了五金场这一个下属单位,专门制造铁器。小到铁钉铁针,大到犁铧铠甲,凡是能制造的,他们都制造,这些铁器不仅质量远胜于一般铁匠锻打出来的铁。而且价格还相对便宜,大量对大宋出口之下,已经使得大宋自身地铁匠们怨声载道了。
可这同时,为了换取流求的物产,大宋海商拼命扩大原料产地规模,增加种桑养蚕种植棉花的人手,增加矿山人手,这又消耗了一部分劳力,一进一出之间,事情还未显出其严重性来。
总之。就在不知不觉中,这个新现似乎还不过数年的小岛,便与大宋密不可分了。离了大宋的资源,流求那转动不停的机器一半以上便得停下。而离了流求的物产,大宋百姓便会觉得生活不大方便。
故此即使是在临安如此局面下,流求派来国使之事,还是抢走了诸人的注意力。至少表面上,众人都在好奇,流求国使来,是为了朝贡,还是为了其余事情。
甚至史弥远。当闻知此事时。也不禁愕然半晌,不知该如何应付好。
若放在未曾南渡之前。这般来朝的外国使臣,大宋是极欢迎的,每每皆有厚赐。南渡之后,一则是海贸增长了大宋君臣地眼界,二则是国库的拮据令厚赐成了奢侈,三则这等赏赐除虚名之外反不利市舶司税收,故此多罢之。只是这流求离大宋近,又是初次来朝,无论如何,都得给予合适的接待。
负责此项事务的,应是鸿胪寺礼部主客司客省四方馆等,先是由鸿胪寺辨识来使国家重要性使节品秩,再依礼相待。建炎三年之后,鸿胪寺并入礼部,故此主揽此事的,乃是礼部。此时礼部尚书,正是曾在立赵与莒之事上出过大力的程,当初为了让他书写矫诏,史弥远以丞相之位诱他,事成之后,也未曾食言,先将他安放在礼部之位上。他虽不是史弥远心腹亲信,却也算得上史党一员了。
因为不知虚实的缘故,他先是派了下属一小吏前去与流求使会面,结果不过半日,那小吏狼狈而来面有惭色。他细细一问,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流求使来的是两艘大船,便是大宋水军,也不曾有如此巨舰,唯有当初出使高丽诸国用的神舟,方堪与之相较。船上有水员五百余人,载有使三人,正使复姓耶律,名楚材,字晋卿,两个副使一名韩平,字终和,一名陈昭华,字耀夏,都是言语犀利如刀的人物。那小吏初见之时,尚以天朝上国自居,责问诸使未经允许便行船至临安,却被韩平一顿夹枪夹棒地言语刺了回来。
那流求使言语甚是无礼,不过有一事下官不敢隐瞒。那小吏苦笑道:他自称曾征伐高丽,击败高丽四十万大军。
程微微一怔,他接手礼部时日尚短,故此对此并不知晓,见那小吏神情,似乎话中有话,便问道:此事确凿么
年前先帝尚在时,高丽有使来责,说是我大宋兵临耽罗,夺了他的岛,因为当时朝中不安的缘故,只是以察无此事打走了高丽之使。那小吏道:如今看来,却是这流求人做的了。高丽使臣,当时也是下官接待,他虽是遮遮掩掩,下官听说确实是吃了大败仗。片甲未还。
能败高丽,定是海东大国,不可小觑之。以免失我上国体面。程也是皱起了眉头,如今大宋与金国交战,双方互有胜负,李全地忠义军又屡屡悖逆,大宋实在惹不起新的麻烦了。
那使还说,他流求虽立国不久,却颇有奇珍,此次来使大宋。不求大宋官家恩赏,只请允他们在码头租上一块地,将他们带来的奇珍罗列出来,以供大宋官民赏玩,也显得他们对大宋天子之敬崇。
程先是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骂道:这些番使,果然是生意本色,这岂不是想着法子让咱们大宋官民买他东西么此事无妨,只需多派人手。休让流求人上岸生事便可。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可见着流求国书
见着,见着,只是那小吏面带尴尬:番使说小人官卑位小,接不得这国书,说是要请尚书大人亲自去接。
要本官亲自去接程不怒反笑,摇了摇头:他知晓本官品秩么
他却说了,流求乃一大国,也有麻逸北山南山中山等诸多藩国,他正使在流求为副管。相当于咱们大宋参知政事,只请大宋派尚书去接国书,已经是敬大宋天子之德了。
本官读书之时,见着夜郎自大。总以为事有不实,如今看来,果真有此国哉程摇了摇头:大国尚书,岂与小国参政相同,你回去与他们说,若是诚心入贡,本官可使礼部郎中往见国书,若非诚心。便即驱离港口
礼部与流求国使地扯皮僵持了两日。流求国使终于同意由礼部郎中代替尚书接国书。这番小小的风波,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程一时声名鹊起,而流求国使臣之狂妄自大,也颇为临安百姓所厌恶。
但接下来,临安百姓见着更狂妄之事,流求使得了大宋朝廷允诺,在码头处租下一大块空地,几乎是一夜间,便搭起了一座大木殿,木殿中陈列诸多物件,在大宋价格昂贵的玻璃,流求人却当不用钱一般花用,将那木殿柜台,都装点得水晶宫一般。不仅如此,每夜里楠油马灯二十余盏点着,照得木殿有如白昼,看得人眼茫茫心花花,只恨不得去抓上一把就走。
这木殿对临安官民开放,巨大的刻钟放在门口,每隔半个钟点,便放两百名官民入内参观。人数一有限制,想入内的人便更多,前来排队要号地也就多了起来。朝官或许因为近来争执而无心来看,那些富人仕子百姓小吏,还有闲散地宗室贵戚,却管不得这许多,可谓纷至沓来。
木殿中陈列的尽是流求物产,有大宋已经熟悉地那些,也有许多大宋还不曾见过的,比如说那种织机纺车,流求人将其堂皇摆出,竟然不怕大宋巧匠们学去一般不过看着那包着织机纺车的铁皮,只从这外形想知道织机纺车的制法,确实有些困难。
大宋向来是丝绸之国,可见了流求的丝绸棉布,还有印染之后绝不褪色的技艺,那些进入木殿中的织坊行们,无不面如土色。
最让临安孩童感兴趣的,是现场分的糖果,被称为奶糖的小方块儿,用漂亮地彩纸包着,每放进一人,便赠送两颗,凡吃到这奶糖的,无不口水哗哗的。
来有阵列在玻璃柜中的各种粮食,已经有人在群英会吃过土豆玉米番茄番薯和辣椒,但很少人曾亲眼见过这些东西的模样,可在玻璃柜中,众人才知道,玉米竟然是棒子一类的东西。
程自己也便服去看过,回来之后,不禁皱眉苦思,这流求之地,仿佛是突然间自海中冒出来一般,有了这许多特产。若是长此以往,必会为大宋之患。他原想去寻史弥远商议此事,但两次求见都被告知史相公有事,无暇见客,只能悻悻作罢。
他知道史弥远有什么事情,无非是那些勾心斗角罢了。
在确认来使真实身份之后,接下来便是定下天子召见的时间,四月十五为望日,正是大朝会期间,当程在奏对时提出这一日见流求使臣,天子问道:此事可与史相公商议过
史弥远沉着脸,端坐于一旁,天子仁厚,虽是常朝的垂拱殿,也赐了朝中六十以上老臣座位。听得天子之语,史弥远站起身来,拱手道:官家,此事原为礼部之事,臣附之。
听得史弥远没有反对,赵与莒颇为欢喜:朕闻说流求颇有物产,量其中必有一二有裨益于我大宋,如今朕于聚景园中亲耕,诸卿有暇,不妨去看一看。若真如流求农人所言,其物亩产可过千斤,则我大宋再无饥馁之苦矣。
陛下仁德
所谓常朝,便是每日都会有的朝会,只有侍从官以上方能来此,故此人数并不算多,但只得赵与莒之语后,仍是一片谀辞。散朝之时,赵与莒却让人将史弥远留了下来,史弥远心中愕然,看了殿帅夏震一眼,夏震点点头,他便安坐于座。
史卿,朕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得。赵与莒换了便服,将史弥远唤至选德殿,夏震也陪侍在旁。赵与莒望着史弥远的目光,多少有些羞惭。
官家请讲。史弥远有些烦躁,他正准备去纠集死党,商量着如何收拾杨家,这几日便准备下手了。
朕有心想去瞧瞧流求使地那座木殿。赵与莒微笑道,象个年轻人一样,眼中闪烁着好奇:朕在宫中,也听闻流求人木殿之中颇多奇巧之物,朕年幼时,也喜好机巧,实想便服一观,又怕有失国体,故此召史卿一问。
此事不可史弥远摇头,竟然是这等事情:天子万乘之君,当勤政爱民,岂可耽于奇技淫巧之术。况且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为此白龙鱼服之事
朕也是如此想,故此要问史卿一声呢。赵与莒微微苦笑:那便罢了,朕还是去聚景园,看朕种的那些东西吧。
听得赵与莒语气失望,史弥远微微一笑:官家忘了,那流求使必然要来朝拜天子,待朝会完毕,官家令他将那些物什献上,在大内之中好好把玩便是。
还是史卿思虑周道赵与莒满脸欢喜之色,顿了顿,他又吩咐夏震道:夏卿,听闻那流求使口出诳语,百姓忠君爱国,颇有不愤。若是因之而有冲突,只怕伤两国和气,夏卿这些日子,可遣人助临安府看着流求使,无论是他们的船,还是他们住处,特别是那些器物,休要有损坏嗯,夏卿若是见着什么新奇之物,也回来说与朕听听。
听得这少年天子如此吩咐,夏震与史弥远都是微微一笑,虽说他沉稳凝重,做事从不逾矩,不过也难免有少年天性。夏震向史弥远望了一眼,史弥远点点头,夏震便大声应喏。
一四三、八方风云聚行在
大宋宝庆元年四月十五日,西元1225年5月23日,宜婚,不宜动土,大朝会之日。
在起床之后,史弥远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年历——这也是流求物产,大宋虽有仿制,可在印刷、纸张之上,都远不如流求。
在乙巳日上,他用朱笔画了个圈,虽然笔迹早干了,可是在马灯之下,他还是觉得那笔迹很湿润,象是新鲜的血液。
他微微一笑,象新鲜血液便好,今日,便是要流血。
他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将是给太后一党最后一击的时机。
刻钟时间五时正,史弥远已经身着官袍,立在大殿之前。因为是大朝会,故此是在大庆殿前,虽然天子但厚,赐了花甲以上朝臣座椅,但今日他未曾坐下,而是挺身直立。他既是立着,其余百官也都不好坐下,只能也站立于两侧。
早朝时间到了,先是仪仗入殿,百官紧随其后,班立既定之后,有内侍手持书着“班齐”二字的牙牌,由小黄门引入。
片刻之后,后幄内传来小黄门的高喝:“人齐未?”
百官中各班当头齐声答道:“人齐!”
幕幄被掀了起来,天子自其中走出,今日他神采奕奕,面色比以往更为潮红,史弥远想起自己在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说是天子这些日子都召那宫女韩妤侍寝。极是恩宠。
殿前司地卫士用力甩动鞭子,这是所谓“鸣鞭”,天子入座之后。后幄中又传来翠环玉佩之声,紧接着一声轻咳,隔着珠帘,众人见一人影坐在帷幄之后。
“诸卿有事可上奏。”在例行公事般的程序之后,天子微微一笑,看着史弥远道。
依着以往大朝,此时正是史弥远当先上奏之时,史弥远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举起笏板正要说话,突然间,他身后一人道:“臣大理寺评事胡梦昱有本上奏!”
论及品秩,这位理寺评事不过是正八品的微未下员,闲散小官,便是满朝文武说过话,也未必能轮到他言。可此时他声音一出,整个大殿之中殿数哑然,无论是史党,还是杨党。或是真德秀、魏了翁等人,都闭口不语,便是史弥远自己,也多少有些意外。
宝庆元年,事关大宋走势地一次政治风暴,便由这个区区大理寺评事拉开了。
刻钟时间凌晨五时五十分,早晨的雾气已经开始消散,露水在草丛上闪着晶莹的光芒,秦大石站在聚景园前,神情平静地望着外边。
他望着的地方是诸蕃坊原是给那些定居在临安的外国商贩居住之所。一来流求人也算是“蕃商”,二来他们正在聚景园里替天子耕种,故此他在此处,根本无人过问。为了隔离好奇心过甚的百姓。临安府安排了差役在周围巡视,他们得过郑清之吩咐,也只是禁临安百姓入内,而不禁园内之流求人外出。
当远处人影出现时,秦大石脸上露出微笑,不为人知地松了口气。过了片刻,来人已经到了聚景园前,守护的差役上来正待喝问。秦大石已经迎了上去:“差役大哥。这些都是是我流求国人,随着使节来此的。原是小人同乡,还望行个方便。”
那差役见着只有三个人,觉得并无不妥,便点了点头,就在他点头地同时,来人拿出一个小布口袋,将之递了过来:“些许糖果,当不得什么,差役大哥拿去,给令郎令爱尝尝。”
流求人的“奶糖”,如今已是临安众所周知的好东西,那差役立刻眉开眼笑,这东西不过是些许吃食,拿去哄小孩儿正好,便是上官知晓了,也不能说他收受贿赂。
将那三人引入园中之后,秦大石嘿嘿一笑:“如何?”
“果然如你所言,戒备极弱,只需数人,便可破之。”来人也是笑道。
“李汉藩,如今可是你显本领的时候了,冲锋陷阵我秦重德来,但掌控全局就须你了。”秦大石活动活动脖子,骨节传来噼噼叭叭的声响,然后他冷笑道:“装了这许多年的客栈掌柜,幸好身手并未丢了。”
“你只管放心,大官人布置的,如何会有差错!”李邺握紧了拳头,眼中也是兴奋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临安城某处码头,几个年轻的太学生正翘遥望。
一艘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顺着河道,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见着那乌篷船上的旗帜,学子中一人喜道:“来了,便是这艘船了。”
另一个学子握拳奋臂:“如此,则大事成矣!”
“李之政,你且小心,休要大声嚷嚷,惊了官差,只怕坏事!”
“赵曼卿,你何时见我坏过事?”那握拳奋臂地士子哼了一声:“夫达也,质直好义,岂非我乎?”
“敏而思而慎于言,方为君子也!”
“你二人休闹了,便是睡死了的猪,也会被你二人吵醒!”另一人喝道。
李之政与赵曼卿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他:“虞元一,为何你说得,我们偏偏说不得?”
被称为虞元一的怒瞠双目,虎视二人:“若是不服,便吃我虞玄一顿拳脚如何?”
不等二人答话,他又飞快地道:“你二人论是想害谢岳死在监牢中,想害了国朝三百年国祚,想误了今日大事,那便继续吵下去!”李之政与赵曼卿终于闭口不语。aa他们目光都凝视那艘乌篷船,就在他们争论之间,乌篷船已经靠了过来。
船上一人戴着草帽。掀起帽子向虞元一一笑:“元一,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虞元一也是一笑,然后向那乌篷船中看去,只见乌篷船时,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马车已经备好,这便去太学!”虞元一也不待自我介绍,低声道:“事不宜迟,迟恐生变!”
大庆殿里。寂静如死。
“故此,臣冒死上奏,伏乞太后、天子,罢史弥远,远斥琼崖,方可告慰在天先帝之灵,安抚四海黎庶之心!”胡梦昱摘下自己地乌纱,将之放在大殿之上,深深叩道:“若能如此,臣请一死。以治臣妄言之罪!”
“臣有本上奏!”在死寂过后,又一人大声道。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人,赵与莒也看了过去,那人声音尖锐,倒有些象是黄门内铛,但看到他时,百官心中几乎都是一凛。
李知孝!
此人原是名门之后,却投靠史弥远,充作史弥远安排在台谏之处的爪牙,为史弥远攻讦政敌。最是不遗余力。
“臣弹赅真德秀、魏了翁、胡梦昱诸人,营私结党,惑乱朝堂,煽动诸生。图谋大逆!”
李知孝每点一个名字,众人心中便颤一下,每罗列一个罪名,史弥远眼中便多一层寒光,待得“图谋大逆”四字出来时,真德秀、魏了翁等人都是全身颤,离开班列,摘下乌纱跪倒下来:“臣惶恐。臣无罪!”
赵与莒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史弥远悄悄向他望了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愤怒。这让史弥远心中更是欢喜。
宣缯站在自己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睡着了一般,对于周围一切都无动于衷,而薛极也如他一般模样。他们二人原本是史党干将,只不过现在还是小虾小鱼们厮杀,还轮不得他们上场。
“臣不知李知孝为何攻击臣等,臣只能说,这尽是捕风捉影之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请与李知孝对质!”魏了翁大声说道。
“对质?”李知孝冷笑了声,将一张纸呈了上来:“太后,陛下,此乃真德秀弟子李仕民、魏了翁弟子赵景云这些日子所放厥辞,有人证物证,陛下可遣人察看,臣是否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
真德秀、魏了翁都是吃惊不小,李仕民、赵景云都在太学就学,过去算是他们地弟子,若是真有此事,他二人确实逃不出干系。小黄门接过那张纸,刚要递给赵与莒,赵与莒示意他递给珠帘之后的杨太后。
杨太后打开纸一看,好一会儿之后,又将纸传了出来:“官家也看看。”
对于太学诸生说的是什么,赵与莒倒也很有兴趣,他打开一看,却觉那上边竟然是在质疑他这个天子的赵家血脉身份。在钦佩这些太学生胆大之同时,赵与莒也有些恼怒,这些人胆子倒真是不小。
“真卿,魏卿,你们也看看吧。”他看完之后,又交给小黄门,小黄门拿去给了真德秀,真德秀看完之后面如土色,魏了翁看了也是瞠目结舌。
这些言语,比起邓若水那狂生更为悖乱,说是大逆不道,实不为过。
“此事……此事臣并不知晓!”真德秀刚开口,便听得李知孝在那里冷笑,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然则臣与李仕民确有师徒之谊,他口出狂悖之言,臣难辞其咎!”
李知孝刚欲说话,却又听得有人出来有本上奏,这次出来地是向来默不做声的一个侍郎,他将矛头直指李知孝,弹赅他名为知孝,实际上却是不孝不忠之辈,理由之牵强,便是赵与莒听了都微微摇头。
但这个人只是引子,李知孝开口反驳时,立刻有更多的朝臣卷进来,原先攻讦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之事,一时间竟然被众人忘记了。
真德秀一派是有意避开这件事,因为若是坐实,真德秀与魏了翁等人必是免不了受罚,而史党则是在等,等待史弥远出新的信号。
史弥远捻着须,微微冷笑,看着杨党渐渐有些坐不住地模样,近来与杨党走得近的,也纷纷加入战团,他用眼角余光瞄过宣缯与薛极二人,微微撇了一下嘴。
原本想借着这次,将这两个三心二意之辈也一网打尽,看他们如今危襟正坐的模样,似乎是不成了。
双方争成一团,一时之间,这大庆殿中口水共唾沫齐飞,斥责与怒骂一色,大小朝官,倒有大半面红耳赤,险些便要厮打起来。
赵与莒渐渐觉得无趣了,这些大宋朝官,虽说能站在这大庆殿中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可他们吵架,却是无趣得紧,远不如看后世的大专辩论赛。
这争吵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多点,依然没有结果,史弥远觉得火候已到,大步出来,举着笏板道:“臣史弥远有本上奏。”
他虽然年迈,但高声说话时,大庆殿中竟然隆隆作响。原本争执不休的人,都情不自禁闭嘴归班。
“臣四朝老臣,自孝宗皇帝至今,从未见朝堂之事,如今日般难决。”史弥远朗朗说道:“今日大朝,百官争执,直至如今未决一事,何也?”
“咦?”赵与莒在座位上微微挑了一下眉头,史弥远果然动了。
“无它,唯太后垂帘耳!”史弥远接下来一语惊人。
此前史党攻讦,火力都集中于真德秀等人身上,真德秀等人忙着自辩,杨氏一党则乘机攻击史党,三方分作两派缠斗不休,但无一人语及太后。史弥远一出言,众人只道他会对着真德秀等人做雷霆一击,敌对都在想如何替真德秀应付,却不料他矛头一转,竟然直接垂帘听政的太后!
“本朝虽有太后垂帘,只是因为天子年幼,生长于深宫之中,不知世事之故。”史弥远瞪着杨太后帘幕:“昔,英宗年幼,故有曹太后垂帘之事,韩琦见英宗裁决悉当,乃请曹太后撤帘。如今天子长成,仁厚爱民,又识得百姓疾苦,太后何不撤帘归政?”
话音虽落,满殿却依旧是铮铮之声!
史弥远不动则矣,一动,攻击的目标便是杨氏一党与真德氏诸人地幕后支撑,也是他们权力地根基。偏偏他提出地理由却是天子英明仁厚——若是反对他,岂不就是认为当今天子不英明仁厚?
虽说众人皆知,天子实为史弥远之傀儡,但除了邓若水那般狂生,孰人敢将此语说出来?
“挟天子以令群臣,奸贼,奸贼,曹操,曹操!”片刻之后,跪了老长时间地胡梦昱怒喝道。
史弥远却不去理他,而是瞪着那帘幕:“太后,臣请撤帘!”
“臣等伏请撤帘!”
凡是史弥远一党,此时都明白他的心意了,无不站出来,扬声大喝。
宣缯与薛极却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觉,对方面色苍白,竟然丝毫没有血色。
终究是让史弥远抢先了一步,他这一步走出,二人种种布置,便尽数落空!
一四四、九州生气忖雷霆
上午七时三十分,大庆殿。
赵与莒回头看了看御帘之内的人影,又看了看史弥远,再看了看朝堂上的群臣。
他神情极度不安,眼中满是迷茫,仿佛对目前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史弥远虽然盯着御帘之后的人影,实际上却用眼角余光看着天子面上神情,见天子不再象平日那般淡然,不知为何,他心中略略有些放松。
天子的反应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待事后好好抚慰便可,如今必须乘势追击,不得让太后拖延下去。
要哀家撤帘
御帘之后的杨太后终于说话了,象是自言自语。她知道今天是决战之日,也与杨谷杨石等做了种种准备,但史弥远一党开头把攻讦目标集中在真德秀等人身上,让他们预先的准备招数未能用上,接着突然间由史弥远亲自难,直指杨太后,令杨氏一党一时错愕。
杨太后话之后,杨氏一党才回过神来,立刻有人大骂道:史弥远,你这奸贼,莫非是要做曹操不成
史党都注意着史弥远的神情,只见史弥远冷笑,举手,戟指。
太后,请撤帘。
哀家殿前侍卫何在。替太后撤帘
随着史弥远一声令下,夏震当先应诺,他早就在等着史弥远地命令。大踏步走向御座,伸手便去掀那御帘。
这又是韩琦故伎了,当初韩琦迫曹太后撤帘,便是亲自去掀帘子,曹太后无奈之下,便只能应允。
虽是韩琦故伎,杨党却无人想得出应付方法,这殿前司掌握于殿帅夏震手中。而夏震又是史弥远死忠亲信
史弥远这一招是直接撕破了脸,赤的逼宫。但这一招却是最有效的,有韩琦这位榜样在前,便是攻击他目无太后,却也于他无损。况且,当今天子毕竟不是太后亲生之子,日后也不虞天子碍于母子之情而怀恨在心,相反,替天子喝退垂帘地太后,这原本便是一件功勋。
妇人干政。便是国朝刘太后曹太后那般人物,也免不了受群臣反对,何况是这位名声算不得佳的杨太后
至少此时,真德秀这一群自命正人君子的便瞠目结舌,相互使着眼神,暂时没有做出反应来。
眼见夏震手已经触着帘子,杨太后慌忙站起,向后避去:史弥远,你何至于此
太后已同意撤帘了。史弥远面无表情地大声宣告,而杨党不禁语塞。
失去了太后的强力支撑。接下来便可以逐一收拾杨党和真德秀魏了翁诸人。史弥远斜睨了宣缯与薛极二人,原本这等凌迫太后之事,应是交与他二人去做的,毕竟于自家名声有损。可这二人最近阴阳怪气。似乎有些见风使舵的苗头,如今他们的面色,倒真是丰富得令人笑。
然而,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响起。
登闻鼓响了。
本朝太宗之时,登闻鼓响,曾经只是为解决丢了猪这般地小事,但此时此刻。这面巨鼓敲响。却让众人都是错愕无比。
包括史弥远,他原本准备乘胜追击。将杨谷杨石都赶出朝堂,失了幕后助力,又失了朝中主心骨,杨党便不足为虑,接着自然可以慢慢收拾真德秀一伙。可这登闻鼓一响,却让他心中突的一跳。
赵与莒心里却是微微松,来得恰好,再晚一些,只怕事情便难办了。
朝臣都沉默下人,便刻之后,有小吏上奏,临安太学生与数万百姓,已经聚拢在宫门之前,为,正是隆州进士邓若水
听得这个名字,史弥远面色变了,而杨氏一党与真德秀等人则是由讶转喜。
因为太后撤帘的缘故,如今朝事,自然应由天子做主。史弥远转向赵与莒:陛下,大朝之时,这邓若水聚众生事,实属目无国法,欺君大逆,请陛下下旨,着有司即刻捉拿,收捕入监,严加训问,必得觅出幕后指使来
史弥远,你果真要做曹操么,太后便是撤帘,这政务也得由天子自裁,岂容你擅作主张杨党一员尖声怒斥,然后向赵与莒跪下:陛下,邓若水乃赤忠之臣,昔日吴曦谋逆,州县官吏多有望风而降,邓若水一介白衣,提剑步行,欲杀吴曦,故天下皆知其义。况本朝太宗之时,东京有民失一豚敲登闻鼓,太宗尚亲询之,陛下何不召那邓若水入朝一问
赵与莒面色沉了下来,看着这说话的官员,一语不,明显是生气了。
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邓若水的折子,赵与莒自然是见过的,那折子不唯攻击史弥远,同时也质疑赵与莒登基的合法性,故此当他面露怒色,史弥远却是大喜。
邓若水之名,朕也听闻过,一介狂生耳赵与莒淡淡地说道:既是敲响登闻鼓,朕若是不见,只怕他真以为朕是怕了他宣他进殿吧。
显然,年轻的皇帝终于被激出了怒火,要亲自与这个敢于质疑他帝位合法性的邓若水较量一番。aa史弥远心中一动,这邓若水有如苍蝇一般令人厌恶,此时倒是一个彻底解决他地机会。
借着天子之怒,便是不杀他,也须得将他流徒千里
片刻之后。邓若水翩然入殿。他虽只是一进士,面对满朝朱紫,却是毫无惧色。远远见着赵与莒,他施礼跪拜,然后站了起来。
跪下
得了史弥远示意,夏震过来将邓若水按倒,邓若水冷笑着挣了挣,却挣不过夏震地力气,只得又跪在地上。
上午八时二十分,流求人的木殿前。
临安城有一百余万人口。其中不少便是游手无赖,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说是有织户恨那流求地织机抢了他们生意,故此要雇人来捣毁织机。这些城狐社鼠自有其门路,纷纷拥来,一则是看热闹,二则是想着混水摸鱼。只是一大早到了这木殿,却始终未曾见到有人来捣乱。
他们冲着流求木殿中的财货来的,得不了手,岂肯善罢甘休。故此都围着木殿吵嚷。因为这几日平安度过的缘故,加上又是大朝日,临安府与殿前司在木殿附近的人手便有些少,起初还能制住他们,后来人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群游手无赖尽数前冲,竟然冲破了阻拦,闯入木殿之中,大举砸抢起来。
流求派出在木殿中值守的人手,竟然无一人出手阻拦。他们聚在一起,迅退离木殿,仿佛被抢地根本不是流求财物一般。
倒是那位姓陈名昭华的流求副使,揪着负责此地地临安府一位曹掾喝骂。骂得那小吏面如土色。陈昭华只嚷着要见天子命来护卫的殿前司殿帅夏震,那小吏无奈,匆匆而去。
霍重城端坐在正对着木殿地酒楼之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微微一笑。
上午八时三十分,蕃坊。
靠着聚景园的蕃坊,一家酒楼新开张,鞭炮声里。进来的贺客络绎不绝。这酒楼原是一个大食客商的。只是最近被人高价盘下,街坊都等着看他笑话。却没想到,开张第一日,竟然有这么多贺客进去。
只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一百余人自四面八方赶来,进了这家酒楼。左邻右舍也有备了礼,要前往道一声贺的,却被司仪拦住,只说明日专设酒宴拜谢邻里,今日繁忙,恕不接待。
来未免怏怏,有那专混吃的,拎着一个红纸包的大礼包,里边可能只是一两个时鲜果子,硬赖着想要进去,无一例外都被叉开。这酒店请来的小二,力气可都不小。
上午八时三十五分,大庆殿。
赵与莒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邓若水,邓若水毫不畏惧,与他直面相视。
相反,史弥远倒似无事一般,面无表情站在那儿。
邓若水递上地奏折,便是前些日子风行临安地那本小册子,干万昕只道他人还在隆州,却不知他早已离了隆州,今日晨赶到临安,立刻去了太学,将太学生和闻讯而来的百姓近万,都带了来,还敲响登闻鼓。
邓若水,朕且问你,你究竟是为弹赅史卿而来,还是为逼朕退位而来,亦或你只是为自家钓名沽誉赵与莒终于开口,他一说话,众臣心中便是突地狂跳。
无论是这三个罪名中的哪一个,邓若水都少不得重重治罪。
臣是为世间公理大宋天下而来邓若水回答毫不退缩。
公理天下赵与莒冷笑了声:你既知称臣,便是当朕还是大宋之君了,裹挟百姓,威胁君父,这是哪家的公理朕听闻午门之外,有数千百姓随你而来,若是禁军侍卫,与这些百姓起了冲突,有了死伤邓若水,你为了百姓便是带着他们来送死的么
邓若水一惊,他本狂生,只觉得声势越大越好,却根本未曾想起,这般前来,确实是在威胁君父祸乱国都。
若是有泼皮无赖,或是别有用心之徒,当街纵火,以行抢掳,邓若水,你不是为百姓,而是害百姓
此非臣力所能
既非你之力所能及,你又为何要到朝堂上大放厥辞,目无君上,构谄大臣赵与莒越说越气,猛然甩袖:将这狂徒拿下斩了,退朝。
陛下,万万不可
听得此语,便是史弥远也是心中一跳,外头近万人在,若是真将邓若水抓起杀了,谁知那外头万余人会不会鼓噪闹事。他史弥远手段,远比当初秦桧要高明,自是不愿如秦桧一般,背上杀陈东之名。故此,他与君臣一起,苦劝道。
为何不可赵与莒勃然大怒:君辱臣死,朕受此奇耻大辱,众卿却不允朕拘拿一介狂生
陛下大国之君,岂能与这狂生竖子一般见识史弥远抢先道:陛下,还是先拘之,细审幕后指使,再做它论。
真卿。赵与莒余怒未消,又看向真德秀与魏了翁:还有魏卿,朕自即位,可有失德之处
陛下仁厚,实无失德。莫说赵与莒自登基之后,虽说在史弥远操控之下,做不出什么自己的裁决,但从他为数不多的决策来看,实在不能说是失德之君。况且此时天子暴怒,若是不能安抚得好,且不说外头近万仕子百姓,便是这邓若水,少不得丢失性命。故此真德秀与魏了翁,此时不得不回道。
朕知你二人得仕子之心,宫外那些人,只怕不听朕的,却会听你们地,朕堂堂天子,竟还不如你们。赵与莒哼了声:你二人且出去,将那些聚扰之人打了,朕虽不追究他们,这邓若水却得收监,史卿以为如何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可到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史弥远询问,史弥远也知道今日这一闹,虽是迫得太后撤帘,除非真在朝堂门前大开杀戒,否则便无法更进一步,需得集合同党再作商议,以应对这邓若水突然出现在临安而带来的危机,故此应了下来。
真德秀与魏了翁两个主将被支去应付那些太学生,杨氏一族因为太皇撤帘而气馁,此时便只有如此,众臣都需得回去再作商议,准备下一次朝堂会战。
既是如此,朕倦了,散朝吧他见众臣都不作声,唯有邓若水还在那叫嚷,也不去理会他,甩袖便离了御座。
史弥远扫了诸人一眼,今日他虽不算大获全胜,却也实现了最重要的目标。众臣此时也顾不得朝官仪态,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夏震与几个殿前司侍卫,将邓若水嘴堵住押了下去,虽说有些朝官对他突然来搅局极是欢喜,但想到他无君无父之语,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已经有了天子御诏,暂且只能如此。
史弥远出了大庆殿正待离去,突然一个小黄门迎面走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史弥远心中一动,这小黄门是他安插在宫中地眼线之一,向来也得天子信用,这般行径必是有话要对他说了。
他有意慢了几步,避开众人来到一边,果然那小黄门上来道:相公,天子请相公去聚景园。
咦史弥远听得一愕,天子气极退朝,为何要邀他去那聚景园
天子还召了何人史弥远问道。
还有殿帅夏震,天子说是要与史相公商议如何处置那邓若水。小黄门低声道:天子有言,宫中人多口杂,怕为外人所知。
史弥远点了点头,天子所虑甚是,杨氏盘踞后宫时久,自己在后宫中安插许多眼线,她布下的只怕也不少,今日迫她太甚,她必不甘心,若为她所知,只怕会坏事。
对于这个邓若水,史弥远已经比厌恶真德秀魏了翁更甚。微一沉吟,召来一个亲信,遣他出去打探消息,片刻之后,那亲信回来,说是天子只带着夏震与十余个侍卫去了聚景园,他这才上了轿,吩咐去聚景园。
一四五、兵临黄微唯束手
上午十时二十分,聚景园。
竟然有此事
还请陛下为外臣做主跪在赵与莒面前的是韩平,他满脸悲愤:臣等慕上国之德,远渡重洋,却遭此大难
你别说了。赵与莒怒极,看了跟在身边的夏震一眼:夏卿,你瞧瞧,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不将朕放在眼中了,真德秀魏了翁等且不论,邓若水敢上书面辱朕,便是那些泼皮游手也敢抢掠向朕进贡的贡使
臣有负陛下之托,实在惶恐
因为那日当着史弥远的面,赵与莒曾让夏震遣殿前司卫士去保护木殿,故此这事情与他也有干系,他不得不请罪道。
你遣得力手下,去流求人木殿处查看,切勿再有此事。赵与莒吩咐道:现在便去。
夏震看了跟着的十余个侍卫一眼,招了其中二人,赵与莒见了又道:多派些人手,此处用不得这许多人
夏震也不疑有它,便将这十余人中六个派了出去,只剩十人还留在聚景园中。在他看来,虽然园中侍卫不多,可园外驻扎的数百人尽数为他所派,在这园中必是无险的。
你且放心,朕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见夏震一一安排好,赵与莒对韩平道:你们先退下,朕有事与夏卿商议。说完之后。赵与莒便背手转身,进了流求人地一间屋子,那屋中的流求人见天子驾临。早跪下迎接,赵与莒直接吩咐道:你先出去,夏卿,你与朕在此等着史相,外头多安置人手,休让这些流求人靠近。
夏震躬身领命,将流求农人都赶开,屋里只剩下赵与莒夏震还有龙十二三人。夏震知道赵与莒走到哪儿龙十二便会跟到哪儿。故此倒不怀疑,片刻之后,赵与莒又道:夏卿,你且看朕。
夏震看着赵与莒,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有些愕然:官家,要臣看什么
你近前些,看着朕。赵与莒微笑道。
夏震向前走了两步,赵与莒又催促他继续靠前,待得二人相差不过五步之时。赵与莒笑道:朕可以用眼睛杀人,你信么
这没来由的话让夏震呆了一下,然后一只有力地手捂住他的嘴巴,他还未来得及挣扎,那只手便是用力一搬,他的颈骨传来喀的一声,连叫都没叫出来,便被折断了脖子。
拖走。赵与莒淡淡地对龙十二道。
二人移开那个橱子,自密洞中走出三个人来,正是秦大石与李邺。见着赵与莒,李邺眼眶立刻红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主人。汉藩。这些年在流求做得不错,以后便不用这般遮遮掩掩了。赵与莒面色一如既往,他只是抱了李邺一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叙旧之语稍后再说,先办完今日之事。
是,是李邺压低声应道。
他们将夏震的尸体拖了出去,赵与莒又回到座位上端坐不动,秦大石离开时望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仍然平静。心中更为敬服。做这般大的事情,自家主人竟然可以面不改色
薛卿。你如今可愿为朕效力一会儿之后,赵与莒才对留在这里的另一人道。
史弥远到了聚景园时,见并未太多侍卫,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前呼后拥,带着近百护卫,便要随他一起进入园子,却被守园地流求人拦住。
这许多人进去,小人辛苦种的东西,那便全完了。说话的是邢志远,史弥远也曾与赵与莒来过聚景园一回,知道这些流求人乃化为之民,不识礼仪,故此也不以为意。
你们守在外头,休得乱闯。他吩咐了一声,只带着十余人进了园子。这次邢志远未曾阻拦。
一个随夏震来的侍卫在门前迎候,向他行礼道:相公请随小人来。
官家与夏震呢没见着夏震,史弥远心中有些不解。
官家在那屋子等着相公,夏殿帅正陪着官家说话。那侍卫只见着夏震与天子进了那屋子,哪知道二人在里头做什么。
史弥远微微点头,正要迈步,突然间眼睛跳得厉害,心中一阵虚。他停住脚步,凝神思索,为何今日会如此
他这人笃信佛释,又喜好相术,对相面之术颇通,故此见了赵与莒面相便啧啧称奇。他凝思许久,想到今日邓若水之事,只道是为邓若水搅了自家好事而会如此,便一笑置之。
过了片刻,他便到了那门前,有侍卫在门外禀报道:史相公来了。
赵与莒向龙十二抬了一下下巴,龙十二会意,推开门出去,将史弥远引了进来。史弥远的随侍被他拦在门外:天子召史相公有事,你们且在此候着
史弥远知道夏震在那屋中,故此不以为意,伸手示意随侍留了下来,然后便进了屋子。
流求人屋子堂前有一座屏风,将后屋与前屋隔开,史弥远听得赵与莒在里头喝道:夏卿,这邓若水不可交与大理寺,你去审问便是,史相公处,朕自会分说,你
史弥远在外轻轻咳了一声,微微有些好笑,邓若水置疑天子即位不正,果然激怒了这位一向修养甚好的天子随着他的咳嗽,屋里静了下来,接着赵与莒的声音又传出:史卿么。请进来吧。
史弥远迈步向前,绕过屏风,见天子高座于一榻上。而夏震跪在天子面前。他上前拱手行礼,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觉那地上跪着地人,虽然穿着夏震衣裳,却根本不是夏震。
就在他一愕之间,穿着便服的天子猛扑过来,地上跪着地夏震也同时扑上,史弥远脑子里嗡一声。刚要喊叫,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巴,他惊恐地看着赵与莒用敌剑指着他地咽喉,然后慢慢冷笑起来。
唔唔史弥远还等挣扎,却觉着身后一冷,一件硬硬的东西顶着他粪门处,他大恐,虽然他身上也穿着软甲,可这种地方,却是任何甲胄也护不住的。
都出来吧。见已经彻底制住史弥远。赵与莒淡淡地说道。
史弥远见那木橱被移开,接着十余个穿殿前司侍卫服饰的人走了出来。这些人都极年轻,也极陌生,他一人都不认识。他想要怒喝,可是捂着他嘴巴的手力气极大,他终究是年过花甲的老人,除了低微的呜呜声,根本无法出任何喊叫。
史相公,你是聪明人,如今之时。若不挣扎,还可保得一条性命。赵与莒见出来的李邺等人将史弥远捆起,嘴巴也用布团塞住,便又坐回榻上。然后露齿一笑:蒙卿青眼,将朕扶上帝位,朕甚感卿德,必不会薄待于你。以你之罪,原当赐死,朕留你尚有用处,故只将你远贬海岛,你意下如何
史弥远面如死灰。他盯着赵与莒。目光里既有仇恨,又有不解。他不明白。赵与莒为何会这时对他动手,更不明白,自家细细察看了四年地赵与莒,如何有这般城府与手段。
唔薛卿,你出来吧。
就在史弥远惊讶之中,薛极也自那秘道中出来,他一出来便扑嗵跪倒,拜舞道:臣为官家贺,终于擒得此獠,官家得以执掌天下之权了
史弥远有些恍然,愤愤地瞪着薛极,薛极却不理会他,只是一昧谀奉赵与莒。赵与莒有些不耐地道:行了,方才朕不是与你说过,待万事平定之后你再奉承也不迟,开始行事吧。
薛极起身看了史弥远一眼,笑吟吟地道:史相公莫怪,天子之命,为人臣不得不遵。天子有诏,史弥远久任国柄,滥楮币,使南北生灵枉罹困苦,可罢平章军国事,与在外宫观,日下出国门。
史弥远眼睛瞪得老大,薛极老实不客气,上前自他身上搜出随身地印符,然后喜道:官家,大事成矣。
赵与莒微微点头,史弥远忽然觉得胳膊一紧,两个侍卫将他左右挟住,拖入那密道之中。史弥远猛地想起当初,韩胄也是这般被挟入夹巷,然后铁锏击碎阴囊而死。他惊得全力挣扎,眼中再无凶光,却是痛哭流涕,拼命向赵与莒顿,口中却呜呜难以出声。
史相公莫怕,朕还要用你,自不会今日便要你性命。哦,你死后谥号朕已经想好了,便是忠献吧,与秦桧一般,你觉得可好赵与莒淡淡地说道,然后挥手:拖走吧。
史弥远被塞入那密道之中,薛极则开始在草上草拟字迹,便刻之后,外头门吱一声响,薛极惊得一愣,笔险些掉下来。赵与莒却依然平静,淡淡地问道:是十二么
龙十二大踏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血腥气息,他神情木然,躬身行礼:大官人,尽数解决了。
史弥远虽是带了十余个侍卫进了聚景园,只是这十余人哪里挡得住来自流求护卫队秘营的突袭。只是片刻之间,便被手弩刀枪杀尽,虽说出些声响,只是此时外边那开张的酒楼正不停地放着爆仗,这爆仗声震耳欲聋,园子门口的那百余史弥远护卫,根本听不到园子里地动静。
很好,薛卿,你快一些。赵与莒道。
薛极凛然遵命,一边下笔如飞,一边偷偷看了赵与莒一眼。却见赵与莒满脸依旧是平静之色,仿佛刚刚解决的不是权倾天下的史弥远,而只是微不足道的蚊蝇一般。
还有这些人手薛极可以肯定,这些人手不是真正的殿前司侍卫,因为殿前司早被史弥远控制,除了夏震之外,还有几个殿前司副指挥使都虞侯等,几乎都是史弥远之人,侍卫司也是如此。
他心中疑惑,却不敢问,自从方才被人引来此处,见过赵与莒之后,让他惊讶地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如今对这位天子,彻底觉得莫测高深了。
官家,臣已毕。他写完几张纸之后,用史弥远的印符盖上,然后呈了上来。赵与莒摆了摆手:你去办吧,朕信得过你,今日事毕,你便是参知政事了。
多谢陛下薛极大喜,他跪下拜谢之后,便出门而去,才出得门,有两个殿前司侍卫模样的便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他心中一凛,天子说信得过他,实际上却还是派了人跟着,他若稍有异样,只怕立刻要身溅三尺了。
他到了园前,有史弥远亲信侍卫见了他,都是有些惊讶。他看了看,招来几个平日里史弥远最信得过地,将手中写着字地纸递了过去道:史相公要召这几位议事,你们去请,来去要隐秘些,莫叫旁人知晓了
这些亲信知道他是史弥远心腹,虽说最近二人走得少了些,可毕竟未曾反目,见他自园中出来,手中拿的纸上又有史弥远印章,也不疑有他,纷纷领命而去,薛极要了条凳子,便坐在门口等着。
第一个到地是李知孝,他是骑马来的,见着薛极,也是颇为惊讶。薛极低声道:史相公与官家商议要事,夏震在旁侍卫,你先过去。
李知孝虽是满腹狐疑,却不疑有他,闻言便进了园子。又过了会儿,史弥远一党要人,几乎都先后赶到,见人都差不多了,薛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又走回了那屋子。
此时不过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前后一个小时,史弥远一党在临安城中亲信,尽数落入罗网之中。
十一时二十五分,一口巨大的箱子,自那不断放着鞭炮的酒楼里搬了出来,搬上一辆马车,马车迅扬鞭远去。在这箱子之中,当朝权相史弥远,被捆得如同一个粽子一般,嘴也被堵着,人也被打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宣缯薛极,执着天子御批与史弥远手令,将殿前司与侍卫司地头领一个个召来,而一个个被他们认为可以信任的人手,则被提拔为权知事,即暂代之职。这些被提拔也可算史党一员,只不过远不及原先之人忠诚,宣缯与薛极都以为能为所用。
赵与莒对此无所谓,这只不过是多一分保障罢了。事实上,史弥远一党,向来以史弥远为核心,他们对史弥远的依赖,甚至胜过真德秀魏了翁等人对杨太后的依赖。抓住史弥远,这些人在反应过来之前,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原因无它,史弥远揽权太过,便是他地亲信之中,也再无人可以将之整合起来,更何况李知孝王愈等,都尽数落
擒贼须擒王,直接控制住史弥远以及几亲信头目,史党便会树倒猢狲散了。
而且,赵与莒手中尚有两张牌未打出去。
请郑清之。他淡淡地说道,现在,要解决的是杨太后与真德秀他们了。
一四六、献土下拜真吾主
大宋宝庆元年四月十五日,正午一点。
杨太后在慈明殿内,一脸阴沉。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吃午饭,几个来询问的内侍和宫女,都被她赶了出去。
今天上午,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被权臣生生赶出了朝堂,却无计可施。
她是知道史弥远手段的,甚至可以说,正是她,将史弥远一步步推到今天这一地步。如今的她,根本无力对抗史弥远,虽然她不愿意远离权力中心,不愿意长期以来掌握的权力消失,可是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随着先帝的故去,她确实已经失去了依靠。
全部原因,就在于她没有一个当天子的儿子,或说,当今天子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无论她如何揽权凶狠,这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
太后,官家请见。一宫女在帘外小心翼翼地说道。
杨太后迅抹掉眼泪,怒声道:不见,就说哀家病了。
太后,官家不肯走,还说片刻之后,那宫女又回来,她面色极害怕,夹在太后与皇帝之间,这却不是个好的差事。
他说什么杨太后问道。
官这说,今日朝堂之上,太后受辱之仇,他已经替太后报了。宫女极是迟疑。显然,要传达地话语将她吓住了:官家说,史相史弥远已经被夺去丞相之职。贬窜海岛了。
什么杨太后一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又说了一遍,虽然杨太后如今恨史弥远入骨,却仍是不相信这个消息,只道是天子诓她,但转念一想,天子又为何要诓她
让官家进来,哀家要见他。心思电转之间。杨太后决定,先见赵与莒一面再说。
赵与莒进殿之后,先是行跪礼,杨太后虽未避开,嘴中还是淡淡地说了句:哀家受不得你这番大礼。
母后何出此言,昔日母后抚儿之辈,说儿今为母后之子,儿如何敢忘赵与莒沉声道:今日早朝之时,史弥远辱及母后,儿怒冲冠。只是因史弥远权倾朝野,内外尽其腹心,儿虽为天子,却不得不虚以委蛇。散朝之后,儿为母后复仇,起雷霆之击,如今已诛杀夏震,削夺史弥远官职,将他配荒岛了
杨太后再闻此言,心中既惊且喜。惊的是这天子竟然有如此手段,喜地是史弥远一除,再无人堪惧了。
快起来,官家快起来。与哀家细说,如何处置了那老贼赵与莒依言起身,立刻有机灵的使女搬来座椅,赵与莒坐下后,不慌不忙地将如何诱史弥远至聚景园,如何分其羽翼,如何令埋伏的亲信击杀夏震,如何捉了史弥远。甚至将史弥远送走。他说得七真三假。有些地方便有意忽略过去,但杨太后却是精明人。听得仔细,问了几句也都问到点上。待赵与莒说完之后,她先是放声大笑,但笑声嘎然而止。
官家为何不杀了史贼以绝后患她盯着赵与莒问道。
史弥远内外交通,党羽遍布天下,若仓促杀之,恐其党羽狗急跳墙。如今制于我手,令其投鼠忌器耳。赵与莒平静地回答。
杨太后盯了他许久,脸上的欢色渐渐消失了,若是赵与莒别的回答,她便要怀疑赵与莒能击倒史弥远是不是幸运,可赵与莒的回答,分明老练之至,他哪里象是刚满二十的少年天子,分明是浑迹权场数十年的老奸巨滑之辈。
那史弥远留下来,与其说是令史党投鼠忌器,倒不如说是威胁她杨太后地利器。若是杨太后此时反悔,想要再行废立,不用说,史弥远立刻便得自由,天子要与她拼得鱼死网破。
官家好权谋,好手段,难怪于潜邸之中,见多赞官家沉凝大度,非常人所及好一会儿之后,杨太后慢慢说道:只是官家亲莅哀家这里,只是为告之此事么
一则是为向母后报喜,二则是请母后垂帘听政。赵与莒微微一笑道:朕已经传了旨意,下午三时正重开大朝,百官想必已经在大庆殿外等候了。
杨太后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哀家已经撤帘,却不好再去
母后此言却是差了,撤帘之事,不过是史弥远揽权之举,如今史弥远已罢,母后自然应继续垂帘。赵与莒极真挚地道:便是他日母后撤帘,儿年轻识短,也少不得向母后请益。
官家能一举罢了史弥远,哪里年轻识短了,便是你父皇,比起你来也远远不及。杨太后下意识地说道。
无论赵与莒所言是自肺腑,还是虚言搪塞,他这番话,都让杨太后心中觉得暖和。上午受史弥远之辱,这时似乎都因为这几句良言而烟消云散了。
赵与莒又道:儿听说母后尚未进膳,恰好儿一直忙着,也未用食,已经传了御膳,便在此陪母后进餐吧。
明知道他只不过是在拉近二人关系,杨太后还是一喜,过了片刻,果然有内侍端了膳食来,赵与莒每样先尝了一口,然后指着其中清淡的劝食。杨太后知他心意,心中又是一阵欢喜,虽然这个天子儿子不是她亲生,却她却甚是恭谨。
她又想起自去年八月新帝登基起。赵与莒对她便一直极是亲近,心中越地觉得,若是真有这般既有为且孝顺的儿子。那倒真不错了。
二人用食毕,便一起来到大庆殿,三时正,大朝继续开始。被召来的朝臣中,倒有大半还被蒙在鼓中,只是未在人群中见着史弥远,站在众人班头原先史弥远位置上地,却换了宣缯。而宣缯原先的位置,则是薛极。朝中史弥远一党亲信,大多都失了踪影,少数还在,也都有忧色。
他们都是在朝堂之上混得成了精的人物,知道就在这短短的瞬间,便有了突变。
果然,上朝之后,原本已经撤帘的太后又坐了出来,这让众人又吃了一惊。
诸卿。史弥远已经罢相。虽然已经有了准备,可当赵与莒这话语出来时,众人还是觉得晴天霹雳一般。史弥远一党心腹重臣,尽数被打尽拘禁,便是他地随侍护卫,也被接手殿前司的人调走,朝堂之中,虽说还有几个忠于史弥远之人,一来位卑职低,二来没有主心骨。故此无人作声。
臣程有本上奏。身为礼部尚书的程,他虽说不是史弥远最亲近之人,可也算是史党一员,如今面色便很不好看。若非郑清之来游说于他,只怕他如今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了。
讲来。杨太后说道。
包括杨党真德秀等人,如今都是弄不清头脑,只觉得今日之事诡异无比,太后再度垂帘,却根本未曾与他们通过声气,而史弥远倒台,天子却若无其事一般。这也不符合他们心中天子为史弥远之傀儡地看法。
流求使有要事请求陛见。如今人已在朝门外等候。程说道,唇角浮起了苦笑。
杨太后隔着帘子看了赵与莒一眼。见赵与莒微微点头,方才二人来时,赵与莒已经说了,今日要先见流求使。她也不知赵与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如今情形之下,明显天子已经掌控了形势,而且天子待她又既敬且亲,她觉得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况且,史弥远能喝令她撤帘,那宣缯薛极诸人,如今显然已为官家所用,孰知会不会再喝令她撤帘,上午之辱,一次便足,她再也不想受第二次。
宣他们进殿。杨太后道。
片刻之后,作为流求正使的耶律楚材阔步入内,他仪表堂堂,走路时昂挺胸,颇有一番风范。大宋朝臣见了也不禁暗暗叫好,没想到海岛之国,也有如此人物。当耶律楚材远远望见高坐于御座之上的赵与莒时,心情突然极是激动。
他的身份,和他的使命,让他知道赵与莒的整个计划。他可以肯定,再镇定之人,也会为赵与莒地计划而惊呼,再多智之人,也要为赵与莒的计划而叹服。
他知道,坐在那御座之上的,是大宋天子,更是流求之主,是他耶律楚材地主君。虽然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孟希声陈子诚等人身上,他已经看到了这位天子地博学,从赵子曰李云睿等人的身上,他已经看到这位天子的睿智,从李邺王启年等人的身上,他已经看到了这位天子的英武,从王钰韩平等人身上,他已经看到了这位天子的胸怀。
即使是方有财那般人物,他也可以看出这位天子用人的眼光。
还有他自己,身为汉化极重的契丹人,他对自己地才华极为自负,可在金国时不受重用,被胡人捕获后也不受重视,这位天子当时还潜龙在渊,却已经不远万里遣人将他带来。
故此,才一进殿,他便跪倒在地:臣耶律楚材,拜见吾皇万岁
满朝大宋卿相,都注意到,他自称时用地是臣而非外臣,敬称官家时用的是吾皇而非大宋天子。有些人不免暗笑,这流求正使,看上去仪表堂堂,有一副极好地胡须,却不通礼仪。
晋卿此来辛苦了。不等杨太后说话,赵与莒温声道:请起,站着说话吧。
他直接称呼了耶律楚材的字,耶律楚材心中又是一热,他如今也不过三十几许,正值壮年,又素有大志,想得自己追随地竟是这般了不起的人物,如何会不热血沸腾
与自己追随的这位主君相比,那金国皇帝,不过如圈中猪豚一般,那胡人大汗,不过如山中野狼一般
臣耶律楚材,奉我流求国主之命,特向大宋天子上表。耶律楚材定了定神,然后开口道。
表章何在赵与莒问道。
耶律楚材呈上自己手中的纸轴,早有小黄门接过来,递给赵与莒,赵与莒挥了挥手,那小黄门乖巧,立刻将纸轴隔帘交与了杨太后身侧的宫女。杨太后接过纸轴,摊开一看,然后惊呼了一声。
众臣都是一愣,不知太后为何失态。
流求国主,向来深受天子重恩,又闻知天子攘除奸凶,掌权亲政,无以为贺,愿与属国北山中山南山麻逸等来朝,并献流求六府之地,民四十万
耶律楚材一边说,一边自左边捧起韩平手中捧着的木盒呈上去:此为流求山川河流之图。又自右边陈昭华手中捧起木盒呈上去:此为流求户籍名册表。
满朝顿时哗然。
自有宋以来,只闻说为强邻所倾,割土纳贡,象这般有番国举国归附,从未有过何况流求并非弹丸小国,而是海东大国,物产丰茂已闻名于世。听耶律楚材口气,流求人口虽不多,却也有五府之地,而且还有数个属国,这般内附,实是让大宋朝臣眼花耳热血脉贲张。
便是礼部尚书程,也不知道流求人玩的竟是这一手。
端坐于御帘之后的杨太后面上地惊愕已经变成淡淡地苦笑了,她心中叹息了一声:好手段,好手段,史弥远栽在天子手中,果然不冤。
无论朝中还有谁反对天子,甚至如邓若水般置疑天子得位不正,如今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扳倒史弥远,此乃威也,流求国来附,此乃德也,威德并济,其势已成,无人可制矣。
史弥远这一生老奸巨滑,可他临到老,却被这么年轻的一个宗室子弟耍了,他这一世,最大地失误便是看错了这位天子。但也有可能,这是他这一世,为大宋做的唯一一件正确事情。
宣缯薛极带头,举朝尽是贺声,朝堂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沉默,当有人带头时,他们便会跟进,便是杨党与真德秀魏了翁等,也不得不带着满肚子狐疑,跟着一起称贺起来。
耶律卿,朕知你这姓氏,原是大辽宗姓,不知你与大辽有何渊源赵与莒示意众人静下来,然后问道。
臣为辽太祖九世孙。耶律楚材答道。
这流求纳土,朕想知道,流求有多大
流求地广人稀,单论土地,与大宋一路相近,依流求制度,是为三万五千八百平方里。
一路之地
近四万里
朝堂中再次出嗡嗡声,众臣议论纷纷,面上都是带着喜色。
大宋自高宗南渡起,何曾有过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纳土四万里,献民四十万
虽然明知这一幕,十之便是这位天子设计的,但流求使总是真的,流求国书总是真的,百官家中的流求物产,总不是骗人的。
不动刀兵而开疆拓土,便是国朝太祖太宗,也不曾有过如此功绩,如今天子却已经有了,若说天命不在其身,孰人相信
一四七、翻云覆雨愧狂儒
算你小子运气。
狱卒推开门,将邓若水自阴暗的地牢里拎了出来,他瞧着邓若水的眼神,与友善完全没有关系,相反,竟然满是仇视。邓若水也不以为意,整了整衣冠,冷笑了声,随着他走在过道之上。
出来之时,迎面遇着几个差役正押送犯人,那几个差役见着狱卒,都停下脚步:老孟,这厮便是那邓若水么
正是这厮,官家仁厚,不与他计较,竟然就此将他放了
他话还未说完,那几个差役正押送的犯人忽然嗷一声叫,向邓若水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摔倒在地,接着拳脚相加:贼厮鸟,爷爷听闻你在临安狱中,便寻了个由子将爷爷送进来,原是想好好在牢狱里侍候你,却没料想在此便遇上了
邓若水几乎要抱头鼠窜,那些差役狱卒怕出事情,慌忙将那人拦住,饶是如此,邓若水也尝了好几下拳脚,打得他几乎爬不起来。
那犯人被拖开之后,兀自骂道:贼厮鸟,俺家老娘病了两年,若不是官家仁德,请了郎中义诊,俺这穷汉哪有钱钞替老娘看病,你这厮却敢咒骂官家,俺须为官家出这口鸟气
差役与狱卒都是错愕,接着换了一脸敬容:原来是条好汉,罢了罢了,好汉休与这厮一般见识,官家大度,尚且不追究于他。何必理会这般妄人
那囚犯瞪着邓若水,戟指道:你这厮给俺记着了,俺是武林坊鲁三郎,给俺在临安见着你一次。便要打你一次
若水吐了口带血丝的口水,冷冷一笑道:些许小恩小惠,便教你这般无知蠢人忘了大义。
鲁三郎还要扑上来,那狱卒慌忙拦住,抱拳行礼道:好汉。鲁三哥,若是在外头你见着他打了便是,可在此处,打坏了我却要吃干系。这厮囫囵着进来。若是打坏了出去,倒损官家仁厚之名。鲁三哥,便是不瞧着我地面子,也得为官家声名着想,今日便将这厮当作一个屁,放了罢。
那几个押着鲁三郎的差役也推着鲁三郎往里走,脸上却带着笑:鲁三郎竟是如此男儿,咱们兄弟不敢不敬,鲁三郎且进去。待咱们打一角酒来。与三郎去去晦气。
见鲁三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离去,那狱卒松了口气,又埋怨邓若水道:你这厮好不晓事理,天子仁厚至德,威名远扬海外,大宋子民,莫有不佩,偏偏你这厮。写得那般大逆不道之言语
邓若水一头迷糊。他在狱中七日,却不知道这七日来临安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正待要问那狱卒。可狱卒也极厌恶他,推搡着道:出去出去,外头有人来接你。
出了门之后,邓若水眯眼一瞅,却是临安太学生的几位领袖人物,李仕民赵景云,与绍兴府来地书生虞玄。
邓兄,受惊了。见他出来,李仕民赵景云与虞玄都是一脸笑容,拱手行礼道:来来,上车,咱们在群英会酒楼摆了五桌,就等着邓兄了。
说话之间,众人便拉着他上了马车,这种流求产的马车车厢之内可以对坐着八人,他们四人进去,倒不显拥挤。那车夫早得了吩咐,一甩马鞭,拉车的两匹驽马不紧不慢地跑了起来。
这几日情形如何了邓若水坐定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邓兄登高一呼,从云集,哪有不成事的道理赵景云笑道:大事已定,史贼已经远窜了。
好邓若水一拍手,意气风地道:天子呢,天子是否退位,别选宗室贤德之人继位了
李仕民赵景云听得此言便有些尴尬了,二人相对一视,然后赵景云道:那却没有。
我在折子之中提了上中下三策,天子只取中策邓若水哼了一声:事不可半途而废,明日我再上折子,请天子退位让贤,虞元一,你仍须助我
吁那驾车车夫突然拉住马,这马车前后通透,故此他们说话,车夫也尽数听到了。那车夫转过脸来,用马车一指诸人:你们这些腐儒,竖子,都给爷爷我滚下去
邓若水愕然,李仕民与赵景云则是满面无奈,只有虞玄,还是面不改色。
你这车夫,为何如此邓若水质问道。
你这厮,却是不晓好歹,当今天子,外服远人,内恩百姓,岂是你这厮所能议论你这厮还要上书逼天子退位让贤,我呸,这天下还有贤得过当今天子的么
这车夫虽是执贱业,言远却不甚粗鄙,邓若水只觉得满头雾水,自己出狱之时先被人打,乘车时又被人骂,却不知究竟为何事。
邓兄休要再说了,是咱们理亏。李仕民赵景云抓住邓若水地胳膊,虞玄对那车夫道:车夫大哥,此人方才自监中出来,却不知如今情形,故有此等妄语,大哥休怪,休怪,还请载我们去得群英会酒楼,届时车资加倍如何
给爷爷滚下车去,爷爷不稀罕你们几个狗酸才的黑心钱那车夫咒骂不休,举起马鞭驱赶,将他赶下了车,然后扬长而去。
为何会如此邓若水犹自不甘心。
此事却是邓兄之不是了。李仕民道:非议天子,实非人臣之所为
不知不罪,邓兄。还是听我细细讲来吧,正好走到那群英会去,呵呵。虞玄打断了他。
他将那日朝会之后生的事情细细说来,从天子布下罗网。将史弥远一党一网打尽,到下午再开朝会,便有流求献土,都极详细。天子龙颜大悦,群臣皆是拜舞称贺。一时之间,满朝慑服,垂帘听政地杨太后以天子沉稳有智,次日便再度撤帘。天子自此亲政。虞玄口才极佳,说起来宛若目睹,听得邓若水如痴如醉。
这其中虞元一出力不小,那宣缯薛极等人改换门廷,却是虞元一前往游说。李仕民插话道:原来虞元一在绍兴府时便与官家相识,这厮口风极紧,竟然大事定后方才说出,明夜天子还要在宫中诏见我等,邓兄。你说这厮该不该打
他说得倒是轻巧。只有虞玄自家才知道这过程有多艰险,四年之前,他便以绍兴学子身份来到临安,在国子监中闯出名声来,成为太学诸生领袖,便是为了这一日方便行事。身为义学二期口才第一之人,这些年来百般隐忍,为地不就是能助官家一臂之力么
咦李仕民这话却让邓若水吃惊不小。
邓若水自隆州潜入临安。他的折子一夜遍布临安。这全是虞玄之计,那折子中史党里抹去薛极宣缯二人。也是虞玄之策。在邓若水想来,虞玄应是竭力反对当今官家即位的,却没料到他竟然是官家故旧。
官家在次日下诏,诏书恳切,极尽爱民之能事。赵景云又叹息道:若非此诏,咱们除了血气之勇外,还有什么
邓若水又细细询问,才知道四月十六日,官家下了一道钦定告大宋百姓官民将士国是诏,诏书中不唯罗举史弥远罪名,还有对史弥远地处置措施,史弥远即其主要心腹,都被着流求淡水宜兰竹林诸府安置,而散落于地方的史弥远亲信,如史弥远之侄史嵩之等,则赦其从罪,避免将史弥远余党逼得狗急跳墙。
诏书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得百姓欢喜的,是宣告今后五年之中大宋国策。第一便是永不加赋,此策一出,当真是举世皆惊。第二是限制楮钞行,保证楮钞面值,这一项关系到几乎所有百姓利益。第三是劝农劝桑,保证农民收入,此项为惯例,倒不足为奇,但其中所说引种流求粮食种子,择地先试种,效果若好便大力推广之举,却是极务实。第四是鼓励生育,多请名医义诊,并以皇庄收入,在各州府建医科学堂,觅穷苦人家子女,给以衣食,令其学医。第五是广修道路,招募无恒产做工,以工换赈。第六是演军整武,训练精兵,加强武备,在国库允许范围内增加禁军厢军收入。第七是推广教化,招纳贤才。第八是广开财源,富国富民。
朝堂中的高官要员,看到这份诏书时,都有些看笑话地心思,这诏书中尽是花钱地地方,却只有最后一条说要开源,而且辞句极是含糊。可百姓却不管那么多,至少在临安城中,霍重城这些年来结识地城狐社鼠说评话的先生茶馆地博士,还有一些太学学生,纷纷进入各个人多之所,宣讲这诏书中给百姓的种种好处。
内除奸凶外收大藩,这已经让临安百姓既是高兴又是自豪,再加上永不加赋与楮钞保值这二条,便是触手可及的好处,哪有不赞辞如潮的。至于官家如何实现永不加赋与楮钞保值,那自然有朝堂衮衮诸公去伤脑筋,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何干。
听得此处,邓若水面色犹自不豫:竟无一语提及济王,莫非济王之冤
休要再提济逆了。李仕民面沉如水:你有所不知,先帝皇子坻与先帝,都是济逆毒死,官家不忍这天家惨事布露天下,故此未曾诏告,但巷里坊间却早传遍了。我向真公景希探询过,他也说此事十之为真。什么邓若水大惊失色。
这便是赵与莒对付那些置疑他即位正当性的书生们的致命一击,先帝宁宗驾崩时,只有济王一个皇子,然后便要算他这个皇侄。推倒史弥远,他继位地合法性确实值得怀疑,但若是那唯一地皇子大逆不道,那么他这个最近的皇侄被太后认为皇子,登基继位,便再无任何可疑之处,而即位后济王之死,也变得合情合理合法了。
虽然赵与莒心中推想,宁宗架崩是史弥远干地好事,但他同样怀疑,皇子坻之死便是济王地手段。至于证据并不重要,他如今是天子,又掌握有流求的印刷技术,大量的秘闻小册子,早在史弥远倒台第二日,便象邓若水的小册子一般,传遍临安大街小巷。对于皇家隐秘之事,百姓原本就有一种好奇心理,如今更是口耳相授,临安府也得了暗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此济王为夺帝位,杀弟弑君之事,几乎已经坐实,便是朝中大臣对此还有怀疑,却也只能私下谈论了。
听得郑景云说起那小册子中种种密闻,不但活灵活现,而且言之凿凿,邓若水眼睛越瞪越大,到得后来,不禁顿足捶胸,大骂自家道:我读这许多诗书,尽数读到狗身上了,竟为一丧心病狂之徒,指摘宽厚仁德之君,无怪乎为人所殴三位,我实是羞愧,无脸再与群贤相见,便在此告辞吧
他原是那种执拗狂生,观念一但转过来,便能坦承错误,而且痛心疾。
邓兄此言便差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仕民摇头晃脑地道:初时错,何止邓兄一人便是真公魏公,也不错了
正是正是,邓兄虽误会官家,官家却不与邓兄计较,若是邓兄就此隐匿,传出去却伤了官家宽厚之名,实为不忠不义之至。赵景云也道。
邓兄在驱史一役中,还是立有大功的。虞玄笑道:何况官家明日赐宴,点了邓兄之名,说是定要替邓兄压惊,若是邓兄就此消失,小弟却如何向官家交待
三人苦劝之下,邓若水只得随他们到了群英会。此时群英会酒楼之上,已是座无虚席,听说邓若水来了,酒楼前更是放响了爆仗。东家霍重城亲自出来,将他引上楼去,邓若水狂名远播天下,当面却从未如此风光,直笑得嘴合不拢。酒宴过后,自是酩酊大醉,直睡得次日日上三竿,这才爬了起来。
邓兄,还未醒么虞玄在门外呼他道。
醒了醒了,如今是几时了邓若水问道。
都巳时三刻了,过会便要吃午饭,你快起来准备好,吃完午饭,咱们便准备进宫。虞玄在外笑道:在此还要恭喜邓兄,天子此次,只怕对邓兄另有重用
一四八、天子宴前论鹅湖
后宫之内,需云宫是宫宴之所,故此也被称为大燕殿。
当邓若水等一行被引至需云宫时,已经是华灯初上。自流求来的马灯被拨得亮亮的,高挂在需云宫各根柱子之上,照得整座宫殿富丽堂皇。
天子何时来在被内侍引入座位后,邓若水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奴婢不知晓呢。那内侍淡淡一笑答道。
这几日里,大燕殿几乎夜夜都招待臣僚,先是杨谷杨石等国戚,然后是真德秀魏了翁等宿儒,再是宣缯薛极等史党残余。朝中三派,几得了天子之邀,无论他们对这位风头正健的天子如何看待,在宴席上都相谈甚欢。
赵与莒的手段,震住了这些朝臣,但除去宣缯薛极等人,还远谈不上收服。大多数朝臣,都在观望之中,也颇有些人,有着看笑话的心态。
邓若水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觉李仕民赵景云与他一般,也颇有些手足无措,虞玄则还算镇定,另一个与他们同来的是谢岳,他因为攻击投靠史弥远的梁成大为梁成犬,最先被投入监中,也是这两天被放了出来。在皇宫内苑之中,他竟然没有露出怯色,相反,瞧着宫中使女的眼神,让邓若水惊出一身汗来。
这色眯眯的眼神,若是为陛下所见,只怕要引来大祸。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沉溺于女色
他与谢岳并不相熟。加上年纪又大,虽然狂性不改当年,却只是沉着脸,拍了拍虞玄胳膊:谢安仁极是失礼。你劝他一劝。
虞玄看了谢岳一眼,然后笑道:无妨,天子宽厚。谢安仁也是名士风范,并无大碍。
邓若水正色道:天子宽厚,为人臣却不可恃之而骄,你若不说,我去说便是。
虞玄算是领教过他的臭脾气,若真由得他开口,只怕谢岳要与他大吵起来。故此忙拦住道:小弟来。让小弟来吧。
他们各有位置,自是不好随意离开,故此他又拍了拍隔座地赵景云:曼卿兄。让安仁兄守礼,此为天子赐宴,可不是什么瓦肆勾栏
赵景云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怕自家有失礼之处。听得这话先是一怔,这才注意到谢岳那眼神,他也不满地哼了声,然后又推身边的李仕民。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推过去之时,赵与莒与耶律楚材韩平等却在旁边侧殿中谈笑。
外头是龙十二领着新进入殿前司的流求护卫队秘营守着,故此他们在侧殿中谈笑时不虞有人偷听。赵与莒身着便服,却仍坐得腰间笔挺,望着耶律楚材时。眼眼里总有些笑意。耶律楚材并不知道赵与莒在想着原本后世历史记载中。他对胡人建朝的重要作用,只道是天子极是欣赏自己。谈兴更高:臣听得说这大地竟然是球状时,连着几夜都睡不好,总想着大地另一侧,那人为何不会掉到浑沌中去,后来听陈子诚说了引力,才恍然大悟。陛下,这真是树上地果子砸着陛下头后想到的么
赵与莒微笑着点头,耶律楚材见后赞道:春华秋实,有人见了只知吟诗唱词,陛下却能穷天下至理,实是令臣敬佩
还是多与朕说说流求如今情形吧,还有麻逸,那金鸡纳橡胶种子,都已经种下了么
都种下了。韩平道:自东胜洲带来的橡胶金鸡纳种子,足足有三千余斤,我们在苏禄占了十余万亩林地,令土人将原先地杂树砍了,种上橡胶与金鸡纳。不过土人懒惰,做起活来极是差劲,故此小人寻思,是否移些百姓前去。
流求自身人力尚足否赵与莒问道。
也嫌不足,以往要避着官府耳目的缘故,只能自山东燕云移民,度极慢,今后便可自庆元泉州移民,度便快了。耶律楚材道:只是臣心中颇有疑虑,流求移民不宜过快。哦赵与莒有些惊讶。
臣觉得,流求如今百姓心气与大宋还是有些不同,若是移民过多过快,只怕大宋的一些习气也传了来,有损陛下当初开拓流求之本意。
耶律楚材这话说得赵与莒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作为历史上原本便极出色的人物,果然能看出他的目的。
流求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处基地,一处退路,一处隐藏实力的所在,更是他地实验之地。\若说在郁樟山庄里教练义学少年,还只算小规模检验,能否在大宋时代开创近代思潮的话,那么流求便是一个类似于后世特区的大片试验田。
晋卿果然不负朕望。赵与莒笑道:此次晋卿便不必回流求了,留在临安,替朕办一件大事。
银行耶律楚材只说了二字。
呵呵,英雄所见略同赵与莒眼中闪烁着光芒,办银行将是他改变大宋地第一步。
大宋积弊已久,以陛下在那小册子中所言,若不能稳定金融与流通,即便没有胡人外寇,那楮币便足以将大宋压垮。耶律楚材倒是知无不言,他摇头道:臣在金国时也曾知晓一些大事之事,史弥远只懂政争,不通治国,只知滥楮币,盘剥百姓,失民心,坏国力,虽百死亦莫赎其罪依晋卿之见,欲稳定大宋经济,应如何行事
除钱荒,稳铜价,徐徐图之。不可心急。耶律楚材道。
正是如此,晋卿果然大才赵与莒满意地点头,正要再说,有小黄门来道:陛下。时辰已到,请入席吧。
赵与莒看了看刻钟,因为与耶律楚材等人谈得兴起。他竟然忘了时间。他一笑转过头来:晋卿,且去会会那些太学生领袖,煞煞他们威风,朕要他们有用处。
当赵与莒出现在邓若水等人面前时,这几人慌忙起身行礼,赵与莒随意地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朕只着常服。便是不想好生生的宴席被些繁冗礼节弄得没了气氛。
听赵与莒说得轻松,这些太学生领袖都是一笑。
这位美髯公便是流求正使耶律楚材了。在问过诸人姓名之后,赵与莒向他们介绍耶律楚材:他字晋卿。学识渊博,当世无双,你们与他好好亲近。
流求使之名,也早就传遍临安了。众人见耶律楚材相貌不凡,再看流求另两位使,也生得端地好相貌。
耶律楚材韩平都留有漂亮的胡须,两人又都是身材修长玉树临风,而陈昭华也是仪表不凡。与他三人比,邓若水与太学诸生在气势上便显得弱了些,特别是谢岳,眼珠滴溜溜乱转。颇有几分猥琐。
诸卿请勿拘礼。今日在此,咱们不论君臣品秩。只论学问志趣。赵与莒先亲自动手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举起杯子:先饮此杯。
起初之时,众人还有些拘禁,但赵与莒善于在这种场合中调动气氛,先自鹅湖之会撩起诸人对学问地兴趣。韩平还倒罢了,他学的是杂学,故此只是微笑不语,而耶律楚材陈昭华都可以说是北地宿儒,圣贤书读得绝不比这些太学生少,故此二人都是侃侃而谈,无论是二程朱子,在他们口中都是有褒有贬,倒是对陈适叶亮,颇多推崇。
二位倜傥不群,见识也非我等所能及,只可惜学问上却误入歧途了,陈叶功利,岂如朱子乎李仕民为真德秀之弟子,而真德秀又是最推崇朱熹地,故此在一番激辩之后摇头晃脑地道。朱子确实有学,不过却是伪学。耶律楚材没有应答,陈昭华却成了急先锋:他说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然则圣贤之意又从何而来孔子圣矣,未尝闻其生而知之,周公贤矣,未尝闻其生而知之,朱子哲矣,亦未尝闻其生而知之。圣贤之意,皆源自于力行,力行而后致知,却非致知而后力行也。
就是抓住朱熹学说中漏洞进地攻击了,听得他们争论得口沫横飞,便是眼前的美酒佳肴都忘了,赵与莒有些好笑,又暗暗有些得意。
耶律楚材陈昭华都在流求呆过很长时间,受流求那种务实作风所染,加之赵与莒留在流求的小册子有意灌输,他们倾向于陈适叶亮地功利主义,对于王安石天道尚变新故相除之说极为赞同。以陈昭华学识,原本便不弱于李仕民赵景云等人,在经过人生大变与流求熏陶之后,更是学识大长眼界大开,对付真德秀魏了翁这样的大儒或许还不够,对付李仕民赵景云这般的年轻儒士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眼见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李仕民赵景云两人都不是陈昭华对手,邓若水谢岳却只是带笑旁观。他二人虽是钦佩真德秀魏了翁学问,却不是理学一脉,故此并不如李仕民赵景云那般激烈,只是偶尔也插上两句。到后来双方观点绝对对立,他们怕伤和气,便笑着劝解开来。
听得诸卿谈论学问,朕极是欢喜。赵与莒也见气氛热烈得有些过分,便笑道:不过,酒菜冷了却对身体不好,先帝在时,常于屏扇上书两句字,一句是少吃酒怕吐,一句是少吃生冷怕痛。朕每每见之,常自自省,诸卿也须爱惜身体,好为大宋百姓多做些实事。
他在此用了实事二字,显然是对理学空谈义理有些不满,邓若水微微吃惊,但想到天子那告天下诏书中,确实无一字句空谈义理,关切地都是百姓民生,便又默然不语。
李仕民赵景云却未曾想这么多,听得天子劝和,当下也偃旗息鼓,双方举杯劝饮,又是其乐溶溶了。
酒宴散后,赵与莒又将诸生都留了下来,他问道:邓平仲,你上书给联地折子,朕早看了,文字如刀啊。
听得天子提及自家那篇大逆不道的文字,邓若水惶恐离席,拜跪道:小臣无知狂悖
起来起来,若是朕真放在心上,你此时也不会在这里。赵与莒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有内侍将邓若水拉了起来,邓若水却极固执,非跪在地上道:草民错便是错了,陛下不究,那是天子宽仁,小臣自责,乃是为人之本
赵与莒有些无奈,这人是个死倔地脾气,不过只要能引导好,却是一大助力。微微一沉吟之后,他笑道:诸卿,朕有个不情之请。
陛下尽管吩咐
耶律晋卿陈耀华韩终和之才,诸位都是见识过了。古人云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朕极想去流求看看,只是身系天下之重,不得擅离行在,故此想请诸卿替朕前去察看。此事非公务,乃私事,唯凭诸卿自愿,以不耽搁诸卿学业为先,这一路盘缠说到这里,赵与莒看向耶律楚材。
既是去臣处,自然由臣来解决。耶律楚材笑着道:只是海上风大浪急,诸位别怕晕船便是。
众人都是微微一笑,对这平和地天子大生亲近之心。
小臣僻居乡野,早有行遍天下之志,愿为官家,远赴流求邓若水当先道。
邓平仲,对你,朕却另有安排,倒不急着去流求。赵与莒笑道。
陛下之意,臣等谨遵
这三个太学生领袖,正是血气刚烈的年纪,得天子这般吩咐,哪有不应承的道理。况且有人出钱,又不是贬黜,倒是个难得地见世面的机会,故此都是满口答应。
你们也可以在太学之中寻那些志同道合去,几十人便可晋卿,没有问题吧
官家只管放心,流求招待几十人还是招待得过来的。
多走多看多问,切勿指手划脚盛气凌人,若是被朕知晓汝等有作奸犯科之事,休怪朕言之不预了。赵与莒又交待道:每有所思所得,便写下来,可以托人带回临安,交给邓平仲。那三人都领命,赵与莒再度转向邓若水,笑道:朕有一事,非邓平仲不可。
一四九、尧舜堂上置木鼓
新式马车因为用了流求来的钢轴车轮的缘故,在路上跑起来分外轻盈,如果不是道路实在有些不堪,人坐在马车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震动。这种马车,临安的工匠也开始模仿,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样模仿,工艺可能比流求产的更考究,却总也无法将价钱降到与流求马车一般的地步。
邓若水坐在这马车之上,眉眼间始终带着笑意。
前些时日的喧闹,已经渐渐远去了,但临安是个热闹的城市,永远不会缺少热点。眼看端午将至,一个新的消息让临安的书生士子们再度兴奋起来,一份免费放的报纸被送到了他们手中。
跟随流求使船来的,除了在那日骚乱之中被捣毁的东西外,更多的是一些没拿出来的机械设备。比如说最新式的金属活字印刷机,还有与这印刷机配套的大量流求粗纸流求特制油墨等等。
同时,随船来的人中,有相当数量在来之前受过印刷训练,虽不能说极熟练地掌握这活字印刷机,却也可以派上用场。
故此,仅仅用了三天功夫,两万份每份由八张大纸组成的大宋时代周刊问世了。
对于大宋百姓而言,邸报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但象大宋时代周刊这般的,却还极少见。
为了区别于邸报,在大宋时代周刊的创刊辞中,前一段时间因为抨击史弥远置疑天子而声名大噪的邓若水将之称为报纸,邓若水还不无得意地专门指出,这份大宋时代周刊的标题,为当今天子御笔所书。
周刊共八张十六版,第一二版为时务,专门印有最近朝中大事。象是官员任免地方灾变政策通告等等。第一期因为准备还不算足的缘故,故此在第一版主要是创刊辞刊论和天子告大宋百姓官民将士诏。创刊辞为邓若水抄刀,刊论则是署名为赵一的不知名作所写。将报纸的作用大肆吹嘘了一番,特别提到其广开言路上传下达教化人心补益民生这几项,并以古时谏鼓谤木相比,其文中说道:古之圣人,唯恐为奸小蒙蔽。使天子不知民生疾苦,百生不知天家雨露。故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何也,使上情得以下达下情得以上传,勿令奸小胥吏弄权枉法,上蔽圣聪。下凌百姓耳。国朝以来,不以言罪士大夫,然则一秦桧,一史弥远,二奸为相,万马齐喑,何也,权臣操柄阻塞言路,忠义之音无处声张耳。金乌出而黯云收。圣人出而河宴清,今圣天子在位,贤士满朝,开此报纸,为子孙计,不至复有奸相矣这段文字,却是钪锵有力,那些不喜报纸之人。见了也唯有默然。而且传闻这位赵一。便是当家官家自己,虽也有人腹诽天子有些儿戏。却不得不承认,这报纸着实是件好东西。
天诏书除了全文登出外,还有朝中部分大员对这诏书地解读与看法。其中既有真德秀魏了翁这般在朝的名士宿儒,也有宣缯薛极这般前史党残余。双方无论愿不愿意,却都得交口称圣,文章交相辉印,倒也显得有趣。不过因着版面缘故,朝臣之文都在二版,每篇之后加有邓若水针贬点评,倒是言语犀利之至。
第三四版为史鉴,登的却是国朝已故几位史家大师地史论,既有司马光欧阳修三苏之绝唱,也有当今史家之大作,第一期中登的,便是岳珂之史。
第五六版为国风,其中第五版子栏目为游历,专门刊登些大宋江河之美文明之盛。在第一期中,这一版有一半倒是在介绍临安风物人情,这报纸先是到了临安太学生手中,看着这些风物人情,人人都觉得亲切。另一半是在介绍流求地理,诸如流求位置所设五府土人风俗移民生计,负责写这些的,便是陈昭华了。
第七八版最为引起争议,这被称为和而的版面,取之君子和而不同之意,在编按中,邓若水极是尖刻地说道:国朝以来,党同伐异之风极盛,几近于唐时牛李矣。时人皆以为,君子不党,小人常党,然则庆历诸公真小人乎,何故有党司马文正真小人乎,何故弃苏子瞻天下至理,辩之方明,以言罪士,实为霸道。故此仲尼诛少正卯,荀况质之曰夫子为政始诛之得无失乎,朱熹疑之曰论语不载思孟不言其无谬乎。这不但是鼓励辩论,而且一开头便抛出一个孔子诛少正卯是有还是无是对还是错的大争论问题了。
在这个争论问题之下,是太学诸生就此展开地激烈辩论,李仕民赵景云谢岳对此意见不一,李仕民是以为不存在孔子诛少正卯之事的,赵景云与谢岳对此则反对。而谢岳激烈抨击孔子此举是言行不一,未能不为己甚,在这问题上李仕民与赵景云又联合起来,反驳说名正言顺诛之极当。
和而一版地最后,又是署名赵一的评论,全部只有一个字,那便是顶。显然,赵一虽未表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却是极支持这种争论的。在顶字之后,还有下一期中和而版的辩论预告:国朝二百年何至如斯。
初看到这个题目时,邓若水虽是胆大,却也吸了口冷气。他上次上书,只不过是指责当今天子一位皇帝,可这个题目真要展开来,只怕要攻击的不仅仅是一位天子了。
不过,他极是胆大,又有天子支持,便真用了上去。反正大宋开科取士,也有策论一项,不禁士子针贬时事。
大宋时代周刊第一期甫一送,便立刻告磬。凡识字,几乎想方设法都要弄上一份。连着数日,百官言论地焦点。也都是这份报纸,众人都知道这报纸之后便是官家,对于办一份这般报纸倒是很少有反对意见,但对那报纸内容,却是各有不同看法。
这种争论也蔓及到国子监与临安各书院。凡是读书之人,几乎都卷了进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大宋时代周刊被好事带到各处去,几乎每到一处,便引起一处争议。所有人都紧切地想知道,在周刊的下一期里,究竟又会有哪些新鲜见解。
先生,到了。
车夫的呼声让邓若水从遐思中醒来。他坐正了身子,掀起车窗帘向外看去。
作为大宋时代周刊任主笔,他一个月的薪金颇为可观,加上他在家中原本就颇有资财,故此雇的是这辆好车,不象李仕民赵景云他们,雇的是那种通透地大车。他下了马车,付了车费,行入大宋时代周刊的公署。就象往常一样。甫一进院子,他便听得一片哄闹的响声,那是前来拜访地学子,在此议论点评,也有些拿着自家文章,跑来寻求变为铅字的。
流求的印刷技艺,比起大宋要先进得多,铅活字印刷机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纸张油墨的改进。流求纸不适合用毛笔研墨书写大字。这种纸地纸浆是通过机械磨木的方式得到地,无论是漂白还是烘干上。都与大宋那种纸坊不同。而油墨更是不象墨汁般淋漓易散,在试制过程中,还添加了树脂,使之带着一种脂香。这样印刷出来地蔡京体字,极是漂亮好看,而且大宋时代周刊还改进了断句方式,使用了大量标点符号,以便于。
大宋之时,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民间,对于文化上地改进还是颇为宽容的,故此虽然海獠带来了异域教派,在大宋境内却不曾受到歧视与迫害。大宋时代周刊本身便是一个新得不能再新地事务,里面添加一些新鲜东西,虽然也有人看不惯,却并没有激起多大的反对声。很大原因,是因为看报之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关周刊内容地争论之上了。
邓若水才进门,院子里的太学生纷纷与他行礼,他抱了个团揖,笑道:诸位,在下尚有公务,须得入内,还请借光。
众人纷纷让开,邓若水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他向来被视为狂生,也以狂自诩,但隐隐之间,还是希望能因才华学问受人瞩目。象现今这般,做得举世钦佩,却还是第一次。
大宋时代周刊编辑公署位于太学边上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前一进房屋是众人的办公所在,后两进则是印刷与储放之处。整个公署如今有二十余人,多是来自流求的护卫队员,他们在带会大宋工人之后,便要离开回流求去。
邓若水看了几篇文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抬起头来,见着来人不由一惊。
来的是耶律楚材,在耶律楚材身后,则是当今天子赵昀。
官他刚要行礼,却被赵与莒一个眼色拦住,这才恍然,天子便服出来,定是不愿为人所知的。
陪赵与莒来的,除了耶律楚材外,还有秦大石与龙十二霍重城。霍重城笑嘻嘻的模样,邓若水也算熟了,这些时日,没少去群英会宴饮,对这位豪爽而无市侩味地东家,他也是颇为欣赏。
邓兄,感觉如何赵与莒进来后,随意拉过一张凳子便坐下来,笑着问道。
回呃,甚善。邓若水又险些露了口风,他向四周看了看,他这间屋子里只有六个周刊员工,倒是相熟的太学生,倒不虞有何问题。他却不知,赵与莒来之前,霍重城已经派人到他这查看过,确认没有危险,这才陪着赵与莒一起前来。
方才去送了李之政他们赵与莒见他有些紧张,便轻松地提起别的事情来。
是,学生极是惋惜,也想去流求见识一番,只是现在忙着周刊,也不知何时能有空了。
赵与莒笑道:迟早有你的机会,你这急什么
他们二人没有谈上几句话,秦大石带着一个殿前司侍卫进来,悄悄在赵与莒耳畔说了两声,赵与莒神情不变,起身告辞道:原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故此来寻你说话,却不曾想又遇着事了平仲,好生做事,我等着你下一期出来
邓若水肃然起身,应了声是。赵与莒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送,然后便出了门。
邓平仲,那少年是谁,好大的口气。有一个太学生忍不住问道。
你这厮,上回车驾幸学时必是逃课了。另一人骂道:连当今官家都不认识,当真正是有目无珠
官家他如何会来此处另一个太学生也显然是个爱逃学的主儿。今上极是不凡,当初还在潜邸时,郑文叔便如此赞誉。另一个年长的太学生叹息道:往常先帝车驾幸学时,提前三日便要清点搜检,学中诸生都须搬出回避,前些时日如今官家幸学,却是突然而来,你等当时不在,不知倒也不怪。当今天子,极是仁厚亲民之人,逢此明主,盛世可期
且不提这些太学生背后议论,赵与莒一行穿过院中的太学诸生,识得他地纷纷躬身行礼,不识地则愕然相望。他微笑颔,看在众人眼中是极为轻松,可当他独自坐入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时,面色立刻凝重起来。
让他不快地消息,来自于楚州,原本因为他的穿越,流求对忠义军的支持,李全行事没有史书所载的那般跋扈,与大宋派去节制忠义军的淮东制置司关系也不如史书所载那般紧张。故此,二月之时,原本会生的楚州之变并未生,但是,这个并未生却只是推迟,而不是消失。
就是五日之前,史弥远一党垮台的消息诏告天下不久,李全便以淮东制置使许国为史弥远一党为借口,自称得密旨伐之,遣部将刘庆福夺了楚州,杀了制置使许国,而且进兵扬州。
赵与莒明白,自己亲政之后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一五零、朕有妇好名妙真
淮东制置使许国,倒确实是史弥远一党,只不过此人一介武夫,又狂妄自大,得史弥远吩咐,有意图谋李全,加之这些年来,李全野心日益增长,颇有南下窥鼎之志,故此会有此变。
当赵与莒匆匆回到宫中,来到垂拱殿,一干大臣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今朝堂之上,丞相一职暂缺,由宣缯以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薛极葛洪为参知政事,吏部侍郎暂缺,其职司由薛极权判,魏了翁为户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程为礼部侍郎,郑清之为端明殿学士工部侍郎,兵部侍郎则是由岳珂担任。
这些人便是如今朝堂之上的核心人士了,真德秀得天下之望,但是赵与莒厌恶他只知推崇理学,为地方官尚可,入中枢却几无治国之策,因此没有将他提上来。不过,因为吏部职司尚空缺的缘故,理学一派以为这六部之非真德秀莫属,天子迟疑不决,乃宣缯薛极阻挠罢了,故此倒不急着为真德秀鸣不平。
薛极如今权判吏部职司,也不愿意放弃这大权,故此对于真德秀极其厌恶。赵与莒的目的很简单,这个吏部侍郎之职,便是留给两派的骨头,唯有如此,他们才会你争我夺,对于自己的一些策略,不至过于阻挠。
官家为何此时才出来众臣只道赵与莒是从后宫中出来,过此魏了翁开头第一句便是埋怨。
这位官家亲政以来,意气风,颇有中兴之风,只是行踪之上有些过于随意了。
朕去了大宋时代周刊公署。见了邓若水。赵与莒微微一笑道:原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却不曾想李全还是闹腾出事来
官家,李全拥兵十万,进逼扬州,实属大逆不道之至宣缯曾在枢密任职很长时间,也当过兵部侍郎,故此深知李全跋扈之事:史弥远在时,过于纵容李全。故有如今之变,然则李全如今声势已成,若不慎重,安史殷鉴,为时不远。
听他拿出安史之乱来,众人都是默然。如今李全情形。确实与天宝时安禄山相近,他甚至比安禄山更为跋扈嚣张。
岳珂原本为淮东总领,在史弥远垮台之后被提为兵部侍郎,他时年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在诸臣之中算是年轻的。加上最近他为祖父岳飞鸣冤之事,已经得到天子的支持,先是在今年三月,追益岳飞忠武,接着大宋时代周刊又将刊载他的金陀粹编。故此他对于天子极忠,见诸人都不言语,他上前请缨道:臣不才。愿再出为淮东制置使。为官家分忧
赵与莒却知道,岳飞用兵为中兴四将之冠。他的这个孙子却是个文人,要对付李全,只怕有些不易。但忠诚可以嘉勉,故此他笑道:区区李全罢了,何至于要中枢大臣亲自出马若是对李全便要兵部侍郎出去,那来日饮马黄河匡复故都时,岂不要朕御驾亲征了
听得他说地轻松,群臣却笑不起来,宣缯只道因为天子御宇时间尚短,还不知这其中厉害,他如今又算是群臣之,而且受天子之恩,总得表现一下:官家,李权部属逾数十万之众,近些时来,又闻说他广造战船,如今他一路遣部将刘庆福杀许国逼扬州,另一路自东海乘船南下,若是扬州不测,则江北之地,尽入这狂贼之手了
赵与莒摇了摇头,看着众人,略一沉吟道:李全小患,不足为虑,数日之内,便有捷报,此事诸卿勿忧。朕心中挂念地,却是如何处置其人。
众臣皆是愕然。
朕初自御宇,处事之时,未免有疏漏之处,故此需得诸卿为朕拾遗补缺。赵与莒坐直身躯,又仿佛回到了郁樟山庄之时,他面色冷竣,语气略带一些淡漠,却显出无比的自信来:朕想的是,李全之后,京东当如何处之。
陛下所指
李全小人,向无恩义,能成声势,唯有二耳。其一乃时,胡人南侵,经略金国,故此金国无暇东顾。其二乃势,京东遗民,向怀忠义,天子与宰府,当推心置腹待之以诚。史弥远器狭量小,不能容之,故为李全所用。赵与莒肃然道:百姓以赤心报国,则无论其出身籍所,皆为国之赤子。朕当育之抚之安之,不为奸人凌辱,得以安居乐业。
百姓以赤心报国,则无论其出身籍所,皆为国之赤子。起居郎飞快地记下了赵与莒这番话,在座的诸臣也都是面面相觑。
天子言下之意,他们尽数知晓,这简直是裸地宣告,凡百姓只要忠于大宋,那便是大宋子民,受大宋保护。虽然他们觉得这可能只是天子一时激愤之语,但饶是宣缯薛极这般的老油子,却仍觉得血脉贲张。
这位天子,如孝宗皇帝一般,却是个有为之君
自大宋时代周刊中问,国朝二百年养士为何至于今日以来,临安士子议论纷纷,特别是对南渡以来的情形,颇有争执之处。比如说提及高宗与孝宗之时,士子有人说高宗时臣乃中兴之臣君非中兴之君,孝宗时君乃中兴之君臣非中兴之臣。
身为臣子,除非象史弥远一般权欲过剩,否则没有谁不希望自己能辅佐明君,成就大业。
这种争论之风虽是部分达到了赵与莒的目地,但他还是有些失望,因为这些人提出的都是些陈词滥调。赵与莒意识到,指望只靠一两场争论,让大宋士子都认识到祸乱根源是不现实的,还须更加耐心才是。
陛下之意,可是要收抚京东百姓薛极道:只是此处为四战之地。金国胡人。皆可长驱直入,易攻难守,况且民风彪悍,多有亡命,臣恐抚之不成,徒耗国库。
这便是朕请众卿商议之处了,如何既可安抚京东遗民。又不致空耗钱粮。赵与莒道。
众人开始各抒己见,但说来说去,大多都是空言。原因很简单,现在京东东路近半地盘,还控制在李全手中,其余地方。也都是各路忠义军控制。而金国胡人又虎视眈眈。时刻都有开战危险之处,投入太多钱粮,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与莒一直倾听众人意见,应当说。这些人能够坐在如今的位置之上,都有其卓尔之处。只不过他们的目光,确实狭隘了些,莫说与后世相比,便是同时代之人,他们也多有不济待众人言尽之后,他轻叹一声道:故臣以为守淮之道,无惧其必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
众人一时愕然,不知其言何出。
此为辛稼轩之美芹也。赵与莒笑道:朕在宫中。翻出此策,常恨余生也晚,不得召之而用。
臣等惶恐,请陛下罪之听得他言语中颇有对诸人失望之意,众臣都是惭愧。
不然,辛稼轩之才,便是本朝开国诸将,只怕也有所不及,范文正之辈,方可居其右。赵与莒道:他起自草莽,又遭逢大变,故此得有美芹之献。诸卿勉之,必不让之专美于前。
也不等众人回应,赵与莒又道:经营山东,有大利亦有大弊,卿等所言,也是老成谋国之举。对忠义军,朕有意纳辛稼轩屯田之策
身为户部尚书的魏了翁立刻叫起苦来:官家国是诏书之中说永不加赋,如今国库空虚,哪里还有钱粮与他们囤田
此事勿忧,朕有私库。赵与莒笑道:这却是朕地私房钱,故此不经户部帐上,直接由朕遣人送去,若是要沿途州府出人出力,也照价给值,不使扰民,诸卿以为如何
天子岂有私库魏了翁正色道:陛下,国库空虚,私库之事
朕服了朕服了。赵与莒用力摇手,哀声叹气地道:李全也好金国也好,朕都不放在心上,倒是诸位爱卿,朕实在是受不了。
陛下,私库之事
赵与莒见魏了翁还揪着不放,只得坦白道:所谓私库,其实乃是流求进贡之财。朕不是允诺,流求制度一切依旧么流求国主心有不安,愿以每年府库收入之半,纳贡于朕。流求今后,每年将向朕缴纳款项,一半纳入户部如何
魏了翁还有些不满意,但赵与莒叹道:国库日窘,朕岂不知,不过官员上下其手,朕便是放一座金山进去,也能为其败坏殆尽,朕废三司使,返其权归户部,不过是为稳定楮币之第一步,朕这里存些余钱,你魏了翁知晓便成了,切勿四处宣扬,免得为政不知节俭。
原本大宋之制,以三司使主管天下财赋,户部则形同虚设,元丰年前曾废过一次,但久后又恢复。赵与莒挟击倒史党之威,朝中史党空缺,非必须不补,一则是尽可能在无声无息中削减冗官,二也是为了方便自己亲自掌权。
陛下,流求之事见赵与莒提及流求,这些立场各不相同地朝臣却意见一致起来:既已献土,陛下当以我大宋之制施行于流求,天子权柄,岂可操持于地方之手
正是,正是,况流求国主,虽言献土,其人却未入京朝拜,臣恐其有二心。
天子宽厚,自是不错,但也须得小心,不致使安史重生。
听得这些臣僚对京东之事并无良策,对算计流求却如此积极,赵与莒虽说早已习惯,但仍禁不住变了颜色。
诸卿皆是朕之腹心,故此朕不瞒你们,流求之主,并非他人,乃是朕微时之妾室。
微沉默一会之后,赵与莒抛出一个让众人目瞪口呆的响雷。便是宣缯薛极这般对他手段极为叹服之臣,也将嘴巴张得老大。
诸卿以为流求献土,岂无缘由赵与莒冷笑了声:卿等心中狐疑,朕岂不知只怕流求人士,惑乱朕心,故有此忧,朕虽不怪,却也要骂一声,实属杞人忧天了。今日既是说与你们听,你们也好做准备,过些时日,流求之主,也就是朕之爱妃,即将归国,朕在寒微之时便与之相识,分镜盟誓,必风风光光将其迎纳回来。而今朕为天子,自知家事即国事,不过那流求乃朕爱妃之嫁妆,总不能由着诸卿之意胡乱猜忌。
众臣面面相觑,这个献土而来的流求,竟然只是天子妃子带来的嫁妆
立刻有人想到,天子不好女色,后宫之中,只有一位婕妤,若是那位流求之主来了,岂不是极有可能成为皇后虽说本朝对后妃出身,并无极大偏见,象如今杨皇后,便只是歌女,但异邦之主为华夏国母这未免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些。
但是,若是劝天子不纳,岂不是要天子喜新厌旧,抛弃贫贱之交而且那流求送地大礼,不要便可惜了,更何况流求实力,众人也有所耳闻,高丽大国,尚为其所迫,失地损兵,若是激怒流求,喜事变丧事,亲家变冤家,那岂不是更糟
这个消息,实在让群臣无法接受,再饱经政治风浪,他们也不得不痴痴呆呆地盯着赵与莒。
朕为何说李全小人不足为虑,也与流求之主有关。赵与莒一不做二不休,在他们心中又加了一层压力:卿等皆知,李全忠义军前身乃是红袄军。红袄军最先起事,乃是杨安儿。朕这位爱妃,便是杨安儿之妹杨妙真。
这又是一个让众臣哑口无言的消息,天子起自绍兴,却如何与山东的红袄军领之妹,有了夫妻之盟
昔日商王武丁有妇好,后世皆赞其贤。诸卿若无其余之事,便回去准备朕大婚吧。赵与莒淡淡地说道。
众臣出了垂拱殿,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站在院子之中小声议论。此时此刻,他们倒抛弃政见与人品上地争执了。
官家官家所说,诸位以为是是真是假岳珂迟疑着问道。
他向来不喜朱熹,故此与真德秀不和,但又鄙薄宣缯薛极,在朝堂中,他算是中立派的。此时受惊过度,把这些不和鄙薄都忘了,说起话来都有些口吃。
官家渊圣如海,实非你我之辈能度测,依着官家之意,准备大婚事宜便可。薛极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竭力鼓吹道。
不可,那位杨杨氏为妃尚可,不可使之为后。魏了翁正色道:如今之计,须得在杨妃入宫之前,为天子立后,后宫中那位韩婕妤如何
此事非我等可做主,需得慈明太后出面方行。葛洪机智,一语中的。
一五一、肘下常备善后方
夜深了下来。
赵与莒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离开稽古堂,然后自己步行回到作为寝宫的福宁殿的。
身为天子,他原可以乘天子的御辇,只是如今他每日都忙得不停,初接手天下权柄,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故此也没了运动时间,他把这一段步行,当作每天的运动量了。
当宫女替他解衣时,他习惯地喊了一声:阿妤。
那宫女手微微一颤,赵与莒才意识到,她不是韩妤。因为在外人看来,韩妤极得他宠爱的缘故,韩妤身份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被封为婕妤,每日晨昏,少不得要去杨太后那儿问好请安。
赵与莒与杨太后关系好,也有韩妤的一份功劳,她极会照顾人,又在赵与莒身边久了,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便最能哄得全氏开心,所以全氏才放心让她来侍候赵与莒。每日与杨太后在一起时,便是谈一些赵与莒在年少时的逸事,诸如学骑马摔了,爬到树上摘果子了,还有与赵与芮一起教着家中僮仆识字学算。这些旁人见来只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杨太后却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那教家中僮仆识字学算之事,让杨太后心中怦然而动。
杨太后撤了帘,但掌权掌惯了的,突然闲下来,倒叫她很有些气闷,宫中这许多宫女,每隔些年便要放出一批的,在宫中虽说积下些钱财,却未必足一生之用。故此。韩妤便委婉地劝杨太后,不妨将宫中宫女集在一处。每日闲暇时也教她们识字学算,不仅便于使唤,也是为她们日后出宫之计,到时能管家执事,不至于离了宫便不知如何生计。
这两日里。杨太后与韩妤便在忙这件事情,故此服侍赵与莒的,换了其余宫女。
赵与莒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是。
那宫女款款离开福宁殿。赵与莒将身体放在御榻之上,又长长吁了口气。虽然身体极是疲倦,可是脑子里却仍旧兴奋,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睡着。
前些时日地朝堂之争,仿佛还在生一样,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经过这些子时日的努力,在朝中。已经无人能够置疑他即位地合法性。甚至真德秀魏了翁等原为济王鸣不平,如今也都缄默不语百姓只是传闻济王弑父杀弟,而赵与莒却是将济王买通御医在衣缝中夹带毒粉给皇子坻的证据拿了出来。济王即便不曾弑君,却确实做了有失亲亲孝悌的不道之事。
至于外戚一党,他们原本是畏于史弥远逼迫而与真德秀等人抱成团,史弥远一垮,他们自家便相互看不顺眼起来。杨石是聪明人,见着天子收拾史弥远的手段,心中极是畏惧。写了密奏与杨太后,请杨太后自家撤帘,这才有杨太后次日主动撤帘之举。
然后就是宣缯薛极等人了,他们如今正兴高采烈地接收史弥远留下的政治真空,他们自然想要安插私人,只是赵与莒这几个月地天子却不是白当的,所安插之人,大多不允。特别是军权。赵与莒更是直接任命秦大石为权知殿前司事,邢远志为权知侍卫司事。百官都知这是天子出于安全考虑的暂时安排。倒没有人就二人地身份进行攻讦。
这几日里,宣缯薛极等人与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为着如何升赏罢黜,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赵与莒只作不知,暗地里却以堂除之制,将这几个月他选中的人放到各处副职之上。这原本是史弥远擅权的方法,但史弥远还须假借天子名义,赵与莒则完全不必要了。不知不觉中,原本在朝中毫无根基的赵与莒,如今也算有了一些真正的亲信。
但是宣缯薛极等人他还不打算踢开,也不可能能踢开,一来他扶持上来的人年轻资浅,踢开宣缯等人,只会便宜真德秀等理学人士。二来他还需要宣缯薛极与真德秀魏了翁打嘴仗,免得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们的书呆子迂气作,对他这个天子的一些决策指手划脚。
在些小细节上,他却处处显出体恤群臣地模样,比如说,三品以上朝臣皆赐座位之事,虽然这与所谓祖宗之法不符,却除了两个年轻的言官抱怨了几声,满朝无人反对。
他需要这些人制衡,以稳定大宋中枢。今日之事,虽然让他气愤,却只能暂时按捺。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收拾在地方的史弥远一党。原本这些人可以慢慢收拾,但李全的野心之举,还是打乱了他的步署。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可以为他所用,也有一些是必须清除的。
史弥远在地方上势力,与他最为亲善当属他的族侄史嵩之。此人有野心有才干,不喜欢理学尚义理轻功利的那一套,而且为人果决报复心强,传闻曾在山寺讲学,被寺中僧人所辱,竟然乘夜烧寺而去。这样一个人,必须严格控制,但他所处地官职让赵与莒稍稍放心,他只不过是湖北路制置司干办公事,尚未独当一面。而且以此人心性,赵与莒不认为他对史弥远会有太多忠诚,哪怕他是史弥远族侄,也只是冲着权势而与史弥远亲善。这个人可用,但不可置于要害位置,否则必因私欲而坏大事。
其次便是胡榘,此人又与史嵩之不同,不仅善治地方,而且又极长诗文。他因为与史弥远之父史浩关系亲近的缘故,受史弥远信用,万事唯史弥远马是瞻,另一方面他又是曾极力主战请斩秦桧的胡铨之孙,其祖之志尚存。而且此人向以忠义自诩,目前出知福州,他虽是史党四木之一。可也是值得争取的对象。通过他,可以稳定其余史党在地方上的成员。待得大事定之后,再寻合适位置将他闲置便是。
再次是正任知镇江府地赵善湘,他本是宗室,也是大儒,精通洪范。粗晓兵事。他毕竟是宗室,对史弥远阿附有之,却未必说得上忠诚。或说,他阿附的只是史弥远攫取地皇权,而不是史弥远本人。
这三人都是可以争取地,而且他们所处地位置也极是关键,一在襄阳一在福州一在镇江。只需他们稳了,那么史弥远在地方上的其余党羽,便只能束手无策了。
史嵩之可以以权势诱之,胡榘可以大义责之。而赵善湘则可以宗室族谊羁之。
想起这几人,赵与莒又觉得有些好笑,在后来写史书地人眼中,这些人阿附史弥远,应当算是奸党,但因为史弥远提倡理学,而那些写史书地人又恰恰是抱残守缺的理学一脉,他们把力图匡复矢志百伐的韩胄拿出来与秦桧并列,却将祸国殃民擅自废立擅杀大臣地史弥远放开。原因便是史弥远一手将已经被掀翻打倒的理学钜子朱熹又扶了起来。
文人之党同伐异,理学家之假道学,由此可见一斑了。
他们却有意回避,在史弥远上台之后,打击所谓韩党不遗余力,凡赞成开禧北伐尽受迫害,甚至将辛弃疾6游都被诬党韩改节而夺了职名。另一位在理论上能与朱熹6九渊等相抗衡的元老名宿叶适,也被夺职奉祠十三年。
可惜。叶正则已死了。想到叶适。赵与莒心中便禁不住惋惜,这人天分极高。主倡事功之说,正是符合工商业展初期市民阶层商人阶层积极进取之思潮,他已在前年病逝,否则的话,使他出来主持大事,必令海内咸服。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又转到今日白天的争执起来。若是他以天子之威逼迫群臣,令群臣接受杨妙真,结果必是满朝告病,这若大一个国家,莫说他一个人,便是他将义学少年全部调来,也无法维系运转。故此,暂时还只有采用曲线方式,庙堂之争,在智不在力也。
只是委曲杨妙真了
夜过三更,他微微出鼻息声,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在他的梦境之中,杨妙真一如四年之前。
他辗转难眠,终究还是睡着了,有人也是辗转难眠,却始终难以睡着。
这人便是史弥远。
史弥远此时已经离了悬岛,正在一艘自悬岛开往流求的船上。与他同行地,还有他的一些亲信,但象过万昕这般的爪牙,则不是入狱便是被杀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有如梦幻般,转瞬之间,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朝中势力便土崩瓦解。从最初的惊恐不安愤怒哀伤中平静下来后,他开始深思,为何会如此。
那个年轻的天子,隐忍多年,骗取自己信任,究竟是因为自己太愚蠢,还是他手段太过高明
这几天,这个问题仍旧在困扰着他。不能说他笨,因为他对付杨氏真德秀等人,都是干净利落,若不是邓若水中间插一竿子,那日朝会时他便可以摧枯拉朽般将这些政敌尽数赶出朝堂。
那样的话,至少在他死前,这大宋权柄,都将掌握在他这个丞相手中。
可惜,就在他最接近胜利之时,他从云端跌落下来。
徒流求淡水,为淡水团练副使
这便是曾经权倾天下的史弥远新职,当初他总担心自己被流放至琼崖,如今倒不必了,因为他会被流放到更偏僻更无人所知的流求。
事实上,在被押上船离开悬岛之前,史弥远还曾经幻想过,忠于自己地官员会再度逆转,将自己又救回去。然而,他是被藏在木箱子里送至悬岛的,根本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与去向,当时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被天子秘密处死,只是秘而不宣。到了悬岛之后,押解他的孟希声,迫他写了数十封信,每封信都是他自己亲自手笔,若是不从,便以亲族家人相威胁,他不得不依言行事,这些信只是报平安,说自己获罪被贬,将赴流求,让收信人勿须挂记,当好生做事,不可轻举妄动。史弥远知道这些信都是为他在地方上的亲信所写的,在写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树倒猢狲散,本相老夫都倒了,这些小猢狲还有何能为还是寄语官家,小心那李全才是正经。
这个自不必担忧,史老先生,流求战舰五艘精兵两千,如今正在东海附近。孟希声也不怕他知道:官家行事,务求谨慎,否则哪能容你活到今日
官家倒不知官家是为何人所惑,竟勾通你们这些海夷史弥远愤声道:大宋江山,未亡于金人之手,却要亡于你们海夷之手了
哈哈孟希声当时便大笑起来。
史弥远想到余天锡曾与自己谈起的,有关霍重城年幼时追杀父仇的轶事,心中一动:定是那姓霍地酒楼东家了,老夫太过大意,只道他不过一介商贾,能有多大能为,却不知他交通岛夷
史老先生,反正你到了流求也会知道,故此我不怕说与你听。孟希声冷笑了声:流求之土乃官家幼年所辟,流求之人,皆官家未入嗣沂王府前地家人。流求一草一木,尽为官家所有,一兵一卒,尽是官家死忠。霍重城在临安开群英会,也是官家授意,你以为官家为他所惑,却是本末倒置了
这不可能史弥远失声大叫:那时他才多大
若不可能,你何至于此孟希声摇了摇头道。
这九个字反复在史弥远心中翻滚,他始终无法睡着,便披衣而起,推开舱门。才开了门,立刻有人问道:史老先生,你有何事
在这大海之中,还怕老夫逃走么史弥远没好气地冲了一句。
官家有吩咐,须得让你生至流求,倒不是怕你逃走,是怕出现意外。那人笑了笑,马灯底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史弥远哼了声,回到舱中,又蒙头大睡起来。
船在海上飘了近十日,因为遇到一场风暴地缘故,抵达时间比预定的晚了些。当淡水标志性的白塔出现在了望手视线中后,史弥远也被请上了甲板。陪着他的是孟希声,这几日来,他对孟希声印象还是不错,虽说这个年轻人言语中颇多讥讽,对他的生活却还算照顾,不仅派了专人服侍,而且还给了史弥远一些书,偶尔还来陪史弥远下下棋说说话,让他这途中不算过于寂寞。
至于史党其余人,便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了。
史老先生,这便是流求路淡水府了,当今官家九岁便开疆辟壤,史老先生不知吧。指着越来越近的淡水,孟希声笑道:史老先生若是知道,绝不会选官家为沂王嗣子。
九岁开疆辟壤史弥远有些恍惚地看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城市,如果不出意外,他只怕要终老于此,死后也不能归葬故土了。
想到这里,对于这座初次见到的城市,他无比厌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