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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双面人     红楼小婢txt下载     红楼小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1第六十一章(补全了)

    却说黛玉先雪雁一步回到周家,周夫人等早得了消息,虽然亦知平安,但十分焦虑,在上房等待,见到黛玉,不及她拜下,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又问她和周鸿路上是否平安等等,好容易等她问完了,黛玉方重新拜过婆母。

    周滟听黛玉说带了许多土仪礼物,譬如新茶扇子香珠泥人儿缂丝等物,笑道:“可惜已经入秋了,扇子竟是不得用。”

    黛玉微笑道:“横竖扇子又不会放坏了,今年不用,那就明年用罢。”

    周鸿笑着点头,问道:“大哥哥没有和嫂嫂一同回来,进京去了?”

    黛玉道:“虽说这次南下是陪我拜祭父母,然身上也有圣人交代的差事,办完了公务方去姑苏同我会和,故如今先去缴旨,回了话方能回家。”

    周夫人点头不语,半日问道:“在姑苏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黛玉正要回答,就见王管家媳妇来道:“外头东西已经运来了,问太太搬到哪里去。”

    周夫人诧异道:“什么东西?你们大奶奶带来的土仪礼物都已送来了,还有什么?”

    王管家媳妇笑道:“就是林大人留给大奶奶的嫁妆,太太忘记了?早早就打发人说随大爷和大奶奶回京的还有许多东西,让管家带人带车去拉回来。”

    周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将这件要紧事情忘记了。既是你们大奶奶的嫁妆,不管多少,都送到他们院里给你们大奶奶收着,咱们周家可没有花媳妇嫁妆的道理。”

    王管家答应一声出去传话,黛玉忙命紫鹃过去开库房耳房,命婆子接搬进去,想到雪雁曾说林如海给她的东西,仍同这些东西一并搬运回来,尚未分出来,她便吩咐紫鹃道:“我记得里头有几箱衣服,并一些首饰书画金子等物都搬到我房里的小库房里。”

    紫鹃笑道:“便是姑娘不说,我也得叫婆子们将这些细贵之物另行安置。”

    黛玉微微一笑,紫鹃忙过去了。

    周夫人也没问黛玉带来多少东西,周滟却好奇林如海如何私藏的东西,拉着黛玉问究竟,黛玉听了,道:“也没如何,不过是祖宅有先人百余年前修建的地下密室,先父便将东西存放在那里了,若不是这趟回去,我都不知道。”

    周夫人道:“这可奇了,怎么连你都不知道?我心里也奇怪,往常不曾听你说过,忽然就传信来说有许多陪嫁之物,也没有在嫁妆单子上见到。”

    黛玉含笑解释道:“并非有意隐瞒,乃是先父只将此事告诉了雪雁,连我都不知藏于何处,直到回南,雪雁方吐露出来,并引我看过命人搬上带回来,原是嫁妆单子上写着的,只是十分含糊,怕是没人留心。”

    周夫人蓦地福至心灵,道:“我说呢,当初看你的嫁妆单子时,何以上面巴巴儿地写着陪嫁祖宅一座并宅内东西若干,想来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道:“原是雪雁出的主意,也是为了不张扬太过的意思。”

    周夫人道:“这丫头真真能守得住,林大人就不怕雪雁先去起了东西潜逃离去?”

    黛玉忙笑道:“太太有所不知,雪雁并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何必潜逃,横竖她早得了她的卖身契,就是走了我也无计可施,偏她没有,可见其心。”

    周夫人一惊,道:“你几时将卖身契给她了?”

    黛玉答道:“也有好几年了,那时我住在外祖母府上,只觉得没什么前程,拿了卖身契,她自能寻得出路,便给她了。”

    周夫人道:“真真你的胆子大,也亏得雪雁忠心耿耿,若是旁人,看你到哪里哭去。”

    黛玉微笑不语。

    周滟听得呆住了,想起自己初见雪雁时,言辞举止落落大方,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安抚住了自己和哥哥们,不觉问道:“嫂嫂是说雪雁已经脱籍了?嫂嫂舍得?”

    黛玉笑道:“她的户籍原一直跟着我的,然毕竟是姑苏人氏,仍在姑苏,不比我嫁了人就到了咱们家,因此这回南下,在姑苏打发人去衙门将她的户籍迁到京城来,她现今还跟着我,不过等事情办完了,脱了籍,她便回自己家,她在左都御史季大人旁边有一处宅子,是南华姑姑留给她的,只跟咱们家隔着两条街,虽去了,倒能常来往。”

    周滟听了,十分不舍。

    周夫人方想起雪雁乃是南华之妹,不免感慨道:“姐妹两个倒真真是一对忠义之人。亏得老亲家信任,她开门时又请你过去,若是她从中贪墨几件,你又如何得知?”

    黛玉想了想,叹道:“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便是私自截留些,却也是她该得的。若不是她,我如何能守得住这么些东西?何况父亲早有先见之明,在教导我时,不但告诉了我约莫有百万之数,恐怕表伯父也是知道大概有这么些,就先防着她,她又能贪几个呢?父亲当初告诉她这个秘密时,还留了些东西给她,算是谢意。”

    周夫人不禁道:“老亲家行事真真是周全之极。”

    犹未赞完,周滟惊道:“嫂嫂,我没听错罢?你说林大人留了百万之资?”

    周夫人听到这句话,也呆住了。

    黛玉微微点头,低声道:“父亲为我一片苦心,叫我都不知如何报答。”

    饶是周夫人母女两个素来稳得住,听到黛玉承认带了百万之财回京,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百万之财比他们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他们家统共也就二三十万两银子,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现今有这么些,黛玉竟是府里第一财主了。

    在旁边随侍的丫鬟们亦都吃惊不已,大奶奶居然还有百万之财带进府里?

    周夫人震惊过后,心里却十分欢喜,不管黛玉有多少嫁妆,府里虽然得不到,也不能动用,但是将来这些都会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是给了自己家。

    说起黛玉这个媳妇,淡泊名利,坦率无邪,自打带着大笔嫁妆进门以后,既不耀武扬威,也从不生事,不和自己争权夺利,只一心一意照料周鸿,或者陪自己说话,或者带周滟顽耍,满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周夫人本就满意,现今再听到这些,对她更是喜爱不已。

    黛玉见众人沉默,忙含笑对周滟打趣道:“你放心,赶明儿你出阁,我拣几件上好的东西给你添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周滟顿时红了脸,不满地道:“嫂嫂,你还笑话我呢!”

    这么一句话,便解了房中沉寂,众人都笑了起来。

    周夫人乃问道:“你这回带这么些东西回来,你外祖母家可知道?”

    黛玉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当初都瞒着人,外祖母哪里能知道?只是外祖母年纪大了,偏这会子带这些东西回来,我心里着实不好受。”说毕,长叹不已。

    周夫人道:“你说的我明白,只是渡口人多,咱们家搬运这么些东西,瞒不过人。”

    黛玉想起周鸿说过长乾帝所嘱,情知如此,仍不免有些难过。

    她心思通透,有些事只是不说,别人都道荣国府如何贪墨,可是说实话,除了荣国府,她父亲还能托付谁呢?林家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人,怕比荣国府还要不堪,荣国府里好歹还有外祖母疼自己。别人指责荣国府时义正言辞,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故能如此罢了,若是三四百万的东西在他们眼前,他们只会和荣国府一般行事,只是面子上做得比荣国府好些。

    周夫人见她不语,心知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忙岔开道:“适才你说雪雁即将脱籍,难不成没跟你回来?我竟没见到她。”

    黛玉道:“船上搬运行李东西,叫她看着呢。”

    周夫人听了,点头道:“也是,须得个心腹看着,仔细些。”

    黛玉又道:“我这回来,带了个人,原是进京寻女的,求我带她一路进京,暂且住在咱们府里,我叫她过来请安,少时就安置她住在雪雁房里。”

    周夫人忙问是何人,什么来历,黛玉想想,遂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周夫人听罢,叹息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足足找了十几年,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了。”说完,忙叫人请进来。

    雪雁忙着看人收拾东西,甄家娘子则随着黛玉进府,正在上房外面同小丫头和婆子们一处,闻得周夫人要见,忙整了整衣裳,抬脚进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周夫人见她虽然贫困,却举止不俗,心里先喜欢了几分,再想到她为了找女儿,又敬佩她一片爱女之心,忙命人给她看座,问了几句,作答清楚,便转头问黛玉道:“她女儿既在荣国府里薛家为妾,你可有什么法子叫她们母女团聚?”

    黛玉将先前同雪雁的话说了。

    周夫人道:“虽未必能行,但好歹有几分盼头,只愿薛家明理些。”

    黛玉叹息一声,道:“暂且只好如此,若是不能,再另想他法。”

    周夫人听了,点头不语。

    外面东西悉数搬进来后不久,雪雁亦归,先将行李带人安置妥当,尔后将土仪礼物等挑选些精致不俗的送到上房,并周衍兄妹等处。

    堪堪做完,已是傍晚了,周鸿刚回,一家人等便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

    次日乃是中秋,不独周家一家赏月,便是荣国府亦如此。

    嘉荫堂前拜过月,贾母便说山上赏月好,到了山上凸碧山庄,听到贾政说的笑话还罢了,待听得贾赦说的偏心笑话,贾母心里终究有几分不乐之意,亦觉半夜凄凉,道:“当初这还是玉儿起的名儿,如今她却不在这里了。”

    凤姐忙劝道:“林妹妹再好,现今也是别人家的媳妇,昨儿刚回京,自然得在家过完十五才能来拜见老祖宗,到那时,老祖宗喜欢得不得了呢!”

    贾母忙道:“玉儿几时回来的?你们竟也不告诉我一声。”

    凤姐含笑道:“昨儿才回京,恰好赶得上中秋,他们府里不得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再者今儿是中秋,也没有上门的道理。”

    她只说些贾母喜欢的话,却不敢说渡口上的传闻已经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原来渡口上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黛玉回南拜祭父母时带回来了林如海私藏于她的嫁妆东西,消息早传到荣国府小厮耳朵里,只不敢报到里面,在二门说闲话时,偏叫平儿听到了,回来告诉凤姐,都说什么林如海早早就防着荣国府了,所以才有二十万两银子分送三处替黛玉收着,然后又藏下这笔巨资不叫人知道云云。

    凤姐得知后惊骇无比,眼瞅着中秋在即,贾母又上了年纪,忙命人住嘴,不许传到老太太嘴里,也没告诉王夫人等,晚间只同贾琏说起此事。

    凤姐经过二年调理,已经复旧如初,近日见府中越发艰难,前儿才挪了许多不用的金银铜锡家伙当了几百两银子给邢夫人置办节礼,便不管家,才有了身孕不到两个月,把贾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日日在凤姐跟前奉承,听闻此事,亦叹道:“我在外头早听说了,真真是羞得好生没脸,也不知道林姑父是怎么藏的,明明我在江南时没见他有一点儿动静。”

    凤姐横了他一眼,道:“若叫你看破,林姑父如何做得多年的盐课御史?”心里却在想黛玉小小年纪,居然守得住这样的财物不说,出嫁时也不说,可见心里也防着府里。

    贾琏也笑了,说道:“正是呢,真没想到咱们都说得了林家所有的东西,谁承想人家早先藏了约莫百万之数的东西。听说,那才是好东西呢,虽比不得田庄商铺这些大头,但是远非咱们家得到的那些古玩书画东西可比。”

    凤姐诧异道:“先前得的那些,摆在园子里已是十分体面了,难道林家还有更好的?”

    贾琏道:“可惜我听到消息时去晚了一步,没有见到。但是听见过的人说,箱笼装的是什么看不出好歹,但是有十一口箱子装的怕是金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然什么东西能那么沉?另有许多大件家具,除了没有金丝楠木之外,余者什么紫檀的黄花梨木的都是上上等。我就说,当初收拾东西时,林家那些主母陪嫁之物怎么不齐全呢,原来都先留给了林妹妹。”

    凤姐听得羡慕非常,感叹道:“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已是傲视群伦,这会子又有百万之财,还不叫所有人都红了眼?咱们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贾琏道:“什么想法?也就是羡慕嫉妒,除了这两样心思,我竟想不出来了。”

    凤姐听了,深以为然。

    贾琏想了片刻,又笑道:“你也常往林妹妹那里走动走动,想你从林妹妹那里得了多少好处,现今你去,她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凤姐嗔道:“你说的什么话?从前林妹妹没出阁,咱们混闹也罢了,现今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了,你道周将军是好欺负的不成?还打着她的主意呢!亏你张得开这张嘴,我看着,咱们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你有梯己,我有嫁妆,都攒了给儿子。”

    贾琏听了这话,反觉得十分惊讶,道:“你的性子怎么竟改了?”

    凤姐摸了摸小腹,满脸温柔,说道:“我只是给儿子积德罢了。你想啊,咱们两个这些年捞了多少东西?现今府里那样,你又不是不知,何必想着,怕府里的钱还没你我的多呢。明儿我去问问林妹妹,听她有什么法子,咱们好生计较计较。”

    一听到儿子,贾琏便将先前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竟不如你。”

    凤姐微微一笑,推了贾琏去平儿处,尔后闭眼入睡。

    经过容嬷嬷几番教导,凤姐不大在意贾琏如何,只为儿女着想。她原是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肯远了黛玉,她深羡黛玉本事,也是得了她的好处,自己方有了今日之孕,眼见黛玉越过越好,非府里所及,只恨不得立时过去奉承,哪肯去打什么主意。

    因此凤姐至今瞒着贾母等人,只等过了中秋,觑着时机,方缓缓地告诉了贾母。

    可巧邢王夫人并三春姐妹宝玉等人都在,听了这话,只除了宝玉不在意这些,余者都是一脸震惊,不由得面面相觑,没想到林黛玉除了数十万嫁妆,还有百万嫁资。

    凤姐抬头看了各人神色一眼,心中冷笑,低头不语,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刚刚得到消息时,也惊讶得不得了。

    贾母听她说时,正在吃茶,手一颤,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湿了裙子。

    凤姐大惊,忙亲自带人上来收拾,又命人将茶碗碎片扫出去,又安慰贾母。

    贾母苦笑道:“没想到姑老爷竟处处防着咱们呢!”

    凤姐忙道:“老祖宗千万别怪林妹妹,姑老爷防着咱们,连林妹妹都不知道呢!”

    贾母一听,忙问道:“这是怎么说?”

    王夫人等也都看向凤姐,意欲知道真相。

    凤姐道:“二爷日日都出去打听,费了好些唇舌,才从周家跟着南下的人嘴里打听到,这些财物连他们大奶奶都不知道,一直是雪雁那个丫头守着的,直到回南了才告诉林妹妹,就好比当初桑家和季家收着的金子,林妹妹也是一概不知的。”

    原来周夫人处处维护黛玉,她比别人经历的事情更多,在正月十五当日,得知有人悄悄地来他们家向下人询问这些事时,便命人假装说漏了嘴,说这些事黛玉不知,只雪雁一个丫头知道,直到南下才说出来,回来后黛玉又命人封嘴不言,不准说起此事,只为了维护外祖母家的颜面,但是没想到渡口上竟有人猜测到了几分云云,故凤姐今日才有此语。

    贾母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不会这样瞒着我,原来一切都是雪雁那个丫头守着的,她也真真守得住,咱们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说完,贾母叹道:“这样也好,横竖多给玉儿留下了些东西,不然哪里能留下。”

    凤姐赞同道:“老太太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姑父只有林妹妹一个女儿,自然得安排妥当些。虽说林姑父瞒着咱们,可林妹妹并不是这样的人,心里也爱敬老太太,才送了帖子来,说过两日来看老太太并请罪。”

    贾母道:“都是她老子做的事情,她请什么罪?真真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

    王夫人因道:“凤丫头,你说是雪雁守着的?”

    凤姐听了这话,忙笑道:“可不是她!再没想到,林姑父竟然将这样要紧的事情托给一个小丫头,雪雁在咱们眼下这么些时日,上蹿下跳的,咱们都不知道。她也真是守得住,一丝儿风声都没露,连林妹妹都不知道。”

    王夫人叹道:“姑老爷倒也真信得过她。”

    凤姐笑道:“我也这么说呢,难道我们这些亲戚竟比不得一个小丫头值得信任?偏林姑父就交代给了雪雁一人,还不许她告诉林妹妹,若是雪雁带着秘密潜逃离开,林妹妹能得到什么?也不知道林姑父是怎么想的。”

    王夫人道:“只是不信咱们罢了。”

    凤姐听了,便不言语。

    贾母沉声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若不是咱们府里那样行事,姑老爷何必这样费尽心机?好容易留了些东西给玉儿,你们就在这里说这话。玉儿倒是好心,不肯叫人知道,偏眼明心亮的人也多,也不想想咱们府里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道:“都传得这样了,还能如何?只能什么都不理不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

    可是下人的嘴哪里是容易封住的,即使面上不说,私底下也说个不停,只说:“都说宝姑娘家是百万之富,可是薛家还有薛大爷,能拿出这么多嫁妆给她?看林姑娘,真真是有福,单是这么些嫁妆,一辈子吃喝不愁,还得公婆喜欢。”

    赵姨娘素来和这些婆子们交好,闻听此语,忙问端的,当她得知黛玉还有百万嫁资,已经从南边运了回来,京城中无人不知,忙走到探春处说给她听,羡慕道:“谁能想到林姑娘竟这样有钱,早知如此,也该奉承奉承她,从指缝间漏一点子出来就够姑娘做嫁妆了,比姑娘得太太的好还不知道太太能给几两银子做嫁妆好得多。”

    探春惊怒交集,气得哭了起来,道:“那是林姐姐的东西,凭她再多,也没有给我预备嫁妆的道理,姨娘这是什么话?叫我在太太跟前如何自处?”

    赵姨娘见她哭得厉害,便觉得有些无趣,赌气道:“我难道不是为姑娘想?姑娘还怨我。我说的也是实话,林姑娘那么有钱,平素也大方,给姑娘一点子,比府里强,府里能给姑娘多少?偏还说我。”

    说完这话,见探春气得脸白气弱,赵姨娘忙一溜烟地走了。

    秋爽斋里只剩探春侍书二人,侍书也早已听得呆住了,一面给探春递帕子,一面道:“莫不真如姨奶奶所言,林姑老爷另外给林姑娘私藏了极多的嫁妆?真真骇人听闻。”

    探春一面拭泪,一面说道:“林姑父是何等样人,从先前林姐姐出嫁,另外预备的压箱银子我就知道了,必然还有别的安排,只是没想到机密竟藏在雪雁一个小丫头身上,平素见她除了精明些,书法好些,也没什么好处,怎么就被林姑父这样信任呢?”

    侍书亦是疑惑不解,道:“正是呢,若是别人藏着这么一件机密,还不得在林姑娘跟前威风赫赫,偏她没有,果然少见。”

    探春低头思索不提。

    里头如此,前面贾赦贾政两处却不同,贾政得知后只觉得羞愧不已,贾赦却猛地跳起来,指着贾琏大骂道:“看你做的好事儿,怎么当初就没留心姑老爷藏了东西?”

    贾琏垂首站在一旁,低声道:“儿子实不知姑父所为,姑父并没有什么动静。”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林如海曾经查看过库房账册,失手烧了,不由得说出来告诉贾赦。

    贾赦一听这话,立时拍腿道:“这就是了,肯定是怕你收拾东西时数目对不上,所以就先烧了库房的账册,咱们也不知道他藏了东西。真真这个林如海,怎么就这样老奸巨猾?生生保住了百万家财不说,还叫咱们府里丢了脸面。”

    贾琏一声儿都不敢吭,心道若是林如海不藏,自家肯定都会贪墨。

    贾赦越说越是心疼,道:“百万家财,那可是百万啊,换了银子得堆成了山,不知道得够府里多少年的嚼用,竟然都落到周家手里了,咱们一个都没得,真是便宜他们了,谁家嫁女儿带着这么多的嫁妆过去?”

    贾琏只得道:“林姑父并无后人,林妹妹有这么些钱陪嫁也是理所应当。”

    贾赦兜脸啐了他一口,道:“那又如何?咱们抚养她这么些年,她就不想着孝敬些?”

    贾琏不以为然,心想黛玉大概一直都知道府里贪墨了她家的家产,只是不说,如此已经够了,何必再贪墨她已经出嫁之后的东西?说出来,只怕更会惹人笑话。但是这些话贾琏不敢对贾赦说,唯恐贾赦再像那年石呆子扇子一事时打自己一顿。

    好容易才从贾赦院中脱身,回到房里,也见凤姐躺在软榻上,面上十分疲惫,道:“我在东边应付老爷,你怎么也如此疲倦?竟是别管这些事,只静养才是。”

    凤姐睁开眼睛,道:“二爷放心,我自然理会得,我吃过一回苦了,还吃第二回不成?适才在老太太房里,太太叫我出来管家,我都没应承。”

    贾琏听了,十分喜悦,点头道:“正该如此,等生了儿子,你管什么不是名正言顺?”

    凤姐淡淡一笑,道:“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许下人再议论此事,也不必理会外面的事情,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

    贾琏叹息一声,将贾赦的话告诉她,末了道:“只是老爷别惹事才好。上回为了扇子,弄得人家破人亡,如今贾雨村降了,他这样的人咱们家竟是远些要紧,我看他那官儿做不长久,我也劝过老爷几回,偏老爷反骂我,说我的不是。”

    凤姐沉吟片刻,道:“府里一年不如一年,外头的官儿也一个赛似一个往下降,前儿抄检园子的时候,甄家的女人慌里慌张地过来,气色不成气色,送了三四十口大箱子到太太上房,没想到贾雨村也降了。”

    贾琏奇道:“什么抄检园子?几时的事儿?”

    凤姐道:“也不过才几日,太太原叫我去的,我便说两个月没换洗了,就没去,园子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娇客?或者似林妹妹那样嫁个好人家也未可知,我才不去做这得罪的人的事呢!”说着将邢夫人如何发现绣春囊,如何给了王夫人,王夫人如何来问罪,邢夫人又如何打发了王善保家的过来同周瑞一起等等都说给贾琏听。

    贾琏听完,不禁目瞪口呆,道:“园子里是何等清静之地,竟闹得如此?怕是不知道哪个丫头,或者那边的姬妾丢的也未可知。依我说,姑娘们住在园子里倒罢了,正经叫宝玉搬出来要紧,林妹妹都出阁了,宝玉也十六七了,还和姑娘们住在一处,成什么体统。”

    凤姐笑道:“宝玉哪里肯搬出来?他房里只怕有几个人保不住,头一个便是晴雯,太太最厌恶她生得标致本性轻薄,又有人趁机告了许多状。探丫头倒好,直接给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打得还不敢还嘴,可笑最后查抄出来不老实的竟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叫司棋的。还有一件好笑的呢,薛大妹妹是客,没抄蘅芜苑,次日她就要搬走了,连声气都没和云丫头通,云丫头只得打点衣衫暂住大嫂子的稻香村,亏得云丫头这几年对她推心置腹,她竟如此。”

    贾琏笑道:“外头纷纷扰扰,我瞧里头也不清净,真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外头甄家抄家了,咱们家反倒自己抄自己来。”

    凤姐摇头,道:“是咱们太太才得了把柄,故意送到二太太跟前说她管家不严呢。”

    贾琏闻声不语,半日方冷笑道:“这家,本就是咱们的,老爷中秋还说了一个偏心的笑话,直指老太太,虽然后来说话圆过去了,可谁不是心里明白?”

    凤姐安慰道:“横竖这爵位别人是得不到的,将来还是二爷的,咱们府里都有倚仗着娘娘,好歹忍一忍罢。没听到二老爷说什么怕老婆的笑话?我瞧着倒有几分意思。”

    贾琏扑哧一笑,道:“你们都说我俗,我看二叔也差不离。”

    凤姐瞪了他一眼,撑不住也笑了。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八,黛玉亲自过来拜会,同贾母请过罪,并奉上土仪礼物等。

    贾母拉着她坐在身边细细打量,见她气色越发比先前好了,道:“你一路奔波劳累,怎么不多在家里歇息两日就过来了?若累了你,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黛玉含愧道:“老太太不怪我,我心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太太八旬之寿我也没能亲自过来,中秋节也没能亲自打发人送礼,这会子来,已是晚了。”

    贾母笑道:“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父亲的主意,你还能拦着不成?何况你并不知道此事,我怎能怪你的不是?何况,我过寿时,你婆婆来了,还带了你早预备妥当的寿礼,中秋节前,你们家也送了礼,我瞧着都好,就是西瓜味儿不大好,想是雨水多的缘故。”

    黛玉道:“家乡的瓜果倒好,可惜不能带进京城给外祖母尝尝。”

    凤姐笑着上前道:“妹妹心里记挂着老祖宗,老祖宗心里就跟蜜糖儿似的,不必吃瓜果也香甜。好妹妹,几个月不见,越发出挑得好了,也教教我是如何保养的。”

    黛玉莞尔道:“我已听说了你的喜事,恭喜恭喜。”

    凤姐面上有些得意,忙道:“这些都是得了妹妹的济,才有我今日。”

    黛玉笑道:“这可当不起。嫂子只管好生保养,明儿生个哥儿我亲自过来道贺。”

    凤姐道:“妹妹也该早日怀上才好。”

    贾母也点头道:“正是,玉儿进门也有半年了,又是长子媳妇,好生保养,可别学你琏二嫂子,到如今快三十岁了还没个哥儿傍身。”

    黛玉不觉飞红了脸,见房中只邢、王夫人、李纨等人,姐妹们不在,方低声道:“我们家里说了,我年纪太轻,恐养不住,且晚两年再要不迟。”

    这话却非黛玉无的放矢,而是赵云同周鸿闲话时说的。

    赵云不独文武双全,且他还懂得一些医术,时常在家里时为附近百姓诊治,颇有名气,他说经过几番查问,查过数百家,发现不论男女,年过十八岁之后生的孩子远比十五六岁生的孩子容易活下来,不易夭折,若过二十岁之后三十岁之前生子,孩子十分强壮,甚少生病。

    周鸿觉得十分有理,派人去查探,果然如此,便同父母说了。

    周夫人想起自己十六岁时怀过一子,未足月便没了,因此没有序齿,提起来就是一件伤心事,二十岁时生的周鸿却无灾无难平安长大,三十岁之后生的周涟便不如两个哥哥,周滟自幼也是经常生病,六七岁时才养好,再看周鸿查探回来的结果,更加信了几分,提议黛玉过了十八、九岁再要孩子,也是为了子孙后代的身体打算。

    故此,黛玉和周鸿眼下并不急着要孩子。

    贾母听黛玉说了这些,不禁道:“竟还有这种说法?倒也奇了。”

    黛玉笑道:“世人不知道,也不在意,不过我们家看了查探过来的结果,却是深信不疑。”他们家起先也是不信的,但是看到查探来的结果由不得他们不信。

    贾母听了,道:“这样也好,我就怕你进门几年无出,你婆婆不高兴。”

    黛玉道:“外祖母不必担心,我们太太待我好着呢。”

    一时姐妹们过来,方掩口不说了。

    姐妹们见到黛玉都十分欢喜,尤其是湘云,更是红了眼圈儿,道:“林姐姐,你真真是无情,说走就走了,一走几个月不回来,我心里可想你了。”

    黛玉来时,已听了荣国府抄检大观园的事情,荣国府下人爱嚼舌头,瞒不过外头,何况外人因自己之故,正留心荣国府之事,遂私下传得人尽皆知,只荣国府不知罢了。

    见到姐妹们如此,黛玉想到她们受的委屈,不禁有些感同身受,忙道:“因去得匆忙,来不及同姐妹们别过,竟是我的不是了。等过些日子我做东,请你们吃螃蟹赏桂花,咱们这回不做菊花诗,只做木樨赋,下帖子来请你们,你们可不去不去。”

    湘云诧异道:“林姐姐,你做了新媳妇,还做这些事?”

    黛玉抿嘴一笑,道:“横竖我又不管家,除了跟我们太太走动应酬,也就和滟儿一处顽,别无他事,何况滟儿如今也大了,自该认得些姐妹,我们太太对我很是赞同,都不叫我拿梯己做东,反走公中呢。”

    众人听了,顿时羡慕不已。

    因不见雪雁的踪影,探春问道:“林姐姐这回过来,怎么没带雪雁?”

    这话也是众人都想问的,忙侧耳倾听。

    黛玉不肯说雪雁之所以不来,乃是怕荣国府面上不好看,毕竟林如海肯信任一个丫头都不信荣国府,听了探春问话,便笑道:“雪雁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呢,过些日子我就叫人去衙门给她脱了籍,放她出去,因此她忙得很,我就没带她过来。”

    众人闻言一惊,都道:“雪雁竟要出去?”

    贾母也道:“我说雪雁对你忠心耿耿,陪嫁过去,只怕会一辈子跟你,怎么就出去了?”

    黛玉微笑道:“并没有什么,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过年就十九岁了,早一年出去没什么妨碍,何况她是个有志气的,我何必拘着她一辈子为奴作婢。”

    贾母点头笑道:“雪雁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又读书识字,放出去也能配个好人家。”

    黛玉闻言一笑。

    从贾母房里出来,又去园子里游赏一回,见了妙玉说些话,送了些姑苏带来的土仪之物,妙玉十分喜欢,道:“我师父圆寂时,我本想回乡,不过被师父所阻,说在京中自有我的归宿,今见家乡之物,不免有些归心似箭。”

    黛玉想起甄家娘子求到自己跟前进京一事,便道:“你若离开这里,不妨回了你原先的寺庙,可别提回去这话,千里迢迢的,你身边就两个嬷嬷两个丫头并几个尼姑,如何能平安回去?你生得又好,东西又多,仔细途中有人图谋不轨。”

    妙玉一惊,道:“难道途中竟这样艰险?”

    黛玉道:“当然,比这凶险的好多着呢,土匪盗贼途中常见,只是我们去时有无数人跟着,回来时又有禁卫军相护,方平安无事。尤其是女人家,没有家里人护着,就是有百十个仆从,可奴大欺主的事儿也时有发生,我看不管如何,你竟是千万别回乡。”

    妙玉大开眼界,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原本还想着二年后回乡呢,听你这么一说,竟是不能回去了,我还是留在京城中罢。”

    黛玉点头道:“到底事关安危,你留下方妙。”

    姐妹们听了这些话,都七嘴八舌地询问,问她是如何知道的,黛玉只得道:“有个本乡的老人家求我跟前,就是因此,因此我知道些。”

    她此来,一是请安,二就是为甄家娘子。

    用毕午饭,黛玉朝凤姐使了个眼色,凤姐会意,便在她更衣梳洗之际过来,黛玉此来自有退居之所,一进门就笑道:“妹妹有什么好事叫我?”

    黛玉笑道:“没有好事,倒有一件难事。”

    凤姐见她声色不比往时,忙开口询问。

    黛玉叫来甄家娘子,她过来时,带她一同过来了。

    凤姐见到甄家娘子更是不解,口内笑道:“好妹妹,你叫我见这么个人做什么?”

    黛玉将香菱的身世告诉她,然后道:“那到底是你姑妈家,先跟你说一声,好歹先叫甄家娘子见见香菱,看看是不是她女儿,若是,总得叫他们母女两个团聚才是。”

    凤姐瞠目结舌道:“竟是香菱的妈?”

    甄家娘子在一旁拿着手帕拭泪,呜咽道:“我已经找了女儿许多年,也是天缘凑巧,本想求周大奶奶带我一同进京,谁承想竟有了女儿的消息,只求奶奶可怜我年过花甲,好歹让我见见,是不是我女儿。”

    甄家娘子心中已经确定了十之八、九,只是没见到香菱,毕竟难以确认。

    黛玉忙道:“琏二嫂子,你就让她先见一面,我嘱咐过她了,只先见面,暂且不认。”

    凤姐如今有了孩子,越发心慈手软了些,叫平儿道:“你去姑妈那里,就说我有一件事劳烦香菱一回,让她过来一趟。”

    平儿亦听到了来龙去脉,香菱常说自己不记得家乡父母,没想到她母亲如今找来了,她素日同香菱情分极好,也盼着她能母女团聚,忙亲自过去一趟,果然请了香菱过来。

    香菱途中问平儿凤姐找她何事,平儿只说不知,但她一进门便看到一介老妇看着自己流泪,不觉十分纳罕,笑问凤姐道:“二奶奶叫我做什么?随便打发个小丫头过去就是,怎么劳烦平姐姐亲自过去?”

    凤姐笑道:“你前儿给你们姑娘画的花样子好,也给我画一张。”

    说毕,就叫平儿带她到里间去。

    甄家娘子看到香菱时,已是泪流满面,恨不得立时便能相认,然却记得黛玉的交代,等她一走,忙对黛玉道:“没错,是我的英莲,眉眼像我,口鼻像她父亲。她眉心就长着这么一粒胭脂痣,别人都说她有造化,哪里想到什么造化,竟是命苦才是。”

    黛玉微微一叹,看着凤姐。

    凤姐苦笑道:“妹妹看着我作甚,竟叫我想法子不成?”

    黛玉道:“你素来伶俐,你倒是想个法子才好。”

    凤姐素来和薛家不大亲近,与宝钗相比,反和黛玉情分好,想了想,便道:“只好略等等了,薛大兄弟已经二十岁了,差不多也该娶亲了,前儿还听说看什么人家呢,我想着等那时开口要香菱不迟。”

    黛玉叹道:“我也这么说,正打算过两日下了帖子请姐妹们赏花吃酒,宝姐姐过去,我只能跟宝姐姐陈述道理厉害,这边却得嫂子相助了,双管齐下,想来更容易些。”

    凤姐道:“好容易你找我一回,许不必那时候也未可知,横竖我慢慢给你想法子罢。”

    黛玉听了,十分道谢。

    甄家娘子虽然满腹思念,但也知道大户人家有规矩,黛玉竟如此为自己筹谋,自己不能再给她添烦恼,因此想到已经先见了女儿,便只等着和女儿团聚,竟忍了下来。

    黛玉又在贾母房里略坐一回,带人告辞。

    凤姐送她出门回来,香菱已去。

    平儿正拿着花样子放在匣子里,道:“奶奶和林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凤姐道:“对了,薛大兄弟还没说定亲事?”

    平儿想了想,道:“今儿张家,明儿李家,后儿又是王家,哪里说定了。不过隐约有些眉目了,只等着再过几日才能定下。听香菱说,是什么桂花夏家的小姐,年方十七岁,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又读书识字,和薛家是老亲,前儿薛大爷去了一趟,爱得什么似的,只因府里才抄检园子,又过中秋,今儿又款待林姑娘,宝姑娘才搬回家,忙碌不已,故尚未提起。”

    凤姐拍手道:“那就有法子了。”

    平儿忙问何法,凤姐笑而不语。

    却说黛玉去荣国府时,雪雁并不是在家里收拾东西,而是在款待于连生。

    于连生坐在她的房间里,见她一脸笑容,眉眼间尽是喜气,便问有何喜事,雪雁忙将管家打发人才给她办好的脱籍文书和良民户籍拿给于连生看。

    于连生读了很多书,也认得字了,看毕惊喜道:“林姑娘竟然愿意放你出去?”

    雪雁笑道:“我从前求了老爷,老爷应了,现今姑娘出阁了,我又将守着的东西完璧归赵,眼下自然就想着脱籍从良,日后就住在我姐姐留的那所宅子里。”

    于连生忙道:“你一个人居住,家里没个男人,让人如何放心?”

    雪雁叹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总不能事事两全其美。”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女子独居,必定麻烦不断,但是她不愿住在赖家,免得赖家下人看不起自己一个丫头出身的。

    于连生沉吟片刻,道:“我原说在宫外置办一处宅子,好出宫时住,现今倒不必了,你在家里给我收拾一处房舍,等我出宫了就与你同住,家里有个哥哥,外人也不敢欺负了你。再者,你买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陪着你,外面我找几个没有进宫当差又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与你看门护院,有我时时出宫看你,再有旁边左都御史家,想来没人敢上门找不自在。”

    雪雁听了,感激不尽,道:“哥哥说得是,想得也周全,我原本也说在府里这么些年,除了会做针线会写几笔字外,余者一无是处,好在手里有两个钱,且先买两个人使唤。”

    于连生见她接受自己的安排,心里也很欢喜,笑道:“你明白就好,眼下咱们家就差个女婿了,等你出了阁,我就放心了。”

    雪雁扑哧一笑,脸上不觉有些红晕,道:“哥哥说什么呢?”

    于连生笑道:“这是实话,女孩子长大了总得许人,难道还独自一人不成?没人看着护着,就是有钱日子也不好过。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哪里拖得下去?早作打算才好。”

    雪雁低头不语,暗暗叹了一口气。

    无论她如何精明,可是在世人眼里,似乎总得找个依靠,可是她这样的人,又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家?哪里像周鸿之于黛玉一般?

    于连生恐她不自在,岔开道:“现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是你守着的机密,有人赞你忠义,有人说你蠢笨,可给你惹了烦恼?”

    雪雁笑道:“这话是我们太太吩咐的,只为了不让姑娘受人闲言碎语罢了,我倒不觉得如何,横竖我守着机密多年如约归还我们姑娘,外面只有人说我的好,没有人说我的不是,那些说我蠢笨的,不过是想着我为何不贪几件东西罢了。”

    于连生笑道:“他们不知,我还能不知你?不过,你当真没动心?”

    雪雁想了想,道:“那些都不是我的,动心做什么?我又不差钱,这几年攒下来的赏赐,加上姐姐留给我的东西,比一般耕读之家的家资还多些。何况,我们老爷当初也留了些东西给我,我们姑娘回京之后就悉数给我了。”

    虽然如此,雪雁并没有告诉于连生自己有多少家资。

    雪雁对于自己如今的积蓄十分满意,每每想到那一箱黄金足足有一千六百两,雪雁夜里都能笑出声来,不过也怨不得林如海大方,比之百万家资,这些算什么?因此加上黛玉出阁时交还房契地契,黛玉将那二百亩的地契给了自己,足够雪雁一辈子丰衣足食。

    于连生也为她欢喜,道:“等你宅子收拾好了再搬家,到那时我也亲自过来帮你。”

    雪雁含笑道谢,忽然问道:“那日我们进京,哥哥可是故意过去的?”

    于连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姑娘心善心软,可是我们老爷却是心性儿刚硬得很,虽然你们的主意好,可是我们老爷恨不得立时就让人猜到,只好如此安排。”

    雪雁轻轻一叹,道:“哥哥说的也是。”

    于连生又略坐一回,用过午饭后离开,不多时,黛玉便回来了。

    听说于连生来过,黛玉忙问雪雁道:“找你做什么?”

    雪雁笑道:“几个月没见了,所以过来看看我。甄家娘子可见到香菱了?是不是英莲?”

    黛玉道:“已经见过了,正是英莲。哎,原也是望族小姐,谁承想竟是个有命无运之人,比起娇杏现今做着官夫人,香菱愈发显得可怜了些。我已托了琏二嫂子相助,她最是心机百变,想来能帮得上忙。”

    雪雁笑道:“还是姑娘自己出面的好,毕竟甄家娘子是咱们带进京的。”

    黛玉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过了两日,黛玉果然下了帖子请姐妹们赏花吃酒,同上回石榴宴一样,都是那些人,各人有的回了帖子,有的着实分不开身,不如上回齐全。

    因见迎春不见,黛玉忙问为何。

    探春悄声道:“二姐姐已经搬出园子了,说是回那边待嫁。”

    黛玉忙问是什么人家,探春道:“还没定下,只有个孙家来求亲,大约也快了。”

    黛玉不觉蹙眉道:“孙家这是哪家?竟不曾听过有哪个姓孙的人家有和二姐姐年龄相配的人,莫不是听错了?”

    探春叹道:“只听说是咱们府上的门生,我也说不好,请官媒来说过好几回了。”

    黛玉想起迎春性子懦弱木讷,不禁深为叹惜,决定回头着人打探打探再说,复请探春赏花,另行招待旁人,好容易都一一见过了,黛玉将宝钗衣襟一拉,二人走到了花阴下,没叫人跟着,只有雪雁在远处看着。

    抄检大观园之际,独没有抄蘅芜苑,虽然是因为她是亲戚的缘故,但是宝钗心里好生不自在,别处都没抄出贼来,只抄些贪墨的蜡烛米油之物,岂不是说贼在自己那里?故当即就搬了出去,虽有王夫人百般劝解,仍住在东北上薛姨妈所居之处,与园子比邻。

    今见黛玉叫了自己过来,宝钗不免诧异,含笑道:“妹妹叫我有什么话说?”

    黛玉笑道:“若没有事情就不能叫了姐姐过来不成?”

    宝钗也是一笑。

    黛玉方道:“不过今儿的确有一件事情告诉姐姐一声,好歹有个章法出来。”

    宝钗听了,忙问是何事。

    黛玉将香菱之事告诉她,尔后道:“那甄家娘子求到我跟前,我就留下了,让她同我们一处进京,现今留她住在家里,前儿去外祖母府上,偏巧在琏二嫂子那里见到了香菱,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女儿英莲,好容易才劝住没让她们相认。”

    宝钗顿时吃了一惊,道:“这么大的事情,妹妹瞒得我好苦。”

    黛玉微笑道:“我若是瞒着你,就不告诉你了。我想着,你们虽然不怕什么,可是眼下世事不太平,甄家抄了,贾雨村降了,若是甄家娘子见不到女儿,反去衙门告状,翻起旧案来,吃苦受罪的岂不是你们家?故留她在眼前看着,先叫姐姐来商量一番。”

    宝钗六神无主道:“你说甄家娘子极有可能去衙门翻案?”

    黛玉心里微有悔意,口内却道:“正是呢,香菱是被拐卖的,若是甄家娘子不能和女儿团聚,反而去衙门请求做主,按理,香菱是能复归原籍的,倒不是我哄姐姐。”

    宝钗叹了一口气,道:“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知道该让她们母女团聚,只是我哥哥性子妹妹在府里也知道,怕是不舍反惹出无数事情来。”

    黛玉想到凤姐已答应自己从中斡旋,便道:“姐姐回去和姨妈商量一番再拿主意罢。我听说贾雨村降了,京城里也有人去金陵查案呢。”

    宝钗吃了一惊,滴泪道:“这件事也只能先和母亲商量了。”

    因着此事,宝钗便是作诗也没有心思,人散后,匆忙回家。

    可巧凤姐正在同薛姨妈说笑,道:“明儿大兄弟娶了亲,过一年姑妈就能抱上孙子了。”

    薛姨妈喜得合不拢嘴,原来彼时已经说定了,正是平儿说的桂花夏家小姐夏金桂,才叫香菱请了凤姐过来商议薛蟠娶亲一事,凤姐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见宝钗从周家回来,便知黛玉定然已经与她说了香菱之事,遂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姑妈同妹妹说话罢。”

    薛姨妈见宝钗不同往常,心里十分担忧,便没留凤姐。

    等凤姐一去,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问道:“好孩子,谁惹你生气了?面上像是哭过似的。”

    宝钗忍不住哭道:“别人倒没惹我,只是哥哥的事儿叫我担忧罢了。”

    薛姨妈大惊失色,忙问端的。

    宝钗拭着泪将香菱的事情说了,又说了黛玉的担忧,最后方道:“妈,我瞧着林妹妹说得极是,咱们竟是将香菱放出去罢,不过是个丫头,从前哥哥新鲜过后也不在意了,若能换得哥哥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薛姨妈不及听完,亦泪落如雨,道:“这个孽障的事情,什么时候能了?”

    宝钗道:“林妹妹为人我们都知,必然不会哄我们,横竖哥哥已经快娶亲了,房里放着这么一个摆酒唱戏才貌俱全的妾,叫嫂子进门后如何自处?林妹妹还说,但凡大户人家在娶亲之前从来没有纳妾的,唯咱们家偏出这事,叫人看笑话。”

    薛姨妈心中一动,道:“林姑娘说得有理,只是你哥哥那性子,哪里舍得?”

    宝钗却道:“那也未必,哥哥常常喜新厌旧,如今满心里都是嫂子,怕早将香菱忘到脑子后头了,妈仔细跟哥哥说说,竟是平息此事要紧。”

    不料薛姨妈同薛蟠一说,薛蟠立时闹道:“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放出去做什么?”

    薛姨妈哭道:“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薛蟠冷笑一声,道:“妈放心,咱们是什么人家?哪里由得他们告状?去告诉琏二哥哥一声,定然叫他们无处可告。”

    薛姨妈气得心肝儿疼,道:“林姑娘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才跟你妹妹说,你现今倒恨不得闹大?你怎么这么糊涂?从前有贾雨村奉承你姨妈家,才平息了那事,现今贾雨村都降了,也有人去金陵查案,我就怕翻出此案,你还闹个不停!”

    宝钗在旁边也哭了起来。

    一见母妹同哭,薛蟠顿时慌了手脚,虽然他喜新忘旧,但是香菱模样儿好,在荣国府里都是第一等的,薛蟠不论在外头如何风流浪荡,可是想到家里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香菱等着自己,心里便觉得十分得意,哪里肯放她离去。

    正苦恼间,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夏家老奶奶打发人来跟奶奶说话。”

    薛姨妈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让宝钗到里间避开,请人进来。

    来的是个婆子,薛姨妈含笑问道:“明儿就过去下聘了,你们奶奶有什么话打发你来?”

    那婆子看了薛蟠一眼,行了礼,道:“按理说,两家本是老亲,又快下聘了,并不该过来的,只是我们老奶奶疼姑娘,唯恐姑娘受了委屈,因此过来请奶奶做主,给我们姑娘一个公道,我们才肯应下这门亲事。”

    薛姨妈忙笑道:“咱们何等亲密,你们家姑娘生得又好,我怎能给她委屈受?”

    那婆子却道:“奶奶快别说这话,既然乃说不给我们姑娘委屈受,何以府上大爷竟先有了妾?听说还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开脸做妾,我们姑娘还没进门,眼前就先站着一位神仙,叫我们姑娘进门以后如何自处?”

    薛姨妈脸上变色,道:“这从何说起?”

    她心里却想着黛玉曾跟宝钗说过的大户人家的规矩,不由得暗暗后悔当日将香菱给薛蟠做妾,哪怕做个通房丫头,也比现在让夏家指着鼻子说的强。

    那婆子笑道:“府上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人,我们老奶奶前儿知道后,忍了好些日子,着实是忍不下去了,故打发我来说,倘或府上没个说法,我们老奶奶说就不应这门亲了。”

    薛蟠自从见过夏金桂后念念不忘,听得夏家因香菱不应,忙道:“没有的事,请你回去告诉岳母,就说我们家没这人,没做这事,在你来之前已经说将香菱那丫头打发出去了,绝不会留下来碍你们姑娘的眼。”

    那婆子听了,怀疑地瞅着薛蟠,道:“姑爷果然舍得?”

    薛蟠忙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为了你们姑娘,就是剜了我的心去也使得。”

    薛姨妈忙啐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

    说着,对那婆子笑道:“正是,我们方才正在商量打发香菱出去,唯恐给你们姑娘委屈,只没想到你们竟先得了消息还找过来了,真真叫我羞愧的不得了,回去替我向你们老奶奶说明,就说等你们姑娘进门后,一定见不到什么妾,什么丫头。”

    那婆子听了,方放心地告辞离去。

    凤姐一直叫人留心薛家,闻得夏家来人,又听说了薛姨妈已有打算放香菱出去,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道:“瞧瞧,林妹妹的事情我总算有所交代了。”

    平儿心中略一思忖,惊道:“莫不是奶奶使人做的?”

    凤姐笑着点头,道:“可不是我,若不然,他们怎能轻易放了香菱出去?”

    原来凤姐闻得薛家定了夏金桂后,立即便使人去打探,知道了那夏金桂的性子,最是容不得人,颇有几分自己的品格,只比自己更狠,便悄悄放了消息给夏家,夏金桂一听自己还没进门,薛家就先有个妾,且还是正经的妾,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时让她母亲打发人来。

    平儿听完,心中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香菱放出去倒好,既和母亲团聚,又能免了将来大奶奶的折搓,竟是一件泼天之喜。”

    凤姐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也是给我哥儿积德呢!”

    却说夏家婆子一走,薛姨妈即可就叫来香菱,说放她出去。

    香菱本是被拐卖的女孩子,无处可去,一听此言,顿时哭道:“奶奶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赶我走,大爷和没进门的大奶奶既容不得我,就让我服侍姑娘罢,好歹别卖了我,卖出去,我也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薛蟠早将此事交给母亲料理,自己出去采买聘礼了。

    宝钗由着香菱服侍了几年,不禁安慰道:“你先别哭,于你而言,乃是喜事。”

    香菱哭个不停,呜咽道:“姑娘,姑娘好歹留下我罢。”卖到别处,谁知道又是何命运。

    薛姨妈听得心烦意乱,道:“不许哭!如今送你和你母亲团聚,难道不是喜事?”

    香菱哭声顿止,道:“我母亲?我还有母亲?”

    宝钗方将她母亲苦寻多年,找到黛玉门下,尔后见过她等事都说了,末了道:“你母亲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们母女团聚返乡,岂不是比跟在我身边的强?”

    香菱一听,立时跪下磕头,道:“奶奶和姑娘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了。”

    她听到母亲来找自己,一颗心便如同飞出去一般,起先她不肯离去,是怕被薛家卖了,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有了母亲,也知道了家乡,自然不愿意再留下来了。

    宝钗也知她心思,道:“你快去收拾东西,明儿我送你去林妹妹府上。”

    薛姨妈毕竟看着香菱长大,虽曾恨她惹得自己儿子打死人命,但多年情分也未消泯,便道:“你也跟了我们几年,你身边的衣履簪环都带走罢,也算是留个念想儿。”

    香菱忙又磕头谢恩。

    她十三岁时做了薛蟠的妾,起先薛蟠爱新鲜,好东西也没少给她,就是平常也有一些按例做的衣履簪环,约莫有四五百金之数,她从宝钗嘴里听说自己母亲求了黛玉一同进京,便知母亲必然生活饥寒交迫,故巴不得带走这些,也好让母亲过些丰衣足食的日子。

    第二日宝钗妆饰一新,拜见黛玉,并将香菱送了过去,同东西一起还有身契文书。

    甄家娘子见自己进京还不足一个月,便能和英莲母女团聚,忍不住抱头痛哭,香菱乍然知道自己尚有老母在世,亦忍不住痛哭不已,半日方止。

    甄家娘子忙带着女儿来给黛玉磕头,黛玉正同宝钗说话,忙道:“快别多礼,你们母女俩那么些年没见,想来有许多话儿说,雪雁,你带她们两个回房说话,不必再跟前伺候了。”

    雪雁答应一声,便带着甄家娘子母女两个到自己房里,自己去沏了茶。

    甄家娘子忙道:“怎能劳烦姑娘。”

    雪雁看了香菱一眼,笑道:“从前香菱跟我们姑娘学作诗,我们一向都好,何必在意这些?你们娘儿俩好容易见了,且说自己的梯己话罢,我在外间做活。”

    香菱跟着甄家娘子一同站起谢过。

    雪雁出去后,甄家娘子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好一番,忍不住呜咽不止,搂在怀里道:“我的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香菱亦是泣道:“我只道再没亲人了,没想到还能和母亲团聚。”

    母女两个低下声来,说起别来之事,竟有无数伤感。

    雪雁在外间做了一回针线,心想也许香菱离开薛家,日子未必像在薛家那样舒坦,而且她长得标致,在民间岂能不惹人注目?偏母女两个一个老弱,一个年轻,自己如何保护自己?自己独居都要想到许多,她们也不知能否保得平安无事。但是不管如何,总比她被夏金桂折磨死的强。甄家娘子又是极聪敏的人,进京尚且求到黛玉门下,不会想不到此处。

    甄家娘子同女儿出来时,雪雁陪她们到黛玉跟前,宝钗已经告辞离开了。

    黛玉问她们两个有何打算时,甄家娘子道:“我儿已经改回原名了,就叫英莲。我们烦劳大奶奶这些时候,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但是我们母女两个一老一小,我一个还罢了,带着香菱实不敢出门回乡,恳请大奶奶打发人给英莲复了原籍,我再出门打听,在大奶奶后街买一处小小的房子,两三间即可,我们搬出去住在那里,母女两个做些针线过活,我出门,英莲在家里不出去,只是娘儿两个无依无靠,只能暂且依附大奶奶府上,免得受人欺负。”

    雪雁听得暗暗赞叹,甄家娘子果然是有见识的人物,既不会过于打搅黛玉,也不会因为母女两个无依无靠而任人欺侮,因有周家,附近甚少有人敢来生事。

    黛玉亦赞道:“如此甚好,只是你们可有买房之资?”

    英莲道:“有,我离开时,奶奶和宝姑娘叫我把平时积攒的东西都带出来了,衣履簪环齐备,月钱也没花过,买房子的钱尽够的。”

    黛玉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们暂且再住两日,等我打发人给你复了原籍,再着人帮你们买下房舍,家里人比你们懂得多些,也知道哪里的房子好,到那时你们再搬出去。”

    甄家娘子听了,并英莲感激不尽。

    黛玉倒为她们母女两个欢喜,只叫人另行收拾了房间给她们住,不必和雪雁挤在一起。

    甄家娘子和英莲母女团聚,周夫人得知后,听了她们的打算,并没有一味依附着黛玉不肯离去,也颇为赞同,反命下人给他们找房子时多尽些心。

    甄家娘子和英莲很快就搬了出去,房子就在后街,小小的院落,三间上房并两间耳房,一共花了七十两银子,左邻右舍都是周家住在府外的仆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欺负她们。

    此事告一段落,雪雁也开始收拾东西搬出周家。

    她先去了赖家查看自己的宅子,彼时租客已走,赖大媳妇命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婆子给她看家,闻得她即将脱籍离开,忙道:“你既要离开,来家里住便是,如何一人住在外面?”

    雪雁笑道:“我住那里,也常能来给祖母和干娘请安,到底离林姑娘府上近些。”住在赖家并不自在,在荣国府和周家居住时,自己是下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在赖家,总有几个下人眼高于顶,暗中瞧不起自己这个做丫头出身的当了赖家的小姐。

    赖嬷嬷听了,倒愿意雪雁常去和黛玉走动,便对媳妇道:“既然雪雁住在外面,想来是有主意的,横竖平常走动也便宜,你将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送过去陪她,再配两个看门护院的小厮,那宅子就在左都御史旁边,谁敢上门找不自在?”

    赖大媳妇叹道:“话虽如此,到底不放心。”

    雪雁笑道:“干娘快别担心了,我那在宫里当差的干哥哥,原说要置办一处在宫外的宅子,因不放心我,所以暂且不买了,住在我那里,看门护院有干哥哥找的几个干净老实没进宫当差的小太监。”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闻得于连生与她同住,自觉比在家中好,便点头允许了。

    赖大媳妇陪着黛玉去看了宅子,检视一遍,将钥匙还给她,又命原来看家的两个婆子和家里的两个小丫头搬过来服侍雪雁,将卖身契也都给了她。

    雪雁一看,这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都是外面买来的,在赖家并无根基,遂道谢收了。

    不几日,于连生找了六个不当差的小太监来,考究过人品,又签了死契,方送到雪雁这里使唤。这些小太监都是无家可归,流荡街头乞讨为生,如今有了这样的差事,虽不如进宫,却也丰衣足食,如何不肯,故十分感激于连生和雪雁。

    宅子收拾妥当了,这边雪雁便向黛玉告辞,提出离开。

    黛玉虽然早有准备,但是雪雁离开时,仍不免泪染衣襟,道:“你跟我这么些年,一说要走,我这心里就觉得空空落落,百般不舍。”

    雪雁笑道:“我家只跟姑娘隔着两条街,只要姑娘不嫌我,常能过来给姑娘请安。”

    黛玉听了忙道:“你可不许忘了我,横竖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做,常来看看,不独我舍不得你,就是紫鹃她们也舍不得你呢。”

    雪雁转头一看,果然容嬷嬷和紫鹃等人都红了眼圈儿。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应该补全了吧?

    母上大人驾到,于是各种折腾,我的狗窝啊~~~~~~

62第六十二章

    黛玉身边的丫头都是自小相处,便是汀兰淡菊这些同雪雁也相处了五六年,她们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更显和睦,如今乍然分离,难免觉得十分难受,何况雪雁处处与人为善,便是极得林如海信任,也没显得高人一等,如今她去了,故都来相送。

    雪雁心里也是伤感不已,十分不舍,强笑道:“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做这一番姿态作甚?明儿我来了,你们别不给我茶吃就好了。”

    紫鹃道:“放心,定然拿姑娘最好的茶给你吃。”

    雪雁一笑,方将自己近日做的荷包手帕香囊等针线一一赠给众人,道:“好容易才做这么些,留作念想儿罢,可别嫌弃。”

    众人都知她虽然针线活儿好,但并不喜欢做,如今见这些针线活儿件件精巧,又都是他们素日最喜欢的花样,各有不同,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都有些感动,但是东西入手,沉甸甸的都觉得不对,一打开荷包和手帕包儿,却见里头各有东西,有的是金璜,有的是玉佩,也有钗钏簪环,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缕,竟是人人没有落下。

    众人看罢,都惊道:“你这是做什么?留给自己用罢。”

    雪雁道:“这些都是我姐姐留下的东西,横竖我还有许多,这会子去了,分送大家些,大家也好念着我,可不许忘了我。”

    容嬷嬷素日待雪雁与众不同,雪雁也十分敬她,拿着雪雁特地做给她的松鹤延年锁如意云纹的葫芦荷包,里头装着一对羊脂白玉佩,一瞧便知是南珠所留,不觉滴下泪来,乃对她说道:“你到底是个女孩儿,行事十分不便,回了家,你哥哥不在时,你须得紧守门户,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婆子小厮们出去,自己不可随意出门。”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也如此劝慰雪雁。雪雁生得虽不及英莲之貌,却也和晴雯之流不相上下,兼之经黛玉教导、容嬷嬷□,更有一份卓然气度凌驾于她们之上,比寻常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在府里还罢了,在外头,这样的容貌必然会引起瞩目,于她倒不好。

    紫鹃劝过后,乃道:“你何必独门别院的?住在赖家岂不是好些?”

    雪雁知众人说的极是,自己本也没打算常常出门,今听紫鹃之语,忙将先前的思量告诉了她,她们都是自己人,不知说了多少梯己话,也不必避讳。

    紫鹃听着,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也是,赖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万事做不得主,哪比得家里自在?你不过是赖家认的女儿,终究比不得赖大姑娘名正言顺,与其看他们家下人的脸色,倒不如自己独自过着清闲日子。”

    雪雁笑道:“我便是如此想法,才住在自己家里,横竖也有人陪着,倒不怕。”

    紫鹃道:“还是小心些才好,听你说的那几个小厮倒好,亏得是他们,若是别的小厮,恐怕还不能有,免得欺负了你去。”

    说着,将早已预备好的一个手帕包儿递给雪雁,道:“这是我给你的。你这一去,可没人发你月钱了,样样都得用你存的那些梯己,虽说你并不在意那几个钱,可是眼下又给了我们些,哪里由得你这样花?日后须得勤俭节约才是上策。”

    雪雁笑着点头道:“姐姐放心,我自然知道日子该如何过下去。”说着接过她递来的手帕包儿,亦觉得不对,打开一看,里头却包着一对赤金累丝镶红宝石重瓣石榴花的手镯,金子还罢了,宝石却是极匀净的上等鸽血红。

    雪雁认得这对镯子,乃是她们还在荣国府时,贾母某日说紫鹃可怜见的,不大在跟前走动也没得什么好处,特地从手腕子上褪下来赏了给她的,她一回都没戴过,珍藏无比。

    见雪雁吃惊不已,紫鹃笑道:“你道只你这般想法不成?你想着我们,我们也想着你。便是她们也和我一样,我们在府里不缺这些东西,你在外头不花钱的话却再得不到了,凭你从前有多少积蓄。且收下罢,你送我的我收了,我给你的你也不必推辞。”

    众人纷纷拿上临别之礼,果然也都是荷包手帕之类,其中各有东西,着实不轻。

    雪雁苦笑,本想着自己从林如海哪里平白无故得了许多东西,才从那里和南珠留下的首饰里拣一些上等之物分赠众人,没想到她们竟然也同自己一样,在针线里裹着贵重之物。但是听众人都说自己不收的话,她们也不收了,无奈之下,只得一一道谢收下。

    正别离间,忽听有人通报说周夫人打发人来,却是红杏。

    黛玉坐在上头,见红杏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捧着东西,乃是些衣料银锭等物,心中便知来意,笑道:“姐姐匆忙而至,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红杏忙请了安,笑道:“听说雪雁今儿回去,太太特地打发我送些东西来。”

    说着,拉着雪雁的手,道:“太太说你不必过去磕头了,见了倒觉不舍,你的好处太太深知,叫我拿了两匹好料子给你做衣裳,还有四十两银子且做车庐资罢。”

    雪雁连忙道谢,道:“这如何当得起?”

    红杏抿嘴道:“什么当不起,太太给你,你就收了,明儿再来,别忘了给太太请安。我就不送你了,你一路千万小心些,外面车马可都有?你那么些东西,总不能一个人抬走。”

    雪雁笑道:“一会子我哥哥带着小厮过来,有备好的车马。”

    红杏听了方放下心来,遂向黛玉告退。

    一时周滟也打发人送了几样东西过来给雪雁,雪雁收了,偏周衍和周涟房中也打发丫头过来赏了两匹衣料给她,想来也是念着先前雪雁的好处。

    等雪雁好容易收完了,黛玉方对雪雁道:“我知道金银东西你并不缺,就叫人收拾了一套好的文房四宝给你,另有一箱子新书,你须得好生练你的字,可不能懒惰了。”

    雪雁忙应承不迭,较之金银之物,她自然更喜这些东西。

    因她们将来也能相见,倒也忍住了别离之意,都命婆子过来搬东西,并送到二门。雪雁东西极多,来回两趟方送完,有羡慕的,也有觉得理所当然的,毕竟都知雪雁的姐姐留了不少东西给她,还有她给黛玉守东西林如海赏赐的几箱衣服。

    起先收拾东西时,芥子里的金银之属珍稀之物雪雁暂时并没有取出,即便是黛玉给她林如海说过的那一箱金子,她也分开藏于衣箱之中,如此便显不出来了。

    到了二门,于连生早带人到了,皆搬运出来,送到车上装好,又雇了一顶小轿与雪雁。

    雪雁与紫鹃等人挥手作别,径自上了轿子。

    一路上不消多记,回到家里,雪雁下了轿,便觉得满目清新,含笑对于连生道:“这就是咱们的家了,真真还是自己家里好。”

    于连生正吩咐小厮们将东西搬到雪雁所居房间的耳房里,笑道:“这是自然。”

    好容易收拾妥当,丫头婆子并小厮们都上来请安。

    雪雁的两个丫头一名小兰,一名翠柳,雪雁并没有给她们改名,另两个婆子则是姓胡、姓金,便叫胡婆子和金婆子,四人除了服侍雪雁外,也都得管着打扫房舍并厨房做饭等事务,剩下六个小厮,在门上当差,或是看门护院,或是做些女眷所不能的重活。

    雪雁道:“你们跟着我,虽说没什么荣华富贵,但是衣食上不会短了你们,每人月钱五百,四季衣裳各两套,吃饭也是荤素皆有,不求你们如何有本事,只需老实本分便可。”

    一听月钱五百,小兰翠柳胡婆子金婆子还罢了,她们在赖家也是如此,唯有六个小厮心里却是感激不尽,忙磕头道谢。

    他们这些阉人没有进宫当差,并不能称之为太监,皆因于连生是宫里的太监,所以在称呼上对他们尊重了些。他们平常流落街头,即使想去找些活计做,也因身有残疾而备受侮辱,收容所里的那些不过只是十之二三,他们衣食无着,家里无人,本想着一辈子就在街头乞讨度日了,没想到竟然会被于连生选中,到这里做小厮。

    他们来了几日,也见过雪雁过来两次,她言语温柔,并不对他们朝打暮骂,从来不似旁人面上和气,眼里却充斥着鄙弃轻慢之意,如今又有衣裳穿,又有足够的饭吃,还有月钱攒着,真是神仙的日子都比不得他们。

    于连生并不能久留,见雪雁打发雇来的车马轿子,付了钱,处处安排妥当,便道:“眼下宫里事多,我该回宫了,下回得了空,将攒下来的东西搬过来请妹妹替我收着。”

    雪雁道:“好容易迁了新居,哥哥该留下吃一顿酒再走才是。”

    于连生笑道:“竟是不能了,我身上还有圣人交代的差事呢。再说,你我何必在意这些个俗礼,便是不吃酒,难道就不是乔迁了不成?等我日后闲了,有回来的时候呢。”

    雪雁一听也是,便送他出门,看着他带两个小太监骑马而去。

    雪雁转身回来后,命人各司其职,对金婆子和胡婆子道:“今儿好生做一顿饭,多加两个菜,再买两坛子酒,大伙儿吃了,也是个热闹的意思。”

    金婆子和胡婆子忙答应不提。

    雪雁叫小兰和翠柳去收拾卧室,自己则去了耳房,将先前分散的金子拢到一处,连同藏在须弥芥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归置,金银放在同一个箱子里,外面只有一些碎金银并铜钱做日常家用,首饰匣子亦锁在一个箱子里,只留卧室内梳妆台上的一副妆奁并其内的首饰。

    一时赖家打发人来送乔迁之礼,雪雁出来,忙接了东西,发了赏钱。

    刚欲回转,却又听闻赵家送礼来。

    雪雁听了十分纳罕,她并不认得什么赵家,如何会有什么赵家来送礼?忙命人将来人请进来,一眼却认出了乃是那日在庙里赵云家里给黛玉送过礼的婆子,姓李。

    李婆子行了一礼,笑道:“听闻姑娘今日乔迁之喜,我们家别无他物,唯有几盆花儿倒好些,我们家没有当家的奶奶,一应大小事都是大爷做主,本不该如此唐突,但是素敬姑娘为人,且在南边于大爷主仆等人多有照应,故打发我送来,请姑娘千万别嫌弃。”

    雪雁谦逊道:“我哪里照应了什么,倒是赵先生一路护送我们大奶奶回南,十分辛苦。”

    话虽如此,但是他们已经送来了,也就收了,另封了赏钱给她,李婆子道谢告辞。

    赵家只来了李婆子一人,花是在门外时,乃是几个小厮搬进来的,送到雪雁跟前,一共六盆,乃是两盆桂花,两盆海棠,两盆菊花,虽花开不同,却都修饰得十分清雅。

    雪雁笑道:“我正想着买几盆花放在屋里,倒巧了。”遂命人搬到廊下。

    赵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在西郊集镇之上,并非村落,却也依山傍水,离京城极近,李婆子从雪雁家出来,径自出城,到家回话给赵云知道,笑道:“王姑娘已经收了。”

    赵云正在院中修剪花木,闻听此言,道:“有劳李妈妈了,观月,送李妈妈下去吃酒。”

    观月答应一声,请了李婆子下去。

    赵家人口不多,除了赵云这个主子外,只有两个婆子并两个小厮,另一个乃是宁婆子和赏风,观月回来看到地上只剩残枝落叶,却不见赵云,便往屋里去,只见赵云正坐在窗下案前看书,忙倒了茶送上来,道:“大爷,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打发人给王姑娘送礼?”

    赵云看了他一眼,道:“在江南时,你吃了人家多少瓜果?送两盆花怎么了?”

    观月笑道:“我只是心中疑惑。”

    赵云微微一笑,道:“周将军什么时候在家,你提醒我一声。”

    观月答应了记住,越发不解赵云找周鸿做什么。

    赵云毫不在意,从窗外往外看了一下日头,径自往前院去,他在京中无事,让人在自家前院空出几间大屋做私塾,因他不收学费,只收些附近乡邻家中不缺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蛋等物,故附近家中略有盈余的人家都送孩子过来跟他读书识字,如今已有三四十个学生了。

    见到赵云,诸位学生起来请安问好,将他先前交代的功课交了上来。

    其中一名七八岁的小学生名唤李升者,等放学后人都散了,上前行了一礼,道:“先生,俺娘说了,明天俺姐姐出门子,家里办喜事,请先生去吃酒。”

    赵云因李升之母每每见了自己总要说给自己做媒,哪里肯过去,兼之他如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更不愿惹出什么事情来给日后添烦恼,因此便对李升笑道:“回去告诉你娘,明日我有要事,去城里一趟,竟是不能亲去了。”

    李升听了十分沮丧,却也知道赵云有许多事情做,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却说李婆子去后,雪雁这里便无人送礼了,吃过饭,好生歇了一回,自己当家作主,全然不必起早贪黑,卧室里的铺盖乃是带回来的,纱帐锦被,虽说雪雁出来了,但是却不会骤然弄什么青纱帐粗布被,故当晚一夜好梦,次日早早起来。

    睁开眼时,雪雁起身开窗,看到窗外院中黄叶满地,翩跹如蝶,微见秋日萧瑟之景。

    小兰和翠柳住在外间,听到里间声响,也都起来了,端着热水进来,笑道:“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横竖家常无事。”

    雪雁笑道:“在里头当差时常常起得早,一时竟改不过来。不过我也该起来练字了。”

    遂拣了一件银红夹袄配着大红裙子换上,洗漱过后,对镜理妆,乌溜溜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细细地挽出发髻,除了耳畔的一对玉坠子和左腕上的一只玉镯,便不戴别的饰物。

    小兰道:“姑娘打扮得太简便了些,不过这样倒更显出一份清水出芙蓉的干净来。”

    雪雁笑道:“在府里怕失了身份,如今在自己家,一会子还要练字,打扮那样富丽作甚?”

    说毕,自取了文房四宝出来,摆于案上,因见拿出来的一套乃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四样,皆是文房四宝中的上等之物,另外还有水注、砚滴、臂搁等等十分齐全,皆是黛玉房里的好东西,雪雁暗暗感动不已。

    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再开箱时,雪雁发现箱子里除了黛玉说的新书,另外还有两本孤本,两卷书画和两张名家真迹法帖,都是雪雁曾经收在须弥芥子里的东西。

    雪雁低声一叹,心知黛玉怕自己推辞,故只说了新书。

    金婆子等人已经做好了饭送来,对雪雁道:“咱们家的饭比不上府里的,姑娘别嫌粗糙。”

    雪雁洗了手,小兰和翠柳已经将饭菜摆在桌上,却是极寻常的白米粥,并两样清炒小菜,一碟切开的咸鸭蛋,一碟刚出锅的馒头,这些菜在荣国府里怕是一二等的丫鬟都不吃,略体面些的丫鬟,素来都是跟着主子们吃粳米粥。

    雪雁看毕,却笑道:“这才是咱们家的饭,比府里的做什么?他们在里头吃的虽好,可有咱们这样自在?我也有几亩地,自有许多粮食吃,不必采买了。”

    金婆子甚是惊奇,道:“竟没听姑娘说过。”

    雪雁笑道:“和我们姑娘的庄子在一处,往年都交到了荣国府里,哪敢说有我的呢?如今姑娘说了,每年那些庄子上的租子送过来,连同我的一起叫人料理,不必我费心,再过一两个月就送来了,眼下却得买着吃。”

    金婆子听了,连连念佛不已。

    雪雁吃完饭,漱口毕,乃对金婆子等人道:“你们出去采买时,除了鸡鸭鱼肉,也买些瓜果蔬菜,你们多吃些,不必替我在这上头俭省。当然,也不许太过奢靡浪费了,横竖外头的东西一概物价我都知道,瞒不过我去。”

    金婆子素知雪雁精明,忙点头应是。

    自此,一家十来个人便守门闭户,丰丰富富地过自己的日子。

    雪雁平常除了练字,便是看书,针线做得却不多,这一日忽然觉察出一些不对来,她在府里时,黛玉书房里的书尽够她看的,眼下自己家里的书却少得很,便留了小兰和胡婆子在家看家,在翠柳和金婆子的陪同下,叫上四个小厮出门,直奔附近最好的书肆。

    书肆掌柜的见是女子来买书,打扮非同一般,忙迎了上来,心里却十分疑惑。

    雪雁平素在黛玉身边看的书都是上等官府刻本,一进书铺,也要这些,既是收藏,又要自看,她不愿买一些粗劣之书,掌柜的听了,忙请进雅间,先问她要什么书,然后送上来。

    雪雁读书极多,早拟了单子出来,叫翠柳递给他,道:“暂且按着单子的将书送上来。”

    掌柜的看完,顿时目露惊骇,这些书不是一个女子家常看的,天文地理,工艺杂学,诗词歌赋,简直是包罗万象。他平常待客,见识颇多,心知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自有下人出来采买,不会自己带人出门,寒薄人家的小姐大多不识字,眼前此女看着像大户千金,行事很有章法,但是既能出门,显然不是,不知是什么身份。

    掌柜的满腹疑团,看了雪雁面上的帷幕一眼,忙命人按着书单将书册送进来。

    雪雁一问价钱,心中便是一叹,难怪许多百姓读不起书,原来书价竟如此昂贵,据说比之前朝已经便宜太多了,就拿她跟前的一部明史来说,一部十册,共计六两纹银。

    翠柳吃惊道:“书竟这样贵不成?我一个月的月钱一本书都买不来。”

    旁边金婆子和小厮们也是满脸吃惊。

    雪雁查看了一遍书册,笑道:“不然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现今还好些,自有了印刷之术,书价日降,想那唐代一卷一千文,那时候的钱能买多少东西?”

    翠柳暗暗咋舌不已,道:“瞧来只有有钱人家才读得起书。姑娘买这么多做什么?”

    雪雁道:“自然是买来看了,咱们家的书房空空落落的,只有我们大奶奶送的那一箱子书,只好出来再买些,既自己看,也是收藏,故得选上好的刻本。”

    掌柜的听得亦觉奇异,原来还有丫鬟自小读书识字到这样的地步。

    雪雁今日买了八十余部书,共计五百六十余两银子,亏得出来时带了足够的银钱,不然还得回去一趟,她从前的银子都兑成了金子,携带出来时十分方便,付了六十两金子给掌柜的,掌柜的拿戥子称后,找了三十余两银子给她。

    收好银子,雪雁心中苦笑,自己书房若要填满,还不只得花费多少银钱,不过她喜欢读书练字,倒也没有十分舍不得,想罢,忙叫小厮们将书册小心搬上车。

    离开前,雪雁将先前的书单要了回来,不肯让闺阁笔墨流于外面。

    掌柜的做了这样大的生意,听她的意思往后还会过来,忙亲自送出门,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中,雪雁将新书归置妥当,看着自己的书房逐渐有些模样,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她原本还觉得自己积蓄不少,如今瞧着若想买全了书,大概得花掉七七八八。

    雪雁在家无事,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去周家给黛玉请安,另外还备了几样新鲜瓜果。

    黛玉自从雪雁离去后,便感身边寂寞许多,平素周鸿不在家时,尚有雪雁陪自己读书作画,说起书上的典故皆是信手拈来,如今她一去,紫鹃这些人都只是认得几个字,不爱这些,故闻得雪雁求见,忙命人请她进来。

    紫鹃等人听说了,也都十分欢喜。

    见到雪雁,黛玉笑道:“我以为你忘了我,怎么这么些日子才来?”

    雪雁不觉失笑,她离开不过五天,黛玉便这样说,心里仍不免十分感动,道:“多谢姑娘记挂着,还得谢姑娘给我的东西,当初给时,姑娘怎么不说呢?”

    黛玉不以为意,道:“若说了,你未必肯收,横竖确实只送了一箱子书。”

    雪雁笑道:“亏得姑娘送了一箱子书放在我家的书房里,我昨儿去买书,真真是买不起了,不过买了八十余部,却足足花了五百六十多两银子。”

    黛玉道:“你也该多多买些书,书的好处,哪是黄白之物可比的。”

    雪雁点头称是。

    她在黛玉这里坐了一回,又去给周夫人请安,傍晚方回,打算次日再去赖家。

    雪雁离开后,周鸿归家,明日歇息。

    黛玉同他说起近日的烦恼,道:“大舅舅给二姐姐许的那个人家,我本想着婚姻是何等大事,故先料理完雪雁之事方打发人去打听,岂料大舅舅竟早将二姐姐许出去了,除了家资饶富些,为人性子甚是暴虐,贪杯好色,二姐姐是个懦弱性子,我如何能放心。”

    周鸿问道:“是哪家?”

    黛玉想了想,道:“是大同府人氏,现袭指挥之职,在兵部候缺题升,叫什么孙绍祖,今年三十岁了,想当初你十九岁时你我定亲已是十分晚了,那人至今未娶,孙家也只他一人在京,原来是在家乡人人皆知其性,不敢以女配之,所以如此。我只怕二姐姐嫁过去,任人侮辱作践,偏没人给二姐姐做主,虽有二舅舅劝谏过两次,无奈大舅舅却一意孤行。”

    黛玉眼圈儿微红,她早料到荣国府乃是日落西山之势,不知结果如何,心里正想着先帮姐妹们脱身,不料贾赦竟如此匆忙地将迎春许人,连打听都没打听,端的无情。

    周鸿事不关己,本不想理会,兼之一向认为她们既然依附权势,享受了许多平民百姓所没有的荣华富贵,便该有在本家败落之际自己下场凄惨的打算,因果循环。想当初黛玉立誓时说的便是自己富贵了她享受锦衣玉食,自己败落了她跟着吃粗茶淡饭,可见其心。只是他不忍看着黛玉伤心,便问道:“何以如此匆忙?可打探到什么缘故?”

    黛玉道:“打探到了,说是大舅舅收了孙家五千两银子,答应了替孙家谋个好差事,只是如今甄家势败问罪,家人发卖,大舅舅又没有什么本事办成答应过的事情,也还不出五千两银子来,便将二姐姐许给了孙家为妻。”

    周鸿听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父亲,竟然不管女儿死活。

    黛玉苦笑道:“那孙绍祖性子不好,即便大舅舅办好了事,只怕他也不会善待二姐姐,何况如今还没办成,孙家岂能忍住这口气?还不得都撒在二姐姐的身上?可恨大舅舅一概不予理会,只可怜了二姐姐,打小儿就没人疼她,现今还要进那样的虎狼之地。”

    周鸿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先将你打探来的消息告诉那府里老太太,看她如何做主,若是不成,外面有我料理,想来不会过于为难。”

    黛玉忙道:“虽说我有心帮二姐姐一把,但是却不愿你为了此事有什么闪失。”

    周鸿道:“你放心,不过是釜底抽薪之策。”

    黛玉犹豫了一下,道:“不必如此罢?”

    周鸿轻轻一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恍惚听人说起过,并没有什么本事,全靠祖荫袭了指挥之职,颇有几件不好的事情,所以没被兵部录用,圣人有心料理这些人,若他无辜自然避得过,我也无计可施,若真做下了恶事,圣人严惩不贷,你二姐姐之难也随之解了。”

    黛玉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你千万别为难自己,二姐姐再亲,也比不上你。”

    周鸿搂着她,含笑不语。

    他自然知道自己在黛玉心中的地位,所以才不黛玉难过。孙绍祖之事于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迎春而言,却是一辈子的大事,黛玉有心搭救姐妹,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良善之心,帮她得偿所愿便是,横竖,只是举手之劳。

    周鸿心中有了主意,次日正要去办,忽听赵云前来拜会,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进来的赵云,笑道:“你前儿还说在家好生教学生上课,怎么有空来?”

    赵云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求你来了。”

    周鸿听了愈加诧异,道:“有什么事是你解决不了的?”

    赵云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终身大事。”

    周鸿先是一惊,随即大喜,笑道:“那是喜事,你终于打算娶妻了?是哪家的小姐,几时打发媒人去提亲?要我帮什么忙?你我相交一场,只管说。”

    赵云喝了一口茶,笑道:“所以今儿特特来请尊夫人替我做媒。”

    周鸿纳罕道:“莫不是内子认得的人?内子平素交好的都是各家小姐,你常说门当户对,也不想着高攀,怎么今儿改变主意了?”

    赵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吊足了周鸿的胃口,赵云方笑道:“我从前说过,生平不会攀龙附凤,今日依旧如此。因此我瞧中的姑娘,没有什么显赫家世无双才貌,却是你也认得的人。”

    周鸿突然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才脱籍离开的丫头雪雁?”

    赵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正是她,这事可不得请尊夫人替我做媒?”

    周鸿奇道:“你怎么就看上了她?上回说时,你还装得毫不在意,怎么这会子就变了心思?虽说你脸上略有残损,但是你功名未变,家资也颇富余,大可娶个小家碧玉,如何能看上她这么个才脱籍的丫头?别说看中她美貌,你也不是这样浅薄的人。”

    赵云道:“一则我先前不知她是否许了人家,二则不知她为人品性,三则身份有别,不敢唐突。如今皆已打探明白,她既未许人,本性又十分忠义,且读书识字,其见识非常人所及,也已经是良民,故有求亲之念。”

    周鸿听到这里,虽然觉得二人十分相配,却也不好一口答应,道:“你已经打探过了?她毕竟做过丫头,你当真不在意?”

    赵云道:“我既向你开口,便是不在意她曾经做过丫鬟。我经历那么多事,终身大事不敢鲁莽,也十分敬重于她,不敢过于造次。当初我曾说过,尊夫人之情义,世间无二,既是尊夫人陶冶教育的,又守着宝山而不贪墨丝毫,可见其品德出众,而且她不怕我长相有瑕,非世人所及,从前的身份反而不过是末流小道,不足挂齿。”

    周鸿笑道:“你说了这些,可见你早已拿定了主意。若你之前不曾打听雪雁为人处事就来向我求亲,我反而觉得你心不诚,毕竟这是终身大事,岂能莽撞。”

    赵云听了这话,喜道:“这么说,你是应了我?”

    周鸿道:“我虽然应了你,却做不得主,雪雁现在有认的干爹干娘,还有干哥哥,总得内子去说和,他们满意,且雪雁愿意,方能成事。”

    赵云笑道:“我是先打听清楚了才有求亲之念,他们自然也得打听打听我的事。”

    周鸿点了点头,道:“你明白便好。你放心,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得略等等,他们家打听你,也得费些时候。”

    赵云起身作揖,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费心了。若有了好消息,还请早些告知于我,我好请了媒人登门提亲。”

    周鸿连忙还了一礼,道:“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忘记。不过,眼下倒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办好了这件事,我就跟内子说你意欲向雪雁姑娘求亲,让她去问问雪雁家的意思。”

    赵云一听,忙问是何事。

    周鸿将孙绍祖一事说给他听,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且孙绍祖在家乡恶名昭彰,进京后依靠自家是荣宁国府的门生,也没消停过,圣人最恨的是哪些家,你心里明白,这样的人若真有了实权,吃苦受罪的可是百姓。”

    赵云听完,道:“你是叫我查探一些证据出来,好让人夺职定罪?”

    周鸿笑道:“果然是从翔,不必我说你也明白。”

    黛玉虽然派人打探到一些消息,但是并没有证据,故此这些须得周鸿和赵云费心,赵云虽然不曾出仕,但是行走见闻极多,自幼也是读书识字明理,愈发怜悯百姓,巴不得贪官污吏和孙绍祖这样的人少一个是一个,他们定罪后,便有一方百姓不再因他们受苦。

    赵云出了周家,先给学生们放假,并布置功课,尔后备了车马,亲自去了一趟大同府,回来后不仅带了查到的物证,还带了人证。

    周鸿见到后十分喜悦,忙命人将人证物证都交到王淼手里,料理完甄家之事,王淼便去了兵部,品级未变,但却掌管着兵部诸事,孙绍祖等人的事情正归他所管。

    王淼乃是长乾帝心腹,见状大怒,同周鸿一般,他对于长乾帝心思极为明白,早听周鸿透露过说是荣国府的门生,近来刚定了荣国府的二姑娘为妻,当朝便送到了长乾帝跟前,长乾帝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命刑部严惩不贷。

    消息传到荣国府后,贾赦顿时惊呆了,忙去贾母房中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折腾了很久没有时间写,这些是早上起来写出来的。

    不过明天开始就七点更新了,绝不晚了,握拳!

63第六十三章

    迎春虽不是贾母的心头肉,但也是她的孙女,起先她便对孙家十分不称意,不过是想着贾赦是迎春之父,又因儿女之事乃是天意,恐自己拦阻贾赦不听,方不曾顾及,如今从黛玉送来的消息中知道了孙绍祖的为人,贾母哪里愿意结亲,只是偏已急急将迎春许给孙家,还说今年过门,正无可奈何,便见贾赦过来禀告说孙绍祖坏了事。

    贾母沉着地呵斥道:“你慌什么?横竖与咱们家不相干。”

    贾赦急道:“怎么不相干?二丫头已经许了孙家,难道要嫁到大牢里不成?”

    贾母冷冷地道:“早知如此,起先你心急火燎地将二丫头许出去为的是什么?二丫头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你竟一点儿都不为她着想,生生要坑了她。”

    贾赦面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辣气壮地道:“儿子怎么就不为她想了?孙家家资饶富,又只孙绍祖一人在京城里,二丫头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岂不比在家里强?”

    贾母看了他一眼,对于此子她已然无力深管,乃道:“我也不来理会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儿,其内到底有什么缘故,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过为你的脸面,我不说出口罢了。眼下我只心疼二丫头,虽说你已经将她许给了孙家,可到底还没有行完六礼,算不得是孙家的人,你且瞧瞧孙家的案子如何,倘或竟一蹶不振了,总得有个说法,咱们不能白送姑娘过去受罪。”

    贾赦登时想起此事,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忙匆匆告辞出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贾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疲惫之色。

    鸳鸯素来厌恶贾赦,捧着茶碗过来给贾母润口,劝道:“老太太快别伤心了,二姑娘好歹还没嫁出去,礼也没行完,若孙绍祖治罪,咱们倒有转圜的余地。”

    贾母喝了一口茶,复又将茶碗放在里鸳鸯手里托盘上,道:“即便是孙绍祖死了,二丫头的名声也不好,更难说到好人家了。”

    鸳鸯道:“林姑娘认识的人多,交情也好,若果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只好请林姑娘费心了,和林姑娘相好的门第清正,想必能为二姑娘挑个不错的人家。”

    贾母点头道:“也是,就算那家子没钱没权势,不过是给二丫头多陪送些嫁妆罢了。”

    鸳鸯心中微微一叹,丝毫不敢告诉贾母府里已经艰难到贾琏来求自己偷贾母的东西出去典当度日,她知道贾母其实心里明白,只是假装不知由着自己罢了。她常想,若没有林姑老爷留下的家业,恐怕府里早几年便是个空架子了,哪里还有今日的锦衣玉食。

    这两年她冷眼旁观,这些姑娘中唯有黛玉一片真心为姐妹们,从前她是自身难保不大多言,如今出阁了方帮衬起姐妹们来,可见其心之诚。别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她不管迎春死活,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可她偏偏仗义相助,派人打听孙家的来历和孙绍祖的性情,又来告知贾母,对于迎春而言,便是亲父母亲祖母亲姐妹亲兄弟,也都不如她。

    鸳鸯觉得迎春的这件婚事是不成了,虽是侯门娇女,毕竟议了亲,往后的亲事恐怕不大如意,可是就算不好,有黛玉看着帮着,总比眼前这个孙绍祖强十倍。

    次日一早,迎春过来请安时,鸳鸯将她衣襟一拉,悄悄走到别处将此事告诉了她。

    黛玉既然为迎春尽心,总不能不让她知道黛玉的好处。

    对于这门亲事迎春原先心中也有几分憧憬,哪知孙绍祖竟是这样的人,前程渺茫,不由得痛落几点泪来,哽咽道:“都是我命苦罢了,如何还劳烦林妹妹费心?”

    鸳鸯劝道:“林姑娘正为姑娘想方设法,姑娘倒是打起精神来才好。”

    迎春本是个懦弱性子,听了鸳鸯这话,垂泪道:“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妹妹心虽好,可是这件事是老爷定的,岂能轻易退亲?”

    鸳鸯闻言,对她无言以对,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自己尚且为了不做贾赦之妾狠命立誓,她反如此。这些姑娘中再没迎春这样的,虽说她精明强干不及探春,可是也精通下棋,胸中更该有丘壑才是,怎么遇到难事便说认命二字?难怪奶娘拿了金凤她都不敢声张。

    送迎春离开后,鸳鸯说给贾母听,贾母叹道:“二丫头针扎了都不吭声,谁说都无用。”

    说着,贾母揉了揉额角,命人叫来凤姐,道:“你妹妹的亲事,你不曾打听过?”

    凤姐近日在家中养胎,一概闲事不管,听了贾母责备的言语,忙道:“老爷已经定了的事情,即刻命人过礼,还说今年过门,到过年不过三个月,家具没有打好,衣裳没有做好,嫁妆都没有动静,老爷都不管不顾,哪里是我们能插手的?”

    贾母知道不能怪他们,可是想到自己府里竟到如此地步,不免觉得十分悲凉。

    凤姐眼珠一转,问道:“莫不是孙家有什么不好了?若是不好,竟是早作打算要紧,二妹妹纵然不好,也不是孙家那样能匹配得上的。”

    贾母素信凤姐越过别人,故叫来凤姐,反没叫别人来,向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忙将黛玉送来的消息告诉凤姐,黛玉只送来了孙家和孙绍祖的为人处事,并没有提及孙绍祖定罪乃因周鸿釜底抽薪,毕竟这些事传出来并不好。

    凤姐不及听完,已是瞠目结舌,半日方道:“孙绍祖已经获罪,想来是不能出来了,横竖咱们的礼还没过完,退亲也使得,只是不知道老爷如何做。”

    贾母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只怕你们老爷已经想着怎么退亲了。”

    凤姐深以为然,孙家的聘礼还没送来孙绍祖便出了事,没了聘礼,贾赦如何甘心,自然不会愿意,倒不如退了亲,让迎春另嫁,他还能白得一副聘礼。

    回去说给贾琏听,贾琏叹气道:“老爷正叫我想法子了结此事呢。”

    凤姐道:“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家老爷卖了姑娘,反是咱们对不起的林姑娘为二妹妹费心。若不是林妹妹,二妹妹这会子可不是跳进火坑里去了?”

    贾琏一怔,随即道:“这些姐妹中,也就林妹妹有心了,可惜咱们偏还做出那样的事。”

    凤姐也十分可惜,道:“想当初若是林妹妹嫁到了咱们家,不说那嫁妆丰厚得足以家里丰丰富富再过个十年八年,就是论人品,林妹妹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不知道太太如今可曾后悔,薛家便是有百万之富,眼下薛大兄弟娶亲,难道能全给薛大妹妹做嫁妆?”

    贾琏笑道:“说这些子事情做什么?横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快歇息罢,明儿有的忙呢!”

    凤姐听了,方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凤姐诸事不理,贾琏却忙得脚不沾地,到处走动。

    贾赦原是极昏聩无能的人,数日后听到孙绍祖已经定了罪,乃是流放三千里,合家抄没,其家人贬为庶民,各奔东西,大同府赫赫扬扬的孙家就此风流云散。原来孙家倚仗权势做了不少天怒人怨之事,孙绍祖身上还有人命,故判处了重刑。

    贾赦得知后,立时派人去孙家说尚未行完六礼,遂反悔退亲,又督促门下人等速战速决,不但日后能将迎春再嫁别人好得聘金,自己收了孙家五千两银子一事亦遮掩过去了。孙家已经败落,畏惧宁荣国府之势,不敢过来讨要公道,只得忍气吞声地退了亲。

    贾琏跌足长叹不已,他本来已有了法子让孙家自行退亲,岂料贾赦竟先退了亲,如此一来,迎春再难许到好人家了。

    旁人虽觉得贾赦落井下石未免太过无情无义,但是设身处地一想,自己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放之人,何况贾赦哉,因此听说此事后,笑谈几句,便丢开不提了。

    贾母松了一口气,命人去接黛玉过来,与她商量迎春的亲事,打算将迎春早早地嫁出去,以免再被贾赦无缘无故许给别人。

    彼时已进九月,偏黛玉闻得孙家之事已定,一早去忠顺王府赴嫣然所设之菊花宴尚未回来,周夫人对来人道:“等你们表姑奶奶回来,我跟她说一声,明儿去府上给史太君请安。”

    去的人答应了,告诉贾母,贾母只得暂且等着。

    却说黛玉晚间到家,回了周夫人,从周夫人处得知此事,不免一叹,她知道贾母叫自己过去的用意,无非是为迎春筹谋。可是她同别人相交,经历世事愈多,愈加明白荣国府名声不堪入耳,纵然自己知道姐妹们的好处,外面怕也不信,何况迎春的性子实难扭转过来,若她自己不争气,凭别人如何帮衬她都未必过得好。

    周鸿皱了皱眉,道:“此事你不能答应,若是过得好还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怪你?”

    黛玉知他担心自己日后因迎春日子好坏而受人诟病,叹道:“这个道理我怎能不知?别说我年纪小没有给姐姐做保山的道理,就是有,我也没那份本事。先前我不忍二姐姐掉进火坑,如今已经尽了心,二姐姐的事情交给外祖母做主方是上策。”

    周鸿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保山你还是得做,却不是你二姐姐,而是雪雁。”

    黛玉闻言,不觉诧异道:“怎么?又有人向我的雪雁提亲了?”

    周鸿纳罕道:“莫不是有人向你提过?”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虽然雪雁是个丫头,但是她的好处谁不知道,不仅有人来求我,还求过太太,只是我们都想着雪雁要脱籍了,并没有答应罢了。几年前,表伯父府上的管家就替他侄子来求过表伯母和我,我们都没应。”

    周鸿道:“怪道赵先生早早地就来求我,想必是他也知道有人来求亲。”

    黛玉听了,忙问道:“你说是赵先生?”

    周鸿点点头,遂将赵云所托之事一一告知于她。

    黛玉眉头一扬,道:“听你说的,难道我的雪雁还配不上赵先生?雪雁不比赵先生差什么。我现今也知道外面的世事,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未尝不是因为想依附公门侯府,以免任人宰割,且上头有人,行事十分便宜,于子孙后代大有好处。何况雪雁有嫁妆,赖家是外祖母府下的奴仆,赖尚荣已是七品知县,她还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又是南华姑姑的妹子,这样的丫头比小家碧玉还强,若我放出话,不知道得有多少比赵家还好的人家来提亲。”

    周鸿莞尔道:“人家虽多,却没有几个比得上赵云之为人品性,我心里觉得二人十分相配,才有试探之语,闻赵云回答,不是甜言蜜语,倒是更显诚心,因此方替他说合。”

    黛玉听了,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赵先生知根知底,比外面不知道的强些。赵先生既肯过来求你,想来是心中对雪雁有意,方去打听明白。”

    说着,微微一叹,蹙眉道:“雪雁的好,我心里明白,盼着她能有个好结果。先前那些来提亲的,或是府中管事为自己的儿子求娶,或是外面耕读之家来求,虽只三五家,可见雪雁的好处人尽皆知。只是管事之子仍是仆从,识字不多,雪雁已经脱籍,十分不配。耕读之家不过是想着依附咱们这几家的权势,雪雁又有那样的姐姐,故我都没应承。”

    周鸿道:“的确该好生思量一番。”

    黛玉眉头舒展,笑道:“至于你说的赵先生,如你所言,倒比旁人好些,雪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但是他先前和家人不睦,恐再生事,须得好生打探打探。”

    第二日一早,黛玉果然打发人去打探赵家之事,虽说她和迎春是姑舅姐妹,但是雪雁陪她多年尽心尽力,比姐妹之情还深,自然在雪雁之事上十分尽心,打发了人去后,方重新妆饰了,告诉周夫人一声,坐车到荣国府。

    凤姐闻得黛玉过来的,早迎了出来。

    黛玉见状,忙道:“你身子重,过来做什么?往常没人迎我,我也一样拜见了外祖母。”

    凤姐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嫩了?走两步就动了胎气不成?再说,除了我来迎你,谁还来迎你?正经跟我进去,老太太等着你呢!”

    说着,挽着黛玉进去,低声将贾母之意告诉了她,轻声道:“就二妹妹那性子,烂泥扶不上墙,你可千万别答应,她压不住人,过得好是你的恩,过得不好竟是个仇了。”

    黛玉闻言道:“经历了这么件事,二姐姐还是那么个性子?”

    凤姐道:“可不是,还是那样,不然我怎么给你这么说呢?真真是叫我都不知道如何说她了,只知认命,性子却不改,面团儿似的,针扎不出一声来,除了是嫁到规矩严谨心性敦厚的大户人家,其他的人家她都过不好日子,何况好人家又有谁肯愿意求她?”

    黛玉一声叹息,道:“二姐姐也该改改了,长此以往,可怎么好?”

    凤姐摇头道:“十八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怕是难改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贾母房中,只见李纨携着湘云、探春和宝琴在屋里,余者宝钗已经搬回了自己家,迎春在东院,惜春在屋里不出来,竟比不得先时热闹了。

    黛玉忙上前给贾母请了安。

    见到黛玉,贾母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招手叫她坐在跟前,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可好?”

    贾母叹了一声,道:“什么好不好,就是能吃的吃两口,能顽的顽一把罢了。”

    黛玉瞧着贾母白发苍苍的模样儿,想起荣国府下场必然不妙,心里骤然一酸,也不知道到那时,这位老人家该当如何是好,只得安慰道:“有姐妹们陪伴外祖母倒好,外祖母只管保养,外祖母还得等着二哥哥娶亲,抱二哥哥的贵子呢。”

    提到宝玉,贾母笑了起来,忙问鸳鸯道:“宝玉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过来道:“已打发人去问了,今儿精神还好。”

    贾母听了不语,黛玉诧异道:“二哥哥竟病了不成?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贾母叹道:“前儿府里二太太打发了许多小丫头出去,你二哥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个不忍离别的,听说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去了,整个园子都冷落了,故酿成一疾,正养着,百日内都不许他吃荤呢。”

    黛玉亦曾听说荣国府抄检大观园一事,贾母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多问,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听了贾母的话,忙命紫鹃代她去怡红院探望。

    紫鹃去后,贾母又命李纨带姐妹们去园子里顽。

    李纨瞧了黛玉一眼,知晓贾母有密事与黛玉商议,闻言便告辞出来,跟前只留了凤姐。

    黛玉一叹,果然听贾母说道:“二丫头的事情你都知道,孙绍祖判了流放,孙家抄了,你大舅舅已经将亲事退了,毕竟先前六礼还没行完。眼下你二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我只好托你给她再择一门亲事。”

    凤姐听了,忙看了黛玉一眼,脸上满是担忧。

    黛玉想起昨日同周鸿说的话,又有凤姐今日之语,道:“外祖母容禀,孙家之事刚过,二姐姐正在风头浪尖,倒不如等明年再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大舅舅那性子,我哪里敢等得?如今有个孙家,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第二个孙家?我素日不大出门,不知道哪家有合适的人选,你常和人交好,竟是费些心,给你二姐姐选个好的,不拘门第出身根基,只好人品好模样儿好便可。”

    黛玉淡淡一笑,道:“外祖母快别臊我了,我年纪轻,又没经历过这些,哪里有什么本事给二姐姐挑个好的?何况我是妹妹,再没有给姐姐做主的道理。”

    凤姐忙道:“正是呢,老祖宗,林妹妹也不容易,若叫人知道林妹妹先前帮了二妹妹一把,如今又插手管二妹妹的亲事,外面可怎么看林妹妹呢?老祖宗最是见多识广,咱们家亲友又多,难道还不能给二妹妹选个妥当的人家?”

    黛玉在一旁低头不语。

    贾母听了,不禁道:“瞧我竟是老背晦了,二丫头不容易,难道玉儿就容易不成?”

    忙对黛玉道:“好孩子,是我想得不周全,委屈你了。”

    黛玉道:“外祖母也是一心为二姐姐,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只是二嫂子说的是,外祖母见的人比我多,府上亲友知根知底,总有那么几家配得上二姐姐。”

    贾母道:“也只好在自家亲友里选一门亲事了。凤丫头,这事就交给你了。”

    凤姐暗暗叫苦,可是自己作为长嫂,不能冷眼旁观,只得应了。

    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黛玉去拜见舅母,凤姐忙借口陪她一起,从邢王夫人处拜过回来,凤姐方道:“好妹妹,你给我出个主意罢。”

    黛玉微笑道:“二姐姐的亲事可没有我说话的道理,外祖母先前已经说了,不拘根基门第出身,只要人品模样儿好,你从这些里头选,未必不能如意。二姐姐那性子,你也只能选个人口简单性情敦厚又无甚权势的人家。”

    凤姐叹道:“二妹妹也没有多少嫁妆,又定过一回亲退了,眼下只好如此了。”

    黛玉去见李纨并姐妹们,方知当日抄检大观园细事,闻得宝钗突然搬走,并没有知会湘云,湘云如今住在稻香村,一阵叹息不绝,怪道湘云上回红着眼圈说想自己了。

    黛玉道:“听说薛家大爷娶亲,想来宝姐姐回家帮衬些。只是宝姐姐搬出去了,怕以后不大容易见面了。”

    李纨笑道:“有什么不好见?她家就住在园子东南角太太院子的后面,来往也便宜。”

    黛玉闻言奇道:“难不成薛家竟在府上娶亲?”薛家在京城不是没有房子,在荣国府一住多年倒也罢了,想必是因为家里生意渐亦消耗,故依附荣国府之势,正如宝琴跟着哥哥过来,也是如此,但是薛蟠娶亲,仍住在荣国府,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众人只是一笑,都无可解释。

    黛玉见状,掩口不提,少时李纨打发人去请了宝钗来,姐妹见面,都不提此事。

    在荣国府用了一顿午饭,姐妹们想到迎春之事,再想到自己的终身不知如何,都没精神说笑,眼瞅着这里别无趣味,黛玉也敛了心思,告辞回家,当晚亦无事可记。

    次日周鸿进宫,黛玉忙叫人去请雪雁过来,迎春之事她不能再插手,却不能不管雪雁。

    紫鹃等人都知道此事,瞅着雪雁笑而不语。

    雪雁近日都在家中苦练书法,除了黛玉和赖家两处,便不再出门,外头的风波一概不管,闻得黛玉来请,以为是迎春的婚事出了变故,她期间来过黛玉这里,知道黛玉正在为迎春筹谋,不曾想一进门未听此事,反听到黛玉说起赵云提亲。

    雪雁听完,不觉一呆,看到紫鹃等人脸上的促狭,顿时脸红不已。

    黛玉看了她一眼,拉着她手坐在身边,道:“我也是比过许多人家,觉得赵先生匹配。上无父母,小有家资,行事爽利,且是举人出身,因残颜不能出仕,但才学犹存,这样你将来就不必面对别人的冷言冷语。只是,你不嫌弃他脸上的伤才好。”

    雪雁苦笑道:“太突然了些,姑娘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实在说不上来。”

    对于赵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从前她也赞叹过赵云和当下人等颇有不俗之处,但从来没想过他会向自己提亲,为的是什么?她听观月说过,赵云虽然毁了容貌,但是仍有不少比他先前未婚妻家还好的人家愿意以女许配。

    黛玉道:“终身大事不能草草敷衍,因此你须得有所打算了,不止赵先生,别人也向我求过你,只是我想着他们都不好,便没答应。”

    雪雁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来过黛玉这里几次,都没听黛玉说起过。

    黛玉笑道:“这些事,告诉你,白生烦恼,明知你不会应承,我何苦说给你听。”

    说着,将近来过来相求的几家说给雪雁知道:“头一家便是府里的管事,替他儿子求的,你必然不愿意,倒也不必多听。另一家是外头的耕读之家,中了秀才,他家的老太太原是府里放出去的丫头,服侍过咱们家的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我想着这样的人家不过是慕咱们家的权势,将来功成名就了指不定如何,我没答应。还有一家是个财主,家有良田百顷,也是想托庇于咱们门下,想求了你做儿媳,听说那家太太性子很刻薄,我也没答应。”

    雪雁听了,叹道:“都是无利不起早罢了。上回我去干爹家,他们也跟我提此事呢。”

    说到这里,雪雁苦笑不已。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似乎眼前只该忙活终身大事,别的都往后靠了。

    黛玉笑道:“你如今也是个香饽饽,哪个不想着先下手为强?下回见了你干爹干娘就说我说了,你的亲事,我得亲自给你挑,万不能委屈了你。”

    雪雁知她怕赖家等人将自己随意许配出去,故有此语,忙道谢不已。

    紫鹃沏茶过来,笑道:“我倒觉得赵先生比别人家强些,雪雁不妨思量思量。”

    黛玉奇道:“你也觉得好?”

    紫鹃想了想,道:“赵先生原就是大爷门下的幕僚,不必因雪雁而依附豪门;二则赵先生打听过雪雁的人品性格方向大爷提亲,倒郑重些,不似别家不知道雪雁是什么性子就来;三则上头没有父母,没人对雪雁指手画脚;四则他们早已分了家,纵然赵家生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雪雁是什么人?正如姑娘说的,旧主子干哥哥干爹干娘都是依靠,赵家听了还不得当真佛供起来?别说门不当户不对,雪雁没高攀了他们家,赵先生也没高攀了雪雁。”

    雪雁听得好笑,道:“我什么时候竟成了真佛了。”

    紫鹃正色道:“我可没说谎,这是实话,恐怕赵家还觉得高攀了咱们呢!虽然说什么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可是论起世俗人情,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奴才反比他们还尊贵些,等闲没人欺侮,不然赖大爷已经做官了,赖大管家夫妇为什么还在荣国府里为奴为婢?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做奴才儿子面上不好看?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对赖大爷的前程有益无害。”

    黛玉在一旁点头,赞同道:“紫鹃说得有理,雪雁别看轻了自己。”

    雪雁笑道:“我何曾看轻过自己?只是觉得这样的要紧大事,总不能三言两语就定了。正如赵先生先打听了我,我也得先打听打听他,若不好必然是不应的。”

    黛玉忙道:“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你只管等着知道。”

    雪雁听了,莞尔不已。

    紫鹃道:“过了年雪雁就十九岁了,耽搁不得,好容易遇到了相配的人家,打听回来若好,早早定下倒好,免得那些人还来罗唣姑娘,未免又生事。”

    雪雁忙看向黛玉,问道:“还有人来打扰姑娘不成?”

    黛玉摇了摇头,没有言语,雪雁也不知是有还是没有,心里不觉有些烦闷,及至离开了周家,仍觉如此,只得静下心来在书房中练字。

    练了半日书法,雪雁渐渐心平气和下来,不禁失笑。

    她在这里烦闷什么?黛玉肯告诉她这件事,并问她的意思,其见识心性已经高于世人一等了,并没有让自己一味盲婚哑嫁,若是别人,只怕早一口应承了叫她备嫁,毕竟像赵云这样的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雪雁本性精明,亦洞悉世情,只在心中权衡利弊,以及合适与不合适。

    和李三相比,赵云的确更合适些,首先他是举人,有地位,也是周鸿的幕僚,有本事维护自己,但因面有残疾而不能出仕,避免了日后他功成名就自己应酬走动倍受闲言碎语,而李三连自家的良田都保不住,更别说其他了。她心里明白,就是赵云出仕,自己在外面与人交际,不会如娇杏一般,旁人怠慢娇杏并非她是丫鬟出身,而是她是二房扶正。

    其次,赵云见识广博,既知自己读书识字,可见他对此颇为赞同,不会拿着当世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来约束自己,且平常言谈也能投机,又不会有人来说自己过于奢靡。她虽然说过向往田园风光,但是明白自己素来是锦衣玉食,绝对不耐烦跟李三这样的人议论怎么插秧怎么锄草怎么收成,或者穿戴着绫罗绸缎金珠簪环在只穿布衣的村落中招摇过市。

    再次是家世,正如紫鹃所言,赵云家世清白有功名,但是脸有残疾不能出仕,而自己有才有貌有嫁妆有靠山,在京城中的人脉远胜赵家只有赵云一人是周鸿的幕僚,所差只是出身,即便嫁到赵家,不会有人看不起,因为他们的确是门当户对,谁也没有高攀了谁。出身是要紧,但是也得看各人本事,有本事了别人便不会在意自己的出身如何。

    最后就是赵云没有父母,不会有婆媳嫌隙,也不会有人压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

    过了多年小心谨慎的日子,雪雁一向选择对自己最合适的,婚姻的幸福与否往往需要当事人的经营,她并不信任一见钟情能天长地久,李三因色而钟情,二三十年后是否还会一如既往?雪雁并不能保证,因此眼下就等着知道赵家人门风行事如何,赵云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譬如外祖父母舅舅舅妈等等,性格心思如何。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别人,赖家也不知,她只告诉了于连生一人。

    相较而言,于连生于她比赖家更亲密。

    于连生听完,沉吟片刻,道:“别人说得再好,咱们都不清楚,因此得咱们亲自打探了才知道。你放心,我派人去打探,若好咱们就考虑一番,若不好,你就向林淑人推了,横竖我眼下颇有几分薄面,给你寻个更好的人家,也不是没有。”

    雪雁道:“好不好,我并不在意,齐大非偶,我原也不想嫁什么高门大户。”

    于连生看着她如明珠美玉一般皎洁的脸庞,想到她的才气心性本事,叹道:“若不是差在出身上,你何以如此?可惜了。”

    雪雁抿嘴一笑,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嫁到高门大户就是好事不成?怕费心操劳的事情好多着呢,还是简便些好,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于连生知她心思,赞同道:“你说的极是,如此说来,倒是赵云更合适些。”

    雪雁道:“好不好,也得有了消息后再说。”

    黛玉和于连生都派人去打听赵家,赵云却不在家,而在他外祖父家。

    赵云的外祖父韩青山是镇上最大的货商之一,生有一子一女,子名韩飞,有二孙,一名韩荣,一名韩茂,皆已娶妻生子,女儿便是赵云之母,早几年就去世了,因韩青山素疼女儿,女儿没了以后,他疼赵云如亲孙一般,韩荣和韩茂亦同赵云亲如兄弟,举家和睦。

    闻得赵云意欲娶妻,韩青山顿时大喜过望,道:“你好容易回转过来了。”忙问是谁家。

    赵云细细将雪雁的身份来历人品性情一一告知外祖父和外祖母,他见舅舅舅母和表兄们都不在家,方将此事告知自己最敬重的两位老人,并不敢太过声张。

    当年赵云受伤,赵家息事宁人,不肯外扬,韩青山得知后,立即带着一子三孙打上了赵家,赵云方得以分家出来,并分走了赵家的大半家业,若没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做主,赵云未必能同赵家分开单住,故此对于外祖家他向来亲近远较赵家。

    韩母听完,先叫了一声好,道:“这姑娘极好,堪配你之为人。”

    韩青山也道:“你外祖母说得对,咱们这样人家娶亲,看的乃是人品本事,出身反而次之。这位王姑娘虽是个丫头出身,但是论及嫁妆本事,你还稍有不及,幸亏你没有因你是举人就自视甚高。你跟着周将军做幕僚,咱们家沾了极大的光,但是能有人家干哥哥在宫里的体面?这样的姑娘早些求娶回来要紧,莫让别人抢了先,你眼下虽不能出仕,可是靠你们两个的品貌才学,还教导不出好儿孙?有了这些靠山,将来你儿孙的仕途便比常人平稳顺畅。”

    赵云并没有想过利用雪雁身后的靠山,他只是先好奇雪雁不畏惧他面上残疾,继而敬重雪雁为人,方去打探其性情品格,然后心中倾慕,向周鸿提亲。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这么说,可见赞同他求娶雪雁,并不会看轻雪雁,虽然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说法不乏功利,但是赵云并没有对他们说自己从未有如此想法,如能借势而为,何必横生枝节,横竖他只是想请外祖父和外祖母答应自己求娶的这门亲事。

    因此赵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说好,请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祖父跟前替我周旋才好。”

    提到老亲家,韩青山拍腿道:“你放心,这样的好姑娘,你祖父和你祖母巴不得愿意,必然不会反对,毕竟他们可都想着你那个堂弟的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迎春的机缘就是黛玉,但是逃脱了孙家,就一定好么?那么不争气,哎,但愿她能脱离苦海吧。

    我仔细查看过原著,薛家住在贾家东北上,是位于王夫人院子后面,前院的东北角,薛家后面就是大观园了,因为宝钗搬回家时说过东南角的角门因她之故都是开着的,由此可见,薛家位于贾家的东北角,大观园外的东南角,除了园子外,薛家的确是贾家的东北上,还有香菱曾经说过不再进大观园了,如果不是在贾家,为什么说不进大观园,而不是不进贾家?所以说,薛蟠娶亲,薛家真的没搬家。

    雪雁和赵云,不存在谁高攀谁,所以说,真的门当户对。

64第六十四章

    韩青山深知赵家心思,向赵云许诺,待周家林淑人那边有了消息,自己便替他去告诉赵家,绝不会让赵家坏了这件喜事,现今雪雁那里尚未应承,过去说了若不得答应反而不好。

    赵云正有此意,他心里不知雪雁是否会应亲,亦觉彷徨,闻言忙向外祖父母拜谢。

    韩母招手叫他到跟前,伸手拍了他一下,嗔道:“跟自家人还谢什么?只是你既然已经提亲了,庚帖和成亲的新房、聘礼、聘金等都该预备起来了。”

    赵云道:“聘金预备了三千两银子,聘礼只差些茶果鹅羊酒饼,到时采买也使得。”

    韩青山和韩母听了,皆是一怔。

    他们家虽说是镇上最大的货商之一,家资也不过上万有余,娶妻嫁女从未出过这么多钱,顶多一千,赵家分家之后,家业更少,闻得赵云一气拿出三千两银子,心里都十分诧异。

    韩母想了想,道:“怎么出这么多聘金?你哪来这么多钱?”

    赵云笑道:“都说门当户对,聘礼和嫁妆也得不相上下才是,不能让人笑话了,我倒嫌我自己预备的聘礼少了,只是我从前攒的钱大多买了笔墨书纸,又置办了些良田房舍,手里就剩三千五百两还有母亲留下的一些头面首饰,只好叫人小瞧一回了。”

    韩青山诧异道:“莫不是王姑娘的嫁妆更多些?她一个丫头哪来几千两的嫁妆?”

    赵云笑道:“适才外祖父还说论及嫁妆本事,我还稍有不及,怎么如今反疑惑起来?”

    韩青山道:“本事是你所不及,嫁妆我不过是顺口说的,我料想这么个丫头,虽说本事强些,可嫁妆未必多,听你的意思,嫁妆竟是十分丰厚,连你亦所不及?”

    赵云点了点头,道:“她替周家林淑人藏东西归还林淑人得了林大人一番厚赏,还有二百亩地,就是她姐姐也留下不少宫里赏赐的东西和宅子给她,我听周将军说,至少得有上万的嫁妆,这还没算她干爹家和干哥哥给预备的,因此和林淑人都说配我绝不高攀。”

    他先前以为雪雁只是略有积蓄而已,没想过她必须有丰厚的嫁妆才去求娶,因此听周鸿一说,自己颇有不及,还被唬了一跳,好在自己也置办了十顷良田,因此暗暗决定将聘礼聘金多多添上些,倾力而为,只留五百两做娶亲之用和日后的家用。

    韩母暗暗咋舌不已,道:“倒是咱们有些高攀,这样的嫁妆,嫁到大户人家也绰绰有余。”

    韩青山心里算了一笔账,然后点头赞同韩母的说法,镇上最有钱的财主嫁女儿,也没有上万的嫁妆,何况雪雁背后还有那样的靠山。

    赵云笑道:“若是想嫁高门大户,于她而言也容易,毕竟宫里头还有她姐姐的体面。她之所以不肯,是觉得齐大非偶,我也是瞧中她这一份心性品格,虽身处锦绣,却不慕富贵。”

    韩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我原想城里的姑娘又是侯门公府里出来的,未必瞧得上咱们镇上的人家,听你这么说,竟真是极好的姑娘,若真能娶回来,不枉你蹉跎了几年。你可得千万上进些,好好儿娶回来,也好好儿地待她。”

    赵云应承不迭,也暗暗期盼此事能成。

    韩青山在一旁道:“这么个好人儿,你祖父母一定只有愿意的。”

    听到祖父母,赵云微笑不语。当初分家之际,他就请外祖父母跟祖父母分说明白了,婚姻大事请他们不要插手,他们心中有愧,当即答应了,不然这几年岂能不给他安排亲事,自己容貌虽残,家业本事犹在,也是一个香饽饽。

    不提赵云如何拜托外祖父母,且说雪雁满脸无奈地坐在赖嬷嬷里间吃茶,回娘家省亲的赖欣荣坐在一旁抿嘴微笑,外间正有一位媒婆同赖嬷嬷说得天花乱坠。

    雪雁是南华的妹子,于连生的干妹子,赖家的干女儿,身份许多人都知道,从前在黛玉跟前当差还罢了,如今已经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上门提亲,过来相看的媒婆和各家亲眷极多,见到雪雁模样标致言谈爽利举止大方,都满意得不得了。

    欣荣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正经该想这些终身大事了。”

    雪雁脸上一红,嗔道:“什么想不想的,不过是请我们姑娘做主罢了。”

    欣荣一怔,果然便听赖嬷嬷含笑对来人道:“你说的李公子固然极好,奈何我们家雪雁丫头上头有周家大奶奶做主,竟不敢应承。”

    那媒婆急了,道:“这样好的亲事,老太太还犹豫什么?错过这一桩,可就再遇不到更好的了。李公子现今已经是秀才了,再上进些,明年说不定就能中了举人,家里也有上千的家资,门风清白,人物俊秀,端的是好人家。”

    赖嬷嬷心道近来向自己提亲的,也不是没有举人家,一个秀才有什么得意的?故道:“实话说,我虽是雪雁的祖母,却也得问问周家大奶奶的意思,再说,李公子比雪雁还小了两三岁,我们想着给雪雁找个年纪大两岁的,大些的知道疼人。”

    那媒婆忙道:“女大三,抱金砖,是个好口彩,大些有什么好?不是我说,雪雁姑娘也有十八了,过了年就是十九,哪还有这个年纪的好人家,哪个不是十五六就定亲成亲了。”

    赖嬷嬷笑道:“那就再瞧瞧,你们挑人家,我们也得选个称心如意的。”

    那媒婆听了,知道赖家不能做主,只得道:“老太太好歹记着,向周家大奶奶请示也无不可,有了消息早些儿告诉我们,我们是等得的。”

    赖嬷嬷笑着应了,命管家媳妇送媒婆出去。

    等人离开后,欣荣拉着雪雁从里间出来,笑道:“祖母不答应,都推说林姑娘的意思?”

    赖嬷嬷往身后的靠枕上一倚,道:“也不是推到林姑奶□上,林姑奶奶早说了,雪雁的亲事她有主意,叫我们不必费心,只先将嫁妆预备起来便是。”

    欣荣闻言,看向雪雁,道:“你竟还瞒着我?快说,是不是有极好的人家了?”

    雪雁苦笑道:“我才出来几日?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平时又紧守门户不见外人,哪里就那么快?不过是有几家向我们姑娘说亲罢了,应不应还不知道呢!”

    欣荣想了想,道:“如今你的身份与从前大有不同,能说上极好的亲事。”

    赖嬷嬷也点头笑道:“正是呢,雪雁就是一个香饽饽,不仅有人去林姑奶奶那里提亲,还有到咱们家来的,陆陆续续竟有三四个了,人家都不差。”

    雪雁低头不语,心里微微一叹,虽说都不差,可是终究各有不如意之处,或是年纪小两岁,或是家有刻薄主母,或是寡母爱子,或是家境贫寒,虽然是大管事、秀才、举人和□品小吏等等,但是相比之下,赵云竟是上上之选。

    她虽不求荣华富贵,但也无法忍受家境贫寒,倒不是嫌贫爱富,只是她嫁妆丰厚而夫家寒薄,夫家心气能平?自己也不想跟着吃苦受罪,何况她也不喜小丈夫、刻薄婆婆、寡母婆婆。如今还不知赵云外祖父家和赵家人的品性如何,若是打探出来还好,早些应了正经,免得这一日两三个的过来相看,许多人也自视甚高,自己连练字都静不下心来。

    在赖家用过午饭,正闲话家常,忽听荣国府里掌管配药的贾菖之母过来。

    赖嬷嬷不解,忙起身迎了进来,欣荣和雪雁都跟在身后。

    菖母笑道:“如何当得起嬷嬷亲自来迎?”

    赖嬷嬷在府里的地位远远高于贾菖母子,但是毕竟赖嬷嬷是荣养的老仆人,便笑道:“怎么当不起?这话说得我们像是高人一等似的,可别折煞了我们。”

    请进屋来,菖母看了雪雁一眼,笑道:“这就是雪雁罢?竟出落得这样好了。”

    说完,拉着雪雁的手上下打量,目光如剑,十分锐利,见雪雁肤如凝脂,环姿艳逸,心里已觉三分好,再看她今儿穿着银红撒花妆花缎对襟褙子,那料子竟是上等的,襟前和袖口绣着极精致的花样,头上插着两支金镶红宝海棠花簪,耳畔吊着硬红镶金大坠子,腕上戴着一对赤金累丝镶红宝石海棠花的镯子,通身的华丽气派,脸上越发露出十二分的满意。

    雪雁心中一动,随即暗暗叹气,瞧着菖母的神色,明摆着是替儿子贾菖相看来了,雪雁面上不显,只假作羞惭地低下头不说话。

    赖嬷嬷见状,也已明了,道:“哪有那么好,过誉了,过誉了。”

    菖母松开了手,笑道:“哪是过誉,是真真的好。”

    说着褪下腕上一只韭菜叶儿的金镯子做表礼给雪雁,道:“比不上你的,能着戴罢。”

    若是菖母没有目的,雪雁也许就收了,横竖她收下的表礼多,回的也不少,但是眼下菖母乃是为子相看媳妇,她如何能收?连忙推辞不迭,低声道:“太重了些,我可当不起。”

    菖母一愣,赖嬷嬷也笑道:“她小孩儿家,奶奶给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什么?竟真是受不起,奶奶快收回去,明儿给菖哥儿的媳妇罢。”

    菖母只得收了回来,笑道:“哪里当不起了,我就觉得雪雁极好。”

    赖嬷嬷假作不知菖母来意,道:“好不好,也得林姑奶奶说了算,我们家做不得雪雁的主儿。奶奶这会子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菖母犹未作答,赖嬷嬷又向雪雁道:“你不是说给林姑奶奶请安去?别耽搁了,一会子天晚了路不好走。”

    雪雁听了,忙告辞,又向菖母告罪,立刻离开。

    菖母见房里只剩欣荣在赖嬷嬷跟前,欣荣也已是出嫁之女,便向赖嬷嬷笑道:“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儿,求嬷嬷来了。”

    赖嬷嬷含笑问道:“哪里当得起奶奶求?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菖母心里略松,道:“就是为了我家那小子求雪雁来了,可不得求嬷嬷的意思?”

    赖嬷嬷虽然觉得丫鬟能嫁给府里的爷们是极体面的事情,却也知道自己全然做不得主,且也明白雪雁无意回贾府,何况贾菖家虽不差,却也算不上好,连午前来提亲的李秀才家都不如,便道:“方才我已说了,林姑奶奶吩咐说,她给雪雁择配。”

    菖母闻言不禁一怔,道:“也就是说得去求林姑奶奶的意思?”

    赖嬷嬷点头道:“正是呢!今儿我已送出一个来提亲的了,皆因先前林姑奶奶有吩咐,我们家并不敢做主。奶奶若是一心为菖哥儿求娶雪雁,须得问过林姑奶奶。”

    菖母叹道:“周家是什么门第,哪有我们上门的道理。”

    赖嬷嬷扑哧一笑,道:“周家门第再高,他们大奶奶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表姑奶奶,难道你去了,还拦在门外不让你进门不成?”

    菖母也笑了,果然告辞,打算次日去求黛玉。

    欣荣道:“雪雁竟真是个香饽饽,连他们都动心了。”

    赖嬷嬷却道:“雪雁比你还强呢,别说他们,就是我也动心,可惜你大哥哥早早娶了亲,又没有别的兄弟。雪雁不再是当初咱们认的那个小丫头,她现今的干哥哥在宫里乃是圣人的心腹太监,十分体面,多少人趋之若鹜,自然打起雪雁的主意来。”

    欣荣心里略有不服,道:“话虽如此,可到底也是个丫头出身。”

    赖嬷嬷看她一眼,心知她在夫家婆媳也不甚如意,便笑道:“这丫头和丫头也有不同,咱们家你祖母爹娘还是奴才呢,可谁小看了你祖母爹娘?只要有靠山,那就比正经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强。何况,谁不知道雪雁是南华姑姑的妹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宫里对她不闻不问,她也是南华姑姑的亲妹子,南华姑姑救过圣人的性命!”

    欣荣听了,低头不语,暗暗羡慕,的确,雪雁有个当今恩人的姐姐,即便死了,体面也留给了她,这些比世人都强了十分。

    赖嬷嬷晚间唤来赖大媳妇,道:“雪雁的嫁妆也该预备起来了。”

    赖大媳妇也知道雪雁能给自家带来的好处,绝不敢怠慢,忙道:“自打林姑奶奶说为雪雁择配,我心里就记住了,已经出钱叫人采买了一批红酸枝木打家具,虽比不上紫檀的,但近似紫檀,价格又便宜,也十分体面,瓷器和脂粉头油这些咱们家出,那些绸缎皮子、头面首饰和宅子地雪雁身边有的尽够做嫁妆,她的性子不会花费咱们,因此这一笔竟是能省了。”

    赖嬷嬷赞许道:“你做得极好,就该如此,不过该有的绫罗绸缎皮子头面首饰,咱们也得预备些,咱们尽了心,林姑奶奶欢喜,雪雁也感激。”

    赖大媳妇听了笑道:“今儿又有几家来提亲?”

    赖嬷嬷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秀才家,一个是菖哥儿的娘。”

    赖大媳妇一惊,道:“这两家也都各有好处,若是我,倒是宁愿让雪雁嫁给举人秀才,有雪雁身后的靠山,自己再上进些,还怕不能为官做宰?”

    赖嬷嬷叹道:“我也这么说,菖哥儿虽是府里的爷们,却一无功名,二家资寒薄,菖哥儿的娘一进来就只管看雪雁的头面,倒不如让雪雁外聘。只是林姑奶奶上头做主,没咱们说话的余地,只好看着罢,横竖林姑奶奶疼雪雁得很,必然会挑个四角俱全的人家。”

    赖大媳妇道:“雪雁也是个有造化的。”

    赖嬷嬷赞同道:“不仅是个有造化的,难得是知恩图报,忠义双全。宁可待她好些,也别薄待了她,横竖咱们家也不缺几个嫁妆钱。”

    赖大媳妇听了,笑着应是。

    却说雪雁从赖家回到自己家,神情疲惫之至,晚间只喝了一碗粥便洗澡洗头,小兰和翠柳拿着干手巾与她擦头发,翠柳笑道:“那么多人家,姑娘可看中了哪一家?”

    小兰忙道:“你瞎说什么?哪能说姑娘看中哪一家?传出去像什么?我瞧,得看林姑奶奶的意思。上回在林姑奶奶那里,林姑奶奶不是说了,有一位赵先生求娶姑娘呢,咱们大爷也去打探消息了,只是姑娘为什么不跟老太太她们说呢?”

    雪雁笑道:“还没影儿的事,慌什么?”

    小兰道:“姑娘的终身大事,咱们自然焦急。我看,这些来提亲的人家,都不如紫鹃姑娘说的赵先生好,就是赵先生脸上有些儿伤,配不上姑娘的人才。”

    雪雁对此并不在意,别人嫌弃脸残狰狞,她倒觉得更添阳刚之气,世人以男子斯文儒雅为美,也常有世间男子涂脂抹粉,雪雁对此分外嫌弃,所以十分赞同史湘云“唯大英雄能本色”之语,又给当初分给她的小戏子葵官改名为韦大英。

    头发干透后,雪雁并没有挽起来,便去睡觉,小兰和翠柳依次退出里间。

    雪雁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默默想着自穿越以来至今的种种事情,到了这样的年纪,果然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即便自己不急,别人也急了。

    现今,她对络绎不绝的相看和提亲生出了几分厌恶之心,只想早点定下来。

    她渐渐也明白了自己的好处,不比先前在山海关时的妄自菲薄。果然有了靠山,说亲的对象地位也随之提高。想当初一个略有些家业的庄稼人托婶娘来提亲就觉得自己高攀了似的,虽然当初李管事媳妇没有露出些什么,但是敢来提亲,未尝不是有这个想法。如今于连生步步高升,自己又认了姐姐,便是举人家来相看,也是说求娶二字。

    雪雁心里又笑又叹,不知笑世人之眉眼高低,还是叹世人之追名逐利。

    她最怕的是婆媳嫌隙,这些来提亲的人家中,其实也有一两家比赵云好的,但是皆因上头有婆婆压着,且求娶自己未尝不是为了仕途平顺,依附上周家、荣国府、于连生和赖家这几门权势,雪雁便有些不中意。

    雪雁微微叹了一口气,别人挑三拣四,自己未尝不是如此。

    想到自己眼前的靠山,雪雁不禁又想起另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嫁妆十分丰厚,林如海赏赐的几匣珠宝和南华留给自己的四匣,加上自己历年来积攒的,足足有十匣,布料衣裳良田房舍都一应俱全,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自己的确有底气呢。若不是当初穿越来时的须弥芥子,保不住黛玉的财物,她也不会得到这么多的好处。

    雪雁暗暗庆幸自己有这一点穿越的福利,以及须弥芥子在自己藏着黛玉财物时没有消失。别人都赞叹她如何守住秘密,如何忠义,实不知她这几年来一直忐忑不安,唯恐须弥芥子突然有一日消失不见了,东西自然也随之虚无。

    所以,她搬到自己家之后,第一件事就先将东西全部取出来,虽然锁在耳房里不如须弥芥子安全,不能保证下人是否会偷窃,但好歹比虚无缥缈的须弥芥子值得信任些。

    雪雁想着如何藏金,是掘地,还是掏墙,总不能就这样存放在耳房里,顺势也瞧了一眼左手的须弥芥子,心里只觉得可惜,若是能确定须弥芥子永远跟着自己不会消失,东西藏在其中也无不可,只是难以确定,她就不敢了。刚感应了一下,她顿时惊得睁开眼睛,她出来以后就没查看过,没想到须弥芥子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了,一点儿都感应不到。

    拿着手帕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幸亏自己将东西取出来了,不然岂不是跟着消失了。

    雪雁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十分庆幸自己的小心谨慎,才没有损失大笔财物,若真跟着消失,她不得哭死。难道她穿越带来的须弥芥子就是为了给黛玉藏东西?

    雪雁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毕竟如果她不说的话,也用不到须弥芥子。但是她却知道没有须弥芥子,哪怕是林如海也不能给黛玉保住这么多的东西,由此可见黛玉处境之艰难,好在当初有须弥芥子,因此须弥芥子消失,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没了须弥芥子,雪雁也没感觉可惜,倒是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于连生方带着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她,竟比黛玉还早一步。

    雪雁沏茶上来,听于连生叙说,于连生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并不识字,因此不能把消息写将下来,只是口述给于连生听,于连生再告诉她。

    听完关于赵家和韩家的纠葛以及各家家人的品性,雪雁略觉满意,笑道:“也就是说韩家是极好的,极赞同这件婚事,赵家虽不知赞同与否,但是也不会如何反对,赵家人除了二房心胸狭窄些行事偏激些,赵家老爷子老太太和三房为人都还不错,称不上大奸大恶。”

    于连生点头道:“虽说当初赵家老爷子和老太太压下了赵先生受伤一事,未免觉得偏心太过,但是不难明白他们的心思,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事关本家子孙后代的名声,自然家丑不可外扬。分家是赵先生请求韩老爷子做主,并且分走了六成的家业,二房只得一成,可见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不是不近人情,如今偏疼小孙子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雪雁道:“大哥说的是,凡事总不能十全十美。”

    只要赵家人不是格外难缠就好,雪雁虽有心机手段,却不想嫁过去后和他们成日家纠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那份工夫,还不如多读几本书多练几张字。

    如此一来,倒更显得赵云在这些人家中出挑了。

    于连生喝了一口茶,道:“妹妹的意思如何?赵先生家中只有两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又空出房间教导乡邻家的孩子读书认字,并不收钱,可见不是好色之人,且心存仁善,我特地叫人查访了,十里八乡都说他好,当然,也有几家说他不好,不过是曾经生过嫌隙。我觉得赵先生在这些人家里最配你,不似那些人个个都奔着你身后的靠山来的。”

    雪雁笑道:“连哥哥都说好,想来果然好。”

    于连生瞪了她一眼,道:“这是你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自该小心谨慎些,虽然我说好,可也得你自己愿意,你若不愿意,凭他再好,都不是好。”

    雪雁想了想,正色道:“在哥哥跟前,我也不嫌害臊,若说好不好,眼下实在不知,日子总得过了才知道,倒是觉得赵先生比旁人合适些。何况赵先生也是我见过的,大概性情模样行事手段也都知道,又比那些不知道的强几分。”

    于连生道:“此言甚是,我却忘了你见过他。”

    雪雁微微一笑,道:“再有一件就是赵先生是周将军的幕僚,将来周将军留京外放,他都是跟着的,如此一来,我也不会离我们姑娘太远,我也舍不得我们姑娘呢。”

    于连生道:“你和林淑人倒好,不像是主仆,反似姐妹知己。”

    雪雁抿嘴笑道:“姑娘同我虽称不上相依为命,但是也差不离,比起主仆,我们情分更深些,且我们姑娘也没当我是下人丫头,她有了好人家,便一心想着为我筹谋了。”

    于连生点头称是。

    过来一时,于连生还要再问,忽见黛玉打发人来接雪雁过去,说打听的消息已经得了。

    于连生听雪雁方才的意思,也没继续追问,大概明白她已经应了七八分,便笑道:“既这么着,妹妹先过去,明儿咱们兄妹再说这事,并给你预备嫁妆。”

    雪雁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送于连生出去,自己回来重新换了衣裳,方去周家。

    可巧她到时,并没有见到黛玉。

    汀兰忙拉她进了黛玉的房间,一面沏茶,一面笑道:“有个荣国府的什么菖哥儿的妈来拜见奶奶,奶奶正在小花厅里见她,你略等等罢。”

    雪雁顿时想起昨日菖母的意思,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淡菊过来看出了几分眉目,笑道:“你竟是知道菖哥儿妈的来意不成?”

    雪雁听了,垂头吃茶不语。

    淡菊拍手道:“我晓得了,莫不是来求娶咱们雪雁大姑娘的?”

    雪雁放下茶碗,啐道:“什么话儿你都说,可仔细姑娘一会子知道了,捶你的肉。”

    淡菊笑道:“奶奶为你费心,再不会为了这事来捶我。瞧你的意思,我就知道,我猜的没错儿。你放心,咱们奶奶是什么人,你素日不愿再回荣国府里去,奶奶还能不知?”

    对于贾菖,黛玉的确不满意,且在荣国府配药之时,她们房里常有好药送到药房叫贾菖和贾菱按着方子配,拿回来看时总是分量不足,因而极厌恶这些人,听完菖母来意,黛玉歉然道:“不巧了,嫂子竟来迟了一步。”

    菖母闻言一惊,道:“莫不是雪雁姑娘已经许了人?可是昨儿在赖家并没有听说。”

    黛玉笑道:“嫂子见谅,这事赖家并不知晓,原是我们大爷做的保山,许的就是门下的一位幕僚先生,早早就中了举人,家资上万,虽未定下,但是也有七八分的意思,总得雪雁拒了方好再应承其他。”

    菖母一听家资上万的举人,顿时心头一凉,这样的人,贾菖如何比得上?

    黛玉又道:“因此竟让嫂子白跑一趟了。”

    菖母不免觉得十分低落,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原是我们来得迟了,怪不得姑奶奶。若是雪雁姑娘不曾应承这桩婚事,还请姑奶奶早些儿打发人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家虽没什么本事,菖哥儿倒是知冷知热的,比外头不知根知底的人家强些。”

    黛玉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即使没有赵云,也有别的人家,绝不会是贾菖。

    送走菖母,黛玉回到屋里,见到雪雁便笑道:“你来了?”

    雪雁忙站起身来,淡菊先问道:“奶奶可答应了菖哥儿的妈?原来雪雁也是知道的。”

    黛玉坐下,笑道:“但凡是我不中意的我一概不答应,这个道理你还不知?这几日又有几家过来,我还挑中了两家,若是雪雁不应赵先生,就从这两家里头挑。”

    雪雁大羞,道:“姑娘说的我有多尊贵似的。”

    黛玉道:“你如今是娇客,能不尊贵?何况他们如何想的,我也深知。赵家的消息我已经得了,这会子告诉你,你若应了就点头,若是不应就摇头,横竖人家尽够你挑的。”

    说着,示意紫鹃告诉她。

    紫鹃抿嘴一笑,果然将赵家和韩家之事娓娓道来,和于连生说的有七八分仿佛,只是更细致些,想必是因为黛玉是女子,而于连生是男子,思量不如黛玉周全缜密,皆是各人的品性作为,以及赵云的家业几何,乡邻看法如何等等。

    等紫鹃说完,黛玉和众人都瞅着雪雁笑。

    雪雁面红耳赤地瞪视她们,到底她比别人脸皮厚些,低声道:“姑娘做主便是。”

    一语未完,紫鹃拍手道:“这是答应了?”

    黛玉也觉得欢喜,她头一回做媒呢,脸上更添三分喜色,笑道:“你既要我做主,想来是不反对,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回话了,早些定下来要紧,免得还有人上门,倒不好。”

    雪雁默不作声,黛玉便知其意,忙叫人去给赵云回话,道:“告诉赵先生,往赖家提亲。”

    说完,又打发人去告诉赖家。

    赵云在家中苦等,愈加忐忑,皆因他近日知道不少人家向黛玉和赖家提亲,其中还有官职在身的人,与之相比,自己更无甚好处,正自彷徨不定,忽然得到黛玉派人回话,说雪雁应了,不由得喜出望外,即刻便去韩家告诉外祖父母。

    韩青山和韩母听了,俱是大喜过望,韩母念佛道:“阿弥陀佛,竟真成了。”

    韩青山大笑道:“好,这是喜事,我就去告诉老亲家去!”

    韩飞夫妇并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都知道赵云近日向人提亲,只未得回应,也不知底细,闻得此语,忙问端的,待得听说了雪雁的身份嫁妆,不由得惊叹不已。

    韩飞拍着赵云的肩膀笑道:“不枉你等到这时候才说亲,竟真真是好得很。”

    赵云道:“是我的造化才是。”

    韩飞听了,摇头道:“你媳妇虽好,你也不差什么。聘礼可预备妥当了?聘金送多少?赶紧请了媒婆去提亲,千万别错过了。”

    韩母在上头道:“先告诉亲家要紧,请媒婆得他们出面相请才显得郑重。”

    韩飞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竟糊涂了。爹,咱们这就过去,跟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说明白,好叫他们明日就请媒婆去提亲。”

    韩青山便带着老婆儿子和赵云往赵家走去。

    虽是傍晚,但是两家离得不远,都在镇上,不过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虽然跟着三房住在本家老宅,不过老人偏疼小孙子的前程,但是他们明白这几年若不是因为赵云在周鸿身边做幕僚,凡是地痞流氓小官小吏都不敢欺侮勒索他们,他们家里不会如此平安,因此见到赵云回来,阖家都对他十分亲热。

    赵老爷子和三子赵立陪着韩青山父子坐着在堂屋说话,韩母则由赵老太太在里间陪着,赵云的堂弟赵锋则向赵云请教功课,赵锋生平最敬佩这位堂哥的才德本事,神情十分孺慕。

    赵云虽对本家心灰意冷,但也盼着堂弟争气,丝毫不藏私地教导他。

    韩母吃完了茶,向赵老太太开口道:“今儿来,有一件要紧事同亲家商量。”

    赵老太太因当初赵云受伤一事,对韩家便觉矮人一等,心怀愧疚,忙道:“亲家老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能做到的一定不推辞。”

    韩母心气略平,笑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乃是云儿的婚事。”

    提到赵云的亲事,赵老太太不免觉得有些羞惭,道:“若不是家里出了那么些事,毁了云儿的前程,云儿的终身也不会耽搁到如今,竟叫老亲家太太费心。”

    韩母道:“当初他们悔婚倒好,不然云儿说不到今日的好人家。”

    赵老太太忙问是谁家,道:“不知是哪家,竟比刘家还好。”

    韩母含笑将雪雁一事告诉了她,道:“嫁妆丰厚,品貌一流,本事不俗,又有靠山,又有亲戚,又是城里侯门公府出来的大丫鬟,旧主已是三品诰命,端的四角俱全,这样的好姑娘,往哪里求去?若不是云儿随着周将军,只怕也得不到这样的好造化。”

    赵老太太一听雪雁原是周家长媳之婢,她亦曾听过周家的名声,知道周家在清流中的地位,平常巴结都难巴结得到,再听雪雁有个姐姐救过当今圣人,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更觉惊骇,喜道:“竟有这样的好事?怎么就瞧上咱们云儿了呢?”

    旁边赵立之妻牛氏和赵锋之妻米氏婆媳二人听了,都惊讶非常,暗叹赵云有福气。

    韩母听了这话,便知赵家不反对这门亲事,道:“也是天缘凑巧,有周将军和林淑人做媒,又知根知底,比不知道的强些,云儿说,这些日子以来,有不少人向王姑娘提亲呢。”

    赵老太太连连念佛,道:“真真是一门好亲,得赶紧请媒人去提亲才好。”

    韩母笑道:“正是呢,这事竟早早定下来放心。”

    赵老太太一时想着请那个媒婆去,一时想着该如何预备,一时又道:“这王姑娘既在外面独居,咱们到哪家去提亲?是往周家林淑人那里,还是往干爹赖家?亦或者是向她干哥哥提亲?可得问准了,别出差错。”

    韩母一怔,也没想到此事,忙叫赵云过来问。

    赵云道:“林淑人交代了,叫咱们去赖家提亲,说会告诉赖家一声,赖家好歹是她干爹干娘家,比周家和于公公都名正言顺些。”

65第六十五章

    赖家得知黛玉已将雪雁许了人,赵家很快就会过来提亲,赖嬷嬷向来人打探过赵云的身份来历,虽然有些可惜赵云不能出仕,但既是黛玉之命,雪雁自己又愿意,自己也不好反对,当晚便命赖大媳妇带人来接雪雁回家待嫁。

    雪雁已同于连生商议过了,自己小定、大定乃至于出阁都得在赖家办,便将自己积攒的珠宝首饰和黄金白银重新分散了藏在衣箱里,然后只带小兰和翠柳过去,金婆子和胡婆子并六个小厮留在家中,一则看门护院,二则留给于连生使唤,她跟于连生说了,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个人的家,自己出嫁后,仍希望于连生住在这里,回娘家看哥哥也有个去处。

    对于这所宅子雪雁十分不舍,出来还没住到一个月就搬走了。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叹了一口气。

    于连生如今有许多积蓄,并不在意一处宅子,但他和雪雁兄妹情深,雪雁也不指望一座宅子的租金过活,便答应了下来,决定给雪雁置办嫁妆时送她一处宅子。

    雪雁不知于连生的打算,临走前给他留了三百两黄金,托他给自己置办嫁妆,于连生执意不肯收下,道:“难道我给妹妹置办嫁妆的钱都没有了不成?妹妹留着做压箱钱,赖家到底不是妹妹的亲生父母,也只面上过得去,总不能将你当做自家亲女儿一样对待。”

    兄妹二人推让了好一番时候,雪雁拗不过于连生,只得收了回来。

    于连生送雪雁上了车,又同赖大媳妇说了两句话,托他们好生照料雪雁,赖大媳妇轻易不敢得罪宫里的太监,尤其于连生是当今圣人的心腹,忙笑着应了。

    雪雁带来的金银细软颇多,到了赖家,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方归置妥当。

    次日一早,雪雁梳洗过后,去上房给赖嬷嬷请安,赖嬷嬷笑道:“才起来就听到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想来是应到了今日。”

    雪雁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赖嬷嬷知她面嫩,也不拿她打趣了,道:“一会子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兼陪老太太抹骨牌去,你同我一起去罢,你既然回家来了,总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将你说亲的事情回老太太一声儿,说不准老太太还能赏你些体面。”

    赖嬷嬷素知荣国府里喜体面,当初欣荣出嫁时贾母也赏了东西。

    雪雁答应了,心里颇不以为然。自打跟着黛玉从南边回来后,她就没去过荣国府,想当初林家那么多东西竟是她一个小丫头守着秘密,过去了,岂能得到什么好脸色?何况她有足够的嫁妆,也不缺贾母一点赏赐。

    不过雪雁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母见了她,并没有提及往事,同赖嬷嬷抹骨牌时,听赖嬷嬷说雪雁说亲,乃是黛玉做的保山,又问了赵云家境来历人物品貌,道:“既然玉儿说好,想来是好的。你既然出来了,明儿出了门子就好生过日子罢。”

    雪雁听了,遂含羞带怯地答应。

    贾母回头跟赖嬷嬷说话,问道:“既然赵家要来提亲,你来我这里,家里可留人了?别他们上门提亲,你们倒不在家。”

    赖嬷嬷笑道:“留雪雁干娘在家呢,何况提亲都是在午后,倒不急。”

    贾母方不言语,对雪雁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去园子里见见宝玉和姑娘们罢,你们也是相好了一场,明儿你出阁,再见的时候便不多了。”

    雪雁忙从贾母房中出来,往大观园里去。

    宝玉现今病着没痊愈,拘在怡红院里也得年底才能满百日,雪雁过去,袭人迎了出来,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有空过来?”

    袭人行事稳重,一举一动十分周全,更有一种温柔无孔不入,使人如沐春风,所以即使宝玉面对晴雯之灵巧,芳官之娇俏,在他心里的地位仍是袭人第一。

    雪雁素日也并不如如何厌恶她,笑道:“跟祖母来给老太太请安,过来看看二爷。”

    袭人引她去见宝玉,宝玉一见雪雁,登时十分欢喜,虽然卧病在床,仍旧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林妹妹放你出去了,可是真的?你如今住在哪里?若没地方住,不妨住到咱们家来,横竖房子尽有的。”

    雪雁笑道:“二爷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住在干娘家倒好,不必住到这里。”

    宝玉听了,一声叹息,不觉滴下泪来,道:“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孤鬼,竟不知道平素做什么好了。宝姐姐搬走了,二姐姐说亲又退亲,弄得没了体面,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了,四儿出去了,你也不大来了,更觉得园子寥落了。”

    闻得怡红院里模样出挑的丫头都出去了,雪雁也觉得伤感,且无言以对。彼时以孝治天下,宝玉如何反对?何况他性子又实在是软,虽有怜花之意,终究没有惜花之能。

    王夫人轻易不动怒,偶一发火便若雷霆,总伤人命,先是金钏,后是晴雯,事关宝玉,她不能容忍有丫头挑唆宝玉胡作非为,但凡晴雯芳官几个知道好歹与人为善,也不至于被人一气告倒。当初她曾劝谏过晴雯一番,可惜晴雯自恃乃是贾母所赐,将来是给宝玉做姨娘的,故瞧不起袭人与宝玉同领*之事,动不动就夹枪带棒地一阵讽刺,也听不进自己的忠告。

    袭人晴雯两个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想做宝玉的姨娘,谁也不比谁高贵,所不同的是倍受王夫人信任的袭人先同宝玉有了私情,本人却又义正言辞地向王夫人进言,而长相妖娆性子火爆的晴雯却是清清白白罢了。

    袭人道:“好容易才好些,快别勾起我们这位爷的伤心事。”

    雪雁笑道:“起先无甚作为,此时伤心又有何用?凡事还是往前看罢。”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笑道:“倘或我们二爷有你这份见识,也不会因此病了。这些日子拘得他吃素,眼前火星直冒,恨不得立时就吃上鲜汤。”

    荣国府规矩,生病宜清淡,不许动荤油,常常还净饿着,难怪宝玉忍不住了。

    雪雁只是淡淡一笑。

    袭人因道:“春燕,沏茶过来。”

    春燕答应一声,果然托着茶盘过来,递给雪雁。

    雪雁打量了她一眼,欠身道谢,眼前这个春燕不是当初和佳蕙口角的那个丫头,那个春燕是贾母房中的,没有跟着宝玉一同进园,倒是眼前这个丫头是在怡红院里当差的,她妈便是芳官的干娘,她本人十分有志气,一心盼着出去,比之袭人宁愿长久留下不愿母兄为她赎身,晴雯一头撞死也不肯走出怡红院的门,春燕的品格更值得雪雁赞赏有加。

    荣国府里许多丫头都同名,若不是常见的,很难分辨出来,就是贾母房中的大丫头,也一直是叫珍珠玛瑙翡翠鸳鸯琥珀玻璃等名字。

    春燕知道雪雁已经放出去了,面上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雪雁笑道:“宝二爷早说放你们出去,你也有出去的时候,不过略等一二年罢了,不过早些儿出去倒好,也清净。”尤其是早些出去自行聘嫁,许能躲过荣国府之败。

    春燕听出雪雁赞同自己的行为,不免十分欢喜,笑道:“眼下是不能了,这里一下子走了好几个姐姐妹妹,正觉得人手短了许多,我再出去,哪还有人?太太原说了,明年就叫宝玉搬出去,到那时许能讨个恩典出去。”

    宝玉滴泪道:“春燕,你竟也要走不成?”

    春燕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既有团聚,自然也有离别,我如今还在府里当差,距离开还早着呢,二爷现今便不舍了不成?”

    袭人忙道:“正是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也值得二爷掉泪。”

    说完,又对雪雁笑道:“瞧你好容易来一趟,倒见到这些事。”

    雪雁笑道:“二爷是性情中人,难免如此。”

    袭人听了,深以为然。

    略坐了一坐,雪雁便即告辞,顺着路往探春和惜春这边来,惜春还罢了,自打撵了入画以后,性子越发冷淡得很,几乎说不上话,只知道诵经念佛,雪雁略一问好便出来了,又去缀锦楼,迎春搬出去待嫁,邢岫烟倒还是住在这里,难免问几句好。

    及至到了秋爽斋,探春见雪雁过来,身后跟着小兰和翠柳,再看她之形容。

    因贾母爱女孩子富丽堂皇的模样,雪雁今日打扮得十分鲜艳,银红夹袄儿,石榴红绫裙,其钗钏簪环比着自己也不遑多让,看毕,探春便笑道:“一眼竟没认出来你,听说如今有好几家都向你提亲呢,连菖哥儿的妈都替菖哥儿说亲,可定了哪家?”

    雪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小兰道:“我们姑娘已经由林姑奶奶做保山,定了一位举人老爷,近日就要来提亲呢。”

    探春闻言忙道:“竟是林姐姐做的保山?恭喜,恭喜。”

    雪雁素知探春亦忧她自己的终身,不好过于炫耀,只谦逊两句,便告辞去看李纨。

    李纨的消息比之探春得到的还早些,因她同黛玉交好,自己母子也得雪雁出过主意,因此为她感到欢喜,细细问了赵家来历和赵云人品,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极好,你嫁过去也自在,若是太好了反而是你受气。”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

    李纨叫素云拿出两匹绸缎来,道:“你小定时我去不得,出门子也不能过去给你添妆,今儿先给你两匹料子做衣裳,咱们家的总比外头买的强些。”

    雪雁忙推辞道:“这如何当得?不像是来请安,倒像是来要东西了。何况我不缺这些。”

    李纨笑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料子,值什么?你不嫌寒酸便好。”

    雪雁知道当下寻常绸缎皆是二两一匹,宫里上用的绸缎也不过是二两、三两、五两,还不如一匹九两的毛青布贵,这两匹料子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两银子,但于李纨而言已是极为难得,闻听此言,只得道谢收下,决定将来荣国府落败之际,自己多帮他们母子一把便是。

    又去凤姐房中走一回,同小红说了几句话,小红想起贾芸,羡慕雪雁早早放出去定亲。

    雪雁知她心意,因悄悄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了,二奶奶说什么放你出去?”

    小红低声道:“等二奶奶平安生子以后再求恩典,这些年我对二奶奶忠心耿耿,看在我的忠心上,二奶奶想来能放我出去,大约明年罢。”

    雪雁笑道:“也好,你年纪比我还大两岁,早些出去正经。”

    小红脸颊一红,推她道:“你也来说促狭话,难道你有了人家,就盼着别人都有不成?”

    雪雁因素喜小红心机手段,往常住在荣国府时,私下与她颇有来往,言谈上便不顾忌什么,笑道:“你还哄我呢,几年前园子里的事儿当我不知?如今芸二爷等着你没有说亲,可见是真心实意,你莫辜负了才是。”

    小红叹了一口气,道:“总得出去了才好。”

    雪雁也知须得出去这段手帕相思方得以缓解,安慰了她几句方告辞,回到贾母房里,和鸳鸯一起代替贾母和赖嬷嬷同两个年老的嬷嬷抹骨牌,晌午同赖嬷嬷坐车回家。

    傍晚赵家果然请媒婆执雁求亲,因先前早得了黛玉之意,赖家并未如何为难,只问了许多男方家事,然后故意犹豫了一番方应了,以示自家女儿的尊贵。

    次日赵家忙着又请媒婆执雁送礼,拿回雪雁的庚帖,卜了吉凶后定在十月初八文定。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赖嬷嬷忙督促雪雁做文定时用的针线。

    雪雁先前经历过黛玉的婚事,于三书六礼过程十分清楚,且她也见过赵云,不必量身便知其尺寸,遂在家用心做起针线来。

    小定时,黛玉亲自坐车过来,雪雁不过是个丫头,荣国府并没有来人,其余便是赖家相好来往的人家,几时见过黛玉这样身份的人,故都十分奉承。

    赵云没有父母,来的便是祖母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为了今天打扮得十分体面,穿着绛色缎子袄,勒着镶珠抹额,眉发灰白,面色红润,黛玉见她慈眉善目,举止不俗,不似刻薄尖酸之人,便先放下心来。

    赵老太太自打进了赖家,便觉得满目繁花似锦,处处锦绣成堆,凡是一草一木竟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听赵云说过赖家乃是荣国府门下的奴仆出身,只当是哪一户侯门公府了,其房舍轩敞壮丽,实是惊人骇目,赖家已是如此,不知荣国府又是何等富贵?

    黛玉和赖嬷嬷同赵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吉时一到,命人请雪雁出来。

    雪雁穿着二色金大红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更显得发如乌木,肤似凝脂。

    见到雪雁,赵老太太忍不住满目赞叹,本来打听说她好,以为极好,没想到本人比打听到的更胜几分,当着黛玉的面儿连连称赞了几句,送上文定之礼,乃是赤金打造的金镯子金戒指金项圈和衣裳衣料,赵家虽比不得赖家,也不缺这些,并将一枝金钗插在雪雁鬓边。

    赖嬷嬷回了礼,赵太太忙收了。

    礼毕人散,黛玉尚未离开,叫紫鹃带人送上十二匹绸缎绢纱,并两箱衣服,含笑对赖嬷嬷道:“我别的没有,只衣料多些,拿几匹过来给雪雁做衣裳当嫁妆,那两箱衣服都是先时家中留下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我拣了几件冬衣给雪雁,叫她能着穿罢。”

    赖嬷嬷忙道:“家里已经给雪雁预备嫁妆了,如何能让姑奶奶破费?”

    黛玉笑道:“雪雁跟了我一场,明儿我还得过来给她添妆呢,这算什么破费?”

    说完,又对雪雁道:“衣料里有一匹大红的料子,原是织造府出来的,你也知道,当初我用了别人给的衣料绣嫁衣,我这衣料虽不及那个,眼下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就用这个绣嫁衣,比别的强些。”

    雪雁自来不同黛玉疏离,何况也知道黛玉出嫁之时的嫁妆里带足了二三百匹绸缎,有周家下聘的,有贾母配送的,有亲友添妆的,并不缺这些,便答应道谢收下。

    黛玉走后,赖嬷嬷等亲自送到二门,回来便去雪雁房中。

    雪雁正捧着三百两黄金给赖大媳妇置办嫁妆,笑道:“干娘且听我说,我原不难于此,干爹干娘虽疼我,可总得多给大哥哥和三个侄儿多留些家业才是。”

    赖大媳妇见雪雁如此善解人意,不管自己收不收,她却很懂事,正欲说话,赖嬷嬷已经先开口道:“快收起来给你做压箱钱,你拿这钱出来,当咱们都是什么人儿了?家里自有留给你大哥哥大侄子的东西,这些嫁妆却也是你该得的。”

    赖大媳妇听了赖嬷嬷的话,便知赖嬷嬷心思,也笑道:“正是呢,你小人儿家存了几年才有这些梯己,添在嫁妆里便可,咱们家给你预备的嫁妆却是不能省的。”

    赖嬷嬷又道:“快收起来,咱们家不缺给你置办嫁妆的钱。”

    雪雁百般劝说不得,只得收回,却也再次感叹难怪赖家能爬到如今的地位,虽说他们是荣国府的蛀虫,但是行事周全的确不落话柄。想了想,雪雁道:“既然祖母和干娘都执意如此,只好便宜了我。不过祖母和干娘容禀,我姐姐先前留了些东西财物给我,我们老爷和姑娘也赏赐了不少,房舍已有两处,良田也有二百亩,另外四季衣裳不缺,绫罗绸缎尽有,金珠簪环都是上上等的,这几样皆不必干娘再给我堂了。”

    赖嬷嬷道:“好孩子,真真拿你没法儿。也罢,你将你所有的能做嫁妆的东西都拟一张单子出来,看看还缺什么,叫你干娘去置办回来。”

    雪雁点点头,答应了,晚间果然拟了一张单子交给赖大媳妇,上头罗列了房舍地亩和绫罗绸缎并四季衣裳的数目,金银的数目和首饰并没有明写,只写了金银若干,首饰六匣,她将所有的首饰挑挑拣拣攒在了一处,换了略大一些的匣子,十匣装了六匣。

    她本是个丫头出身的,不过是得了南华所留和林如海之赏方有如此多的积蓄,自己出阁之时这些东西若是太多,反显得过于张扬,不如低调些的好。

    赖大媳妇拿着单子同赖嬷嬷商议,赖嬷嬷道:“虽然那么说,可咱们总不能真不给。房舍地亩是不必费心了,尽够体面。依我看,首饰不缺,就只打四套头面;绫罗绸缎也不少,就买十二匹;四季衣裳做一些,一季六套,比不得林姑奶奶一季数十套,总得过得去;棉被八床,和脂粉头油梳子抿子篦子这些都费不了几个钱,也就那批家具贵些。”

    赖大媳妇一一答应,尔后道:“府里如今越发艰难了,咱们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起先给荣哥儿打点,花费了不少,现今再出这一抿子,近日家中更得俭省些。”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这能花多少钱?算上家具,满打满算不过几百两,上千都不到,不拘从哪里就省出来了。别忘了赵家还得下聘,到那时你就是都留下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咱们却不能做这叫人诟病的事儿,上头还有于太监和林姑奶奶他们看着呢。”

    赖大媳妇笑着称是。

    却说赵云拿着文定回的针线,赵老太太极口夸赞了一回,道:“这样好的针线在咱们这里找不出第二个来,果然是你有福。不过,已经小定了,何时下大定?”

    大定皆是成亲前一两个月,他们这里往往都是纳吉、纳征、请期一并料理,不过荣国府是侯门公府,赖家也是官宦之户,总得按着礼数来。

    赵云想了想,道:“聘礼聘金皆已齐备,不妨就挑个近些的日子下聘。”他想着雪雁在赖家待嫁,赖大媳妇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隔着一层肚皮,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自己早些下聘,他们得了聘金,说不定更用心给她置办嫁妆。

    韩青山夫妇也赞同赵云的想法,忙拟了草帖,请媒婆去赖家商议。

    赖家见到赵家的聘礼,都是一呆。

    赖嬷嬷因道:“不是说这赵家只是寻常耕读人家?如何出得起这样的聘礼和聘金?”

    雪雁近日在房中做针线不出门,并不在这里,赖大媳妇忙笑道:“听说这姑爷跟着周将军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军功之赏极厚,自然有所进项。”

    赵家拟的草帖上除了聘金三千两银子外,另有妆蟒十二匹,各色绫罗绸缎十二匹,四季衣裳十六套,锦被缎褥八床,貂皮四张,鹿皮四张,赤金龙凤镯四对,金项圈四个,金元宝一对,另有茶饼生果米糖羊酒等物,其数目固然远远比不得周家送给黛玉的聘礼,但在当下已经十分丰厚,比赖欣荣婆家送的聘礼还多两倍。

    赖嬷嬷婆媳两个没有提出再叫赵家添东西,乃对媒婆道:“如此已经足矣,既如此,就这么着罢,也不必再生事端,咱们家虽不济,女儿家的嫁妆却不薄。”

    媒婆闻言大喜,她本道赖家地位高贵,只怕会对赵家不满,没想到一次就过了,忙回来告诉赵家,并定了日子下聘。

    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这日天气不大好,因已入冬,天阴阴的,不久便微雪飘扬,两只大尾巴喜鹊在梅花树上吱吱喳喳,更显得扎着红花的聘礼喜气非常。

    黛玉亦亲自过来,同赖家亲友女眷看了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暗暗点头,她听周鸿说过,赵云家资不过上万,都置办了良田房舍,如今拿出三四千两银子做聘礼,足见他对雪雁十分用心,乃是倾力而为,和世人大不相同,遂在雪雁房里说笑时提起此事。

    雪雁微微一怔,脸上旋即一红,心里却想着,但愿能得良人相伴一生罢。

    赖嬷嬷听了,心中忖度半晌,乃笑道:“家里给雪雁置办嫁妆的钱尽有的,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咱们一个都不动,都留下添到雪雁的嫁妆里去,也是一番心意。”

    黛玉深觉意外,笑道:“嬷嬷如此厚道,真真是雪雁的福气。雪雁,还不过来谢你祖母。”

    雪雁忙上来磕头谢过,被赖嬷嬷一把拉起。

    众人不免想起了周家下聘之时,贾母当时亦将聘礼作黛玉陪嫁,不过是因为荣国府花掉了林家的许多财产,没想到她这个丫头也能得赖嬷嬷如此相待,倒是有造化,三四千两于侯门公府不算什么,于他们这些人家而言却是一笔极大的数目,足够好几年的花费了。

    黛玉仍是最后离开,因与雪雁道:“庄子上的租子送来了,你的我叫人分了出来,二百两银子并些猪羊鸡鸭米炭等物,数量不多,是送到你哥哥那里,还是送到这里?”

    雪雁想了想,道:“我哥哥常在宫里,不大住在家里,家里那几个小厮和婆子我已给了足够采买的银钱,如今干爹干娘和祖母为了我的事情忙活,姑娘就打发人送到这里来罢,横竖也该尽些心意。”

    黛玉点头道:“也好,明年就送到你家了,今年就先这么着罢。”

    回去后,黛玉果然打发人送来,除了二百两银子,另有白米十石,御田胭脂米两斗,粉糯、碧粳各两斛,鹿、狍子、獐子、野猪、猪、羊等各一只,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下剩还有鸡鸭鹅鱼干菜干果若干,数目不多,倒也样样俱全。

    雪雁将单子交给赖大媳妇,由她做主。

    赖家不缺这些东西,但既是雪雁的心意,赖大媳妇也就收在了年货之中,只将银霜炭和几样干果送到雪雁屋里,既是过冬,也好待客。

    此事一毕,因赵家是耕读之家,在春日办喜事,大定过后,请了次年二月二十六之期。

    距离出阁不过三四个月,雪雁安安稳稳地在家中绣嫁妆,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她定亲的消息传到荣国府里,别人犹可,唯有宝玉滴下几点清泪,闻得雪雁陪嫁上回所见的小兰和翠柳两个丫头,不禁跌足长叹,道:“世上又少了三个清净洁白女儿。”

    上回迎春定亲之际,袭人已听他如此感叹过,这回又闻,不觉一笑,道:“女孩子大了,自然该有人家了,二爷说这话,都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宝玉顿时想起迎春来,听说近日凤姐正为她找婆家,十分忙碌,再兼雪雁一事,更增伤心之意,无精打采地道:“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两年就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女孩子到这地步,还有什么趣儿?”

    袭人又气又笑,道:“依你这么说,女孩子竟是老死闺阁之中就是好的了?”

    宝玉一想到老死闺阁,不免又想起即使不嫁人,若是独守空闺,依旧是难避岁月蹉跎,仍然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不禁再次叹息出声,流泪不语。

    麝月端茶上来,笑道:“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正经一会子去向二姑娘道喜去。”

    袭人一怔,忙问道:“二姑娘人家定了?”

    麝月点头道:“好容易定下来了,这回根基门第清白,总不会如上回那样了。”

    袭人听了,忙问是谁家,宝玉也看了过来,想来迎春这五个人仍是躲不过嫁人的下场。

    麝月道:“二奶奶托大舅太太说的亲,说的是史家的一位远亲,姓廖,名唤廖胜,今年十九岁,脾气温和,家资也还过得去,本人是个秀才,只因才没了父亲守孝三年,所以耽搁到如今还未娶亲,廖太太性子也好,闻听二姑娘退亲非二姑娘之故,廖太太又亲自过来相看了,觉得十分满意,便请官媒来提亲了,老太太已经答应了。”

    袭人叹道:“二姑娘先前退了亲,凭二姑娘再好,也说不上大好的人家,廖公子脾气温和,这是最要紧的,想必能对二姑娘好些,也是一桩喜事。”

    说毕,同麝月去给迎春道喜。

    彼时迎春处已经有李纨、探春、宝钗等人过来了,见到袭人,都笑问宝玉如何,袭人忙笑道:“二爷好得很,只是不得出门,恨得不行。”

    李纨笑道:“还是老实些静养罢,等你们二爷好了,想去哪里都使得。”

    凤姐正坐着小轿过来,命人送上许多绸缎衣料,乃对迎春道:“先前的衣料都换了,用这些新的绣嫁妆,小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六,廖家是读书人家,并不急着今年过门,大概到明年三四月份方定,你倒和雪雁赶巧了。”

    迎春本对自己终身无望,忽然得此良缘,心里固也遂愿,忙过来道谢不尽。

    凤姐拉着她的手,见她近日消瘦许多,皱了皱眉,道:“你好生养着,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廖家既然知道退亲一事仍来提亲,可见他们并不在意,也知你的好处。等你过门后,可不能太软了性子,拿出些公府小姐的气势来。”

    迎春红着眼圈儿低声应是。

    李纨笑道:“听听,今儿好歹拿出了嫂子的气势,快叫她再教教你。”

    凤姐横了她一眼,抚了抚鬓角的簪子,道:“你还说我呢,往常这些小姑子们都是你教导针黹女工规矩的,怎么偏咱们二姑娘竟软得跟面团儿似的,我人又笨,身子又重,也不读书识字,竟是大嫂子来教她两个月才好。”

    李纨摆手道:“我可教不好,倒是宝姑娘好,为人处事连太太都夸赞,比我强十倍,且年纪比二丫头又大几个月,且劳烦宝姑娘一回,说不定咱们二姑娘竟能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听闻此言,凤姐不觉抚掌一笑,道:“我怎么没想到?”

    两人皆不愿宝钗为宝玉之妻,一个是贾珠之孀,来了一个宝钗和王夫人同声共气,自己孤儿寡母未免愈加艰难,且常听宝钗行事以俭省为要,唯恐她进门后削减各处花费,一个是贾琏之妇,素以贾母马首是瞻,但贾母最疼的无过于宝玉,上头又有元春,不愿宝钗进门夺去自己管家理事之权,故此妯娌两个竟撇开先前种种,同仇敌忾起来。

    凤姐无所顾忌,李纨却不敢,脸上微现懊恼,她从前最是小心谨慎的,如何今日竟然说出这话,想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气了,她恐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此说了这话,便立即掩口不语,好在她同黛玉交好,周家又是书香门第,总比府里帮衬贾兰多些。

    宝钗正同探春说起别后之事,正说到薛蟠下月娶亲,闻声回头,笑道:“大嫂子和凤姐姐快别臊我了,我一个女孩儿家,哪有我教导二妹妹的道理?再说,我哥哥下个月成亲,家里无数琐碎事务等着我帮衬我妈料理,竟是分不开身,还是大嫂子和凤姐姐教导二妹妹罢。”

    李纨和凤姐听了,俱是淡淡一笑,李纨不再开口,低头同迎春说话,凤姐却笑道:“依我说,姑妈也太劳累了你,你一个姑娘家,哪有忙碌哥哥娶亲诸事的?倒是你,二丫头都有人家了,你可怎么好?过了年就十九了,到底不小了。”

    宝钗面上一红,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凤姐姐近日竟糊涂了不成?再说,长幼有序,我嫂子还没进门呢!”

    凤姐大笑道:“是了,蟠哥儿娶了亲,可不就是妹妹的喜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缘。”

    一语未了,莺儿忽然掀了帘子进来,道:“姑娘,二太太叫你过去呢。”

    宝钗忙向众人告罪,往王夫人院中走去。

    凤姐拍手道:“莺儿这丫头倒乖觉得很,怪道是个体贴人心的黄莺儿呢!”

    李纨笑而不语,心道若是不乖觉,岂能受宝钗倚重,还拜了宝玉身边第一小厮茗烟的娘为干妈,如今两家亲厚,且都管着园子里的花儿草儿。

    探春嗔道:“二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这样打趣宝姐姐。”

    凤姐静静看了她一会子,忽而笑道:“三妹妹倒和宝姑娘好得很。”凤姐如今十分精明,不似先前看不透,心想难怪从前她们作诗,别人都说林妹妹的诗为上,李纨后来评了个不分高下,唯有探春赞同,也难怪那一年管家宝钗得了下人的好,探春并没有记恨,反而在宝玉生日时说各人的生日,她独记得宝姑娘的生日,却说二月没人,想必早已赞同金玉良缘了。

    探春笑道:“听你这话好没道理,宝姐姐为人大方和厚,我竟不能同她好不成?”

    凤姐笑吟吟地道:“谁说不能同她好了?只是白说一句罢了,你若对此有心,倒不妨提点二妹妹一回,她这么个性子,我实在是担忧得很。”

    说完,又对李纨道:“咱们平常也都教二妹妹些东西,总不能万事不知万事不管。”

    李纨踌躇道:“若是二妹妹住在园子里倒还罢了,日常能见,如今她搬到了东院子里,我一个寡妇人家,如何能过来?今儿也是和姐妹们一起方过来。”

    凤姐想了想,道:“缀锦楼并没有收拾起来,邢大妹妹和旧仆都在,叫二妹妹再过去住些日子,横竖廖家并没有急着让二妹妹今年进门,等到明年再说,老爷太太现今也不管二妹妹,并不在意这些。”

    迎春在这里居住也是十分艰难,心中自然愿意搬回大观园。

    凤姐同邢夫人一说,邢夫人本不在意迎春如何,便由着凤姐做主了。

    迎春搬回大观园,只同邢岫烟一同说话绣嫁妆,别的地方一概不去,李纨和凤姐都怜悯迎春命苦,时常过来教导她些人事,凤姐还罢了,不过是容嬷嬷后来教的,但是李纨出自书香门第,读书之家,自然有无数的道理可教迎春。

    迎春的婚事定下来后,很快就放了小定,过了大定,廖家也送了聘礼来,廖家送的自然远非雪雁可比,光是聘金就有五千两银子,喜得贾赦和邢夫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立即收了银子,只将廖家送来的绫罗绸缎衣裳被褥首饰留给迎春添到嫁妆里,也算难得仁慈一场。

    迎春的嫁妆本就没有如何预备,也没多少东西,再去了聘金,愈发寒薄,凤姐叹了一口气,只得去请示贾母,心想恐怕还不如赖家给雪雁预备的嫁妆呢,听说家具是一水儿的红酸枝木,雪雁虽是丫头,好歹众人都知道她姐姐留下了不少东西,林如海和黛玉也赏赐了不少,赵家的聘礼赖家不动都给她做嫁妆,又有个宫里的干哥哥,必然不会不给她陪送东西,而迎春除了自小到大做的衣裳头面外,竟没多少额外的进项。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二丫头出阁之用,首饰不必一百套,二十四套必不能少,加上廖家聘礼里的一些,也够了。家具也用红酸枝的,打一整套,别的紫檀的黄花梨木的家具摆设我还有几件,给二丫头添在里头,也够体面了,古董陈设金银器皿,家里有好些用不到的,你挑些好的给她,到出阁前各家还有添妆,都放进去。”

    凤姐听了,心里略一算计,倒也还过得去,便答应了,自去料理。

    迎春的嫁妆几何,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赖大媳妇,雪雁自然也知道了,听赖嬷嬷叹息一声,道:“二姑娘不大得老太太青睐,大老爷和大太太又不在意,嫁妆也薄,一万两银子够做什么?家具首饰绫罗绸缎衣裳被褥还有出阁的酒席,样样都得花钱。”

    雪雁触动心怀,点头道:“也是我有福,遇到祖母和干爹干娘这样的好人。”

    她所言乃是真心实意,赖家给自己置办嫁妆,收了赵家的聘金也是理所应当,何况这笔聘金还不是小数目,但是他们却没有,愿意留给自己做陪嫁,不管他们是否为了让于连生和黛玉对他们满意,总而言之,他们能做到这些,便是有心。

    比之赖家,亏得贾赦是侯门公府的大老爷,竟贪吝如此,对唯一的女儿也要算计价钱。

    听了雪雁的话,赖嬷嬷微微一笑,总算没有白对她好一场,也觉得自家比贾赦夫妇强得多,便道:“咱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钱,能为你们好自然就尽些心。”

    转眼间到了年下,迎春的嫁妆尚未齐备,雪雁的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衣裳和荷包手帕等物自有针线上人做,自己做的并不多,家具都打好了,落地柜,梳妆台,架子床,罗汉榻,子孙桶等等,样样齐全,一水儿红酸枝木,打磨得十分精致,因上了漆,只在房中晾着。

    赖大媳妇又将嫁妆单子拿给她过目,除了先前赖嬷嬷说的那些,另外还有两幅当世名家真迹字画和好几件陈设摆件,并各样药材。

    雪雁看毕,感激不尽。

    赖大媳妇笑道:“这些是家里给你预备的,一会子将你梯己中能做陪嫁的也都添上,到时候咱们虽没有十里红妆,也得风风光光地出门子,不能叫人小瞧了。”

    雪雁出嫁场面大,嫁妆多,外人只会称赞他们赖家仁厚良善,赖大媳妇自然十分用心。

    雪雁答应了,心里想着除了金银和首饰外,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和各色绫罗以及在山海关自己买的皮子、药材等都能添在上面,家常旧衣服就暂且放在赖家,等到回门之后再慢慢带过去,她的旧衣服不少,南华留的更多,都是上好的,不能随意丢弃。

    正思量间,忽然有人通报说于连生来了。

    赖大媳妇闻言,忙带着雪雁亲自迎出去,于连生身后几个小太监捧着东西,并没有先进门,只笑道:“此次来,乃有宫中赏赐给妹妹。”

    一听此言,赖嬷嬷忙命人大开中门,摆了香案跪接。

    于连生站在正面,乃念道:“奉圣旨:忽记南华之事,心有感慨,赐其妹王氏金玉如意各一柄,宫绸四匹,彩缎四端,金锭一对,玉杯一对,为添妆之用。”

    众人一听,便知是长乾帝所赐,忙谢恩。

    于连生受了各人的礼,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宝石头面一套,珍珠头面一套,龙凤呈祥宫绸六匹,百年好合宫缎六匹,金项圈四个。”

    念完,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宫绸二匹,宫缎二匹,金项圈两个,笔锭如意金锞十对。”

    众人便知先一个懿旨乃是皇太后懿旨,后一个是皇后懿旨,忙都磕头谢恩。

    将东西悉数送到雪雁房中,尔后,于连生进来,问了赖嬷嬷一声好,笑道:“彼时已近年下,至二月初无空出宫,只眼下奉旨送东西才得了空,一会子再将我给妹妹预备的嫁妆以及戴公公送妹妹的东西一并送过来,妹妹的嫁妆一事,有劳各位费心了。”

    赖嬷嬷连称不敢,陪着说了许多话,方留兄妹二人说梯己话,各人都出去了。

    小兰和翠柳陪着雪雁出嫁,故服侍一旁。

    于连生对雪雁笑道:“我给妹妹预备的东西不多,晚上送来,妹妹别嫌弃。”

    雪雁忙道:“哥哥何必如此破费?”

    于连生摇头道:“你我兄妹比亲的还亲,出阁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岂能随意?戴公公给你的东西数目因不敢越过圣人,故只送了你一套头面,一套玉器并一座珊瑚盆景儿,别的就没了。我给你的是绸缎、首饰几样,因方才宣旨,故未带来。”

    雪雁知道自己因南华的面子方得以如此,道:“哥哥回去替我多谢戴公公。”

    于连生点点头,兄妹二人说了些话,他便告辞回去,傍晚,果然派人送了一些箱笼过来,赖嬷嬷见了,忙命人抬进雪雁房中。

    至此,雪雁的嫁妆再添一笔,有了宫里赏赐的东西,更增体面。

    虽然这几年宫里没什么动静,也没对雪雁另眼相看,但是这次她出嫁赏下这些东西,可见宫里也是记得南华的,并没有忘记她。

66第六十六章

    因长乾帝和皇太后皇后突然赏赐了几件东西给雪雁,东西不多,也并不如何珍贵,难得的是这份被天家记挂着的体面,多少官宦一辈子还没得过宫里的赏赐,赖家雪雁愈加尽心尽力,赖嬷嬷特地从自己的梯己里挑出一座紫檀透雕小炕屏、一个桃花冻石鼎和一套玉雕摆件儿给她添在嫁妆单子上,又给赖尚荣和赖欣荣去信,叫他们明年给雪雁添妆时别小气。

    一切妥当了,赖嬷嬷对赖大媳妇道:“瓷器一概用官窑的,莫用寻常民窑的东西。”

    赖大媳妇会意,道:“民窑的虽也不差,却比不得官窑的体面,因此起先就预备了官窑的瓷器,只是数目不多,如今再添上些,茶具碗碟各两套,老太太看如何?”

    赖嬷嬷听了,点头不语。

    赖大媳妇问道:“虽说雪雁的首饰极多,只是四套头面是否少了些?要不要再添几套?”赖欣荣出嫁之时单是头面他们就给置办了二十四套新的,四套着实太少了。

    赖嬷嬷道:“也好,再添四套。”

    赖大媳妇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先前就该大方些,如今添上未免显得太趋炎附势了。

    赵家很快也得到了消息,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不禁跌足长叹,道:“早知竟有这样的体面,聘礼上咱们就该再加厚几分才是。”老两口分家时还有一些梯己没有分给儿孙,而这次下聘的聘礼聘金皆是赵云自己预备的,他们并没有出丝毫私房东西。

    牛氏和米氏婆媳两个不觉暗暗忧心,还没进门便有如此之势,等进门后岂不是压倒了她们?只是想到雪雁身后的靠山对赵锋前程有益,两人隐约带了点儿欣喜。

    赵云倒没如何惊诧,他早知宫里不会忘记雪雁,毕竟南华救过长乾帝,也知雪雁从未想过依靠南华的体面攀龙附凤,姐妹二人都不曾求过恩典,不然她早就不会只是个丫头了,只是旁人总觉得她背后的靠山大罢了。

    赵云对此不在意,只为雪雁欢喜,这样一来,她嫁过来没人敢小瞧了她从前的出身。

    想罢,叫来李婆子,赵云指着方才特特修剪好的两盆腊梅和两盆水仙,道:“李妈妈,你给王姑娘送去,聊供姑娘清赏。”

    李婆子答应一声,换了衣裳,坐着观月驾的车往赖家去,见到雪雁,将花送上,并说了赵云的意思,雪雁面上作烧,含笑道谢,旁边小兰早机灵地拿了赏封给她和观月,每人三百钱,道:“冒着风雪赶来,给妈妈和外头的哥儿打酒吃。”

    李婆子忙笑道:“又劳姑娘破费赏酒吃。”

    雪雁向翠柳使了个眼色,翠柳拿着一个松花绸里桃红绸面的夹包袱出来,递到李婆子手里,笑道:“竟巧,前儿我们姑娘给姑爷做了一件鸦青羽缎的狐皮袄子,才收针没两日,另有一副手闷子,妈妈既过来一趟,就捎回去给姑爷罢。”

    李婆子见赵云记挂着雪雁,雪雁也记挂着他,自然为赵云感到欢喜,忙应了。

    等李婆子告辞后,雪雁便命小兰将一盆单瓣水仙摆在床头小几上,一盆重瓣水仙设在书案上,两盆娇黄嫩致的腊梅则移到窗外廊下,经风雪一吹一打,更见傲骨铮铮。

    赖大媳妇进来看到,赞道:“好俊的梅花,好香的水仙。”

    雪雁搁笔起身,笑道:“这会子风雪大得很,干娘怎么过来了?”

    赖大媳妇一面叫人将赖嬷嬷给雪雁额外添的三样东西捧上来,一面又指着一个丫头捧着的两匹衣料,道:“方才你祖母找东西,有两匹大红哆罗呢,原是从前老太太两次年下赏的好东西,一直没舍得穿,先也忘记了,才瞧见就叫我拿来你,作袄儿、褂子都好。”

    雪雁知哆罗呢乃是贡品,她随着黛玉,也不过就有两三件哆罗呢的褂子,一件哆罗呢的袄儿,倒是南华留的衣裳中有好几件,还有一匹大红一匹青色的哆罗呢,闻言忙道:“这样好的东西,祖母和干娘留给大姐姐罢,我的衣裳已经尽够了。”

    赖大媳妇笑道:“你姐姐有呢,这是给你的。这些东西也是才找出来的,别嫌弃。”

    雪雁犹未推辞,忽见管家媳妇慌慌张张地过来。

    赖大媳妇皱了皱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慌里慌张的,仔细冲撞了谁。”

    管家媳妇连忙告罪几声,然后道:“回太太话,是甄家的事如今已经定罪了。”

    赖大媳妇听了,登时大吃一惊,道:“先前不是说有太上皇护着,又有各家世交帮着周旋,还有荣大学士在朝中,押解进京几个月都没定罪,如何今日忽然定罪了?”

    管家媳妇道:“邸报上发出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却不知道。”

    赖大媳妇忙出了雪雁的屋子,赶紧叫人去找赖大,人还没走远,荣国府里便打发人来叫她过去,见到她,贾母便问道:“你可知道甄家的罪定了?”

    赖大媳妇道:“刚知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缘故。”

    贾母双眉紧皱,若有深忧,道:“快打发人去探听明白回来告诉我,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总不能眼看着甄家就这么倒了。这几个月来,我原想着好歹还有太上皇,还有荣大学士以及诸般世交,没想到圣人竟然一意孤行,突然发落了甄家。”

    有人出去了一回,少时贾赦贾政都过来给贾母请安。

    贾母如今素厌贾赦,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只看向贾政,贾政会意,忙宽慰道:“母亲尽可放心,已经叫赖大去了,过会子就有消息了。”

    贾母叹道:“我怎么能放心?甄家是多大的事儿?怎么说定罪就定罪了?”

    贾政遥想当年甄家接驾四次,何等风光,如今沦为阶下囚,家产查封,下人发卖,一家老小都入了狱,据说还有个少奶奶才有了身子,入狱后就掉了,人也没了命,阖府上下,竟然只有一个寡妇奶奶因多年来清净守节没有入狱,但也只是带着独子空守一座十来间的房舍居住罢了,悲惨如此,怎能不让人为之叹息。

    贾赦不以为然地道:“当今虽然发落了甄家,可甄家到底是百年世家,上皇岂能允许?”

    贾政摇头道:“不然,近年来上皇圣体欠安,已有许多时候没有上朝了,自从开始查封甄家时,一概消息都不许传到上阳宫,甄家之事上皇未必知道。”

    贾赦轻轻惊异了一声,诧异道:“二老爷怎么这会子消息倒灵通了?”

    贾政摇头苦笑,没有说是元春从宫中好容易才送出来的消息。他之一生,长子早亡,长孙年幼,虽有次子,却若没有,唯有这个女儿最是争气,为她的父母添了许多体面,也是阖府的依靠,贾政本性虽然迂腐,却不会在这上头给元春添烦恼。

    贾赦看了他一眼,寻思半晌,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哼了一声,亦没有言语,若不是因为宫里的娘娘出自他们房中,是本家的依靠,不能有所闪失,自己早将贾政撵出荣禧堂了。

    少时,赖大气喘吁吁地送了邸报进来,贾母忙命贾政念给她听。

    贾政拿着邸报,双手微微颤动,贾赦一把夺过来,自己戴了眼镜看,不免大惊失色,道:“老太太,甄家果然已经定罪了,甄应嘉甄大人赐了一条白绫在狱中自缢,另有甄夫人等或有枷号示众,或有入狱收监,或有流放,或有贬为庶民。”

    贾母忙问道:“都是什么罪名?怎么判处得这样重?”

    贾赦道:“罪名极多,亏空、逾制、家产逾千万、任人唯亲、多件天灾*隐匿不报,又有谎报金陵水患侵吞朝廷赈灾之银等等竟有十几条大罪,甄夫人和几个管家奶奶因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等等罪名入狱,并枷号示众一月,余下子孙也有倚仗权势打死人命的,也有巧取豪夺的,泰半入狱,唯有几个旁支子弟无罪,眼下却收押牢中。”

    贾母惊得面如土色,道:“怎么就这么多的罪名儿?竟是不能翻身了?”

    贾赦叹道:“怕是难以翻身了,这么多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轻的,听说龙颜大怒,甄家一千好几百万的家产悉数归于国库。”甄家几次三番地哭诉没有钱还亏空,这不活打了嘴巴,原先替甄家辩解的一些官员见到这笔天大的财物,也都闭口不言了。

    房中在屏风后面回避的凤姐李纨等女眷们,皆是心惊胆战,尤以凤姐和李纨为最,凤姐听到甄夫人和几个管家奶奶入狱的罪名,不免想到了自己,只想着如何抹掉此事。李纨却是担心王夫人收着甄家送来的三四十口箱子,不知会不会得一个藏匿犯官家产之罪,只是她也知道,甄家已获罪,这笔财物却是万万不能交出去,不然岂不是告诉外人自家藏匿了?

    探春等人素来都听府里羡慕甄家如何富贵如何风光,没想到说败就败了。

    别人还罢了,探春却早有预料,暗暗伤感甄家如斯,不知自家又能如何,可惜她偏是个女子,若是男子,早出去建功立业了,也不必看着家业一日比一日败落而无计可施。

    贾母叹息不止,问道:“他们家有个宝玉呢?据说同咱们的宝玉生得极像,如何了?”

    贾赦道:“甄宝玉身上倒没罪名,如今仍在狱中,即便是放出去,也得等些时候罢。”

    说完,贾赦忙道:“甄家败落到这样的地步,咱们宁可远些,也别太近了,仔细被甄家牵扯进去,咱们家还有娘娘在宫里,可不能因甄家出了什么事情,连累娘娘的体面。”

    不止贾赦和阖府人等都是如此想法,就是外面原本与甄家交好的也都是如此。

    荣奎没能挽救甄家于水火之中,暗暗恼恨,已经告病在家多日了,长乾帝自然不以为意,反而好声好气地恩准他在家调养一个月,等荣奎一走,立时翻脸命人重办甄家,从甄家一事上,牵扯出无数党羽来,一时之间,竟有数十位京城、江南两处官员落马,他们一入罪,长乾帝便安排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官员接任,竟没影响朝堂半分根基。

    周鸿等人忙得不可开交,忙命人请了赵云过来。

    赵云如今诸事齐备,只剩来年二月迎亲,眼下刚进腊月,自然不急着忙碌自己的婚事,见了周鸿,遂与之商议如何料理眼下等事。

    其实两人都不喜料理这些事,与此相比,他们都更期盼驰骋于塞外,拼杀于疆场,而非在朝中处理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做得十全十美。

    黛玉闻听甄家之事,不免想到贾家之败,叹息道:“竟仿佛见到了外祖母家的事儿。”

    因近日甄家的事情引得府里人心惶惶,赖大夫妇也都奔波不已,雪雁的嫁妆皆已齐备,盖头和嫁衣都绣好了,正闲来无事,黛玉来接,立时便坐车过来,听了这话,道:“都说世态炎凉,从前咱们就明白了,可笑甄家赫赫扬扬百余年,也是这般下场。”

    甄家便是映射贾家,甄家今日如何,贾家将来便是如何,可笑贾家也对甄家避而远之,亏得他们还收着甄家三四十箱财物呢,殊不知将来感叹世态炎凉时亦是有本而来。

    黛玉不禁愁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雪雁道:“不是我冷心冷肺,只是姑娘也知道,那府里便是今日改过自新也来不及,何况他们还自以为有娘娘在宫里,毫无畏惧。”不仅如此,他们并没有将甄家的事情引以为鉴,自以为有元春做靠山,今年秋季贾母寿辰时还得了丰厚赏赐,自家绝不会似甄家一般的下场。

    这些话,雪雁没有告诉黛玉,但是她知道黛玉一定明白。

    黛玉叹道:“前儿打听了消息说,甄夫人已经死在狱中了,他们家的那个宝玉沦落成了乞丐,竟连个收容他的人也没有,不知道流落何方了。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甄家虽称不上仁善,也无恶不作,可往日总也帮衬过几家,如今竟没一个伸手相助的。从此看,也不知道外祖母家将来如何呢,偏没个人想过。”

    雪雁心中一动,道:“大约也就三姑娘看出了些眉目。”

    对于探春,撇开她对于黛玉宝钗不同的态度不谈,雪雁十分敬佩她的精明果断。

    提起探春,黛玉微微一怔,随即道:“三妹妹是最聪明的,在此事上,这些姐妹中连宝姐姐都不如她,可惜她偏不是二舅母肚子里出来的,事事想着二舅母,二舅母也没能给她一个终身,但愿二舅母明儿疼她些,等二姐姐出嫁了,赶紧给她寻个好人家。”眼瞅着荣国府将败,只盼着姐妹们能离开一个是一个,总比和甄家姑娘们一个下场的好。

    雪雁听了,点头赞同不已,也希望探春能逃脱远嫁别离之苦,哪怕说的人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是十全十美,但是总比她一走几千里再也回不来的好些。

    紫鹃重新换茶时,过来道:“二太太若真疼她倒好,只是眼下也不知真不真。”

    黛玉和雪雁听了,同时默然不语。

    半日,黛玉方强笑道:“旧年三丫头生日时,连娘娘都赏了几件东西作寿礼,想来是二舅母对她满意得很,说给娘娘听,娘娘才对她另眼相待,别人生日时可没这份体面,二舅母许能善待于她给她择一门好亲事也未可知,毕竟三丫头嫁得好,于二哥哥也有益。”

    紫鹃摇头道:“这些谁也不知,往常不觉得,现今倒觉出几分来,二老爷不过是从五品的官儿,纵然有个贵妃娘娘,可三姑娘也只是五品官老爷的庶女,比四姑娘二姑娘的身份低得多,二姑娘如今嫁了这样的人家,三姑娘如何能越过去?必然是不能的。如今只盼着继二姑娘之后,三姑娘四姑娘都有个好结果罢。”

    说到此处,大家都唉声叹气起来。

    汀兰道:“叹这些做什么?好容易雪雁来一趟,姑娘偏惹她伤心。”

    众人经她劝解,方回转过来。

    只是黛玉到底心思细致,仍是十分担忧贾母,待傍晚雪雁告辞时,黛玉忙示意紫鹃递了一个胭脂盒大小的锦盒给她,道:“上一回就想给你了,偏忘记了。”

    雪雁打开,却是一盒宝石,红蓝绿俱全,还有几颗猫儿眼,十分匀净,不禁看向黛玉。

    黛玉笑道:“明儿打首饰或镶或嵌,总比买的强些。”

    雪雁道:“姑娘留给自己用罢,给我做什么?我并不缺这些。”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有好些呢,不说出阁时有一匣子,就是后来你还给我的东西里也有两三匣,更别提珍珠玛瑙玉石之属了。等紫鹃出阁,我也给她一盒,不只给你。你拿着这个,再配上些金子,叫赖家找工匠给你打些新鲜花样的首饰,你出阁时也是我的体面。”

    紫鹃和汀兰等人都劝她收下,雪雁百般推辞不得,只得收下。

    回到赖家,雪雁见过赖嬷嬷,见她斜倚着靠枕,神色间也隐有忧虑,便知她想到了甄家,道:“祖母在想什么?”

    赖嬷嬷回过神来,笑道:“不曾想什么,你去林姑奶奶那里回来,林姑奶奶可好?”

    雪雁道:“姑娘一切都好。”

    赖嬷嬷点点头没有言语,雪雁回了屋子,宝石收起来并没有想着打首饰,她细细估量了一番,自己的嫁妆极多,不需要再多办了,不如留作他日之用。

    虽因甄家之事使得贾家人心惶惶,但是他们都不在意,过了几日如往常一般行事。

    赖大媳妇惊慌过后,也镇定下来,处处敲打下人,一时复旧如初。

    这日赖大媳妇在贾母房中回话,向贾母禀告今年各处送来的租子和东西,贾母静静听着,良久方长叹了一声,道:“府里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么一点子东西够做什么?我素日没留心,竟不知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

    赖大媳妇也愁得很,府里的进项一年比一年少,过年还得打金银锞子赏人,不知道得花费多少,偏还不能不赏,以免失了娘娘的体面,只得道:“今年雪大,有好几个地方闹了雪灾,还下了碗大的雹子,砸毁了许多庄稼,因此收成未免少了些,只好将就着过年罢。”

    贾母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赖大媳妇见贾母声色不如往年,看着精气神也差了许多,不禁十分担忧。

    又过了一会子,贾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宫里赏了东西给雪雁?”

    赖大媳妇知贾母的言下之意,想必是因为近日甄家之事贾母知道宫里有人的好处,故有此问,略一沉思,答道:“正是呢,已经好些日子了,都供奉在家里,哎呦呦,真不愧是宫里的东西,着实是好,已经都留给雪雁做陪嫁了,那样体面。”

    贾母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你们好生给雪雁置办嫁妆,别薄待了她。”

    赖大媳妇忙笑道:“老太太说得是,我们待雪雁就跟亲生的一样。”

    贾母道:“如此甚好,明儿雪雁出门子,我打发鸳鸯去给她添妆,日子可定好了?”

    赖大媳妇道:“多谢老太太的恩典,日子定了来年二月二十六,也就剩两个来月了。”

    贾母点点头,道:“倒比二丫头出阁还早几日,二丫头是三月初六的好日子,她们两个倒是赶了巧。年下叫你婆婆带雪雁过来,别放她一个人在家。”

    赖大媳妇听了,忙答应不迭,巴不得贾母给雪雁添妆,嫁妆上更好看一些。

    到了年下,贾家并没有因甄家之事受到丝毫影响,依旧还是满目繁华,处处锦绣。

    给贾母拜年时,赖嬷嬷果然携着雪雁一并过来,众人见了,都向她道喜,贾母近因甄家颇有几分烦闷难解,见到雪雁,脸上倒露出三分笑容来。

    雪雁从来都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最好,因此自始至终就没想过依靠别人的意思,当然她会借势,但不会依靠,奈何她身后有这么几座靠山,在外人眼里自己便是依附着他们,同她说话时,言语更为往常和气,在贾母跟前也难得地有了座。

    论身份,赖嬷嬷和赖大夫妇都是仆人,雪雁却不是,但是她不能坐在赖嬷嬷之上,故只坐了鸳鸯移过来的黄铜脚踏,设在赖嬷嬷下手。

    只可惜他们都没想到若有朝一日自己没了这些靠山,是否还会如此?雪雁一面脸上笑,一面心中叹,可惜世人总是看不透,靠山哪里比得上自己有本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挪到花厅里间说话,厅前另设戏台。

    雪雁心中品度,荣国府大不如从前了,今年过年虽然戏酒不断,却寥落了好些,就是赏钱的声音也不如往年密集。正想着,人回说三更了,另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上来。

    贾母身下坐着雪狼皮大褥子,这雪狼皮还是旧年黛玉孝敬她的,身上裹着貂皮大氅,也是用黛玉孝敬的貂皮做的,腿上放着手帕,手帕上放着掐丝珐琅的手炉,贾母捂了捂手,抬眼见雪雁穿着桃红洋缎灰鼠窄裉袄,系着一条大红石榴裙,身上却披着一件石青缂丝灰鼠披风,便笑道:“这披风太素了些,你眼瞅着就到好日子了,该穿得鲜亮些。”

    雪雁一怔,心想自己穿着银红、大红两色,因过于鲜艳,唯有石青方能压得住色,哪里素淡了?瞥了在座的迎春、探春、惜春并宝钗、湘云、宝琴、邢岫烟等人一眼,也不觉得自己打扮素淡,实际上比钗烟惜等人反倒鲜艳得多。

    不等她想完,便听贾母吩咐鸳鸯道:“将前儿你翻出来的那件大红斗篷拿来赏了给雪雁穿,女孩儿家,竟是别太素净了些,也忌讳。”

    鸳鸯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捧着一件大红织金妆洋线番羓丝面天马皮里的斗篷出来,抖开递给雪雁,果然鲜艳夺目。

    赖嬷嬷忙瞅了雪雁一眼,示意雪雁谢恩。

    雪雁只得换□上的石青披风,然后向贾母磕头谢恩。

    彼时宝玉已经过了百日,亦在座,打量了雪雁一回,点头道:“雪雁姐姐生得雪一样干净,因此穿这红衣裳更显得好看,仿佛雪里红梅一样。”

    雪雁闻言,含羞低头不语。

    忽听凤姐下手坐着的一个年轻妇人开口道:“模样标致,言谈举止不俗,倒是个好姑娘,也只这样的好姑娘方能嫁得好人家,不管如何,人家正经科举考中了举人,凭的是真办事。”

    今日在座的颇有几个人雪雁不认得,闻声抬头望去。却见这妇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嗑着瓜子瞅着自己笑,头上金钗玉簪,身上绫罗绸缎,打扮得格外富丽堂皇,竟与凤姐不相上下,只是却没有凤姐神妃仙子一般的气势。

    凤姐听了这话,顿时微微一笑,因她现今有孕在身,乃是大房多年之期盼,故今日在这里有座,不似尤氏李纨那样仍站着旁边侍候。

    赖嬷嬷忙稍一侧身,低声提醒雪雁道:“是薛家新娶的大奶奶。”

    雪雁一听便知是夏金桂了,如今薛家住在荣国府,年下设宴自然不免邀请薛家一同,忙起身过去问好。她早听说此人,因没了香菱,她便只打压薛蟠的气焰,也没有将宝蟾便宜给薛蟠,故在薛家张扬跋扈,一点儿都不将薛姨妈母女放在眼里,薛姨妈后悔莫及,唯有宝钗生性沉稳,每每见夏金桂意欲挑衅,便以言语弹压其志,使得夏金桂不敢轻易得罪了她。

    夏金桂拉着雪雁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向贾母笑道:“老太太的眼光真真是好,瞧这衣裳衬得人比花娇,我也常说,年轻的女孩子们就该打扮得花红柳绿,没的穿些半新不旧的青色莲青色蜜合色土黄色,像是自己诅咒自己似的,忒不吉利了。”

    众人闻言,忙看向宝钗,原来宝钗今日便穿了一件蜜合掐金灰鼠对襟短袄,配着葱黄盘锦彩绣棉裙,皆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披着旧年的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雪雁如今穿的斗篷面料一样,皆是外国朝贡的贡品,只是不及雪雁的斗篷鲜艳多矣。

    宝钗神色沉稳,恍若未闻。

    倒是薛姨妈气得肝疼,只是当着众人不好流露出来。

    夏金桂撇了撇嘴,褪下腕上一个金镶宝石双龙抢珠的镯子给雪雁,笑道:“给你拿去赏丫头罢,咱们不缺钱不缺首饰,天天打扮得好看些,别学那些舍不得穿戴的人。”

    雪雁苦笑不已,推辞数次,夏金桂索性将镯子戴在她腕上,挑衅地看薛姨妈母女一眼。

    探春看在眼里,叹在心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小事,想起甄家,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偏生家里竟一无所觉,依旧各自吃喝玩乐,不由得愈加闷闷不乐。

    雪雁忽一眼瞥见探春独在等下出神,暗暗一叹,即使她是男子,也无法扭转荣国府之劣势,皆因这府里由内而外打从根子底都烂透了,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一句改过自新了结过错,如何对得起被荣国府欺压的人们?譬如石呆子张金哥一干人等?

    好容易等到曲终人散,雪雁和赖嬷嬷坐同一辆车回家,问道:“这薛家大奶奶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薛家姨太太和宝姑娘没脸?”

    赖嬷嬷抱着手炉暖手,道:“何止如此,就是当着外人的面她也如此。”

    雪雁知她将贾府一干人当是自己人,疑惑道:“给宝姑娘没脸,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就因在家里弹压不住宝姑娘,便如此行事?”

    赖嬷嬷叹道:“怕就是因为这个,也是薛家自作自受。”

    雪雁听了,忙问端的。

    赖嬷嬷道:“薛家娶夏家小姐,你知道夏家小姐只有一个老奶奶守着夏家小姐过活罢?”

    雪雁点点头,道:“都说薛家为了发绝户财,夏家老奶奶也有心攀附薛家,乃至于薛家身后的府里,故不顾规矩地让夏家小姐出来见薛大爷,薛大爷本就是个贪杯好色的性子,便一眼瞧中了,夏家老奶奶又露出这样的意思,薛家姨太太自然赶紧打发人去提亲了。说到底,也是夏家先有了这个意思,薛家才打蛇随棍上,结了亲。”

    赖嬷嬷笑道:“他们两家都想着好处,想着聘礼嫁妆丰厚,没想过详加打探男女的品性为人,因此现今后悔得不得了。薛家大奶奶进门后方知道薛家大不如从前,生意早已消耗,兼之薛大爷没有本事,哪里还有什么百万之富?便拿出了旧日的本事,在薛家横行无忌。”

    雪雁听了这一席话,深以为然,不管根基门第富贵,成亲前总要打探对方的为人品性才好,不然便会如同薛家和夏家一般后悔莫及。

    薛家渐次热闹起来,夏金桂在家里奈何宝钗不得,一遇不顺,便撒泼打滚,外出说话处处夹枪带棒,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二人唯有忍耐罢了。宁荣国府阖府皆知,又笑又叹,都不知说夏金桂什么好,自觉天底下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偏没见过这样外貌标致内禀风雷的女子。

    转过了年,薛蟠愈发没了刚性,阖家都是夏金桂做主,薛姨妈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

    雪雁不在意这些,只是赖家常往府里走动,她自然难免听到几分,也知大家都觉得宝钗不容易,如此温厚和顺的小姑子,偏遇到那样厉害的大嫂子。

    因是正月,不能动针线,雪雁闲来无事,便在家中练字作画,或者摆了棋盘自弈。

    甄家之事已完,又料理了被牵连下狱的官员,赵云方出京回家预备迎亲一事,雪雁从黛玉口中得知,只是轻轻一叹,她和黛玉也瞧出了几分,这二人都不是拘于方寸之地的人,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眼下仍得留在京城。

    雪雁在京城里一住多年,也不甚喜欢京城的是是非非,极想游览天下胜迹,但是知道世道艰难,甄家娘子尚且不敢独自上路,何况自己?只好掩下心思不提。眼下成亲在即,虽然人人都说他们相配,却也不知道将来到底如何,只能盼着自己终身如意。

    展眼到了二月二十五,乃是出嫁的前一日,按例送嫁晒嫁,亲友添妆。

    雪雁平常不觉,事到临头,反而羞涩起来,躲在房中不见人,倒有旧日的姐妹们都来了,鸳鸯、玉钏儿等人,黛玉自然没有不到,周滟也跟了过来,说话打趣不住。

    场面自不及黛玉出阁时的热闹,但是赖家也有相交的亲友,都过来,看了赖家给雪雁预备的嫁妆单子,也认出有很多宫里的东西,想到南华所留,都啧啧称赞不绝,觉得赖家对雪雁挺好,这份嫁妆比赖欣荣出嫁时不遑多让,只是压箱钱不知数目罢了。

    雪雁的嫁妆头一抬便是长乾帝钦赐的金如意,第二抬是玉如意,接下来一溜儿都是宫里所赐的东西,一抬一样,完了才是土坯瓦块,她自己的二百亩地和一处宅子,以及于连生那日送的东西里还有两张房契,给她做陪嫁。

    看完嫁妆,各人都过来给她添妆。

    来客中黛玉身份最尊,但是鸳鸯却奉贾母之命来了,黛玉便让她先。

    看了一遍嫁妆单子,鸳鸯捧着一个掐丝锦盒打开,里头装着一套赤金点翠镶宝石的头面,其中一支赤金累丝的孔雀盘珠而卧,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众人一见,都赞了起来,再看黛玉给雪雁的,亦是一套头面,却是红玛瑙的。

    赖尚荣夫妇并没有亲至,打发人送了两套头面过来,赖欣荣次之,接下来,众人或有一钗,或有一簪,或有一镯,或有一环,也有送尺头的,也有送金银锞子的,不一而足,念着圣人赏赐东西添妆,她又有个哥哥在宫里,都不敢太薄。

    虽没有十里红妆,但是有钦赐的体面,嫁妆送过去时,一路上也是风光无限。

    赵云的新房早已粉饰一新,嫁妆摆在院中供亲友看,乍然一见,都说不像是一个才脱籍的丫头,倒像是哪家千金小姐,可不是谁家都有圣人赐东西的体面。

    赵老太太见到金玉如意等物,喜得合不拢嘴,恨不能立时供奉起来。

    却说鸳鸯晚间回禀贾母,将雪雁嫁妆单子上的大概数目说给贾母知道,贾母听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看得明白了?她竟有这么多陪嫁?”

    鸳鸯道:“看得明白,只压箱钱一项就有上万,听说也不是赖家陪嫁的。”

    贾母微微苦笑,道:“她有那样的姐姐,那样的干哥哥,还有玉儿待她素来极好,有这么个丫头珠玉在前,二丫头的嫁妆总不能比她还薄,叫人笑话。”

    鸳鸯深以为然,若是迎春的嫁妆比雪雁还薄,外面岂不笑话死了他们府上。依鸳鸯看来,除了不上单子的压箱钱一项,雪雁的嫁妆并不比迎春多,古董书画陈设不过几件,哪里比得上迎春的,将来别人添妆也多,只是雪雁的压箱钱多,故数目看起来便比迎春丰厚。

    贾母只得唤来凤姐,设法给迎春再添一些嫁妆东西。

    凤姐今日并没有去赖家,但是打发平儿替自己给雪雁添妆,也听说了雪雁的嫁妆,闻听贾母此言,便知是为了什么,忙笑道:“都是老祖宗疼二妹妹,二妹妹倒有福气。”

    贾母和凤姐如何给迎春再添嫁妆,外人一概不知。

    雪雁也不在意这些,昨晚一夜好睡,清晨醒来,便是她出阁的好日子了。

    赵云来迎亲时,送上的凤冠霞帔自然比不得黛玉的,按着规制,即便是迎春等人也不能同黛玉相提并论,黛玉凤冠上有凤,雪雁的却以花饰居多。

    这日一早,于连生就亲自过来了,背着她上花轿。

    坐在花轿中,雪雁罩着红盖头,一颗心忽上忽下,竟有一点忐忑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捉虫润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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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电脑的粉嫩小哥还没来,~~~~(>_

67第六十七章

    赵家今日十分热闹,喜事在赵云家操办,席开五十桌,京城中和赵云有交情的同窗好友来了七七八八,周鸿是最后一个到的,坐了上首,镇上有头有脸地都过来了,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带着三房儿孙女媳等人过来张罗,韩青山家里来的人更是一个没少。

    赵云已去迎亲未归,赵老爷子看着周鸿一身常服,难掩威势,再看赵云的几个同窗好友,已有一个名唤霍秀者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端的清贵体面,赵老爷不禁心中大痛,若是赵云脸上无伤,以他的才华,想必早已金榜题名进入翰林院了,只可恨二儿子赵启一家竟是脑子糊涂了,做下这等狠毒之事,毁了赵家的根基,绝了赵家的愿望。

    想到这里,赵老爷子只恨没能在赵启出生之时将他沉在马桶里活活溺死,不然自家现今定然已经出了一个官大人,娶媳嫁女门第上都要更高一层。

    韩青山是货商,当年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颇有见识,近年方不再做这些事,只在家种田养老,他又是赵云的外祖父,故和赵家几个族老陪着周鸿说话。

    周鸿虽然面冷,且沉默寡言,但是性情却好,多是众人说了他听着。

    赵老太太和韩母等人则在后头招待各家女眷,有昨儿没来的亲友,言谈过后,都道:“说你们家媳妇的嫁妆丰厚得很,更有圣人赏赐之物,快叫我们去拜拜。”说话间,满是羡慕,毕竟多少官宦人家一辈子也没进过宫,见过圣人,得过御赐。

    赵老太太听了,自觉脸上颇有光彩,忙让进新房。

    拜过了御赐之物,众人方打量新房的摆设,一水儿的红酸枝木家具摆在新房里,几案床榻,桌椅案柜一应齐全,花瓶茗碗皆是官窑所出,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座架子床摆在卧室中,上面吊着百子千孙大红缎子床帘帐幔,用铜钩挽起,露出床上的鸳鸯枕和锦被缎褥,端的体面,又有无数箱笼妆奁用铜锁紧紧锁着,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因有人笑问道:“听说云儿媳妇单是金珠首饰就有十来匣,更别提绫罗绸缎四季衣裳这些了,可是真的?可惜昨儿我们没来得及过来,不然也长长见识。”

    众人都点头道:“正是呢,可惜我们昨儿也没来。”

    又有人笑道:“真真是可惜了,你们没见昨儿那场面,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

    赵老太太见最后说话的人乃是自家妯娌,赵老爷子的兄弟媳妇长氏,便谦逊道:“都是宫里的恩典和各处得的赏赐,以及她干娘家亲友的添妆,不然凭她一个小人儿,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如何积攒得出这些嫁妆来。”

    长氏笑道:“可见是云儿有造化,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周将军这样大的官儿。”

    赵老太太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一笑。

    因长氏带着小重孙豆子过来,在新房里乱跑,指着墙角的珊瑚惊叫道:“太奶奶,这树是红的,真好看,像我今天穿的红褂子。”

    长氏看了过去,忙拉他到身边,道:“别乱指,我也没见过这是什么树?”

    赵老太太闻言尚未说话,江大财主的太太和赵家是姻亲,先笑道:“这是珊瑚,从海里出来的,像这么高这么大又这么奇巧鲜艳的珊瑚,贵重着呢,大户人家也不多见,我们家好容易有一个珊瑚盆景儿,花了上千的银子,却比这个小得多。”

    唬得众人都念佛不绝,道:“竟这样贵?不过就是一件摆设,不能吃只能看。”

    江太太笑道:“便是这些不能吃只能看的东西才贵呢,咱们吃的鸡鸭鱼肉才几十个钱一斤?我看了,赵家这长孙媳妇儿的陪嫁里有好些稀世罕见之物,也有我都不认得的。”

    长氏道:“咱们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无数,没想到连你都称赞。”

    江家虽然有钱,偏是商家,长氏家的赵二老太爷却是个秀才,因此说话十分自在。

    江太太道:“我们家自然有比云哥儿媳妇嫁妆更多的钱,只是好东西却没有这么多罢了,随便拿出一件东西来,在我们家都是上上等的,有钱都买不到。你瞧这柜子上镶嵌的穿衣镜,是西洋货,是不是比咱们的大铜镜看得清楚?我有一块巴掌大的,当宝贝似的收着。”

    众人早留意到柜子上的一面镜子了,一照面就看到了自己,一点儿都不模糊,豆子和几个小孩儿正趴在镜子边对着里头扮鬼脸,俱是惊奇非常。

    好在他们居住在镇上,都是殷实之家,虽然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但因为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好处,只是觉得好看,兼之笑赞赵云有福。

    正赞叹间,忽听外面一阵吵闹,赵老太太忙问出了何事。

    米氏出去一趟,他们因是镇上寻常百姓之家,并不似大户人家那样避讳,少时匆忙回来,脸上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慌,道:“老太太,是二伯和二伯母他们来了,老爷子正拿着拐杖撵他们出去,他们不依,正在门外闹腾呢。”

    一听到二伯和二伯母几个字,房中众人便知是赵启夫妻两个,想起旧事,不约而同沉下脸来,胸臆之间怒火熊熊,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还敢回来!”

    寻常百姓之家出个有本事的读书人不容易,他们整个镇上的秀才没有十个,举人更是只有赵云一个,因赵家多年耕读,出的秀才最多,赵老爷子兄弟二人是秀才,赵云没了的爹是秀才,伤了赵云脸的老二赵启也是秀才,下面老三赵立的儿子赵锋还是秀才,因此大家十分敬重赵家,当初不知道在赵云身上寄托了赵家乃至于全镇多少希望,都盼着他这位少年举人一举高中,不但赵家跃身为官宦之家,日后也能庇护全镇,不必忍受小官小吏的盘剥欺侮。

    他们的田地都托在赵云名下,不必上缴赋税,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送赵云,岂料他中举那一年,赵启和他一起去考试,结果赵云高中第二,赵启名落孙山,赵启自忖自己年过四十,愈加妒恨赵云年少有为,竟而生出歹毒之意,毁了赵云的脸,绝了赵云的前程。

    此事一出,不止赵家一干族人恨死了赵启,就是镇上各家各户也将赵启一家打了个臭死,他们毁了的不止是赵家的前程,还有镇上百姓的殷殷期盼,故最后赵家将其逐出宗族,镇上将其赶出八景镇。

    这些年,大家都不愿提起此事,好在赵云是有本事的人,做了周鸿的幕僚,仍旧庇护了不仅赵家,还有全镇的百姓,从前常来镇上搜刮油水的一些官吏近些年都不敢来了。

    赵启一家三口离去,多年来没有音信,没想到今日赵云成亲,他们居然回来了。

    长氏放着小重孙去顽,自己抽出房中大瓷瓶内插着的红绿鸡毛掸子,恨恨地道:“他们居然还敢回来,毁了咱们家的云儿,瞧我不敲折了他们的腿!”

    说着,气冲冲地出了新房,径自到了门外。

    果然见到赵启在赵老爷子的拐杖下抱头鼠窜,赵启之妻常氏拉着儿子赵锐,在旁边哭哭啼啼,衣衫破旧,面黄肌瘦,长氏停住脚步,微有诧异。

    当初赵家分家时,赵老爷子跟族老说得明白,倒不是心疼儿子分了一成家产给他们,而是想着他们手里没钱,不知道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定然会上门来打扰家人,倒不如破财免灾,叫他们带着钱滚出去就罢了,他们家也得了上千银钱,怎么竟落魄如斯?

    不等长氏想完,赵启躲过赵老爷子的拐杖,大嚷道:“爹啊,你是我亲爹,你怎么能不管儿子呢?侄儿娶亲,儿子怎么就不能来喝一杯喜酒了?哪有赶人出门的?”

    赵老爷子毕竟年纪老迈,赶着上前打了赵启几下便觉得气力不济,扶着赵锋的手挡在门口,气喘吁吁地道:“我们赵家没有你们这等不肖子孙,你早早就不是赵家人了,云儿也没有你这样的叔叔,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赵老太太跟在长氏后头出来,见状闻言,淌眼抹泪地撇过头去,儿子哪怕再坏,都是娘心头的肉,她虽然心疼儿子,但是知道赵启一家对于赵家而言有多大的罪,当初分他们一成家业,一是赵老爷子的说法,二则也未尝不是叫他们即使出了族离了家,也能衣食不愁。

    牛氏扶着婆婆低声安慰,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倘若当初赵云中了进士,他们家早已不是耕读之家而是官宦之家,自己的女儿也不必嫁给江财主家不能考科举的大儿子。

    米氏嫁过来时,赵启一家已经被赶出去了,并没有见过他们,此时见他们死皮赖脸的模样,亦心生厌恶。

    赵启今年不足五十,头发竟花白了大半,神色愁苦,眼神闪烁,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然后伏地大哭道:“爹,你就让儿子回来罢,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爹,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咱们是亲父子,怎能说不是就不是了?”

    赵老爷子大怒,冷声道:“你们恐怕是花光了钱又走投无路了才回来罢?不然这五六年怎么就不说回来?现今知道云儿娶妻了,又是好人家的女儿,就上赶着巴结,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成?我跟你说,赵启,你已非我儿,我儿现今只剩立儿一个,孙子只有云儿和锋儿,我不记得还有你们这一房儿孙,正经给我滚,再不滚,我就叫人打出去!”

    一语未完,赵老族长便走了出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咱们家决不能容下这等不肖子孙。你们哥几个愣着作甚?赶紧将他们一家都撵出去,别坏了云儿的喜事!”

    老族长这话却是对着年轻力壮的本家子弟说的,他们一听这话,立时上前就要动作。

    常氏大惊失色,旋即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挡在赵启前面,道:“我看你们谁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告他一个调戏民妇之罪!”

    说完这话,常氏脸上笑得十分得意而张狂,听说赵云娶的老婆嫁妆丰厚得跟大户人家的千金似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从指缝里漏一点子出来就够他们几年的嚼用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本家,她可不想跟着赵启带着儿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赵家一干子弟见状,不由得退后两步,神情尴尬,进退两难,他们虽然在田里耕种劳作时私下常常说些荤话,但是并不敢轻易碰触女子之身,以免坏了家风和族中子弟的前程。

    正在这时,长氏走了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往常氏身上一阵乱打,打过她,在往赵启头上身上抽,怒道:“居然还敢威胁我们家的子弟,好大的胆子!赶紧滚,你们毁了我们赵家的前程,还想回来捞好处?想得倒好,可惜我们都不是瞎子!”

    常氏一时得意,没有防备长氏突然出手,立时便挨了好几下,疼得她连连闪躲,呲牙咧嘴地道:“二婶子,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多管闲事作甚?”

    长氏冷笑道:“这是我们赵家的事,你们是哪一门子的赵?我们赵家可没你们这些人!”

    说完,扭头朝族中旁观的妇人们大声喝道:“还不过来撵走这个泼妇,自家儿子动不得她,难道咱们娘儿们动不得?别等他们坏了云哥儿的喜气!”

    话音一落,几个常在田里耕种劳作的粗壮村妇过来,扭着常氏往外拖。

    赵锐先前只是看着父母挨打,自己剔了剔牙,他怕自己过去也会挨打,没想到赵家竟然真的翻脸不认人,村妇扭了他娘,族中子弟拽了他爹,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离了这里,哪里能填饱肚子,眼珠一转,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老太太跟前,哭道:“奶奶,奶奶叫我回来罢,我们现在苦得很啊,孙子我到现在都还没娶上媳妇,三弟的儿子都好几岁了!”

    赵老太太正在抹泪,听了这话,抬头看他,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神情猥琐,举止荒疏,哪有赵云之俊美,赵锋之儒雅,再想起他们一房做下的恶事,不禁心生厌恶,尔后扭过头去,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罢!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坏了族中子弟的前程。”

    闻得老妻没有姑息他们,赵老爷子微微放下心来,挥手道:“把他们都撵出去!”

    立时过来几个人,将赵锐拖了出去。

    长氏跟在后面追打了一阵,方略略解气,回来便听赵老爷子向今日来的亲友等人告罪。

    赵老族长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哪家哪户都有几个不肖子孙,你心里有数便是了,让你亲自打撵儿子,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

    赵老爷子听了,苦笑不已。

    长氏等人都过来安慰赵老太太,韩母指着长氏手里的鸡毛掸子道:“眼错不见,这才看出是红绿两色,你从哪里拿来的?别是新房里的陪嫁罢?”

    长氏一怔,看着略略有些弯的鸡毛掸子,似乎在追打之时还掉了几根鸡毛,脸上不禁一红,随即辣气壮地道:“拿着云儿媳妇的陪嫁给云儿出气,难道云儿媳妇进门了还怨我不成?”说完,不同众人说话,加快脚步进屋,将鸡毛掸子放回原处。

    一眼瞥见豆子仰脸看自己,长氏道:“看着我做什么?”

    豆子年方四岁,也是今儿的滚床童子,穿着红袄绿裤,十分可爱,捧着脸道:“太奶奶,你动了新婶婶的掸子,等新婶婶来我就告诉婶婶,叫婶婶给我糖吃。”

    长氏撑不住一笑,闻得外面一阵鞭炮声响,便知新人到了,抱着豆子出去,途中道:“一会子别忘喊婶婶,讨你婶婶的喜欢,你婶婶有见面礼给你。”

    豆子用力点头答应,喜得眉开眼笑。

    众人多已出来,仿佛赵启闹事没发生过似的。

    京城距离赵家所在的八景镇较之荣国府和周家远了十倍不止,雪雁坐在轿子里只觉得浑身酸痛,好容易方等到花轿停下,轿门卸下,又有小手拽了自己的衣袖三下,和黛玉成亲时差不多的礼数,雪雁脸上一热,忙下了花轿。

    众人见她一身凤冠霞帔,霞帔上光晕流转,更显得身姿袅娜,风度翩然,虽未见到红盖头下面的容貌,但是瞧见她皓如白玉的一双小手,便知长相生得必定不俗。

    赵老太太见过雪雁倒还罢了,韩母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见她举手投足间和镇上的人大为不同,便暗赞了一声。

    拜堂的礼数和黛玉成亲一样,礼毕送入洞房并揭开红盖头,其繁琐亦难以尽述。

    房内本有许多亲友女眷过来看热闹,眼见雪雁生得粉面桃腮,若嫩柳鲜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不觉一怔,再看赵云脸上的深疤,心里不免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若是去了他面上的疤,真真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可惜了。

    雪雁受各人打量,微微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长氏先大声赞了一句,问豆子道:“豆子,你说新婶婶好看不好看?”

    豆子睁大眼睛,点头道:“好看。”

    长氏又问道:“你说你大叔叔有没有福气?”

    豆子道:“有!太奶奶,什么是福气?我也要。”

    众人听了,登时轰然一笑,道:“你这么个三寸小豆丁,这么早就想着娶媳妇了?还得等十来年才轮到你有福气呢!”

    豆子眨眨眼,不解。

    众人又是一阵笑语,打趣赵云和雪雁,羞得雪雁面红耳赤,更增风韵。

    少时催促换妆,赵云并众人都出去,只有米氏同豆子之母李氏端了热水上来,小兰和翠柳忙开箱取衣服,打开镜匣和妆奁,服侍雪雁梳洗。

    雪雁卸了凤冠,脱了霞帔,换上新衣,乃是松花棉纱小袄儿,罩着银红缂丝百子对襟褂,底下系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绉裙,小兰在她出阁前已经学会梳妇人发髻了,与她细细挽了发髻,取出皇太后所赏的一副赤金累丝珍珠头面与她戴上。

    米氏和豆母见那头面上的珍珠都是莲子大小,正面是一副单凤五尾挂珠钗,凤身镶嵌几颗大珠子,嘴里衔着两串小珠,缀以玛瑙,摇曳生姿,虽然昨日都已见过,但是戴在雪雁的头上,更见富贵逼人,不禁暗暗叫好。

    雪雁看她们脸上虽有惊讶,却无贪婪之色,登时生出三分好感。

    米氏开门,捧回汤果,悄声笑道:“嫂子先垫垫肚子,一会子给家里长辈亲友行礼,咱们家人多,得忙乱好半日呢,到那时定然吃不到什么。”

    雪雁连忙道谢,也知道辛苦,忙先用了些。

    一时拜见亲友,米氏和豆母都陪着她出去,迎面赵云过来,像豆母和米氏颔首道谢,扶着雪雁到了堂上,给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磕头行礼。

    赵老爷子见到雪雁,神色间十分欣慰,向赵云道:“都是成家立业,你先立了业,今儿成了家,我这心总算放下来了,日后你们两口子须得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才是。”

    赵云点头称是,雪雁亦应了。

    赵老爷子给了红封,赵老太太却给了一副赤金镶白玉的镯子。

    因镇上百姓的田地多都托在赵云名下,得了赵云的庇佑,故亲友长辈受礼时,给的红封都不薄,似江大财主这些人家给的是金锞子,赵老族长和赵二老爷子这些给的是银锞子,各是一对,余者乡邻多则一吊钱,少则几百钱,不一而足。

    拜见过长辈亲友后,接下来是同辈晚辈来拜他们。

    豆子跑得比赵锋之子威哥儿还快,到雪雁跟前磕了头,仰脸大声道:“婶婶!”

    雪雁莞尔一笑,弯腰拉起她,命小兰和翠柳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拿出来,每人一个,按着适才各家送礼的厚薄,按着亲疏远近,各人荷包里的东西也不一样,像威哥儿是亲侄子,荷包里便放着一个黄澄澄的金锁片,豆子的便是一个小金锞子,余下也有银锞子等等。

    众人见她出手不薄,都十分喜欢,毕竟人情就是有来有往,遂替孩子将荷包里的东西收了,只留了荷包与他们顽,唯有米氏将金锁片顺势戴在威哥儿的项圈上。

    晚宴后好容易诸般事毕,夫妻二人回到洞房。

    此时却亦非歇息之时,早有族中子弟眷属孩童等人过来闹洞房,一时在他们喝合卺酒时拍手大笑,一时又有几个极促狭的子侄将床头果子用丝线吊起,非让两人一同吃,今日原可没大没小,越热闹昭示着日后日子越红火,故长辈亲友都由着他们闹腾。

    直至三更,外头方有人催着闹洞房的人都散了,道:“可不能打搅云哥儿!”

    众人出去后,雪雁仍是红潮满脸,头上微见凌乱。

    一时有本家年纪最小的女孩子端着面进来,笑盈盈地道:“请嫂嫂吃面。”

    雪雁见她不过五六岁年纪,记得她是赵二老爷子的小孙女,名唤芳儿,端着碗摇摇晃晃地站在自己跟前,忙起身接了碗,并叫小兰拿荷包给她。

    芳儿见荷包是大红缎面绣着鲜花嫩柳,十分精致,心里很是喜欢,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个梅花式的小金锞子,这原是她该得的红封,立时弯腰向雪雁一礼,道:“嫂嫂吃面。”

    等雪雁吃完,她接了碗,道:“我就不打扰嫂嫂和大哥哥了。”说完,跑了出去。

    赵云叫人送水上来服侍雪雁漱口梳洗,并卸妆更衣。

    雪雁从未想过竟有人与自己同房,好在虽未经过人事,但毕竟年纪大,也懂得好些,脸上红过,便强自镇定,赵云在灯光下见她如此,却看出了她眼神闪烁不定,不禁低低笑了起来,使得雪雁恼羞成怒,横了他一眼,难道自己竟然连古人都比不上不成?

    赵云见她神态说不出的可爱,反而大笑起来,正欲揽他同寝,忽听窗外声响,便走过去打开窗户,果然见到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过来,十分尴尬。

    带头听洞房的却是芳儿的哥哥赵铖,今年十二岁,挠头道:“大哥,你可别怨我,是大家都要来的。我们就不打扰你和嫂嫂了。”说完,往左右一拉,一干人等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途中还不断回头看新房灯火,暗暗可惜没有听到云大哥哥说甜言蜜语。

    赵云关上窗子,回头见到雪雁抿嘴微笑,当真是美人如玉。

    赵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走过去放下帐幔,掩住一室春光,还特地开箱看画,并拿出一对瓷人儿来观摩半日,方才尽兴。

    第二日一早,雪雁在赵云怀中醒来,想起昨日之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虽说两人的洞房花烛夜须得看花赏瓷,各自紧张不已,但是对于雪雁而言却很满意,自己清清白白,找个干干净净的男人总比身经百战的强。

    雪雁天生有一种癖性喜洁,黛玉尚能接受姬妾存在,皆因她父亲亦有姬妾,然而她却不能,故当初也是看中了赵云这一点才应了亲事,于连生知她心思,早打听得十分详细。

    赵云比雪雁醒得还早,但没有起身,睁着眼睛只看着她的睡容,心里十分满足,此时见她长睫微颤,随即睁开一双明净的秋水眸,不禁一笑,道:“咱们家并没有长辈,你不必起得太早,只是今儿去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罢了。”

    雪雁披衣起身,伸手挽了挽散落一夜的青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即便不用给父母长辈请安,也得早些起来,读书练字习武,哪一样都不能等到日上三竿。”

    赵云见她皓腕如玉,顿时想起昨夜一身凝脂雪肤,亦坐起身,道:“也好,都说你读书识字,书法极好,我也想见见。”

    说毕,夫妻起身,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梳洗。

    赵云梳洗完,见雪雁正由着小兰梳头,等她梳好了头发,戴的首饰并不多,除了正面的衔珠大凤钗外,便只戴了挑心和压鬓两样,腕上各自戴着昨日赵老太太给的金镶玉镯和一只白玉镯子,金玉两锂间又戴了一个红藤圈子,赵云看毕走过来,道:“我给你画眉。”

    雪雁一怔,随即抿嘴一笑,仰脸让他出手。

    赵云一手拿笔,一手扶着她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尔后往她眉上轻轻一描,长眉如烟,红唇若樱,待得收拾好了起身,恰似天边一朵轻云出岫。

    小兰在旁边看着,收拾妆奁,笑道:“都说张敞画眉,今儿见到姑爷给姑娘画眉,我料想那张敞画眉的场面一定不如眼前好看,像画儿似的。”若是赵云脸上没有那一道疤痕,方才所见的画面就更好看了。

    雪雁笑道:“就你们多嘴。”

    赵云叫人家里的人给雪雁请安,雪雁只带了小兰和翠柳两个陪嫁丫头,赵家只有两个小厮和两个婆子,雪雁尽知,因镇上的规矩并不似豪门大户,所以也受了小厮的礼,她原本见过这二人,此事亦是一笑,叫小兰赏了荷包给众人。

    其中观月跟赵云日久,最为赵云欢喜,当初他还想着雪雁那么好,不知道便宜了谁,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便宜了他们家的大爷,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赵云道:“咱们先去老宅,一会子在老宅陪着祖父和祖母们用饭,自己家里的事情回来再料理不迟。”

    雪雁微微颔首,由着他拉着自己出门,并没有带上小兰和翠柳。

    赵云对路边向自己问好的乡邻人等点了点头,然后对雪雁道:“镇上乡邻十分淳朴,日子也过得并不奢华,咱们家只仅次于江大财主家和我外祖父家,且咱们家离老宅并不甚远,因此步行过去便好,若是驾车,虽然轻便,却难免惹来一些闲话,你千万担待些。”

    雪雁笑道:“放心,我岂能不知入乡随俗的道理?”

    赵云眼里闪过一抹赞许,又道:“等从老宅回来,我将家里的东西和钥匙都交给你管,去了成亲的花费,加上各处的礼金,大概还有四百两上下,都给你收着。咱们家在京城里有一处宅子,一共前后两进,离周家不远,先前赁出去了,一年有二百两的进项,还有十顷良田,只是京城附近的好地都被权贵所占,所以咱们家的地离得远,足有三百里,平时都交给佃户耕种,一年收两季租子,约莫五六百两的进项。”

    雪雁听了,满心疑惑,她想起自己二百亩地一年收了二百两银子,是因为交了税,但是从前听赖家说过,紫鹃一百亩地一年的进项是二三百两,如何赵云五百亩地的进项只有五六百两?他还不必交税呢,竟和自己的差相仿佛,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赵云叹了一口气,道:“那荣国府对佃户盘剥极狠,我素有耳闻,兼之庄头也想得到好处,所以收的租子极高。你那姐妹的父母都是荣国府的管事,自然和荣国府一般行事,由此可见林淑人也是厚道人。咱们家的佃户过得也苦,一年一季一亩地不过打几石粮食,每逢天灾*时,连糊口的粮食都没有了,我没那心思盘剥得太狠,便只收他们一亩地一年一两银,好歹他们能过得丰足的年景,因那个村子的地都叫我买了,他们也机灵,并不敢叫外人知道。”

    雪雁听到这里,由衷生出一种敬佩之意,毕竟百姓是最苦的,能略作相助,何乐而不为?此是善事,而非为名为利,何况赵云并不出仕,要名利何用。

    赵云又道:“咱们镇上附近乡邻的田地多在我名下,不必交税,因此比别处的百姓富足些。说实话,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规矩,因为如此行事,导致达官显贵俱是广置田,多置房,门人经商,不交赋税,国库日益空虚,百姓愈加困苦,可惜我一人不能扭转乾坤。”

    说到这里,赵云自嘲道:“眼下我也违了心意,受了乡邻之托,真真可笑,我说的那样动听,还不是一样不必交税,得了这样的好处,站着说话不腰疼。”

    雪雁甚为赞同,安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不是给百姓伸张正义,而是从国之立场所言。其实我也觉得一视同仁最好,因为天底下最有钱的正是达官显贵,他们置办了大片的良田,留下零星给百姓的都不是什么好地,若说天下百姓得其五,达官显贵亦得其五,但是达官显贵的数目岂能比得上百姓之多?若是和百姓一样交税,国库绝无空虚之理。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也是不忍乡邻受到盘剥如此罢了。”

    听了雪雁的话,赵云顿觉惊喜交集,道:“你也赞同我的意思?”

    雪雁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有理,我自然赞同,你若说得无理,我便是反驳了。”

    赵云握着她的手不禁紧了紧,道:“当初我如此言论,曾惹得老师和同窗嘲讽不已,都说我异想天开,若是读书上进为官做宰没有这些好处,怎么说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没想到,继周将军之后,竟然有你懂我。”

    雪雁笑道:“你想得虽好,只是恐怕不易实现。”

    赵云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我无法出仕,言论也不过是在嘴上说说,若想真的天下大同,岂是朝夕之谋。”

    雪雁点头道:“没个百八十年,怕是不能的。”

    赵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些,真真是家学渊源,你有如此见识,可以想象得到林淑人是何等样人。倒是我的造化,我本来只以为你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雪雁横了他一眼,既打算和赵云好好过日子,她自然会将自己的好处一一展示出来。

    赵云见她眼波如水,心中一荡,只是赵家老宅已在眼前,便拉着她进门,道:“祖父和祖母现今同三叔一家住在一起,这些你知道,除了三叔一家,只有两个做粗活的婆子和外头的几个长短工,许多针线细事仍是由三婶带着弟妹等人料理。”

    雪雁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及至到了上房外,早有人通报进去,牛氏和米氏婆媳二人迎了出来,满脸堆笑,牛氏开口道:“老爷子和老太太正念叨着呢,可巧你们就来了。”

    夫妻两个进去请了安,亦陪着两老用饭,因雪雁是新妇,得以上桌,并没有隔开。

    正用着,忽听外面一阵吵嚷,婆子匆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子,老太太,昨儿在云哥儿婚事上闹事的一家子又来了。”她深知赵家之事,也厌恶赵启一房,且他们被逐出宗族,亦不能再以二爷呼之,故有此语。

    赵老爷子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他们还有脸再过来?昨天没被打够?”

    赵云昨日已知赵启一家在自己成亲时闹事,立时站起身,道:“祖父,让我去料理他们。”

    赵老爷子无力地摆摆手,道:“你打一顿出气便是了,别出了人命,他们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你可不能惹事。明儿我跟族长说一声,叫镇上乡邻百姓都看着,他们若敢踏进镇上半步,腿打折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今天修,昨天还是二十分钟一死机,没能写完,好容易写完了,~~~~(>_

68第六十八章

    赵云微微颔首,淡淡地道:“祖父放心,孙儿晓得。”

    雪雁在旁边听完,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赵云朝她使了个眼色,意似抚慰,走了出去。

    雪雁想到赵云的本事,稍稍安下心来。

    因赵启一家之故,赵家脸上都不甚好看,草草用了早饭,赵老太太叫了雪雁到里间说话,牛氏和米氏带着婆子收拾好碗筷方过来作陪。

    赵锋和米氏之子赵威和豆子年纪差相仿佛,也不过四五岁年纪,坐在赵老太太怀里看雪雁,眼睛里满是迷茫,似乎不记得她了,米氏忙抱回赵威,坐在牛氏下面,听牛氏笑问雪雁道:“云哥儿待你可好?”

    雪雁脸上一红,道:“好。”

    牛氏笑道:“云哥儿性子不差,又有本事,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罢。”

    看着雪雁的模样打扮,牛氏不觉扫了米氏一眼,虽知雪雁的靠山大,嫁给赵云对自己家也大有好处,但是想到米氏进门时少少的十二抬嫁妆,不过只陪送了一套金头面,余者皆是被褥衣裳妆奁等物,再想雪雁琳琅满目的十里红妆,到底意难平。

    米氏只是小家碧玉,本性却聪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婆婆的想法,不禁暗暗苦笑,她倒想风风光光地嫁给赵锋这位少年秀才,可是他们家的家业都留给兄弟了,怎么会陪送自己。

    赵老太太自从雪雁进门,便细细打量着,见她举手投足间都非常人能比,说是大家小姐也有信,凤钗上垂下来的珠子亦只微微颤动,再想着她嫁进来时的体面,心里愈加满意,笑道:“好孩子,云儿早先分了出去,日后须得你好生照料了,你们成亲前我已经嘱咐他了,好生和你过日子,若是他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雪雁含羞点头答应了,她原是伶俐性子,见识极广,几句话后,渐渐熟悉了,便说些故事逗得赵老太太开怀大笑,心中对她又多了一分喜爱。

    却说赵云步出老宅,冷冷地看着被另一名婆子和几个长工挡在门外的赵启一家三口。

    较之昨日,赵启一家三口更显得狼狈不堪,赵启之妻常氏因是妇人,没挨打倒好些,赵启父子却是鼻青脸肿,被镇上一干赵家子弟痛揍了一顿。嗅着家家户户传来的饭菜香气,三人都吞了吞馋涎,他们身无分文,昨天便想来赵家弄些嚼用,不曾想竟被赶了出去,一口热水也没有喝上,只得在镇外露宿一夜,早上趁着天还没亮就溜了进来。

    看到他们如此,赵云心中压抑多年的怒火忽然熄了,自己面容已毁,便是恨他们又如何?徒生烦恼罢了,倒不如和雪雁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自己不能出仕,但是教导子孙后代却可以,而赵启一房则是臭名昭著,子孙三代都无法读书科举。

    赵启看到赵云出来,急忙凑上前来,腆着脸道:“大侄子,你昨儿大喜了,我和你二婶你兄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道喜。我从前做过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情,是我脂油蒙了心,你别往心里去,我已经后悔好几年了,好容易才瞅到机会来跟你赔罪。”

    当年因妒恨向赵云动手,赵启没多久便后悔了,尤其是后来一家三口在外面几乎寸步难行,处处受人欺侮,他才知道自己家有几个秀才和举人的好处,要是有个进士做了官,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惜为时已晚。

    常氏也道:“大侄子,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二叔知错了,就是大善,你就原谅我们罢,我们痛改前非,一家人定然能过得和和美美。”

    赵锐在一旁捂着肚子用力点头。

    赵云冷笑一声,道:“你们也算是读书识字的人,岂不闻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可不是庙里的菩萨,度化什么世人,你们伤了我的脸,绝我的前程,还想叫我原谅你们让你们回家?趁早歇了这些心思,别妄想了!”

    常氏听了,不满地道:“大侄子,你是怎么和你叔叔婶婶说话的呢?你叔叔已经后悔了,你还想怎么样?难道竟是让他自己毁了自己的脸不成?”

    彼时附近的乡邻都听到声音出来了,可巧赵二老爷子家就在隔壁,长氏手里拎着自家的鸡毛掸子,看着赵启一家冷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还是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昨儿没吃够苦头,所以今儿想再尝尝?”

    赵启常氏赵锐三人一见到她,慌忙倒退两步,心有余悸。

    长氏乃对赵云开口道:“云哥儿,光打他们一顿怕是不成,正经想个好法子才是,你也不是天天在家,倘或他们去打扰你媳妇可怎么办?”

    一想到他们极有可能去打扰雪雁,赵云眸中冷光一闪,却也知道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朝长氏点点头,道:“叔婆放心,我晓得,我自有主意。”

    长氏素来信服赵云的本事,听他说有主意,便放下心来。

    赵云转头向诸位乡邻道:“有劳各位乡亲记挂,这件事就交给我料理罢。”

    赵二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杖出来,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道:“云哥儿,你竟是谨慎些,你打他们一顿出气使得,撵出也使得,只别伤了性命,反你得了罪名,你这样的人物,为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送命可是得不偿失。”

    赵云笑道:“叔公放心,我理会得。”

    赵二老爷子听了一笑,既然他懂得分寸,那就好了,总不能因为老鼠打伤了玉瓶儿,然后便不再理会这事,而是拄着拐杖往堂屋走去,赵启如今已经不是他们赵家人,宗族里也不好随意处置,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重重处置了,而非只除出宗族。

    赵启见状闻声,忽然有些胆怯,不知赵云会怎么对待他们。

    赵云却是微微一笑,对他们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赵启见他和颜悦色和方才大不相同,以为他受血脉所缚,竟而有所原谅,不由得大喜过望,道:“我们就是想回家,想孝敬爹娘,想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赵云眼里掠过一丝讽刺之色,点头道:“既这么着就跟我来。”

    赵启一呆,有些不敢置信,赵云竟然允许他们回家,忙掐了一把大腿,疼得呲牙咧嘴,一手拉着常氏,一手拽着赵锐,跟在赵云后头,走了几步便发现不是进老宅,忙问道:“大侄子,怎么不叫我们去给老爷子和老太太磕头?我们就是想回老宅子。”

    赵云转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的打扮,道:“难道你们就这样去见老爷子和老太太?”

    赵启听了,只道赵云先带他们去梳洗更衣,顿时喜上眉梢,跟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说道:“大侄子,你行行好,既然想到了我们的头面,那就也给我们预备一顿饭食罢,为了赶回来,我们一天一夜粒米未进,饿得慌。”

    听说他老婆的陪嫁有无数绫罗绸缎好衣服,瞧赵云身上穿的便是上等的绫罗,他们换上以后定然好看得很,再要几件珠宝就更好了,赵启自幼家常穿着的也是绸缎衣裳,在外面几年也是如此挥霍,然眼下别说绸缎衣裳了,就是粗布衣裳也没钱去买。

    赵云抿了抿嘴,愈加看不起赵启一家,淡淡地道:“放心,你们一定能吃好住好。”

    赵启一家三口听了,立时加快了脚步。

    留下长氏等人面面相觑,半日方笑道:“哎哟,这一家子竟是糊涂了不成?他们害得云哥儿如此,还妄想着云哥儿管吃管喝?横竖我是不信云哥儿有这份宽厚。”

    旁边豆母扶着她进去,道:“倒也能猜测到几分,必然是在外头走投无路了才回来,从前有钱的时候怎么没见回来?瞧他们这副打扮模样,明显是吃苦受罪了,因此只想着回来捞些好处,反故意将自己害了云哥儿的事情忘记了。”

    长氏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作孽,咱们老赵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几个劣货!”

    豆母听了深以为然。

    却说赵云领着赵启一干人看在镇上众人眼里,都觉十分纳闷,都过来问究竟,脸上难掩对于赵启一家人的厌恶之色,闻得赵云自有主张,各人都不在意了,倒有几个年轻的本家子弟跟在后面,以免赵云制不住赵启一家三口。

    赵云并未拒绝各人的好意,赵启却发现不是走往赵云家的路,不禁大叫起来。

    赵云冷冷地道:“难道你们还想去我家不成?我家可没有预备你们这些人的吃穿。”

    赵启疑惑道:“这是要到成衣铺子给我们置办穿戴?大侄子,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计前嫌的好人,不然也不会庇佑镇上和宗族。那可太好了,既然是去成衣铺子,你就好心多给你叔叔婶婶兄弟置办几身衣裳罢,我们这趟来,都没带行李和换洗的衣裳。”

    赵云暗讽他们的得寸进尺,招手叫一个十来岁的侄子赵晖道:“你去跟观月说一声,如此说。”说完,低声吩咐了一番,没叫赵启等人听到。

    赵晖自幼丧父,家道艰难,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全靠卖些针线给他买笔墨,平常送他到赵云家里读书,他上学极为刻苦,很得赵云喜欢,只因赵云成亲,近来放了学生们几日假,听了赵云的吩咐,立时一溜烟跑回赵宅,半日后回来道:“观月哥哥已经去打点了。”

    赵云点了点头。

    赵启等人闻得赵云先派遣了观月去打点,一脸喜不自胜。

    旁边的赵晖见到他们如此,微微撇嘴冷笑,还真当先生是以德报怨的主儿不成?这些人心黑了,如今眼也瞎了,脑子也糊涂了。

    八景镇距离县城不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赵启张大嘴巴,难道大侄子要在县城给他们买衣服?县城的衣服总比镇上贵上几分,揉了揉肚子,赵启想着等换上好衣服,一定让赵云带他们去县城里的八珍楼吃酒,自从离开家里,也就头几年吃过八珍楼的酒菜。

    路过县衙时,赵启缩了缩身子,忽见里头走出十来个衙役来,朝赵云行礼。

    衙役仵作等皆属贱役,赵云坦然受之,微笑道:“有劳各位了。”

    众人忙都笑道:“赵老爷过奖了,这是咱们该做的。”说完,抖开手里的枷锁,径自套在赵启等人的身。

    赵启用力挣扎,随即便被衙役扣住,他口中大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欺压良民?”

    带头的衙役冷笑了一声,打量他一番,道:“良民里头什么时候出现你这样黑心烂肠子的人了?骚扰举人老爷家,还勒索举人老爷,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正好,明儿西山征收民夫,你们家也是本地人氏,该抽一名壮丁,就让你儿子去罢,至于你和你老婆先吃几年牢饭再说。”

    赵启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这样,你方才答应说管我们吃穿,现今出尔反尔,你是个小人,你不是举人!”

    常氏和赵锐母子两个也都大声喝骂了起来,嘴里的污言秽语一串接着一串,竟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心里恨赵云恨得咬牙切齿,早知如此,他们一定不惹这个煞星。

    赵云负手而立,淡淡地道:“牢里管吃管住管喝管穿,我何时出尔反尔了?”

    赵晖并赵家一干子弟拍腿大笑,却都赞同赵云的举动,而非同情赵启一家三口。

    赵启一家被衙役带了进去,观月从角落里溜了出来,一脸幸灾乐祸,他拿着赵云的帖子可是在县太爷跟前狠狠告了赵启一家人的状,说尽了他们的恶形恶状。

    长安县除了县太爷是进士出身外,只有三个举人,都是宝贝似的,若不是赵云毁了脸,本县肯定能再出一个进士,因此县太爷心里也恨赵启一家,特地批了征收赵锐,而让赵启夫妇以勾结匪徒重伤举人为名入狱,几年前伤了赵云的脸,今日叫他们入狱也是理所应当。

    赵云又亲自去谢了县太爷一番,县太爷十分谦逊,只说小事一桩,他可没忘记赵云昨日成亲,连当朝三品将军周鸿都去了,老婆又是当今恩人的妹子,还有个哥哥很得圣人信任。

    赵云回到镇上,叫众人散了,然后先去接雪雁回家。

    雪雁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多,陪着赵老太太说话,竟有些口干舌燥,见他来接自己,顿时心里一松,夫妻两个向老爷子和老太太告退,径自回家。

    先喝了一杯茶,雪雁方问道:“事情料理得如何?”

    赵云笑道:“都已经解决了,三五年内不会再来打搅咱们。”说着将如何处置赵启一家的事情一一告诉雪雁,果然从雪雁眼里看到几分赞赏。

    雪雁笑道:“也好,咱们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若有这么些人来打搅,终究不好。”

    正在这时,小兰走过来道:“姑娘,咱们带来的那些书放在哪里?”

    原来今日雪雁等人出门,小兰和翠柳便按着雪雁先前的吩咐收拾房间和陪嫁之物,雪雁极爱书墨,书价又贵,因此连同书画字帖都写在了嫁妆单子上。

    雪雁看了赵云一眼,赵云忙道:“不必另辟书房,就收在书房里罢,那里还有一个书架子一直空着,近日没有买到什么好书。”说着,带雪雁去书房里,他并不出仕,没有公务处理,自然不避讳雪雁出入书房。

    雪雁一进书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满眼惊骇。

    赵云的书房乃是三间房舍没有隔断,十分阔朗,虽称不上藏书数万卷,但是总也有几千卷册,大大小小的书架子磊得满满的,上面一尘不染,只有半个书架子是空的,旁边还有十几口樟木大箱子磊在角落里,用铜锁锁着,显然其中装的也都是书,窗下设着大案,案上笔墨纸砚笔筒笔架等物一应俱全,旁边青花瓷缸里插着近百个踞。

    赵云笑道:“陆陆续续地收藏了些书,几年下来,都在这里了。”

    雪雁叹为观止,道:“我原说自己的书也不少,岂料同你这些一比,竟是小巫见大巫。”

    赵云吩咐观月赏风和小兰翠柳一同将雪雁陪嫁的三四箱书搬出来,摆在书架子上,因见她带来的书并非诗词歌赋一类,虽也有唐诗宋词,但是更多的却是工艺杂学医书史记,不觉一怔,拿起一册明史,问道:“你也看这些书?”

    雪雁拿着旁边书架子上的书来看,又看了其他的书,竟然有许多自己没有读过的,正想着日后倒可以在这里消磨时光,听了赵云的话,笑道:“我对诗词歌赋并没有天赋,我们姑娘藏书又多,便杂学旁收了些。”

    赵云忽然想起周鸿曾经说过,他听黛玉说雪雁对她的藏书几乎是倒背如流,不禁随意换了一本书,翻看数页,截取一段念将出来,雪雁一怔,笑看了他一眼,随口便接了下去,赵云对着书一比,竟是丝毫不差,又换了一本书,亦如此。

    赵云又惊又喜,问道:“你竟有过目不忘之才?”

    雪雁莞尔道:“过目不忘谈何容易,横竖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你难道认得?不妨说来听听。我就是家常无事,看得多了,几十遍下来也便记住了。”她并不能过目不忘,但是记忆力很好就是了,一二十遍下来,便能记得滚瓜烂熟,只是也不是长篇大论地背诵,平常都是几千字一段记诵,熟了再记诵下面的。

    赵云听了,却是心神激荡,道:“我原道你只是读书识字罢了,不曾想,你竟还有这份本事,倒是我的造化。”

    小兰在旁边听了,笑道:“姑娘还有许多好处姑爷不知道呢,姑娘不但看的书多,字画也好,连林姑奶奶都称赞不已,平常还用左手和右手下棋,不信,姑爷就问问姑娘。”

    赵云放下书,拉着雪雁就走向大案,亲自挽袖铺纸研墨,拿一支笔蘸足了墨汁递给她。

    雪雁毫不推辞,接笔一挥而就。

    赵云本身精通于金石书画,见这一笔颜体写的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七字,落笔处气势恢宏,同寻常闺阁女子的妩媚柔弱迥然不同,反而遒劲有力,风骨凛然,收笔时却又隐约带一点婉转之意,可以称得上是兼收并蓄,自己生平所见,固有比她写得更好的,周鸿便是其一,但是其他的都比她年长数十岁,三十岁以下无人能有如此绝妙的书法。

    雪雁道:“练了五六年,不过初有小成,可不许笑话我。”

    赵云摇头道:“你的字全然出乎我之意料,你说只练了五六年?非自幼习字?”

    雪雁搁笔微笑道:“自小只随着我们姑娘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后来年纪大了,反倒想读书了,我们老爷去后,我便央我们姑娘教我,除了一些难有闲暇的日子外,每天早中晚各练字半个时辰,几乎未曾间断。”

    赵云赞叹不已,端详了一番,忽道:“你字这样好,竟没有别号不成?也没个印章?”

    雪雁失笑道:“我那时是什么身份,哪能弄这些风雅之事。倒是我们姑娘给过我一块上等的鸡血石,说留给我刻章,皆因没有用,仍旧放着。”

    赵云闻言道:“你不妨拿出来,我给你刻个章,下回你写字便可落款了。”

    雪雁忙叫翠柳道:“你去那个放文房四宝的描金箱子里找找,我记得鸡血石放在一个巴掌大的重锦缂丝小匣子里。”

    翠柳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回一个小匣子。

    雪雁打开,正是黛玉所赠的鸡血石,递给赵云道:“我并没有别号,不如你给我取一个?”

    赵云见这块鸡血石虽非最好的大红袍,却亦是十分罕见的芙蓉冻,道:“这也是鸡血石中的上品,想来是从前林大人所留。你的别号,我有了,就叫嫏嬛主人如何?”

    雪雁一怔,笑道:“嫏嬛乃是天帝藏书之所,你如此说,可抬高了我。”

    赵云却笑道:“我倒觉得极恰,就叫这个罢。”

    雪雁毫不在意,答应了。

    赵云本就精通于金石一道,果然刻了一枚印章给雪雁,上面以大篆刻着嫏嬛主人之印。

    雪雁一见这枚印章便爱不释手,钮非寻常之钮,而是一对云中雁双飞,雕工十分精细,一对大雁栩栩如生,可见赵云功力非凡。

    饶是赵云精通此道,也费了好些日子,后日便是初七,该当回门了。他们二十六成亲,三朝因是初一,便改作九日回门,乃是初七。

    雪雁想到今天是迎春送嫁的日子,也不知如何了。

    雪雁所担心的无非是迎春的嫁妆几何,但是因为她出嫁在前,荣国府不能丢了体面,贾母和凤姐商议着,又从库中寻了些古董摆设金银铜锡大家伙添到嫁妆单子上,陪嫁的两个庄子也换成略大一些的庄子,压箱钱也从一千两银子增加到三千两银子。

    因嫁妆头一抬应是土坯瓦片,即庄田和房舍,雪雁出嫁时只有两百亩地,土坯是四块,一顷一块,而迎春的一个庄子十来顷,两个庄子一共是二十来块土坯,扎着红花很是惹眼,众人看到这一份便知胜过雪雁良多,何况雪雁其他的陪嫁,诸如绫罗绸缎锦被缎褥古董陈设金银器皿等物的数目远远不及迎春,偏是这些显得体面,迎春也就是首饰和压箱钱不如她,但是各家亲友极多,给迎春添妆也厚重,因此除了压箱钱,雪雁亦不及迎春。

    黛玉乃是出嫁之妇,自然回来添妆,看毕嫁妆单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好歹没有失了体面,迎春嫁妆多些,嫁过去底气足些,只是但愿她能争气,别叫下人贪墨了去。

    黛玉给迎春添妆时,明面上只按着规矩添了一套赤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头面,私底下紫鹃却悄悄交给陪嫁丫头绣橘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头装着二百两金子,黛玉认为这些金子对于迎春而言比什么东西都实用,绣橘十分惊骇。

    迎春得知后,感激不尽,也不敢露出来,恐惹人眼。

    在添妆时,黛玉见到了赖嬷嬷,赖家行事素来周全,赖嬷嬷在贾母跟前素有体面,是个大财主,给迎春添了两套金头面,十分贵重,黛玉因问道:“雪雁回门了没有?”

    赖嬷嬷忙笑道:“不曾,因三朝是初一,故改作初七回门。”

    黛玉听了,笑道:“我就说今儿二姐姐大喜,雪雁怎么没来,原来还没回门。等她后儿回来了,嬷嬷跟她说一声,到我们家走一趟,别忘了。”

    赖嬷嬷笑道:“便是不说,她也记得去给姑娘请安。”

    黛玉抿嘴一笑,因贾母遣人来唤,遂过去了,赖嬷嬷亦盼着雪雁回门。

    次日迎春出嫁办得极热闹,荣国府虽大不从前,但是去年贾母过寿时的场面众人都记得,礼部都奉旨赐物,可见他们家娘娘在宫里十分体面,故都过来了。

    廖家母子本想着贾赦贪婪吝啬,聘金收下却不给明儿置办嫁妆,并没有期盼迎春的嫁妆多寡,因此接到嫁妆后倒是意外之喜。

    迎春婚事刚过去,荣国府里当晚就听到了一个消息,不觉大惊失色。

    初七雪雁回门时,听赖嬷嬷提起此事,顿时吃惊道:“祖母和干娘说什么?梅家退亲了?哪个梅家?”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还有哪个梅家?就是琴姑娘说的那个梅翰林家。”

    雪雁一怔,薛宝琴生得十分出色,好似一颗明珠璀璨生辉,远迈黛钗,品性也好,素与黛玉亲近,但是出身却低得多,士农工商,他家只是寻常商贾,还比不上宝钗是皇商家的小姐,皆因贾母喜欢,命王夫人认作女儿,荣国府上下方没看轻了她。

    赖大媳妇叹道:“琴姑娘模样品格才气都是上上等,只是这出身难免低些,想来梅翰林家也是嫌弃这个,几年前薛二爷带她进京发嫁时,梅翰林家却外放了。那时我就纳闷了,难道梅翰林家外放,竟没跟薛家说一声不成?他们千里迢迢地进京,撇下病母在家,那时琴姑娘才多大?不过十二岁就要出阁?如今想想,怕是来依附咱们家,不想让梅翰林家退亲。”

    雪雁微微一叹,她早就如此觉得了,因为薛蝌和宝琴进京后并没有置办嫁妆的动静,只是没想到梅翰林一家回京述职后,立时便来退了亲。

    赖嬷嬷坐在上头摇了摇头,为宝琴可惜不已。

    雪雁忽而疑惑道:“这梅家好没道理,既不想结亲,当日何必答应?如今他们步步高升了,难道就因琴姑娘的身份退亲不成?便是旁人知道了,也不会看得起他们。”

    赖嬷嬷呵呵一笑,道:“这世道,人心难测,你不记得你们姑娘还有一笔五万两没有收回?想来也是林大人看走眼了。我知道琴姑娘的事儿,那年在京城里薛家二老爷和梅翰林交好,梅翰林那时还未发迹,家里也穷,哪里比得上薛家富贵,故结了亲,谁承想后来薛二老爷死了,梅翰林金榜高中,在翰林院当差,他们便自诩读书人清贵,瞧不起薛家是商贾了。”

    雪雁听了,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原来结亲的时候梅翰林还未发迹,难怪薛二爷带着妹妹进京住在府上。梅家发达了反如此,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家,辜负了梅花的风骨清高。”

    赖大媳妇却道:“你适才说别人瞧不起梅家,我看未必。”

    雪雁忙问为何,她现今嫁到八景镇,京中许多消息都闭塞不知了。

    赖大媳妇道:“梅家退亲时,都推到了琴姑娘身上,说当日是受了薛二老爷哄骗才结了亲,还说什么琴姑娘在这府中男女坐卧不忌,又说薛二爷和琴姑娘撇下病母进京,没有侍奉床前,是为不孝等等,外人反倒同情起梅家,鄙弃薛二爷和琴姑娘。”

    雪雁脸上顿时变色,道:“梅家这是要绝了薛二爷和琴姑娘的生路不成?”

    在以仁孝治天下的当世,不孝是何等罪名。

    赖嬷嬷道:“不仅如此,梅家退亲时还说当日的文定之礼都不要了,真真是可笑,他们家那时为了供梅翰林一人读书出仕,家里本就没多少钱,当初小定时的东西才值几个钱?不过金项圈金手镯金戒指金钗等物,倒显得多么宽宏大量似的。”

    雪雁平素极喜欢宝琴为人,没想到她竟落得如此地步。

    依稀记得自己那个时代有人说,薛宝琴看似完美无缺,容貌才学品格都在黛钗等人之上,但是却不如黛钗云等可爱而鲜活,也有人说宝琴并不在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钗册子上,是因为她是唯一没有悲剧命运的人,可是现今看来,被退婚的宝琴何尝不是薄命女子?

    赖嬷嬷叹道:“只可惜了琴姑娘那样的好姑娘。二姑娘退亲,因是公府之女,倒也能说得上廖家这样的亲事,只是不知道琴姑娘将来之东床如何,毕竟琴姑娘家里再有钱,可一个商贾便道尽了,但凡读书人家都不大愿意娶这样的媳妇,除非家里急着用钱。”

    雪雁也唯有叹息不已,却不好过去道恼,以免让宝琴更加伤心。

    赖嬷嬷说完此事,因见雪雁开了脸后愈发出挑得标致,眉梢眼角皆是娇媚,便知他们夫妻极好,笑道:“你既过得好,我也放心了。一会子别忘和你女婿去林姑奶奶府上,前儿二姑娘出阁时,林姑奶奶还问起你呢!”

    雪雁忙道:“自然该过去。”

    在赖家吃过午饭,二人便去周家,周鸿却不在,周衍出来招呼赵云,而雪雁则去给周夫人请安,然后去黛玉房中。

    黛玉见到她,便问道:“你从赖家回来,可听说琴妹妹的事情了?”

    雪雁听她问起,见她满脸担忧,默默地点了点头。

    黛玉道:“我本道二姐姐好容易嫁出去了,廖家为人品性都不差,没想到琴妹妹那样举世无双的人儿,竟有这样的命运!那个梅家,早不退亲,晚不退亲,偏这会子退亲,难道他们竟不知道女孩子花期不能耽误?”

    雪雁听出她不知其中缘故,忙将从赖家听说来的消息告诉她。

    黛玉听完,蹙眉道:“这梅家竟是这样?真真让人不齿。亏得还是读书人,做过翰林,竟连信义都不懂了,不拘如何,琴妹妹无辜,很不该如此。这样的人,还盼着他们能为民做主?明儿我跟伯羽说说,也叫我们老爷太太知道,这样的人家必不能深交。”

    雪雁道:“祖母和干娘说的消息,我也不知真假,咱们总得打探打探才知道。”

    黛玉一怔,随即了然,荣国府的消息素来有些不尽不实,道:“亏得你提醒我,明儿就叫人去打听打听再作打算,若是薛家的缘故还罢了,若是梅家不守信义,我就说。我听说梅翰林的官职已经下来了,在我们老爷麾下呢。”

    雪雁喜道:“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黛玉道:“并没有官复原职,不过圣人前儿宣我们老爷进宫,大概意思是让老爷掌管户部,只咱们自己人知道,外面还不知,得等中旬才有旨意下来。”

    雪雁念佛不止,忙起身贺喜,笑道:“我说怎么没听祖母和干娘她们说起,原来外面都不知。这样也好,若是外面知道了,来贺喜的人早就踏破了门槛子了。”

    黛玉笑道:“除了几家世交亲友,他们来道喜,我们才不放在心上呢。”

    雪雁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世人都是如此,姑娘心里有数便是了。”

    黛玉闻言,点了点头,周夫人也是这么说呢,不拘亲疏远近,仍如平常待人。

    又说了一回话,外面赵云来催说去赖家辞别,然后出城回家,因素有规矩,新房一月不空,黛玉也没留雪雁,命紫鹃等人送她出去。

    雪雁抬脚走时,忽然想起一事,向黛玉道:“薛家以琴姑娘男女坐卧不忌为名退亲,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倒罢了,宝姑娘有金玉良缘,也无妨,只是史大姑娘可如何是好?她可是在园子里住了几年,自宝姑娘搬走了方才挪到大奶奶的稻香村居住。”

    黛玉心中一跳,道:“我记住了,你先回去罢。”

    雪雁方告辞回去。

    待雪雁离去后,黛玉左思右想,心里十分担忧史湘云,宝琴并没有住在园子里只跟着贾母居住,梅家尚且如此说,而史湘云却是扎扎实实在大观园里一住多年,现今犹在。

    因此事,黛玉一夜不曾好睡,次日一早便回了周夫人,去探望贾母。

    一进荣国府,便见阖府热热闹闹,忙问缘故。

    鸳鸯见到黛玉,忙请她进来,途中道:“太太叫宝二爷搬出怡红院,正叫人搬东西,现今住在太太旁边的大跨院里,老太太本想让宝玉住在这里的,偏太太说已经收拾好跨院了,娘娘也说好,说宝二爷大了,老爷好督促宝二爷读书,因此老太太这会子心里正不自在呢。”

    黛玉听了,正欲进去,忽然停住脚步,问道:“二哥哥可在外祖母房中?”

    天底下最知宝玉者,莫过于黛玉。

    宝玉不喜读书,最怕贾政,焉能愿意挪到王夫人那边叫贾政日日督促着,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必然会请求贾母做主免去此事。

    鸳鸯会意,道:“我出来时,正在上房求老太太,要跟老太太住在这里呢。”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好姐姐,让我略避避,等二哥哥出去了再过去给外祖母请安。”

    鸳鸯深知她的心思,自己也认为是该避讳,她自从立誓不嫁后,行动坐卧也一直远着宝玉,因此便请黛玉进了宝琴居住的厢房,自从黛玉出阁后,宝琴从贾母的暖阁里挪出来,就住在黛玉的旧居。

    见到黛玉,宝琴十分欢喜,旋即想到自己被退了亲,不觉眼圈一红,滴下泪来。

    黛玉安慰了好一番,宝琴方略略止住眼泪,这些心事她却不能跟其他未出阁的姐妹们倾诉,因此见到黛玉便觉得见到亲生姐姐似的,呜咽道:“他们若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我配不上他们家公子,退亲也就退了,何必毁了我和哥哥的名声?绝了我们的生路?”

    黛玉问道:“这些事我才知道,到底是因何而起?”

    宝琴道:“当初梅翰林赶考,一病不起,没了回家的盘缠,我父亲行商进京,恰好碰见,伸手帮了一把,后来他们家慕我们富贵,提出结亲之意,我父亲见梅翰林是举人,家里虽然没钱,却比我们家清贵,也想我有个好人家,便应了这门亲事。谁承想,梅翰林金榜题名后做了翰林,反倒与我们家疏远了,不声不响地外放出京。那年我哥哥带我进京,便是我娘为了我想着依附荣国府之势,不叫他们退婚,才叫我们进京,谁知等了这么几年,还是退了。”

    黛玉触动心怀,拉着她的手,道:“人心难测,好妹妹,真是委屈你了。”

    宝琴哭道:“我原说了,早知道他们家如此,我也不想嫁过去受气,只是他们何必要坏了我和哥哥的名声,说我们不孝,让我哥哥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我虽住在这里,却一直跟着祖母,我们进了京,我哥哥料理生意,哪一年没半年不是行商回家,服侍老娘?”

69第六十九章

    听了宝琴一番话,黛玉不知如何再安慰于她。宝琴被梅翰林家退亲,同为女子,黛玉自然觉得她命苦,故来探望贾母时顺路道恼,可是按着她的想法,有家有业还有个老母亲,理应在家侍汤奉药,而非为了婚事远赴千里投奔别人一走三年不回。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子,阖家久居此处也罢了,宝琴一房终究和府里无甚瓜葛。

    虽说薛家行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是梅家忘恩负义,做事也太绝了些。

    黛玉想起宝琴说过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怜宝琴之遭遇,也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此时退婚,实际上未必是祸不是福,宝琴若嫁到梅家必定受气,遂柔声问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只是梅家偏没留个余地。事已至此,你们有什么打算?”

    宝琴拭泪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哥哥才递了消息进来,说过几日回乡。”

    黛玉一怔,继而点头道:“也好,回了南边,没有这么多闲言碎语,总比在京城里强些。”

    宝琴看着手帕上的斑斑泪痕,道:“哥哥也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正要再说什么,忽见鸳鸯进来道:“太太才叫了宝二爷过去,姑奶奶去见老太太罢。”

    黛玉方起身别过宝琴,往贾母上房中来。

    贾母歪在榻上,闻得黛玉过来,展开眉头,笑道:“我的玉儿来了,怎么不早早请进来?”

    鸳鸯一面亲自打起帘栊请黛玉进去,一面回答道:“刚才见宝二爷和老太太在论大事,故林姑奶奶晚了两步进来,先去看了一回琴姑娘。”

    提起宝琴,贾母叹道:“琴丫头也可怜,那梅家竟真是无情无义。”

    黛玉不好再说此事,毕竟她同宝琴一样居住在贾母院中,只是自己出嫁得早,周家门第高,又是圣人赐婚,也有嬷嬷教养,方比宝琴好些,只问道:“姐妹们怎么不见?二姐姐出了门子,外祖母这里的人越发少了,三妹妹和四妹妹、云妹妹该过来多陪陪外祖母才是。”

    贾母笑道:“现今天儿好,叫她们都在园子里顽,你也过去罢,赏花作诗都使得。”

    黛玉听了,抬头望向贾母鬓边,只觉得白发比往年多了不少,却失去了光彩,精神也不如从前健旺了,她心里不觉一酸,十分难受,笑道:“我在这里陪外祖母说话,难道一会子姐妹们都不过来了?到那时见了再说。”

    贾母听了,十分喜悦,忙命鸳鸯沏好茶,端鲜果上来,又道:“去叫姑娘们来。”

    鸳鸯收拾好了,出去打发小丫头去园子里传话,复又进来服侍。

    黛玉陪着贾母说了半日话,因听贾母问起自己素日在家做什么,遂笑答道:“常有事,或是去这家赴宴吃酒,或是去那家赏花作诗,都是从前顽得极好的姐妹们,虽出阁了仍旧常聚在一处,或有世交红白喜事,跟着我们太太一同过去,一个月里只清闲三五天。”

    一语未了,就听湘云笑道:“林姐姐竟这样忙碌不成?”说着,与探春等人联袂而至。

    黛玉莞尔道:“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倒觉得自在呢,每日同大家谈些诗书,论些棋画,我倒觉得受益匪浅,比自己在家独自看书琢磨强了几倍。”

    探春诧异道:“林姐姐往常和人都说这些不成?”

    黛玉笑道:“不说这些,说什么?大家可没有将各家管家算账的事儿说出来的道理,都是说些琴棋书画,偶尔说些针线花样,我们可都是俗人,只能在这上头用功,不然人家提起什么书法什么丹青来,你却接不上话,岂不羞煞?”

    探春听了道:“倒和宝姐姐从前说的不一样。宝姐姐总说读书是次,针黹女工是主,宜贞静,原来林姐姐在外面应酬,说的反而是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今儿才算明白了。”

    黛玉抿嘴一笑,道:“和人应酬,样样都得懂一些,略思索一会子,就让人笑话了。”

    她觉得与那些姐妹们应酬交际极自在,就是跟着周夫人出门,都是说谁家有个标致女儿,有个齐整园子,有个清俊哥儿,闲暇时说些当下时鲜的衣裳首饰打扮。原本她以为成婚以后大家都不是闺阁女儿了,只能说些如何管家理事如何辖制下人如何掌握大权等等,谁知竟不是,她们从不将家中的琐事拿出来说道,若是谁提起这些,大家反而对她避而远之。

    远的不说,今年二月在忠顺王府里赏花时,大家击鼓传花作诗猜谜,有个三品官员家的新妇因家中不大教女孩子琴棋书画,只约略读过几本列女传、贤媛集认得几个字,别人说什么琴棋书画她都接不上一句,当即便羞得手足无措,事后几次聚会都托病未至。

    探春除了去过王子腾家,便是黛玉几次设宴时请了她们过去,并不知道别家如何,闻听黛玉此言,方知琴棋书画亦是极要紧的,管家理事和针黹女工反而次之。

    湘云笑道:“林姐姐近日又有什么大作?给我们瞧瞧。”

    黛玉闻言一笑,并没有说周鸿近日闲暇时将自己做的所有诗词收录成册,收在他们房中,以旧年自己在荣国府时偶见落花感慨做的葬花词为名,她心里十分欢喜而得意,但却不愿告诉别人,只道:“哪有什么大作,倒是你们,有什么好诗好词说给我听?”

    湘云摇了摇头,道:“近日哪有什么心思作诗,倒是姐姐自在得很。”

    黛玉看着湘云爽朗依旧,不自觉地想起梅家退亲时的言语,恐波及于她,有心提醒她一声,但是当着许多人面却不好说,直到贾母乏了,大家去园子里闲逛,黛玉方拉着她走在最后,低声道:“听说史家叔叔和史家婶娘已经回京了,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去?”

    史湘云一呆,随即笑道:“是呢,叔叔和婶娘二月就回京了,至今还没打发人过来接我。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些,横竖在这里倒比家里自在。”

    黛玉拍了她一下,道:“你竟是个傻子,难道你就不想家?史家婶娘不来接你,你就不能自己提出回家?这里虽好,终究不是你家,你家在史侯府。你只比我小几个月,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还像小时候和二哥哥一处厮混不成?现今二舅母叫二哥哥搬出去,未必不是为了迎亲。你的嫁妆齐备了?盖头霞帔绣好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还想着自在。”

    史湘云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早早就定了亲,嫁妆嫁衣一概未曾齐备,想到史家已非往常可比,家中皆以俭省为要,恐怕给自己的嫁妆连迎春都有所不及,不觉沉默不语。

    黛玉见状一叹,道:“你的嫁妆倒不必费心,横竖有你们宗族和府里做主。你好歹为自己着想,也为下面的妹妹想一想,竟是早些回史侯府要紧。你好歹是史家的大姑娘,正经侯爷的嫡长女,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你若没个着落,下面史二姑娘史三姑娘都是不能出阁的。”

    单凭这个,史侯爷夫妇就不能让湘云继续耽搁下去,毕竟史侯爷袭的是史湘云父亲留下的爵位,湘云还有外祖家仍在,若是在嫁妆上给史湘云难看,丢的是阖府的颜面。卫若兰门第根基人品相貌都是一流,可见史家在湘云的婚事上也用了心思,只是湘云却不知惜福。

    她想起雪雁曾经言道,湘云在宝钗处抱怨在史家做活累得很,宝钗告诉了袭人,袭人不免走漏风声,事后又受宝钗相助做东设了螃蟹宴,府中上下都知薛家有钱,而湘云囊中羞涩,未免都说史家婶娘的闲话,说她苛待湘云。黛玉突然明白了,想来这些举动史家婶娘都知道,所以外放的时候任由贾母接了湘云过来,一住就是几年,进京后也不接她回去。

    虽然湘云如今是自作自受,然而姐妹一场几年的情分,岂能冷眼旁观置之不理。

    湘云赌气道:“他们不来接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黛玉轻斥道:“傻丫头,哪有和长辈置气的道理?你姓史,是史家的姑娘,难道要在这里发嫁不成?我倒是期盼着有娘家依靠呢,可惜娘家族人都出了五服,也无甚亲热之意。你是个聪明人,我都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不明白?”

    湘云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黛玉微微一叹,眼见众人都已走远,自己身边只紫鹃汀兰几个和翠缕,便低声道:“你难道不知道琴妹妹被梅家退亲的缘故?”

    湘云闻言,忙低声回答道:“外面的消息一概不许传到里头来,虽听说琴妹妹被梅家退了亲,却不知何以如此。琴妹妹是极好的人,那梅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气,竟退了这门亲事?太太说,想来是他们不好。”

    黛玉听到这里,恍然明白,这件事贾母王夫人薛家等人知道,赖家这些人知道,反而是里头这些年轻的小姐哥儿们不知,想来是特意隐瞒他们了,不由得暗暗叹气,娇花嫩柳不受摧打,焉能抗风雨?她却不好说宝琴的是非,只含含糊糊地道:“我也只听说其中就是说琴妹妹住在这里男女坐卧不忌,琴妹妹住在外祖母房中尚且如此,何况你是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登时吃了一大惊,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自打宝钗搬出蘅芜苑后,湘云很是有些心灰意冷,陡然面对此事竟有些六神无主。湘云虽然从未炫耀过自己的亲事如何,其实她心里对此十分满意,隐隐有些自得,毕竟卫若兰真是第一流的人才,除了黛玉有圣人赐婚外,迎探惜等人都没有自己的造化。

    黛玉见她反应过来,她素知湘云并不若表面那般娇憨无邪,行事自知人情,心里也有一番算计,便正色道:“正如我先前说的,你早些回家要紧。”

    湘云听完,一路默默无语。

    及至到了稻香村门口,湘云忽然轻声问道:“想当初娘娘下了谕旨让姐妹们住进大观园里,姐姐不去,便是料到今日了罢?”

    黛玉一怔,哂然无言。

    湘云长叹一声,道:“也就这几年在园子里过得自在,咱们个个光风霁月,反是外面的人眼黑心脏,用那样的眼光来看咱们这些姐妹。”

    黛玉犹未说话,李纨已在前头转身看来,笑道:“你们说什么梯己话呢?快进来。”

    黛玉和湘云方掩住话题,跟了进去。

    湘云心中烦闷,早早回房中歇着去了,别的姐妹和黛玉也无甚私交,陪着略坐一回便各自回去,只剩黛玉一人留下,与李纨说些闲话。

    李纨递了茶上来,笑道:“你同史大妹妹说了什么,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黛玉抿嘴一笑,这些年在荣国府里,若说李纨凤姐两位嫂嫂,她渐渐地同李纨更相契些,且出嫁之后两人也没断了来往,时常打发人互相送些瓜果点心新鲜玩意儿,也知李纨口风极紧,便低声将自己对史湘云的提醒娓娓道来。

    李纨叹道:“妹妹真真是好心,她平常那样待你,你还为她着想。”自从宝玉搬出大观园,李纨是头一个拍手称快的,只是知道宝玉受宠,面上不敢表露出来,她是个寡嫂,自然忌讳这些,只是元春谕旨在先,不好违背,这会子她亦是盼着湘云搬走,皆因贾兰如今也大了,黑天白日地碰面,传出去终究不好。闻得黛玉劝湘云回家,李纨自是欢喜无限。

    黛玉淡淡一笑,道:“他们是他们,我为的是我的心,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在力所能及之下,好歹提醒一声,横竖帮到了她一些,我也没损失丝毫。”

    李纨听了这话,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黛玉却不知她心里的想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听李纨忽然问道:“所以二丫头出阁时,你私下悄悄给了她二百两金子?”

    黛玉惊道:“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她叫紫鹃瞒着别人悄悄给迎春,又对迎春主仆千叮咛万嘱咐,原就是不想叫人知道,没想到李纨竟知道自己给了她金子,还知道数目。

    李纨笑道:“你虽想瞒着,可是二丫头出阁嫁妆东西和各家亲友添妆须得登记造册,凤丫头身子重不曾料理,探丫头宝丫头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可不是让我料理?忽然多了一盒金子,岂能瞒得过人?二丫头也没瞒我,说是你给的,我已嘱咐过不许再告诉别人。”

    黛玉皱了皱眉头,轻叹道:“外祖母也不容易,平常外祖母偏心太过,他们嘴里虽不曾说什么,我心里却明白,如何能叫二姐姐出门子只拿三千两压箱钱,事后若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怨外祖母给我一万却只给她三千?一时半会倒无妨,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怨气。何况二姐姐又是退了亲再定的,本就命苦,帮她一把,尽了心意,也是应该的。”

    李纨怔了怔,有些失神,道:“原来你都知道。”

    惜春还罢了,毕竟远些,迎春和探春却是黛玉的亲表姐妹,然而和黛玉的情分反不及宝琴和黛玉亲密,迎春是个木头人还罢了,探春亲近宝钗而远着黛玉,湘云几次三番说话夹枪带棒,别人不知,李纨如何看不出来是因为贾母偏疼黛玉仅次于宝玉而在她们之上。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喝茶不语。

    世人总觉得旁人处事应该权衡利弊,她虽在李纨跟前明说是为贾母,实际上不过是个托词,免得她们再揣测其他,原意只是想叫迎春嫁过去底气足些,免得夫家小觑。

    自己嫁妆丰厚,在周家一年,几乎未动,只除了雪雁出嫁给她一些东西,以及姐妹们生日送了几件梯己玩意儿,或者公婆和叔叔小姑子生日送两件,余者应酬交际送礼都是家中公中所备,旧年十月进账六千两银子,并米面柴炭无数,家里一年都吃不完,再加上家里也有这些进项东西,周夫人已嘱咐她叫庄头以后都折变了银子送来给她。

    因此,这二百两金子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于迎春而言却能在夫家添加许多底气。

    李纨道:“若说谁最体谅老太太,怕只你一个了,老太太没有白疼你这么些年,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宝玉却从来都没为老太太想过什么,唯有你还怕她们怨老太太。想来你打算三丫头四丫头出阁时,你也私下给二百两,另外二百两是给云丫头的罢?”

    说到这里,李纨深深叹气,府里花了黛玉那么多钱,贾母给黛玉陪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纵然黛玉不给迎春几个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偏世人看不透,只说贾母偏心。

    黛玉道:“外祖母已经上了年纪,横竖那钱是外祖母给我的,给了她们也算不得什么,何必叫她们出阁了还想着外祖母偏心我而不疼她们?你放心,那一千两我一个都不留,八百两给她们四个,下剩二百两日后留给兰哥儿娶媳妇,也算是我这个姑姑尽了心。”

    唬得李纨连忙摆手道:“好妹妹,你快别臊我了,给她们也罢了,何必给兰儿?再说,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我自有梯己,纵然府里不出钱,也够我给兰儿娶媳妇了。”

    黛玉笑而不语,亦没说好,亦没说不给。

    回家几日后,黛玉便听说史湘云搬回了史侯府,倒放下一段心事,因向紫鹃道:“也不知雪雁如何了,从前尚未出阁时倒能常来,现今却不能了。”

    紫鹃笑道:“出了嫁就是赵家的人了,哪有常回娘家的道理?”

    黛玉倒是记挂着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新得了许多花儿,我瞧着都好,正说明儿请姐妹们来赏花,你选两盆白牡丹打发人给她送去,这两盆今年开得倒早些,然后再备四样鲜果,四样点心,她在那里虽清净,却哪里有咱们这样自在,吃穿精细已极。”

    紫鹃答应了,果然打发人宋婆子坐车给雪雁送去。

    东西送到雪雁家里时,赵元在前院给学生上课,雪雁正拿着竹剪刀撷花修竹,闻得黛玉打发人来,忙放下剪刀,叫小兰引了进来,先问黛玉安好。

    宋婆子笑道:“大奶奶好得很,只是记挂着姑娘。”

    小兰笑道:“现今我们也改口称奶奶了。”

    宋婆子听了,忙轻轻拍了自己一下,笑道:“可不是,姑娘现今也是管家奶奶了。”说着递上礼单,奉上东西。

    雪雁看毕,笑道:“可巧,我们昨儿去山里挖了几株兰草,甚是清雅,正说要给你们大奶奶送去,你既来了,就捎回去。”说着,指着旁边已修剪好的两盆兰草对小兰道:“一会子给宋妈妈搬到车上。”又叫翠柳封了赏钱给宋婆子和驾车的车夫,又留了茶,方放他们回去。

    宋妈妈走后,雪雁洗了手,进屋打开四个掐丝锦盒,一盒两样,配着粉白官窑碟子。

    雪雁叫翠柳另外拿了八个碟子来,将鲜果和点心分了一半摆上,又添了些家中常备的点心瓜果,攒了满满八碟,放在四个雕漆托盘里,道:“送前头屋里去,等那些孩子们下课了,叫他们尝尝,也是个意思。”

    小兰和翠柳齐声答应,叫了婆子过来,一人端一个托盘送去。

    彼时学生们才下课,正在房中说话,赵云坐在上头,另有赵晖几个过来请教功课,见丫头婆子送瓜果点心过来,赵云便道:“一会子上课再问,先去吃点子东西垫垫肚子。”

    众学生齐声应是,不论是坐着的还是还是趴着的都齐齐站起身,早有几个学生上前接了托盘并道谢,他们在这里上课,因早上卯时便得过来上课,往往两个时辰后肚子便饿了,都是强忍到放学后吃午饭,可是自打雪雁进门以后,每每巳时二刻常送一些瓜果点心过来与他们吃,既解了馋,又垫了肚子,不必饿着肚子继续上课。

    赵云听雪雁提起方发现学生多是饿着肚子,故在此时都留一刻钟叫他们吃些东西,横竖他们家并不缺钱,且添上这些东西,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也不过三四两。

    赵云已将家中积蓄都交给了雪雁收着,去了成亲之费还剩三百五十两,但是却收了不少礼金,零零碎碎也有七八十两银子,几十吊钱。

    雪雁对此十分满意,赵云将管家大权交给她,并将所有积蓄都给她收着,可见信任。

    见小兰和翠柳收了空碟回来,便道:“将那两盆白牡丹搬进来。”

    小兰笑道:“奶奶想作画不成?”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虽懂些丹青,却不及书法,也就不在你们跟前献丑了,我想着将牡丹绣出来,做一个小插屏,岂不好看?”

    小兰诧异道:“奶奶平素最不喜做针线,今儿是怎么了?”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虽不爱做,可也不是不能做,快去搬进来。”

    小兰笑着答应一声,果然和翠柳将两盆牡丹搬了进来。

    雪雁起身打开床边的箱笼,取出一块蝉翼纱裁开绷在绣花架上,然后取出一卷丝线,按着颜色选好,便坐在窗下穿针引线,她用的是大红底纱,越发显出白瓣绿叶的清雅。

    雪雁的活计做得慢,途中还让赵云作了一首牡丹诗绣在图中,才做了一两成,便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之时,赵云忽然进来告诉她说,长乾帝降旨,任周元为户部尚书,虽没了先前正一品大学士之衔,但是实权较之先前更胜,他们须得去道贺。

    雪雁忙备了四色礼物,重新妆饰,与赵云同去。

    他们和周家比别家不同,一进门赵云便被请去前堂,雪雁则往黛玉房中来,这两日周家来往贺喜之人络绎不绝,黛玉随着周夫人待客收礼,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雪雁,笑道:“你竟这会子才来,跟我到前头去。”

    雪雁自忖身份远不及今日来往之仕宦眷属,恐被众人轻慢,如何肯去,笑道:“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姑娘叫我去,快别臊我了。”

    黛玉却道:“来者是客,你怎么了?你也是举人老爷的太太呢。”

    黛玉素不喜雪雁妄自菲薄,说着便强拉她到了前厅。

    今日在座的固有雪雁不认得的,泰半却都随着黛玉时极熟悉的人,见到雪雁,别人犹未如何,赵嫣然便先开口道:“雪雁,你竟肯出来了,出了门子就忘了我们不成?亏得圣人赏了你东西,我们打发人给你添妆,几个月都不见你,一会子罚你这个举人太太几杯酒才好。”

    雪雁落落大方地与人见礼,笑答道:“世子妃府上尊贵,我一个小丫头哪里敢上门呢。”

    嫣然听了道:“这话却无理,难道上我们家门的都是有诰命的不成?白身的好多着呢,不过是有个根基门第,你女婿是正经的少年举人,又在山海关时立了不少功,只因图清闲才没职缺,单凭这些就比世人强了几倍,你倒来妄自菲薄。”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笑着称是,她们瞧不起娇杏这样从二房扶正丫头出身的人,倒没如何瞧不起雪雁,彼时讲究夫贵妻荣,只要是明媒正娶,人品清白,一概不论出身,来周家道贺的就有两个诰命是王府丫鬟出身,也有好些女眷强在门第上,丈夫却是白身,恐怕还比不上雪雁的丈夫有功名,而雪雁又是南华的妹子,是于连生的干妹子,谁也不肯轻慢于她。

    雪雁见状,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眼波一转,碰到湘云诧异的目光,顿时一怔。

    湘云彼时回了史侯府,史侯夫人虽不喜她在荣国府的言行举止,但是湘云的身份自始至终都由不得他们怠慢,免得坏了名声,近日便拘着她在家里做针线,只告诉她必须先将嫁妆绣出来,湘云得黛玉提醒后,这回却是十分听话。

    史侯夫人见了,反倒诧异,尔后略感安慰,今日过来周家道贺,便带了她同姐妹一起。

    湘云坐在史侯夫人身边,在座的姑娘家竟没一个她认得的,黛玉当日宴请的姐妹们皆已出嫁,仅有张惠近日病了没过来,其他人和她这样未出阁的女孩子也说不上什么话,眼见雪雁虽是丫头出身,却长袖善舞,未曾引起旁人丝毫怠慢,不觉羡慕非常。

    雪雁却是暗暗苦笑,除了赵嫣然等几个极熟悉的人不在意她的身份外,其他人岂能真不在意她是丫头出身,不过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在面上流露出来罢了。

    雪雁自知身份,言辞间十分留意分寸,不肯留下丝毫话柄。

    如此一来,原先心中略有几分瞧不起雪雁的人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

    好容易与众人见过了,外面请入席,戏已登台,周夫人陪着各家年长女眷在正厅,黛玉则陪着年轻眷属在偏厅,正厅说些儿女婚嫁之事,偏厅则论些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

    偏厅里以赵嫣然为首,她们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提起来便有人接口,说起唐诗谁的好,谁的不好,提到宋词则说何谓豪放,何谓婉约。

    雪雁虽是个丫头出身,却通读诗书,别人说起,也能接得上,但是她坐在下面,却不肯轻易开口,以免抢了众人的风头,只有到了不得已开口的时候,方接口两句,皆是精妙之句,认得她的人不以为奇,反是没见过她的深以为异。

    有两个年轻女眷头一回到周家来,因不擅此道,便微笑坐在旁边不说话,深感沮丧,低声问道:“那个对上世子妃上联的赵奶奶不说是个丫头出身?怎么竟也懂这些?”

    听了这话,便有熟人悄悄地答道:“这才是家学渊源。平常应酬时,谁不知道周家的林淑人风雅已极,从古至今的典故她都信手拈来,说起诗词歌赋,随口就能做出锦绣华章,她的贴身丫头,跟着读书识字,如今嫁了一位举人,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先前疑惑之人叹息道:“平常在家都说些管家算账的本事,不曾想出来竟不是如此。”

    那熟人听了,亦是苦笑,她也不懂这些方坐在这里。她出来几次后才明白,越是身份地位尊贵的眷属,越是讲究风雅、气度、涵养,不愿对牛弹琴,性情相投便觉亲密,日后想打听什么知道什么私下来往,偏自己每每都接不上话,结交不上她们。

    黛玉虽在款待赵嫣然等人,却也没忘记这些人,亦多次过来与之寒暄,命人倒酒挟菜。

    雪雁见黛玉面面俱到,心里十分欢喜。

    黛玉又到正厅去了一回,查看了是否色、色妥当,又请问周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周夫人笑道:“一切都好,你只管陪着世子妃并各家来客顽就是了,有什么事,还有下人呢。”

    黛玉听了,笑着应是。

    王夫人笑道:“大姑奶奶闲了,时常回去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日日都记挂着你。”

    黛玉道:“舅母放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外祖母呢,前儿才去探望过,等忙完这会子再去给外祖母请安。今儿史大妹妹跟着史家婶娘来了,倒是舅母怎么没带三妹妹和四妹妹过来?”

    王夫人听她说起探春和惜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她们两个一个腼腆,一个年纪太小,我便叫她们在家做些针线,不曾出来,难为你还记着她们。”

    黛玉闻言笑道:“二姐姐已经出阁,三妹妹和四妹妹也大了,该出来见见人才是。”

    王夫人却道:“你二哥哥还没娶亲,两个丫头且等等罢。”

    黛玉一怔,忽然想起贾母始终不愿宝钗进门一事,听得王夫人说这话,一时无言以对。

    可巧永昌公主听到了,笑问道:“我记得你们家衔着宝玉出生的哥儿比鸿哥儿媳妇还大一岁,今年十七了罢?怎么还没娶亲?可定了人家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岁数可没有几个耽搁了,鸿哥儿媳妇都出阁一年了。”

    王夫人忙道:“已经在心中取定了人家,我们家娘娘也说好,只是还没过明路。”

    永昌公主不觉问道:“定了谁家?”

    众人也都十分好奇,她们知道宝玉出生时的异象,可那又如何?如今十七岁了,不喜读书,只喜内帷厮混,没瞧出什么造化来,他既无功名,身份也只是个五品官的嫡次子,继承不了家业爵位,虽有个姐姐在宫里做娘娘,可娘娘又不能做前朝的主儿,许兄弟一个高官厚禄,因此除了几家根基穷酸的暴发新荣之家外别人都不肯将女儿许给宝玉。

    王夫人心中忖度半晌,知贾母已经无法为宝玉做主,且元春一向是赞同金玉良缘,前儿已通过声气,便意欲令人知道,遂含笑道:“取中了我妹子家的外甥女儿,只因宝玉先前有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故一直没定下来了,如今他大了,正打算近日议亲呢。”

    听了这话,众人恍惚想起荣国府似乎传出过什么金玉良缘,原来竟应在了这里。

    永昌公主想起王夫人的外甥女薛氏宝钗当初在贾母的寿辰上亦见过,倒是好端庄模样儿,气度不俗,只是身份太低了些,不过也足以匹配宝玉,倒是后者荒唐之言人尽皆知,似配不上她,笑道:“我见过你那外甥女,果然生得极好,既是贤德妃觉得好,想必是良缘。”

    剩下人等有想起薛家身份的,有想起见过宝钗的,不拘心中如何,嘴里都说好。

    湘云闻得王夫人之语,也为宝钗欢喜,这些姐妹中的确只有宝钗最厚道,只是偏她因抄检大观园之故早早搬走了也没跟自己说一声,着实可恨。

    等到曲终人散,晚间回到家中,向贾母回话时,王夫人说道:“我倒是觉得大姑奶奶说得有理,长幼有序,宝玉现今未娶,三丫头四丫头只怕就得耽搁了。因此永昌公主问时,我便说了娘娘的意思。”

    贾母倚着靠枕,凝视着她不言不语,看得王夫人竟有一些不自在。

    过了良久,贾母方冷声道:“你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丫头,难道世间就只有一个宝丫头配宝玉不成?你几时跟娘娘说的?怎么说的,竟让娘娘也说好,你还告诉了外人?”

    王夫人低头道:“和尚道士说的金玉良缘,那是天赐的,从前老太太极信和尚说宝玉不能早娶的话,如何今日反不信这些了?何况宝丫头知根知底,性情稳重,又知道劝谏宝玉读书上进,虽说略大了两岁,但是大两岁更能妥当地照料宝玉,比别人强些。”

    贾母正欲言语,忽听有人通报说凤姐生了。

    贾母顿时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时候就生了?”

    王夫人脸色一变,忙问道:“是男是女?”

    来报喜的却是平儿,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喜气洋洋,躬身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老太太添了一个六斤九两的大重孙子。因奶奶说天晚了,恐惊扰老太太,故生完了才叫我过来跟老太太和太太道喜,虽是早了些,却很顺,不过半个时辰就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二更,晚上六点

70第七十章

    却说凤姐自从怀了这胎之后防范得十分严密,一口外面的东西都不吃,屋里的东西都是处处检验再三,什么彩瓷粉彩等器具都撤下去了,香料也不用了,里衣也只穿棉布不用丝绸,便是稳婆也没用府里的,而是请王子腾夫人悄悄请了三个极有名的稳婆来,身份来历打探得一清二楚,发动时凤姐便吩咐平儿小红封了院子,不叫人知道,等到生下来方许她们出去报喜。

    平儿暗暗惊心,不知凤姐如何防范如斯,后来凤姐平安产子,平儿往贾母这里时,小红守着凤姐,丰儿则往东院里去报喜,顺便去请贾琏回来,发动之时连贾琏都没告诉,又打发人去王家报喜。

    听了平儿的话,贾母又惊又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大喜事。”立时便要起身去凤姐院中探望刚落草的重孙子。

    平儿忙笑道:“老太太快别急,我们奶奶心里知道老太太记挂着就欢喜了,哪能劳动老太太这会子匆匆忙忙地过去?岂不是我们奶奶的罪过。”

    鸳鸯听了,也笑道:“平儿这话极是,老太太竟是明儿一早过去倒好。”

    贾母想了想,道:“是了,这会子院子里定然还没收拾妥当,鸳鸯,你替我同平儿走一趟,跟凤丫头就说我的话,给咱们家添丁进口是她的大功,我心里记着呢,明儿亲自去看她,洗三咱们办得热热闹闹的。”

    鸳鸯答应了一声,遂同平儿出去。

    及至到了凤姐院中,邢夫人已经到了,喜得眉开眼笑,贾琏在书房里得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消息,连忙撇下两个清俊小厮抬脚就跑过来,帽子歪了,靴子也少了一只,衣裳也没拢好,只隔窗问凤姐的好歹,问儿子的好歹,一个劲地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看到贾琏疯疯癫癫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模样,鸳鸯忍不住扑哧一笑。

    平儿叹了一口气,笑道:“姐姐体谅些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二爷三十岁才得这么一个哥儿,可不是得了凤凰儿似的,便是疯癫这一会子也说得过去。”

    鸳鸯听了,十分了然,点头道:“你不说我也理会得。”

    邢夫人正在叫人抬了好一口樟木描金大箱子过来,亲自进去对凤姐道:“你公公知道你给咱们大房添了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能亲自过来,故吩咐我给你带了一箱子好东西,金玉古玩书画都有,是给咱们大哥儿的,不许便宜了琏儿!”

    凤姐这几年调养得用心,生得又顺,不见疲惫,反而中气十足地道:“太太回去替我谢过老爷的恩典,只是我竟不能亲自过去谢了。”

    邢夫人望着凤姐身边大红缎子小襁褓里的哥儿,念佛道:“都说得好生坐月子,你只管养着,便是不去谢你们老爷,你给咱们家添了哥儿,你就是立了大功,必然不会怪你。”

    凤姐听到这里,连连答应,生了这个儿子,只觉得扬眉吐气,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心中不由得后悔没有早日醒悟,若是那年的哥儿生下来,现今也有两三岁了,贾琏不会去找什么尤二姐尤三姐,贾赦恐怕也不会赐个什么秋桐过来,弄得自己可谓是众叛亲离。

    凤姐产子,一时之间,阖府皆知,宁国府也知道了,皆络绎不绝地过来贺喜。

    眼瞅着凤姐这院子就要热闹起来,鸳鸯忙传了贾母的话,凤姐在产房道谢,贾琏亲自去给贾母磕头,然后乐颠颠地回来守在产房门口,叫稳婆抱了哥儿出来看看。

    稳婆无奈地道:“二爷,天黑风大,仔细吹坏了哥儿。”

    贾琏一听,立即摆手道:“快别抱出来了,我自己去瞧瞧。”竟不顾爷们忌讳产房不许进去的规矩,急急走进去,望着凤姐围着抹额,一脸温柔,忙低头去看自己儿子,喜得合不拢嘴,然后对凤姐作揖道:“辛苦奶奶了。”

    凤姐扑哧一笑,横了他一眼,道:“二爷这礼,我竟是不能起身还了,生受了。倒是二爷快出去,仔细外人知道了,说二爷的不是。”

    贾琏振振有词地道:“我来看自己的老婆儿子,怎么就不能了?”

    话虽如此,贾琏仍怕别人说三道四,遂又看了一回儿子,抚慰凤姐一番,然后出去。

    彼时鸳鸯已去,众人皆至,院子里果然挤挤挨挨站满了道喜的人,纵然院子里点了许多灯火,亮如白昼,亦觉得乌压压一片,平儿忙着收礼、打赏,又拣着要紧人物的道喜回了贾琏和凤姐,贾琏早去贾赦那边请贾赦给儿子选名字去了,凤姐便吩咐平儿自己料理。

    对此平儿素来驾轻就熟,料理得十分周全。

    一时宝钗宝玉探春等处都打发人过来问个究竟,平儿少不得也是一番周旋。

    凤姐却在里头吩咐小红道:“我能有今日,皆是林妹妹和容嬷嬷等人的功劳,你亲自替我走一趟,礼物我都已经拟好单子了,并向她们报喜,洗三的时候请林妹妹和容嬷嬷务必过来,我必要亲自道谢,等出了月子,再去谢一回。”

    小红答应一声,忙带着礼物,又带了几个婆子下人亲自坐车去周家。

    周家距离荣国府本就不甚远,到了周家,递上帖子,很快便请了她们进去。

    王夫人等诸官宦显贵眷属依次告辞后,雪雁却因赵云与周鸿父子议事,在周家未曾离去,正坐在黛玉房中同黛玉说闲话,闻得荣国府来报喜,均是一怔,黛玉忙命人请进来。

    见到小红,黛玉便笑道:“莫不是你们奶奶的喜事?”

    小红行了礼,请了安,方笑道:“到底是林姑奶奶,果然是聪明绝顶。我们奶奶已经平安生下了一个哥儿,六斤九两,都说是个贵子,我们奶奶感念姑奶奶和容嬷嬷的好处,特特打发我来报喜,并代我们奶奶谢过姑奶奶和容嬷嬷,哥儿洗三时还请姑奶奶和容嬷嬷务必亲至,我们奶奶当面道谢,等出了月子再来谢一回。”

    黛玉闻得凤姐产子,也为她欢喜,笑道:“竟真是喜事,放心,洗三必至。”一面说,一面接了小红递上来的礼单,又命人去请容嬷嬷过来。

    容嬷嬷和张嬷嬷现今都在教导周滟礼仪,故住在周夫人的正院中,容嬷嬷听说后过来,细问了小红一番,笑道:“难得你们奶奶竟将我教她的东西记得这样清楚,回去告诉你们奶奶,这奶娘得好生挑选,奶娘吃得不好,或者吃了什么脏东西,奶水对哥儿也不好。”

    小红一听,忙道:“还劳烦嬷嬷一些工夫,好歹拟个单子出来,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不然我回去一个说不上来,倒不好跟我们奶奶交代。”

    容嬷嬷笑道:“你们奶奶身边的丫头,就数你伶俐。”

    说完,对雪雁道:“我说,你记着,往常这些也教过你们的。”

    黛玉忙命人拿了笔墨纸砚过来,雪雁执笔,容嬷嬷道:“奶娘不能吃生冷油腻辛辣咸酸之物,不能喝茶,不能喝酒,吃饭也要荤素瓜果粗细得当,不能只吃一样。”

    小红等人谨记在心,接下来容嬷嬷念将出来,所有忌讳都写在单子上。

    雪雁暗暗赞叹,她也懂得一些养生之道,容嬷嬷列出来的这些东西的确非常要紧,写完,从头到尾看一遍,又念了一遍给容嬷嬷听,再无疏漏,方递给小红。

    小红感激不尽,跪在地上给黛玉和容嬷嬷磕了几个头,方告辞离去。

    待小红走后,黛玉命人将礼物分了,送黛玉自己的留下,容嬷嬷的送到容嬷嬷房里,同时竟还有张嬷嬷的,和容嬷嬷持平,比黛玉略逊,皆是金珠簪环绫罗绸缎之属,除此之外,还有雪雁、紫鹃、汀兰等人的,六个丫头每人一份,皆是金钗一对,金镯一双。

    紫鹃笑道:“我们可没什么功劳,怎么倒有我们的?”

    雪雁在旁边拿着金钗看了两眼,皆是牡丹花式,打造得十分精致,金摺丝镯子则是一只四两重,闻言笑道:“岂不闻爱屋及乌,咱们可是沾了姑娘和容嬷嬷的光。”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瞧着你才得了大功呢。”

    雪雁睁大眼睛望着她,笑道:“都是姑娘和容嬷嬷的功劳,如何反是我得了首功?”

    黛玉道:“若没有你告诉我外头的事情,我没有提醒她,她如何懂得后悔莫及,然后请了容嬷嬷去教导她规矩礼仪,尔后调养身体生了儿子?追根究底,我可没说错,你竟真是立了头功。明儿我见了凤丫头,给你请功。”

    雪雁连忙摆手,道:“那些话也只姑娘说得,我却说不得,若叫人知道我一个小丫头把外头的事儿告诉姑娘,皮不揭了我的,姑娘快饶了我罢。”

    黛玉笑道:“你放心,我还能不护着你?”

    她本就没有打算在凤姐跟前如此说,也怕反给雪雁惹了烦恼,当初雪雁替自己守着父亲交代的秘密那么多年,谁也不曾料到,那府里不可能没人记恨着。

    说笑了一回,到了晚饭时分。

    黛玉便携雪雁到周夫人上房用饭,雪雁如今已不是丫头,来者是客,自然有座,雪雁仍旧退让一番,方落座。

    周夫人笑道:“你女婿和前头老爷大爷他们一同用饭,咱们自己吃。”

    雪雁含笑应是。

    用过饭不久,前头便派人来请雪雁回去。

    黛玉嘱咐道:“琏二嫂子产子,你既知道了,别忘记过去。”

    雪雁笑道:“奶奶放心,我晓得,洗三之时必到。”

    黛玉道:“好得很,那日咱们在外祖母府上再见罢。”

    雪雁听了,告辞出来与赵云会和,并上车出了周家,夫妻二人坐在车中,赵云说起上皇圣体沉重,怕就在眼前几日了,雪雁顿时一怔,道:“上皇圣体欠安已久,我倒也知道,想来老爷忽然起复,圣人是想动荣家了?”

    赵云反吃了一惊,道:“原来这些你也知道。”

    雪雁笑道:“若猜不到几分,那些诗书史记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云道:“那也未必,荣大学士也算是饱读诗书,可是却看不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就是那荣国府,不也是一样没有看透?甄家已败,他们竟没有半点警醒,可见都被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繁华给迷住了眼睛,认为他们家不会衰败。”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

    眼见雪雁不但琴棋书画样样信手拈来,又有一份世人所没有的见识,与周鸿之妻相比亦不遑多让,赵云越发惊喜已极,心里直道自己好造化,得此贤妻,道:“荣大学士因恼甄家之事圣人未曾宽恕,赌气告病,岂料圣人顺水推舟,允他在家养病,反调动了许多官员的职缺,近日荣大学士上朝,已然大势已去,待上皇略有不好,圣人必定出手治他。”

    雪雁道:“先是甄家,后是荣家,然后是四王八公,圣人一忍多年,逐渐发难了。”

    赵云点头笑道:“正是,怕这一二年京城中端的是腥风血雨,不知道多少世家衰败,也不知道多少寒门新荣,因此你平素也得小心些,宁可远着荣国府些儿。”

    雪雁含笑道:“你放心。”

    赵云知她懂得分寸,便不再多说。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透了,夫妻二人只练了一回字,便早早歇下。

    次日一早起来,窗外一点微雨,洗得院中花木十分干净。

    闻得前头读书之声朗朗,雪雁待赵云给自己画完双眉后,推他一把,道:“学生们都来上课了,你还不快些儿用饭过去。”

    赵云笑道:“不急,叫他们多念一会子。”

    说着,走到门外,拿着竹剪刀撷了一枝夫妻蕙回来与她簪在鬓边。

    雪雁每日都由他画眉,然后撷鲜花簪鬓,已经习以为常,遂又插上一支碧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珠花,穿上白底绣红牡丹的对襟褙子,系上石榴红绫裙,越发显得颜如玉,唇如樱。

    小兰和翠柳端上早饭,不过是粥、馒头并几样清淡小菜。

    寂然用毕,赵云草草漱完口便先去前头看着学生们,雪雁则是慢条斯理地漱口,又拿着牙刷蘸着青盐擦了擦牙,正在此时,忽闻得前头通报说江太太来拜。

    江太太的次子江赫娶了赵云的堂妹赵容,江家也是八景镇有名的富户,雪雁念及于此,忙命人请到前厅,自己漱完口重新收拾一下过去。

    见到雪雁走进来,袅袅婷婷,风姿万千,江太太满目赞叹,忙站起身,满脸堆笑,说道:“不知我们冒昧来访,是否打搅了府上的清净?”

    雪雁笑道:“太太过来,寒舍顿时生辉,哪里说什么打扰?”一面说,一面请坐,又叫小兰沏茶上来,方看向江太太,只见她还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十分俊俏。

    寒暄过后,江太太送上拜礼,又命那男孩拜见雪雁。

    小兰见状忙拿了锦垫过来,雪雁却疑惑道:“江太太这是何意?”

    江太太道:“这是我长子家的大孙子,单字一个淼,今年七岁,也读过几本蒙学,倒还伶俐,特地带他过来,想拜在赵老爷名下读书,不知是否愿意收了这个学生?”

    江淼给雪雁磕过头后,用力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雪雁,一脸期盼。

    雪雁听了笑道:“府上家大业大,难道还请不到好先生?我们家老爷只是教学生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常常有要事出门,三不五时地给学生布置功课,叫他们在家中自学,也常放假,江太太送孙公子来,恐我们耽误了他的前程。”

    江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人家,还说什么前程,没的让人笑话。”

    雪雁一怔,随即想到江老爷似乎是商贾出身,直到江赫兄弟几个方以耕种为要,不再跟着父亲料理生意,饶是如此,他们家也不能参加科举,唯有三代以后才能读书科举

    江太太愁容满面,道:“按理,不该来打搅的,只是我们家虽有几个钱,镇上却都知道我们老爷是行商的,大概读书人家心里都不大瞧得起,更难请到好先生教导淼儿读书,虽也有几个穷秀才因一时衣食无着方委身屈就,但是他们这样的人,我们着实不放心。我们也并不盼着淼儿考科举,只想让他随着赵老爷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明白一些道理。”

    雪雁笑道:“难道咱们镇上的私塾都不肯收孙公子不成?镇上不收,还有县城里,县城里不收,不是还有京城里?”

    江太太苦笑道:“镇上虽也有私塾,可哪比得上赵老爷的学问。我们家在镇上有些根基,去了县城,乃至于京城,那样尊贵的地方,哪有我们踏脚的道理?又恐淼儿一个商人之孙上学受委屈,我们老爷平常在县城做生意,一年到头被盘剥的好多着呢,近几年我们老爷不大做买卖了,归家做个田舍翁,方略好些。”

    雪雁沉吟片刻,道:“府上不曾加厚束脩?倘若出的钱多,想来有许多读书人愿意教导孙公子读书。”

    江太太摇了摇头,道:“为了钱如此,我们老爷反而更加担忧了。”

    雪雁赞同,看了江淼一眼,招手近前问了几句话,不过是几岁了,读了什么书,认得多少字,见江淼言辞清楚,谈吐有致,心里便生几分喜欢,况她素知赵云并不在意学生出身如何,皆是免费教学,便道:“既然府上有心送孙公子过来读书,同我们老爷说一声便是。”

    江太太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雪雁叫来观月,道:“带江小公子去见老爷,问问老爷愿不愿意再收一个学生。”

    观月听了,便知端的,笑道:“大爷何曾在意过这些,只要江公子不嫌大爷教得不好,过来上学便是。只是学里的学生们都上了不短的时间,怕江公子跟不上。”

    雪雁道:“江小公子颇读了几本蒙学,不是一字不识,你快带过去,回来告诉我。”

    观月答应一声,果然带了江淼过去。

    赵云正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或是看其字,或是观其文,或是听其诵,见观月带了江家的长孙公子过来,摆手叫学生停下背书,道:“带他过来做什么?”

    观月笑道:“江太太带了江小公子过来,想拜在大爷门下上学,奶奶打发我来请问大爷的意思,若是大爷说好,回去就答应江太太日后叫江小公子每日过来上学,若是不好,奶奶就回绝了江太太。”

    赵云听了,考校了江淼几句,亦和雪雁同感,道:“回去告诉奶奶,就说我收了。”

    观月连忙答应,江淼亦是眉开眼笑,跪下来砰砰砰给赵云磕了几个头。

    赵云微笑道:“磕得这样狠做什么?你回去跟你祖母说一声,明儿一早过来上课罢。”

    江淼脆生生地应了。

    观月带着江淼回到后院,江太太得知,喜之不尽,连连向雪雁道谢,道:“明儿一早,我们老爷和我那大儿子带着淼儿过来亲自给赵老爷奉茶磕头。”

    雪雁闻言一笑,知道江家是打算让江淼正经拜赵云为师。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午间放学之后,赵云回来用饭,见雪雁摆弄江家送来的拜礼,无非是瓜果点心尺头摆设玩意儿,其中却也有很名贵的东西,乃是一个紫檀透雕山水人物笔筒,一件乌木笔架,一对汝窑花囊,道:“这江家倒也伶俐得很,竟送这样厚重的礼。”

    雪雁笑道:“他们虽用了心思,却并没有算计咱们什么,他们只想子孙后代更好些罢了。”

    赵云道:“这话极是。从前江家请过两个秀才教江淼读书,下了极大的本钱,如今想来明白了不如拜在我门下,虽不能出仕,两家更加亲厚,好歹你有旧主,我有东家,又有于大舅在宫里,赖大舅做知县,江家也能得你我一些庇佑。”

    雪雁摇头一叹,道:“七拐八绕,亏得他们都明白。你打算日后为人师,必定要教导出金榜题名之人,难道真要收江小公子为入室弟子?”

    赵云道:“我现今一名入室弟子都没有,岂能随意就收了?不过是个记名弟子罢了。”

    即便是记名弟子,也是赵云的学生,有了这一层瓜葛,江家便能得到不少庇佑,因此江家并不在意赵云没有收江淼为入室弟子,也明白赵云为何不肯收江淼为入室弟子,故在第二日备了厚礼,江财主和大儿子江林打扮一新,亲自带着江淼过来给赵云磕头奉茶。

    赵云昨日已问过江淼的功课,便安排他坐在学堂中,暂与赵晖一起。

    他这里多是族中子弟,也非娇儿,又有几个家里极贫困的学生,故没有伴读小厮,赵云不愿养得学生好逸恶劳,跟江财主说得十分明白。

    江财主想到自家离得近,也没人敢在赵家惹事,便将伴读带走了,只早中晚来接江淼上下学,免得他小小孩童无人在路上照应被人拐了去,这些赵云便不在意了,也赞同他们的举动,毕竟那些拐子单会拐些出身富贵样貌标致的孩子。

    雪雁听赵云说拐子,不觉想起英莲被拐一事,因问道:“果然有许多拐子?”

    赵云笑道:“别的你都知道,这事你竟不知?”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天上地下件件知道,外面的事情许多都不晓得,听你说了江家的担忧,深觉有理,故有些好奇。当初甄家娘子来找女儿,可不就是被拐子拐了去。”

    赵云告诉她道:“这些拐子单找出身富贵的男女孩子,常常也不止一两个人,往往是一伙儿,他们拐了这样的孩子,偷偷养了几年,出挑得好了,或是卖到大户人家,或是卖到不干净的地方,都能赚极多的银钱,因此家里有孩子长得又好的,须得时时刻刻有人看着,万不能离开半步,虽然只是半步,可是就此父母别离而后悔莫及的不知凡几。”

    雪雁叹道:“我原也明白,只是听你一说,更加怵目惊心。世道艰难,亏得我当初还想着避到乡下去,置办几亩地,几间房,如今看来竟是异想天开。”

    赵云皱眉道:“你还如此想过?”

    雪雁抿嘴笑道:“那时候我又不知道外面险恶得很,只当盛世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许是在侯门公府见识得多了,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方有此想法。后来知道女孩子没有父母兄长依靠,在外面不好求生,便作罢了。”

    赵云道:“亏得你明白过来,若是没明白过来,现今后悔莫及。”

    雪雁点头道:“当初甄家娘子求到周大奶奶门下,我后来问她何故,她说独自一人不敢千里迢迢进京,没有路引,又恐遇到黑店作践,或遇匪徒勒索,我一听,方知当初是我自己将世间事想得太好了些。如今听你一说,更有感悟。”

    赵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还当盛世太平,你就未免太傻了些。但凡是过节之时,被拐卖的孩子极多,常常有许多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只是却很少有找回来的,因为拐子带了孩子立即远走他乡,不留丝毫痕迹。咱们将来有了孩子,须得时时刻刻不离眼前。”

    雪雁面上登时一红,嗔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现今就说。”

    赵云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道:“那可说不准,早盼麟儿登门罢了。”

    雪雁道:“你还说这话,我记得周将军说过,是你说女孩子不能太早生孩子,最好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怎么你竟忘了?”

    赵云笑道:“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我当初闲来无事,可是走访了周围十里八乡呢。”

    雪雁点了点头,正色道:“极有道理呢!看不出你竟也懂这些。眼下妇人产子,一是大夫不进产房,不能随机应变,往往出了事都是稳婆自己鼓捣,容易出事;二便是年龄了,大人身子尚未长成,宫衣太薄,胎儿自然体弱,故此坐胎之际容易小产,出生之后也易夭折。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年幼生子的也有许多。依我说,你说的还未尽善尽美。”

    赵云道:“那你有何高见?”

    雪雁说道:“若有女子学医,专管产妇之事,进了产房若遇产妇之危,必定解之,岂不是比寻常大夫强些?三则就是妇人产子,理应是二十二三岁到三十岁之间,其实男子也是有说法的,不过世人不以为意罢了。”

    赵云来了兴致,正欲细问,忽听霍翰林来拜,只得撇下此事,先去前厅。

    雪雁听说过霍秀是赵云的同窗,已经中了进士,现今在翰林院作庶吉士,见赵云过去,忙命小兰预备茶果送去,沏的是上等好茶,送的是从黛玉处得来的内造点心。

    茶果送去后,雪雁自去书房看书练字解闷。

    转眼到了凤姐之子洗三之日,雪雁自然妆饰一新过去,准备了诸般油糕红糖鸡蛋等物,赵云给学生布置了功课,亲自送她到周家,同黛玉一起,方独自回转,说晚间来接。

    黛玉忍不住笑道:“赵先生对你倒体贴得很。”

    雪雁不答反道:“难道周将军对姑娘就不体贴了?谁不知道咱们姑爷是最体贴的。”

    黛玉面上不觉一红,忙道:“咱们该过去了。”

    雪雁方没言语,两人同坐一车,及至到了荣国府,给贾母请过安后,先去探望凤姐。

    坐月子十分憋闷,但是凤姐已生过巧姐,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不能出门透气,便觉得难受非常,闻得黛玉和雪雁同至,忙命人请进来。

    雪雁抬头见她梳着溜油光的头,围着抹额,一身大红衣裳更觉得喜气洋洋。

    黛玉坐在床边鼓凳上,看着睡在枕畔襁褓里的小哥儿几眼,道:“倒不大像你,反像琏二哥哥,瞧这眉眼,将来必定是个风流俊俏的小子。”

    凤姐嘴角含笑,神情得意,道:“长得像也罢了,性子可不能学他。”

    黛玉听了,瞅她一眼,道:“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改了好些。”

    凤姐不禁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只恨当日不曾听妹妹的金玉良缘,以至于错了那么些年,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雪雁亦随着黛玉见了凤姐的儿子,虽然眉眼瞧不清楚,但是依稀和贾琏有几分仿佛,听了凤姐这话,便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弥陀佛。”

    说得凤姐顿时笑了起来。

    一时外头来说宴席已备,雪雁方跟着黛玉到了前厅。

    雪雁留心到今日最高兴的乃是邢夫人,王夫人脸上的神色却不大瞧得出来,余者宝钗未曾过来,唯有李纨带着探春惜春两个,别无他人。

    宝玉搬到王夫人旁边跨院中后,万事不自在,好容易见到姐妹们,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因问薛姨妈道:“宝姐姐怎么不见?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宝姐姐了。”

    薛姨妈已从王夫人口中知道她将两家亲事透露给外人了,心里自然遂愿,便叫宝钗在家做针线,不叫她过来,听了宝玉问的话,薛姨妈便笑道:“你姐姐这两日身上不好,在家里养着,明儿得了机缘再见罢。”

    雪雁听了心中一哂,宝钗这是在家中待嫁,故不过来了。

    宝玉却以为宝钗病了,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姐姐病了?姐姐既病了,该打发人去请太医才是,我也该过去探望探望。一会子给凤姐姐的儿子洗三完,我就跟姨妈一同过去罢。”

    薛姨妈犹未开口,王夫人已道:“宝玉,你书还没读完,等读完了书再去。”

    宝玉一听读书二字,便垂头丧气起来。

    贾母在上头看着,十分心疼,看了王夫人一眼,道:“宝玉生得单弱,性子又厚道,不比别人心里有十七八个玲珑窍儿,你这样说他做什么?宝玉,快过来,坐在我这里。”

    宝玉忙挪到贾母身边,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

    王夫人见了,心里不觉一酸。

    黛玉和雪雁见状闻声,微微皱眉,凤姐之子今日洗三,来的皆是世交亲友乡邻家的女眷,偏只宝玉一个十七岁的少爷在座,两人已察觉到有人面上掠过几分不悦之色了,黛玉面上神色十分尴尬,雪雁也觉得无从是处。

    有几家女眷与黛玉极熟,看了过来,见黛玉亦同她们一样,只得相视一眼,微微苦笑。

    吃洗三面时,凤姐早请了昨日给她接生的一位稳婆做了收生姥姥,坐在首位,贾母邢王夫人等相陪。饭毕,摆上香案,供奉了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贾母和邢夫人等上香磕头,收生姥姥跟在后面拜了三下,早有一个大铜盆里放着用槐树枝条和艾叶熬出来的汤。

    贾母先往盆里添了一勺水,放了一个金元宝,又添了桂圆红枣花生栗子。

    收生姥姥见了,便十分喜悦,吉利话一串接着一串,这些添盆的东西等洗完了就归她了,王子腾夫人疼女儿,放了一个金项圈,邢夫人竟也添了一块赤金点翠的金锁,余者莫不都放些金银锞子等物,满满当当添了一盆。

    雪雁亦知此礼,跟着放了一对小金锞子。

    看到盆里金光耀眼一片,收生姥姥愈加用心,抱来凤姐之子给他洗澡,略沾了一点水,哥儿却没哭,因洗三须得哭出来方吉利,收生姥姥只得轻轻捏了一把,哥儿顿时大哭起来,极是响亮,邢夫人听了,道:“听他哭得可真有劲儿,必是个壮小伙儿。”

    哥儿既哭了,收生姥姥忙将他包回襁褓中,邢夫人忙命送回凤姐房中。

    供神之物皆已焚了,收生姥姥将洗三盆里的东西悉数兜走,正在此时,忽听前头说夏太监亲自过来道喜,贾母等人不知何喜,忙命人接了进来。

    夏太监先给贾母行了礼,又见过众人,方笑道:“贤德妃娘娘有喜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体恤,允了娘娘的请求,命老太君和太太明儿五更天进宫,略解娘娘思念之苦。”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向贾母等人道喜。

    忽听元春有孕,阖府无不喜上眉梢。

    雪雁却是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那句“榴花开出照宫闱”的判词来。

    贾母喜得连连念佛不已,王夫人面上更显出洋洋之色,她心里原就担忧元春没有皇儿在宫中不够硬气,谁承想今日竟传出有喜的消息来,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贾母一面忙命人传话,叫贾琏过来款待夏太监,一面道:“凤丫头的哥儿都说是个贵子,命好,造化高,我原还不信,谁承想可不是个有福气的?今儿洗三,就得了娘娘的喜讯。”

    邢夫人听了,十分得意。

    与此同时,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等都过来磕头道喜,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原本已见颓势的荣国府瞬间荣华复旧如初,隐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作者有话要说:迟了半个小时,求原谅!!!╭(╯3╰)╮

71第七十一章

    逢此喜事,贾家忙着款待道喜之人,王夫人本就不擅此道,贾母年纪又大了,凤姐坐月子,李纨是个寡妇,探春惜春是小姐,难免疏忽了今日过来给凤姐之子洗三的人。

    黛玉和雪雁倒不在意,向贾母王夫人等道了喜,便告辞了,说府上忙碌,不敢久扰。

    贾母头上的银丝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闻得黛玉和雪雁告辞,心里不舍,道:“等吃了晚饭再回去,一会子还有戏酒呢。”

    黛玉抿嘴一笑,指着雪雁道:“过一会子雪雁女婿便去我家接她了。”

    雪雁横了黛玉一眼,假作害羞地低下了头。

    贾母听了,笑道:“雪雁跟着你过来,我一时竟忘了她也是有人家的。”

    说着,又对雪雁道:“你女婿时时记挂着你,可见是个好的,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罢,我就不留你们了,明儿闲了,再过来逛逛。”

    雪雁含笑答应了,抽身与黛玉离开,出了上房的门,抱怨道:“姑娘告辞便告辞了,什么借口没有?偏拿我作筏子。”

    黛玉莞尔道:“难道我说的竟不对?你常说,不拘哪样,有借口别人便不好如何,我今儿虽说是赵先生来接你,你我都得了清净,却也没有说谎哄人。”

    雪雁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禁也笑了起来。

    忽见王夫人迎面赶了过来,道:“雪雁略等等。”

    雪雁一怔,只得站住脚。

    贾母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忙命鸳鸯出来,问道:“老太太问太太叫雪雁做什么?”

    王夫人忙进了屋,笑道:“正有一件要紧事托雪雁的哥哥。”

    贾母一听便知事关元春,一想于连生在宫中愈加受长乾帝倚重,心里也觉得应该,复命人叫了雪雁和黛玉回来,向雪雁笑道:“既这么着,就劳烦你晚一时半会地回去。”

    雪雁看向黛玉,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外祖母和舅母之命,如何能辞?”

    贾母听了,十分欢喜,唤了鸳鸯过来请她们到自己里间小坐,外面则忙着款待络绎不绝的道贺之人,好容易忙完,送走诸客,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雪雁坐在贾母里间,同黛玉吃茶闲话,另有王夫人打发探春过来作陪。

    黛玉看着探春一脸喜气,正要开口打趣她,却见王夫人带着两个新提拔上来的丫头金环玉环过来,众人忙站起身来。

    王夫人向探春道:“你二哥哥近日读书读得脑子疼,你去替我看看他。”

    探春会意,知道王夫人有话跟黛玉两个说,忙告退出去。

    房中只剩黛玉和雪雁,并两人的丫头,王夫人又遣了金环和玉环出去,见状,黛玉只得打发紫鹃汀兰,雪雁也叫小兰和翠柳出去。

    王夫人面上现出一丝满意之色,乃向雪雁开口道:“只怕此事还得劳烦你。”

    雪雁和黛玉心中都揣测出几分来,忙道:“太太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若是力所能及之事必然不敢推辞,哪里敢当太太一句劳烦。”

    王夫人闻言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娘娘在宫里熬油似的熬了十年才封了贵妃,咱们家在宫里都使不上力,虽有几个常来要钱的大小太监,可是没能帮得上娘娘什么忙,倒是家里白填了许多东西。素闻你大哥哥古道热肠,又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儿,因此竟请你托了你大哥哥,在宫里多照应着娘娘些儿,咱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雪雁道:“按理,我在府里长了这么多年,原不应辞才是,只是自从出阁时哥哥出来送嫁,此后我和哥哥已多日未见,下回见面时还不知什么时候,恐误了娘娘的大事。”

    黛玉听了,看了王夫人一眼,忙斥道:“不过就叫你递一句话儿给于公公,有什么为难?二舅母担心娘娘,你很该体恤一番慈母之心才是。”

    雪雁知道黛玉是为自己方有此预,也觉得自己先前婉拒之意太过干脆,只得假装苦笑道:“我也想呢,只是一向都是哥哥出来找我,我连宫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递了话儿进去?何况我哥哥最是循规蹈矩,便是带东西出宫都是过了明路,哪敢私相授受传递消息。我一个丫头倒也无妨,此事泄露,连累哥哥不要紧,却恐害了娘娘。”

    王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心气略平,笑道:“咱们家虽无能,倒有几个能传递了消息进去,你倒不必担心无法。另外也不必于公公传递消息私相授受,只求于公公在圣人跟前为娘娘美言几句,时常提点着,使得圣人多多去看娘娘几回,咱们就放心了。”

    黛玉和雪雁恍然大悟,原来她说的是这么个意思。

    雪雁低头想了想,道:“太太容禀,我不敢替我哥哥答应,只好等见了哥哥,到那时一定将太太的吩咐都告诉他,应与不应,也得看我哥哥的意思。”

    她知道于连生恪尽职守,从来不受后宫嫔妃和前朝官员的收买透露什么消息,每回得了打点之物都回禀长乾帝知道,长乾帝对此极为赞赏,常命他收了,偶尔叫他传递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出去,或者也会假作被于连生提点了宠幸哪位后妃,乐此不疲。

    王夫人喜笑颜开,忙唤了金环进来,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匣给雪雁,道:“你肯费心便是极好了,见了于公公,千万记得说。”

    雪雁也不知锦匣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收荣国府的东西她心安理得,假意推让一番便让小兰进来收了,随即同雪雁向贾母王夫人等人告辞回去。

    黛玉倚着车里的靠枕,轻声道:“你别太为难自己。”

    雪雁笑道:“姑娘放心,我自己理会得。我这样的人,最是恩怨分明,也不会为了别人损了我哥哥的前程,到时候一径推给我哥哥便是。”

    黛玉莞尔道:“你哥哥待你真真是好,纵是亲哥哥也未必比得上于公公。”

    想到贾家贾珍待惜春,贾琏待迎春,宝玉待探春,除了探春因处处想着宝玉,衣裳鞋袜件件亲手做,宝玉也喜她性情爽利,情分比别人好些,余者贾珍和贾琏眼里竟皆是没有惜春和迎春一般,哪里及得上于连生待雪雁掏心掏肺一般。

    雪雁自是十分得意,道:“这便是我的造化。生于富贵之家,纵然是锦衣玉食,也不及我兄妹情深的好。我现今只想着将来等我哥哥告老还乡了,我们兄妹扶持着过日子。”

    黛玉不禁笑道:“你想得也太长远了些,于公公今年才多大?”

    雪雁听了这话,也笑了。

    她记得于连生曾经说过,好好地当自己的差,不作恶,不结党,只忠心为主,也不学戴权那样娶妻养子,等到五十岁时自己告老还乡,只盼着上心悯恤,允他带着积攒的财物出宫,到时候或是抱养个儿子,或是过继个儿子,好好地过日子,这便是神仙生活了。

    对此,雪雁是极赞同的,古往今来,多少权宦没有好下场,可不就是因为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作恶多端?于连生虽无郑和蔡伦之能,但是愿意做个正派人,可见人品方正。

    黛玉听完,点头赞道:“多少人瞧不起太监,实不知其中也有好人。”

    雪雁也觉得是自己有福,当日接济两个未进宫当差的阉人,虽然另一个不好,又忘恩负义,但是这一个却待自己再好不过了。垂头思索着该如何同于连生说起王夫人之托,忽一时抬头见黛玉眉梢眼角隐隐含着一抹愁色,雪雁不觉担心起来,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黛玉道:“还能想什么?不过是想外祖母府上的事情了。往常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无子还罢了,如今竟平安生下,不知多少人夜晚里睡不着觉了,也不知将来如何闹腾。”

    雪雁听了一笑,道:“原来是这个,大舅老爷早晚有一日会发难的,眼下却不能,娘娘才有了喜,二舅老爷正是风光之时,连老太太都无法阻止娘娘为金玉良缘做主,只能暂时置之不理,全当没这一回事儿,何况大舅老爷呢?”

    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贾母偏心,元春又做了贵妃,贾赦忍气吞声罢了。可是论长幼,该是贾赦,便是论势力,元春为娘家带了什么好处?倒是白填了许多银钱进去,竟是个无底洞,王家虽是王夫人的依靠,可同时也是凤姐的娘家,父母犹在,王子腾是偏向妹妹还是偏向女儿?不必说,自然是后者。

    贾赦忍得时间越久,将来发难时越厉害,可惜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里几十年,早就不觉得该属于贾赦了,因此凤姐产子,大房一脉有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气难消,想必贾赦也是因为这个,素来贪婪刻薄如他,竟会在凤姐产子之日赏那么多东西。

    贾赦固然可恨,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可怜,焉行可恨之事?

    黛玉深深一叹,道:“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身子也渐渐不好了,竟隐约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大舅舅和二舅舅偏又如此。依我说,二舅舅早就该搬出荣禧堂才是,他们既能落个好名儿,大舅舅也不好怨他们,心气一平,两房也少嫌隙了。”

    雪雁心中闪过一抹嘲讽,道:“姑娘说,二舅老爷可舍得?”

    黛玉同她素来不避讳这些事情,低声道:“二舅舅若是舍得,就不会一住多年了。”

    雪雁笑道:“姑娘看得明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姑娘心疼老太太,凡是都为老太太想,因老太太也疼姑娘,对于别人姑娘费那么多心思,又有几个领你的情分?”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故我并不插手他们家的事情,只是感慨一会子罢了。”

    雪雁道:“若是府里有个爷们立得起来知道上进倒好,可惜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可承继家业,唯知依靠娘娘在宫里的体面,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宝二爷倒好,性情灵慧,偏又是这么个性子,一点子能为都没有。”

    黛玉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底下哪有长久的富贵?可惜世人看不透。咱们家是因为我无兄弟,子孙稀薄,方致百年世家就此烟消云散,父亲当初看得开遂当我是男儿教养,我也看得开,虽觉伤感,到底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偏外祖母家枝繁叶茂却是如此,上下只有一个兰哥儿或可指望,真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雪雁低声道:“但愿兰哥儿将来能顶门立户,琏二爷的哥儿好生教养,日后也未可知。”

    黛玉想到贾府上下虽然都沉迷于繁华之象,但是尚有贾兰十分争气,又有新生之儿,未必没有一线希望,遂也笑了起来,略略放心。

    及至到了周家,回了周夫人,坐着说了一回话,便听赵云来接。

    在黛玉促狭的目光下,雪雁方向众人告辞。

    赵云见小兰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匣放在自己和雪雁的车上,落下之声十分沉重,不觉纳闷道:“这是何物?你的衣服首饰不都在小兰翠柳她们的车上?几时多了个匣子?”

    雪雁上了车,待小兰在外面放下帘子,车行出城,方将王夫人之托说了。

    赵云微微一怔,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虽说贾家太太有算计之心,可是未尝不是担心女儿在宫里的处境,由此可见,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未必容易。你打算告诉于大舅?”

    雪雁笑道:“这事非我所能,明儿让我哥哥做主罢。”

    赵云点头赞同,他虽然想着让雪雁对于荣国府避而远之,但因黛玉之故,雪雁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且姐妹皆有忠义之名,两人亦远不得,只能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下略帮一回,于他们家作恶之事避而远之。

    黛玉聪明绝顶,雪雁玲珑剔透,周鸿和赵云都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做出祸及家族之事。

    雪雁打算将王夫人给的锦匣都交给于连生,她横竖不缺钱,也不会眼皮子浅地见了东西就收,故此打开来看,眼睛顿时被一阵珠光宝气耀得生疼,流下泪来。

    赵云见状,连忙拿着手帕覆盖在她双眼上,无奈地道:“你怎么不小心些。”

    雪雁接过手帕擦泪,道:“从前我们那太太极少赏赐珍贵之物,我哪里料到这回出手竟如此大方?瞧瞧,金锞子银锭子珍珠玛瑙翡翠碧玉宝石,满满一匣,端的耀眼生光。”

    赵云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荣国府内囊已尽,我看不尽然。”

    雪雁却是冷冷一笑,道:“你能看不透?他们各自往自己私囊里捞钱的本事可大着呢,不过是府里公中没钱,他们自己哪个不是财主?他们府里用了林家许多钱,老太太明面上给一万两压箱钱,私底下却给了三千两金子,和一千两金子的首饰,珠宝俱全,又有古玩书画等物。大老爷为了五千两银子险些卖了二姑娘,你是知道的,偏琏二奶奶生子时赏了一箱东西,何止五千两?二太太进门三十多年,何曾拿过一分半分出来填补公中?从前也做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上了年纪吃斋念佛方不做这些罢了,眼前这点子只是九牛一毛。”

    若不是公中实在周转不开,恐怕王夫人也不会拿着这些梯己来打点。

    赵云道:“你当初曾说,赖家的家业都是从府里捞来的,可见上上下下,不止当家的主子,连管事的奴才也一样中饱私囊,难怪林淑人一二百万的家业竟只花了五六年。”

    雪雁正欲合上匣子,忽然眯起眼睛,埋头细细在里头不住翻找。

    赵云见状笑道:“你找什么?”

    雪雁道:“我仿佛见到了林家老太太的一件陪嫁之物。”

    赵云一怔,不多时便见雪雁从里头翻出一件五福捧寿的羊脂白玉佩,举起来端详一番,又瞅着半旧的红丝绦,点头道:“没错,这是我们老太太陪嫁的一块玉佩,嫁妆单子上有一笔,在库房里我见过,我们老爷把几代主母大多数的头面首饰配件都给我们姑娘收着,但是当时也说了,不能全收着,总得留几件好东西才不让人怀疑。”

    赵云笑道:“一样花纹的东西并不少见,你怎能确定这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

    雪雁冷笑一声,道:“若是别的我还真不认得,可是老爷说过,我们老太太陪嫁的玉佩足足有三十六对,皆是成双成对,这块玉佩也是一对,只是老爷年幼时淘气,拿着赏玩时不小心摔了,一块有许多裂纹便扔了,这一块则是缺了一个角,便用金子补上。”

    赵云就势一看,果然见到玉佩一角以黄金补足,道:“既是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二太太如何会拿出来打点?难道他们不知道你们能认出来?”

    雪雁淡淡地道:“林家东西也多,又不是他们家的东西,谁还一一记得清楚不成?恐怕我们姑娘见了都不认得这是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桑老太太就收到了桑家给老太太陪嫁的东西,何况这些小物件,又是满满一匣东西,满眼珠光宝气,恐怕二太太也没留心。”

    赵云道:“可见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贪了。”

    雪雁点头称是,又翻找了一番,虽也有几件眼熟之物,却不知是否为林家的东西,只得暂时不理,道:“若非如此,老太太何以无法做主?皆因都得了好处,没有一个愿意吐出来。老太太也是担心强行让他们还东西,他们心中不忿,反害了周大奶奶的性命,毕竟周大奶奶若没了,他们拿那些东西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赵云道:“史太君算是一番苦心,只是子孙如此,皆是没有教好的缘故。”

    雪雁笑道:“正是,因此你可得好好教你那些学生,别让他们走了歪路,生了邪心。”

    赵云拉着她手,将玉佩放回锦匣里,然后合上,笑道:“你放心,将来咱们的儿子我一定严加管教,不许他学一点子不好的脾气。”

    雪雁啐了他一口,面红不语。

    赵云忽然想起数日前未尽之语,问起,雪雁方想起来,道:“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确定。”

    赵云笑道:“那你就细说说。”

    雪雁拣几件能说的说了,赵云一呆,随即道:“倒没听过,竟新鲜。”

    雪雁笑道:“都是听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赵云道:“既是听说,想来也有道理,只是终究不知罢了。倒是说学医的女大夫,我瞧着竟不行,虽说医女的用处极多,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愿于此,小门小户又都不识字,有几个愿意学这些的?何况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即便医术极好,世人恐也看之不起。”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正是这么说,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赵云安慰道:“也许有一天,倒真能如你所言也未可知。”

    雪雁一笑,不予置评,倒是此后常看医书,同赵云也学了几手,他们本是夫妻,谈论穴道之时自然毫无避讳,雪雁又懂一些养生之道,学得竟也极快。

    赵云和妻子志趣相投,见她好学,且教她奇经八脉穴位之时自有一番好处,便十分尽心地教她,不但教她辨认穴道,还教她把脉,乃至于后来几年,雪雁竟学得略有小成,把脉针灸开药竟不比寻常大夫差,此事后话不提。

    眼下雪雁却不知自己将来还能学得一技之长,回家几天后,便闻于连生过来。

    夫妻两个连忙迎了出去,请进大厅。

    雪雁微微皱眉道:“莫不是别人传了消息给大哥哥,大哥哥方有此行?”

    于连生见她平安无事,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掠过一丝怒色,道:“可不是。前儿忽然有人传递消息说你有要事见我,请我速速出宫相见,偏我不得出宫,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吃睡难安,后来还是老爷看出来了,说你往年不曾传递过消息,也没门路,许我出来看个究竟。”

    雪雁听于连生说传递消息的人言语不尽不实,使得他对自己担忧不已,不禁对荣国府生了三分怒气,传递消息实话实说岂不是好?何必非说自己有要事?

    赵云忙在一旁将王夫人托雪雁之事说给于连生听,又叫小兰将锦匣拿来。

    于连生冷笑道:“什么要紧事,竟是哄我呢!”

    雪雁道:“我本就不想答应贾二太太,只听哥哥的,东西给哥哥,哥哥去退给他们。”

    于连生却道:“不必,我退了给他们,他们不敢恨我,岂不是恨你?真真是蜜蜂见了蜜糖似的。一会子我去回了老爷,请老爷定夺。”

    雪雁忧心道:“这只是小事,圣人哪有工夫理会?”

    于连生道:“如今朝堂之事渐渐明朗,老爷比往日清闲许多,还有闲心听我说外头的人情风俗事迹,眼下上皇圣体沉重,老爷时时过去请安,原本就说要给老臣之家出来的娘娘们一些体面。何况贤德妃怀了龙种,圣人不会动自己的血脉,多加照应也算不得什么。我回了圣人,圣人顺水推舟,贾家又感激你,何乐而不为。”

    赵云听完,道:“圣人倒是信任大舅哥。”

    于连生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圣人从来不信任谁,即便是最信任的,也都是七分信任,三分防心,我是无欲无求,忠心耿耿,又是个无根之人,圣人才比别人略看重我一些。妹婿不出仕倒也罢了,但是偶然提醒周将军一声却无不可,也别出了格儿,我这妹子就只挂念着林淑人的好歹,周将军若不好了,林淑人自然也不好。”

    雪雁听了这话,脸上不禁一红,原来于连生也看出黛玉在她心中之重。

    赵云起身对于连生长揖,感激不尽。

    于连生道:“文臣武将联手,乃是大忌,偏周大人是文臣,周将军是武将,眼下暂且无妨,时日愈久,圣人愈加猜疑,你也劝着周大人和周将军早早有个章程才是。虽说周大人现今起复,权势极大,周将军又管着禁卫军,但是为了子孙,竟还是有得有失的好。”

    赵云会意,道:“大舅哥放心,下回我见周将军,必有言语可说。”

    于连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赵云是个聪明人,不必他点得过于细致,见雪雁亲自过来倒茶,遂看了锦匣一眼,道:“妹妹喜欢什么,留下便是。”

    雪雁道:“是给哥哥的,我留着做什么?何况,你还得回圣人一声,怎能随意给人。”

    于连生笑道:“老爷不大在意这些,何况我从不瞒着老爷,现今老爷都允我自行处置,只回他老人家一声便是。这些东西我有许多用不着,妹妹留下罢。”

    雪雁想了想,打开锦匣只拿了林家老太太陪嫁的玉佩,道:“我只要这个,明儿送给周大奶奶,余者也用不着。”

    于连生见是一块镶金的玉佩,诧异道:“这是何故?你只要这一个?”

    雪雁将这玉佩的来历说了,道:“我们收着都无用,给了周大奶奶,倒是个念想儿。”林家的东西之于黛玉,便是思念先人之物。

    于连生却是毫无惊色,她早料到荣国府还有许多林家之物,道:“吃斋念佛,也不知念的是什么佛,担心女儿是一片慈母之心,可惜偏也吞了别家女儿救命的嫁妆东西。做人该当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待别人的女儿如此,何必怨别人待她女儿不好。”

    雪雁道:“若人人如此想,便不会生出许多龌龊之事了。”

    于连生道:“方才妹妹说这里还有几件眼熟之物,索性一并留着,问问林淑人是不是他们家的东西,若是,也给了她便是,咱们又不缺。”

    雪雁道:“我也记不清,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倒留着,对一对许能对出来,可是若不是其中的,大概就无法可考了,毕竟林家库房里的东西,账册不小心被老爷给烧了,当初也是为了保住给周大奶奶留下的东西,以免被人发现数目不对。”

    于连生笑道:“不是林家的你就自己留着顽,什么好东西。”

    雪雁答应了,将看着眼熟的几件东西挑出来,皆是十分罕见珍贵之物。

    于连生在赵家用了饭,骑马回京,在京城各处转了一圈,打听了些时事情,然后进宫禀告长乾帝,不但将来龙去脉悉数说了,又奉上所得之物,道:“贾家所送之物,皆在这里,唯有几件东西或是林家之物,小人就留给妹子改日转赠周家林淑人。”

    锦匣打开放在大案之上,长乾帝伸手抓了一把,然后从指缝间滑落回匣,轻笑道:“依你所言,再看这些东西,只怕荣国府几个当家作主的都有无数积蓄。”

    于连生笑道:“老爷英明。”

    长乾帝道:“他们既然愿意给你,你就收下罢。”

    于连生笑着谢恩,打算将这些东西都攒起来,将来首饰留给妹妹,或者给外甥女添妆,总比买的强,金银就用来买房置地,出宫后就住在妹妹那里,也有人作伴。

    长乾帝问起外面时事,于连生将得来的各样消息都说了。

    这些都是不会传到宫里的,长乾帝听得津津有味,道:“你说荣国府现今长房添了长孙?难道他们两房就没生出几分嫌隙来?”

    于连生想起雪雁所言,笑道:“偏巧这会子贤德妃娘娘有了身子,大房再如何不甘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长乾帝微笑道:“只怕将来才有好场面可看。”

    于连生道:“小人听妹子说,两房嫌隙愈重,老太太的精神也不如往年健旺,不知还能护着二房几年,若是老太太一去,长房必定分家,到时定会闹得十分厉害。”

    长乾帝道:“王氏那丫头倒是个伶俐人,看得也通透。”

    于连生听长乾帝一赞,顿时觉得与有荣焉,他一直认为雪雁是最有见识的,也许不如黛玉那样心有玲珑七窍,但也不遑多让,且总能料敌机先,揣测极准。

    长乾帝起身道:“去凤藻宫瞧瞧贤德妃。”

    于连生忙传话到外面,摆驾凤藻宫。

    元春有了身孕,日渐懒怠,前些日子已见了祖母和母亲,听母亲说已经托了于连生在宫里打点,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于连生是圣人的心腹,虽也受后宫嫔妃不少赏赐,可是始终不偏不倚,雪雁出自自家门下,却如何能左右于连生的想法?

    彼时正在房中拨弄琴弦,忽听圣人驾临,元春慌忙出去迎驾。

    长乾帝道:“爱妃身子弱,且免了礼罢。”

    元春道谢起身,请长乾帝上坐,心中却是忐忑,她拿捏不准长乾帝的想法,这些年自己的封号与众不同,她也有所察觉,但是长乾帝也未曾冷待自己,自己虽不及皇后深受长乾帝敬重,但比起吴贵妃周贵人也都有所胜之。

    十几年宫闱生涯,背负一家之荣辱,元春愈觉伤感,常常想,若能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由着家人将自己送到这样不得见人的去处,虽无腥风血雨,却处处杀人不见刀。

    与其她在宫中步步惊心,倒不如父母教导好子孙兄弟,争一口气。

    可惜她已经身在宫中,对于家中之事鞭长莫及,而贾母和王夫人等进宫时也不会告诉她家里做了什么事,只有偶尔在其他嫔妃的幸灾乐祸中听到只言片语,满腹忧心无人知晓,即便说了贾母和王夫人等也都不甚在意。

    长乾帝问了元春几句,无非是些吃穿用度。

    元春得此温言,心中惊喜莫名,忙小心谨慎地一一答了。

    长乾帝听完,对于连生道:“贤德妃身子弱,你去告诉皇后一声,就说是朕的意思,多加照应些贤德妃,伺候的宫女太监添几个,医药饮食也精心些。”

    元春脸上变色,忙跪倒在地,道:“宫中行事自有规矩,妾身当不起老爷另眼相待。”

    元春本就是聪明女子,怎能不知这样一道口谕传出去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机?到那时,自己势必会成为后宫众矢之的,不但有人说自己过于娇贵给自己使绊子,还有有人觉得自己挑衅宫规,皇后也会觉得自己伤了她的威严和尊贵。

    长乾帝不觉有两分赞赏,笑道:“既然你不肯,那便罢了。”

    元春连忙谢恩,起身时只觉得小衣湿透。

    长乾帝又坐了一回,方起驾回宫,虽然于连生并没有传出长乾帝的口谕给皇后,但是凤藻宫也不是铁桶一般,早有人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皇后知道后,已是第二日,正在皇太后宫中奉承,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乃向皇太后道:“贤德妃有了身子,老爷悯恤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贤德妃倒是个规矩的,人也老实。”

    皇太后最满意的就是皇后对于嫔妃不偏不倚的态度,知书达理,从不嫉妒,贤德妃她不觉得如何,但是贤德妃腹中的龙种却十分要紧,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她肯推了这道圣意,可见知道规矩,你也多照应些。”

    皇后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元春得到皇后额外照应,反而愈加战战兢兢,更加担心,正在忧心之际,忽听钟声响起,不觉大吃一惊,丧钟响,这是太上皇驾崩了?

    元春忙命人拿来素服换上,即便身怀有孕,也得过去。

    太上皇驾崩的消息随着丧钟之声,满城皆知。

    雪雁正在周家,叫紫鹃拿出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来比对。

    黛玉把玩着唯一确定来历的羊脂玉佩,道:“还查什么?你留着便是,何必徒生伤感。”

    雪雁笑道:“虽然如此,可总得心里有数才是。姑娘娘家的东西,祖宗的东西,能找回一件是一件,本来也不指望这些过日子,只是留作念想罢了。”

    拿着嫁妆单子比了比,最终只能确定一串蜜蜡手串是黛玉曾祖母的陪嫁之物。

    黛玉道:“其他的你都收回去,玉佩和蜜蜡手串留给我就是了。”

    雪雁笑道:“我拿过来了,还拿回去作甚?横竖十之八、九是咱们家的东西,都给姑娘。”

    黛玉摇头道:“是你哥哥给了你的,你都给了我,如何向他交代?”

    雪雁将嫁妆单子收拾好,装进匣子里递给紫鹃好生收着,方道:“我都跟哥哥说过了,哥哥也不在意,我们又不缺这些东西。可惜没有咱们家库房里的账册,不然许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黛玉道:“若有账册,父亲也不能留下许多东西。”

    雪雁莞尔一笑,道:“可不是,我竟是得陇望蜀了。”

    黛玉命紫鹃将东西收了,对雪雁自是感激不尽,忽道:“雪雁,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雪雁一怔,笑答道:“谁让你是我的姑娘呢?姑娘待我好,我自然也待姑娘好。”

    黛玉正要说什么,便听到丧钟响起,顿时惊得站起身来,道:“太上皇驾崩了,这得立即进宫哭灵。紫鹃,快将素服拿出来,汀兰,叫人去备车轿,淡菊,去请示太太。”

    一时周家上下忙碌不堪,收拾好了,匆匆进宫去了。

72第七十二章

    上皇驾崩本在雪雁等人意料之中,但是上皇驾崩,同时全城戒严,恐怕不能出城了。

    黛玉亦明白这个道理,进宫前,一面吩咐润竹去回周夫人一声,一面命清荷拿自己的素衣裳和银头面给雪雁换上,黛玉乃是诰命夫人,自有丧服,雪雁却因是新婚刚过一月有余,打扮得十分鲜艳,又叫清荷打发人收拾客院,留雪雁和赵云住下,过几日再回去。

    雪雁在黛玉房中换□上的红袄石榴裙,黛玉已收拾妥当,随周夫人进宫了,

    雪雁住在客院,果见赵云过来,夫妻二人一商议,周元入朝,周鸿数日未归,都觉得暂住几日回家,这会子虽也能出城,但是盘查极紧,倒不好。

    黛玉随着周夫人一路进宫,果然见到处处森严,皆是禁卫军。

    上皇的陵墓棺材等等都是齐备的,按着规矩置办即可,长乾帝头顶大山移去,遂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仕宦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半年不得婚嫁。

    雪雁得知这个消息,心想贾母定然十分欢喜,乃因不必理会元春和王夫人的金玉良缘。

    贾宝玉已经十七岁了,宝钗亦已十九,再耽搁一年,宝钗便二十岁了,真真成了老姑娘,可怜宝钗空守韶华只从金玉良缘,偏贾母竟不同意两宝联姻,恐怕还是想拖下去,拖到薛家不得不先为宝钗议亲,毕竟宝玉是男子,十八、九岁还未加冠呢。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又想起张惠,张惠夫家定的比黛玉还早,只是偏逢夫君守孝三年,又是国孝,好容易四月份出孝,谁知上皇又驾崩了,还得等一年。

    黛玉和周夫人每日五更天进宫,至掌灯方回,每每回来,皆是疲惫已极。

    这些日子里,赵云常被周元晚间叫过去商议公务,雪雁则叫清荷润竹等人好生预备热水给黛玉解乏,饮食上十分精心,在宫里哭灵,他们午间用的并不好。

    黛玉每逢节间便进宫朝贺,故也见过元春,只没说过话,哭灵之时遇到元春,见她虽说有孕,却不似先前那般丰腴,脸上反见清减之意,不由得十分担心,很快就听皇太后下旨说产育之人不必哭灵送灵,看着元春在宫女扶持下回凤藻宫调养,黛玉微微放下心来。

    虽然只在元春省亲时见过,端午时元春喜钗怠己,但是元春终究是黛玉的表姐。

    回来说给雪雁听,雪雁不以为意,道:“姑娘忘记当年老太妃薨了,两府里没人料理家务,便叫东府里大奶奶报了产育?可见不独娘娘一人。听说忠顺王府世子妃如今也有了身子,并没有进宫哭灵。”

    提起赵嫣然有孕,黛玉一笑,道:“正是,我这几日在宫里也没见她。”

    因产育而不哭灵送灵,自非元春一人,奈何独她一人是皇太后命人送回凤藻宫,后宫嫔妃见状,难免心里泛酸,更嫉恨几分,元春苦笑不已,行事愈加小心谨慎。

    黛玉道:“娘娘心思太多了些,竟有几分草木皆兵。”

    雪雁一怔,随即道:“当初娘娘省亲,那番话儿姑娘是知道的,可见娘娘也不想进宫,只是背负着一家之荣辱,不得不在宫里步步为营,熬了这么多年,二十多岁一跃而封妃,又回了娘家省亲,岂能不惹人注目?在宫里更该处处留心。”

    黛玉叹道:“家中男人不争气,偏靠女儿争光添彩,难怪大姐姐那日说话字字血泪。”

    雪雁同情地道:“若没有父母做主,娘娘如何进宫?”说到底都是贾政无能,元春进宫之时不过官居六品,几年后也才升到从五品,作为当时的六品官之女,在京城中随处可见,元春虽顶着国公府之名,到底亦无前途,倒不如进宫,何况荣国府认为宝玉口衔通灵宝玉落草乃是天降祥瑞,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同国公爷一样,亦是好兆头,焉能不觉得她有大福气。

    黛玉亦知其理,叹息不语。

    这日赵云晚上回来,与雪雁道:“外面形势险峻,禁卫军已压制了几股骚乱。”

    雪雁听了冷笑道:“这会子上皇已经没了,他们还看不清掌权的是谁?竟还想着闹事。”

    赵云点头道:“圣人极有手段,早已派人等着了,但凡在国孝之时闹事,不拘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一律收押。”

    雪雁微微颔首,长乾帝料敌机先,不可能毫无作为,叹了一口气,道:“竟是早早完了了事,咱们早些回家。亏得咱们来时吩咐家里少出门,并早几日卸下了成亲时贴挂的红花红绸,眼下不在家,想必也过得去,没有出格。”

    赵云笑道:“你放心,很快便不会戒严了,圣人如今是防着有人生事罢了。”

    雪雁点点头,安睡不提。

    过了三四日,果然便听说解了戒严之旨。

    周鸿彼时仍未能回家,日日住在宫中,保护长乾帝,据说宫闱已经加了三倍禁卫军,防范得十分严密,京城虽不戒严,但是城门并各处关卡亦有许多人守着。

    雪雁便同黛玉告辞,黛玉几次挽留不得,只得放他们回去。

    外面虽已不再戒严了,但是气氛仍旧十分凝重。

    赵云本想骑马而行,雪雁瞅他一眼,道:“竟是老老实实坐车罢,这会子当街骑马,有什么好处?”

    赵云一笑,遂与她同坐一车,拿书来看。

    不料出城的人极多,好容易才轮到他们,驾车的观月早拿了路引与守门小吏,众人细细查看过后,确认无伪,方放一主一仆两辆车出城。

    虽然他们住在长安城长安县八景镇,但是离京已有百里,凡是离家百里须得路引佐证。

    雪雁撩开帘子一角,望着外面种种与赵云议论,因说起外面冷清了好些,赵云在她身后同看,道:“现今各家纨绔子弟都不敢出门,许多贩夫走卒也不敢出来叫卖,恐热闹太过惊扰了老圣人之灵,各处酒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倒是有些商铺的生意如旧。”

    雪雁笑道:“好在不禁酒肉,若是禁了,酒楼的生意才不好呢!”

    赵云听了,顿时莞尔不已。

    雪雁扭头再看外面,忽然留意到已落在自家马车身后的一人,彼时已经出了城,与他们同路的人不少,多是坐车骑骡,也有许多布衣百姓步行,因此这个人就越发显眼。原来此人肥肥胖胖,慈眉善目,身上穿着酱色绸缎袍子,好一副富贵模样,但是既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连骡子驴子都没有,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往外走。

    雪雁见了,同赵云说笑道:“百姓尚有骡子驴子,这样富贵模样的人竟是步行。”

    赵云闻言,连忙掀了帘子往车后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雪雁说那个人,道:“未免奇怪了些,若真是出自富裕之家的人,如何没有小厮仆从跟着?”

    雪雁凑过来看去,可巧那人正拿着衣袖擦汗,露出怀中孩童的脸来。

    一见到这孩子玉雪可爱的容貌,雪雁一怔,疑惑道:“这孩子我瞧着怎么有几分面善?”

    赵云奇道:“你见过?”

    马车离那人越来越远,好一会雪雁连忙道:“我记起来了,倒有七八分像宁安郡主的公子,年纪也仿佛,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拐子?”

    赵云面容顿时十分严肃,道:“你没看错?”

    雪雁想了想,道:“自旧年你我定亲,我就不大出去走动了,便是最后一面,也是去年跟姑娘去宁安郡主府上时见过,阔别一年,有所变化乃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不敢十分确定是不是。只是宁安郡主府仆从无数,行动坐卧数十人跟着,那样人家的孩子如何被人拐去?”

    上回她和赵云说起拐子一事,都知道各家各户皆是防范周密,尤其是大户人家,绝不会让哥儿姐儿独自出门,别人家尚且如此,何况爱子如珍的宁安郡主。

    赵云突然伸手制止她继续说,一面叫观月停车等那人慢慢赶上来细看,一面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宁安郡主和宁安郡马夫妻不睦,各自分府而居,听说宁安郡马极宠二房,趁着上皇驾崩哭灵送灵之际,公府内有人伸手不是没有的事儿。”

    雪雁大吃一惊,她知道妻妾之争几乎是你死我活,惨烈非常,道:“难道真是宁安郡主的公子?是了,我怎么忘记了,昨儿还跟周大姑娘说闲话,宁安郡马的二房似乎有了身孕,我还笑说宁安郡主乃是忠顺王府的大郡主,忠顺王府何以不给宁安郡主撑腰,反倒忍气吞声起来,容嬷嬷说宁安郡马乃是皇太后的亲侄子,这桩婚事也是皇太后做主,圣人赐婚,便是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宁安郡主只能独居在郡主府里,对公府里的事情眼不见为净。”

    皇太后出身不高,后来长乾帝登基,她被尊为皇太后,其父便从五六品小官一跃而为三等公,哥哥侯鑫封了三品闲职,一家人的地位在京城中水涨船高。

    但是,他们家根基门第皆是不显,多是目光短浅之辈,原先娶进门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女,规矩荒疏,他们只想着自家与众不同了,三等公夫人便取中了宁安郡主为独孙媳妇,求到了皇太后跟前,请长乾帝赐婚。

    宁安郡主是忠顺王爷的长女,及笄便封了郡主,地位尊贵仅次于公主,三等公夫人知道宫里没有合适的公主,方将主意打到了宁安郡主身上。

    皇太后自然偏向自己的娘家,也知道侄子没什么本事,只知斗鸡走狗,倒不如娶了皇家之女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因此老母亲求到自己跟前,立时便应了,然后请来长乾帝赐婚。

    长乾帝素知忠顺王府行事乖觉,这些年没给自己添什么烦恼,本想善待之,但是皇太后执意如此,赐婚之前倒还叫来忠顺王爷问他的意思,忠顺王爷素知宁安郡庐脾性根基,自是不愿意,反倒是宁安郡主看到了皇太后脸上神色,劝说父母,答应嫁了过去。

    忠顺王爷乃是上皇幼弟,上皇十分猜疑,他便荒唐度日,不理政务,每日戏酒不断,还豢养许多容貌标致的小戏子,蒋玉菡便是其一,长乾帝登基后愈加荒唐。

    宁安郡主情知长乾帝不想让他们家与有权之家联姻,所以大弟弟便娶了表妹赵嫣然,自己倒不如嫁个没本事的,也不会惹上头忌讳。成亲不久,宁安郡主知道宁安郡马早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妹,是荣大学士旁支家的女儿,也是侯鑫夫人娘家妹子的女儿,极偏心于她,其时荣大学士权势极大,宁安郡马很快便娶她作二房,宁安郡主索性带着儿子住在郡主府。

    忠顺王爷和王妃自觉委屈了长女,又因世子徒墨尚未添子,便对外孙侯保爱若至宝,私底下忠顺王爷也带着徒墨悄悄痛揍过宁安郡马几回,只是上头皇太后护着,也无可奈何,宁安郡马见状,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宠得二房荣氏无法无天。

    雪雁之所以对他们家的事情一清二楚,乃因赵嫣然同黛玉周滟情分好,常带二人去郡主府陪宁安郡主解闷,彼此也结交起来,宁安郡主素喜黛玉品格气度,常常来往。

    赵云横眉怒目地道:“没有见识!宁安郡主的公子若真出了事,阖府都跟着死罢。”

    宁安郡主性情刚烈,人也聪明,长乾帝对这个侄女本就心怀愧疚,早早封了侯保一个三品之爵,这些年宁安郡主忍气吞声,无非因为长乾帝也忍着荣家,长乾帝都看在眼里,侯保是宁安郡主的逆鳞,长乾帝不会不知,一定会帮宁安郡主,而非侯家。

    雪雁眼瞅着那人越来越近,细看时,却不见那人露出孩子的脸庞,忧心道:“看不到。”

    赵云静静看了一回,道:“我跟去看看,探探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若是拐子,我便将孩子带回来,然后送回忠顺王府,是与不是就让他们分辨罢,若是咱们也算是尽了心。”

    雪雁听了,忙道:“你不是说过许多拐子并非独自一人?”

    赵云道:“无妨,我带观月一起去,先悄悄打探,若是拐子就叫观月找衙门的人帮忙。”

    雪雁点了点头,道:“那你千万小心些。咱们且先坐车看他往哪里去。”

    赵云如此吩咐了观月一声,观月便驾车慢悠悠地走着,时而超越那人,时而落在那人后面,因官道上人多,倒也没人留心到他们。

    雪雁因道:“这人长相打扮倒好,也不知道是不是。”

    赵云却笑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拐子都是衣衫褴褛獐头鼠目不成?这样的人拐了孩子出城,和孩子打扮不同,立时有人盘问,故此但凡拐子多是衣着华丽相貌堂堂的人,衣着华丽是为了拐走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引起疑惑,相貌堂堂自然是让人不觉得他们是坏人。”

    雪雁叹道:“这心思也太多了些。”

    不想那人倒和他们同路,进了长安县城,便往僻静处走去,赵云连忙下车,带着观月悄悄跟去,马车停在附近人多之处,雪雁在车上等候。

    观月随着赵云也有一身功夫,两人光明正大地跟在那人身后,反不引疑心,见他走近一处民宅,敲了敲门,立时有人探头出来,见到是熟人,方开门让他进去,又悄悄看了他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见到赵云和观月,顿时一怔。

    赵云却仿佛没有看到,带着观月从他们门前走过,出了巷子。

    开门那人果然放下心来,关上院门。

    赵云走出巷子,对观月道:“我过去探探,你看我的手势,如果是拐子,你就赶紧去请县太爷带人过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如果不是,我自然不理他们的事情,也无甚危险。”

    观月答应了一声,道:“大爷可得千万小心。”

    赵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青缎袍子,倒与砖瓦同色,不甚显眼,便返回那所民宅,悄悄潜了进去,他在战场拼杀过,自有一身隐藏的本事,很快便潜在有人说话的堂屋附近,彼时皆是纸窗木榻,将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有人道:“老三,不会留下后患罢?”

    不知说到了什么,赵云没有听到开头,又听一人道:“大哥放心,我当时带着这孩子立即出了城,我的打扮富贵,谁能想到那孩子不是咱们家的?咱们在这里躲几个月,等到外面没了风声,他们都去别处寻了,咱们再带着这些孩子远走高飞。这些孩子长得都好,养几年,卖到无人之处,便是几千两的进益,到时候咱们就是富家翁了。”

    先一人道:“没有留下什么尾巴罢?”

    后一人忙笑道:“一点儿都没留下。这孩子是他们家自己人送出来的,原来他们家早有了相好的人贩子,我听那抱孩子出来的婆子叫那人贩子把孩子卖得远远的不许留在京城里,不想,府里立时便察觉到了,人荒马乱之际,我趁乱抱了这孩子回来,谁都没瞧见。”

    先一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孩子不愧是大户人家养的,长得可真标致,能卖个好价钱。”

    赵云听到这里,几乎怒发冲冠。

    他生平最恨这些拐子,不知让多少父母儿女经历撕心裂肺之痛,闻得他们似乎不止拐了今日所见的一个孩子,赵云立时屏气静听,却是一阵推杯举盏之声,过了好一时,方听那位大哥道:“这回十几个孩子,咱们可都得看好了,谨慎些。”

    今日抱着孩子回来的胖子笑道:“都锁在地窖里,就算有人来盘查,也查不到什么。”

    赵云暗道:“难怪我一进来却没听到丝毫孩子哭啼之声,只道自己冤枉了他们,原来都藏在了地窖之中,只不知道地窖在何处,须得打探到了再叫衙役过来方好。”

    若是见不到孩子,他们否认,自己反落一个骚扰民宅的诬告之罪。

    赵云不骄不躁,静静地等着,听他们吐露各种污言秽语,以及说起拐卖孩子的过程,皆是十分得意,等到日落西山,赵云便见堂屋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今天开门的人,一个却生得十分猥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两人挑着灯笼,各自提着一个食盒,开门之人笑道:“这些孩子往常个个锦衣玉食,今儿也得尝尝我吃剩的骨头!”

    中年人笑道:“谁说个个都是锦衣玉食了?我前儿带回来的两个孩子可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是长得十分齐整,能卖个好价钱。”

    赵云心中更恨,跟着他们走到后院,两人挪开几个花盆,便掀起一块石板,登时便听到一阵孩子呜咽哭泣之声,两人下去,然后传来一阵打骂之声,十分凶狠。

    赵云看了一眼,记住地窖所在之处,悄无声息地离开,如此吩咐观月几句。

    他本来说让观月看他手势,但是天色已晚,根本看不清,只得亲自过来,观月忙道:“大爷放心,我这就去找县太爷,就算他已经睡觉了,也叫起来。奶奶还在那边等着呢,我也去告诉奶奶一声,免得奶奶牵挂。”

    赵云点点头,复又回到民宅,恐他们将孩子带走。

    观月急忙回去,雪雁正等得焦心不已,听了这话,忙道:“你先骑马去衙门,速度快些。”

    赵云出城时虽未骑马,但是马却跟在后面,观月忙翻身上马,一径去了,到了县衙,皆已歇息,观月忙递上帖子,低声吩咐门房道:“我们老爷说,有一件天大的功劳给太爷。”

    县太爷一听,便叫观月进去,他就是上回那个处置赵启家的县太爷,道:“是什么大功?”

    观月笑道:“我们大爷从京城里回来,偶遇一个拐子拐了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

    一句话便使得县太爷眉开眼笑,既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等自己将其救出来,不但能立下大功,而且还能得到各家感激,说不定到时候不乏达官显贵之家,自己也能往上升了,想到这里,忙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藏在那里?”

    观月道:“真真儿的,不敢欺骗太爷,我们大爷正在那里看着呢,以免他们离开。”

    县太爷一听赵云都在,连忙点齐衙役,骑马过去。

    到了那所民宅,先包围了,然后使人敲门,其中拐子皆是醉了七八分,见状酒意顿醒,矢口否认,县太爷不信,叫人搜索一遍,果然没有丝毫线索,立时看向观月,满脸不悦。

    观月道:“我们大爷说,后院有个地窖。”

    一言既出,县太爷立时带人往后院来,果然见到赵云已经等在那里。

    一干拐子皆是面如土色,不知这人何时进来的。

    打开地窖,赵云陪着县太爷下去,果然见到下面铺着稻草,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男女孩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者不过六七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有的遍身绫罗,有的则是布衣打扮,皆是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之人。

    县太爷一看,立时便命人将孩子都带上来,唬得这些孩子战战兢兢。

    赵云看着已被收押一干拐子,揪住白日所见的胖子,问道:“你今天带来的孩子呢?”

    赵云未曾见到那孩子的面目,也分辨不出,故此试探,那胖子却是不知,愁眉苦脸地指着其中一个哭得双眼红肿的孩子道:“可不在那里?”

    赵云看过去,只见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年纪,倒和雪雁说的相仿。

    他走过去,细细打量,见这孩子身上穿的乃是上用蟒缎,和其他孩子的绫罗绸缎有所不同,颜色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确是符合三品之爵的身份,他颈中有一条红痕,想来脖子上的项圈和贵重之物皆被拐子摘下来私昧了。

    赵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见到赵云脸上的伤疤,在火光下显得十分狰狞,顿时吓得哇哇大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外公,我要外婆!”

    赵云无奈,观月连忙上前笑道:“小公子,我们大爷不是坏人,这不就来救你你们好送你们回家,只是得知道你们的名字和家人才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观月眉清目秀,长得格外讨喜,那孩子抽抽噎噎地道:“我叫保儿,妈妈说,是保家卫国的保,我住在妈妈家里。”

    观月看了赵云一眼,赵云点了点头,侯保可不是住在宁安郡主府里,少见宁安郡马。

    赵云转头对县太爷道:“太爷,这些孩子就有劳太爷安置,唯有这个孩子,是我们夫妻故人之子,也是见到这个孩子觉得有些不对,我才过来打探。因此,这个孩子我们得带走送回他家里,还请太爷行个方便。”

    县太爷已经问了几个孩子的来历,竟有一个是本县守备府的女儿,正乐不可支,知道自己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听到赵云的请求,瞬间想起赵云的老婆身份不凡,连忙道:“那你就带过去,不过你可得记得如何说。”

    赵云会意,笑道:“一切都是太爷的功劳。”

    县太爷满意地点点头,赵云便让观月把名唤保儿的孩子抱走,送到他们的车上。

    雪雁见到保儿,忙揽在怀里,就着赵云从衙役手里拿来的灯笼一照,果见颈后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柔声对保儿道:“保哥儿,你可还记得雪雁姐姐?”

    她跟着黛玉去郡主府时,自然见过侯保,还带他在花园子里钓过鱼。

    侯保兀自哭泣不止,闻声打了个嗝,抬头看雪雁,却不记得了,但是雪雁神色温柔,言语和气,侯保又听她不住说送自己回家,便有些信了。

    因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雪雁和赵云只得带侯保回家。

    雪雁给侯保洗了澡,他们家并没有小孩子的衣服,便叫人去问豆母要了一套豆子的干净衣裳过来给他换上,然后叫人把侯保的衣服浆洗了。

    雪雁抱他在怀里,喂他吃饭,道:“保哥儿,今儿跟我睡好不好?明儿一早,就带你去找你外公外婆和妈妈。”她认出了侯保方起疑心,救出来十几个孩子算什么?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拐卖,与父母就此别离,想到这里,雪雁叹了一口气。

    侯保受到惊吓,哭哭啼啼地吃了两口粥就昏昏欲睡起来。

    雪雁只好将他安置在他们的床上,反赶了赵云睡对面的美人榻。

    一夜之间,侯保惊醒了几回,每次须得雪雁抱在怀里安慰一番方好,她一夜没有安稳,赵云自是如此,清晨天还未亮,夫妻二人匆匆梳洗了,坐车送侯保去忠顺王府。

    一路急行,及至到了京城,正好城门大开,许多人匆匆出城,有侍卫也有仆从,看着打扮,有宁安郡主府的,也有忠顺王府的,皆是一脸焦急之色,赵云连忙下车,拱手道:“敢问尊驾可是忠顺王府长史官?”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行色匆匆,见状不悦道:“我有要紧事,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赵云干脆利落地开口道:“我与内子昨日从拐子手里救回一个孩子,模样倒和宁安郡主府上的公子十分相似,又听名唤保儿,正打算送到忠顺王府由王爷王妃辨认。”

    长史官一听,随即跳下马来,拉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赵云将话重复了一遍,一干人等都看向雪雁坐的马车,迅速围了上来。

    长史官忽然双眼眯起,道:“怎么就这样巧?我们才出城去找人,你就送来了?”

    雪雁却认得长史官,做丫鬟时亦曾见过,遂掀开帘子露出怀中侯保熟睡的脸庞,开口道:“长史官大人,我是周家林淑人的丫头,我家大爷乃是举人出身,亦是周大人家的幕僚,长史官大若是不信,可着人去打听。原是我认出了保哥儿,我家大爷方跟着拐子过去,救下了十几个男女孩子,那些拐子如今被关押在长安县衙,县太爷昨日亦出了大力,一去便知。”

    长史官一见侯保的面容,登时便认了出去,确是宁安郡主之子,再看雪雁,忙道:“原来是姑娘,瞧我,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保哥儿这是怎么了?”

    两府人等见到侯保,不约而同地额手称庆。宁安郡主昨晚哭灵回来不见了儿子,急得发疯,忠顺王府大怒,已经着人包围三等公府,打杀了无数人,听说忠顺王妃狠狠给了侯鑫夫人几个巴掌,又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宁安郡马和荣氏的板子,彼时打板子须得褪去臀衣,极损颜面,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发下话来,若是侯保有什么三长两短,便让整个三等公府陪葬。

    长乾帝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许了忠顺王夫妇和宁安郡主今日不必进宫哭灵,另外还派了禁卫军连夜寻找,只是那拐子已经出了城,竟不得消息。

    雪雁拉着披风往侯保身上裹了裹,然后放下帘子,轻声道:“保哥儿昨日受到了惊吓,洗澡的时候我见他身上有几道淤青,脸上也有指痕,想来是被捂着嘴带出城的,或者也是被拐子打的,一夜都没有睡好,至今未醒。”

    长史官等人听了,越发对赵云夫妇感激不尽,长史官遂向赵云长揖赔罪。

    赵云忙道:“各位也是急着找人,眼下却得赶紧去府上要紧。”

    长史官连连称是,一面打发人快马加鞭去通报府上,一面吩咐人去长安县衙将那些拐子带回来,一面带人簇拥着雪雁坐的马车进城,赵云也骑马相陪,一路无话,抵达忠顺王府时,却见忠顺王爷和忠顺王世子徒墨都等在门外。

    赵云连忙跳下马,只说不敢当,正欲扶着雪雁下车,忠顺王爷摆手道:“先进去再说。”叫人直接抬着车厢进去,进了二门方放下,赵云见状,忙止步于二门,没有进去。

    忠顺王爷见状,便叫徒墨款待赵云,自己进去了。

    忠顺王爷年纪大了,又位高权重,担心外孙,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雪雁等车厢落下,小厮仆从退下,方抱着侯保下车,迎面便见见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跌跌撞撞地过来,来不及问缘故,母女二人便先去看雪雁怀里的侯保,见儿子平安无事,睡容安详,宁安郡主顿时泪流满面,紧紧搂着侯保不松手。

    忠顺王妃方认出雪雁来,拭泪道:“我只听说是有个丫头途中认出保哥儿,跟过去救了回来,怎么竟是你?好孩子,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保哥儿现今还不知在何处呢!”

    宁安郡主也向雪雁道谢,眼睛肿得桃儿似的,道:“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千方百计地防着,就恐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曾想还是叫人钻了空子,没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了。雪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保哥儿如何平安无事。”

    宁安郡主脸上陡然掠过一丝杀气,他们忠顺王府无所作为,真当他们是病猫儿了。

    雪雁谦逊一番,道:“那拐子倒是富贵模样,打扮出奇地好,若不是我见过保哥儿,定然以为他和保哥儿是一家人,谁承想那样慈眉善目的人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拐子。”

    忠顺王妃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又暗暗庆幸当初赵嫣然担心宁安郡主寂寞,带黛玉和周滟过去陪她,雪雁因此见过保哥儿,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回保哥儿。

    忠顺王爷冷笑一声,先道:“我这就让人送消息给圣人,好请圣人放心。王妃先叫这孩子进去用些早饭,听长史官说,城门刚开他们就到了,正好在城门口碰到,可见天还没亮就出门,早饭也没用,后面的事情只管交给我。”

    忠顺王妃听了,连忙请雪雁进去,命人送上等的客饭过来。

    赵嫣然在屋里等得十分焦急,见到他们进来,亲自看了侯保一回,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真是险极!”

    忠顺王妃道:“雪雁这孩子还没吃饭,你过去陪陪她。”

    赵嫣然答应一声,请了雪雁过去。

    雪雁知道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有要事商谈,便随着赵嫣然去了偏厅。

    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进了里间,行动间吵醒了侯保,他睁眼见到母亲,立时喜得搂着宁安郡主的脖颈不放,大叫道:“妈妈,有坏人掐我,疼!”

    宁安郡主正在看他脸上的指痕,心疼得不得了,道:“保哥儿放心,妈给你出气。”

    忠顺王妃道:“你有什么打算?”

    宁安郡主冷笑道:“上皇已去,当今还能不动荣家?往常他们倚仗荣家之势,荣奎也几次三番在老公爷跟前说自己极看重本家侄孙女,我见当今忍着他,自己也忍着,如今我就送荣家一份大礼,也解了圣人的烦恼。”

    忠顺王妃素知这个女儿敏捷多才,早早就防患于未然,才叫侯保平安长大,平常十分防着侯家一干人等,本想着今日送侯保过来让赵嫣然照料,嫣然有孕,不必进宫,只是没想到昨日侯鑫夫人比他们这些本家的人早出宫,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受人撺掇,说想孙子硬是接了侯保过去,宁安郡主只比侯鑫夫人晚半个时辰出宫,赶过去时,已听说侯保自己淘气不见了,偏偏服侍侯保的人说是冲撞了主子,又说没能照料好保哥儿,均已被侯鑫夫人和荣氏活活打死了。

    因此听了女儿的话,忠顺王妃忙问端的。

    宁安郡主淡淡地道:“圣人眼下不是还没有处置荣家?虽也有几个人肯依从圣人之意弹劾荣家,到底明眼人一看便是圣人指使,于圣人名声不好,不如让我送去这个把柄。”

    忠顺王妃忙问道:“什么把柄?”

    宁安郡主道:“没有把柄,就送个把柄!难道这一点子事情还做不得不成?荣氏平常倚仗着姨母表哥疼宠,又有荣家做势,在府里常以奶奶自居,所用逾制之物多得很,昨晚大闹公府之时,翻箱倒柜之际,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许多御用之物,我这就上折子,一个旁支之女嫁作郡马二房尚且敢逾制,何况荣家嫡支?横竖圣人只需要一个把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二更,原因是作者收藏过了二百,我高兴,(^o^)/~

    好吧,其实一切都是借口,只是我想二更而已。

73第七十三章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迟疑一下,道:“你如此行事,我只怕皇太后降罪于你。”

    皇太后年轻时步步谨慎,处处留心,到了年老,成为后宫第一人后,越发不喜旁人忤逆她,性子也有些左了,难为皇后竟能妥当周旋,只得赞誉未得不满。

    宁安郡主冷笑了一声,道:“便是大怒又如何?后宫岂能干政?我这几年给了她多少颜面?她却怎么对待母亲和姑妈的?我只说荣家,已经算是给她颜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保儿,别忘了,就是咱们不上这样的折子,他们家也还有一个窝藏细作之罪。”

    忠顺王妃想起所得的消息,点头道:“这个折子不必你上,你一个女人家,日后还得养着保哥儿,上这样的折子恐被人弹劾,叫王爷去,横竖王爷在侯家也见到了。咱们家虽说没什么权势,可这么些年老老实实,从未沾染过朝堂之事,圣人心里也记着呢,如今又查到了细作,给了圣人征战西海沿子诸国的理由,这可也是大功一件。”

    宁安郡主抚着怀里的儿子,不觉滴下几点清泪,道:“多谢父亲母亲还为我费心。”

    忠顺王妃长叹一声,搂着女儿和外孙,道:“你是我心头的肉,谢什么?若不是为了咱们家,你何必如此委屈?能给你出一口气,是我们做父母应该做的。”

    宁安郡主与忠顺王妃计议妥当,闻得雪雁已用毕早饭,正与赵嫣然说话,忙命人去请。

    雪雁正听嫣然叹道:“前两日我呕得厉害,府里的事务都顾不过来,大姐姐说横竖她府里宫女嬷嬷乳母尽有,叫保哥儿在家待两日也无妨,谁承想这么两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听了这话,雪雁道:“凭怎么着,也不该拿着保哥儿作筏子,太狠毒了些。”

    嫣然闻言一怔,此事原不该告诉雪雁,但是雪雁乃是侯保的救命恩人,便悄悄与她说明,道:“并不是她们娘儿两个,乃是旁人,昨儿连夜审出来了,也找到了相好的人贩子,只是没料到竟被别的拐子浑水摸鱼,方乱将起来。”

    虽然不是侯鑫的夫人和荣氏所为,但凭着她们欺负宁安郡主,也活该她们挨一顿打。

    雪雁一呆,道:“难道竟不是?那是谁?无缘无故地这样对保哥儿,该当千刀万剐才是!”

    嫣然道:“虽说不是她们,可也和她们有些相干。昨儿我们王爷王妃都过去了,二话不说先把公府砸得稀巴烂,还打了宁安郡马和那荣氏一顿板子,岳父母打女婿理所当然,我们王爷可不在乎外面怎么说,王妃也给大姐姐出气,横竖品级比侯夫人高,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的脸,荣氏不过是个妾,女为人妾,妾不聘也,二房也是妾,妾通买卖,又没打死,只是才三四个月的哥儿掉了,那又怎样?伤了我们保哥儿,就算是个人,也别想平安无事。”

    从前他们家忍着,乃是因为当今那时刚刚登基,根基未稳,荣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上皇又给荣家撑腰,如今上皇已经驾崩,荣家便是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怕什么?打死勿论。

    昨日他们家在三等公府大闹一场,至今没有罪过便是长乾帝之意。

    雪雁听了,心中十分佩服忠顺王爷和忠顺王妃的手段,果然大快人心,哪像荣国府欺负了她们还不能说一句不是,只是她却担忧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惹得皇太后老人家不悦了?毕竟公府可是皇太后的娘家,郡马爷是皇太后唯一的亲侄儿。”若不是倚仗着皇太后,侯家岂敢在娶了郡主以后还娶二房进门?皇太后竟也是个糊涂的不成?

    按理说,荣奎权势极大,再怎么着也该让自己旁支侄孙女做妻,而不是为妾。

    嫣然冷笑一声,道:“昨儿晚上打完了,我们王妃就亲自进宫请罪去了,因已查清来龙去脉,我们王爷禀告了圣人,圣人还说打得好,为了这江山,皇太后也不能来怪我们。”

    雪雁愈发不解,但是想到涉及宫闱秘事,便没开口询问。

    嫣然倒没瞒着她,轻声道:“昨儿将三等公府上上下下围得水泄不通,挨个儿问出来了,却是荣氏的奶娘说常听荣氏抱怨说若没了保哥儿家业就是她肚子里孩子的了,这个老婆子偏又赌钱赌输了,便自作主张,与相好的人贩子商量着将保哥儿卖得远远的,好向荣氏请功。”

    雪雁听了,却有几分不敢置信,道:“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不是上头有人发话,一个奶妈子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不怕查出被来打个臭死?还有就是谁接了保哥儿去公府里的?难道就没有几分嫌疑?”

    嫣然抿嘴一笑,道:“真不愧是当年扶持林妹妹的俏丫头,果然伶俐非常。”

    雪雁听了,道:“世子妃又来笑话我。”

    嫣然摇摇头,喝了一口水,方道:“并不是笑话你,也只你有如此胆气和心肠,今儿多亏了你们两口子,若是别人,只怕就是认出来了也不当一回事,不敢伸手相助。前儿林妹妹还说,知道的事情越多,越是明白你为她做了多少。”

    雪雁听了这些赞誉,忍不住脸上一红,虽然这些年她和黛玉一直情同姐妹,但是当初她的确是想着黛玉如果不好,自己下场也不会好,因此才下定决心的帮她,后来相处日久,情分愈深,直到现在,倒比旁人更亲密些。

    嫣然续道:“荣氏口口声声否认,别人反更认为是她指使了奶妈子。其实这奶妈子是有来历的,竟是西海沿子那边蛮夷小国的细作,从七八岁上就住在京城里了,不知怎地进了荣家做丫头,后来嫁了个小厮,做了荣氏的奶娘,跟到了三等公府,你听说咱们在和西海沿子一些小国打仗的事儿没有?因此西海沿子便有一国想掳走保哥儿,好让我们府上和三等公府翻脸,惹怒皇太后,使得圣人降罪于我们,好逼我们谋反,自乱阵脚。”

    雪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道:“原来竟牵扯到了这样要紧的事情。是了,府上抓了几个细作,一片忠心为国,立了功,难道皇太后还怪罪王爷王妃不成。”

    嫣然淡淡一笑,道:“那也未必,倘或皇太后略疼大姐姐一点子,便不会让大姐姐招了那样的郡马。说到底,还是偏向自己娘家多些,当初宁安郡马娶了大姐姐,立时便从白身做了郡马,后来为了荣氏寻死觅活,荣家也为荣氏做主,皇太后只得允其娶作二房,两全其美,说是因为荣家一家独大不得不如此,恐动摇了圣人的帝位,让我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实际上,皇太后不过还是偏疼自家人罢了。

    当初皇太后年轻时只是上皇封王时的侍妾,端茶倒水都没她的用处,平常连赴宴都不能出面,忠顺王妃年纪虽小,却是王妃,永昌公主也是长公主,地位不啻天渊,后来皇太后做了皇妃,便有些得意,不想又被尊为皇太后,如此行为,自然觉得压倒众人。

    但是这些真相嫣然从母亲和婆婆嘴里知道,却不能宣之于口,以免给雪雁惹来祸患。

    雪雁暗暗叹息,只是可惜了宁安郡主那样聪明的女子,竟被糟蹋了一辈子,当代规矩十分严苛,便是为了保哥儿,宁安郡主也不可能和离,更不能再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烈夫人的志气,饶是那样,周家人到底没有得到好处反而远走他乡。

    嫣然又道:“现今外头都说是她们娘儿两个联手害了保哥儿,我们也不辩解,横竖细作一事不张扬为上策。先是宁安郡马的母亲受不住那个婆子的撺掇接了保哥儿去,后来保哥儿不见了,她们娘儿两个也急了,打死跟着保哥儿人不过是问保哥儿在哪里,只是人死了也没问出些什么,反倒给了我们把柄,先打了她们,再把府里上下人等挨个审过,方得了消息。”

    雪雁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轻笑一声,道:“活该如此。”

    嫣然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偏忠顺王妃打发人来请,她忙带了雪雁过去。

    里间却只有忠顺王妃,她已重新梳洗过了,拉着雪雁坐在榻前鼓凳上,道:“保哥儿一时不肯离郡主,郡主便抱保哥儿去歇息了。好孩子,多亏了你,保哥儿方无恙,等明儿保哥儿回过神来,我叫郡主亲自带着保哥儿去谢你。”

    雪雁忙道:“莫说是我,便是旁人,知道是个拐子,也该伸手救回保哥儿,将那些恶人绳之以法,王妃说让郡主和保哥儿去谢我,我着实当不起。”

    忠顺王妃道:“你如何当不起?我说当得起。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雪雁忖度半晌,便笑道:“倒真有一件事求求王妃,只是今儿才见王妃就提出这样的请求来,恐王妃觉得我太过了一些。”

    忠顺王妃忙道:“你只管说,我给你做主。”

    赵嫣然素知雪雁脾性,看了她一眼,面上却多了三分笑,眼里带着一丝赞叹,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携恩图报,如今说了要求,不过是告诉忠顺王府,她救了保哥儿,今儿也求了恩典,日后不会再求保哥儿报答什么救命之恩,保哥儿将来也不必受此恩所缚。

    雪雁面带红霞,笑道:“王妃也知道我是个丫头出身,不过仗着旧主人和姐姐的体面,才有今日平安富足,只是不能坐吃山空,当日出阁也颇陪嫁了几两银子,便想多买几亩地,却听说一般人买不到什么良田,因此便请王妃给我做主,打发人替我买几亩地可好?”

    不管是京城,还是别的地方,但凡良田大多皆是被权贵所占,欲求而不得,如今得此机会,雪雁自不肯嫁妆银子空置,既达到了目的,也不会让忠顺王妃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忠顺王妃闻言一怔,吃惊道:“你就只有这么一点子心愿?”

    雪雁点头笑道:“我们现在衣食不缺,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因此就想为子孙计,多置办一些家业,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忠顺王妃本以为雪雁会狮子大开口,或是给赵云求个官职,或是求什么荣华富贵,最不济也该求些金银珠宝身外之财,没想到她唯一的请求竟是请自己府里出面,用她自己的嫁妆银子置办庄田,不禁出了一回神。

    嫣然见状,心中一笑,忙插口劝解忠顺王妃道:“雪雁就是这么个性子,王妃答应她又何妨?横竖于咱们并不费事。她如今既无所求,明儿她遇到什么难事,咱们知道了就算她不来求,咱们就不能伸手相助了?”

    忠顺王妃连忙点头称是,笑道:“正是,我竟糊涂了。你想买哪里的地?”

    雪雁抿嘴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京城的地离家里近,但是江南却是鱼米之乡,各有各的好处。王妃替我瞧瞧,我嫁妆银子虽不多,倒也有两万余两,能买下不少良田。”

    林如海留给她一千六百两金子未动,赵云的聘礼是三千两银子,还有平常各样继续进账,她现今足有两万两有余,平常放在家里也不甚放心,跟赵云说挖地掏墙,都不如置办良田房舍有个进项,赵云因这些是她的嫁妆银子,便叫她自己做主,自己不插手。

    忠顺王妃想了想,道:“你若有意,倒不妨等等。”

    雪雁闻言,面带疑惑之色,她自恃这件事情于忠顺王府而言只是小事,如何还要再等?

    忠顺王妃笑道:“去年朝廷里处置了许多官宦之家,其中甄家为最,他们这些人家里的家产查封后,除了银子去年冬天和今年开春先赈了灾,其余房舍庄田商铺珠宝古董绸缎等等东西都封着尚未变卖,不如等朝廷什么时候料理这件事,我们再给你想法子买地,甄家的地都是好田不说,每每朝廷处置罪官家产,官价要比市面上便宜几倍。”

    这件事雪雁不曾听说,诧异道:“去年罪官家产尚未处置?”

    忠顺王妃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往年罪官家产都是早早料理的,多被官宦之家一抢而光,皆因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只是今年倒是奇了,至今尚未料理,开春有两处雪崩之灾,西海沿子那边又打了几回仗,国库急着用钱,幸而旧年从甄家抄出光银子就有四五百万两,加上其他人家抄出来的,林林总总约莫上千万两,倒也支应过去了。”

    雪雁听了,不觉一笑,往常听于连生形容,她便觉得长乾帝是极精明的人,倒也不是贪财,也不是小气,而是懂得精打细算,不会被臣下哄骗,他从于连生嘴里知道外面许多事情,自然不愿将查抄来上千万两的东西折个二三百万两。

    雪雁确实没有猜错,长乾帝正是有此想法,已将此事交给了掌管户部的周元,让他想方设法,将甄家上千万的家产至少折出□百万两银子来充入国库。

    周元本是个读书人,不精于此,近日忙着国丧,闲暇便想着如何解决。

    雪雁此时并不知道,只是笑道:“横竖我们也不急,略等等也无妨。”

    忠顺王妃听了,对她愈发生出几分喜欢,不为别的,单为这一份玲珑剔透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明儿朝廷料理这些东西,请我们王爷亲自吩咐下去,给你留些好的。”

    雪雁听了,再三道谢,道:“到时候还请王妃早些儿告诉我一声,我再跟周大奶奶说。”

    忠顺王妃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雪雁笑着与她解惑道:“当年我们老爷去后,家业都是荣国府琏二爷料理的,其中有价值十万的商铺庄田以五万两的价儿卖给了甄家,半卖半送,一晃眼就是几年过去了。我料想周大奶奶知道了甄家家业折变的消息,一定愿意拿钱出来将自家的家业买回来。”

    雪雁最知黛玉,横竖她的钱也是白放着,倒不如置办了庄田商铺,年年有进项。

    忠顺王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儿。”

    嫣然笑道:“难为你遇到什么好事都想着林妹妹。”

    雪雁只是一笑,忠顺王妃却答应了,只说将来这些东西折变时便打发人告诉她。

    在这时,忽听外头说已将那些拐子悉数带来,王爷已经亲自审讯去了,忠顺王妃脸上立时便显出几分怒色,道:“这些拐子,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嫣然和雪雁都赞同道:“正是,也不知道害了多少孩子,害了多少人家。”

    雪雁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忠顺王妃道:“好孩子,你有话尽管说,咱们也不是外人了。”

    雪雁谦逊了一句,道:“这样的拐子都是一伙儿的,行事那样果断老辣,从前也不知道拐卖过多少孩子,想必有不少保哥儿这样的。他们拐了孩子,有抚育之地,也有所卖之处,不妨请王爷重刑审讯,查一查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又把原本拐卖的孩子卖到了哪里,知道了地方,去几个人找找,哪怕找回来一个孩子,也算是积了德。”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不觉想起自己险些和外孙就此天各一方,心里对拐子恨之入骨,忙命人去将这话传给忠顺王爷知道,果然审讯了拐子,后来又抓了七八个拐子,救回二三十个尚未被卖的孩子,从前被卖的孩子也找回来两三个,却是后话不提。

    雪雁又陪着婆媳两个说了几句话,便即告辞。

    忠顺王妃有心让女儿亲自去重谢她,只送她到二门,宁安郡主得知他们离开,亦匆匆出来,拉着雪雁的手感恩戴德,道:“明儿我亲自过去谢你。”

    雪雁连称不敢,出来与赵云会和,早有人抬了车厢过来,出门后方套上马。

    夫妻两个在车中说起此事,都不觉感慨万千。

    赵云叹道:“倒不如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好,如今为了这些事,弄得像什么?夫妻不像夫妻,主仆不似主仆,亲家不是亲家,偏其中还牵扯到宫里的贵人,真真可笑。”

    雪雁笑道:“你说这话,就不想着人家得的好处?”

    赵云一怔,随即好笑起来,去挠她胳肢窝,道:“什么好处?我只看到家宅不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样的人心不正,意不诚,便是有些好处也只是眼下,难得长久。”

    痒得雪雁连连告饶,头发都散了,钗环也松了。

    闹了好一会子,雪雁方坐直身,随手挽了挽头发,扶正钗环,道:“今儿王妃说日后有难处找她,我先求了她,用我的嫁妆银子置办几亩地,也不至于坐吃山空,你不怪我罢?若是我不求这个,想必能给你求个前程来。”

    赵云扶着她肩,道:“如此甚好,横竖我们只是尽心而为,本也没想过得什么好处。”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

    回到家里,已经是午时一刻了。

    小兰和翠柳等人都站在门外同长氏豆母等人坐在树荫下说话,瞧见观月赏风驾车回来,便知雪雁和赵云回来了,连忙迎上来,道:“大爷和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些时候?”

    当初夫妻两个救下侯保时,并未将侯保的身份告诉她们,是以不知两人去了忠顺王府。

    雪雁和赵云下车,忙见过长氏和豆母。

    雪雁又谢过豆母,笑道:“昨儿晚上要了豆子的衣裳,明儿我给他做一身精致的。”

    豆母忙道:“不过一身衣裳,算什么?何必这般生分。”

    雪雁道:“我给豆子做的,也不过就是一身衣裳,赶着暮春给他,夏天好穿。”眼下已进四月,月底方是初夏,这些日子尽够他给豆子做两身精致衣裳了。

    豆母知她不难不于此,也便不再推辞。

    李婆子等人早已预备好了午饭,在灶上热着,闻得两人回来,忙出来道:“大爷和奶奶回来了,竟是先吃饭罢。”

    雪雁忙让长氏和豆母,两人都笑道:“家里早预备好了,不留了。”

    说完,遂各自回去。

    赵云和雪雁进屋,洗了手便坐下吃饭。

    雪雁吃了半碗白米饭,忽然道:“咱们每月不必送老爷子和老太太一些钱粮?我就说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这会子才想起来。”

    赵云已经吃完了两碗,又叫人添一碗过来,闻声道:“除了三节两寿,每年都是年下送去,二十两银子,三百斤米,三百斤面,五百斤木炭,再加上一些酒肉衣料点心。”

    说到这里,提醒道:“六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寿辰,你别忘记了。”

    雪雁点点头,记在心里,道:“吃完饭你跟我好好说说,两边老爷子老太太的生日,和每年该给的银钱东西,还有左邻右舍谁家过寿的日子,我好心里有数,祖父祖母这边送东西,外祖父外祖母那边也不能缺了,先吃饭,一会子再说。”

    赵云笑了一声,答应了。

    吃过饭,二人便去书房里,赵云拟了单子给她。

    雪雁一一看毕,将最近一二个月的日子都记住了,然后命小兰收在妆奁里。

    过了月余,京城中文武百官并诰命等送灵回来,便得知一件石破天惊的消息,乃是忠顺王爷上书,直言弹劾侯家宁安郡庐妾逾制,家常所用有许多御用之物,又云自己是亲王爷,自己女儿是郡主都不敢用,小小一个姬妾居然能用,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荣家旁支之女已然如此,何况荣家乎?于是直言弹劾荣家教女不严等罪。

    荣奎顿时目瞪口呆,实不信一直无权无势的忠顺王爷竟然敢弹劾自己。

    三等公更是吃惊不已,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毕竟不是自己儿媳妇和荣氏所为,没想到忠顺王爷忍到送灵之后方才发难,逾制,这可是大罪啊!

    听忠顺王爷一句一条的罪过,虽然大多是荣家的,但三等公仍是冷汗淋漓地跪倒在地。

    长乾帝闻言却是大喜过望,他正愁如何料理荣家,眼下因是国丧,未曾动手,怕朝臣恐慌,自己的叔叔送来这样的把柄,无损于自己的威名,岂不妙哉?

    很快,长乾帝便下了旨意,查抄宁安郡马姬妾荣氏房中,果得许多违制之物,立时赐其死罪,又斥宁安郡马作为宗室郡主之夫,却未能遵夫妻之道,去郡庐职,又云侯鑫教子无方,未能修身齐家,然看在乃是荣家之故,只夺去其职,闲置家中,其妻亦去诰命。

    侯家得此消息,三等公夫人立时进宫求见皇太后,请皇太后给他们求情。

    皇太后却知长乾帝不曾处置三等公和三等公夫人,不过是因为自己之故,如此已经网开一面,便是她亦不敢为兄长侄子求情,涉及到了朝政,倘若忠顺王府再来一句藏匿细作,那一家子只有死路一条,只得安慰三等公夫人道:“好歹没有伤了性命。”

    三等公夫人听了,心里顿时凉透了,暗恨侯鑫夫人和荣氏作孽,连累家中子孙。

    雪雁得知后,却道:“胆敢那样对待宁安郡主,活该有此下场。”

    赵云道:“侯家只是小事,圣人的目的乃是荣家。”

    雪雁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忠顺王府也算是给了圣人处置荣家的名目,处置侯家乃是圣人投桃报李。我且问你,荣家可已经处置了?是否和甄家一样下场?甄家牵连官员虽多,只怕还比不得荣家牵连者众罢?”

    赵云犹未回答,便听黛玉打发人来请雪雁过去,又有周鸿请赵云过去。

    雪雁已与黛玉有月余未见,自是十分想念,遂换了衣裳,夫妻两个坐车过去。

    刚进京城,雪雁便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氛,许多人都不敢在街上走动,她看向赵云,赵云亦是面沉如水,忙命观月驾车只管往周家去,路过一条街道,便见街道那一头传来无数吵嚷之声,雪雁悄悄揭开窗帘观望。

    只见一车一车的箱笼等物络绎不绝地从街头运过去,无数大车过后,又是服色依旧鲜明的高门奴仆,一个个蓬头垢面,用绳子绑了一串,被士兵押解过去,从前的张牙舞爪此时悉数不见了,唯有一脸惊慌失措。

    赵云只看了一眼,道:“这条街道那一头便是荣家,是荣家道,这些都是荣家的。”

    雪雁静静看了一会,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们往日何等狐假虎威,今日荣家一败,他们落得官卖的下场,倒比主子们还好些,卖出去了还是做奴仆,不过是从这家到那家,倒是荣家的主子们或是入狱,或是官卖,都得不了好。”

    赵云面色淡淡地道:“他们既享受了权势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受到一朝倾覆之后所带来的苦难,别觉得他们家有谁无辜就可怜了,说到底,他们吃的穿的不都是从百姓身上剥削而来的血汗?不然,天底下何以都说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雪雁点头道:“这个道理我自然知晓,他们总不能享受了富贵,却不愿意忍受贫困。”

    正说着,车行到周家门口,已有人请了进去。

    黛玉见到雪雁,叹道:“你来时,可见到荣家抄家了?”

    雪雁道:“见到了,我们路过时,东西和下人还没押完呢。”

    黛玉听了这话,道:“今儿天还没亮,旨意就下来了,命我们老爷带兵去抄荣家,又有无数禁卫军看着,不许查抄荣家的士兵官吏贪污一件东西,荣家一干大小主子皆押入大牢候审,家里的下人先登记在册预备明儿官卖。”

    见黛玉面色苍白,显然想到了不知道荣国府是否也会落得如此,雪雁忙走过去安慰道:“荣家如此,乃是自作自受,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黛玉苦笑道:“愈发觉得心中不祥,先是甄家,又是荣家,也不知道外祖母家如何。”

    雪雁知她本性聪颖,一时无话劝解,便岔开道:“姑娘今天叫我来做什么?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因姑娘去送灵了,便没有告诉姑娘。”

    黛玉忙问道:“什么事?我找你,也有一件事。”

    雪雁将自己救了侯保,又求了忠顺王妃买地等事说了,道:“我想着,姑娘的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倒不如把咱们家的地和房子铺子买回来,岂不是比别的强?”

    黛玉听得惊心动魄,道:“真真你们胆子大,也亏得赵先生有本事,方救了这么些人。”

    雪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碰到了,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黛玉点点头,不觉想起英莲之事,也跟着骂了拐子几句,复又笑道:“咱们倒是心有灵犀。前儿我们老爷说,圣人下旨让老爷想方设法将查抄所得的东西折变出总数的八成来,老爷急得吃睡不安,我知道后,便说拿出八万两银子来,先将咱们家在甄家的庄田商铺买回来,既得回了咱们家的家业,也对朝廷尽了心,解了老爷之忧,有我们起头,说不定往后就容易些。我还说,你手里也有几个钱,不妨趁此机会拿出来置办些家业,你没有,我给你。”

    雪雁听了,不觉莞尔,道:“难道竟是老爷管着这些?”

    她先前在忠顺王府时如此想只是揣测,没想到长乾帝早交代给周元料理了。

    黛玉道:“可不是,圣人只交给了老爷,谁让老爷管着户部呢,户部常说没钱,国库里也没有银子,圣人就说叫老爷在这上头想法子,东西交给老爷处置。这一回有些艰难,往常罪官家产折变容易,乃因只折变了二三成,这会子竟是八成,那些人便舍不得这些钱了。”

    雪雁笑道:“老爷竟真的无计可施?”

    黛玉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为此,太太还说从公中拿两万两银子出来置办呢。”

    雪雁道:“有了老爷太太和姑娘以身作则,外面也不好意思再说用二三成的钱来买下这些东西了。这些东西的价钱虽比往年贵了几倍,但比市面上又都便宜许多,且甄家的东西都是上等之物,他们如今只是观望着,等有人起了头,便会不约而同地出手了。”

    甄家很多房舍良田都是巧取豪夺得来的,都是上上等,许多官宦世家有钱也未必能在一时之间得到这样好的良田房舍商铺,因此雪雁料想即使官价是八成,也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黛玉见她亦赞同此举,心中登时为之一宽,笑了起来。

    雪雁想了想,开口道:“姑娘只管买下咱们自己家的家业,我若要买,还是得劳烦忠顺王府,因此就不必姑娘费心了。”

    黛玉点头道:“也好,忠顺王府为你办了事,安了心,便不必担心你挟恩图报了。”

    雪雁笑道:“我正有此意。”

    忠顺王府如今冷眼看着侯家一蹶不振,看着荣家树倒猢狲散,牵连无数官员纷纷查抄入狱,一时之间,满朝文物竟空了三成,但是迅速便有新官就任,丝毫无损朝堂稳固,直到十数日后,荣家罪名尚未定下,仍在朝议,周元先料理甄家之物,张榜贴告,作官价折变。

    一时京中之人都道:“这周大人何等清雅的人,如今也在意这些黄白之物来,莫不是因为户部的尚书坐久了,便沾染了铜臭味道?往年罪官之物哪件不是一二成的价钱便买了回来,都想着这样,谁承想这会子竟要八成,当我们是傻子呢!”

    忠顺王爷略一思忖便知其中缘故,暗叹长乾帝好算计,遂叫王妃告诉了雪雁一声。

    雪雁早已与黛玉商量好了,便与赵云将银子送到忠顺王府,由忠顺王府出面,先买了两个庄子,一个在京城附近西山下,约有二十顷,一处在江南,约有四十余顷,因是作八成之价,共计花了一万八千余两,剩下二千两买了甄家在京城的一处宅子,前面连着铺面。

    忠顺王府趁机也添了几万两的家业,这些是给雪雁买的,当日便过到了雪雁的名下。

    良田放在赵云名下能免税,但是夫妻二人都觉得八景镇的良田托在赵云名下,乃因人情,方不好婉拒,赵云心里仍是愿意和百姓一样,哪怕仅仅是为国库增添一点税收,也是一番心意,因此便商议着放在雪雁名下,按规矩交税。

    雪雁自己不难于此,也觉得如此方能心安理得,何必非要逃税。

    紧跟在忠顺王府之后的便是周鸿替黛玉将原来林家的房舍庄田商铺买了回来,共花银八万两,又为本家公中置办里两万两的房舍庄田商铺,另外黛玉还出了两万两叫他给自己买下不少名家真迹书画法帖古籍等物,留给子孙比之金银珠宝更显风雅。

    别的达官显贵见了,虽然仍旧嫌贵,但是总比没有了强,许多庄田房舍商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于是争先恐后地派管家去买回来,唯有一些衣裳绸缎布料等乏人问津。

    他们动手买的时候,雪雁已经和赵云稳稳当当地坐在家中看着房契地契笑得合不拢嘴。

    雪雁心中早估算过了,三千多亩地,即使他们的租子比旁人便宜些,每年也有三四千两的进益,总比那些钱放在手里还得担心的强。

    赵云含笑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模样儿,想同她商议如何赁给佃户如何去收租时,忽听外面小兰过来通报说道:“有个大家太太来找奶奶,并不认得。”

    赵云连忙回避,雪雁亲自过去。

    门外是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松花背心的丫鬟,打扮得十分富丽,见到雪雁,忙福身一礼,问道:“尊驾可是赵家大奶奶?”

    雪雁点头笑道:“正是,不知是那个府上的?”

    说完,便看到门口停着几辆车,后面三四辆像是下人乘坐的,早有一群丫头婆子站在车下,围着头一辆青绸翠幄车,并没有一个认得的人。

    听到雪雁的声音,那个丫鬟立时递上帖子,然后回身打起车帘,扶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眉目姣好,气度超然,却亦非雪雁所识,忙打开帖子,不觉一怔。

74第七十四章

    那个丫鬟递给雪雁的帖子却是皇商唐家的帖子,来的人是唐家皇商的太太。

    雪雁虽不认得皇商唐家的人,也和他们没有来往,她所认得的除了薛家,余者皆是达官显贵之家,但是却听于连生说过,现今户部下面当差的皇商唐家、李家和苗家都是为长乾帝办差的,近来进贡宫中的东西已经不若往年那样比市价高了几十倍乃至几百倍。

    唐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走到雪雁跟前,福了福身子,目露感激之色,道:“赵大奶奶,多谢你于小儿的救命之恩。”

    雪雁回过神来,连忙还礼,道:“唐太太这是何故,我竟不解。”

    说完,忙道:“瞧我,竟险些忘了待客之道,唐太太里面请,有什么话去里面说。”

    唐太太微微一笑,随着雪雁进去,在大厅中分了宾主坐下,

    赵云早已回避,只在书房中看书。

    雪雁唤了小兰沏茶上来,沏的乃是黛玉给的上等贡茶。

    唐太太闻到香气,便道:“赵大奶奶倒是好风雅,这样的茶配着这样的杯子越发好了。”

    雪雁一怔,笑道:“唐太太过奖了。”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今儿来得莽撞,不知是否打扰了赵大奶奶的清净?”

    雪雁忙笑道:“没有的事儿,我平素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唐太太过来,我倒觉得我们这寒门小院都添了许多光彩呢。”

    唐太太听她说话伶俐异常,不觉一笑,随即红着眼圈儿道:“只是若不来,我心里着实过不去。前些日子忠顺王府抓了几个拐子,救出来不少孩子,我们家立时打发人去,亏得苍天庇佑,竟有我们家丢了几个月的哥儿。”

    雪雁听到这里,便知道她的来意了,关切地道:“哥儿可还好?”

    唐太太道:“被拐子养了几个月,打了几个月,吃的不好,睡得不好,哪里能好?原是上元节那日几个孩子吵着要去看灯会,我们家规矩不及大户人家严谨,我们老爷便带着他们去了,跟着无数仆从,年纪小的都有好几个仆从抱着护着,岂料上元节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偏生途中出了一场事,人挤人,眼错不见就被打散了。好容易找回来,只丢了我那个小儿子,连抱着他的小厮也不见了,找了几个月,哪里还有影儿?哭得我什么似的。后来找到了那个小厮,打了个臭死,才知道那日乱将起来的时候,不知是谁从他怀里抢了哥儿就跑,竟没追上,不敢回来。也是苍天有眼,前些日子忠顺王府救回来的孩子里竟有我那哥儿。”

    雪雁安慰道:“唐太太快别伤心了,能找回来,已是大幸。哥儿已经找回来了,府上以后好生照料,可千万别再这样不小心了,这一回得了忠顺王爷的济,下一回未必如此。”

    当世拐子随处可见,丢了孩子,既怨拐子狠毒,还得责父母之疏忽。忠顺王府抓了十几个拐子,救回来几十个孩子,如今还不知道这些拐子从前拐卖了多少孩子呢,可见拐子果然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真真是该千刀万剐。

    雪雁暗暗嘱咐自己,将来有了孩子得千万小心。

    唐太太说话时,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此时听了雪雁的话,忙拿着手帕拭泪,道:“奶奶说得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再不敢放孩子出门了。前儿去忠顺王府里道谢,王妃说,这些都是赵先生和奶奶的功劳,只是外面不知,因此我特特过来谢奶奶。”

    忠顺王妃提起雪雁,唐太太见微知著,自然明白,且她隐约听说宁安郡马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便是雪雁救了回来,如此一来,唐太太更用心来道谢了。

    雪雁笑道:“我哪有什么功,不过是王妃故意说的罢了。”

    唐太太也笑了笑,道:“若非奶奶之故,哪能抓到拐子,理当该谢的。”

    雪雁明白他们的心思,自己不接受他们的谢意,恐怕他们心里更是惶恐,因此,听了唐太太的话,微微一笑,倒也受之坦然。

    唐太太说话时,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大厅里的布置一眼,见这大厅并不甚大,布局雅致,桌椅茗碗一应俱全,中堂上挂的条幅和对子虽非名家所绘,却亦不遑多让,其下设着长案,摆着文鼎鲜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唐太太笑道:“这画倒是好画,字也是好字,这样收拾起来,越发好看了。”

    雪雁听了,只是一笑,谦逊道:“都是外子随笔涂鸦,见笑了。”

    中堂是赵云所绘,对子却是自己写的,两人都没有落款,挂在堂前,因八景镇不似京城之中,他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便堂而皇之地挂了出来。

    唐太太笑道:“听说赵先生满腹经纶,今日一见这字画,果然名不虚传。”

    听她夸赞赵云,雪雁笑道:“过誉了,也就比不识字的庄稼人强些。”

    唐太太道:“奶奶过谦了,十八岁的举人老爷,岂能是只比庄稼人强些?我们老爷提起赵先生来,也都赞叹敬佩不已,只恨没福结交。”

    唐家虽是皇商,却比不得举人清贵,恐也不及盐商富贵,只比寻常商贾身份高些,达官显贵读书人家多不喜与他们来往,平常结交的都是各家皇商、寻常商贾,虽也有许多官员仕宦之家,但都不是那等清贵出身的,唐太太今日过来道谢,一是雪雁对他们有恩,二则便想结交雪雁,听说她旧主的公公便掌管着户部,与之交好,有益无害。

    黛玉和雪雁虽是主仆,情分却若姐妹,如今还时常来往,京城中无人不知。

    唐太太听忠顺王妃对雪雁诸般赞叹,便知这丫头是个有本事的,且也是个有后福的,如今她虽没求什么恩典,可是得了她的好处,不管是忠顺王府,还是周家,往后总会对她的子孙有所照应,赵家又是耕读之家,再教出一个少年举人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因此,唐太太言语间更和蔼谨慎了几分。

    雪雁自唐太太进门便察觉出来了,但并未生出厌恶之心,人生在世,不都是如此过来的?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坏,横竖他们又没有踩着自己往上爬。各家闺阁千金当家主母的人脉都是如此而来,想当初她百般撺掇黛玉与人结交,不也是这样?

    故而雪雁笑道:“外子在家里教书,不大进京,若是见了府上,必不会冷眼相对。”

    唐太太听了她的这番话,心里登时欢喜无限,忙道:“如今不能筵宴音乐,可是若我想奶奶了,打发人来请奶奶,奶奶可千万别说不去。”

    雪雁道:“放心,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唐太太十分喜悦。

    又说了一回话,唐太太方起身告辞,又向丫鬟道:“红珊,将东西搬进来。”

    先前给雪雁递帖子的丫鬟答应一声,出去半晌,那些本来站在车下没有跟进来的丫鬟仆妇鱼贯而入,或捧,或抱,或抬,送了许多东西进来,皆是耀眼生辉。

    雪雁见状一叹,犹未开口推辞,便听唐太太道:“今儿来得匆忙,未曾预备厚礼,些许寒薄之物,还请奶奶千万收下。”

    雪雁听了,含笑道谢,倒也没有矫情。

    唐太太对她不觉又喜欢了几分,再次告辞后,扶着丫鬟出去,雪雁亲自送出门,留下小兰和翠柳引着众人将东西搬到雪雁房中,一干人等放好东西,便告辞出去。

    雪雁送了唐太太回来,走近屋中,看着榻上床上桌上的东西,摇头一笑。

    唐家乃是皇商,胜过薛家十倍,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小兰拿着礼单递过来,雪雁看了看,却是各色绸缎六匹,各色妆蟒六匹,各色纱罗六匹,各色绢绫六匹,黄花梨木镂雕百花镜匣一个,宫花两匣,内造点心八匣,另外还有芙蓉簟、扇子、香串、戒指等应景之物。

    雪雁见镜匣镂刻得十分精致,颇有江南之韵,心里喜欢,就势坐在榻上,将镜匣搬到腿上,打开一看,入眼顿时一怔,匣内镶嵌一块西洋镜,对于唐家而言并不难得,其中一整套乌木镶金的梳篦等物,下面的几个小抽屉里却分别装着两串玛瑙,两挂珍珠,一双白玉镯,一对碧玉佩,两对赤金钏,一对用红绿两色宝石在上头镶嵌出石榴花的花饰,十分别致,另一对却是镶嵌着璀璨夺目的金刚石,都是罕见之物。

    雪雁摇头一笑,不以为意。

    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银钱东西反而是最轻的礼物了。

    直到赵云进来,看到这么些东西,略有些惊奇地询问,雪雁方回过神,道:“忠顺王府救出了不少孩子,皇商唐家的孩子也在其中,他们家的太太听了忠顺王妃的话,特地来的。”

    说着拿起一挂玛瑙串子戴在腕上,举给赵云看,笑道:“好看不好看?”

    玛瑙通体鲜红,衬着雪白一段腕子,分明如雪中红梅,显出一身妩媚风流,赵云看得心中大动,眸光柔和下来,笑道:“好看得很。”

    雪雁便没褪下来,反将另一串也戴上了。

    赵云看了一会,见她起身收拾东西,又将地契锁好,问道:“你买的地,有什么打算?”

    提起这件事,雪雁便合上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西山下的地还好些,据说都是老佃户,选个庄头总管,每年送来便是。江南的那些地,你我怎么过去?”

    她素日爽朗明丽,今日这副神色,看得赵云倒觉得有趣,笑道:“西山的庄子明儿我去一趟,离得近倒是好料理,时常去看看。至于江南的,周大人家有许多地,总得派人去接手,我便与他们一同过去,赁出去,亦选个庄头总管,每年九十月将租子送进京,也便宜。”

    雪雁并没有料理过这些事情,知道江南的地离京城千里迢迢,并不容易,因此听了这话,道:“也好,我还有二百亩地在南边,我瞧了,离这回买的庄子并不甚远,且庄子里的地也不是攒在一处,而是分散各处,你去了,索性一并接手,日后不必劳烦周大奶奶了。”

    赵云点头答应,这些事雪雁不能出面,自然都得由他料理。

    次日一早,赵云果然带着两个小厮去西山。

    彼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炎热,雪雁在家中闲来无事,又不愿出门,便拿出尚未绣完的白牡丹,有些可惜地道:“若是三四月份倒能用得,眼下得等到明年春天方能用了。”

    小兰抿嘴笑道:“当初奶奶还说一个月便能做完了。”

    雪雁横她一眼,洗了手拿起针线,才做了几个花瓣儿,便见豆子探头探脑地进来,雪雁见状,招手道:“快进来,谁带你们来的?也敢自己出来?”

    豆子四月底得了她做的两身衣裳,其中一身正穿着,红衣绿裤,更显得粉妆玉琢,跑到雪雁的跟前,仰脸笑道:“婶婶,爹送我过来的,到了婶婶门口,爹就回去了。”

    雪雁听了,方放下心来,一面叫小兰拿点心来给他吃,一面捏了捏他因吃点心而鼓起来的脸蛋,道:“日后没大人带着,不许出门乱走,现在拐子多得很,又坏得很,不认得的人,你可不能跟他们走,听到没有?”

    豆子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吃点心。

    雪雁家里瓜果点心不断,一是给家里来上课的学生吃,二则她自己爱吃瓜果,乡邻家的小孩子却喜欢吃点心蜜饯等物,每次来了,雪雁都很大方,因此他们都喜欢往她家里来顽,雪雁倒不厌烦,常常在他们离开时也包几块点心给他们。

    豆子吃完点心,雪雁喂他喝了几口茶,给他装了一兜蜜饯,方送他回去。

    同时,雪雁又命小兰和翠柳从唐家送来的东西里挑出一匹纱,一匹罗,和两盒点心,一领芙蓉簟,有取了四支宫花,捧着跟在后头。

    雪雁牵着豆子的手,先去了赵家老宅。

    米氏正带着赵威在门口乘凉,见她过来,眼睛往小兰和翠柳捧着的东西上一掠而过,忙站起身,满脸堆笑道:“大嫂来了,快进来,外头热得很,进来吃块西瓜。”

    雪雁问道:“老爷子和老太太可都在家?”

    米氏一面开门,一面答道:“老爷子去镇西同人闲聊去了,老太太却在家。”

    听到说话声,赵老太太扶着牛氏的手出来,见到雪雁,十分欢喜,笑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快进屋里来。”

    雪雁跟着进了屋,方笑道:“昨儿得了些东西,给祖父和祖母送来。”

    赵老太太忙问是什么东西,雪雁便叫小兰和翠柳送上来,指着芙蓉簟,道:“这是芙蓉簟,也是凉席,这样的天正好用,比寻常的强些。”

    赵老太太只觉得上面的芙蓉花纹十分好看,念佛道:“这都是什么稀罕东西?”

    雪雁笑道:“就是一张凉席,有什么稀罕?老爷子和老太太觉得凉快,便尽到它的用处了。这是两盒点心,寻常难得,老爷子和老太太略尝尝味儿罢。那一匹纱和一匹罗正是做夏衣的好料子,老爷子和老太太以及叔叔婶婶弟弟弟妹都做两身衣裳,比绸缎的凉快。”

    牛氏看一回,赞一回,想起昨天听人说有一群人去找雪雁,不觉便问出了口,道:“是昨儿人送的罢?我在县城里也没见到这样好的东西。”

    雪雁看了她一眼,不想跟他们炫耀说多么难得,只点头笑道:“正是昨儿人送的。”

    赵老太太忙道:“既是给你的,你留着便是,你和云儿做衣裳穿,何必给我们送来?”

    雪雁含笑安抚道:“老太太放心,家里还有呢,我也留了一些,另外一些等一会子我回家再送给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一番心意。”

    赵老太太见她孝顺,平常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送些来,心里喜悦,面上便露了出来。

    雪雁又指着四支宫花对米氏笑道:“这是京城里的新鲜样法,比咱们自己扎的花儿精巧,我拿了两支大红的,两支桃红的,送给弟妹戴罢。”

    米氏见那宫花精致非常,红的是石榴花样,桃红的是碧桃花样,栩栩如生,不觉十分喜欢,连连道谢,收在自己的妆奁中,忙忙地洗手,叫婆子把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切好送过来,道:“大嫂尝尝咱们家里自己种的西瓜,今年雨水不多,西瓜倒甜。”

    雪雁先奉了一块给赵老太太,又让了牛氏,然后拿一块给豆子,方自己吃了一块。

    吃了西瓜,洗了手,陪着赵老太太说些闲话,牛氏因问道:“昨儿来的是什么人?那样大的排场,又送这样多的东西。”

    雪雁微微一笑,道:“是户部领着内帑采买东西的皇商家太太,过来道谢的。”

    赵老太太忙问道:“道谢?谢你做什么?”

    雪雁和赵云救了侯保一事,他们并没有宣扬,亦不曾告知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听了这话,只笑道:“唐太太认为我帮了他们家一件大忙,故来道谢,也没什么。”

    赵老太太道:“咱们家虽是读书人家,可皇商地位高,都是为宫里办事的。”

    雪雁点头一笑,如今说士农工商,但皇商却凌驾于农工之上,地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低,凡是皇宫、朝廷等处所需之物皆是由皇商买办,上到砖瓦木石,下至胭脂花粉,统由户部管理,极为要紧,也因此,皇商容易牵扯进朝廷争端之中,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出了赵家老宅,将豆子送回家中,豆母见状,道:“这孩子,一早就吵着去你那里,怕是打扰你的清净了罢?”

    豆子吃得满脸碎屑,扭头不理。

    雪雁笑道:“我自己在家也冷清,豆子过去倒觉得热闹了些。”

    告辞时,豆母送她出门,忙道:“才摘了西瓜,给你们装了一担,我见你们怕是无力挑过去,一会子叫豆子爹给你们送过去。”

    人情都是有来有往,雪雁也不推辞,笑道:“都说今年西瓜好,我就等着吃嫂子家的了。”

    豆母听了,反倒欢喜起来。

    雪雁回到家,收拾出和送给赵家一样的东西去韩家,独宫花多了四支,纱罗各多一匹,韩家比赵家人多,韩青山夫妇,韩飞夫妇,并两个孙子孙媳妇,用的自然也多,且他们离韩家比赵家近,赵云和外祖父家情分比老宅深,雪雁自然也同韩家亲密了几分。

    韩母见了她还没说话,便先笑起来,道:“云哥儿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雪雁坐在老太太的身边,将东西和韩飞之妻交代明白了,方笑道:“我们在西山买了几亩地,我不能过去,便由他去料理料理。”

    一语未了,韩母已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又担忧起来,道:“你们什么时候又买的地?你们才成亲,家里也没剩多少银子了,买了地,日后可怎么花销?飞儿媳妇,一会子你将家里吃的用的收拾一些给他们两口子送去。”

    韩飞之妻答应了一声。

    雪雁忙安抚道:“家里还有钱呢,哪里就让外祖母和舅母费心了?买地用的是我陪嫁的银子,也是想着多些进项,留给后头总比几两银子强些。”

    韩母顿时想起雪雁嫁妆之丰厚,微微放心,问道:“可是放在了云儿名下?不必交税。”

    雪雁摇头道:“不曾放。”

    韩母急了,道:“这是何故?托在云哥儿名下,你们不必交税,岂不是进项多些?”

    雪雁道:“外祖母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原是个读书人,总有几分脾气。何况我们有十顷地是不交税的,并不在意这些,这回买的地交了税,虽说进项少了,可心里却觉得为国尽力了,他心里好受些,我见了也欢喜。”

    韩母叹道:“真真两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天底下那么些读书人争着上进,为的还不是比庄稼人强的好处?秀才免除徭役,举人免除赋税,偏你们有了好处反不占。”

    他们家的地都是放在赵云名下,每年能省下许多赋税。

    雪雁淡淡一笑,人生中总有许多坚持,哪怕这些坚持在别人眼里不值一哂。

    赵云回来后已经是两三日后了,总算将二十顷地都租出去了,因他们家收的租子比甄家少了一二成,故许多老佃户都愿意续租,最少也租了十几亩地,多则三五十亩,签了契约后,推选村长做了庄头,日后每年都将租子给他们送过去。

    雪雁听完,亲自给他倒茶,笑道:“有劳举人老爷亲自跑一趟。”

    赵云接过茶碗,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吃完茶,雪雁拿出一身月白实地纱的衣裳,道:“这两日给你做一身,你试试。”

    赵云当即换上,处处熨帖,无不合身。

    雪雁身上穿的也是月白纱衫,系着白绫裙子,一头乌压压地头发挽着发髻,没有戴丝毫首饰,只腕上戴着白玉镯子,两人相视一笑,索性坐在花阴下对弈。

    小兰切了西瓜端上来,雪雁并没有吃,只拈着一枚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盘上。雪雁陪着黛玉下了无数回,棋谱也记诵了许多,如今同赵云下却颇有几分吃力,每一落子,须得思索良久,以免一招之差,满盘皆输。

    赵云虽知雪雁擅长此道,但是能与自己下得不相上下,还是吃了一惊。

    雪雁同他下棋吃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在棋盘上厮杀得十分惨烈,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处处防守,一个出其不意,一个随机应变,花影落在两人脸上身上,却显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势。

    赵云并不敢掉以轻心,忽然见雪雁落下一子,猝不及防,立时还了一招,但是随即一怔,捡起被自己塞死的一片黑子,道:“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雪雁诧异道:“你竟反应过来了?”

    赵云摇头苦笑,道:“便是反应过来也晚了,落子无悔。”

    雪雁等他捡完被杀的黑子,笑吟吟地落下一子,再过几招,果然吃掉赵云的半壁江山。

    赵云早知自己必败无疑,倒也没有什么沮丧之色,将棋子分别捡收起来,道:“夫人棋艺高超,为夫甘拜下风,今天就由我来给夫人端茶倒水,鞍前马后。”

    雪雁扑哧一笑,果然端坐原位,道:“那就沏茶来,沏好茶。”

    赵云叫人拿来风炉,果然亲自烹茶,递了一杯给雪雁,道:“今儿你这棋下得怎么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虽胜了,可也损失惨重。”

    雪雁细细吃了一口茶,道:“既分胜负,总不能半点无损。”

    赵云自己给自己沏了一碗茶,道:“虽然如此,可是损失也太重了些。”

    雪雁却道:“若能得平安,损又何妨?就像我们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若不是明面上那么许多入了各人南中,焉能留下姑娘的嫁妆。不过这法子不能一概而论,在身外之物上还罢了,若是在战场上,纵然能赢,却又有何欢喜?须得以最小的损失来博得最大的好处。”

    有舍才有得,林如海舍得,所以黛玉有所得。

    赵云看她神采飞扬,眉眼间顾盼生辉,不禁莞尔一笑,心中无数春意涌出,正欲说什么,便听前面有学生来请问功课,昨日观月先送消息说今日回来,学生们就来上课了。

    赵云过去,剩下雪雁一人看着风炉微笑。

    韶华虽好容易过,转眼间便到月底了。荣家的罪名已经下来,比甄家的下场好不了几分,荣奎赐白绫一条,余者子弟家眷仍在狱中收押,因他们做过的事情极多,一时之间难以悉数查明,故暂时如此,其家中查抄出来的财物虽比不上甄家,却也相差不离,甄家外放,又接过驾,建过行宫,可荣家乃是京官,京官家中查抄出上千万家产,焉能不惊人骇目?

    长乾帝气极而笑,更是下定决心将朝堂清理一遍,去了这些蠹虫。

    荣家的仆人并没有收押,上千下人也无处安置,抄家之后,当即官卖,也有几十户下人被长乾帝赏给功臣,凡是入狱的下人则是曾经欺压百姓身有人命的。

    长乾帝接连处置许多朝臣,满京城人心惶惶。

    雪雁听说黛玉中了暑气,因去探望,可巧薛姨妈竟带着宝钗来拜,碰见了,只得问好。

    黛玉在堂屋中待客,倚着凉枕,脸上并无病容,只是气色差了些,显得弱不胜衣,见状却偏疼雪雁,便笑道:“倒也巧,你们都是客,快坐下。现今天热得很,也不知道外面又闹了几处旱灾,瞧你满头大汗,紫鹃,请了雪雁过去洗洗脸。”

    紫鹃答应一声,对雪雁道:“快跟我来。”

    雪雁含笑跟过去了,洗了脸,启了黛玉的妆奁,收拾齐整。

    黛玉方向薛姨妈和宝钗道:“外头的事情都是爷们料理的,我竟从不曾过问,何况管着户部皇商的是我们老爷,哪有我说话的余地?只要薛大爷本本分分地办好户部交代的差事,叫户部的大人们都满意,还怕日后没有好差事?”

    薛姨妈眼圈一红,道:“姑奶奶哪里知道,眼下皇差也不好办,竟没有多少利息,户部的钱粮发下来,比往年减了不知多少,连旧时一成都没有。”

    黛玉笑道:“往常发下来内帑是多少,我并不知道,可是如今我却听说朝廷国库减少了许多支出,却能买到和从前一样的东西。往常一个鸡蛋送进宫里就要几十两银子,如今几文钱就得了,想来是从前的内帑不合理,少不得一一改过。户部既改了,姨妈家照办便是。”

    听了这话,薛姨妈顿时吃了一惊。

    宝钗一双眼睛犹疑不定,忙问道:“妹妹说的可是真的?都减了?”

    黛玉看她一眼,笑道:“难道我还说谎不成?圣人有心俭省,一年不知道能省下多少银子,发现古往今来户部差事多有藏掖之处,既改了,乃是好事,于国于民皆是大善。”黛玉心中也有话并没有出口,但是她知道薛姨妈和宝钗一定明白,此事虽然于国于民乃是大善,但是于一干皇商并非好事,他们赚的钱大大减少了。

    因此,今儿薛姨妈和宝钗都求到了她这里。

    周元掌管户部,被长乾帝逼得只能处处俭省,赵云出个计谋,请他在宫廷和朝廷采办东西之时,单叫了各家皇商过来,让他们各自开出合理的价钱,谁开的价钱最低,且又十分合理,谁便接手这一桩采办。

    同时,周元说了,皆会派人总管,不必一层一层往上打点,省却许多工夫和冤枉钱。

    诸位皇商一听,方露出几分笑容来。

    唐家、李家和苗家都是长乾帝的人,自然知道长乾帝意欲减少各项支出,还朝堂一个清明,遂老老实实地开了价钱,皆比市价高二倍,但比往年低了无数倍,好在不似往年那样一层一层往上打点,价钱也不会从下到上,层层递进。

    想当初,一文钱的东西,皇商报价十文钱,管着此事的官员便往上报一百文,上一级再往上报时便是一两银子,再往上就是十两银子,等报进宫里,便是一百两银子了,那些多出来的都被他们贪污了。

    周元本就是个读书人的性子,哪里容得如此,故费了大力整治。

    因此,薛家开的仍是旧价,便没有雀屏中选。

    宝钗本是聪明女子,瞬息之间便明白了黛玉的意思,暗道如此一来,恐怕家里更无甚进项了,只得道:“多谢妹妹提点,我回去再和妈商议商议。只是我哥哥的性子实诚,还请林妹妹在周大人跟前美言几句,好歹保住我们家在户部领内帑钱粮的身份。”

    黛玉岂敢应承,笑道:“薛大爷好生办差,自然不会被免了去。”

    宝钗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几年好些皇商后来居上,今年采办胭脂花粉和绫罗绸缎、花木砖石的差事,我们家竟没得一个,采办宫中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的差事,更是失之交臂。”

    黛玉虽早知薛家生意渐亦消耗,家道中落,但是听了,仍不免一叹。

    雪雁走出来道:“难道宝姑娘家的生意就只顾着宫中不成?便是宫中不得,平常还有无数生意呢!前儿我见了唐家的太太才知道,皇商的生意也不是只供着宫里。”

    宝钗听了,道:“我们家虽也有生意,却哪里及得宫里的体面。”

    雪雁倒是甚为赞同,薛家的体面便在于皇商,倘或连这份差事都没有了,宝钗便和宝琴一样都是商贾之女了,贾母怎能愿意金玉良缘。

    抬头看宝钗今日虽然出门,但是衣着打扮仍和从前一样,不以奢华为上,少见钗环,越发显得面如银盆,眼如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她年纪大些,更显得风姿绰约,可惜辜负了好韶华,至今仍旧待字闺中。

    雪雁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四只玉镯,再看宝钗裙上连一块碧玉佩都没有,不觉苦笑。

    黛玉似也察觉到了,但是她极爱打扮,素来学不来宝钗一样的朴素,便对雪雁笑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唐太太了?上回她来拜我,我竟没听她说。”

    雪雁道:“想来唐太太来拜见姑娘时,我们还没见过。”

    黛玉听了,点头不语。

    薛姨妈和宝钗她们亲热非常,因已得了黛玉的说法,便起身告辞。

    黛玉忙笑道:“姨妈和姐姐好容易来一趟,吃过午饭再回去罢。”

    薛姨妈脸上愁色微露,叹道:“竟是不能,等明儿姑奶奶有了空,我再带你姐姐来看你。”

    黛玉不再挽留,亲自送到二门回来。

    母女两个坐在车中,忍不住相对泪眼,薛姨妈道:“真真不知道你哥哥能撑起家业不能,眼下户部这样,咱们可如何是好?”

    宝钗滴泪道:“只能和别家皇商一样,把价钱降下来。”

    薛姨妈道:“降下来,竟是别做生意了,能挣几个钱?去了各样人力,再去打点的银钱,不但不能赚钱,还得白贴上许多。”

    宝钗安慰道:“倒不会,妈没听林妹妹说,咱们虽然少赚了几倍,好歹不必打点了。”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好歹保住咱们家皇商的名分才是。不然,你的终身也不知道如何。我同你姨妈原想着,今年就给你定了,谁知偏又逢着国孝,还得等一年的时光,明年你都二十岁了,再不出阁,岂不惹人笑话?”

    宝钗面上一红,低头搓弄着衣带,心中苦笑不已。

    贾母不松口,他们又能如何?

    回到荣国府里,薛姨妈带着宝钗去给贾母请安,贾母听说是从黛玉府里回来,不由得看了她们几眼,问道:“不知我玉儿可好?”

    宝钗心中登时一酸,只听薛姨妈道:“林姑奶奶中了暑,不大好。”

    贾母听了,忙命凤姐过来,又要送药,又要给请太医。

    凤姐如今有子万事足,意气风发地道:“老太太放心,午后我就亲自过去一趟。”

    贾母方放下心来。

    薛姨妈因说去找王夫人说话,贾母想起宝玉如今住在王夫人那边,便开口道:“过去做什么?一会子就过来了,见面的时候尽有的,有什么话儿不能说?”

    一语未了,便见王夫人满面泪痕地进来,众人见了,都唬了一跳。

    贾母微微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泣道:“才得了消息说,娘娘腹中的龙种掉了,是个已成型的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已经好了的腹泻患者求原谅:更新啦(^o^)/~

    早知一瓶水就挂好了,昨天就该挂的,谢谢大家的关怀。

75第七十五章

    王夫人的话尚未说完,满屋惊慌已极,俱是面如土色,而贾母已经一头栽倒,慌得周围人等蜂拥而上,扶起贾母躺在榻上,又去请太医,又掐人中揉胸口。

    薛姨妈和宝钗站在一旁,各自惊慌不已。

    凤姐亦将午后去探望黛玉的事儿忘了,只顾着贾母。

    好容易贾母缓过气来,捶着罗汉榻大哭道:“我的娘娘怎么就这么命苦?好好的小皇子,就这么掉了,这不是在剜我的心?”

    众人见贾母醒来,心里登时一松,忙上前齐齐解劝。

    凤姐却退后一步,问王夫人道:“太太,小皇子没了,娘娘怎么样?”

    王夫人已哭得双眼红肿,适才自己慌慌张张地进来,已惊吓贾母如此,心里也自后悔,该当瞒着贾母缓缓告知才是,听了凤姐的话,忙向贾母道:“娘娘倒还无妨,只是在宫里也艰难得很,这会子还没有太监过来传旨。”

    元春小月,王夫人原先盼着皇子长成后的一腔心思付诸流水,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贾母听到元春无事,稍稍放心,随即便心痛已经掉了的皇子,若是生下这个皇子,不知家里能再续多少荣光,遂吩咐道:“赶紧预备着,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宫里定然有人来传旨叫我们进宫向娘娘道恼。”

    凤姐听了,答应一声,匆忙出去使人预备香案,又叫人等在门口。

    贾母却向薛姨妈和宝钗道:“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竟是不能款待姨太太了。”

    薛姨妈心中一酸,却也知道贾母待自己家始终不如黛玉,何况也担心元春的安危,若是元春不在了,金玉良缘恐怕便不行了,忙道了一声恼,尔后带着宝钗回去,途中不断唉声叹气。

    宝钗一进家门,便去薛姨妈房中,忧心忡忡地道:“妈,娘娘无事罢?”

    薛姨妈摆了摆手,道:“只要娘娘无事便好,想必是平安无事,不然你姨妈还能是这般模样?你想想凤丫头,小月了养两年便大愈了,只是娘娘掉了个皇子,终究不好难受。”

    夏金桂听说薛姨妈和宝钗回来,遂掀了帘子,踩着门槛子,道:“这是求情回来了?”

    薛姨妈压不住她,心里早就后悔莫及,压根也不理她。

    宝钗起身让座,堆笑道:“嫂嫂怎么过来了?刚从林妹妹那里回来,还没歇口气呢。”

    夏金桂虽在薛家张扬跋扈,无人敢制,但是从心眼儿里却隐约有些畏惧宝钗,不管她如何挑拨离间,如何闹事,宝钗总能随机应变,最后反弹压得自己无理,故斜看了她一眼,拍手道:“难道我还不让你们歇息了不成?我好端端来打听咱们家的前程,你们倒来怪我。”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拉住宝钗,对她道:“已经打听了些消息,也没什么用处。”

    夏金桂冷笑道:“依我说,都是你们往日做的孽!都是亲戚,人家还比你们家高贵,嫡嫡亲的外孙女还比不上你们?一样的女孩儿,如何住在府里几年,反不如你们了?从前你们这样,现今求到人家头上,人家能毫无介怀地帮你们才怪呢!”

    薛姨妈听了这话,不由得又羞又气。

    论亲疏,他们是王夫人的亲妹子亲外甥;论身份,皇商终究比不得官宦人家清贵。

    黛玉住在荣国府里七八年,虽然没人说她在这里白吃白住,但是他们家刚进京时,林如海未死之前,也有人这样说黛玉,只是后来林如海死后,东西搬了进来,才没人说这话,可还是有不少人都说她尖酸刻薄爱取笑人,都夸薛家大富,夸宝钗稳重和平能容人。

    因此,夏金桂今日这番言语挑不出什么错来。

    听了夏金桂这话,宝钗微微皱眉,柔声道:“嫂子,现今事关咱们家的生死存亡,该当同心协力才是,嫂子何必说这些话来气妈?倒叫外人看着不像。”

    夏金桂扬眉竖眼,道:“不像?不像什么?谁让你们哄人呢!当初说得你们多好,岂料早就剩个空架子了,儿子还是个杀人的东西,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嫁到你们家,不说捧着敬着,小姑子倒来说我的不是,也不想想,谁家还有这么大年纪没出阁的小姑子?”

    宝钗一听,面上登时一片惨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嘴里十分苦涩。

    哪个女儿不怀春?她虽外头处处遵守规矩,心里头对于宝玉未尝不是柔情婉转,这些年,见惯了薛蟠那样花天酒地的人,也知道外面的世家公子没有几个像宝玉这样好的,对于父母所说的金玉良缘,她是愿意的,所以一等多年,让夏金桂如此耻笑。

    贾政是个孝子,虽然王夫人一心一意地愿意,可是贾母不松口,贾政就不会同意。

    如今元春偏又出了事儿,只盼元春平安无事。

    夏金桂甩着帕子道:“看看现今有几家像咱们家似的?这么个老姑娘,也不怕人笑话,不说找人家,偏还叫娘家养着。”

    薛姨妈气得指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夏金桂见状,道:“我说的是实话。”

    说完,一摔帘子出去了。

    薛姨妈老泪纵横,拉着宝钗的手哭道:“好孩子,都是我误了你。”

    宝钗忍不住滴泪道:“都是我的命,怎能怪妈?”

    薛姨妈拿着手帕子拭泪,一咬牙,道:“晚上我找你姨妈说话,好歹先定了这事,不能再让别人笑话你了,也不知道那些人能传出什么好话来。”说毕,便叫人去打听王夫人,等王夫人无事了来回自己一声。

    小丫头答应一声,过去了。

    不多时,宫里打发夏太监出来传了皇后的懿旨,命贾母王夫人等进宫安慰元春。

    贾母和王夫人千恩万谢地送了夏太监出去,回来后贾母便撂下脸来,遣退众人,只留贾政和王夫人二人,瞅着王夫人道:“不是说都打点好了,于公公在圣人跟前也提过娘娘,圣人对娘娘十分照顾么?”

    王夫人道:“圣人额外对娘娘有许多照顾,可是娘心思重,宫里又是那样。”

    贾母听到这里,不觉流泪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后宫嫔妃为了子嗣,或为荣宠,或是嫉妒,历来有无数手段,娘娘在宫里只有一人,哪里能挡住这些明枪暗箭。”

    贾政闻得元春如此,不禁有些六神无主,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是好?”

    贾母叹道:“亏得娘娘无事,明儿五更天我和太太进宫。”

    谁知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分担心,晚间起来两次,次日便病了,慌得府里忙忙地拿着帖子去请太医,王夫人无奈,思索着昨日薛姨妈之语,倒巴不得贾母不进宫,自己好跟元春说梯己话,遂只身一人按品级大妆进宫。

    进了凤藻宫,王夫人便嗅到一阵浓浓的药香。

    元春现今做小月子,未着妆容,愈发显出黄黄的脸儿,十分憔悴。

    王夫人见了,顿时心如刀割,只是不敢在宫中掉泪,也不敢在元春跟前提起已经掉了的皇子,轻声道:“娘娘好生调理几年,千万别弄坏了身子,过几年再怀一个。”

    元春叹道:“进宫十几年,好容易才怀上这一个,下一回,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王夫人愈加心疼,只得百般安慰。

    元春见到亲母,心里好过了几分,略解伤痛之意,因问起家里诸事,道:“宝玉可好?读了几本书了?想过几时下场没有?”

    提起宝玉,王夫人道:“宝玉搬出了园子,已经上进了。”

    其实贾政自从外放回来以后,他自忖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便不如何管束宝玉了,宝玉自觉意外之喜,越发将书本子掷下。他虽然搬了出来,但是仍旧每日去园子里游荡一回,然后再出门和世交家的子弟吃酒顽耍,或是骑马,说是射覆,十分自在。

    元春听王夫人没有说几时下场,略一思忖,便道:“我怎么忘记了,今年恰逢国孝,秋闱春闱都往后挪一年,宝玉即使上进了,也得等到明后年才能下场。”

    王夫人点头一笑,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元春知道王夫人最担忧宝玉的婚事,便道:“母亲只管放心,宝玉的婚事有我呢。原想着今年见了祖母好生叮嘱一番,岂料老圣人驾崩了,只得明年再说。”

    王夫人听元春未曾改变心意,仍是同意金玉良缘,心里方喜欢起来,说了昨日薛姨妈的请求,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定下,心里不安,宝丫头再过一年就二十岁了。”

    元春道:“便是定下,也得明年。”

    王夫人不再言语。

    元春不忍见母亲为幼弟如此费心,道:“母亲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暂且叫薛家悄悄儿地预备着,等到明年一出孝,便将婚事办了。”

    王夫人喜道:“如此甚好,想必老太太必然不肯违的,若是下了一道谕旨就更好了。”

    元春道:“下了谕旨,就是赐婚了,只是我哪有那样的体面?未免逾制了。赐婚只有圣人才能,且是皇家子女娶妻嫁夫,便是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不能为宗室臣下之女赐婚。”

    王夫人忍不住道:“听娘娘这么一说,怎么林丫头便得了赐婚呢?”

    猛然听到黛玉,元春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是圣人额外的恩典,念着老臣,一家子只有感恩戴德才是,难道为了体面,还能跟林妹妹比不成?说起林妹妹,母亲也该和周家多来往来往,周家现今如日中天,咱们可不能远了。”

    王夫人道:“今年周大人起复,我也亲自过去道喜了。”

    元春放下心来,道:“咱们家没有一个争气的子孙,万不可与人为难,惹出祸事。”

    王夫人听了,起身敛手应是。

    这时皇后忽然打发人赏了东西过来,元春不得出房,忙命抱琴等人代自己谢恩,东西拿进来看时,王夫人心中估量,不过是绫罗绸缎金玉古董玩意儿。

    王夫人乃道:“皇后娘娘倒悯恤娘娘。”

    元春命抱琴收起来,又叫她从自己的梯己中拿出一些东西来,一会子由王夫人带回去,道:“皇后娘娘一向公正严明,对宫里的人一视同仁。”

    王夫人点头道:“只要皇后娘娘公正,娘娘在宫里便好过些。”

    元春忙道:“这些话可不能说!”

    王夫人忙掩口,自悔失言。

    元春素疼母亲,见状,忙安慰了一会子,道:“母亲回去,也别打点于太监了,虽说母亲是为我好,可是圣人额外照应,反使我处于风头浪尖,心里惶恐不安,倒不如省下这抿子钱,给家里多堂几亩祭田。”

    王夫人答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祭田隶属族中,多为长房所承,自己何必如此。

    元春却不知道王夫人的心思,道:“听说,荣家抄家了?我在宫里得的消息不多,只隐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想当初圣人初登基时,荣家还想送几个旁支的女儿进宫,只是刚进宫待选时,被上头寻出不是来,一一打发了。”

    王夫人叹道:“是呢,荣家已经抄了,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那么些人,竟都沦为了阶下囚,还没发落呢。可怜南安郡王家的郡主,也跟着入了狱。”

    元春奇道:“南安郡王府就没有想法子?”

    王夫人摇了摇头,道:“哪能没有想法子,听说南安郡王上书向圣人求情,还为荣家开脱,可是圣人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荣家一干子弟悉数入狱,反倒只对郡主网开一面不成?再者,罪名还没查清楚,等查清楚了,若是郡主和郡马无罪,便当释放,故仍收押狱中,只是比别人略好些,单独的牢房,且又有南郡王府上下打点着,没吃什么苦头。”

    元春不禁长叹一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夫人道:“亏得咱们家和荣家并不如何亲近,比不得甄家和荣家亲近,饶是这么着,也没如何照应到娘家,嫁到荣家甄家姑娘,如今也和娘家一样的下场了。前儿甄家查抄的东西都折变了,房舍商铺庄田都叫上头的达官显贵之家分了,书画古董也是如此,竟折变出七八百万两银子,统统入了国库,只剩下一些衣裳布匹,据闻叫几家皇商得了,放在铺子里卖。”

    元春忧心道:“咱们家没帮甄家和荣家做什么事儿罢?”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跳,不里肯将收了甄家几十口箱财物的事情告诉元春,忙斩钉截铁地道:“没有,那样的人家,咱们远着还来不及,哪里会帮他们什么。”

    元春道:“如此倒好,我就怕家里有人糊涂了。”

    王夫人笑道:“没有的事儿,娘娘只管放心地调养自己的身子。”

    元春点点头,宫女来说时间到了,不禁落下泪来。

    王夫人忙安慰道:“娘娘快别哭,仔细伤了眼睛,日后进宫的时候好多着呢,还能来给娘娘请安,也就十来天的工夫。”又悄悄将带进宫的一大包金银和一叠银票交给抱琴,在宫里,金银珠玉等物打点都比银票强,寻常人都不愿使银票,不如金银信得过。

    元春方忍住泪,命抱琴送王夫人出去,又将赏赐的东西带上。

    王夫人回到家中,先回了贾母,道:“娘娘已经恢复过来了,只是精神不如从前好。娘娘还说了,叫姨太太家先预备着宝丫头的嫁妆,明年出了国孝,便将婚事办了。”

    贾母才吃了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道:“你做主便是。”

    王夫人立即答应了一声,告退回房,叫金环玉环将元春赏赐之物拿出来,道:“给宝玉送些去,再给姨太太家送些去,并请姨太太过来商议大事。”

    除此之外,别人都没了。

    金环和玉环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王夫人方又问道:“宝玉呢?宝玉今天怎么不见?”

    玉钏儿过来道:“宝玉今儿出去了,说是去见几家世交子弟。”

    玉钏儿偶然遇到陪着赖嬷嬷来请安的雪雁,雪雁叫她不如求个恩典,聘到外面去,也能孝顺她父母,玉钏儿一想不错,便叫她母亲过来求了王夫人的恩典,已经说定了一个殷实之家的次子,礼都过了,本已定了今年出去,偏因国丧,便推迟半年,仍在府里当差。

    王夫人问道:“谁跟去的?可别冲撞着了。”

    玉钏儿道:“跟去了八个小厮,太太放心罢。”

    王夫人正欲再问,已听薛姨妈过来了,忙亲迎进来。

    薛姨妈一夜都记挂着元春,见了王夫人,关切地道:“娘娘可无恙否?”

    王夫人叹道:“也不过那么着,再好可没了哥儿,也便不好了。”

    薛姨妈听了,连忙安慰。

    好一时王夫人才回转过来,拉着妹妹的手道:“今儿叫妹妹来,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妹妹听了,自然欢喜。”

    薛姨妈当年能辖制薛父之妾未曾生得一儿半女,又在荣国府里与上下人等处处结好,自然也是有个有本事的聪明女子,听了王夫人这话,心里便觉察出几分,不觉喜悦非常,面上却不曾露出,诧异道:“我只担心娘娘,哪有什么喜事?”

    王夫人笑道:“娘娘说了,先叫你们预备宝丫头的嫁妆,明年出了国孝,立即就办。”

    薛姨妈喜极而泣道:“娘娘这是为宝丫头做主了?”

    王夫人点点头,心里和薛姨妈深有同感,姐妹二人为了金玉良缘谋划多年,总算达成所愿了,到底是女儿和母亲好,想着为母亲解忧。

    薛姨妈道:“我回去就叫蟠儿给他妹子置嫁妆,就这么一个女儿,总得风风光光的。”

    王夫人登时想起黛玉出嫁时的场面,薛家总不能比她逊色才是,遂笑道:“你们家历来大富,我还怕你们委屈了宝丫头不成?何况我喜欢的是宝丫头的为人。”

    薛姨妈听了这话,只好一笑。

    薛蟠素敬其母,素疼其妹,听了薛姨妈带来的消息,立时便要去给她置办嫁妆。

    夏金桂听了金玉良缘的消息,想着本家渐渐没落了,生意越来越差,又不如几个新荣皇商之家的生意,依附着荣国府比什么都强,何况薛姨妈再怎么着也不会为了女儿将阖府的家业都赔上去,难得没有与他们吵闹。

    宝钗羞得早躲进闺房不出,莺儿文杏都过来贺喜。

    薛姨妈瞪了薛蟠一眼,道:“你急什么?没听娘娘吩咐了,悄悄儿地置办,这会子还是国孝呢,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岂非罪过?”

    薛蟠却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罪过?从前老太妃没了的时候,东府里珍大哥哥还不是常在私下吃酒唱曲儿,不知道多少世家子弟过来凑趣,只是瞒着外头罢了。”

    但是薛姨妈却是不许,薛蟠只得依从,只是他好容易做了国舅爷的大舅子,焉有不说之理,每逢别人见了他打家具打首饰做衣裳买东西问起时,他便得意洋洋地将这件喜事透露出去,虽未十分张扬,但是十停里倒有八停人知道了。

    雪雁得此消息时,正在家中晒书。

    黛玉原是姑苏人氏,姑苏习俗六月初六晒书,故雪雁亦将家中书籍都搬出来,晒在院中,一干学生都说道:“有道是有事子弟服其劳,师母只管交给我们罢。”

    话虽如此,雪雁却担心弄坏了书,便只叫他们将书搬出来,自己带两个丫鬟摆放翻晒。

    江淼年纪最小,旁人也不敢叫他做重活,他便捧着一部书过来,对雪雁道:“师母,这书都有一股霉味了。”

    院中设了架子,架子上铺着木板,雪雁正和赵云一起将书本分门别类地摊在上面,一本一本地检查,略有发霉,便用干净的棉布轻轻拭净,若有褶皱扭曲,便拿熨斗烫平,十分忙碌,听了这话,忙回身接过来,细细一看,笑道:“只有霉味,晒一晒便好了。”

    江淼满眼惊叹地道:“师母,怎么就有那么多书呢?”

    雪雁抿嘴一笑,指着赵云道:“这些都是你们老师收藏下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年下来,便有这么些了,再过几年,恐怕更多呢。”

    江淼听了,扭头看向赵云,敬佩地道:“书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师有没有读完万卷书?走完万里路?”

    赵云却没有回答,道:“我来考考你们,可知道袒腹晒书的典故?”

    江淼不解地道:“袒腹晒书是什么意思?晒书就是晒书,露出肚皮也是晒书?”

    赵晖不慌不忙地为他解惑道:“老师,我知道。袒腹晒书说的是东晋郭隆,富贵人家拿棉被锦裘晾晒,郭隆无物可晒,于是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晒书。”

    江淼更加不解了,问道:“为什么晒肚皮就是晒书?”

    赵晖笑道:“郭先生满腹经纶,诸子百家,晒腹便如晒书。”

    江淼笑了起来,道:“原来是这样,那定是晒读在肚子里的书了。”

    赵云赞许地看了赵晖一眼,赵晖答完,道:“老师,弟子能否过来借老师的书看?”

    赵云笑道:“只管过来,跟你师母说一声便是,不过这些书可不许弄坏了。”

    赵晖喜之不尽,连连答应。

    忙活了半日,好容易将所有书都料理完了,雪雁只觉得浑身酸痛,暗笑自己享受惯了,一时竟累着了,而院中早有几个学生搬了鼓凳出来,挑出几本书坐在花阴下读得津津有味。

    雪雁和赵云都不在意,只叫丫鬟小厮看着些。

    回到屋里换了衣裳,堪堪收拾妥当,便听黛玉打发人送东西来。

    雪雁走出门,便见紫鹃带着几个丫头婆子过来,不禁笑道:“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倒把姐姐吹来了,这可是贵客。”

    院中的学生们乍然见到紫鹃的排场,容貌气势打扮都不比雪雁逊色,雪雁因今日晒书故未曾妆饰,只穿旧衣,而紫鹃则是玉簪挽发,罗衫上身,兼之温柔娴雅,一干人等都不知手脚往哪里放,赵云忙招呼一声,同紫鹃点头问好,然后带人避开。

    紫鹃看着满庭书画,笑道:“你们也在晒书?没想到竟有这么多。”

    雪雁请她进屋,叫翠柳倒茶,留小兰在外面看着书,方道:“难道你们没晒?你们那里的书,只怕比我们这里多十倍。”周家累逾百年,又是书香门第,最不缺的便是藏书了。

    紫鹃听了一笑,道:“家里到处晒满了书,姑娘说,你这里定然也如此,故打发我来,一则是送几样新鲜点心瓜果来给你尝尝,二则送了四部新书,三则来看看你。”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些差事,随意打发谁来都使得,怎么倒劳烦你了?”

    紫鹃拿着扇子扇了扇风,打量了房中一回,笑道:“来看看你过得如何,再看看你家如何,姑娘还指望我记住了,然后回去说给她听呢。”

    雪雁心中不觉一暖,道:“姑娘可好些了?”

    紫鹃道:“就是中了些暑气,上回你也见了,不过吃两剂解暑汤便好了。近日宫里娘娘的皇子掉了,姑娘去了那边府里几回,安慰老太太。”

    雪雁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仍不免十分感叹,道:“娘娘小月了?”

    紫鹃叹道:“可不是,开了花儿却没结果,听说娘娘憔悴的不堪。再有,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自打听了这个消息,愈发不好了,这些日子都病着,一日三四次地请太医,姑娘去了好几回,每每回来都要伤感许多时候。”

    雪雁道:“事情都已经出来了,再伤感无用,只能多安抚老太太了。”

    紫鹃点点头,随即冷笑道:“还有一件事儿你听了才觉有趣呢。”

    雪雁听了,忙问是何事。

    紫鹃将薛家行事告诉了她,末了道:“真真不知说什么好,这是什么时候?老圣人才送了灵,娘娘没了皇子,老太太病着,一家上下十分繁琐,都不敢高声说笑,他们家倒恨不得人尽皆知。姑娘说,过去时无意问起,才知道娘娘嘱咐悄悄儿地先置办嫁妆,明年再办,岂料薛大爷那么个性子,不知多少人看笑话,只没传到里头去。”

    雪雁摇头一叹,若是他们家有规矩,便不会如此了。

    紫鹃抱怨了几句,道:“还有一件事,姑娘说,你们在南边买了地,打算怎么料理?上回见你,只因姑娘中了暑没精神,倒忘记问你了。”

    雪雁含笑将自己同赵云商议的结果告诉她,道:“姑娘什么时候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

    紫鹃拍手道:“倒和姑娘想到了一处去。姑娘也这么说呢,因你们家下人不多,少不得得赵先生亲自去一趟。还说,若是你们有意,就瞅个日子。因离去年回南已有一年了,正好该得了祖宅的租子资助族中子弟读书等事,所以派去不少人,倒也不必担心路上安危。”

    雪雁笑道:“所以姑娘说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紫鹃啐了一口,道:“便是心有灵犀,也该是你和赵先生,姑娘和大爷。”

    雪雁闻言,顿时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紫鹃问道:“姑娘说,也不知道你们家是否有什么事情,因此叫我来问问几时得空。”

    雪雁想了想,道:“这个月二十是我们老太太的寿辰,虽不大办,到底也得过去磕头拜寿,不如就月底罢,早些去料理完了也就放心了。”

    紫鹃将日子记在心里,到那时黛玉少不得打发人送一份寿礼过来,嘴里又道:“姑娘还说,买房子置地过户时,除了银子,还交了三分税银,你买了房舍地亩,家里的银钱可还够用?若是不够,就跟我说一声,回头姑娘打发人送些来。”

    雪雁愈加感激黛玉,忙道:“回去替我多谢姑娘费心,倒不必姑娘送钱来,我们在这里花费不多,一年满破费不过百十两银子,不拘从哪里省出一抿子就有了,再说,我只用了我陪嫁的银子,家里的几百两银子还没动呢。”

    紫鹃笑道:“也是,你还有房租地租呢,横竖饿不着。”

    雪雁忽然想起紫鹃父母家人,便道:“你已经跟了姑娘,你父母家人还在府里当差?”

    紫鹃怔了怔,叹道:“我正劝着我父母和兄弟都求个恩典从府里出来,在自家的庄子里过着富家翁的日子岂不是好?有我跟着姑娘,旁人再怎么着也欺负不到家里。只是我爹娘舍不得在府里的月钱和年年能得的油水,不肯呢。”

    雪雁劝道:“你多劝劝罢,横竖你不在那府里当差,早些出来倒好。”

    紫鹃瞅她半晌,她素来敬服雪雁,便点头道:“我回去再劝劝。”

    雪雁知道荣国府必定是抄家的下场,虽然紫鹃的父母倚仗着荣国府,也有许多不好之处,但是好在紫鹃劝着,除了地租多些,并未横行霸道地欺负人,自己又和紫鹃情深,故有此劝,只是她没有料到的是,紫鹃的父母十分执拗,没有听从紫鹃的劝告,依旧留在府里。

    紫鹃从雪雁家回来,回话给黛玉。

    彼时天色已晚,黛玉正看着人收书,听了她的回话,笑道:“雪雁胸中有丘壑,必然不会让自己手里一无所有。也罢了,她既不缺钱使,我便不送了,日后得了什么应节的东西多送她一些便是,她分送别人也比买的强。”

    展眼到了六月二十,乃是赵老太太八旬之寿,国孝未出,不能办酒,只有一干子弟磕头祝寿。但是因赵云夫妇之故,镇上但凡是略有体面的人家都打发人送了寿礼,赵氏族中子弟女媳都过来了,倒也好生热闹。

    因在镇上,雪雁打扮便不如往日富丽,但更显清雅。

    一时各人送上寿礼,雪雁乃是赵家长房长孙媳妇,自是头一个,早先同牛氏和米氏商议过了,乃是亲手做的一套衣裳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挂面,另有一对金寿桃长簪。

    赵老太太见了,喜得合不拢嘴,当即就将长簪插在头上。

    二房送的亦是这些东西,只少了一对长簪,多了两个金戒指。

    正献礼,忽听黛玉打发人送寿礼来,并给老太太磕头拜寿。

    闻得黛玉送寿礼,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都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站了起来,还是雪雁出来,笑道:“老爷子老太太只管坐着,既来拜寿,哪有寿星出门的道理?”

    遂出去,请进来相见,紫鹃这回并没有来,只来了两个婆子,给赵老太太磕了头,送了乃是泥金百寿图插屏一件,各色纱罗四匹,小小的金寿星一尊,沉香珠一串,并一些寿桃挂面等物,只是寻常之物,但于赵家而言,却均是上等。

    赵老太太感激不尽,道:“劳烦两位过来,只是如今不敢吃酒,倒怠慢了。”

    来人却懂得,笑道:“国孝当头,该守规矩,老太太赏一碗面吃便是我们的福分了。”

    赵老太太听了,忙命人送面上席。

    周家来人吃了面,又说了些吉利话,便即告辞。

    雪雁送了出来,笑道:“回去跟大奶奶说,明儿过去给太太奶奶们请安。”

    来人笑道:“太太和大奶奶大姑娘都记挂着奶奶呢,前儿太太还说,奶奶怎么半个月都没过去了,大奶奶说是府上老太太过寿,在家里帮衬,太太才知道。”

    雪雁笑道:“劳太太和奶奶记挂着,替我多谢。”

    周家来人方回去了。

    雪雁抽身回到屋里,便见众人都围着周家送来的东西看,句句不离恭维,因牛氏开口问道:“云儿媳妇,你看这插屏好看得紧,又富贵又有寓意,是怎么得的?明儿我老娘过寿,我也想送一个,体面得很。”

    众人都看向雪雁,也知今日赵老太太过寿黛玉送礼,必然看在她的面上。

    雪雁笑道:“这是作画的颜料,以金箔和胶所制,既能用于书画,也能涂饰笺纸,即便是家具上的漆也能添这些,不过就是图个好看罢了。倒是这底座的木头难得,是黄杨木的。”

    长氏突然道:“我记起来了,前儿你孝敬我一把扇子,上头就是这样金光闪闪的。”

    说着将手里的折扇拿给众人看,果是竹骨泥金面,十分好看。

    雪雁点头一笑,这是赵云在山上砍了一竿竹子回来,自己在家做扇子,她调了颜料作画,自己画的留在家里自使,赵云画的则分送众人。

    牛氏道:“既这么着,明儿就烦劳你们给我画一张画儿。”

    雪雁笑着答应,道:“不知是什么日子?若是近日,竟是早些说,年底从翔须得出远门。”

    牛氏诧异道:“这才在家几个月?又出远门?”

    赵老太太也忙问端的,十分担忧。

    雪雁道:“是做正事,同周家的人同路,因去的人极多,倒也不怕。”

    赵老太太听说是和周家一起去,便放下心来,将黛玉所送的寿礼珍而重之地收起。

    牛氏告诉雪雁说是下个月,等到人散回家后,雪雁便将此事告诉赵云,不久画了一张百寿图,送给牛氏,至于插屏底座如何,已非雪雁所能费心的了。

    到了月底,雪雁给赵云收拾行囊,与周家等人启程,一路南下。

    自赵云离开之后,鸳枕独孤,雪雁只觉无趣,索性早上出门,晚间回来,或是去周家同黛玉说话解闷,或是去赖家给赖嬷嬷请安,或是回旧宅同于连生见面吃饭,唐家也下了帖子请她过去小坐吃茶。

    唐太太叫小儿子过来给雪雁请安,不过七八岁,在家养了这么些日子,已恢复过来了。

    雪雁见了,忙示意小兰送了表礼上来,乃是金锞一对,尺头二匹。

    唐太太命人送儿子下去,方对雪雁道:“还有一件事求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知唐太太所求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二更

    一早就起来刷新闻,但愿雅安所有人平平安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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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谁不好,偏偏穿越成最悲剧女主角的贴身丫鬟。 她叫雪雁,陪着林黛玉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到了荣国府沦为紫鹃的副手,做些跑腿的活计。 作为现代新女性,她怎么能让自己继续悲剧下去? 于是,保护好林黛玉嫁个良人,然后自己脱籍离开,广置田,多存粮,当个小地主。红楼小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小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小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