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闻得周元下狱,雪雁眉头一蹙,虽然早已料到周家可能出事,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老太妃之薨,转眼间重臣入狱,可窥见双龙争锋之激烈。
雪雁暗暗叹气,周大学士呼喇巴喇地下狱,这一件事情出来,不知道多少人该从羡慕黛玉转而同情她了呢,倒不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人之常情,就好像当初他们从怜悯黛玉为羡慕黛玉一样,黛玉的处境往往决定许多人对她的态度。
见雪雁一时之间竟似呆了一般默不作声,回思到黛玉刚刚定亲夫家便遭此劫难,欣荣眼里不禁闪过一抹同情,道:“你别太过担心,只是下狱,说不定审讯过后便无罪释放了呢!”
雪雁闻声苦笑,上皇和当今交锋,周元岂能全身而退?进了大狱出来也得脱一层皮。
只盼着周元能躲过一劫才好。
赖嬷嬷听了欣荣的话,微微一叹,欣荣是自己从小教导大的,怎么在雪雁跟前反而不如她沉稳?她嗔怪地看了欣荣一眼,然后关切地对雪雁道:“府里现今关门闭户,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倒妨碍不到你们。今儿不过先提醒你一句,回去缓缓地告诉林姑娘,请林姑娘千万别慌了手脚,正如欣荣说的,只是下狱,审讯过后无罪释放也未可知。”
较之其他人的冷眼旁观,赖家殷切地期盼周大学士平安无事,无他,雪雁是他们家的干女儿,将来黛玉是周家长子媳妇,自己的孙子也能借一借周家的势。
这个世道,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举人巨商,没有势力可依,只有死路一条。
赖嬷嬷在自己家里是个老封君,但是却经常去荣国府里请安,让儿子儿媳依旧留在荣国府里当差,未尝不是为了依靠荣国府的势力,从而让孙子平步青云无灾无难。
背靠大树好乘凉,千古至理。
眼瞅着荣国府内囊渐尽,若不是有林家那一笔财物添了助力尔后建造了大观园,只怕早已塌了大半,他们虽不能背主,却也要另谋生路,良禽择木而栖。好在现今有娘娘依靠,荣国府蒸蒸日上,丝毫不见颓势,但是并不妨碍赖家多一门可以倚仗的权势之家。
雪雁虽然聪明,但是毕竟长于侯门大户,只道府里尔虞我诈,外面平淡安然,却不知外面世情之惨,不知多少平民百姓巨商大贾种田经商步履维艰的苦处,亦不知晓赖嬷嬷此时的想法,道:“那就有劳干爹和大哥哥了,我们在里头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儿。”好在他们早有预料,倒不会太过吃惊,只是担心罢了。
赖嬷嬷见她并没有为此惊慌失措,面色沉静,不觉赞了一声。
雪雁问道:“除了周大人入狱外,其家人可有什么罪名儿?”眼下她最担心的便是远在山海关的周鸿,和周夫人并其他二子一女,尤其周滟如今才七岁。
赖嬷嬷道:“老太妃薨了,朝中诰命几乎都去送灵了,周夫人亦在其内,想来不会因为周大人下狱就特特发落她,何况就是发落也得等周大人的罪名下来,故暂且不曾危及家人。”
雪雁听了,道:“祖母的意思是只周大人入了狱?”
赖嬷嬷缓缓地点点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雪雁心神一松,道:“还请干爹对此多多留些心,我们姑娘知道了,必然谨记在心。”
赖嬷嬷笑道:“你放心罢,不必你说,我已经叫你干爹去打探了。”
雪雁闻言,禁不住再三拜谢。
在赖家来不及吃茶,雪雁便匆匆告辞,经过后门进荣国府时,她立时停下脚步,先悄悄跟王忠说了一声,叫他告了假,去找桑青打听周家现今的境况如何,然后步履匆匆地回到房里,一路连问好的丫头婆子都来不及理会,找到黛玉轻轻凑到耳畔将周家之事说了。
黛玉一惊,险些打翻了砚台,失声道:“当真?”
雪雁轻轻点了点头,道:“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谎,既然先跟我说了,必然是真的。姑娘得先拿个主意,周家出了这事儿,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黛玉道:“自然。你我早知如此,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雪雁一阵叹息,黛玉说法同她一样。
一抹愁绪笼上黛玉眉梢,却不是惶然不安,而是十分担忧,忙问周夫人和周鸿兄妹几个人的平安,雪雁道:“尚未审讯,想来少时无碍。上皇虽然治了周大学士,可是当今圣人若要保住姑爷也容易,毕竟他在外头不在京城里。”
话虽如此,却得知道长乾帝愿不愿意保住周鸿,愿不愿意保住周家,父子之情都不顾了,处于这等地位处境,对于君臣之情怎会面面俱到?
雪雁想找于连生问个究竟,偏自己在这里,他在深宫,竟是不得相见,只得作罢。
好在从下狱到审讯,到最后定罪,中间至少得有几个月时间的缓和,何况既然弹劾周元在上皇在位时外放的事情,必然要派人去地方上查探,目前倒不必担心周元的性命之危,只是怕上头趁着这段时间别人对周夫人母子几个下手。
黛玉点头道:“只盼审讯过后,周大人是无辜的。”
雪雁道:“不管如何,上皇既然动了手,总会伤了周大人的元气。”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伤了元气比送了命强。”
雪雁深以为然。
黛玉又道:“你说牵扯到几年前的事儿,真真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说,几年前的事情,哪里还能查出些什么?恐上皇竟是莫须有的罪名多些,况且周大人做官多年,总有一些敌对的官员,到时候那些官员公报私仇,没有罪名也有了罪名。”
雪雁苦笑道:“姑娘都如此说了,焉知外面不是如此想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与周元这样逐渐偏向当今只忠于当今的大臣相比,更多的臣子在新帝的眼前失势,当然盼着上皇重新掌权,他们也好重复荣光,若是如此而奉承上皇,百般落井下石,周元前景堪忧。
听完雪雁的猜测,黛玉头一回深恨女子被约束于高阁之中,导致现今如睁眼瞎子一般。
她揉着手帕子在房里踱了一会子步,道:“可惜朝中诰命都送灵去了,咱们竟不得一点儿门路。你先叫乳父告假,悄悄去找青儿打探打探消息。”别的诸如张家等等,她只认得各家主母,却无法拜见各家大人,况到此时,亦不好牵扯他们。
雪雁忙道:“我从后门回来时就已经叫王叔去了。”
黛玉听了,稍稍放下心来。
片刻间,她从焦虑中镇定下来,低头沉思,蓦地吩咐外间做活的紫鹃道:“你去瞧瞧咱们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或是精致点心,或是鲜艳瓜果,不拘什么东西,先预备出两样来,再叫人备车,让雪雁出去一趟送人。”
雪雁闻言一呆,随即一笑,她亦有此意,原本想提醒黛玉照料周家儿女,没想到黛玉倒先想到了此处,很不必她多嘴了。
紫鹃不知她们二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可是她素来听话,便放下针线去料理,半日后果然带着两个小丫头捧了四个掐丝锦盒过来,揭开给黛玉看,一盒两样,共是四样点心,四样鲜果,道:“外头已经吩咐婆子小子驾车了,雪雁从西边小角门出去便好。”
虽然赖大守门闭户,但是雪雁是他的干女儿,若要出去自然极便宜。
黛玉朝雪雁道:“你快去罢,若是实在不好,你先把周姑娘接过来顽两日。”
雪雁一怔,忙道:“接了周姑娘过来本是姑娘的好意,只是对这里如何交代呢?咱们毕竟姓林。”府上虽无男人当家作主,但是他们宁可置若罔闻,也不会沾惹。
黛玉低声道:“我去跟大嫂子说一声,想必能有所通融。”
雪雁道:“事关重大,大奶奶岂能做得了这样的主?”
黛玉不禁焦躁起来,依此越发看出周元处境不好了,道:“依你说,到底该如何是好?周姑娘今年七岁,现今不知道慌成什么样子了,你我岂能对她不闻不问?”
雪雁果断道:“那就借势而为。”
黛玉不觉失笑,道:“你我伶仃如斯,借谁的势?我瞧你竟是急糊涂了。”
雪雁笑道:“借永昌公主的势。”
黛玉蹙眉道:“我竟不懂。”
雪雁道:“姑娘和赵姑娘极好,不妨先打发人去永昌公主府送信,陈述来龙去脉,请赵姑娘出面托姑娘照顾周姑娘两日,想必府上无有不依的。”
黛玉面上一喜,随即道:“赵姐姐近年来虽和我好,可她是否会出面?”
雪雁笑道:“周太太是永昌驸马的远房表妹,论亲戚,周姑娘也是赵姑娘的表妹呢!”
黛玉方想起这一节亲戚情分来,忙修书一封,打发婆子送去永昌公主府,永昌公主必然是送灵去了,可是赵嫣然却不必,她身上无职,前儿个还和黛玉有书信诗词往来呢。
见诸事妥帖,雪雁立刻出门,连换衣裳的时候都没了,命两个婆子跟着,捧着东西匆匆上车出门,径自奔往周家,周鸿底下两个弟弟周衍今年十一岁,周涟不过九岁,周滟就更小了,黛玉担心他们年纪小,恐出了事惊慌失措,故命雪雁过去探望慰问以安其心。
按理说,送东西出门不该雪雁这么个丫头出面,但是除了她,黛玉跟前无可信之人,又不能告诉容嬷嬷等人叫她们为之担心,因此事急从权,叫雪雁过去。
门房虽诧异雪雁匆忙出入,但是念及赖大,都含笑问好,不问缘由地放她出去了。
雪雁抵达周家时,周家正处于惶惶不安风雨飘摇之中,门庭冷落,几可罗雀,府内虽有管家和管家媳妇早得了周元夫妇的吩咐而极力安抚,但是周元骤然下了大狱,毫无征兆,府中人心大乱,哪里压制得住,只吓得周滟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比之黛玉小小年纪在荣国府步步谨慎时时留意,哭泣也只在无人处,周滟自小父母双全,兄长疼爱,生活在蜜罐儿里似的,哪里经过这些风雨,性子难免有些孩子气,听到自己父亲遭了难,登时先哭了起来,周涟只大两岁,亦哭个不停。
周衍和两个奶娘见了,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住,急得一头是汗。
闻得雪雁打发人来,周衍眼睛一亮,忙命快请。
周涟和周滟两个闻得有客人来,哭声方渐渐止住了,只在旁边抽抽噎噎。
搂着周滟解劝的王奶娘亦道:“在时候打发人过来,可见林姑娘的心意难得。”
周元一早下狱后,周衍便命人拿着帖子去世交亲友家,拜托各家各户帮忙打探消息,想知道父亲入狱的来龙去脉,虽有几家不好推辞应了,但是大多数仍是避之唯恐不及。
和他们相比,黛玉即刻打发人来,怎能叫周衍不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虽说黛玉名分上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因为夫家落难,女方不肯伸出援手并且事后悔婚的事迹周衍也听过许多。
雪雁先去赖家,又来周家,出来两趟都没来得及换衣裳,匆忙之间,不免显得钗松发乱,但是看在周家兄妹眼中顿时动容不已。
待得她拜见时,周衍忙道:“不必多礼。”
雪雁没有见过他们,可是周家只他们三个人在家,一眼便能认出来,见周衍气度凝稳,倒还沉得住气,周涟和周滟两个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姑娘知道后,立即打发人去找桑家的表少爷打听了,二爷三爷且请宽心,等得了消息,立即送来叫二爷三爷知道。不过我们姑娘是女孩儿家,各家诰命都不在家,竟没其他门路了。”
她虽然还认得于连生,但是轻易见不得,此时不好多说,只先将从赖大家知道的消息告诉他们三个人,末了道:“大人眼下没有性命之危,还有几个月周旋的时候。”
周衍听完,神色极是凝重,道:“有劳林姑娘记挂了,这消息正如天降甘霖,解我们兄妹忧父之心,回去代我们兄妹三人多谢。”
周衍派人打听时,好些人都闭口不言,唯恐惹祸上身,他们大约明白了上皇和当今的权柄之争,理会周元不免得罪上皇,不理会周元却又得罪当今,故他们两不相帮,导致周衍到了此时仍不知父亲为何入狱,因此听到雪雁的话,不觉放下心来,他素知父亲为人清正,不可能在外放的任上为非作歹,等查探清楚了,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
冷静下来后,周衍想起父亲曾经交代的话,日后或有事故,许是有惊无险。
周元留下这些话是为了宽慰儿子遭受变故时放心,说实话他亦不知自己前程如何。
听了周衍的话,雪雁忙道:“二爷这样说,倒显得生分了。我们姑娘说,才得了两样新鲜点心果子,送来给二爷三爷和大姑娘尝尝,并问府中安好,若是大姑娘觉得府中不胜其扰,不妨去府中同姑娘小住几日,暂且避开。”
周衍心中一动,险些一口应承下来。自从父亲入狱,府中里里外外一团糟,周滟在家里住,难免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她倒不好,黛玉愿意接她过去,自然极好,但是他却犹豫道:“府里有管家约束上下人等,不过乱了些,倒无妨。只是林姑娘接妹妹过去,是否过于打搅了府上?林姑娘毕竟不便,家父又是戴罪之身,恐给府上带来烦恼,我瞧竟是不必了。”
雪雁暗暗称赞他这份心气,他体谅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不枉黛玉担心他们的烦恼,含笑道:“我们姑娘已经托了永昌公主府上赵姑娘出面,想必这会子该打发人来了。”
周衍一怔,犹有不解,果然听说永昌公主打发婆子过来,忙命快请。
来了两个婆子,亦是雪雁常见的,请了安,问了好,笑道:“我们姑娘说,已将府里的帖子送到荣国府里去了,乃言身上不好,托林姑娘照顾表姑娘几日。”
赵嫣然肯出面,黛玉接周滟之事就顺理成章了。
周衍喜道:“多谢赵姐姐援手。”
转而又向雪雁谢黛玉筹谋,然后命管家媳妇给两个婆子看坐倒茶,等她们离开时,亲自送到二门,途中又细细问了几句,闻得是黛玉瞒着荣国府先悄悄儿地写信给赵嫣然,心中不觉感激非常,回来对雪雁道:“既如此,滟儿就托林姐姐多多费心了。”
雪雁正逗得周滟破涕为笑,闻声忙道:“这原是姑娘应做之事。大姑娘去了姑娘那里,府中只剩二爷三爷,竟是多加小心才是。”
纵然黛玉也担心周衍和周涟兄弟二人,可他们皆是男丁,不能如护着周滟一般。
周衍却道:“只滟儿一人过去便够了,家中我和三弟还得主事呢!”
说完,命人给周滟收拾行囊,命王奶娘带着两个小丫头随着周滟一同去,他们家遭此劫难,周滟乃为避祸,并不敢多带丫鬟下人,以免惹荣国府不喜。
回去时,雪雁先打发婆子去赖大处递了话儿,不同于黛玉当年守孝进京,虽说周大人入狱,但是周滟仍是一品大员之嫡长女,过来做客,又是永昌公主府之托,赖大刚打探了消息回来,闻说,忙命人开了仪门迎进。
黛玉早得了消息,亲自在贾母院中垂花门处相迎。
尤氏已经接了永昌公主府的帖子,见了永昌公主打发来的婆子,既受永昌公主之托,少不得过来密密嘱咐黛玉一番,又勒令府中上下不得怠慢周家小姐。周元下狱之事事关重大,外面虽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奈何里头女眷不知,尤氏亦不知晓。
及至见到周滟下了小轿,虽然打理过形容,但眼睛仍然微微红肿,一脸惶然,黛玉心里一阵怜惜,忙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妹妹到我房里,就像在自家一样,不必拘束。”
周滟来时得了二哥三哥无数嘱咐,忙低头应是。
看到她言行举止极似自己当初进荣国府之时,黛玉不免有些感同身受,拉着她径自到自己房里坐下,又命紫鹃道:“雪雁跑了两趟,累得很,先叫她歇歇,你陪同周妹妹的奶娘丫头安置箱笼,周妹妹在我屋里和我同住。”
紫鹃答应一声,引着王奶娘和两个丫头夏菱秋桂两个去黛玉卧室。
雪雁换了衣裳重新洗漱一番过来,只见周滟已经被黛玉逗得笑靥如花,她不禁会心一笑,黛玉生性伶俐,肚子里有无数的笑话可述,且又有典,雅而不俗,周滟不过七岁,少不得由她左右,片刻间便已忘忧,心里也对这位初次见面的未来大嫂生出十分喜欢。
看到雪雁出来,黛玉道:“你怎么不歇歇?”
雪雁笑道:“我去找干爹问问,干爹他老人家刚从外面回来,想必知道些什么,先前接周姑娘入府,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开口询问。”
周滟一听是为她父亲打听,忙站起来多谢。
黛玉拉她坐下,道:“你不必谢她,事情交给她办,比别人强些。”
安抚了周滟好一番,抬头对雪雁点头道:“赖大总管消息倒快,乳父去了这么半日还没回来呢。你仔细问问进展如何,然后再问问能否打探到周大人在狱中的处境,倘或需要打点,请赖大总管用些心,凡打点费用皆由我出。”
周滟忙道:“怎能让姐姐出?该我们家自出才是。”
黛玉笑道:“难道你还为了这个,特特回家一趟不成?好容易接你来,等令堂回来我才肯放你回去呢。你只管安安稳稳地住下,一切有我。”
摆摆手,示意雪雁先去,自己留下来劝解周滟。
雪雁出了门,找到赖大,赖大亦在等她,悄悄拉到一旁,低声道:“外头不大好。”
雪雁一惊,忙问进展如何。
赖大轻声道:“自从弹劾之后,周大人入狱,上皇派心腹审讯,同时命人去原先周大人外放的地方查证,朝中一时之间又有无数人拿着一些鸡毛蒜皮莫须有的罪名凑热闹,尤其是周大人素无往来的几家,更是上蹿下跳,不肯消停。”
赖大说的素无往来之人,显而易见便是周大人生有嫌隙的敌对之官。
雪雁心中一沉,问道:“当今圣人如何做法?”
赖大想了想,道:“这倒不知,当今以仁孝治天下,上皇既然如此下旨,当今自然无有不从。况且弹劾周大人之人义正言辞,当今不得不依从上皇之意,先将周大人收押候审。”
雪雁听了,一时没有言语。
赖大安慰道:“你别慌,你们姑爷平安无事呢!”
雪雁苦笑一声,道:“只怕到时候周大人之事会牵扯到姑爷身上。”
赖大摇头道:“我看不能。”
望着雪雁诧异的目光,赖大从容笑道:“虽说本朝律法连坐,但是你们姑爷打了无数胜仗,若因此治了他,如何对天下人交代?即便周大人定了罪,你们姑爷也无妨。”
雪雁颇不以为然,若真要惩治,什么罪名儿都能罗列出来,岳飞不就是莫须有之罪?
上皇如今针对周大人,皆因周大人位高权重,能左右朝局,若是没有料儡鸿的意思,大概因为周鸿虽然立了功,也有官职在身,但并未掌兵权的缘故。
对于周鸿,雪雁也不敢报以乐观,其父入罪,必然殃及于他,只是早晚罢了。
听了黛玉所托,赖大道:“狱中不得打点,也不熊大人见人。”
雪雁顿时大失所望,回来告诉黛玉,黛玉亦有同感。
晚间王忠传了话进来,雪雁过去一趟,和赖大的消息一般无二,也是这些。
周滟坐在一旁听完她的话,连忙扯着黛玉的衣袖道:“林姐姐,父亲岂不是要吃苦了?”
黛玉不知狱中如何,看向雪雁,雪雁只好上前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忧,我已问过我干爹了,周大人位高权重,虽然入狱,但并未夺去身上官职,且尚未审讯,罪名未立,狱中自然不敢十分怠慢,只是终究比不得家里自在罢了。”
周滟眼圈儿一红,几乎快哭出来,随即强忍住了。
转眼间到了第二天,园子里姐妹们闻得黛玉接了小姑子来住,宝玉听说后原本也想过来,但是李纨想到周家门风,她生于书香世家,对于周家自然十分清楚,忙哄他芳官等人在园内等他淘澄胭脂,方止住了,余者姐妹过来看向黛玉时,皆是一脸笑意,十分促狭。
黛玉不觉红了脸,啐道:“你们个个刁钻古怪,别吓着人,滟儿年纪小,生得腼腆,比不得你们胡打海摔惯了,一日不打趣人不成。”
探春笑道:“姐姐这是说我们脸皮厚呢?还没进门,这会子就先护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她们皆在园内,赖大又十分约束,故不知外面风雨,方能如此嬉笑。
周滟年纪虽然小了些,但是出生之际其父已是二品大员,自小娇生惯养,周夫人却并没有过于溺爱,该学的仍然十分精通,忙起身与各人厮见,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众人见她进退有度,不禁啧啧称赞。
李纨探春做主,欲在黛玉房中设一小宴请她,周滟不敢流露出父亲遭难的事情,却也不肯吃酒作耍,忙拉了拉黛玉的衣袖,一脸为难。
黛玉极明白,忙道:“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只是外头才下了敕谕,咱们别违了。”
探春最爱玩乐,听了这话,道:“咱们私底下乐一会子不成?明儿个二哥哥生日,还能不给他过了?只是不比往日的酒席筵宴那样热闹罢了。”
黛玉拍拍周滟揪着她衣袖的手,含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爱吃酒的,不过滟儿家风严谨,年纪又小,还叫她吃酒不成?你们别只顾着自己,倒忘了别人。虽然说客随主便,可是你们也得让滟儿宾至如归不是?”
说着,又指着李纨道:“你是做大嫂子的,你这么些小姑子如此,也不管管!”
李纨朝众人笑道:“听听,她说你们刁钻古怪呢!你们都是千尊万贵的娇客,叫我怎么管是好?她自个儿先护着自己的小姑子,倒怪我了!”
众人都笑道:“阿弥陀佛,大嫂子给她两下子再说。”
周滟听了,往黛玉身畔挪了挪。
黛玉搂着她,道:“打我做什么?你们打趣得,我就说不得?我说一句,大嫂子就先护着你们了,你们还打我呢,真真是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既然这么着,索性让大嫂子天天带你们学规矩做针线,瞧你们还怎么乐!”
宝钗扑哧一笑,道:“快张开嘴,让我瞧瞧牙口,怎么就这样伶俐,叫人无言以对?”
尤氏却道:“听了林妹妹的话,倒觉得有理,既这么着,便免了宴罢。”
说完,吩咐银蝶道:“一会子你去厨房里传话,这两日林姑娘房中有客,饭菜须得拣上等的做,略有一点不好,仔细我回头找她们算账!”
银蝶笑着答应。
众人又说了些闲话,或是看花,或是观书,或是取乐,十分尽兴。
好容易等到人散,周滟悄声问道:“姐姐,她们是否不知我父落难之事?”
黛玉一怔,忙道:“府里没有男人做主,外头的消息一概不许传进来,你只管放心。”
周滟叹了一声,道:“我就知道。若她们知道了,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待我。”说话间,心中一阵忧伤,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来,虽然只过了一日,但是在家里看着两个哥哥心急火燎兼火冒三丈的种种态度,她能感受到世态炎凉的味道。
黛玉轻声劝道:“这世上之人,多是趋利避害,他们负阖家之荣辱,自然不能轻易惹事。”
周滟道:“我晓得,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伤心又是一回事。”
黛玉百般安慰,方使得她略略解劝。
房中别人倒还罢了,容嬷嬷和张嬷嬷何等聪明,又历经世事,虽然黛玉不说,却也猜到了七八分,她们都是教习嬷嬷,对黛玉此举不但不劝,反而甚为赞同。
当日晚间容嬷嬷细问雪雁究竟,雪雁见她脸色未变,悄悄说了,末了道:“姑娘恐两位嬷嬷担心,又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故不曾告诉两位嬷嬷。”
容嬷嬷点头道:“我知道,难道还为此怪姑娘不成?”
说完,笑道:“姑娘此举大善,虽说周家的事情有些麻烦,但若是姑娘袖手旁观,我倒看轻了姑娘,将来周大人若是定罪了,姑娘还得如此方好。”
雪雁闻言莞尔道:“姑娘岂是那等人?嬷嬷放心,即便周家落难,姑娘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一日王忠仍去打探消息了,至晚方回,一无所得。
雪雁心内焦急,却不敢在黛玉跟前说出,以免引得周滟吃睡不好,担忧不已。
过了好些日子,忽听于连生来了,雪雁连忙迎他进来。
不等雪雁开口询问,于连生便道:“知道你们焦急,故我趁机偷了空儿来告诉你,你们很不必担心,我瞧着圣人的意思,不会对周大人的事情置之不理。”
雪雁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只要当今愿意护着周家,那么周元便有一线生机。
她想到这里,忙道:“哥哥稍坐,我先去告诉姑娘一声。”
于连生会意道:“你先去忙。”
雪雁转身到黛玉房中,悄悄将于连生的消息告诉她和周滟,周滟听了,登时先欢喜起来,忙拉着雪雁的手问道:“雪雁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当今真有此意?”
雪雁悄悄笑道:“快别声张,好容易才在宫里有这么好打听消息的人呢!”
周滟道:“我知道,这事不能告诉人,以免给雪雁姐姐的大哥惹来祸患,只是我想先打发奶娘回家一趟告诉两个哥哥,不知可使得?姐姐放心,我不会说是谁说的。”
雪雁心中一暖,笑道:“姑娘只管打发人去,二爷三爷早些放心也好。”
周滟点点头,道:“那就趁着于公公还没回去,我先打发人回家,也叮嘱哥哥不许告诉别人,仍假装焦急之态,免得惹人怀疑。”
雪雁暗暗一赞,年貌虽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行事很有章法。
等周滟叫来王奶娘吩咐两声,叫她回家取东西,雪雁方抽身回来见于连生,看他拿着案上的书看,不禁笑道:“大哥如今也识字了?从前我就想劝着大哥识字,不为别的,只为知晓些道理,可是想到宫里不许人识字,恐给大哥惹祸,只得罢了。”
于连生放下书,笑道:“如今戴公公叫我识字呢!”
雪雁喜道:“那可好,大哥认得字了,日后有更大的前程。我这里有许多书和许多字帖都是姑娘给的,还有许多笔墨纸砚,大哥若用,只管拿去。”
于连生忙阻止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还没学完,不必急着看这些高深的东西,何况如今宫里人人自危,我竟是不能私自携带东西进出宫门了。”
雪雁了然,道:“大哥几时要,几时过来拿,我给大哥留着。”
于连生此行,除了告诉雪雁关于周元的消息外,便是打听雪雁的家乡父母,提起宫中的南华姑姑,笑道:“你没见过南华姑姑,不知道她和你长得多像。”
雪雁一呆,道:“听你这么说,从前抱琴姐姐和永昌公主府上的秋菊姐姐说我面善,想来是见过南华姑姑,我原先还疑惑呢。她果然和我长得极像?我却不信,我卖作丫头十一年了,从来不记得什么家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轮到我身上。”
于连生笑道:“不过长得相似,总有几分缘故。今儿问问妹妹,若是呢,回去就说一声好叫妹妹姐妹团聚,若不是,咱们就放心了,也没什么想头。”
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我打听过,说南华姑姑命不久矣了,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急得戴公公不知打发了多少人去找南华姑姑的妹妹。我也是瞧着南华姑姑十分可怜。”
听到南华姑姑瘫在床上七八年却不忘寻找幼妹,雪雁不禁心生怜悯,问道:“那你可知道南华姑姑姓什么?”
于连生忙道:“我临来之先问过了,南华姑姑姓王,原先的名字叫大妞,她妹妹叫小妞。”
雪雁一愣,道:“我也姓王,原先的名字的确是叫王小妞。”这些都在她生辰八字帖子上明写了,平时少对人言,于连生也不知她姓氏是什么,只是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过来这么多年了,忽然有一个姐姐在世。
于连生虽有几分怀疑,却没想到她竟然真是,道:“莫非妹妹果然是南华姑姑的妹妹?”
雪雁道:“太巧了些,若是宫里知道了,说不定还觉得是你我故意捏造身世,想谋取好处呢!我瞧大哥还是不说的好。”横竖,她和所谓的姐姐并没什么情分。
于连生苦笑,却也知道雪雁说得有理,道:“听说南华姑姑的妹妹是卖到金陵去了,妹妹可还记得自己被卖到了何处?”
雪雁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信自己是南华姑姑的妹妹了,她的确是在金陵被卖到林家,那时林如海在金陵当官,后来她才跟着林家辗转去了扬州赴任,然后服侍黛玉。
于连生见她不言不语,心中已经明白了。
回到宫里,于连生叹息不已,明知南华姑姑的妹妹就在眼前却不能说,觉得很对不起南华姑姑,过了好几天都有些闷闷不乐。
李太监见状询问,于连生不敢说出关于雪雁的事情,只道:“我想起了南华姑姑寻找妹妹的事情,若是有人为了得到恩宠,故意冒充南华姑姑的妹妹,那可如何是好?”
李太监嗤笑一声,道:“在宫里的谁不是人精?知晓此事的人甚少不说,而且南华姑姑说了家乡父母和妹妹的年龄姓名,却独独没说妹妹的年庚八字,也没说她妹妹身上有什么胎记痕迹,可见心里早有防备了。”
于连生听了,暗暗惊叹于南华姑姑的精明,笑道:“都说南华姑姑的妹妹被卖了,小小年纪,难道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成?”
李太监一怔,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些事哪是你我费心的?”
于连生只得掩住不提,后来几次去南华姑姑那里送东西,见南华姑姑日益虚弱,他也没有将雪雁一事吐露出来,既然雪雁无意,自己也不好给她惹烦恼。
南华姑姑身子不好,皇后极感激南华姑姑,三不五时地亲自过来,并送上许多补品药材,又勒令太医院好生为她诊视,务必让她平平安安。来的次数多了,偶尔长乾帝也亲自过来探视,后宫嫔妃难免有些知道的,有亲自来的,有打发宫女来的。
这日于连生跟在戴权身后,陪同长乾帝来探望南华姑姑,可巧皇太后同皇后亦在。
南华姑姑动弹不得,急忙道:“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过来,我受宠若惊,感激不已,老爷日理万机,如何亲自过来?我如何担当得起?”
长乾帝道:“你若担当不起,谁还当等得起?只恨戴权办事不力,还没有令妹的消息。”
戴权忙走出来请罪。
南华姑姑一脸黯然,轻声道:“人海茫茫,都过去十多年了,哪里容易打探得到?老爷千万别为此责怪戴公公。再说,一日没有她的消息,我便一日告诉自己她还平平安安。”
皇太后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只盼着老天有眼,能早些找到她让你们姐妹团聚。”
南华近年来身子很不好,尤其是今年精神极差,连太医都说熬不过一两年,虽然别人都瞒着她,她如何不知自己的身体?心头悲伤,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强笑道:“但愿如此。”
正说着,忽听通报说贤德妃、吴贵妃、周贵人等嫔妃过来探望南华姑姑。
长乾帝皱了皱眉头,道:“宣她们进来。”
诸位嫔妃得知长乾帝近日常来此处,不甘落后,匆忙而至,请了安,问了好,个个劝慰南华养病,又特特吩咐上捧上无数东西,有金珠之物,有药材补品,十分丰富。
长乾帝厌她们惺惺作态,恐她们闹得南华不清净,沉声道:“既来过了,就回去罢。”
诸位嫔妃只得从命。
独抱琴看到南华震惊非常,实在是太像雪雁了,怪道她看雪雁面善呢。
抱琴之惊,十分明显,让戴权看到了,不觉皱了皱眉头,轻轻在长乾帝跟前提醒了一句,长乾帝便叫他开口询问,戴权道:“贤德妃娘娘,见了南华姑姑,娘娘宫里的宫女神色不同,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元春一呆,忙扭头看向抱琴,唬得抱琴急忙跪下道:“只是见了南华姑姑,想起一位故人,容貌十分肖似,不免有些惊讶。”
47第四十七章
听抱琴说见到南华想到故人,长乾帝等人立时便想到南华的妹妹,忙问是谁。
南华亦是眼睛一亮,满怀期盼地看着抱琴,难道天缘凑巧,她竟能得知妹妹的消息?
元春不知长乾帝何以如此上心,担忧不已地看着抱琴。她入宫虽已多年,但是却是从女史晋封,而非长乾帝潜邸中跟进宫的,故只在宫中见过南华,并不知道南华在寻找妹妹。
抱琴心中忐忑,答道:“是娘娘表妹林姑娘的贴身丫头,名唤雪雁。”
元春闻言诧异不已,省亲那日她见过黛玉,却并没有见过黛玉身边的丫鬟,听抱琴的意思,似乎极像南华姑姑?若真是如此,许有什么来历也未可知。至于于连生,她常与家中消息往来,故知道他有个妹子是黛玉的丫鬟。
想到这里,元春心中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黛玉竟因林如海的余荫得到长乾帝青睐,还有心腹丫鬟认的哥哥在长乾帝身边当差,早知如此,她不会用红麝香串来示意荣国府自己看重金玉良缘。只是,金玉良缘到底是自己母亲中意的,自己在深宫中不得孝顺,依她也好。
听到雪雁这个名字,长乾帝只觉得十分耳熟,看着戴权道:“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过。”
戴权忙道:“就是盐课御史林大人之女的贴身丫鬟,还是于连生认的妹子。”
长乾帝听了,随即想起消息中说那个上蹿下跳一心一意为黛玉的小丫头,似乎极得黛玉倚重,看向于连生,问道:“果然?”
于连生忙步出人群,低头道:“回老爷的话,小人那妹子确实生得和南华姑姑有几分相似。”除了这句话,于连生别的并没有多说,既然抱琴开口了,长乾帝一定会派人打探,到时候不必自己说,雪雁的身世也会水落石出。
长乾帝正要问什么,皇太后忽然开口打断道:“既然如此,一会子就问问于连生,别的不相干的早些儿回去,人太多,闹得慌。”
诸位嫔妃听了,包括元春主仆等连忙依次告退,不敢久留。
等人都退下了,南华迫不及待地问于连生道:“你那个妹子今年几岁?何方人氏?”
皇太后笑道:“南华莫急,让戴权去打听打听才知道是不是,若是有一干小人知晓咱们心急找你妹妹,按着你的模样找个丫头出来充数如何是好?天底下容貌肖似的人多得很。”
皇后也道:“正是,听说贤德妃的兄弟和甄家的公子就是长得一模一样。”
于连生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们的反应竟然和雪雁预料的一样。
到此时,于连生大概明白雪雁为何不愿认亲了,乃是为他着想,一是担心他不得好处反引厌恶,二是不愿他落得一个钻营之象。
南华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是我太心急了,其实这么些年,也见过好几个长得和我相似的女孩子,都不是我妹妹,就不知道贤德妃娘娘身边宫女说的那个丫头是不是。”
长乾帝看向戴权,戴权暗暗叫苦,当初打听林家消息,知道有这么个丫头罢了,哪里会去详加打听这个丫鬟年方几何,何时入府,只得道:“小的一会子叫人去打听,据闻那小丫头认过干亲,想来有生辰八字帖儿,知道上面的籍贯父母和年庚八字就好了。”
不过是个丫头,戴权素来不在意,可是既然疑似南华之妹,他就必须派人去打探了。
为这么一个小丫头,他们寻找了好几年,总算有一点子眉目了。
戴权突然想到林如海在去扬州之前是在金陵当差的,算算时间,正是南华之妹被卖的时候,莫非林黛玉身边的小丫头确实是南华之妹?
说完这句话,戴权忙又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
众人听了,各有惊喜。
长乾帝点头道:“不错,朕记起来了,林如海的确曾在金陵就职过,你赶紧派人去,既然极有可能是南华的妹子,就早些儿让她们姐妹团聚。”
戴权答应了一声,正要去,却听皇太后笑道:“问问于连生差不多就知道了,先听他说,是否是南华的妹子,若有几分意思再去打听,若没有,倒罢了,在金陵当官的文武百官好多着呢,谁能说单就这样巧地卖进了林家?”
戴权忙道:“还是皇太后说的是。连生,我问你,你这妹子多大了?可记得年纪家乡?或是父母亲人?你认了也有几年了,但凡出宫都过去看她,想来知道些底细。”
长乾帝点了点头,戴权正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于连生忖度半日,低眉顺眼地道:“小人那妹子姓王,原是姑苏本地人氏,今年已经十六岁,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时辰是什么时候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没见过她的生辰八字帖儿,只听她说过自己进府时的年纪极小,早已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犹豫再三,于连生没有说出雪雁原先的名字,不然就显得刻意为之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犹未如何,南华却十分激动,道:“你说她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
见于连生点了点头,皇太后问道:“莫非你妹子就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
南华道:“回皇太后,我妹妹是生于四月二十六,我记得那天是芒种节,也是饯花节,打从一开始找我妹子,我就没跟别人说过她是哪天的生日。”天可怜见,难道她竟然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唯一的亲人?
皇太后、长乾帝和皇后面上俱现诧异之色,问道:“难道那丫头真是你妹妹?”
南华答道:“听着倒有七八分像,只是见不着面,亦不知其生辰八字,倒不敢十分确定。”南华自小聪明伶俐,行事素来十分小心,不然不会作为皇后的陪嫁丫头险些开脸,还有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只有她知道,必须得见了雪雁才能确认她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长乾帝忙命戴权道:“你着人去打听生辰八字送来给南华看是不是她。”
戴权答应了一声,皇太后和皇后安抚南华道:“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且等着。”
南华笑道:“几年都等下来了,倒不急在一时,只是有劳戴公公了。”
戴权连称不敢,派人去打探消息不提。
皇太后道:“若真是南华的妹子,贤德妃倒是立了一功。”
皇后含笑点头称是。
长乾帝却是淡淡地道:“是与不是,也得打探清楚了才知道。”他日理万机,能抽出闲暇来探望南华已是极为难得,这等小事自然不必他料理,略坐一回便起身去处理公务,于连生随着戴权连忙跟上,少时,皇太后亦觉得身上乏了,起身回去,皇后相陪。
南华央求长乾帝将于连生留下来,长乾帝知晓她想知道那个小丫头的事情,点头许了。
恭送走长乾帝等人,于连生堪堪站直身子,便听得南华道:“你跟着戴公公来了几次,我认得你,你快坐下,跟我说说你那个妹子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认得她的?”
于连生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唯独没有说自己和雪雁的消息来往。
南华听完,叹道:“倒是个好孩子,但愿她真是我妹子。”
于连生想起自己从雪雁处知道的年纪名字籍贯,心中暗道:“雪雁的确是你妹子,只是她不想让这件事从我口里说出来罢了。”
想罢,于连生含笑道:“姑姑放心罢,姑姑定能如愿以偿。”
南华闻言一怔,抬眼瞅着他,看得于连生好生不自在,但听她笑问道:“你似乎十分笃定?莫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在皇太后和老爷娘娘跟前吐露?”
于连生大吃一惊,她怎么如此聪慧?
于连生虽在宫里历练过几年,但是毕竟年轻,却哪里比得上南华精明,她一眼瞥见于连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不觉一笑,道:“你瞒下了什么,正经说给我听,不然,回头告诉戴公公,治你一个隐瞒不报之罪。”
于连生不敢欺瞒,瞅着小宫女远远避开,方低声道:“就是没说我那妹子的小名,恐别人以为我是捏造出来争宠的,毕竟我原知道些姑姑要寻妹子的事情。”
南华一愣,问道:“莫不是你原先知道我妹子的小名儿,所以不敢说?”
于连生点头道:“正是。我怕说了,倒让老爷以为我为了恩宠故意捏造出来哄人。”
南华忙问名字是什么,于连生实话说了。
听到王小妞一名,南华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虽然仍旧有些怀疑,但是约略已经猜测到雪雁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名字或许有重复的,生日也有同一天的,但是十六年前四月二十六日生在姑苏的王小妞,不可能那么巧合地出来很多。
于连生拿过帕子给南华拭泪,道:“虽说我妹子年纪生日和名字合得上,但是普天之下并不是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和同名同姓的,故不敢说出来,以免让姑姑空欢喜一场。”
南华由着他给自己擦泪,道:“你的小心谨慎是应该的,在宫里,万事都是小心为上。”
赞叹完,立时问道:“你那妹子,我觉得有七八分是我妹妹,你跟我说说她平素喜欢什么,爱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虽无能,却还有一点体面,能圆了她的心愿也未可知。”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雪雁妹妹平素只爱些书画,只盼着能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并不向往什么荣华富贵,她想要什么,我想大概林姑娘都会给她。林姑娘虽说是主子,待雪雁妹妹却似姐妹,雪雁妹妹也是一心一意地为林姑娘打算,只盼着林姑娘能有个好终身,年前老爷为林姑娘赐了婚,就是周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已经是四品职缺了。”
南华听完,问道:“林姑娘待她果然好?不曾吃过苦受过罪?”
于连生摇头道:“雪雁妹妹自小就跟了林姑娘,既是贴身的丫头,衣食住行不曾薄过。”
南华轻声道:“小妞有福,遇到这样的好人。”
于连生听了深以为然,若不是林姑娘待雪雁宽厚,雪雁如何得以出门出手大方?自己如何遇到她,后来又因为她的援助而进了宫?追根究底,都是林姑娘待她好的缘故,难怪她心里只有一个黛玉,呕心沥血地为黛玉打算。
戴权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打探到了雪雁的生辰八字,以及名字。
长乾帝不理会这些,命他去告诉皇后,并交给皇后料理此事。
皇后知道后,先禀明皇太后,笑道:“竟真是她!如今看来,如皇太后说的,贤德妃倒是立了一功,等南华确定了是她妹子,就赏贤德妃些东西罢。”
皇太后微笑道:“你做主便是。”
皇后想了想,道:“等南华认了妹子以后再赏罢,眼下先告诉她去。”
皇太后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快去罢,南华盼了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个妹子了。”
她年上三十才得了长乾帝这么一个儿子,因自己出身卑微,长乾帝自小到大在上皇跟前不得宠,当初出宫大婚后身上并无爵位,但是就算他不得宠,那也是她唯一的儿子,谁承想一场火险些要了他的命,而纵火的竟是他身边的贴身丫鬟,若不是南华奋不顾身地冲进书房将他背出来,她早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哪里有如今的尊荣,故心里自始至终都感激南华。
皇后和皇太后一般心思,比别人更感激南华,亲自过去将戴权带来的消息告诉她。
南华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确切的生辰八字,仍不免喜极而泣,哽咽道:“这是我妹妹的生辰八字!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还请村里的老秀才把她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红纸上,顺口依着我的名字给她起了个小名。”
皇后道:“找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找到了,你该欢喜才是,怎么反哭了?”
南华面上犹存一痕泪光,道:“是欢喜太过了,故而落泪。我倒真想见见我那妹子,不知道一别十几年,她长成什么模样了,连生说得再多,也不及我亲眼见的好。”
皇后道:“你若见她也容易,我打发人宣她进宫。”
南华从于连生嘴里知道雪雁不慕荣华,便不想让自己的妹妹走进深宫,听了皇后的话,连忙阻止道:“娘娘恩典,我心里感激不尽,只是她一个小丫头进来做什么?这宫门不是谁都能进的。让我出宫去见她罢,若真是我妹子,我一辈子的心事也了了。”
皇后固然觉得南华识趣,但是自己不好擅自做主,道:“你身体不便,如何出宫?倒不如你妹子进宫来你们相见,不拘我如此意思,皇太后和老爷知道了,也一定是这么个意思。”
南华笑道:“虽然如此,我却受之有愧。何况我总得亲眼见了,才知道是不是我妹子。名字、生日、家乡和年纪都合得上,但是还有一处得我亲自去。”
皇后叹道:“难为你还如此小心。”
南华道:“主子们给我体面,那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不能不守规矩,否则宫里如何管束上下人等呢?这么些年我手足不便,常常躺坐于主子们的跟前,心里已经十分愧疚了,如今再因我之故,让我妹子进宫里来,我更是无地自容。娘娘就许了我罢,让人抬着我过去,不必大张旗鼓,叫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跟着就是了。”
皇后将这番话说给皇太后听,皇太后感慨道:“这丫头,还是这样。”
说着,对跟着皇后一起过来的南华说道:“只是,小太监小宫女跟着你去能做什么?没头没脑的说不定人家还不让你进门呢!听我的,让戴权陪着你坐大轿子过去,难道你这么个人儿,还当不起不成?”
南华听了,只得依从,皇后即刻命人备轿,由戴权陪着过去。
一切妥当后,皇太后检视一遍跟过去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命皇后道:“既是南华的妹子,南华又是初次见她,你好歹替南华预备一份东西,别让南华空着手去,倒不好看。”
皇后忙道:“早就想着了。”命小宫女捧上来给皇太后看,却是两匹宫绸,两匹宫缎,两挂珍珠,两支玉簪并一些金银锞子荷包糕点等物。
南华忙替雪雁谢恩,然后由人抬着出了宫,径自去荣国府。
戴权权势极重,与宁荣国府极熟,闻得他来,尤氏忙迎了进去。
进了二门,戴权下了轿子,对尤氏含笑道:“咱家不为别的,今儿带了宫里的姑姑过来,只为了见见府上林姑娘身边的雪雁姑娘,因身上不便,须得轿子抬进去。”
听说不是来要银子的,尤氏先松了一口气,待得听说是见雪雁,忙命人去叫。
戴权皱了皱眉,道:“很不必,雪雁姑娘住在何处,叫我们过去便是。”
尤氏听了,忙在前面亲自引路,心中却是十分诧异。于连生是雪雁认的哥哥,尤氏深知,也曾见过,可是几时竟能劳动戴权亲自过来?不知轿子中是何人,当得起戴权口中一句姑姑,想来是极体面的宫女。
到了贾母院中,绕过大理石底座紫檀大插屏,轿子按着于连生的吩咐停在雪雁房门口。
雪雁早已得到消息迎了出来,于连生上前悄悄将来龙去脉三言两语地说了,雪雁不及听完,忙叫两个婆子抬了一张铺着褥子的软榻出来,于连生则带着两个小太监接手送到轿子前,两个小宫女打起帘子,扶南华半坐半躺到软榻上。
彼时南华披着一件大红织金夹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虽然苍白憔悴却和雪雁十分肖似的脸,看在别人眼里,都觉得诧异无比。
戴权看着雪雁问道:“雪雁姑娘的屋子在何处?”
雪雁忙在前引路,让小太监把南华抬进了自己房中。
戴权并没有跟上去,亦叫住了尤氏,含笑道:“叫她们姐妹俩说说话罢。
对于南华的身份尤氏越发好奇起来,意欲询问,见戴权无意回答,只得答应了下来,忙将戴权请进黛玉厢房的堂厅中,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黛玉等人闻得消息,都出来相见,权宦之地位,可见一斑。
雪雁从于连生嘴里得知南华的事情后,当晚就告诉了黛玉,说宫里有一位在帝后跟前极体面的宫女似乎是自己的姐姐,故黛玉见到南华毫不意外。
因长乾帝的态度和雪雁的身份,戴权对她倒十分敬重,见她过来,站起来连称当不起。
却说雪雁房中的软榻刚刚落定,于连生带着几个小太监小宫女退到门边,南华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雪雁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庞,对她道:“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雪雁叹了一口气,走到南华跟前。
南华道:“你拉开左边衣袖,往上些,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南华这是验明正身,除了自己,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左臂近肘尖处内侧有一块绿豆大小的红色胎记。她依言拉起衣袖,露出雪白一段酥臂,一点红胎记。
南华不觉泪如雨下,道:“没错,你是我的妹妹,小妞的胳膊上有这么一块胎记。”
雪雁拿着手帕给她拭泪,轻声道:“我都不记得了。”
南华叫着妹妹哭道:“你五岁时就被卖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爹娘和哥哥曾经都答应过我的,只卖我一个给哥哥娶嫂子,过几年就赎我回去,谁知,这一等就没了影儿!”
雪雁听了,无言以对。
对于不存在记忆中的父母兄长,她心中一点儿情分都没有,不似南华这般伤心。
于连生最明白雪雁心思,见状闻声,忙上来解劝道:“姑姑见到雪雁妹妹,该当欢喜才是,偏哭得这样,倒惹得妹妹也跟着伤心了。”
南华听说,方慢慢止住眼泪,看着雪雁道:“虽然连生说过你的事情,只是见了你,我还是得问一问,你这么些年,过得可好?”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待我一向很好,跟千金小姐似的长大,也读书识字。”
南华轻叹一声,道:“你何必哄我?就是林姑娘待你好,你难道一开始就跟着林姑娘不成?也是从最底下慢慢儿地升上去的。我是丫头,知道其中的艰辛。连生,你带人都出去,让我们姐儿两个说说梯己话。”
于连生道:“那我们就在门外,姑姑若有什么吩咐,叫一声便好。”
南华点点头,于连生带着小宫女和小太监退了出去。
雪雁坐到软榻跟前的鼓凳上,打量着这位和自己有血缘之亲的姐姐,苍白瘦弱,憔悴不堪,但是难掩天生秀色,比雪雁生得还要标致几分,只是长期病弱使得她黯然失色。
她在打量南华时,南华也在看自己寻找多年才找到的妹妹,因老太妃薨了的缘故,雪雁只穿了一件玉色缎子的夹袄儿,底下系着白绫裙子,一头乌压压的青丝挽着家常髻儿,别着一枝镶珠银凤钗,耳畔垂着南珠坠子,素淡却不失雅致,一张鹅蛋脸上,眼澄秋水还清,唇润樱桃还红,真如池中一枝芙蕖,鲜润明媚。
南华道:“我走时你才刚落草,一转眼再相见,你竟是个大姑娘了。”
雪雁问道:“咱们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南华摇头道:“早就没人了。圣人登基后,我求了恩典,打发人去家乡查探,原来我离开两年后娘一病去了,又一年,爹也没了,再后来哥哥不知怎地染上急病,不到一年去了,那时你才五岁,被寡嫂卖给了人牙子,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才找到你。”
雪雁虽然没了记忆,但是听说父母兄长皆故,仍不免一阵叹息。
说起往事,南华不免落下一点清泪,道:“咱们穷人个个身不由己,最向往的不是买几亩地,而是能进大户人家当差,有衣裳穿有肉吃,还有月钱可拿,那时我被人牙子选上,爹娘欢天喜地得不得了,不但能得银子给哥哥娶媳妇,我还能有个好去处。哥哥向来疼我,当初爹娘卖我时,他不肯,只是那时爹娘已经签好了卖身契,好说歹说,爹娘哄他说我去享福,过几年还能攒钱把我赎回去,哥哥发狠说要赚钱赎我,只是我没有等到他。”
听到这里,雪雁诧异道:“这是为何?难道买地比不得卖身?”
她自始至终,殷切期盼着早日脱籍成为良民,怎么听着南华的意思,很多百姓反而愿意卖身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这种说法,瞬间颠覆了她的认知。
南华苦笑道:“无权无势,就是任人鱼肉。你自小进了大户人家,哪里知道咱们百姓的艰难?不但平时有人欺压,而且各项赋税徭役沉重得年年交上去后剩不了几日口粮,就算是风调雨顺,也有八成人吃不饱,何况还有天灾*的时候呢!做了大户人家的下人就不一样了,衣食起居都有,虽说行事做不得主,可却比庄稼人强多了。”
望着雪雁震惊的目光,南华又道:“你不知道,还有许多财主愿意带着千亩良田投奔到位高权重的官宦之家做奴才呢,年年孝敬金银财物,只为了求得庇佑罢了。”
雪雁顿时怔住了,她只想着去乡下种田,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平淡,没想到种田居然如此不易,倘或真如南华所言,自己还一意孤行地去做个小地主吗?
南华说到这里,忽然道:“妹妹莫不是脱籍后打算买几亩地?”
雪雁点头道:“原先是这么打算的,买一处房舍,置办些地亩,等脱了籍,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如今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倒犹豫了。”
雪雁一向爱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冒任何危险,如果种地反而对自己有害无益,而且还会带来无数危机的话,雪雁决定不去乡下,等脱了籍后,她还住在京城里,靠那二百亩地依靠黛玉的庄子收成,够自己衣食丰足便罢了。
南华忙道:“买房置地是好的,只是你千万不能自个儿到乡下地方去。”
雪雁好奇问是为何,说实话,她的确不知这些事情。
南华叹道:“你模样儿生得标致,在京城里各家丫鬟中显不出什么来,但是在乡下山村小地方却是一等一的好,那里压不住,你若到了那样的地方,一则乡下山村多是阖族本地的人,并不愿意把房子地卖给外来的人,二来地痞流氓也多,美貌只能带来祸患。听我说,你就留在京城里住,有林姑娘做依靠,衣食不缺,也没人打搅你。”
雪雁听到这里,肃然应是。
其实听南华说那么多,她往日的打算已经动摇了,总得平安为上。现在她约略有些明白赖大夫妇明明家资饶富,何以仍旧在荣国府里当差了,未尝不是为了求得权势庇佑。
南华见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顿时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听于连生在门外道:“南华姑姑,雪雁妹妹,林姑娘打发人送了茶果过来。”
雪雁过去开门,接了过来。
于连生往里面看了一眼,悄声安慰道:“南华姑姑好容易才找到你,你多体谅些。”
雪雁想起于连生曾经说过南华命不久矣的话,点了点头,回身端着茶喂南华喝了两口润嗓子,拿着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缓缓地道:“今日听姐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哥说姐姐问过他关于我的事儿,那姐姐就跟我说说姐姐的事儿罢,我也想听听呢。”
南华见她关怀自己,不觉十分欢喜,道:“我身上哪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那么着。我被卖掉以后,有幸被选进了皇后娘娘的娘家,刚开始只是个烧火的小丫头,常常吃亏,月钱也领不到,几次三番以后学乖了,慢慢儿地升了上去,做了娘娘的贴身丫头,老老实实地当差做活,娘娘给我取名叫南华,等到娘娘出嫁时,我是四个陪嫁丫鬟之首。”
雪雁心中一酸,却也佩服南华的手段,一个外来的丫鬟居然能压倒家生子成为陪嫁丫鬟,不知付出了多少,道:“姐姐一定也吃了许多苦,这身子也就是后来伤着的罢?”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南华呢?救人一命,却落得多年瘫在床上的下场。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南华早已想开了,道:“也没吃什么苦头,就是后来伤了,七八年来动弹不得,可是我救的是圣人,行动坐卧自然有人服侍,比千金小姐还尊贵呢!”
的确,在宫里,就是贵妃见了她,还得问一声好。
听她如此说,雪雁不觉滴下泪来,道:“姐姐若是平平安安,做个丫头有什么不好?”
南华听了幽幽一叹,妹妹说的是,若能平安无事,做个丫头伺候人又何妨?她也不想做这样动弹不得的千金小姐,可是事已至此,她非但不能露出一丝后悔之色,还得假作欢喜于主子平安,这份苦楚,又有几人能懂?
凝视着雪雁的脸,南华柔声道:“妹妹,我虽然在圣人跟前有一点体面,但是我不想为你求什么荣华富贵,你千万别怪我。有时候,不争即争,不要能得,我无欲无求,若是去了,圣人反而会记得我的好处,许能泽披于你也未可知。”
雪雁忙掩住她的口,道:“姐姐说什么话?咱们才相见,个个都得长命百岁!”虽然她对南华没有一点情分,但是南华寻寻觅觅,又为她打算如斯,她怎能不为之感动?
南华示意她将手拿下来,轻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明白,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雪雁忙道:“姐姐快别胡说,这话定是哄姐姐的,我见姐姐今儿精神倒好。”
南华微微一笑,道:“我今儿精神好,是因为终于找到妹妹了。我瘫了七八年,能活到如今,又有这样的体面,我已经知足了。”
雪雁眼圈儿一红,道:“好好儿的,怎么书房偏偏起了火?府里也太不小心了。”
南华轻声道:“这些话可不能说。”
终究是心疼自己唯一的妹妹,南华轻声为她解惑道:“这件事外头都不知道,你听了别告诉任何人,那场火,不过是因夺嫡之争而起罢了。圣人素来不大得上皇老圣人喜欢,当初老圣人退位,一是圣体欠安,实在是撑不住了,二是瞧圣人年纪小好左右,三是因为皇太后身份不高,圣人没什么心腹臣子,因这三层,老圣人方将皇位传给了圣人。”
南华说的喜这些倒和雪雁揣测得差不多,经历这么些事,朝堂上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忙道:“我晓得其中的厉害,姐姐若是为难,快别说了。”
南华笑道:“我就你这么个妹子,让你活得明白些有何不可?”说着,又悄悄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机密之事告诉她,并嘱咐她只记在心里,不可外传。
除了这些,别的她不会告诉雪雁,救了长乾帝,自己是后悔的,后悔得无以复加。
南华不打算把自己的后悔吐露出来,她已经活不久了,总得留点体面荫及妹妹。
她当初也有争荣夸耀之心,冲进书房里时犹豫过,可是想到如果长乾帝出事,阖府就没有了依靠,作为丫头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她赌一把,冲了进去,依仗着自小做过庄稼活儿有一把子力气,所以把长乾帝背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临出门时迈不过门槛,而横木就在头顶,只能先将长乾帝交给侍卫,自己被横木砸了一下,就此不起。
她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于是瘫在床上。
好在她是为了救主,一片忠心人尽皆知,没人敢怠慢她,只是到底意难平。
她跟雪雁说的是实话,这么些年,除了寻找自己的家人这件事,她从来不求什么,她越是淡然以对,越是使得皇太后和长乾帝夫妇待她恩宠有加。
南华本性极为聪颖,手段一点儿都不缺,她没有雪雁那份良善之心,她做事总会想到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她没有在荣国府久留,见过雪雁,相认过后叙说别离之事,少时便即离开,临走前,只将皇后赏赐之物给她留下了。
坐在轿子里,南华缓缓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疲乏之极,就这么一个妹妹,虽然没有相处过,也没有什么情分,可到底是自己仅剩的亲人了,自己死了什么都没有,倒不如为她打算一二,等自己死了,有个人念着自己的好处。她一个丫头,救了长乾帝,活着的时候有几分体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别人顶多会念叨几句,然后就此丢开。
面见过皇太后和皇后回了话,南华感激不尽,含泪道:“若不是圣人们的恩典,我如今哪里能和我妹子相认团聚。”
皇太后和皇后听了知道雪雁便是她妹子,不禁为她感到欢喜,道:“果然是你妹子?”
南华笑道:“是呢,我亲眼见了。”
皇太后看着她病入膏肓的模样儿,心中一叹,先叫皇后打发人赏赐贤德妃些东西,然后温言道:“你妹子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我说,你若担心你妹妹的终身,明儿我做主,给她脱了籍,再挑个显赫人家,倒也能名言正顺地做个大家子太太。”
南华忙道:“皇太后恩典,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不过我妹妹随着林姑娘一切都好,她什么都不要,我也不想为她求什么荣华富贵,齐大非偶,于她倒不好。”
皇太后诧异道:“你们姐儿俩什么都不要?连荣华富贵都不要?”
南华笑道:“如今有主子恩典,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还想要什么好处?雪雁那丫头自来有主意,单靠着林姑娘就够了,她一个小丫头,当不起皇太后和娘娘的恩典,叫她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了。等我去了,将主子们赏的东西留给她,够她一辈子衣食丰足了。”
南华无所求,皇太后和皇后越发动容不已,事后说给长乾帝听,长乾帝也感慨了几声,然后道:“既然南华什么都不要,就叫戴权记着,若她妹子有什么难处,戴权帮一把便是。”
长乾帝感激南华不假,但是对于雪雁这样一个小丫头,他万万不会放在心上。
戴权躬身答应。
却说南华离开后,尤氏忙叫雪雁到跟前问个究竟。
彼时姐妹们亦听说了,从园子内出来,都笑道:“正是,让我们瞧瞧,雪雁到底是什么金贵人儿?竟劳动戴内相亲自陪宫里的人过来。”
黛玉拉着周滟的手坐在旁边,担忧地看着雪雁。
雪雁笑道:“奶奶姑娘们快别臊我了,什么金贵?不过都是丫头。我原有个姐姐,打小儿没见过,蒙圣人隆恩,好容易才找到我,由戴公公陪着过来姐妹相见说话罢了。”
宝钗心细似发,问道:“你有个姐姐?怎么不曾听说?”
雪雁道:“我们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都是典儿卖女,兄弟姐妹没有卖到同一家的人好多着呢,我不知我姐姐在何处,又见不着,平素怎好说出来?没的白伤心。今儿我姐姐来我才知道我姐姐在宫里当差。”
尤氏眉头一挑,笑道:“雪雁这丫头倒有造化,竟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差?”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
黛玉忙笑道:“在宫里当差也算不得什么,府里还差人在宫里?”
尤氏一想也是,道:“不知道雪雁的姐姐在哪里当差?戴内相亲自陪着过来。”
雪雁答道:“我姐姐身子不好,现今并不当差,不过倚仗着从前伺候皇后娘娘于潜邸之中有几分体面,故如今病得重了,方由戴公公相陪,只为了容易进来相见罢了。”
尤氏等人听了遍不再多问了。
至晚间得到消息说贤德妃在宫里得了赏赐,传过来,尤氏说给众人听,不免欢欣非常,都没想到是托了南华寻妹之福,但是宫里头元春主仆二人心中却明白,万万没有想到南华的妹子竟是雪雁,心中暗暗打算一番,悄悄传信叫家里人知道,好善待雪雁一二。
转眼间到了四月二十六日,这日是宝玉的生日,又有宝琴也是这日,黛玉忙命送礼,雪雁道:“今儿还是邢大姑娘的好日子,平儿也是。”当然,宝玉房里的四儿也是今日,且同宝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过她就没有过生日的体面了。
容嬷嬷听了,皱眉道:“一个通房丫头,怎么倒和小姐公子相提并论了?”
雪雁笑道:“平儿虽是通房丫头,却管着府里大小许多事,比主子在下人眼里还体面呢!”比之凤姐的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踩着门槛子骂人,平儿温柔和顺,在府里的人缘十分之好。
黛玉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丫头,在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跟前周旋妥帖,不容易。宝玉和琴妹妹、邢大妹妹的生日,府里遂不好热闹,却也得过,紫鹃去送礼,平儿那里打发小荷去。雪雁今儿也是寿星,咱们虽不能同别人相比,也不好声张,却能叫你清闲一日吃顿寿面。”
紫鹃答应着去了,小荷也拿着送给平儿的礼物送去。
周滟听了黛玉的话,瞅着雪雁笑道:“原来雪雁姐姐也是这一日,怎么不说一声?”说着,忙命奶娘拿东西给雪雁做寿礼,这些时日里雪雁一日不得闲,天天到二门处找赖大和王忠打听消息,然后回来告诉她和黛玉,她心里十分感激。
雪雁推辞不过方收了,笑道:“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还过生日呢!年年这时候姑娘都额外叫人给我做一套新衣裳鞋袜,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姑娘快别弄得府里人知道,说我张狂。”
因此,除了黛玉房中,外人一概不知雪雁亦是今天的生日。
一时探春来请吃面,说寿星都全了,黛玉和宝玉乃是嫡亲的表兄妹,见面亦无妨,只愁周滟之故,便托病没去,探春亲自来请,黛玉笑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正经你们乐你们的去,让我好好歇歇,身子乏得很。”
探春听了,只得作罢。
因此,凭园子里如何热闹,皆与她们不相干。
将到晌午时分,于连生忽然来了,带来了几色礼物,并无别人的,雪雁原也没那份体面,不会因为自己是南华之妹,就得了上头青睐,故只有南华送给雪雁的一套头面和一套衣裳,还有于连生送给雪雁的一个碧玉佩,他比别人知道雪雁喜欢珍珠玉石胜过金银之物,另外有一匣宫扇和一盒宫花,也是南华给的,道:“衣裳是南华姑姑叫身边的小宫女做的,头面是从前皇太后赏赐的,姑姑没上过头,拣了一套白玉头面叫我送来给妹妹戴。”
雪雁谢了一番,收了,打开装头面的锦匣看一眼,到底是皇太后所赐,确是名贵非常。
她把碧玉佩顺势佩在裙上,换下原来的宫绦,端详了一番,笑道:“我给姐姐做了一身衣裳,一会子大哥替我带回去给姐姐。”投桃报李,南华既有心对她好,她也如此相待便是。
于连生答应了,吃了一杯茶,并不敢久留,带着衣裳走了。
雪雁亲自送他离开,回身将南华送给她的宫扇宫花分给众人,因各有一匣,数目多,倒也分得均匀,笑道:“头面和衣裳我就不给了,扇子宫花拿着顽罢。”
宫里出来的东西十分精致,众人中有人得了扇子,有人得了宫花,也有两样都得的,爱不释手地道:“今儿你是寿星呢,倒把别人送的寿礼分了人。”
雪雁笑道:“平姑娘在里头也把得的寿礼顺势赏人呢,我送给大家,算是图个同乐。”
话音一落,赖家打发人给雪雁送衣裳首饰寿桃挂面来。
雪雁有姐姐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赖家,他们待雪雁越发好了,先前四季衣裳首饰吃食经常送过来,如今更好了十分,寿礼送得很厚重,其中最为贵重的是一套赖嬷嬷戴过的金镶玉头面,因他们一直帮着打听周家之事,不似别人那般,故雪雁对他们家又敬了几分。
收了东西,雪雁不免换了衣裳到赖家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妇磕头,又得了赖欣荣的礼,赖尚荣去年谋了知县的缺,早带着李氏上任去了,故一家不在。
赖嬷嬷忙拉着雪雁的手,含笑道:“再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造化。”
雪雁笑道:“可不是造化,若没这造化,怎么能知道在世上还有个姐姐呢?”
赖嬷嬷感慨万千,从前只道雪雁一无所有,没想到日子竟被她过得越来越好,不但黛玉有了极好的夫家,虽说周家坏事,可周鸿职缺未变,如今又除了认的哥哥在宫里当差,还有一位亲姐姐在宫里极体面,如何不让人羡慕?
闲话吃茶时,雪雁忽然想起南华所言,不免问起乡下庄稼人的日子。
赖嬷嬷历经世事,闻得此语,点头道:“令姐所言不错,平民百姓的日子哪里有面儿上说的那样盛世太平?十个人里有九个吃不饱,赋税重,年年修桥也好,修堤坝也罢,都要抽劳力,打仗了还要征兵,不知多少人一去不回呢!若是标致的女孩子没有权势依靠,就只好任人欺负去罢,家里有地的也未必能保住,上头都等着盘剥呢!”
雪雁不禁大开眼界,果然百姓日子不好过?
赖嬷嬷何等人物,说完这话,不禁问道:“你莫不是原先打算到乡下清净度日?”
见雪雁点头,赖嬷嬷忙道:“傻孩子,千万别有这样的想头,你一个女孩儿家,长得标致又有钱,不说山村乡野之地未必愿意卖给你房子地,就是卖了给你,也不肯同你交好。另有一干人见你生得好,说不准有多少下流心思,那是防不胜防,你如何能护得住自己?虽说你在京城里有些个权势依靠,可是若离得远了,鞭长莫及,有你后悔的时候!”
雪雁忙道:“我原不知外面的事情,才想着如此,现今听了姐姐和嬷嬷的话,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独自在乡下过日子呢!”
赖嬷嬷方松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了,你留在京城里竟是大好,凭着你的品貌才华手段,又有这样的依靠,放出去嫁给读书人也好,留下嫁给管事也好,都是极好的去处。管事有权势可倚,读书人考中了举人,可以不必交税,其他的竟是都配不得你了。”
雪雁微微一叹,事到如今她才明白,种田谋生不容易,是自己太想当然了。
赖嬷嬷又告诉了她许多外面的事情,包括上等良田多是被权贵所占,就是权贵之家的下人,也常常以此霸占百姓良田,百姓所有的大多不过是中等地亩和下等薄田等等。
雪雁听得惊心动魄,难怪周瑞家霸占李三家的良田,竟是那般理所当然。
等到她听完赖嬷嬷的话,从赖家回来,雪雁还在思索,看来自己的种田生涯果然不能了,还是留在京城里罢,有房子住,有权势依靠,光靠着积蓄就够过一辈子了,而且自己还有一技之长,不会坐吃山空的。
黛玉见她闷闷不乐,问起缘由,听完,亦不觉有些烦闷,道:“听你一说,我倒明白刘姥姥何以那样巴巴儿地来报恩了,必然是因为沾了府上的光,日子好过些。”
雪雁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呢。”
世事如此,她们主仆两个可谓是无计可施,说完便暂且搁置在心里不提。
当晚怡红院十分热闹,她们亦没有过去,早早睡了,至次日平儿还席,黛玉仍未带着周滟过去,但凡来请,都被容嬷嬷几句话打发了。
不想饭后做针线时,忽然听说贾敬去了。
雪雁忙给黛玉预备了素色衣服并首饰,道:“好歹得过去一趟。”
忙乱了几日,贾母王夫人等人便回来了,接见已毕,先去了宁国府,回来后听说府里诸事,见过了周滟,命人好生待她,等周滟出去了,又有路上风闻周大学士之事,不免搂着黛玉哭道:“我可怜的玉儿,这是怎么说?”
黛玉忙劝道:“外祖母快别伤心了,这事儿还难说呢。”
贾母道:“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也就你们小孩子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周家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接来的?”因赖大等人帮衬着料理贾敬的丧事,又有赖嬷嬷近日不得空过来请安,故都没告诉贾母他们私下打探过消息,这些都是人精,当然瞒着贾母。
期间黛玉亦曾和赵嫣然有书信往来,赵嫣然信中说不管何人问,只说是她托付黛玉照料周滟,以免横生枝节,黛玉知她好意,便依此而言。
贾母叹道:“送灵前我还在为你欢喜,如今,只恨不得剜去了我的心。我玉儿怎么如此命苦?好容易说了一个好人家,偏又坏了事。”
黛玉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家不是起起落落?”
旁边王夫人不言不语,邢夫人脸上却有些惶恐,兼之心中仍恨不曾得周家聘礼,遂道:“周家坏事倒无妨,只是大姑娘接了周家姑娘过来住,若是牵扯到咱们家该当如何?”
黛玉站起身,施了一礼,道:“大舅母说得是。”
邢夫人听她赞同自己的话,随即就没言语了,不禁一怔,看着她道:“大姑娘,不是我说的话刺心,咱们一大家子上上下子千把人,总不能因为窝藏周家的人,就落了罪名。”
贾母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窝藏?难道周姑娘竟是罪人不成?玉儿不过是受永昌公主爱女之托,她能做什么主?周大学士的案子还没审讯呢,你就知道是有罪的了?玉儿是周家长媳,还能冷眼旁观不成?就说我的话,谁若怠慢了周姑娘,仔细打一顿撵出去。”
黛玉感激道:“我替滟儿多谢外祖母。”
转而又对邢夫人道:“大舅母莫生气,赵姐姐托我照料滟儿,原是因为滟儿家里没有人做主,恐下人作践了她,如今外祖母和舅母们送灵回来,想来周太太也回来,不日当会来接滟儿,还请大舅母放心,玉儿虽然住在这里,却万万不敢坏了府里的声名体面。”
邢夫人听了,方不言语,闷闷地坐在一旁。
贾母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黛玉道:“送灵时遇到周太太,她得了消息后心急如焚,无奈规矩大,只能干着急,后来知道你接了周姑娘来住,方放了心,逢人就夸你,因此等她来接周姑娘方可,你不许送她回去,以免让人说三道四。”
黛玉本就打算等周夫人来接,并没有想过送周滟回去,听了贾母的话,忙一口答应。
探春上来道:“好叫老太太知道一桩喜事,林姐姐房里的雪雁,竟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差呢,上回由戴权戴公公亲自陪着过来和雪雁相聚。”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尽是诧异之色,看向黛玉时,不免收了前头的神色。
邢夫人忙问道:“什么样的人,竟能让戴公公亲自陪着?莫不是宫里的贵人?”
探春笑道:“宫里的贵人除了省亲,哪能出宫?不过虽然不是贵人,却胜似贵人,我听东府里大嫂子派人打听说,雪雁的姐姐在宫里的地位十分超然,又有娘娘打发人传来的消息说,因为抱琴说雪雁像南华姑姑方使得她们姐妹团圆,皇太后和皇后都赏赐了娘娘呢!”
听到元春得了体面,王夫人连忙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你说的是真的?”
探春忙道:“不敢欺瞒老太太和太太。”
邢夫人看向黛玉道:“大姑娘怎么不说雪雁有姐姐在宫里,她姐姐有这样的体面,想来也能为周家周旋一二。”
黛玉轻声道:“后宫不得干政,雪雁的姐姐不过是略有体面,不敢打搅她。”
邢夫人颇不以为然。
贾母听了,却暗暗为黛玉欢喜,周家事败,自己正在担心底下人怠慢黛玉,若有雪雁长姐之故,府里倒不敢怠慢她们房里了,这样自己就放心了,有雪雁姐姐这样的人在宫里,娘娘又得了赏赐,想必娘娘也好过些。
贾母回来后,又因贾敬之故门户大开,外面的消息便封锁不住了,很快府里都知道黛玉的夫家坏了事,三春姐妹钗云琴烟等人知道后,忙都过来道恼并安慰周滟,余者下人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痕迹,转而奉承起雪雁来。
雪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然早知道府里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但是自己遇到还是觉得无奈,平时躲在房中,轻易不肯出门。
贾赦听说后,心急火燎地来找贾母,意欲退婚,并送周滟回去,免得惹祸上身,被贾母兜头啐了出去,指着他痛心地道:“哪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先前为了聘礼,这会子又来坏你外甥女的名声!别说周家还没败落,就是坏了事,这婚也不能退!”
贾赦道:“难道眼看着周家牵扯到咱们家不成?”
贾母冷笑道:“你瞧瞧外头,周家一倒,多少人家被连累,可有咱们家?”
贾赦一愣,静下心来一想,贾琏打听说好几家都被周家连累下狱候审,自己家虽然接了周滟过来,却一直都没有出事,想来不会连累自己家。
贾母见状松了一口气,道:“咱们家是老臣,在上皇跟前有体面,还有娘娘在宫里,前儿因你外甥女身边丫鬟之故,还得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赏,事后又得了当今的恩宠,这是多大的体面?你不想着这些好事,倒过来往你外甥女心头戳刀子!”
闻得元春之事,贾赦顿时回转过来,忙笑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贾母道:“你确是糊涂了,只顾着吃酒作耍,哪里知道这些事!”
还要再斥责他一番,发作给下人知道,偏听到通报说周夫人递了帖子拜见,并接周滟回家,贾母忙命贾赦退下,令人回了帖子。
周夫人接了回帖后,次日一早便坐车过来,见到贾母连忙请罪,道:“都是我家的事情给府里添烦恼了,我刚回京后本想即刻过来接小女,不想府里乱得不成样子,费了几日工夫才料理妥当,府里才好些,立时就过来了。”
贾母堆笑道:“听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因玉儿之故,又不是外人,玉儿接令爱过来顽两日,不过是联络情分,我见令爱伶俐标致,心里也喜欢得很,哪里添了什么烦恼?”
周夫人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还请老太君叫了小女出来,我接她家去。还有林姑娘,真真是府上教得好,有情有义,我心里爱得不行,得好好谢谢她。”
贾母道:“哪里有婆婆谢儿媳妇的?快别折煞了她。”
说着,叫鸳鸯去请周滟和黛玉过来。
周滟闻得母亲来接,早已喜不自胜,忙挽着黛玉一同过来,见到母亲,竟比一个多月前瘦了好些,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遭遇,顿时红了眼眶儿。
周夫人忙搂着周滟,好一阵安慰。
周夫人心里最担忧自己的儿女,两个儿子已经见了,毕竟是男孩,又有先前于连生透露的消息说当今有意保住他们父亲,经过此事倒沉稳了些,心中放心,然而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却是瘦了好些,幸而虽然瘦了,精神倒好,显然黛玉照料得十分用心。
看到她们母女情深,黛玉不觉想起自己的身世,颇为伤感。
周夫人看罢周滟,过来拉着黛玉的手,含泪道:“好孩子,你的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了。”
黛玉忙道:“这话当不起,我不过唯心而已,若是袖手旁观,冷心冷面,我是什么人了?”
黛玉的所作所为,周夫人都看在眼里,庆幸感叹当初没有挑错人,能在危难之际出面做主,虽然不符合许多闺阁女儿的贞静一道,但是于他们家却是恩人无异。
周夫人心中熨帖,危难中黛玉不离不弃,她如何不记在心里。
贾母在上头看到如此场景,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只盼周家能挺过这次危难,到时候黛玉凭着眼前的做所作为,必然不会受到什么苛责,周家只会对她更好。
想毕,贾母问道:“周大学士的案子现今如何了?若需要银子人,我们家都有。”
周夫人忙道:“我们家老爷还在狱里,暂时收押候审,那些个罪名儿也得等人打探清楚了才知道我们老爷无辜,偏我们老爷当年外放时在粤海,一来一回总得好几个月,何况还在在那边查探,没个半年的工夫,怕是结不了案。”
贾母微感放心,道:“也就是说,周大人眼下半年内当是无碍。等查清楚就好了,你也别太过忧心,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打发人来说一声。”
周夫人感激不尽,连忙谢过。
周大学士一入狱,周家便塌了半边天,好在周夫人早有预料,一时没有惊慌失措,接了周滟回去后,安抚半日,思及这几日在各处遇到的冷脸,对管家媳妇道:“咱们家还没败呢,一个个都先避而远之了,也不想想,周家几辈子这么过来,哪一代没有个起起伏伏?”
管家媳妇忙道:“日久见人心罢了。”
周夫人点头道:“都说世态炎凉,我想着咱们家还有鸿哥儿呢,谁承想竟会这样。倒是鸿哥儿媳妇很好,我从前还觉得她未免弱柳扶风了些,虽然江南人以此为美,到底看着娇弱,没想到这样娇弱的容貌下,竟有一份临危不乱的胆气。”
管家媳妇赞道:“咱们大奶奶是个好人,刚听到消息就打发人来接大姑娘了,还托了赵姑娘作筏子,免得荣国府里有什么想头,同时还带来了咱们二爷三爷打探不到的消息,事后若不是有大奶奶那边做主,时时有消息传来,二爷三爷只是个没头的苍蝇。”
虽然已经听说过了几次,但是周夫人仍旧赞叹道:“这门亲果然没错。”
管家媳妇笑着称是。
周夫人叫周滟下去歇息,复又派人打探消息,并想方设法能在狱中打点一二。
却说周夫人接了周滟离开后,黛玉房里登时清静下来。
容嬷嬷见她神情烦闷,乃笑道:“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忙着姑爷家的事儿,现今周太太回来了,自有她做主,姑娘可以歇歇了,早些儿把嫁妆绣出来正经。”
黛玉红了脸,旋即道:“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周大学士的案子如何了。”
容嬷嬷道:“我瞧着还有的熬呢,朝廷大员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兢兢业业多少年才升到一二品,哪能说处置就处置?虽说处置一个大臣容易,可是动摇国本就不行了。”
周家一事仿佛石破天惊一般,但是却迟迟未有审讯,府里一时不知如何对待黛玉,许多人私下都说若是周家坏了事,黛玉这门亲事也算不上如何了,又有人说黛玉命苦,刚定了显赫亲事,就落了这样的下场,如此言语,不一而足。
黛玉房里的小丫头们十分生气,黛玉却安抚道:“让他们说去,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雪雁在一旁点头道:“正是,你越是理会,越是生气,何必呢!”
小荷急道:“怎么不相干?个个都私下里对姑娘议论纷纷呢!姑娘是主子,什么时候是让他们可怜同情的了?不过是见风使舵罢了,从前姑娘定亲时,巴巴儿地来讨好,现今姑爷家略出一点子事故就这样,真真是好没良心!”
雪雁却笑道:“府里的话谁还当真不成?外头各家诰命主母他们说的才是实话。”
小荷不解,雪雁却不言语了。
大户人家哪家不希望自己的媳妇能有如此魄力,又有这样的情义,虽然各家都对黛玉十分同情,但是心中却都赞叹不已,各自打算倘或两家后来因故退亲了,也一定要去求娶,因此黛玉的名声在各家主母跟前十分之好,只是女孩儿名声不好往外说,故不曾议论罢了。
黛玉从嫣然处知道这些事情后,不禁十分好笑,将信递给雪雁看。
雪雁看罢,亦笑了,道:“难道他们认为周家一败涂地不成?把姑娘想得太俗了些。”
黛玉还要言语,忽见玉钏儿捧着东西过来,摞着的两匹纱罗,上头还放着几件东西,忙起身让座,笑道:“大热天的,府里又忙乱得很,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玉钏儿笑道:“我找雪雁。”
雪雁过去,一面接了东西放在凉榻上,一面道:“找我做什么?”
玉钏儿指着凉榻上的东西,抿嘴笑道:“你如今非同寻常了,昨儿太太进宫给娘娘请安,听说上回抱琴认出你后,娘娘很是得了一番赏赐,特特命我送一匹纱一匹罗来给你裁夏天穿的衣裳,另外还有两把扇子,两串玛瑙珠儿。”
雪雁闻言,失笑道:“娘娘得了好处,哪里就是因我之故?”
玉钏儿却道:“太太既叫我送来,你收下便是,难道还把东西往外推不成?横竖也是你该得的。你住在这里,你姐姐住在宫里,有你姐姐这样的体面,圣人们难道对咱们府里和咱们娘娘能不另眼相看些?”
黛玉也道:“如今府里都是如此,你就收了罢。”
雪雁只得收下,尔后又同玉钏儿一起去王夫人处谢恩,王夫人和颜悦色地道:“你是个好孩子,从你跟你们姑娘从南边来,就没叫我费心过,这些东西你当得起。”
王夫人从来没给过雪雁东西,纵然先前因为雪雁陪着黛玉远离宝玉时自己心里喜欢,也并没有赏过,如今因为女儿在宫里得到长乾帝的恩宠,连抱琴都得了赏赐,可见南华之体面,王夫人自然要对雪雁好些。
雪雁深知这些人的想法,无奈之余,只得收了,倒白得了许多东西。
桑家闻得周家之事后,桑青一直都暗暗打听,然后告知王忠,继而转告黛玉,桑母一回来,怕荣国府里有所怠慢黛玉,便命徐氏去接黛玉。贾母想着府里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又有贾敬丧事,十分闹心,便叫黛玉过去,等送殡那日再回来。
雪雁陪着黛玉到了桑家,拜见过桑母,徐氏便先笑道:“听说雪雁找到了姐姐?”
黛玉诧异道:“我们都不曾说过,你怎么知道?从哪里听来的?”
桑母笑道:“荣国府里的事儿一出,就有十张嘴来传,外头无有不知的,何况大多数的人家都知道南华曾经背负圣人脱了火海,听闻这个消息,岂能不羡慕非常?”
黛玉听了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南华姑姑在宫里,雪雁跟着我,平常见不得面,说不得话,难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这世人也忒会多想了,她们不过是姐妹情深好容易相见,到外人嘴里,倒觉得雪雁倚仗了南华姑姑多大的势似的。”
雪雁却道:“我的确因姐姐之故,得到了许多好处呢!”
桑母听黛玉说雪雁这些时日常能得赏,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雪雁道:“给你你就收着,从前你常说除了你们老太太和你们姑娘,你不大得东西,这会子一并得了。”
雪雁也笑了,心中却着实担心南华的身体。
南华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因没有见到妹妹不肯甘心,故一直撑着,如今见了妹妹了了心愿,回到宫里不久便陷入昏睡,只是用人参吊着性命罢了。
皇太后和皇后见了,十分伤心。
这日南华醒来,挣扎着求见皇后,小宫女忙通报过去,皇后过来问她何事,南华喘了几口气,气息奄奄,轻声道:“我已经不成了,若在宫里未免晦气,求娘娘赏我一个恩典,送我出宫,我也想再见见我妹妹。”
皇后不觉含泪道:“快别说晦气话,你好好儿的,太医尽有呢!”
南华笑道:“主子们怜我,容我在宫中独占一院,居住多年,如今我总得为主子们想想。娘娘许了我罢,送我出宫,找个地方安置。”
皇后不敢自专,去请问皇太后。
皇太后听了,倒是觉得十分有道理,也感念南华的一番苦心,遂命戴权在外面购置一所院落赏给南华居住,并问南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南华见到皇太后,听了这话,忙道:“我只是担心我妹妹一个罢了。”
皇太后道:“你若担心你妹妹,我给你妹妹一个恩典,许她终身和富贵。”
南华道:“多谢皇太后恩典,只是我仍旧是原来的话,她一个小丫头承受不起,只求主子们赏我一个恩典,将素日主子们赏赐给我的东西都留给我妹妹做个念想儿就是了。”南华估算了一下,这些年她逢年过节,常得厚赐,足够雪雁一生丰衣足食。
皇太后和皇后听她执意如此,再无所求,越发觉得她品性难得。
南华出宫之际,皇太后和皇后命人将她素日所用之物悉数收拾装箱,挪到了南华所居之地,戴权找的这处房舍一共三进,距离周家并不甚远,也是戴权觉得既然给了南华,将来南华去后,必须得留给雪雁,而黛玉将来要嫁到周家,这里的房子最好不过了。
南华迁居后,堪堪收拾妥当,立即请戴权去接雪雁来相陪。
戴权知她时日无多了,一面派人去接雪雁,一面留下于连生在院中总管诸事,他是雪雁认的哥哥,总比别的小太监小宫女强些。
雪雁从桑家过来时,南华已昏迷不醒,她从于连生嘴里知道南华的打算,想起南华当日所说的不争即争之语,虽然姐妹情分并不深厚,但是听到南华为自己,仍不免落下泪来。
于连生劝道:“南华姑姑早就知道身子不好了,妹妹别太难过了。”
雪雁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接下来几日,她都陪伴在南华身边,南华很难清醒,偶尔说了两三句话,便即再次陷入昏迷,虽然平时只说几句话,但是字字句句都是为雪雁打算。
只听南华遣退房中诸人,轻声对雪雁道:“我特特请求出宫,为的就是想给你留一座宅子,京城居,大不易,想要一处地段儿好又精致的房舍,不容易。我这回出宫,皇太后将这宅子赏了给我,明儿我去了,就留给你,我听戴公公说了,离周家近,附近都是王侯公府,隔壁是左都御史的宅子,查巡的兵士极多,不必担心夜不安枕。你将来脱籍也好,不脱籍也罢,凭是谁,也不敢抢了你的房子去,你也有个地方住了。”
雪雁登时泪如雨下。
南华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得了恩典,都留给你,除了这些,我没有给你求什么恩典,但是我相信,将来上头一定念着我的好,也不会让你过得不好。”
而雪雁,也会永远念着她的好,自己死了,她作为妹妹也要穿孝送灵。
雪雁道:“姐姐为想的太多,我却不能让姐姐好转。”
南华却是一笑,道:“好妹妹,你别怪我就行,才团聚几日,我去了,反留下你伤心。”
雪雁摇头道:“我如何能怪姐姐?见到姐姐,我心里也很欢喜呢,本来以为世上再无亲人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姐姐疼我。”
南华听了顿觉安心,又同雪雁说了些话,说到最后一句时,话未完,人已逝。
作者有话要说:二万肥美君,本来昨天写了一万七千字,剩下三千六点起来写七点就得了,谁知道电脑啪嗒死机了,只好重新写,不过肥美得足够大家吃饱啦~(≧▽≦)/~啦啦啦
48第四十八章
虽说只相处寥寥数日,但是南华之聪明心计让雪雁既佩服又感动,南华固然不曾吐露出什么,可是雪雁是何等样人,焉能没猜测出几分来。南华一死,雪雁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太过伤心,结果仍是悲从中来,痛哭不已,于连生等人好容易劝解方止。
长乾帝当即赐银五百两,命戴权全权料理丧事,又有皇太后、皇后并诸嫔妃皆有赏赐,着心腹太监前来,余者朝中但凡知道的也送来奠仪若干,另派人吊唁,七日后送殡入土。
说到底,南华不过是丫头出身,各家管事过来,已是十分体面了。
丧事一毕,戴权将宅子过到了雪雁名下,并将房契交到她手里,道:“你若有了为难的时候,只管叫你哥哥来找我,我虽无能,料理一两件烦恼的本事还是有的。”
雪雁听了,十分拜谢。
她并没有想过依靠南华得到什么大体面,人走茶凉,与其依靠他们,还不如靠自己。
等戴权带着于连生等人离去,整座宅子顿时空落了下来。
雪雁过来住时,身边带了两个小荷和小酒儿两个小丫头,以及两个婆子,还有有年纪跟车的婆子,有她们陪着,一时之间倒也并不寂寞。
又住了几日,宅子里的东西渐渐收拾好了,南华留下的东西主要是珠宝首饰和布料衣裳等物,她瘫了七八年,年年都得些,上到皇太后、皇后,下到嫔妃,不说皇太后和皇后真心实意感激南华,出手大方,就是别人想讨长乾帝的好赏她的东西也不少,每人赏一点子攒到一处留给雪雁,数目委实不少,整整齐齐地装在箱匣子里头,各样首饰装了四个梳妆匣子,各样衣料装了三口大箱子,四季衣裳装了两个柜子,还有两匣金银。
除此之外,各样补品药材剩下许多,还有两张名家真迹字画并几件金玉古董摆件儿,都是往常雪雁在南华房里见过的,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这么些东西带回去忒惹眼了些,雪雁略略一顿,毫不迟疑地将三个梳妆匣子收进须弥芥子里,又将最后一个梳妆匣子、金银匣子、字画和小巧古董放进衣料箱子里,再将剩下的古董摆件儿放在同一口箱子里,这样一来,只需带回四口箱子,而衣料不显张扬。
南华留下的那些衣裳有穿过的,有没穿过的,都是上用的料子,没有旧衣,即便是穿过的也有八成新,其中还有好几件贡品,十分珍贵,想是这两年才得的,太旧的都没了。因这些皆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雪雁不敢毁损,思忖再三,只将南华的贴身衣物并去世时穿的一身衣裳丢在火盆里焚了,余者衣物装箱锁上,和先前的箱子放到一处,好一并运走。
剩下的还有办完丧事后的银子,皆是各家送来的,办丧事只花了长乾帝赏赐下来的五百两,其他的并没有动,有戴权看着,别人并不敢贪墨,都留给雪雁傍身了,零零碎碎堆在一处,足足有二三千两银子,单是贾母和桑母便送了一百两银子来,更别说其他人等了,黛玉作为她的主子,也打发人送来八十两银子,不敢比肩贾母和桑母。
雪雁长叹一声,虽然她喜欢金银珠宝财物,那不过是为以后打算,而这些财物是南华多年动弹不得换来的,她觉得十分心酸,金满箱,银满箱,不如平安康泰来得要紧。
多思无益,雪雁敛住思绪,继续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梯己财物,她行事素来小心,皆是自己亲自动手,看着一箱银子,沉甸甸的足有一二百斤,皱眉想了一下,雪雁唤来金婆子问道:“若是想将银子兑成金子,是去钱庄,还是去别的地方?”她长于公侯府第,于这些并不清楚,总得问知晓的人。
金婆子想了想,道:“去钱庄兑换极妥帖,钱庄里头都是按着朝廷上的规定兑换,若是寻常小地方,虽说有时候比钱庄高些,但是也有低的,且成色不及大钱庄。”
雪雁道:“你们收拾收拾,一会子陪我去一趟钱庄。”
金婆子答应一声,出去叫人驾车。
雪雁重新取出已放进衣料箱子里的金银匣子,将银子悉数取出,金子留下,匣子立时便空了一大半儿,统统放进奠仪之礼中,想了想,又将自己藏须弥芥子中未曾动用过的银子亦取了出来放入其中,方锁上箱子,叫人抬出去,跟她去钱庄。
附近都是达官显贵,并无钱庄商铺,出了两条街,方有一家钱庄,雪雁心中品度,在这里的钱庄必然有些个后台,而且四周皆是官宦之家,必然不敢欺客,便下车带人进去,钱庄掌柜的见雪雁虽然一身淡素,但是气度高华,忙忙地上来,闻得要以银兑金,便请进雅间。
雪雁问道:“不知以银兑金是如何换法?”
掌柜的笑道:“眼下是金一两,银十两,童叟无欺。”
和雪雁心中知道的金价并无不同,听了掌柜的这句话,笑道:“难道将来有变化不成?”
掌柜的见她嫣然一笑,顿觉满眼生辉,忙道:“这是说不准的事情,若打仗了金子要涨钱,十二三两银子才能兑换一两金子,若是太平盛世,略下降一二两银子也未可知。眼下倒也太平,前几年有两年的时候,金子不过八两银子一两呢!”
雪雁听到这里方有所了解,原来金银价上下浮动,不禁问道:“铜钱兑银也是一样了?”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眼下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若是打仗的时候,一两银子最高能兑一千七百八十钱,金子降价那一年,却只能兑换一千二三百钱。”
雪雁听了,也就是说眼下虽非战乱之年,却也称不上太平盛世,点头感叹了一句,指着地上的银箱子道:“既这么着,就先替我将银子兑换成金子罢。”
掌柜的忙命伙计拿戥子上来称银子,因皆是十足成色好银,便不似以往费事,忙活了半日,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两三钱,抹去零头,兑了三百六十七两黄金,雪雁进钱庄时须得婆子抬着银箱,离开时,只亲自抱着一个二十来斤重的匣子。
黄金小而重,少了一口银箱子,分量减轻,衣箱便不甚惹眼了。
好容易收拾妥当,闻得黛玉已经离开桑家了,贾敬送殡已毕,雪雁便径自回荣国府,先去见贾母,谢了恩回过了话,方回房见黛玉,并将东西安置于自己房中。
这么些年,她汲汲营营,攒的东西本就不少,南华的遗物更添了极大一笔。
黛玉走进来,没留意到雪雁带回来的东西,只轻声安慰道:“事已至此,你节哀顺变。”南华去世时天气炎热,雪雁吃睡不好,略清瘦了些,今儿穿了一身素雅衣裳,越发让黛玉觉得可怜,刚刚相认没几日的姐姐,就这么去了,死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却伤心难过。
雪雁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没有什么妨碍。”
说完,回身开箱取出那两幅字画,送到黛玉跟前,道:“我姐姐留了两幅字画给我,皆是名家真迹,我瞧着竟是听姑娘称赞过好的,可惜了几回说似乎被收藏于宫中了,竟是无缘得见,谁承想在我姐姐那里。我拿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忙亲手接过来展开,喜道:“果然是好画,你借我赏玩两日,明儿再还给你。”
雪雁笑道:“姑娘喜欢,就送给姑娘,说这话,当我是什么了?”名家真迹书画虽然极为珍贵,但是在她心里仍远远不及黛玉与她的情分之深厚。
黛玉歪头一想,道:“倒是我俗了,不过这是你姐姐留给你的,你留作念想儿才好。你先歇着,不必忙着过来服侍我,我找姐妹们共赏新画去。”
雪雁点了点头,刚回来,她也没精神做活。
黛玉拿着字画出了她的房间,吩咐紫鹃备几色精致茶点,道:“去告诉姐妹们一声,就说我才得了好字画,今儿我做东,请她们过来同赏,迟了,可就见不到了。”
紫鹃答应一声,随即笑道:“咱们就备这么两样果子做东?没的叫人笑话呢!姑娘若想做东,索性让我拿几两银子去厨房,吩咐她们好生做出几桌精致席面来,在园子里请客,一面吃酒,一面赏花,岂不更好?”
黛玉笑道:“我才笑话你呢!我请她们来,不是为了吃酒赏花,而是为了赏画,万不能本末倒置了。再说,谁还稀罕一顿酒席不成?几样果子照样做东。快去。”
雪雁在屋里听到,忍不住莞尔不已。
一时姐妹们联袂而至,都道:“你说的画儿在哪里?快拿出来我们瞧瞧。”
黛玉早已命人清了窗下大案,将两幅字画平铺其上,众人见了,围着赏一回赞一回,因听探春问道:“听说雪雁今儿回来了,人怎么不见?”
黛玉道:“她累了这么些日子,我叫她在屋里歇着呢。”
众人想起雪雁身世,不禁感慨万千,都说造化弄人,然后便撇开看画了。
她们都体谅雪雁没了姐姐,不来打扰,雪雁倒觉得清净,歇息一日,房里的东西归置妥当,晚间拿出四瓶香露来,递给紫鹃道:“我姐姐留下的,就这四瓶了,天热,两瓶留给姑娘,剩下两瓶明儿和了水给大家尝尝。”
紫鹃接在手里一看,三寸来高的玻璃瓶,上头贴着鹅黄笺子,一看便知是南华在宫里得的赏赐,忙笑道:“好金贵稀罕东西,你留着便是,拿出来作甚?”
雪雁若无其事地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何况上回老太太虽给了姑娘两瓶,也不过咱们几个贴身的丫头和嬷嬷们尝了一口,底下小丫头子们哪里知道味儿?几次三番地羡慕怡红院里的丫头,如今咱们有了,给她们尝尝,不过是个味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紫鹃道:“还说什么玫瑰露呢,前儿老太太不在时,园子里为此还闹起了官司,还牵扯上了什么茯苓霜,若不是宝玉一力承担,平儿又息事宁人,瞧怎么收拾!”
雪雁笑道:“平儿倒好,亏得是她,倘或是琏二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一顿再说。”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好?现今二奶奶看她跟防贼似的。”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凤姐自年初小月之后便下红不止,至今犹未大愈,她自己不能和贾琏同房,性子又着实刚强,可不是防贼似的盯着平儿?贾琏按捺不住,只得在外面泻火,算算时间,贾敬已经送完了殡,他大概已经偷娶尤二姐了。
黛玉听了,想来心中明白,也不禁对平儿有些同情怜悯,遂对紫鹃道:“雪雁不过送两瓶子香露,你说这些做什么?赶紧接了香露,东西值什么?金贵的是雪雁之心。”
紫鹃方收了,雪雁又将早已收拾出来的一些衣料布匹分送房中众人。
次日一早,黛玉拿着字画去找妙玉,也把两瓶香露带上了,雪雁则坐车去了赖家,她想托赖家将南华留给自己的宅子赁出去,这所宅子一共三进,前前后后的布局格外雅致,家具都是新的,一色儿齐全,最难得的是所处地段,想能赁个好价钱。
想到南华一番心意,雪雁不禁轻轻一叹。
南华容貌心机手段样样俱全,若不是瘫了,说不定后宫中真有她一席之地。
赖大媳妇正要出门进府,见到她过来,忙道:“你来得巧,我说将你小花枝巷子里的租金给你送去呢!”说着命小丫头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给她,正是六十两。前些日子雪雁一直不在府中,在外面见了自己又没带银子,故拿了租金后赖大媳妇到此时才得以给她。
雪雁入手就知分量,谢过赖大媳妇,又道:“今儿来,还有一件事求干娘呢。”
赖大媳妇问是何事,雪雁笑道:“就是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座宅子,在左都御史宅邸的隔壁,家具齐全,现今空着不住,我想着赁出去,一年多几两银子的进项。干娘知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不好出面,故托干娘周旋一二。”
南华送殡之际,赖大媳妇奉贾母之命亲自过去送奠仪,事后又帮衬雪雁料理杂务,因而知道那所宅子的情况,听了雪雁这话,不禁拍手道:“那可是一处好宅子。”
赖大媳妇打听过,那处宅子原是戴权的,才买了没两个月,许多人都想赁下来,戴权身在宫中,自家妻子和继子都有大宅子住,自然不在意这小宅子,素来都是赁出去的,偏后来皇太后命他给南华购置房舍,少时不得,便将这所宅子收拾出来给了南华姐妹。
赖嬷嬷看着雪雁,点头赞道:“赁出去倒好,横竖你如今并不住在外面,白放着生灰尘不说,没有人气便显得落败了。你这宅子着实是好,左邻右舍都是达官显贵之家,比你在小花枝巷子里的房子金贵十倍,一年的租金,少说有这个数儿。”说着对雪雁比了三根手指。
雪雁吃了一惊,道:“三百两一年?未免太贵了些。”她原先觉得能赁出二百两银子就已经很贵了,没想到赖嬷嬷说的还要多一百两。
赖嬷嬷却笑道:“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想赁这宅子的人都奔着附近的达官显贵之家来的,若能攀上其中一家,哪怕是牵马托镫,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
雪雁笑道:“我知晓其中的道理,只是没想到竟能赁这么多钱。”
心中略一盘算,小花枝巷子赁了六十两,加上这座宅子三百两,那就是三百六十两,一年不必费心就有这么高的进项,恐怕府里姑娘们知道都羡慕得不得了,她们除了定例的衣裳首饰月钱外,一无所得,除非得到当家主母或者长辈的青睐,有额外的衣裳首饰。
赖嬷嬷闻言道:“你还缺钱不成?”
雪雁笑道:“我倒是不缺钱,这些年得的都攒下来了,只是谁嫌银子臭呢?”
赖嬷嬷忍不住笑了,道:“也是。”
赖大媳妇听着,等赖嬷嬷说完,方问道:“雪雁,你果然要赁出去?若要赁出去,早些将钥匙给我,我打发管家去给你料理,那宅子好,不几日就有消息了。”
雪雁忙摘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又说明这把是大门的,那把是正堂正厅的等等。
赖大媳妇收了,自打发管家去给她料理。
等赖大媳妇走后,赖嬷嬷方关切地看着雪雁,道:“你姐姐的事儿,你别多想了,踏踏实实地跟着林姑娘,将来的前程少不了你的。”
说到这里,赖嬷嬷心里暗暗有些可惜,眼看着雪雁又多了一依靠,谁承想这么快就没了,俗话说人走茶凉,纵然雪雁在圣人跟前挂名,可到底不如她姐姐在世时的好。不过雪雁也不是没有好处,不说南华留下来的房子和许多东西,就是南华虽然去了,雪雁得不到什么荣华富贵,但是略有些见识的人家也不会欺负了她。
雪雁眼圈儿一红,轻声道:“我原没想过依靠我姐姐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是刚认了她就阴阳相隔,瞧着她留给我的东西,难免有些伤心罢了。”
赖嬷嬷听她如此言语,点了点头,倒有些赞叹她不好高骛远的性儿,一时无话可以安慰,道:“也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怎么了,林姑娘公公出了事儿,你好容易认个姐姐偏又没了。正经过些日子,去庙里上几炷清香拜拜才好。”
提到周家,雪雁忙问道:“我忙着我姐姐的事儿,不知周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赖嬷嬷说道:“不过还是那么着,收押在大狱里头,听说派去查案的人还没回来呢,你们倒是不必担忧,现今外头有周夫人张罗,比你们闺阁女孩儿做事强。”
雪雁叹气不语。
别过赖家,走进后门时,可巧遇到王忠向她招手,便走过去问道:“王叔有什么事儿?”
王忠站在门里一角,叫人远远避开看着,却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开口道:“最近得了不少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一个?”
雪雁笑道:“王叔糊涂了,除了姑爷家的无大事。”
王忠听了微微一笑,将近日打探的消息全告诉了她,。他曾是林如海的贴身长随,经历的事务极多,非常人可比,乃是林如海担忧爱女,他不忍离开故主,又有妻子仍在黛玉身边当差,方到荣国府里当了一个小小的守门人,但他知道该打探什么消息。
自从周元下狱后,紧接着好几家被牵扯其中,亦被收押候审,说是被周元连累,实则他们都是朝廷中极要紧的官员,有的和周元并无往来,不过却都是当今的心腹,职缺极要紧,更有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他们一入狱,职缺便空了出来,上皇已经命自己的心腹之臣暂且接管他们的职缺公务,因他们尚未定罪,还没有削去职务,上皇心腹不能正式接任。
而长乾帝以仁孝治天下,不管上皇如何说,他都一一遵从,似乎全然没有反对。
雪雁听到这里,蹙眉道:“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和军需、俸禄、粮饷各样朝廷收支,军部掌管武官选用以及兵籍、军械、军令等等,尤其是手握兵权,而尚书乃是一部之主官,好家伙,一下子就掌握了如此要紧的两部。”
上皇一出手,就能看出其精明厉害的手段,也许那些官员并没有大罪,但是做官那么多年,为人在世不可能完美无缺,总有一些瑕疵让上皇如此发难,就算治不死他们,查出这些来,职位也得动一动,到那时,上皇便先掌握这两部。
王忠叹息一声,悄悄地道:“当年上皇在位时,何等雷厉风行,你们没听过,我跟着老爷没少听,若不是当年圣体欠安,肯定不会退位。”
民间不许私议朝政,他们说这些消息只能小心翼翼。
雪雁心照不宣,点头道:“因此如今圣体大愈,便不肯清闲享福了。”
王忠道:“这些事牵扯太广,周大人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出事,就算去查案的回来了,也未必能定周大人的罪。当初姑娘结亲时,我悄悄打探过,周家门风清正,而且老爷在世时,也对周大人颇有赞誉,必然不会做出什么毁却自己前程的糊涂事。”
雪雁点头,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事,就好比林如海,自小生于世家,三节两寿和各样冰炭敬他收下,但是在公务上丝毫不肯染指朝廷银两,也不肯为了银子做出卖官卖爵的事情,更不会鱼肉百姓,那些贪官污吏,说到底不过是心性不定,且贪婪作祟罢了。
说完这件事,王忠又道:“听说你在小花枝巷子里有一所宅子,可听说了一件事?”
雪雁一怔,道:“王叔说的是什么事?王叔知道,小花枝巷子里的宅子我只旧年去看过一回,此后都托给我干娘料理了,再没有去过,因而不知道。”但是她却明白王忠说的是贾琏偷娶之事,这件事瞒得过里头主子,瞒不过下人。
王忠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位爷,在那里娶了一位二房。”
雪雁皱眉道:“真是胆大包天。”
王忠叹道:“也不止胆大包天呢。真真不是我说嘴,就是咱们家奴才秧子出身也没有琏二爷那样的人物,身上国孝一层,家孝一层,为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尤二姐,竟都不管不顾了,还拜了天地,焚了纸马,竟命下人只叫奶奶,将里头琏二奶奶一笔勾倒。现今瞒着琏二奶奶倒好,明儿里头知道了,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尤其这件事还是东府里珍大爷父子两个撮合的,听闻原也同这尤二奶奶和妹子有些不干净,即使给了琏二爷,也常去鬼混。”
雪雁听到这里,厌恶道:“王叔说这些做什么,没的玷辱了耳朵。”
王忠道:“这府里越来越住不得了,叫你知道,不过是心里有个数儿,等姑娘一及笄,早些嫁出去正经,再住下去,指不定咱们姑娘名声也不好呢!外头都说,除了宁国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连里头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你听听,这像什么?还传得人尽皆知。”
雪雁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离成亲还有一年半多呢!”她比别人更清楚贾家最后的结局,当然盼着黛玉早些出嫁,但是黛玉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提到黛玉的年纪,王忠颓然道:“你说的是呢!我眼瞅着这府迟早得败,听听他们都做的是什么事?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夫妻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个贪恋美色自己弄了几层罪,好在罪不至死,另一个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不知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忠既要打探消息,不会放过关于荣国府的事情,因而许多事情他都知道,何况他儿子还跟着贾琏办事,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他,雪雁反有些不知的,听他这么一说,雪雁叹道:“琏二爷倒罢了,一是贪恋美色,二是年将三十无子,心里如何不急?姑娘早知琏二奶奶这事,也曾劝过,奈何不听,仍旧一意孤行,姑娘毕竟是外人,只能劝两次,说多了,倒叫人厌恶,偏琏二奶奶素日待姑娘极好,姑娘心里不忍。”
王忠摇头道:“琏二奶奶管家小处精明,大事上糊涂得很,你可得劝着姑娘引以为鉴,明儿就是出了门子,也不能学琏二奶奶这样行事。”
雪雁笑道:“姑娘何等样人,学这些作甚?难道姑娘的书是白读的?”
王忠抚掌道:“竟是我糊涂了。”
雪雁回来将消息告诉黛玉,黛玉听完,半日方道:“我料到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迟早有一日反目成仇。你说的那个尤氏姐妹,在宁国府送殡时我也见了,旁人都不愿意和她们说话,没想到这样自轻自贱。”
雪雁道:“何止自轻自贱?横竖我是瞧不上这样的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边珍大爷父子是荒唐得可恨,可是若她自尊自重,怎会如此?不过是嫌贫爱富,想着锦衣玉食,倒显得她们娘儿几个多无辜似的。就是偷偷嫁给琏二爷,也是听了小蓉大爷说了琏二爷的花言巧语,说琏二奶奶的病已经不能好了,所以盼着琏二奶奶死了好进来做正室才答应的。”
黛玉一脸不敢置信,道:“琏二嫂子再如何不好,她对琏二哥哥是一心一意,怎么竟到了盼着她早死的地步?这人心也太狠了。”
雪雁默然不语。
这件事上她从来就不觉得谁是无辜的,可是各自身上却都有无辜之处,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做正室答应成亲,可是她却又是倍受权贵玩弄而无力反击的美貌弱女子;凤姐不肯放下权柄导致胎儿小产,贾琏停妻再娶诅咒其死之心委实过重;贾琏贪恋美色,不顾国孝家孝偷娶二房,但是又有一点值得怜悯之处,年将三十无子,而凤姐下红未止。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追根究底,既是本性作祟,又被世俗所制。”她定亲后学的都是当家主母该学的东西,不提凤姐那些作为,在这件事上,她是偏向凤姐的,相信没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夫君在外面停妻再娶诅咒自己。
雪雁点头道:“所以姑娘得好好儿地调理身子,可不能步了琏二奶奶的后尘!”
虽然为了子嗣的说法过于迂腐,似乎将女子瞧得低了,但是从古至今,哪怕千百年后,都不会有人说不想要孩子。
黛玉忍不住红了脸,低声啐道:“你这丫头,又来胡说八道。今儿我见妙玉了,说起来,她的话竟成了真,原来她说你在宫里的故人不是于连生,竟是你姐姐。”
听到这个,雪雁不禁深为赞叹,忙又问道:“妙玉师父可好?近来都没去栊翠庵看她。”
黛玉道:“不过还是那么着,谁也比不得她清净,比不得她自在,前儿宝玉过生日,她还特特送了一张帖子,可见很有心,邢大姑娘也常去看她,我碰到了,原来她们竟做了十年邻居呢!我把你给我的书画放在妙玉那里了,说要赏玩几日,她也是爱好书画之人。”
雪雁笑道:“我给了姑娘,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黛玉知她心性,站起身来,道:“既这么着,我出去走一走。”
雪雁道:“姑娘去哪里?我略换一身衣裳,陪姑娘一同去。”
黛玉叹道:“我瞧瞧琏二嫂子。”
雪雁微感吃惊,道:“姑娘可是要告诉琏二奶奶?”
黛玉轻声道:“同为女儿身,我倒是想告诉她,不忍看着她遇到如此命运,但是我不仅是外人,还是女孩儿家,如何能给她说这些?说了,我是什么人了?只是见她一无所知,还以为琏二哥哥去东府里忙正经事,觉得心中凄凉之至。”
雪雁换了衣裳,又取了南华留下的一些药材,同她到凤姐那里,却见凤姐卧于榻上,正和坐在下面杌子上的平儿说话,见到黛玉过来,忙笑道:“快过来坐,拿的什么?”
雪雁笑道:“我姐姐留下了几支好人参,听闻奶奶配药要使,拿些过来,比买的强。”
凤姐忙命平儿接了,又让座倒茶,道:“我正说府里艰难,连好人参也没有,吃了几个月的药也没见好转,正要打发人去买,没想到你们送来了。”
黛玉在椅子上坐了,问道:“琏二嫂子身上可好些了?这都有半年了,该有起色才是。”
平儿道:“姑娘快劝劝我们奶奶,不知说了多少回,正经养好身子,什么事儿管不得?非得在病中放不下那些事,弄得身上缠绵不愈,连大夫都说不能劳心劳力,奶奶只不听。”
凤姐忙道:“你听她胡说,我已经好了些,只是府里忙乱,看不过眼,挣扎着筹措一回。”
望着凤姐黄黄的脸儿,明显失于调养,黛玉想起贾琏在外面停妻再娶一事,心生烦闷,道:“要我说,你就是太要强了些,所谓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何必不顾自身,去要那个强?你就是管了,又能管多少?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嫂子和三丫头也管得住。好容易养了一个成型的哥儿就这么没了,你不想想你图什么?你性子要强不在意,难道琏二哥哥到了快三十岁,眼下无子承嗣,当真就不在意?”
凤姐不及听完,脸上的颜色瞬间变了。
平儿滴泪道:“林姑娘说的才是金玉良言呢,奶奶好歹听一听,二爷那性子,奶奶又不是不知,近日常常不回来,只说在东府里议事,咱们都在里头,谁知道真假?”
凤姐想到贾琏的脾性,双眉一竖,怒道:“难道他做了什么不成?”
平儿忙道:“这倒没听说,奶奶这几个月病着,我也不大出门,哪里知道。只是觉得咱们那位二爷,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住奶奶的事情来。”
看见凤姐若有所思,黛玉说道:“咱们好了一场,我才来劝你,若是别人,我才不多事呢,你觉得我说的不是,千万别怪我。”
凤姐忙笑道:“妹妹真心为我,我若怪妹妹,我算什么人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心里着实感激妹妹。”她本是个精明女子,虽然依旧一意孤行,但是却不会将黛玉对她的好处拒之门外。
黛玉忍不住道:“你若听得进去,倒不妨听我再说几句。”
凤姐笑道:“妹妹只管说。”
黛玉道:“一是你放下手头之事,万事不管,好生调理身子,虽说你着实亏损了些,可是趁此机会调理,一二年后未尝不会痊愈,到时候生个哥儿,比什么都强,你可千万别本末倒置了,你光管家敛财,明儿只给巧姐做嫁妆不成?”
凤姐脸色微微一变,无子着实是她心中之痛,哪里经得起黛玉将后果展于她眼前?
然而黛玉和凤姐相处,素来都是言行无忌,不比别人说几句话也要掂量再三吞吞吐吐的,故而叹了一口气,道:“第二件事,上回我早已说过,你好歹停手,就算不能赎了先前的冤孽,多早晚也算是积德了。”
凤姐脸色顿时大变,失声道:“妹妹知道了什么?”
黛玉抬头看她一眼道:“你道瞒得过谁?里头也有精明之人,不过都是知道了也不说罢了,外头却是瞒不过的,早晚有一日人尽皆知,到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凤姐心慌意乱,连平儿都手足无措起来,唯有小红一人尚能稳得住,忙上前扶住凤姐。
半日,凤姐方回过神来,低声道:“还有谁知道?”
黛玉并没有提这些都是雪雁告诉自己的,只淡淡地开口道:“别人知道也不开口,我哪里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我都知道了,想来瞒不过人。若是冷眼旁观,我就不劝你了,任由你肆意妄为,只是不忍你泥足深陷,过来说两句,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也罢,横竖我是已经尽心了,对得住我自己的心!”
雪雁在旁边暗暗叹息,这才是黛玉,不会觉得这是多管闲事就不提点凤姐,想罢,故意插口道:“姑娘在说二奶奶的事不成?我倒听说了,前儿月钱迟了好几日,偏有人去问账房说银子已经支了,底下都在议论月钱不发,银子去哪里了呢!”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可巧来二奶奶这里,我也想问问,这个月的月钱几时发?”
凤姐主仆闻言失色,独平儿知道这事,袭人曾经问过她,她因和袭人情分好,故悄悄告诉了她,袭人既然都问月钱了,想必别人心中早有怀疑。
从凤姐房里回去后,黛玉轻叹道:“我已将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的厉害详细告诉琏二嫂子了,但愿琏二嫂子心里有数,略改改。”
雪雁叹道:“这事难说。”
说实话,倚仗着四大家族的权势,凤姐此举,不过是跟长辈学的,虽说王夫人现今不做这些了,可是从前年轻时一定做过,而凤姐本性又着实贪婪,故做得比王夫人还厉害。
她从赖嬷嬷口中得知,外面世情如此,清官难得,没钱别想进官府告状,想要告状的平民百姓或是巨商大贾倘或上头没人,官府一概都是榨干了他们的银两,他们最终还讨不到公道,许多人打官司都花钱找依靠,上头递一个帖子过去,万事都顺畅了,因此,不是所有包揽诉讼之事都是伤天害理,但是伤天害理的也不在少数就是了。
而重利盘剥虽然违法,但是民间一意孤行,明知利滚利,仍旧对此趋之若鹜,无他,谁都有需要紧急花钱的时候,而百姓大多贫困,手无余钱,到救命之际,只能去借印子钱。
黛玉苦笑一声,道:“原来外面的百姓竟是这样过日子?上回你说百姓种地不容易,现今又是告状无门,手无积蓄,可笑咱们养在深闺,只道天下太平。我不懂为什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儿听你这么一说,我竟是甚为明白了。”
说完,黛玉让雪雁留神打探凤姐那边的动作。
第二天,月钱就发了下来,而凤姐房里烧了许多东西,主仆二人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凤姐嘴里说不怕阴司报应,其实她也知道会得到报应,尤其黛玉将律法说得明明白白,凤姐身在病中,正是衰弱之际,未免觉得惊心动魄,匆匆令平儿将此事解决了。
平儿拿了几件精致玩物送来,一脸感激不尽,道:“多亏林姑娘,不然我们那奶奶的性子还扭转不过来。虽说从前的事情难以抹平了,可是改过自新也是积德。”
黛玉道:“你既知道厉害,就多劝劝你们奶奶。”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劝得,哪里能不劝?只是奶奶是主,我是仆,许多事情我说了她也不听。若是别人说,奶奶也不听,亏得林姑娘聪明,将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奶奶,又吓得奶奶以为外面人尽皆知,方收了手。”
黛玉也知凤姐性子,叹道:“难为你了。”
平儿微微苦笑,就此告辞。
又过了十数日,王忠忽然打发小丫头来叫雪雁过去,一脸焦急地道:“咱们姑爷出事了。”
雪雁惊道:“姑爷远在山海关,能出什么事?难道朝堂上的事情竟牵扯到那里了不成?山海关还在打仗,老圣人再怎么着也不能去处置那边的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尊崇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不会拯救凤姐,黛玉之劝,只是想让她少作孽,但是先前的是无论如何抹平不了的,我森森觉得凤姐就是自作自受有木有,尤二姐事件,三人都不无辜。
最后,我绝壁不会提醒大家今天是周末(^o^)/~
49第四十九章
王忠想到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道:“总管兵部诸事的大臣赴山海关办完事后,往北疆办事,命姑爷随行护送,经过北疆时,可巧北疆总督剿匪失利,就有人弹劾说姑爷勾结那北疆总督手下大将,混淆了北疆总督对敌军的勘察所以导致兵败,要押进京城交给刑部审讯呢!”
说起这件事,王忠不禁唉声叹气,周元尚在狱中,周鸿又下狱,真是雪上加霜。
雪雁道:“咱们姑爷一直都在山海关,和北疆的将军有什么来往?就是护送也不是姑爷的意思,怎么兵败了就怨在姑爷头上?何况姑爷并没有掌兵权,何以竟蒙受这样的罪名儿?”
王忠一脸苦笑地将其他消息说给她听,语气愤怒。
这手段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有人针对周家,企图把周家一网打尽,倒不是上皇的手笔,上皇和当今争权,朝中还罢了,绝不会动边疆,依他打探的消息来说,应该是周元在朝廷上的对手所为。
雪雁听完,忙问道:“可知道是谁?咱们姑爷白白受冤不成?”
王忠道:“隐约有几分是荣大学士的手笔,荣大学士和周大学士素来不和,当年很是结了些恩怨,偏生当今更器重周大学士,想来荣大学士心中有些怨气。”
雪雁皱眉道:“公报私仇?”
王忠道:“天底下多少为官做宰的都是公报私仇,何止荣大学士一个呢?”
雪雁忙道:“王叔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忠一五一十地道:“怕是你不知道,荣大学士原是上皇小时候的伴读,素来对上皇忠心耿耿,上皇登基时很是立了些功劳,后来上皇退位,当今登基后他不大得意,如今上皇圣体大愈,难免有些想法,而且接管兵部的大臣正是荣大学士的门生。”
雪雁咬牙切齿地道:“就为了这个,所以祸害咱们姑爷?上皇就由着他?”
王忠叹道:“姑爷虽然是四品的官,也带兵打仗,但是并不掌着兵权,动与不动,都不会影响山海关的大局。我想,大概上皇就是因此方对荣大学士的手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和区区一个周鸿相比,显然在朝中根深蒂固的荣大学士荣奎更为重要。
雪雁听得满脸怒色,问道:“荣大学士和周大人有什么恩怨,非要治咱们姑爷?”
王忠想了想,道:“这件事追溯到几十年前了,知道的人不多,我还是从小跟着老太爷时才知晓几分。大约是周老大人的缘故,荣大学士和周老大人是同科,年纪相仿,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按理说该当十分有交情才是,谁知竟是水火不容。那时周大人以探花之才步步高升,处处压了荣大学士一头,后来周大人添了长子,也就是现今的周大人,而荣大学士直到十八年前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故而当年很有几分争锋,结下了梁子。周老大人去后,周大人出仕,荣大学士处处为难,虽然如此,周大人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还是做到了大学士。”
雪雁恍然大悟,道:“说到底,乃是嫉恨所致?当年比不上周老大人,现今又和周大人持平。真真是心胸狭窄,自己没本事,倒来恨周老大人和周大人不成?”
她原本就有些怀疑,到底是谁弹劾了周元,同时还告说他在外放之地做出了不法之事,如此胆大,似乎全然不将当今对周家的信任放在眼里,听王忠这么一说,显而易见,也是荣大学士的手笔,想必派去查案的大臣也是荣大学士的门生罢?上皇既先动周元,显然有可用之才接管,不然动摇国本,上皇也对不起天下臣民。
听到她的猜测,王忠点了点头,同时叹气道:“荣大学士上了年纪,又身处高位,难免性子有些左了,越发容不得比他强的,偏咱们姑爷今年二十岁,十九岁已经是四品,而荣公子今年十八岁还在翰林院做编修,差远了。自从周大人出事,你道何以朝中鲜少有人援手?一是因为上皇和当今之争,二是因为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廷里有一半是他的门生。”
周鸿比荣盛有本事,小小年纪四品官,因是自家姑爷,王忠只觉得与有荣焉,林如海去世之际,虽说是二品大员,不过是从二品的虚职,实权乃是三品盐课御史,依照周鸿的本事,显然能做到超越林如海的官职。
雪雁听了不禁冷冷一笑,她这一二年看得极明白,当今很有手段心机,一直都在蛰伏之中,不过因为上皇在世,他又是以仁孝治天下,故而没有动手罢了,可心里对这些老臣,尤其是能左右朝廷的老臣十分不满,泰半官员是荣大学士的门生,荣大学士可不是在找死?怪不得当初当今要给黛玉指婚的三家里,头一家就是荣大学士之子荣盛。
再这么闹下去,等上皇一去,首当其冲被清算的便是荣家,想到这里,雪雁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倘或黛玉嫁到那样的人家,可不是才从狼窝里出来,又掉进了虎穴之中?
雪雁不由得暗暗庆幸,幸亏桑隆这位老元帅看得透彻,先选中了周家之子。
敛起心思,雪雁道:“也就是说不几日咱们姑爷就被押解进京了?”
王忠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深为忧心。
雪雁反而十分冷静,眼睛看向天边流云,轻声道:“只看当今如何出手了。”长乾帝既要做面子照顾老臣,如当初给黛玉赐婚,那么眼下就不会不护着周家,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出手,何时出手,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时机,因而一直迟迟不动。
王忠道:“我再去打探,你回去告诉姑娘一声,然后再去周家安慰周夫人。”
雪雁正有此意,别过王忠,回到房里,正要将此事告诉黛玉,却见紫鹃正眉开眼笑地收拾东西,榻上整整齐齐放着许多小匣子,榻前放着一口箱子。
雪雁掩下消息,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紫鹃见她回来了,便笑道:“你来迟了一步,方才鸳鸯带着小丫头亲自送过来的,是老太太给姑娘打的首饰,哎呦呦,你不知道,整整有一百零八套呢,给姑娘做嫁妆,有镶珍珠的,也有嵌宝石的,还有点翠的,样样都精致得不得了。”
紫鹃心里暗叹,除了宝玉,贾母果然最疼黛玉,瞧着这一百零八套头面,除了金子一千两外,还有珍珠宝石玛瑙,得值一二万两银子,其他三个姑娘出嫁,不知道能得几套。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了然,黛玉身边虽然有很多首饰,但都是贾敏和祖上几位老太太留下来的,要不就是林如海先一步把家里比较贵重的头面给了黛玉,都是旧的,就算炸过了别人也能看出来,须得打造一批新的才显得体面,显然贾母是这么想的。
她随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正是一整套赤金累丝攒珠的头面,发钗、压鬓簪、耳环、戒指、手镯、篦子、挑心等一应俱全,分量虽不重,然却十分精雅。
再打开一个匣子,里头放的便是一套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头面,亦极小巧别致。
黛玉坐在窗下看着,眼里闪过一抹对于贾母的感激,但凡贾母能做的,都为她想到了。
紫鹃把匣子一个一个列在红酸枝木箱子里,叫雪雁过来数一遍登记在册,然后道:“这些东西都是你收着的,仍旧由你收着。”
雪雁在嫁妆册子上重重添上一笔,点头笑道:“我理会得。”
将首饰箱子搬到耳房锁好,雪雁心道黛玉的嫁妆预备得差不多了,除了手头做的衣裳荷包手帕等物,也就一些零碎的篦子梳子脂粉香皂等物,到跟前置办也来得及。
料理完这些,雪雁出来轻轻将周鸿遭难的事情告诉黛玉。
黛玉正在绣帕子,闻声不妨一针扎在指尖上,一滴鲜血落在帕子上,染红了丝绸。
雪雁忙拿着干净的手帕给她裹着,又叫汀兰拿伤药来。
黛玉摆摆手,道:“不必,平常做针线哪回被扎过两次。他入狱了,那可怎么是好?”
雪雁叹道:“我们在闺阁之中根本无计可施。”
黛玉听了,不觉含泪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恨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偏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去,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呢!乳父说的是,你快收拾一下,换身衣裳,去周家慰问一二,替我告罪,说我不能亲自过去,还请周太太见谅。”说到这里,黛玉越发担忧周鸿,不知他能不能平安脱身,再想周元先入狱,然后周鸿又获罪,周家真是雪上加霜。
雪雁答应了一声,正要去换衣裳好出门,偏有探春进来,身后侍书抱着一叠书纸,笑道:“都说雪雁书法极好,比我还强,快些帮忙抄些经书要紧。”
黛玉忙道:“我打发她出门有事办呢,明儿再给你们抄罢。”
探春不知周鸿落难之事,笑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倒是我的事情要紧,太太明儿要将经书供奉到寺庙里去,我们几个各留了许多,下剩这些好歹叫雪雁给我抄出来,明儿就要。”
雪雁心急如焚,哪里肯应,倒是黛玉道:“既这么着,那就留下罢。”
探春方命侍书留下经书,自去了。
雪雁吃惊地看着黛玉,道:“姑娘,我并没有空抄写。”
黛玉道:“无妨,你出去办事,经书留给我来抄,横竖明儿给她就是。”
探春轻易不求人,今儿既然亲自过来,显然王夫人很看重这些经书,探春也是一时抄写不了,才分给各位姐妹帮忙,何况她并不知道她们有要事,而且黛玉书法极好,模仿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即便抄写出来探春也不会认出来。
雪雁听了,只好匆匆换了衣裳,带上备好的瓜果点心,然后找了借口去周家。
时值六月,烈日炎炎,等雪雁到周家时,虽然一路坐车过来,仍旧是一身香汗,周夫人见到她,忙拿着手帕拭眼角的泪痕,眼前还坐着周滟,显然母女两个刚刚痛哭过。
这小半年来,周夫人一直提心吊胆,没睡过一日安稳觉,越发显得清瘦了。
雪雁心中叹息一声,请了安,坐下后,周夫人方问道:“大热天的,你怎么过来了?”一面说,一面忙命人给雪雁看座,又叫人倒茶给她。
雪雁便将来意说了,又说了黛玉之担忧。
周夫人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知道消息后头一个过来安慰我。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叫她不必担忧,一切都有我,我们老爷还未定罪,鸿儿本就无辜,我就不信这苍天没有公理了!”
周家如此遭遇,她越发赞同当初丈夫在当今登基后一心为君的行为。
当初林如海何等忠心耿耿,在江南盐课御史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多年,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结果人一死,上皇就忘到了脑子后头,一点儿额外恩典没有,只对还活着的臣子施恩,端的仁厚,想必是因为后者能在朝堂上牵制当今方才如此罢?
一朝遭难,俱是落井下石之人,越发显得黛玉品性之可贵,须知荣国府都没尽心呢!
雪雁道:“大学士和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周夫人苦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我担心得很,现今虽有几家愿意帮忙的,还有桑家老太君,奈何上头不许,竟是什么都做不得。我们女人家在家里管事,出门应酬,样样都拿得出手,可是这事关朝政,简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日久见人心,经过这几个月的奔波,周夫人看开了,可是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仍旧感到十分难过。
雪雁暗叹,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男女内外之别了,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如何在外头抛头露面为之奔走筹谋?饶是周夫人,也无计可施,更别说她和黛玉两个闺阁女孩儿了。
想罢,雪雁道:“等我回去,再叫人时时打听,但愿能有好消息传来。”
她仍然记得于连生说过长乾帝不会不顾周家,可是周家两父子都如此了,仍然没见长乾帝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放弃周家了?一想到这里,雪雁就十分焦躁,若真是如此,面临着上皇之为难,荣奎之报复,他们可就真的一筹莫展了。
周夫人忙道:“有劳你们费心了,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姑娘记挂。”
又命人拿了两个荷包给雪雁,入手沉甸甸的,雪雁知分量不少,但是自己确实为周家奔波,略推辞了两回不得便收了,回去要分给王忠他们一些人,好让他们打探消息。
等雪雁离开后,周滟低声道:“林姐姐为人极好,虽说哥哥遭难了,没有一点儿不满。”
想到和黛玉一个月的相处,周滟心里十分敬佩她。
周夫人看了爱女一眼,心疼女儿短短几个月就长大了许多,道:“你也觉得林姑娘好?”
周滟点了点头,道:“当然好,咱们家都这样了,林姐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嫌弃,还劝我说父亲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若不是林姐姐,我和哥哥们早慌了手脚。现今哥哥也这样,别人不知道怎么笑话林姐姐呢。”
说着,神情顿时低落下来。自从父亲落难,昔日的姐妹们有许多都不和她来往了,纵然是因为国孝,达官显贵之家不好筵宴音乐,但是书信来往尽有的,她现今只和黛玉、赵嫣然和桑婉、桑媛、张惠等寥寥几个大姐姐有所来往,别的书信送出去都犹如石沉大海。
对于旁人的眼光,周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只安抚爱女。
这些年,她和周元伉俪相得二十余载,背地里有多少人说自己的不是?无非是羡慕二字。现今对于黛玉也是一样,当初羡慕黛玉小小年纪就由当今赐婚嫁给四品武官,所以周鸿一朝落难,他们立刻便生奚落之心,幸灾乐祸,这就是人心。
王忠能打探到然后告诉雪雁的消息,周夫人也打探得清清楚楚,自从知道荣大学士荣奎从中作梗后,周夫人便不再费事地为丈夫爱子打点,她知道一定徒劳无功。
忽然桑母亲自坐车过来,周夫人忙迎了出去。
落座后说话,闻得雪雁来过,桑母道:“我就知道玉儿那孩子一定会过来,我还道她不知道呢,刚打发人去告诉她。”
周夫人感慨道:“那孩子好得很,想来时时留意我们家的消息,才知道得那样早。”
桑母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别太担忧了,鸿哥儿不会出事的。”
周夫人苦笑道:“还说不会出事,人都被押解进京了。倘或我鸿儿做错了事情还罢了,偏偏北疆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瓜葛?难道就因为是随扈之人,就该白得这么个罪名儿?随扈的也不只他一个人,怎么就只他有罪,别人无罪?这也太明显了些。”
桑母暗暗埋怨荣奎心胸狭窄,在这个时候为了公报私仇这样对待周鸿,自己能有什么好处?遂道:“上皇降罪周大人,无非是为了朝廷上的几个要紧职缺,鸿哥儿身上既没兵权,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上皇哪会治他这么个孩子?你暂且宽心,还有我们老太爷呢,难道我们老太爷会对自己手底下的将士袖手旁观不成?”
周夫人想到桑隆乃是三朝元老,手握兵权,在上皇和当今跟前都极有体面,略略放下心来,但是上皇乃是当今之父,又不免转喜为悲,心中患得患失,一时难以尽述。
却说雪雁回去说给黛玉知道,黛玉愁上眉头,道:“外面越来越不安生了。”
叹了一口气,又将桑母打发人来过的事情告诉她。
雪雁洗了手了,拿着经书来抄,一面写,一面道:“姑爷是表大爷的人,表大爷若不出手,如何对得起麾下的将士兄弟?咱们只管等消息。只是到底没有什么法子好使,我只道当今圣人该出手才是,谁知迟迟没有,也不知道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黛玉道:“若叫我们猜到,就不是一国之君了。”
雪雁听了点头称是,不错,长乾帝的心思哪里是那么容易猜测得到。
好容易抄完经书,因担忧周鸿,主仆二人一夜不曾好睡。
次日早起,雪雁胡乱梳洗了一番,将经书送至探春处,探春十分喜悦,查看了一番,黛玉和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一部分出自黛玉之手。
探春看罢笑道:“怪道都说你的字好,果然出挑得很。”
雪雁谦逊道:“三姑娘见笑了,我不过是个丫头,跟着姑娘练几日,哪里比得姑娘。”
探春摇了摇头,因见她眼底微有倦意,不禁生出几分愧疚,道:“莫不是为了替我抄写这些经书,累得你昨晚不曾歇好?”
雪雁忙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心里有事,辗转反侧没有睡好罢了。”
探春听说,便叫侍书拿了个荷包赏她,放她回去。
雪雁捏着荷包上的系子,出了秋爽斋,往园子外面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不知周鸿的案子到如今如何了,北疆距离京城比山海关远一些,怕是要费些时日才能抵达。
沉吟间回到房里,却见小丫头再给容嬷嬷搬东西,不禁奇道:“这是做什么?”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叫我来求林姑娘,借容嬷嬷过去帮衬两日。”
雪雁听了,越发诧异,凤姐这是找容嬷嬷教导她?的确,凤姐的手段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而且糊涂得很,若得容嬷嬷教导,想必手段定然一日千里,但愿容嬷嬷能教导她向善。即使从前不能一笔勾销,可是后面不再作恶,便是积德行善。
她看着黛玉,黛玉朝她使了个眼色。
雪雁会意,方向平儿告罪一声,去容嬷嬷房里帮忙。
容嬷嬷见她过来,笑道:“是琏二奶奶看得起我,才特特打发平姑娘来过来请我。”
雪雁拉着容嬷嬷走到一边,低声道:“不知琏二奶奶好端端地找嬷嬷过去做什么,只是这琏二奶奶做的那些事,得叫嬷嬷知道,心里有个底儿才好。”她和黛玉都知道容嬷嬷素来心口严实,不管听到什么事情,从来不告诉人。
容嬷嬷听她说完凤姐做过的事情,乃至于贾琏在外面偷娶二房之事,不禁感叹道:“真真是热闹得像戏台子上的戏,就是那戏也不如这一出热闹。想来是琏二奶奶听了姑娘的话回过神来了,所以才特特来请我过去。”
凤姐不是糊涂人,不过自小到大,无人教导她这些,黛玉的话她听进去了,可是她手段狠辣,哪里学过什么刚柔并济?纵然想改,也不容易。何况阖府上下,贾母年老,邢夫人不喜她,王夫人毕竟是婶子,剩下姐妹们也不能教她什么。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容嬷嬷身上,容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有她教导,比别人强十倍,便吩咐平儿亲自来请。
凤姐知道黛玉心地良善,不会不答应,平儿觉得黛玉身边的人个个精明厉害,有人教导凤姐,或许凤姐能改进一二也未可知,故赞同凤姐所想,来请容嬷嬷时十分恭敬。
黛玉时常为凤姐忧心,见她愿意改,哪怕只是眼前,也是好的,再说了,有容嬷嬷出手,一定会教导得凤姐不敢再继续为非作歹,便示意雪雁悉数告诉容嬷嬷,容嬷嬷心里有底后,去了凤姐那里,果然将凤姐教导得妥妥帖帖,几乎称得上是一日千里,待得凤姐八、九月间痊愈之后心思手段眼光更上一层楼,此乃后话不提。
凤姐在受容嬷嬷教导时,黛玉和雪雁日夜为周鸿悬心。
转眼进了七月,周鸿从北疆被押解进京,直接送进刑部审讯,而审讯之人正是荣大学士荣奎的门生。听到这个消息,黛玉和雪雁不觉十分忧心。
周鸿一路上风尘仆仆,难掩身上沉稳之气,丝毫无惧。
他知道自己清白无辜,不过是荣大学士公报私仇所致,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前程堪忧,端的只看当今是否愿意保他,可惜看了这么几个月,始终看不到当今的动静。
周鸿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京城的动静,因为桑隆之故,一直都清清楚楚。
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周鸿默不作声地进了刑部大牢,他还没定罪,狱卒虽然贪婪,却不敢怠慢,毕竟说不准这样的人物是就此获罪,还是明日释放,衣食起居比不上家里和军营,却不敢短了他的吃食,只是正值盛夏,牢狱中十分闷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难闻非常。
周鸿在边疆打仗之时,行走于山林之中,吃过比这厉害百倍的苦头,倒不是难以忍受。
盘膝坐在牢里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荷包,即便被押解进京时他仍然攥在手里没叫人搜了去,乃是当初小定时黛玉所做,精巧异常,连同衣服鞋袜后来都随着书信送到了他手里,他一向爱若至宝,里头还装着写有海棠诗的帕子,犹带幽香。
周鸿在山海关时,早知京城一切事务,对于黛玉的风采愈加倾慕不已。这个女孩子虽然娇养于深闺之中,却自有一种风骨傲然,愧煞天下人。
自己落罪了,不知罪名如何,倘或自己就此死了,或者判以重刑,她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周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心疼,见到来打点的管家时,便叫他传话给周夫人道:“倘或我没有了活路,或者判处重刑,母亲就请当今下旨解除婚约,别耽误了她的终身。”
周鸿不同于周元,所以周夫人使了许多银子,能让管家进来探望一番。
管家一见周鸿的处境,便淌眼抹泪起来,他家的少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明明是风采非凡的世家公子,四品武官,转眼间就沦为了囚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罪名下场!
周鸿神情刚毅,劝了好一会,才让他把自己的话传给周夫人知道。
听了管家的话,周夫人不禁落泪道:“这个傻孩子,还没影儿的事,怎么就先咒自己了?”
可是审讯周鸿的乃是荣大学士的门生,深知荣大学士之意,即便周鸿不肯认罪,但其做过手脚后,上了折子,判处很快就下来了,乃是流放三千里,半个月后启程。
周夫人听到这样的判决,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吓得周衍周涟周滟痛哭不已,忙命人给周夫人揉胸掐人中,好容易才醒过来。
周夫人哭道:“我可怜的儿,本就无辜,怎么偏判了这样的刑?”
周滟跟着呜咽道:“怎会如此?大哥哥明明是无辜的。”
桑母听到消息后,亦是担忧,待听到桑隆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直言开口跟上皇和当今要自己的手下四品都司周鸿赶紧回山海关,桑母心里总算放下心来。
桑隆既然敢上折子,就一定有法子保住周鸿。
桑母赶紧打发人告诉周夫人,却得知周夫人去荣国府了,不禁一怔,不知她去做什么。
最近京城里很有些风声鹤唳,家家户户虽称不上草木皆兵,都宁可袖手旁观,不肯出手,消息很快传到了荣国府里头,贾母知道后,忍不住老泪纵横,道:“我的玉儿怎么如此命苦?才说鸿哥儿无事,这会子倒先比他父亲先判了罪名儿。”
贾母本来还为黛玉欢喜,嫁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谁承想灾难一件接着一件,周元入狱时,贾母心里还在想横竖周鸿无罪,总会东山再起,如今他也进去了,还能指望什么?
黛玉又是当今赐婚,贾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婚的。
而且,就算是周鸿就此死了,因着这一道圣旨,黛玉也不可能再寻人家了。
贾赦听说后不以为意,依旧去找小老婆吃酒作耍,只要周家牵扯不到自己家,他并不在意黛玉终身如何,再说了,聘礼他又没得到一分半个,何必为此费心。
邢夫人万事都顺从贾赦,又没有从黛玉婚事中得到丝毫好处,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王夫人倒是感慨了几句,对于黛玉的命运不免有些可惜。
其余人等知道后,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
黛玉本有几分感慨众人之心思,她天性敏感,终究有一些在意,可是三两日后,她便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在房里绣嫁妆,急得紫鹃扯着雪雁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既不生气,也不在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雪雁轻声道:“那些人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为这个恼怒太不值了。”
忽听鸳鸯过来道:“周太太来了说有要事,老太太叫林姑娘过去相见。”
黛玉不知周夫人来意为何,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整衣,叫雪雁陪她过去,途中主仆两个不禁握了握手,方顺着小丫头打起的帘栊进去。
却见周夫人眼睛红肿,神色憔悴,正坐在贾母跟前。
看到黛玉过来,周夫人不觉掉下泪来,对贾母哽咽道:“老太君,我来是为了我那儿子在狱中的交代,他说,自己获了重罪,流放三千里,也不知一去几何,不愿意耽搁了林姑娘的终身,求我过些日子等这件事完了,请旨退婚,并让林姑娘另外择配,退婚是我们的意思,并不会妨碍府上的名声,想来圣人也不会怪责府上。”
贾母闻言一呆,忙道:“何以使得?自古以来,圣旨乃是天意,哪有反对退婚的道理?”
周夫人想起爱子命运,不禁捂着脸哀哀痛哭。
她预料到自家有难,本以为只是轻轻放下,再没料到丈夫入狱不知前程,儿子又先判了刑,十几日后就要上路,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力交瘁,在人前再也撑不住体面了。
黛玉却道:“周太太可否听我一言?”
周夫人听了,拿着手帕拭泪道:“姑娘有话尽管说,孩子,你这样好,是我们鸿儿没福。”
雪雁担心地看着黛玉,只见她朝周夫人福了福身,虽是弱柳扶风之姿,却一脸刚毅之色,道:“请太太转告他一声,他为我好,我不觉得好。他流放十年,我等十年,他流放二十年,我等二十年,哪怕一辈子,他不离,我不弃。周家富贵了,我跟他享锦衣玉食,周家败落了,我随他吃粗茶淡饭。我自幼秉承父母之教,不敢做违我林家门风之事,今日之言,苍天为证,如违此誓,有如此簪。”说着,拔下头上的一根玉簪,一跌两段。
黛玉这一席话轻轻柔柔,说将出来,却是掷地有声,众人顿时惊呆了。
黛玉之性,素与人不同,别人以此为羞,她却不以为耻,故而能当着周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雪雁一面感慨,一面赞叹不已。
好半日,周夫人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痛哭道:“好孩子,是我们周家有福,才得到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
贾母在一旁听了,落泪不语。
周夫人离开后,雪雁陪着黛玉向贾母告退回房,黛玉一点儿都不后悔方才的言语,或许出格,可是她仍愿意秉承风骨,而非苟且一生。
周夫人出了荣国府,并没有回家,也不知桑母送的消息,而是亲自去刑部大牢探视周鸿,将黛玉的一言一行都告诉了他,并未经由他人之口,因周鸿已定罪,流放在即,周夫人的许多银子不是白花的,故能进来探望爱子,且牢狱十分体贴地让人回避,又设了帷幕。
听到周夫人转告的黛玉之言,接过周夫人拿来的两截断簪,周鸿顿时心中大动,他面对自己获罪也冷静自若,但是此时却是虎目含泪。
周夫人泣道:“我也没有料到她竟是如此有情有义。”
周鸿道:“人生在世,得此之妻,夫复何求?母亲更该放心才是,怎么反哭了?”
周夫人泣不成声,道:“再好有什么用?你明明是无辜的,偏要流放几千里,又是西海沿子那边,听说那边极乱,你去了那里,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苦头吃,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心?”
周鸿忙道:“我自小习武,并不怕路上吃苦,只担心母亲和弟弟妹妹。”
周夫人哽咽道:“你担心我们做什么?我们还住在府里,吃好喝好,没有一点儿罪名,哪里比得上你们父子吃的苦?如今已经判了你,明儿再判你父亲,你们父子两个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就是平安又如何?只怕真真就此一蹶不振了。”
周鸿好容易方劝住母亲,低声道:“我瞧着未必,方才在母亲之前,桑将军先过来探望过我了,说桑老元帅上折子问上皇和当今要我回去呢,说自己的兵出事,该他来承担云云。”
听到这个消息,周夫人又惊又喜,道:“当真?”
周鸿点点头,周夫人立时念了一声佛,开口道:“只盼着桑老元帅的折子有用,哪怕先将你收押在牢里,也比流放数千里的强。”
回到府里见到桑母派来的人,周夫人越发多了几分期盼。
不想次日还没得到桑家送来的消息,而前去查周元之案的人回来了,当天便即审讯,周夫人连忙叫人去打探,也不知他们罗列了多少罪名,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判处了斩监侯!
50第五十章
斩监候不同于斩立决,斩立决乃是立即斩首示众,再无转圜的余地,而斩监候则是秋审之后方能执行斩,是缓,或者是改判流放等等,因此看似周元判刑极重,但是显然秋审之时,必然不会还是维持原判。
黛玉忧心之际,闻得此信,乃对雪雁道:“瞧着当今圣要出手了。”
周夫担心丈夫儿子,多日来心力交瘁,如今已是病倒了,雪雁才从周家探望回来,听到黛玉说话,便道:“姑娘说的是。秋审之际不单单是荣大学士的门生审讯,而是由六部长官、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御史、通政使、小三司等等无数官员一同审理,记得这些中泰半都是近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到那时,绝对不会依从荣大学士门生的原判。”
周元判处斩监候,周鸿流放,就算是当今出手,也不知能否有翻身的余地。
主仆二又等了几日,朝中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们和周家乃是最担忧之,不觉便有些焦躁起来,黛玉虽然稳得住,但毕竟年幼,难免流露出几分。
雪雁每日奔走于周家和后门两处,安慰周夫和黛玉等等,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一早,雪雁见黛玉不思饮食,便叫小荷去厨房要一碗粥并两样清淡小菜过来,贾敬才死,府里虽然依旧鸡鸭鱼肉俱全,但是又逢夏日,清淡蔬菜瓜果倒多,平常一要就送来,不想今儿久等不至,雪雁正要亲自过去,就见小荷气冲冲地回来了。
看到她满脸怒色,雪雁心念一转,便知端的。
宝玉受宠,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们去点菜,厨房里便狗颠儿似的奉承,迎春不得宠,大丫头司棋要一碗两三文钱的鸡蛋羹,厨房里百般推脱,显而易见,他们只当周家败落,黛玉又立誓不退婚,便渐渐不将黛玉放眼里了。
果然听到小荷怒道:“厨房里说给老太太、太太老爷们炖东西,叫们等等。”
雪雁冷笑一声,道:“狗眼看低的东西,也不想想,周家虽出事了,老太太却还护着们姑娘呢,从前姑娘没有定亲的时候,她们几时敢如此对待?”
黛玉坐窗下轻啜了一口玫瑰花茶,道:“和这些小一般见识作甚?况她们既然说是给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炖补品,也不是清闲着的,所幸咱们房里有小炉子有炭有米,叫淡菊看着熬一点儿玫瑰花粥送上来,岂不是比厨房送上来的干净?”
雪雁道:“只为姑娘不忿,前儿姑娘定亲,个个过来奉承,如今周家落难,一个个就那样,真真是叫说不上来的愤怒。今儿要一碗粥说没空,谁知道明儿会不会按例送饭来?”
黛玉一笑,正要说话,却听窗外道:“这就是妹妹府里的待遇?服侍林姑娘一场,主仆两个连一碗粥都吃不上?还得自己房里动手?”
随着声音,小丫头打起帘栊,于连生走了进来,由鸳鸯陪着,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监。
一见到于连生,黛玉站起身,雪雁却是喜上眉梢,赶上前叫道:“大哥怎么过来了?”
于连生面上似笑非笑,道:“若不来,哪里知道妹妹和林姑娘主仆这里竟是这样艰难,连一碗粥都不得。不过妹妹不必担心,一会子回去告诉戴公公,戴公公念着南华姑姑,打发送两个厨子和几百斤米炭粮蔬过来也未可知。”
鸳鸯听了十分尴尬,忙给雪雁使眼色,适才听说于连生过来找雪雁拿书,贾母亲自见了他,然后才命自己送他到黛玉这边见雪雁,谁承想到了窗下,竟听到这样的事情。
雪雁看到了鸳鸯的眼色,淡淡一笑,道:“大哥何必如此,横竖们饿不着。”
于连生道:“饿不着也容易,吃一块窝窝头一样能活,只是们自来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这些苦?若是住这里连粥菜都吃不得,瞧着倒是搬出去正经,何况还有南华姑姑留给的宅子,隔壁就是左都御史,自己又有钱,难道还吃不起饭?”
雪雁笑道:“哪里那么容易?瞧大哥说的,为了一碗粥搬出去,还不够笑话呢!何况姑娘体贴老太太,再不肯如此的,这话竟是别再提了。”
鸳鸯旁边连忙点头道:“原是那一干小作祟,老太太并不知道,若知道,定然打一顿撵出去,回去就告诉老太太,于公公只管放心,林姑娘和雪雁这里,老太太再不肯叫她们受一点儿委屈。”
黛玉也笑道:“外祖母一向疼至深,哪里舍得离开。”
于连生听了,笑道:“若是小作祟,打杀一顿撵出去便罢了,只愁连主子也不大留心雪雁妹妹和林姑娘,那样宫里也日夜悬心。”
鸳鸯忙道:“必然不会如此,于公公放心。于公公好容易来一趟,雪雁,快倒们的好茶来,去去就来。”
雪雁答应一声,自请于连生入座,黛玉则主位上坐了,而鸳鸯则去禀告贾母。
等两个小内监由紫鹃领下去撩他室款待,雪雁不等于连生开口,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上回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连生闻言含笑道:“自然是真。”
雪雁皱眉道:“大哥别哄,既然是真,那么们姑爷还差两三日就要上路了,怎么还没动静?难道要等们姑爷上路以后才动手不成?到那时又有何用?”说着,雪雁睁眼打量于连生,目光清澈,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于连生笑道:“今儿来就是告诉一个好消息,咱们老爷要出手了。”
雪雁一愣,随即大喜过望,黛玉眉眼也染上一丝喜色。
于连生跟长乾帝身边,见得多,长了好些见识,安慰雪雁道:“老爷等待时机,就这两日了,恐们忧心不已,特特来告诉们。”
戴权原本以为周家遭逢此难,黛玉主仆二为之奔走,雪雁有南华的体面,该当过来求自己帮忙才是,谁知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等到,心里不免有些佩服,兼之长乾帝一直感激南华,既然雪雁没来求他,他便打发于连生过来透露一点消息,免得她们都急病了。
雪雁放下心来,于连生从来不无的放矢,他既然如此说,显然长乾帝早已准备妥当了。
想罢,雪雁问道:“不知圣打算如何动手?”
于连生想了想,将戴权的话说给她听,道:“知道,毕竟不是什么大物,知道些消息就罢了,哪里知道老爷的手段?圣的心思莫测,就是戴公公也不过只能猜出两三分,戴公公说,明儿就有消息了,叫们放心。”
雪雁听说是戴权之意,不觉一怔。
于连生笑道:“虽没去求戴公公,戴公公心里却记着呢,临来之先,还跟称赞说有心气,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不想着依靠别。”
雪雁扑哧一笑,道:“哪里是不依靠别?现今不是依靠大哥带来消息?不过是从前没想过依靠姐姐要什么,因而一时没有想起戴公公来。”她说的是实话,她本没想过依靠宫里,当然不会去打搅戴权,免得碰一鼻子灰。
被雪雁如此依靠,于连生顿觉心中舒泰,也笑了起来。
黛玉听到这里,便起身留他们兄妹叙话,自己往卧室里去了。
兄妹两个又说了许多话,于连生提出来意,也是个借口,雪雁忙包了好大一包袱的书和一些笔墨纸砚,黛玉听说他来意后,又将昔年教导雪雁时的启蒙书拿出许多来给他,书上都有批注,乃是当初黛玉教她时所批。
于连生命两个小内监拿着东西,意欲起身离开,忽见鸳鸯进来,亲手捧着两碗粥四样精致小菜,对雪雁笑道:“老太太听说了林姑娘的委屈,特特命厨房里给姑娘做了粥菜送过来,已经命赖大家的将怠慢林姑娘的厨娘拉下去打了一顿撵出去,永不录用。”
黛玉从卧室里出来,道:“不过是小事,让外祖母费心了。”
鸳鸯心中苦笑,于她是小事,可偏让于连生看到了怠慢他妹子,哪能不处置。
于连生笑道:“既有老太君给林姑娘和妹子做主,回去便不请戴公公做主了。”
鸳鸯顿时松了一口气,忙放下雕漆食盒,又奉上茶钱。
于连生含笑收了,并没有拒绝,等雪雁送他到门口时,转手将鸳鸯送上来的两个荷包给了她,笑道:“横竖不缺这些,留着吃茶压惊。”
雪雁忙婉拒道:“留给两个小公公吃茶罢,给做什么?”
于连生将荷包塞她手里,笑道:“给,还生分什么?们到哪里都有得的时候,多的是。”说完,一径骑马去了。
雪雁将沉甸甸的两个荷包塞衣袖里,往里头走去。途中遇到许多花红柳绿的丫头和婆子,忙都上来问好,神色恭敬,全然没有于连生来之前的几分轻慢,显然贾母大发雷霆打了厨娘一顿,叫她们心里也明白黛玉这里还有贾母疼爱,而雪雁还有个干哥哥撑腰。
雪雁又笑又叹,说给黛玉听,黛玉亦是一脸苦笑,道:“很不必意这些,且再去周家走一趟,将于公公带来的消息告诉周太太,也好放心。”
雪雁命驾车,直奔周家。
周家这半年来十分寥落,除了几家极交好的,再无过来慰问。
周夫容颜清减,半躺于榻,兄弟三个跟前侍疾,除了周衍还稳得住,周涟和周滟背过去总是哭个不住,自从他们父兄出事,当初依附他们生活的本家旁支也纷纷避而远之,外倒罢了,可是本家如此,焉能不叫他们伤悲。
听到雪雁过来,周夫立即睁开眼睛,道:“今儿一早才来,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管家媳妇忙上来道:“瞧着不同于早上急匆匆的模样儿,倒有两分喜气。”
周夫忙道:“快请进来,许是她有什么好消息带过来跟们说也未可知。”
管家媳妇亲自迎了雪雁过来,不等她请安,周夫便道:“快别多礼了,好孩子,可是有什么消息带给们?”
雪雁点点头,眼光往管家媳妇和丫鬟嬷嬷们身上一溜,周夫了然,挥手叫她们退下,屋里只留她自己和三个儿女,雪雁方上前两步,悄悄将于连生带来的消息说了,却没提于连生,只说是戴权打发过来告诉她,乃是因为瞧她姐姐南华的面上。
周夫惊喜交集,周衍兄妹三也是喜极而泣。
雪雁道:“明儿是有大朝会,想来圣要朝会上做什么,这些们却不知了。”
周夫比她们主仆两个有见识,忙问周衍道:“近日朝堂上有什么动静?”
周衍想了想,道:“现今国泰民安,不曾听说有什么动静。”
雪雁旁边听着,暗暗惊叹,看来周衍小小年纪,早就有一分周元之风范,留意起朝堂动静来,从中能知道些消息。
得到雪雁带来的消息,周夫精神大振,脸上也有了些血色,道:“从来没有能猜出当今圣的心思,瞧来也不知道圣打算如何做。只盼着老爷和鸿儿能早些脱罪,哪怕就此家闲置,也比判处了这斩监候和流放强!”
雪雁忙安慰了半日,方使得周夫略略止住,忙唤进来,拿了两个荷包给她。
雪雁连忙推辞,笑道:“早上太太已经给了,一天还给两回不成?”
周夫笑道:“给吃茶的,费了这些心思,比其他都强,心里念着们的好。收下,心里倒好过些,不收,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了。”
雪雁只得收了,近日来回奔波,她得了不少赏钱,不过大半都散给王忠等了。
却说于连生回到宫里往戴权处回话,待得听到黛玉主仆荣国府里的处境,戴权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这算不得什么,瞧瞧朝堂上,周家一落败,多少都避开了,连本家旁支都不敢亲近了呢!”
又听到贾母的处置,和于连生说不告诉自己的话,戴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好个小子,倒懂得拿作筏子了。说不告诉,怎么还说呢?”
于连生笑道:“只说不请公公做主,可没说不告诉公公好心里有数。”
戴权扑哧一笑,道:“好个于连生,话说得倒巧。”
说毕,闻得长乾帝已回来,戴权忙带过去服侍,大小朝会戴权并不会跟去,这也是长乾帝心机所,唯恐宦官专权。而戴权虽然得势,也不过就是能将一些不起眼的虚职虚名卖给朝廷文武百官,一如当初贾珍给贾蓉捐的龙禁尉,实则根本不会进宫当差。
长乾帝揉了揉额角,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胸有成竹,但是到了跟前,仍有几分疲惫。
长乾帝纵然信任戴权,也不会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
拿着案上关于福建水患的折子,长乾帝微微一笑,上皇一番动作,不少都跳了出来,尤其是荣奎,这样倒好,他们越是极力弹劾周元,并诬陷于他,自己越有借口动手,诬陷朝廷命官,乃是重罪,既然周鸿无辜都能被判流放,何况他们这些本身就有罪的?
这些倒下,自己提拔的心腹顺势上位,等同于砍断了上皇的一条臂膀,虽非荣奎这样的老臣,但是足够了,凡事得一件一件来,自己准备多年,就还能再等几年。
次日大朝会,长乾帝将福建送来的折子传给朝臣看,最终问臣子派遣何去赈灾。
泰半臣子都举荐荣大学士,上皇上面点头微笑,独张璇和一干反对,荣奎构陷周元父子,让这些文很看不过眼,但是摄于荣奎之势,他们不敢表露出来,如今长乾帝一开口,张璇素与周元交好,便站出来道:“臣觉得派周大去极好。”
看着这位心腹老臣,同时还是自己的老师,长乾帝微微一笑。
长乾帝一笑,许多臣子顿时回过味来了,谁不知道张璇是帝师,虽然只教了长乾帝几年,但也有个名头不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就升了大学士,和荣奎、周鸿鼎立朝中,又是永昌公主的老亲家,他如此言语,显然是得了长乾帝的意思,这是要保周元父子两个呢!
荣奎脸色微微一沉,他权势日益扩展,心性也一日比一日张狂,道:“微臣觉得不妥,周元罪名昭著,已经判处了斩监候,何以能当此大任?”
长乾帝看向张璇,含笑道:“张爱卿的意思如何?”
张璇道:“周大甚好,周大不过四十来往,正值壮年,且曾粤海就任多年,于闽南一带十分熟悉,也曾料理过河工诸事,派他过去,比别妥当些。虽说周大已经获罪,然而本朝并非没有戴罪立功一说,若周大赈灾得当,回来有功抵过,有过再添一罪便是。”
荣奎的脸色十分难看,张璇说周元正值壮年,岂不是暗示自己老迈?再添一罪,这有什么用?一去一回,少说半载,多则一年,自己如何等得?
上皇眉头一皱,好容易将周鸿弄下去,抬了自己上来,难道让他起复?正要言语,便听长乾帝道:“既然如此,就派遣周爱卿戴罪立功,太上皇觉得如何?倘若立了功,就赦免他的罪,令其闲置家中,若是有了过,那就罪加一等。”
上皇一听即便周元立功也不会回朝做官,不会影响自己心腹朝中的地位,再者又免了长乾帝派别的过去回来立功升官,便点头微笑道:“也好,就派周元去罢。”
长乾帝大喜,立即命拟旨。
圣旨皆由翰林院所拟,张璇又道:“既然周大戴罪立功,太上皇和皇上是否瞧着能赦免了周大之长子?前些日子桑老元帅上了折子要,若流放了他,岂不是让天下臣民觉得两位圣不体恤臣子?毕竟周大远行千里赈灾,周家只剩老母弱弟,该当宽恕一二才是。”
长乾帝看向上皇,道:“不知太上皇何意?”
太上皇摆摆手,道:“那就免了他的罪,放他回家,职务就别想了。”横竖周鸿无关朝堂局势,张璇朝会上提出,自己总得宽厚一些,若是荣奎不满,回头多多赏赐他些就是。
消息传将出来,有懊恼,有欢喜。
不说黛玉等听说周鸿平安后如何放心,周夫母子四个却是喜极而泣,周夫挣扎起身,忙忙地叫收拾房间,预备热水和衣裳,又派管家去接周元父子两个,周元既要远行,总得回家,周鸿既然免罪,旨意上又说闲置家中,也得回来。
父子两个回来,一家团聚,说不尽的悲喜交集。
洗了澡,换了衣裳,一家坐着说话,周夫提起黛玉最是操心,又说了昨日雪雁带来的消息,周元点头道:“果然是妻贤夫祸少,今儿才算明白了,和鸿儿都有福。原本觉得林丫头已经够好了,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气。”
说着,周元看向长子,道:“日后须得好生待媳妇。”
周鸿站起来,垂手应是,不必父亲说,黛玉对他不离不弃,哪怕没有周家的家规,他也会对黛玉一心一意。
周元又赞了两句,继而交代道:“这一去,必然是一年半载,毕竟赈灾、还有灾后诸事都得料理妥当才能回来,闽南一带熟悉非常,而且张大学士已经跟悄悄说了,派去赈灾的皆是圣心腹,不必担心有半路给捣鬼。”
周夫点头道:“老爷放心去,咱们母子五个家等老爷回来,只要立功,罪过就没了。”
周元嗤笑道:“什么罪过,那些都是诬陷的,是读书,秉承组训,哪里敢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不过这样也好,等回来避避风头,让上皇和荣家没有动手的借口,过个一两年再起复,恐比如今还强几分。”
周元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周夫咬牙切齿地道:“那荣奎也算是个物,何以死死咬着咱们家不放?连外面打点,许多都不肯给面子,除了那几家,其他一点都不肯透露。”
周元冷冷一笑,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荣奎越发糊涂了,也不想想,哪位圣愿意自己的臣子朝中的权势超过自己?”
周衍开口道:“前儿听说,各地进京述职的官员,有好些都先去荣大学士府上拜会,然后才进宫述职呢!还有,去荣国府拜会的官儿也有极多。”
众闻言一怔,周元随即道:“明白就好,须知物极必反,咱们可不能如此。”
兄弟三个同时站起身,恭敬听着。
听周衍提到荣国府,周夫不禁笑道:“荣大学士,荣国府,倒也巧,荣国府的为像极了荣大学士家,都是一般跋扈,咱们家落难,荣国府可一点儿援手的意思都没有,林丫头住那里也不如何顺心,瞧着竟是早些儿娶她进门要紧。”
此话一出,周滟便瞅着周鸿笑,心里却期盼黛玉早些进门,到时候就有教她作诗了。
周鸿面皮黝黑,他们瞧不出什么来。
周元道:“想得倒好,只是别忘了现今还是国孝,到明年三四月份才出孝。”
周夫叹了一口气,道:“老爷说的是,眼下是不能提了,就是到了明年三四月份,老爷未必能回来,他们还是不能成亲,再说,成亲都定春日,瞧来只有等到后年了。”
一时散,各自回房歇息。
周鸿这些日子起起伏伏,心性磨练得愈加刚硬了,正要歇息,忽见周滟蹬蹬蹬跑过来,站门边看着自己笑,他素来疼这个妹妹,便招手道:“不早些歇息,过来作甚?”
周滟跑到他跟前,笑吟吟地道:“大哥,跟说悄悄话。”
周鸿道:“有什么悄悄话?快告诉,不告诉别。”
周滟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笑道:“大哥,都没跟二哥和三哥说,只跟大哥说,林姐姐长得可好了,跟仙女儿似的,就是仙女,也比不上林姐姐呢!”
周鸿心头一热,虽然他并没有见过黛玉,但是也能想象到,必然是美貌异常。
他拍了拍周滟的头,道:“就是告诉这个?”
周滟道:“就是这个。跟林姐姐住了一个月,还跟林姐姐说过大哥的事情呢,大哥能百步穿杨,还能飞花摘叶,还打过一头熊瞎子呢!可是林姐姐害臊不肯听,不过说给雪雁姐姐听了,想,雪雁姐姐一定会偷偷告诉林姐姐。”
听她说黛玉害羞不肯听,周鸿眼里不觉闪过一抹温柔。
灯光下,周滟没有留心到,絮絮叨叨地拉着周鸿说了许多黛玉身边发生的琐事,她毕竟是大家之女,只说黛玉的几件事,并不提荣国府其他,使得周鸿越发明白黛玉了。
到了第二天,周夫备了一份厚礼,使送到荣国府给黛玉。
黛玉收了礼物,并赏赐来使,闻得周元父子平安归家,余者便不再多问了。
周家父子平安无事,府里下知道顿时傻眼了,私下都议论纷纷,真不知道这周家是怎么一回事,一会子高官厚禄,一会子牢狱之灾,这会子又要戴罪立功,林姑爷虽说闲赋家,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继续为官,故此对待黛玉又变了一番心思。
黛玉只当不知,平常绣嫁妆,和雪雁读书练字,闲时去找姐妹们并妙玉顽耍。
黛玉是千金小姐,虽然劳心,却不费力,而雪雁顶着炎炎烈日四处奔波,好容易盼到周元父子平安,心神一松,便即病倒了。
黛玉不肯叫将她挪出去,说下房不干净,吃住也不好,又去请贾母找大夫。
贾母知道后,忙叫去请了相熟的大夫过来。
周家很快也知道了,周夫特特打发管家媳妇送了药材和补品过来,这些日子以来雪雁的所作所为她都看眼里,心里如何不感激,给黛玉预备厚礼时,其中很有一部分就是给雪雁的,依照黛玉的聪明伶俐,自然明白。
雪雁平时身强体壮,病了三五日,吃了药就好了,只是身上有些疲乏。
黛玉不肯叫她做活,只是静养。
雪雁终究静不下来,想起曾听说天灾过后,总有百姓生病,旱灾易水肿,而水患之后,死的多,百姓极容易染上瘟疫之类的病,忙建议黛玉翻箱倒柜地查阅书籍,然后将写有如何防止瘟疫之类的书籍找出来,派送给周夫。
周夫拿到后,对周鸿道:“这孩子果然玲珑剔透得很,想得如此周全。”
说毕,便叫周鸿拿给周元。
周鸿心里自觉与有荣焉,拿给周元看后,周元点头赞同道:“媳妇说的不错,虽是闺阁女儿,性子却不拘一格,这一点就没想到。等南下赈灾时,还得向圣请要几个太医多带些药材过去才行。”
长乾帝听了,忙命四个太医相随,又预备了许多药材与赈灾粮款同行,周元立即启程。
这些消息周夫都给黛玉送东西说让管家媳妇说了,黛玉和雪雁十分欢喜,若能因思量周全而多救一,乃是好事。
清早起来,痛喝了两碗粥,雪雁略觉清爽,坐廊下看紫鹃倚栏绣花,黛玉则旁边看书,忽见平儿走进来,笑道:“们好自。”
黛玉仍坐着,独雪雁和紫鹃站起身,笑道:“怎么有空过来?”
平儿指着身后小丫头捧着的东西,道:“二爷才从平安州回来,带了些东西,二奶奶打发拿几件过来给林姑娘顽。”
黛玉欠身道谢,命雪雁收了,方问道:“们奶奶可大好了?”
平儿笑道:“自从姑娘说了那些话,后来又有容嬷嬷教导,近来性子改了好些,也不管府里的事了,一心一意调理身子,毕竟还年轻,用的都是们给的好药,元气复得快,已经好了,只是到底亏损了身子,容嬷嬷说,还得调养一年半载,到那时怀个哥儿也容易,也不知容嬷嬷教了些什么,横竖们奶奶说了,这一年半载也不管事了。”
众听了,俱是诧异非常,道:“奇了,们奶奶竟能放弃不管?”
平儿道:“问?也不知道,问奶奶,奶奶也不说,只说心里有主意了。姑娘若想知道,明儿问容嬷嬷罢。”
黛玉笑道:“可不问,容嬷嬷跟前有规矩,她教导谁,谁的私事一概不外传。”
平儿听了,不觉十分感叹,回来说给凤姐听,凤姐又对容嬷嬷添了三分敬重。
却说贾琏早已回来了,先去尤二姐那里住了一日方回来,不想见到凤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只淡淡点了些脂粉,不似寻常的脂艳粉浓,连衣着打扮也不似先前那样鲜艳明媚,竟犀利中显出几分柔和来,顿时惊讶得呆住了。
凤姐见到他如此神情,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堆满了笑,道:“二爷一路辛苦了,叫备了好茶好点好果子,二爷且先尝尝,一会子热水烧了,二爷就洗洗澡,去去风尘。”
贾琏坐下来,道:“怎么跟变了个似的?倒叫不敢相信,还是有事求?”
凤姐双眉一挑,横了他一眼,凤眼中满是流光潋滟,越发让贾琏心动不已,嗔道:“难道略和软些就是有事相求?也忒将瞧得小了。”
贾琏拉着她的手,摩挲了两把,只觉得温润滑腻如旧,忙笑道:“是的不是,是多心了,奶奶快别怪,出去这么些时日,奶奶身上可大好了?”
凤姐笑道:“太医说已经大好了,只是仍调养,将管家之事一概推脱了。”
贾琏听了,不觉诧异道:“奶奶舍得?”
凤姐道:“有什么舍不得?为了子嗣大计,管家算什么?可不想咱们两个挣下来的家业便宜了别!等有了儿子,二爷有了后,咱们再给儿子明堂正道地挣家业,岂不更好?”
贾琏满腹疑团,只觉得凤姐改得自己似乎不认得了。
凤姐说这话时,想起容嬷嬷陈述的厉害,眼圈儿不觉红了,滴下泪来,道:“都是从前要强,把个好好儿的哥儿弄没了,倘或略松些,二爷如今也有了儿子了,也不是咱们家的罪了。二爷好歹原谅一回,日后再不如此了。”
提到掉了的儿子,贾琏眼泪也掉下来了。
凤姐见状,忙柔声道:“二爷,日后再不敢为了管家伤了子嗣了。”
贾琏道:“奶奶能这么想,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以前的事情就不说了,咱们日后改一改,奶奶只管好生调理,若是太太叫奶奶管家,奶奶推说身上不好就是了。”
凤姐点头道:“也是这么打算。”
见凤姐说出这样的话来,贾琏欣喜若狂,连连叫好,虽然他对外说偷娶二房乃为子嗣计,但是更多的是喜欢尤二姐的美貌以及凤姐所没有的温柔小意,可如今凤姐回转过来,待他又温柔了许多,到底是嫡子要紧,尤二姐再好,生下的儿子也不能承继宗祧。
晚间歇息时,贾琏急于求欢,凤姐忙按住他道:“二爷别忘记了,现今咱们身上有两重孝呢,一层国孝,一层家孝,虽然咱们家里不意,可是外头知道了说得话不好听。”
贾琏一腔热情顿时被浇了个凉透。
凤姐暗暗冷笑,闭上了眼睛,只想着来日之计。
容嬷嬷教导她各样手段规矩,她学以致用,一面用心学,一面悄悄打发别去打听贾琏去平安州前到底常常去宁国府做什么,谁知道竟得知他外面停妻再娶,还咒自己早死!凤姐何等心性,哪里容得贾琏如此?恨得险些到宁国府里痛骂打砸一番,然后将尤二姐治死,还是容嬷嬷劝住了,教导她许多手段,既要稳,还不能落得不好的名声。
凤姐本来打算将尤二姐接进来,然后设计弄死,外面去告贾琏两重孝中停妻再娶,然后再弄了张华过来打官司,不想容嬷嬷听了她的打算,当即就骂了她一顿,说她糊涂,这样一来,不但讨不到好,将来出事,贾琏案底犹,兼之尤二姐死了,到时候只会恨她。
凤姐将容嬷嬷当成了真佛供奉自己院里,日日请教,容嬷嬷暗暗摇头,凤姐真真是个糊涂透顶的,一点大家主母风范都无,难怪黛玉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好好教她。
凤姐此时强忍着怒火,只当不知尤二姐之事,内里调理身体,外面推脱管家,一心一意地对贾琏嘘寒问暖,她身子一好,风采渐复,原生得十分标致,引得贾琏垂涎欲滴,却偏贾琏急上火时,又念叨着国孝家孝,只把贾琏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恨不得立时按倒凤姐。
凤姐不再理会贾琏去何处泻火,偶尔也放他去平儿房中,只按着容嬷嬷的意思,趁着国孝家孝这段时候好生调理身体,说不定出了孝,自己就完全康复了。
凤姐忽然之间不再管事,阖府上下等都觉得纳罕,忙都私下向平儿打听。
送走了袭,平儿心中苦笑,现她也猜不透凤姐的心思了。
独黛玉知道内里缘由,对雪雁道:“真真是容嬷嬷的手段,这才多长时候,琏二嫂子就变了许多,听说那些事都不肯做了,虽说前事难平终有报应,但是日后不再作孽,却是极好。”
雪雁赞同道:“到底是容嬷嬷。”
对于凤姐的心性和狠毒等诸多手段,她并不赞同,可是对于凤姐这个物,雪雁还是相当喜欢,当然并不是说抹平凤姐做过的那些事,只觉得凤姐能痛改前非自是好事一桩,至少,以后她不会再做这些事,伤天害理了。
不久,凤姐亲自过来求黛玉将容嬷嬷多留她身边几个月。
黛玉的礼仪早已学得十全十美,身边还有张嬷嬷,问了容嬷嬷的意思后,便答应了。
凤姐感激不尽,自此对黛玉越发上心,竟好得跟一个似的。
51第五十一章
贾琏从平安州回来时,薛蟠亦回来了,倒比他早一日,还说认了柳湘莲做兄弟,偏生自己水土不服当即病了,卧床静养,荣国府各处听说后,忙都打发人去看。
黛玉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又定了亲,对此很避讳,倒不必,凤姐却是嫡亲的表姐,打发人去探望回来后,听说薛姨妈忙着给柳湘莲置办房子成亲,不觉冷冷一笑。
凤姐时时派人留意小花枝巷子里的事情,恨得抓心挠肺,只是在容嬷嬷压制下不动声色,当得知贾琏从贾珍处拿了几十两银子给尤三姐预备妆奁嫁妆,又听说许的是柳湘莲,便道:“柳湘莲再不济,也是个世家子弟,不曾想竟愿意做这剩王八!”
小红站在一侧,轻声道:“大约柳二爷不知底细才应了。”
小红原是怡红院里的三等丫头,因有三分容貌着实想往上高攀,奈何怡红院里的大小丫头们个个都是乌眼鸡似的盯着,一时不得机遇,又被骂了一顿,随即灰了心,兼之和贾芸互换了帕子,便趁着凤姐赏识跟了凤姐,她言语简便,生性伶俐,性子又忠心耿耿,如鱼得水,现今已经和平儿丰儿一般地位了,凤姐品度多时,近来打探消息传话,都是叫她去办。
凤姐冷笑道:“咱们这位二爷我还不知道,必然是没跟柳湘莲说明白,哄得柳湘莲应了。我倒要瞧瞧,等柳湘莲进了京,知晓了那一对淫、妇、浪、女的所作所为后还愿意不愿意!”
凤姐已将尤二姐的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十九岁,早定了亲已经退了,她虽然性子狠,手段毒,然而却十分鄙弃行为放荡不守妇道之女,对贾琏亦是忠贞不二,不然不会设计整治贾瑞一番,只是没想到贾瑞一次两次不改,就此丧命,故凤姐瞧不上尤氏姐妹先和贾珍贾蓉父子厮混,后又和贾琏拜天地,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婊、子,偏还要立牌坊!
提起这个,凤姐心中亦恨宁国府贾珍父子夫妻,亏他们好了一场,自己处处偏疼贾蓉贾蔷几个,多少机密事交给他们办,没想到都是白眼狼,竟作那火上添油之事,恐怕尤氏早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当成烫手山芋了,既然贾琏不怕脏地惦记着,乐意将她送出去。
小红听了,垂首不语,她也十分不屑尤氏姐妹的所作所为。
凤姐好半日方压住怒火,乃对小红道:“咱们里头都是死人,个个被瞒得严严实实,叫旺儿给我盯着那边,倘或叫别人晓得我知道了这件事,可仔细他的皮!”
小红答应了一声,道:“奶奶只管放心,我已经嘱咐过旺儿了。”
容嬷嬷默默地看着凤姐,等小红出去了,方上前点评凤姐的言行举止,对于凤姐时不时踩着门槛子挽着袖子骂人动不动就亲手给人耳光,粗俗无礼,容嬷嬷觉得实在不像大家出身,就是荣国府下面的丫鬟也没有这样的,且连一点应酬交际的手段都没,明面上长袖善舞圆滑周到,实际上处处不妥,故她一面教导凤姐道理,一面纠正凤姐礼仪。
如今府里有人管家,并非只有自己能管,贾琏的心被尤二姐勾了去,还诅咒自己死,自己病歪歪的只有一个巧姐也常常生病,虽有几个心腹,可谁知道将来自己失势后会不会还对自己忠心,凤姐听完容嬷嬷的教导,忍不住拉着容嬷嬷的衣袖哭。
容嬷嬷叹了一口气,搂着凤姐安慰,正如黛玉曾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作为教习嬷嬷,容嬷嬷教导了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女孩子,其中就有后来被姬妾外室逼得几乎疯魔了的女子,那个女子从小儿敬爱她,容嬷嬷也当她是女儿一般,可惜当时那个男人外放,等容嬷嬷知道后,她已经死了。
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容嬷嬷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对于外室深恶痛绝。
容嬷嬷自梳不嫁,未尝不是因为见惯了这些事,对世间男人早觉得失望透顶,且自己出宫年纪老大,故在贾琏偷娶一事上,容嬷嬷十分偏心凤姐,亦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凤姐哭完,容嬷嬷叫人送了热水上来,小红服侍凤姐洗脸净手后,仍是赫赫扬扬的琏二奶奶,面上不见一丝软弱之色。
晚间贾琏并没有回来,只吩咐小厮过来说在宁国府和贾珍有事相商。
凤姐冷笑一声,知他去小花枝巷子了,遂留容嬷嬷同睡,反叫平儿回自房安歇。
容嬷嬷在枕畔间细细教导了她无数事情,也告诉了她许多道理,当她听到容嬷嬷陈述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层大罪时,凤姐顿感惊心动魄,不过她虽请容嬷嬷教导自己,却并没有将此事吐露出来,只当容嬷嬷在教导她如何做好一位当家主母,避免这些事情。
凤姐毕竟是本性难改,虽然现今有些害怕,但是却并不后悔做过这些事,她自认依靠四大家族之势,自己父亲王子腾位高权重,没人敢翻这些旧账。
容嬷嬷暗暗叹息,唯恐凤姐手上再添人命,便劝她别当尤二姐是一回事,道:“二爷那性子,最是喜新厌旧,过个一年半载,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旧人?况且,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还真能当一回事地禀告祖宗不成?就是生了儿子,也不过是个外室子,连庶子都比不上呢!现今奶奶只管养身子,添了儿子,有了底气,到时候惩治谁都名正言顺。”
凤姐道:“嬷嬷说的我懂,只是这心里跟针扎了似的,我纵有一辈子不好,可也有两三日好的时候,在这屋里,竟成了贼一般!旧年我生日,他那样给我没脸,和个下人媳妇就在我们屋里鬼混,恨不得我立时就死了。”
说着不禁泪如雨下,道:“嬷嬷也听了打探来的消息,一眼就爱上了,竟将我一笔勾倒。”
凤姐生日那事发生之际,容嬷嬷和张嬷嬷陪着黛玉在山海关,故不在场,回来后倒听说过,不禁叹道:“二奶奶更该为自己着想,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奶奶没有儿子傍身,行事底气不足,男人靠不住,就靠儿女。”
凤姐重重地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道:“方才嬷嬷说二爷喜新厌旧,我倒是有个主意。”
容嬷嬷便问是什么主意。
凤姐道:“他既然喜新厌旧,我就给他两个新人,先叫他厌了那个尤二姐,那尤二姐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性子又软,说不定我不必出手,她自己就先自怜自艾绝了命了。”
容嬷嬷却道:“二奶奶本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何必再叫屋里添上这么几个人刺自己的心?横竖二爷是改不了的性子,不必二奶奶动手,早晚得弄出些什么来,二奶奶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到时候尤二姐出了些什么事情,岂不是就有人循着由头反说琏二奶奶的所作所为导致尤二姐之难?二爷若知道了,少不得对琏二奶奶再添一层愤恨。”
凤姐听了,满脸不甘,道:“嬷嬷也太心慈手软了,自古以来妻妾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
容嬷嬷叹息一声,劝道:“虽说是你死我活,可何必自己出手?二奶奶且等等看,再说二爷不是十月还得去平安州一趟?等二爷回来,若二奶奶不改主意,到那时再说罢。”
凤姐方答应下来。
转眼间进了八月里,凤姐从园子里出来,她现今不在插手管家,平时清闲得很,常去园子闲逛,闻得柳湘莲来拜会薛姨妈,彼时薛蟠未愈,遇见了薛蝌,便请他进卧室相见,薛姨妈想着柳湘莲对儿子的救命之恩,也不怪他旧年打过薛蟠一顿,兼之挨打后薛蟠反而上进了,故心中感激不尽,治了酒席拜谢。
听到柳湘莲回来的消息,凤姐便想起了尤三姐,随即想起了尤二姐,挑眉一笑,折断手中的鲜花,投入水中,眉眼间尽是冷意,对小红道:“明儿就有好戏看了,咱们且等着,先叫他们自己乱将起来。”
柳湘莲既归,必然不久后就会知道尤氏姐妹的好事,哪个男人能容自己妻子是别人嫖过了的,尤其柳湘莲乃是世家子弟,就是他自己不在意,外面的闲言碎语也如潮水一般。
在贾琏外室处侍候过的小厮没一个嘴严的,尤氏姐妹和贾珍父子并贾琏等人说过什么私话,早传了许多出来,凤姐命旺儿细细一打听,自然知道尤三姐要会会自己,不过是个外室的妹子,竟然先想弄倒自己让自己姐姐进来做正室,端的无耻老辣,虽然对她嫖弄贾珍等人暗暗解气,但是自己也不容别人来挑衅。
小红扶着她顺着沁芳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虽说痛改前非大善,但是尤家三姐儿这样的名声柳二爷岂能真不在意?何况还是自己择配,非得别人答应不成?”
凤姐点头道:“尤家再穷,能有邢大姑娘家穷?人家连房子都是租的,邢大姑娘还不是端雅稳重的好女孩儿?她们尤家又不是没饭吃,尤老娘养两个女儿这样,不过更想荣华富贵罢了。尤二姐水性杨花,尤三姐倒是个人物,可惜了,既然心中有人还自甘堕落,可见是吃不了苦受不了贫,若能洁身自好等着柳湘莲,我倒能高看她一眼。别说什么无力反抗,正经拿出气势来,珍大爷色厉内荏,若她以死相逼,还真敢欺负她不成?就是死了也比受人玷辱了的强,现今不是做得极好?非是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可见起先也不是不能。”
据打探来的消息说,若不是尤二姐见尤三姐胡闹得厉害,连贾琏都捎带上了,想着给她找人家嫁出去好好过日子,贾珍又得了新的相好,恐怕尤三姐这会子还不想嫁人呢。
小红听得忍不住一笑,甚为赞同。
主仆两个正走着,忽见雪雁迎头过来,凤姐方掩住适才的话,她素喜黛玉主仆二人,笑问道:“听说你病了,可大好了?不然怎么有空来园子里。”
雪雁笑道:“多谢二奶奶记挂,早好了,只是姑娘叫我静养,好容易才放我出来。”
凤姐道:“林妹妹也是心疼你,你操劳了这么些时候,阖府上下就没人不知道你对林妹妹忠心耿耿,正经让人伺候你几日又如何?”又见她手里拿着东西,便问她去哪里。
雪雁道:“二奶奶夸得我越发臊了,我哪有那么好,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言罢,方举起手里的香囊,笑道:“我去栊翠庵,前儿妙玉师父说姑娘的香袋儿做得好,姑娘特特将先前做的两个叫我送过去给妙玉师父。”
凤姐诧异道:“妙玉是个出家人,还爱这些不成?”
雪雁笑道:“说到底,妙玉师父也是个女孩儿家呢,哪里不爱这些精致物事?瞧瞧栊翠庵里的东西,连府里都比不上呢!”
凤姐一想也是,当初贾母带刘姥姥游园,刘姥姥用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说不要便不要了,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你快去,别耽搁了。”
雪雁方告辞,径自往栊翠庵去,见途中处处绿瘦红稀,唯有天边流云依旧,不觉感叹了几句,方进栊翠庵,见了妙玉,送上香囊。
妙玉乃是出家的尼姑,精于佛法,亦通文墨,然而于针线活儿就不大精通了,身边老嬷嬷和小丫头也不善此道,十分羡慕黛玉做的小物件,黛玉本就不当她是尼姑,便叫雪雁送来,妙玉见了,果然欢喜,笑道:“你们姑娘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可巧邢岫烟也在,她原是来同妙玉论书的,见状闻言,道:“你拿着这个像什么?僧不僧俗不俗,亏得你说自己是槛外人。”
妙玉淡淡一笑,道:“林姑娘就看得透,你反不及她。”
槛外人,槛内人,不过一槛之隔而已。
邢岫烟笑道:“从前都说林姑娘如何小性儿爱刻薄人,我倒觉得林姑娘行事落落大方不见俗气,不说送的不厚不薄,当初琴妹妹得了老太太的斗篷,连宝姑娘都说了两句,现今回来会了林姑娘,倒是亲如姐妹一般。”
虽说邢岫烟和宝钗好,皆因宝钗处处帮她,典当了衣服宝钗也默不作声地送来,但是黛玉也一样好,当初黛玉回来时带来的礼物她得了一份和众姐妹相同的,开春天冷,自己衣服典当了出去,全靠那些貂皮又悄悄做了一件袄儿方没冻着。
妙玉道:“琴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性子倒好。”
邢岫烟听了,道:“想来你也觉得好,所以旧年才送了那么些梅花。”
妙玉点点头,转头对雪雁道:“你怎么还没走?”
雪雁笑道:“才说要走,师父和邢大姑娘这样说话,我哪里来得及说?”
妙玉不在意,便叫她回去,邢岫烟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倒是和她同路罢。”
妙玉依了。
雪雁跟着邢岫烟一起出了栊翠庵,见邢岫烟衣着清雅,并无奢华之物,连一件饰物都没,自己打扮得都比她好,当然自己尚因南华之死,穿着亦极素淡,但是首饰却并不缺,不过邢岫烟行动间自有一种闲云野鹤之气,令人心驰。
走到沁芳闸,两人分手,一个往迎春那里,一个出了园子。
雪雁见黛玉房里无端多了两盆白海棠,冰清玉洁,摇曳生姿,竟比那一年在宝玉处见到的还好些,不禁问道:“哪里来的?出门前还没见。”
黛玉却不在眼前,紫鹃笑道:“姑爷才打发人送来的。”
雪雁听了,会心一笑。
周鸿本就不拘泥于礼数,指婚后,在山海关便时常送东西给黛玉,如今回了京城,身上职务一概免去,闲置在家中,更有这份闲心和黛玉来往了。
他本人又是书香世家出身,相当有才气,书法更是一绝,因此这些日子里,他每每打发管家媳妇来,或送两盆花,或送几盒点心,或是一篮鲜果,或是抄录的一些孤本绝书,尤其后者乃是黛玉最爱,往往还在书里夹着花笺子,上面或是一诗,或是一诗,或是一联,或是一谜,或是偶然得来的好句,或者家常的只言片语,心思十分细致。
黛玉本性也爱这些,兼之他们名分早定,皆过了长辈之眼,算不得私相授受,故也回些东西,倒是诗词和针线两样居多,别的都不大回送。
雪雁走进黛玉卧室,见她正在伏案写字,便问道:“姑爷这回只送了海棠花儿来?”
黛玉回头见到她,脸上一红,摇头道:“亏他有闲心,在花间挂了一张粉笺子,写的却是近日苦思不得的谜语,我已得了谜底,一会子叫人送东西时捎过去。”
雪雁扑哧一笑,乐开了怀。
看到他们两个你来我往,虽然光风霁月,但是难掩情意绵绵,雪雁从心里替她欢喜。
黛玉见状,啐了她一口,复又回身将将谜底写下,端详再三,方嘴角含笑地叫雪雁拿出自己做的一条石青色抹额,打发人一并送去。
周鸿得到后,忽而一笑,似乎黛玉认定了他更配雄鹰,连抹额上绣以鹰纹。
周滟蹑手蹑脚地悄悄从后面过来,正欲探身去看,便听到周鸿道:“你再这样淘气,仔细我跟母亲说一声,给你请两个教习嬷嬷来。”
周滟停下动作,撇嘴道:“大哥好容易回来,偏还这样惯会威胁人。”
说完,凑到周鸿眼前,却见他已经将东西收了,不禁大失所望,道:“我就是看看林姐姐送了大哥什么,大哥这样小气不给人看。”
周鸿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起身出门。
周滟听了,连忙跟上,问道:“大哥要出门去?别是因为我要看林姐姐送的东西罢?”
周鸿淡淡地道:“今日不出门,明日出去,去西山打猎。”他固然闲置在家,但是并没有放下弓箭骑射,每日五更天起来还得练一个时辰的武功,想着如今已经进了秋季,正是猎物皮毛肥厚华美之时,打上一些回来,给父母弟妹和黛玉做一件冬衣倒好。
周夫人听说他要去打猎,自己本就不把儿子拘束于家中,忙命人预备他出行之物。
不妨周衍和周涟也知道了,遂跑过来央求一起跟去。
周夫人对此做不得主,只看着周鸿,问道:“你两个兄弟跟去可使得?若是不好,你就自个儿去,留他们两个在家读书。”
周鸿摸了摸两个弟弟的头,抬头对周夫人正色道:“科举也是一件费心劳力的事情,哪一年不从贡院里抬出许多学子来?衍儿和涟儿自小也学骑射,正好,趁着我在家,明儿去打猎,好好考校一番,瞧他们有没有长进。”
周夫人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周衍和周涟两个整装待发,牵着自己的小马,两人自从周鸿答应后,喜不自胜,一夜都不曾睡好,清晨慌里慌张地起来,匆匆吃毕早饭便往马厩来,就怕晚了。
却见周鸿不慌不忙地从内院里出来,穿着青蟒箭袖,束着同色抹额,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越发显得气势卓然,压倒众人。
兄弟两个赶忙送了马缰,上前行礼。
周鸿将手一摆,道:“自家兄弟如此作甚?”径自走进马厩,斟酌半晌,选出一匹照夜玉狮子来,和他在山海关没有带回来的宝马不相上下。
周涟先是见周鸿身上的活计精巧,披风上的黑鹰活灵活现,若不是他们靠的近,只当眼前真有一只雄鹰展翅,不禁道:“这些都是嫂嫂做的罢?果然好。我听说昨儿个嫂嫂就送了一挑抹额,瞧大哥今儿迫不及待地就戴上了。”
接着,他又见这匹马挨着周鸿亲亲热热,顿时羡慕不已,道:“这匹马我早看上了,可惜太高,性子又烈,都不肯叫我靠近,咱们家就只有大哥才能骑它。”
周鸿回身打量了他一下,一本正经地道:“你好好练功,再过个十年,玉狮子就跟你了。”
周涟听了,顿时悲愤道:“大哥,你是在笑我年小个矮功夫低罢?”
周衍忍不住莞尔,道:“三弟,你再这么着,一会子大哥就不带你我去打猎了。”
周涟立刻捂嘴不语。
周鸿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将弓箭水囊伤药等物挂在马鞍畔,叫上仆从,出了府才翻身上马,带着两个兄弟径往城外西山疾驰而去,披风掀起于风中,更增威势。
周鸿常年征战沙场,于山林极是熟悉,况少年时没少进过西山,故带着两个弟弟深入其中,只拣皮毛肥厚华美的野兽打。
周涟好奇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只打这些?咱们家的皮子多得很。”
周涟年纪小,性子却伶俐得很,见到这些猎物便知是为了取身上的皮子。
周衍在旁边瞥了他一眼,眼瞅着周鸿离得远,方道:“家里的皮子虽然也是大哥以往得的,可是哪里有今日亲手打的新皮子好?我跟你说,这些皮子,咱们能得一身衣裳就极好了,其他的大哥肯定是送到荣国府给嫂子。”
周涟恍然大悟,坐在马上呵呵大笑。
周鸿一箭射死一只急于扑来的金钱豹,不甚满意地叫下人收起来。
越往里深入,猎物越多,午间众人便在水边烤肉而食,至晚间,方满载而归。
周涟跟在后面喜得眉开眼笑,在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地道:“我打了好几只猎物呢,有野鸡,有野兔,回去叫厨房整治了,咱们一道吃。”
周鸿只听不言,面容一如既往地冷肃非常。
越过一座小小破庙,已将近城,忽见前面有一人走来,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双眼无神,却是认得的柳湘莲,周鸿素知柳湘莲武艺高强,此时倒像是被魇了似的,不禁大喝一声,断然开口道:“二郎,往哪里去?”
柳湘莲一惊而醒,反而吃惊道:“不是薛大哥打发小厮来请我么?”
话音刚落,自己先回过神来,哪里是什么薛家的小厮以及薛家给自己预备的新房,明明就在城郊之外,远处只有一座破庙。
周鸿跳下马,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地像什么样子?”
柳湘莲定睛一瞧,见是周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周鸿虽然是大学士之子,也和一干世家子弟常有来往,至今未断,柳家虽然败落了,柳湘莲无缘结交权贵之子,但是却因武功高强很得周鸿另眼相看,称不上热络,倒也认得,道:“我逢大难,亦未如你一般,你如今这副模样,果然一蹶不振了不成?”
柳湘莲听了,顿时想起周鸿下狱判刑,后又闲置于家,不觉心中一动,道:“一言难尽。”
周鸿便道:“说出来也许心里的郁气就散了。”
说着叫人在路边草地上设一大毡,送上酒袋,席地而坐,朝柳湘莲作势相邀,柳湘莲见状,反而不说离去,跟了过来,坐在他对面,喝了半袋酒,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将自己如何打了薛蟠后远走他乡,回来如何救了薛蟠,又如何遇到贾琏定亲,直至尤三姐之死都说了。
周鸿听完,冷笑一声,道:“往日我看你也聪明,如何反糊涂起来了?”
柳湘莲不解,问道:“我怎么糊涂了?”
周鸿淡淡地道:“自古以来,娶妻娶贤,你知尤姑娘不妥退亲,乃是理所当然,难道还要去做那等剩王八?与其说尤氏不堪你退婚之辱而死,倒不如说痛改前非而不得羞愤自尽。我问你,你只听贾宝玉一番话,可曾详细打听过尤氏姐妹的为人?”
柳湘莲摇头道:“当初我只听说琏二爷为了子嗣娶了二房,乃是妻妹,哪里想到是从宁国府出来了,后来知道后立即去退亲了,倒不曾打听。可是尤氏竟是十分刚烈,自刎而死。”
周涟在旁边听完,扑哧一笑。
柳湘莲看过去,不知他在笑什么。
仿佛看出了柳湘莲的疑惑,周衍抢先笑道:“如今正值国孝,听说宁国府里的敬老爷也死了,两重孝下,琏二爷竟然背着父母停妻再娶,可见其为人,和他们鬼混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尤姑娘自尽,你认为她刚烈,真真是好笑,若没做过那些事,怎会羞愤?别说你退婚理所当然,就是别人知道她有这样的名声,做过那样的事,也只有退婚一个道理。难道只许他们痛改前非择你为配,就不许你为了名声而退婚?你若真答应了,那才成了笑话呢!”
柳湘莲本就心痛地糊涂了,听了这么一番话,细细一想,似觉无理,又似觉无理。
周鸿心中关怀黛玉,回来后立即派人打探,于宁荣国府里的事情无有不知,看着柳湘莲道:“我倒也听说过几分,实不堪为你良配,你为此失魂落魄,倒也好笑。”
柳湘莲一怔,他本后悔莫及,听着他们的意思,自己退婚也是有理?
周鸿淡淡地道:“多说无益,你若觉得后悔,不妨去打探打探那尤姑娘为人,回头再来告诉我你是后悔不后悔。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做这小儿女之态作甚?若真是个好的,你如此也罢了,偏连我都听说了,你倒不如好好去建功立业,也算是光宗耀祖。”
柳湘莲闻言一呆,看着周鸿起身离去。
过了良久,柳湘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袋,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转头回城去打听了,他没有去找别人,只因和赖尚荣好,又因今日天晚了,便第二日去找赖大,想必赖大知晓的清楚。
赖大听了他的陈述,不禁跌足道:“亏得你来找我。”说着将尤氏姐妹之事细细说了。
柳湘莲叹道:“我只当她是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我冤枉了她为人方自刎而死,没想到她并不清白,不过她改过自新极为难得,可见也是刚烈之人,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死。”
赖大嗤笑一声,道:“你也是个痴心痴意的,改过自新有什么用?既犯了这个淫,那就是一辈子失足,凭她有多少好处,也都被抹没了。何况谁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姐姐有了终僧靠,看不过她时时辖制珍大爷父子和琏二爷,想着给她找人家,方想起你来,不然只怕还在跟爷们鬼混呢!你好好个世家子弟,纵然一贫如洗,还有个名声在,娶不到千金小姐,怎么着也比她强些,何况还有你姑母,岂能真不在意你终身如何?不是我说,那尤氏娘儿们都不是好的,臭名昭著,你若是娶了她才好看呢,满京城里笑话死你!”
说完,喝了一口茶,又道:“此事原也有你的不是,婚姻大事何等要紧,你不打探打探只听说是古今绝色就那样松手由人做主,也不想想琏二爷平素都做些什么,孝里娶亲真当是好事了?有什么值得你信的?你既先应了,事后又反悔,也非大丈夫。”
柳湘莲不忍尤三姐受此误解,叹息为之辩驳道:“人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都是世人误了她,也误了我。仔贪欢,放浪形骸,不过是为权势所逼,非她所愿,偏她改过了,却又为世人所不容,我又退了亲,故唯有一死可昭日月。”
赖大听了,却不苟同,道:“世间皆是如此,不说这些好听的话,我只问你,你若果然娶了她,可抵得过世人眼光?一日两日不会,三年五载呢?”
柳湘莲自认无法忍受世人如此眼光,苦笑一声,道:“果然是世情如刀要人命。”
说毕,辞别赖大,径自去找周鸿。
周鸿正吩咐下人将皮子硝制了,闻声忙命请进来,问道:“如何?”
柳湘莲坐在椅子上,叹道:“我已经打探过了,反倒更心疼她,如今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世人总是如此,我竟有些厌倦了,倒不如弃了红尘,反得清净。”
周鸿冷冷一笑,道:“只为了这么一件事这么一个人,就令你柳家就此绝后,不顾你姑母素来疼你如子,倒让我不屑了。情之一字固然要紧,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亦是人生乐事,但是难道家业、父母亲人就不要紧了?两厢本就相宜,何必舍此就彼。”
柳湘莲顿时如醍醐灌顶,胸中豁然开朗,蓦地起身作揖,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到柳家就剩自己一根独苗,若就此断绝,哪里对得起父母之在天之灵?
周鸿面不改色地受了,端详他一番,道:“你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柳湘莲道:“我想先辞了薛家,然后去外面走走。”
周鸿道:“我瞧你一身武艺,十分高强,愿不愿意从军?柳家本也是行伍出身,你若立下功劳来,何愁家业不振?你若无意就罢了,若是有意,我书信一封,向桑老元帅举荐你,到了山海关,必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与其为情所困庸庸碌碌,倒不如保家卫国,也算尽心。”
柳湘莲想了想,横竖眼下十分厌倦,倒不如去看看,道:“既如此,那就多谢筹谋了。”
周鸿当下修书一封,给了柳湘莲。
柳湘莲临走之前,忽道:“我听说世兄已定了荣国府之表亲林家小姐为妻,倒不如听我一言,等出了国孝,早些成亲。你既深知尤氏之事,想来也知道贾家表面是金粉玉饰的诗书世家,实则是道德沦丧的虎狼之地,竟是早早出来要紧。”
周鸿一怔,柳湘莲已扬长而去。
柳湘莲走后,前去薛家作辞,闻得尤三姐已死,他要去关外,薛蟠十分不舍,奈何柳湘莲心意已决,只得撇下为他预备成亲的新房,赠送了许多盘缠,方放他离去。
宝钗从园子里回来,听他唉声叹气,又见薛姨妈猜疑,问出端的后,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乃是他们前生命定,这些日子咱们也尽心了,由他们去罢。再说,别人的事你管什么?柳二爷既去建功立业,哥哥该为他欢喜才是,怎么反伤心起来了?倒是正经先去酬谢了陪你东奔西走的掌柜伙计,不然瞧着太过无理。”
薛蟠方想起此事,自是答应了,才说着,外面伙计就送了薛蟠特特带来给母亲妹妹的土仪等物,听得薛姨妈和宝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这都一二十日了才送来,还说是特特送来的,若不是,岂不是要等到年底了?”
宝钗回去将礼物分给诸位姐妹,独黛玉加厚一倍。
见到家乡之物,黛玉不觉有些伤感,乃对雪雁道:“那一年你也买了好些,倒比宝姐姐送来的精致,搁置在屋里,我每常想看,却又不敢,唯恐勾起思乡之情。”
雪雁忙安慰道:“这有什么?姑娘想家,等明儿姑爷得空,陪着姑爷走一趟便是。”
黛玉听了,啐道:“你这丫头,嘴里就是胡说!”
说完,径自去找李纨,雪雁连忙跟上,不想李纨不在家,问丫头,说去王夫人那里了,便只好转到回来,路过凤姐的院落,进去只听得凤姐一阵大笑,十分痛快。
黛玉心中狐疑,笑道:“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凤姐带着容嬷嬷小红出来,道:“妹妹怎么有空来?才知道一件好事,故笑了。”
黛玉随着她进去,坐下吃了茶,才笑问何事。
凤姐生性掐尖要强,不肯示弱于人,亦不愿别人知道贾琏偷娶二房并发嫁尤三姐诸事,她不知黛玉早已知道了,只不知尤三姐一事,便只含糊道:“听说那边尤大奶奶的三妹子自选了柳二爷,偏人家退亲,一把剑自刎死了。”
黛玉听了,便知凤姐必定知道了尤二姐之事,方能闻尤三姐之死而喜。然而她不知尤三姐之死的来龙去脉,忙问其故。
凤姐示意小红说了,黛玉听完却觉悲惨,叹道:“她是改过自新之人,你也痛改前非,世人这样看她倒罢了,你如何也这样看她?岂不闻兔死狐悲?”较之凤姐,尤三姐虽淫奔无耻,却无人命在手。
凤姐听说后,不觉怔怔出神,再无一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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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从凤姐处回来,黛玉坐在窗下,不断长吁短叹。
雪雁坐在旁边拿果子吃着,深知其心,便开口道:“虽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世道上何曾对咱们女人家公道过?哪一个不是爷们三妻四妾,女子从一而终?爷们,他们哪怕杀人放火,只要痛改前非了就个个都称赞,女人家但凡有一点不好的名声,只有死路一条。”
尤三姐便是如此。柳湘莲从前也是眠花宿柳赌博吃酒的风流浪荡子,他这一从军,明儿建功立业回来,人人称赞,不论前事,却不会对尤三姐的改过自新而另眼相看,有因有果,尤三姐算是尝到了先前酿下的苦果。
因此,雪雁行事愈发小心谨慎,这是个对女子绝不宽容的时代。
黛玉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就如同你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表哥表妹情投意合,女孩子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但是只能死,而她表哥却还能欢欢喜喜地娶妻生子。”
雪雁听她提起这事,道:“所以先前咱们都不叫姑娘住进大观园,也就是这个道理。园子虽好,也是世外桃源,可是偏有一个宝二爷住在园子里,虽说姐妹兄弟之情,可是胡闹的多了,外人眼里嘴里难免就带出几分来。”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宝姐姐还罢了,两家早有意愿结亲,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现今云丫头也住在那里,可如何是好?况云丫头已经定了亲,若是卫家知晓,岂不生事?”
雪雁道:“史家在外任,史大姑娘无处可去,又跟宝姑娘好,又爱玩,哪里舍得搬出来?”
黛玉为此很是忧心,她既知晓了外面对女儿家的苛刻,总不能当做没听到,但是却也明白雪雁所言极是,湘云玩心甚重,把宝钗当做亲姐姐一样对待,绝不愿意搬出来,不禁幽幽一叹,道:“这样的世道,不知几时才能有所改变。”
雪雁想起千百年后的男女平等,摇头道:“不破不立,眼下是难了。也许千百年后,女人方能同爷们一般为官做宰,行商务工,自己养活自己,心气也高上一层。”
黛玉失笑道:“你怎么知道千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事情?”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来自千百年后,现代生活和认知早已深刻入骨,处于当代,她虽然随波逐流,不敢过于出格,但是仍当自己是现代人,笑道:“沧海桑田,揣测罢了。不过即使有所改变,终究有许多规矩还是爷们定的,所以女人家仍是弱势,只是比现今强些。”
男女是平等了,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出现一个女人当官,便引来种种非议。又好比新婚姻法,保障了私生子女的利益,却忽略了妻子和婚生子的利益,没人教他们在面对私生子时该如何保护自己,又因法律如此保护私生子女,方导致二奶小三更加横行无忌。
黛玉轻轻一叹,道:“好歹比眼下强些,那就够了。”
雪雁知她又想起了尤三姐一事,道:“姑娘今儿在琏二奶奶跟前说了那话,没瞧见琏二奶奶的脸色,想来她是想到了自己,方默不作声。”
黛玉又是一阵叹息,仿若窗外秋雨,清冷忧伤,道:“这世道女人家总是为难女人家,却不知爷们才是罪魁祸首呢!倘或琏二哥哥守得住,凭尤二姐有千般美貌,百般柔情,也无济于事,他们夫妻又何至于此。”
雪雁不觉一笑,道:“若人人有姑娘这样的见识,就不会生出无数龌龊事端了。琏二爷那性子,今儿有尤二姐,明儿就有个别人,只不过一时欢喜,过个三五个月就变了。”
她一向不认为贾琏爱尤二,在贾琏身上,皮肤滥淫方是最要紧的,只是在这些女子中尤二姐生得标致,性情温柔,身份略高,合了他的脾气和他对妻子的要求,才和多姑娘鲍二家的有所不同,等到秋桐出现,尤二姐便被抛到脑子后头了,受辱受气时贾琏何曾安慰过只言片语?当夜仍住在秋桐房里,并不是因为秋桐是贾赦所赐,而是当时凤姐已病,尤二亦病,无法与之同房罢了。尤三姐之死乃是绝望,尤二姐也未尝不是看透了贾琏的本性。
黛玉道:“说来,怨不得琏二嫂子把持着财物权柄不放,这样的琏二哥哥,如何让人当做依靠?亏得还是夫妻,旧年就要杀了琏二嫂子,竟是仇人一样。”
雪雁乘机笑道:“所以说姑娘有福,咱们姑爷绝不是琏二爷这样的人。”
提到周鸿,黛玉不觉脸红,面若桃花,眼含情愫。
这时,宝玉忽然急急赶过来,黛玉忙去外间相待,却见他人还没坐下就先痛哭起来,顿时一怔,随即了然,雪雁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来?哭得这样?”
宝玉哭了半日,好容易方收起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尤三姐没了,那样标致的人物,真真是古今罕见烈性之人,偏说死就死了。”
雪雁明白过来,不知是笑是叹,只听宝玉道:“柳湘莲向我打听她,他既深知,我原不好隐瞒,便说了一句。谁知他知道后,一改先前的心甘情愿过去索要定亲之物,尤三姐性子刚烈,闻得他要退婚,便知是嫌她淫奔无耻之流,竟在归还鸳鸯剑时一剑抹脖子死了。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柳湘莲怎么会去退婚?尤三姐又怎么会死?”
黛玉听他语气中满是自责之意,便道:“你跟柳二爷说了什么?”
宝玉素当黛玉是个知己,如今虽没了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义,阖府上下也只黛玉一人懂他,不似别人当自己疯言疯语,故将当日言语一五一十地说了。
黛玉听到柳湘莲说宁国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禁一叹,道:“二哥哥莫要太过自责,此事和你无干,纵然是你不说,难道柳二爷不会问别人?到那时更有无数难听的言语出来呢!”
宝玉又流下眼泪,道:“可到底是因我言语不清不楚的缘故,倘若我早跟他说尤三姐已经改过自新,便不会如此了。”
黛玉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雪雁忽然道:“宝二爷方才说琏二爷在外头娶了二房?”
宝玉闻言一怔,点了点头,这些外头都知道,也瞒不过他,何况柳湘莲来问他时已经说了贾琏将尤三姐说给他,自己自然清楚。
雪雁却道:“琏二奶奶待二爷也算尽心尽力,从来没亏待过二爷,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二爷如何不告诉琏二奶奶一声儿?”
宝玉低声道:“凤姐姐那性子,难道雪雁你不知道?倘或她知道了,尤二姐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因一句话害死了一个尤三姐,难道还害尤二姐不成?何必再造这个孽?再说,琏二哥哥和尤二姐也是情投意合,尤二姐那样标致和顺的人,终身有靠,当是美事一桩。”
黛玉和雪雁相顾愕然,黛玉深知其性倒罢了,雪雁却是好气又好笑,不知是笑凤姐之悲,还是气宝玉之天真,他总想人人都好,却哪知妻妾之争的惨烈?不说凤姐手上人命之事,单从这件事上来看,凤姐的确是无辜的,不争即死。
雪雁打量了宝玉一眼,见他穿着大红箭袖,便问道:“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宝二爷既知道琏二奶奶知晓尤二姐后必定不饶了她,那么宝二爷可曾想过,眼下乃是国孝家孝之时,琏二爷违背父母停妻再娶,行事可妥当?又将琏二奶奶置于何地?将来尤二姐生了儿子,琏二爷是扶尤二姐做正室呢,还是休了琏二奶奶?”
宝玉听了,顿时无言以对,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些他都没有想过。
黛玉忙止住雪雁,叹道:“这些事原也难说,你既做不了主,也不想告诉琏二嫂子,那就告诉外祖母罢,外祖母见多识广,总是有法子的。”
宝玉一听,倒觉有理,果然起身去了贾母房中。
雪雁诧异地看着黛玉,黛玉深深一叹,道:“宝玉忧心亦非空穴来风,琏二嫂子既知尤二姐之事,难免做出什么人命官司来,倒不如让外祖母知道了由她老人家处置,岂不比琏二嫂子自己动手强?尤二姐行事虽不妥当,到底也罪不至死。”
雪雁想了想,点头道:“姑娘说的极是,这些事咱们不好插手,且看老太太罢。”
她心里却认为黛玉太想当然了,恐怕事情不会如她想象一般。尤二姐的存在,便是贾琏的污点,尤其是在眼下这段时候里娶的,贾母虽然慈悲,如何容得下此事?更有王子腾之势,贾琏无论如何都不能休了凤姐,贾母也必须偏向凤姐,不然王子腾知道了,非闹不可。
贾母从宝玉嘴里知晓尤二姐之事后,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鸳鸯道:“你们是否都知道了?尽瞒着我。平常琏儿偷鸡摸狗也罢了,横竖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国孝,家孝!咱们娘娘在宫里步履维艰,家里反给她添这些乱子!”
鸳鸯垂首不敢吱声,还是宝玉为她辩解道:“只外头知道,里头都不知道,老太太错怪鸳鸯姐姐了,鸳鸯姐姐现今不大走动,哪里知晓这些。”
贾母果然笑道:“是我老糊涂了,没想到外头竟瞒得严严实实。”
宝玉叹道:“这件事可如何是好?若是凤姐姐知道了,必然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素疼凤姐,便对宝玉说道:“一切由我做主,你不许再告诉别人。”
宝玉答应一声不提。
贾母深思熟虑,想着如何息事宁人。
凤姐何等精明,如今处事又细致,早听得贾母房里丫头们说了,贾母房里房外丫头婆子众多,哪里瞒得过人,凤姐灵机一动,索性不叫人掩口,反而悄悄顺势传得里头人尽皆知,包括尤二姐定亲悔婚,又和贾珍胡闹过见不是终僧主,方勾搭上贾琏云云。
荣国府里下人虽然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倒比宁国府的人知道些廉耻,何况赖大家为了赖尚荣,管得也较为严厉,知道这些后,都十分鄙弃尤二姐嫌贫爱富淫奔无耻之举。
黛玉听到后,和雪雁叹道:“如你所言,果然不能善了了。”
她原本想着贾母心性慈悲,悄悄料理总比凤姐杀人强得多,谁承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雪雁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琏二奶奶何等心性,哪里愿意息事宁人。”
王夫人不久知道了消息,登时满面怒色,虽说她吃斋念佛久矣,可是凤姐是她侄女,王子腾是凤姐之父,他们王家位高权重,比荣国府实权更高,几时让人欺负成这样了,想到这里,王夫人暗恼凤姐不争气,遂来找贾母,贾母方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叹了一口气,贾母只得叫了凤姐过来百般安慰。
凤姐伏在贾母怀里痛哭道:“老祖宗可要给我做主,琏二爷,琏二爷外人跟前咒我死呢!”
贾母大惊失色,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凤姐哭得涕泪交集,抽噎道:“老祖宗,我早已知道了琏二爷的事儿,只是想着二爷的声名体面,不敢声张,又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一肚子的苦无处诉。”
贾母正要在问,可巧宝玉从外面回来,闻声惊道:“凤姐姐竟然已经知道了?”
凤姐心中倒是一怔,难道宝玉也知道却不告诉自己?想到这里,凤姐不由暗恨。
贾母听了亦觉不解,凤姐知道了竟然没有作为,实不像她之为人,但随即想到这一二个月凤姐请了容嬷嬷教导自己,行事变了许多,倒也觉得理所当然,问道:“你说琏儿咒你死?可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凤姐哭道:“二爷不但咒我死,将自个儿所有的梯己都搬过去交给尤奶奶收着,还跟那边尤奶奶说等我死了,将她接进来做正室,现今已经将我一笔勾倒,不叫人称那尤奶奶为二奶奶,而是叫奶奶,自己也以奶奶呼之。去平安州时哄了我,先去那边住过才走,回来时也住过了才回来,竟将我当成外面的,尤奶奶反是原配正妻了!”
见到王夫人,凤姐胆气愈壮,心里略感安慰,不管如何,她总不会由着自己的侄女任人欺负,凤姐敢告状,敢闹,未尝不是因为有父亲之势,荣国府绝对不敢休了自己。就算贾琏对自己不满,也得先禀告了父母,再请族里做主,他们可不敢得罪王家!
贾母气道:“好个没脸的下流种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夫人听了,也气得不行。
凤姐继而哭得双眼红肿,道:“老祖宗,若是别人还罢了,可眼下是什么时候?倘或叫外人知道了,怎么说咱们府里?怎么说娘娘?四重罪,够衙门忙活了!将来孩子生在前头,将来我若添个嫡子算什么?我都不敢告诉我父母,老祖宗既知道了,求老祖宗给我做主。”
提及王子腾,贾母脸上怔忡,忙搂着她道:“快别哭了,有我呢。”
凤姐渐渐止住泪,瞅了宝玉一眼,又道:“若是清白女儿家接进来倒罢了,可是那尤奶奶是什么人?老祖宗只管问宝兄弟,宝兄弟色、色清楚,必然不敢隐瞒。”
贾母看向宝玉,宝玉如实说了,心中震惊于凤姐可怜的模样,凤姐行事素来张扬跋扈,威风八面,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他也没想到贾琏和尤二姐竟会盼着凤姐死,好生可怖。
不及听完,贾母脸上更添了三分怒色,心中愈发对尤二姐不喜,对宝玉道:“那边如此乱,你不许再过去和他们胡闹,若叫我知道了,等你老爷回来告诉他,打折了你的腿!”她不知道时倒还罢了,如今知道了,自己的宝玉最是实心实意,哪里经得起那边挑唆?
王夫人在旁边亦是点头赞同不已,暗悔素日由着宝玉过去认得尤氏姐妹。
唬得宝玉回过神来,连忙满口答应。
贾母命人送宝玉回去,又吩咐道:“叫袭人晴雯两个看着宝玉,不许他去东边。”
等宝玉离开了,贾母低头对凤姐道:“好孩子,小孩子家哪里有不偷腥的?只是琏儿如此太过了些,你放心,我给你做这个主,绝不会叫琏儿欺负了你去,只是你性子也得改改。”
说到这里,贾母长叹了一口气,满心疲惫。
凤姐泣道:“老祖宗,我已经知错了,还特特请了容嬷嬷教我,若是二爷愿意回心转意不把外面当家,我一鼓作气给他放十个八个人在跟前也心甘情愿。”放在眼前,总有一日揉搓了去,不似现在,那尤二姐在外头,自己在里头,无法料理她,但是却也不能接了尤二姐进来,倘或尤二姐死了,贾琏必定只恨自己。
贾母听了十分欣慰,道:“容嬷嬷极好,你有这样的福分,好好学上一学。”
王夫人道:“老太太看着如今该如何是好?凤丫头虽不好,可说得也有理,琏儿做下这么些罪名儿,若叫外头知道,岂不坏了娘娘的名声?”
贾母摆手道:“有我做主呢,你放心罢。”
着外面的小厮去唤贾琏,听说在宁国府里办事,贾母哼了一声,道:“说实话!”
去传话的小厮只得道:“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死了,正发丧,琏二爷帮着料理呢!”
贾母冷冷一笑,问道:“是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还是外面琏二奶奶的妹子?”
听到贾母如此说,小厮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言语。
贾母越发明白贾琏之为,又见凤姐站在一旁可怜得很,便道:“你说实话,我叫人拿钱给你买果子吃,若说了谎,瞧我不叫你赖爷爷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嘴!”
小厮忙道:“回老太太,奴才原不敢说谎,只是外头早得了吩咐,不许说。”
贾母道:“难道他们说的话比我的话分量还重?”
小厮连说不敢,实话道:“琏二爷在外头买了一处房舍,新娶了一房二奶奶,都说模样标致言语和悦,比旧二奶奶强,前儿新二奶奶的妹子许了人家被人退婚,羞愤之下,一剑抹脖子死了,一家哭得跟什么似的,琏二爷在料理呢!”
贾母喝道:“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眼前才是你们二奶奶呢!”
小厮连忙掌自己的嘴巴,不敢吱声。
贾母心气难平,道:“你去叫你们琏二爷来,连同那个叫什么尤二姐一并叫来,还有,再去叫你们大老爷大太太过来,也告诉你们珍大爷珍大奶奶,就说我有话说。”
小厮吓得屁滚尿流,满口答应后,连忙去传话。
贾琏尤二姐听了贾母的话,吓得魂飞魄散,然贾母之命,只得磨磨蹭蹭地过来。而贾赦和邢夫人知道来龙去脉后,却是暗暗解气,夫妻两个深恨凤姐已久,心里反赞同贾琏的行为。唯有贾珍和尤氏夫妻两个听得消息败露,顿足不已,只得过来。
等贾赦夫妻和贾珍夫妻都到了,坐在贾母房里不敢说话,等了一会子,贾琏和尤二姐还没影儿,过了好半日,两人方姗姗来迟。
贾母气极反笑,道:“好大的体面,叫我这把老骨头等着。”
唬得贾琏连忙跪在地上,连垫子都不使了,连称不敢,尤二姐亦跪在旁边,一脸惶恐。
贾母举目一望,尤二姐小脸细腰,天生一双桃花眼,几乎滴得出水来,更兼肉皮儿生得十分水嫩,因尤三姐刚死,她身上穿得素淡,却越发显出天然一段风情浪意,妖娆得很。
王夫人生平最厌这些人,面沉如水。
凤姐见到尤二姐如此,心中暗恨,果然是贾琏喜欢的模样。她比别人清楚,尤二姐家常都是穿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衣裳,如今恰逢尤三姐之死方穿得如此素淡,倒辜负了自己今日亦是一身素色,若是她穿得一身大红过来,那才有的好看!
贾赦倒是暗叹贾琏有福,得了这么一个尤物,比自己房里的齐整十倍百倍。
看毕,贾母不咸不淡地道:“这就是咱们家的新琏二奶奶?可有三媒六聘?可拜了父母高堂?我眼前只有一个凤丫头服侍我,我可没见到什么尤奶奶!”
贾母疾声厉色,吓得尤二姐胆怯非常,不敢说话,暗暗悲伤于自己只同贾琏拜了天地,没有正经拜了父母高堂,现今由着贾母如此言语。
贾琏见状,心里越发怜惜,忙道:“和她不相干,原是我瞧上了她,才央求珍大哥哥做媒,孙子也是为了子嗣,并不是无缘无故如此。”
贾母冷笑一声,道:“为了子嗣?难道凤丫头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贾琏辩驳道:“她已经病得七死八活,哪里还能有?”
贾母怒道:“凤丫头不能有,你当平儿是死人?所以凤丫头病得这样,你就咒她死?”
贾琏一怔,不知自己和尤二姐的私房话贾母如何得知,但旋即想到请贾蓉提亲时亦曾说过这些言语,仿佛当时很有些人在场,只得磕头道:“孙子不敢,想是老祖宗听岔了。”
贾母道:“我还没老糊涂呢!你只当瞒得过我去?”
指着尤二姐啐了尤氏一口,道:“你们家的姑娘,没人要了不成?什么的脏的臭的,只管往我们府里送,亏得凤丫头和你好了一场,你就这样待她!”
尤二姐顿时紫涨了脸,然而她先前失足,亦无话可说,只得垂泪不语。
尤氏掩面痛哭,道:“倘或我能略做得一点儿主,何至于此?”
贾珍不理会尤氏,也不敢说话,以免贾母责骂自己。
贾母愈发恼恨,正要说话,贾赦突然插口道:“琏儿也没说错,为了子嗣计,并没有出格,若是琏儿媳妇那个哥儿没掉,现在已经生下来了,琏儿何至于此?因此这件事怨不得琏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琏儿可是孝顺父母祖宗呢!”
邢夫人素来对他惟命是从,忙点头道:“正是呢,兰哥儿都那么大了,琏儿只有一个巧姐儿,并无儿子,老太太难道就忍心大房绝后?我听老爷说的是,琏儿无错。”
听了这话,凤姐心中暗恨,随即一阵苦笑,果然如容嬷嬷所言,自己已是众叛亲离。
贾母却是大怒,道:“你当我恼琏儿这个不成?你们也不想想眼下是什么时候!”
除了凤姐,众人一脸茫然。
容嬷嬷心中叹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根本都不在意什么国孝家孝,没把这些当做一回事儿,所以才有宝玉过生日时私自吃酒取乐,贾琏孝期偷娶之事。
贾母见状,气怒交集,不禁垂泪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凤姐忙上前安慰,脸上十分憔悴,哭道:“老爷太太如此说,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不然二爷不会闯出这些弥天大祸来!老祖宗,叫琏二爷写一封休书给我罢,免得我和巧姐儿母女两个跟着他下大狱里吃苦受罪,丢了祖宗的脸!”
说完,又对贾琏哭道:“我早知二爷在外面置了房子有了新人,只是想着到底是我不好,二爷才如此,故一直忍着不说,可是二爷有了新人事小,违了国法是大,我实在是六神无主,只好来请老太太做主,二爷若恼,只管恼我,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是为了二爷的前程着想。”
贾琏一脸疑惑,犹自不解。
王夫人叹道:“琏儿糊涂了不成?国孝家孝,停妻再娶,样样都是重罪。”
众人听了,登时相顾失色。
贾母冷笑道:“你们如今倒怕了?拜堂成亲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有今日?”
慌得贾琏跪在地上磕头不语,心里着实后悔。
凤姐哭道:“二爷喜欢新人,索性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家去,和我父母作伴去,过个一年半载,出了两重孝,到那时三媒六聘正经娶了新二奶奶,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些?”
贾母沉下脸道:“别胡说,再怎么着,咱们家也不会不要你!”
听到凤姐这么一说,众人想起王子腾如今权势远迈自家,不觉打了个寒颤。
王夫人道:“眼下就听老太太的,我和凤丫头无有不从。”
众人连忙称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贾母看着贾琏道:“这样的人进了咱们家,我还怕脏了地儿,可是你做出这些事,我做祖母的不为你想,谁还为你打算?你即刻收拾东西,将她带进来放在屋里,也别想什么新奶奶旧奶奶,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不过既然拜了天地,就做个姨娘,但是即便进来了,也须得等到一年后圆房,你也收敛些性子!”
贾琏心中着实喜欢尤二姐温柔和顺,正要反驳,贾母双眉一竖,冷声道:“若你不肯也使得,我这就叫人给凤丫头一封休书送她回家去,叫她父亲给她做主。”
贾琏听了,畏惧王子腾之势,登时偃旗息鼓。
凤姐却哭道:“我并不敢将二奶奶留在跟前,我性子狠,手段毒,眼里揉不得沙子,倘若明儿二奶奶在院子里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二爷不分青红皂白,岂不都是我的不是?”
她已在府中作势,素知下人的唇舌如刀,尤二姐又是个极软弱的性子,光是那些闲言碎语就能折磨死了她,何况贾琏喜新厌旧,到那时未必守着她一个,全然不必自己动手,但贾琏一定会怪自己,明知结果如何,凤姐哪里愿意接尤二姐进来。
容嬷嬷在旁边听了,暗暗点头不语,凤姐此举大善。
贾母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有何主意?”
凤姐道:“还是让尤奶奶住在外头罢,只二爷少去才行,只对外头说二爷新看上的二房奶奶,因是国孝家孝,不敢接入府中,故暂且置了宅子居住,等一年半载后再接进来。”
如今有贾母之言,王夫人之意,王家之势,下人之讽,她就不信,尤二姐还能平平静静地熬得下去,在这一年内就是有了孩子,也不能留下,自己还不用脏了手,而自己倒可以好好将养身子,说不定一年半载后能得个儿子,到那时和嫡子相比,尤二姐算什么?
贾母踌躇半晌,道:“既然如此,且依你所言罢。”
凤姐忙跪下磕头,众人见她并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依不饶,都松了一口气。
凤姐的说法当天就散出去了,贾琏只得弃了尤二姐,搬回府里,心中暗恨凤姐向贾母告状,一进门,就听到凤姐哭得可怜,跟平儿道:“咱们竟是个贼了,由着二爷诅咒,还不如回家了的好,只是着实不舍二爷,不舍巧姐,只得忍气吞声过日子罢。”
平儿连忙劝慰道:“奶奶今儿个已经十分宽宏大量了,想来二爷知道只有感激的。”
凤姐道:“只怕二爷当是我告状,心里恨我呢,却不想想,我若想告状,哪里还等到今日?早在他去平安州时我就知道了,只是不忍二爷被老太太训斥才没说。宝玉跟老祖宗说了这事,老祖宗也想息事宁人,并没有告诉我,偏丫头们多嘴传出来,太太知道了去问老太太,老太太又安慰我,我想着二爷做的事儿罪名大,不然我也不会跟老太太实话实说。”
贾琏听到这里,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凤姐温柔和顺,并不同自己针锋相对,也不如从前善妒,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凤姐隐瞒多日,愧疚自己咒她之心。
凤姐早听到贾琏的脚步声才有此语,又叹道:“只盼着尤家妹子在外头好生养着,过个一年半载后进来,给咱们房里添个哥儿。”
贾琏听到这里,不再往下听,横竖眼下守孝,便往书房里去了,自找清俊小厮泻火。
凤姐得知他住在书房里,冷哼一声,收了眼泪。
次日,贾赦忽然赏了一个丫鬟给贾琏,名唤秋桐,同时还赏了贾琏一百两银子,说是他去平安州事情办得好。
凤姐一面叫人给秋桐收拾房间,一面恨得咬牙切齿,对容嬷嬷道:“说什么是事情办得好才赏银子,那位大老爷手里何等吝啬,几时如此大方?何况离办事回来也有好几日了,如今只是赞同琏二爷二房娶得好,给我没脸罢了。”
容嬷嬷劝道:“奶奶既知道,心里就该有个主意。”
凤姐道:“无碍,横竖我现今还没大好,就容这秋桐几日,有她在,二爷心里又记挂着尤二姐,她心里焉能不拈酸吃醋?且由着她们先斗一斗罢!”
凤姐如此设计,黛玉和雪雁心里都明白,暗暗一叹。
雪雁不愿再提这些,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问坐在门槛子边玩耍的小荷道:“这都快到八月底了,往日秋天的衣裳早在夏末秋初便送来了,怎么这会子还没见影儿?你去问问。”
小荷走进来笑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没得呢,姐姐且等两日。”
黛玉已回过神来,也道:“我瞧府里越发艰难了,故迟了几日。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急着穿府里发的衣裳?你箱子里的衣裳还没穿遍呢,且比府里的好。”
雪雁笑道:“姑娘不差衣服,这些日子做了好几套,我们这些贴身的丫头也不急,平常得的料子衣裳也多,还怕没衣裳穿?只是底下这些小丫头和粗使婆子们都盼着四季衣裳,这会子不得,不知道又该抱怨什么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很是。”
想了想,方对雪雁说道:“既这么着,你去取些尺头来,咱们年年收了许多,白放着霉坏了倒可惜,赏给她们做件衣裳穿,就是府里迟了几日也无妨。”
小荷一听,忙一溜烟出去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众人知道后,果然欢喜,忙都蜂拥而至。
雪雁起身洗手,取了尺头出来依言发放,每人只够做一套衣裳,底下自不免感恩戴德。
过了几日,府里方让各房去拿衣裳,贾母和宝玉黛玉这里却是针线房打发人特特送来的,仍是主子们每人四套衣裳,下人们每人两套,大丫头的皆是绫罗绸缎,小丫头和粗使婆子难免粗糙些,有粗绸的,也有布的,端看身份高低,不一而足。
黛玉不穿外面做的衣裳,当即就赏给雪雁两套,紫鹃两套,因过来看时,见到外面送来的首饰,轻轻惊异出声,道:“往年都有两套首饰,怎么今年只是四根钗子和四个镯子?”
雪雁看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乃是一件桃红撒花褙子并一条大红洋绉裙,另外一套也是十分鲜艳,因南华才死,她虽是下人不好穿孝,但服饰极素,府里无人不知,故只收起来不穿,听闻黛玉说话,看了一眼送来的首饰,道:“我们这回还没有首饰呢。不过,府里忒不知变通了些,如今国孝家孝,打两套银头面花费岂不是比这金钗金镯少?后者反而不体面。”
一只金镯二两重,四只就是八两,外加金钗,没一百三四十两银子置办不得,但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打四五套银头面都是绰绰有余。
黛玉莞尔,随即却赞同道:“你说得很有理。镯子你和紫鹃每人一对,钗子给汀兰她们四个一人一枝,且分了罢,横竖留着我也不戴。”说完,自去房里吟诗作赋,周鸿才送了几个绝对过来,说苦思不得,她已经有了,正要对上打发人送回去。
想起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尤氏姐妹之悲,黛玉愈发觉得自己有福,能嫁到周家这样的人家,能嫁给周鸿这样的人,不必为妻妾之争费心劳力。
黛玉虽然不在意姬妾存在,但是世间哪个女儿不盼着自己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黛玉放下紫毫,写完,连同早已预备好的四样鲜果打发人送去。
不提周鸿接到后如何赞叹黛玉之才华超逸,却说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又逢国孝家丧,并没有大办,然荣国府何等人家,来送礼的依旧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方将各处送来的寿礼收拾妥当,贾母命鸳鸯送了两匹绸子两匹缎子过来,说是给黛玉做衣裳。
紫鹃收了,留鸳鸯说话,鸳鸯自从去年发誓后,果然不再浓妆艳饰,行事更加端严自持,紫鹃跟随黛玉日久,不必为黛玉终身费心,亦是温柔和平,且黛玉去山海关时,两人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倒比往年亲近些。
雪雁则陪着黛玉去贾母房里道谢,贾母年老寂寞,正看着丫头们抹骨牌,故见了主仆两个十分欢喜,道:“你们姐妹都在园子里顽,你怎么不去?”
黛玉笑道:“我来陪外祖母岂不好?”
贾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听了,往屋里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里暗暗一叹,决定日后多多过来陪着贾母,想罢,便说笑话来逗贾母开怀。
忽然有人通报说夏守忠打发小太监来,往日都是凤姐料理这些事的,如今凤姐推说身上不好,不愿管事,贾母不好强求,便命带进来,迎面一照脸,雪雁顿时有些恍惚,瞧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宝却是哪个?
虽然时隔几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认出王宝的时候,王宝亦认出了雪雁,不觉一怔。
贾母看出了几分,问道:“雪雁,你认得这位小公公?”
雪雁犹未开口,王宝便已抢先说话,笑道:“自然认得,原有一面之缘,却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里的丫头。”
雪雁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宝担心自己说出他贫贱之时的事情,便笑着点头。
贾母笑道:“既是认识的,我不打发别人送小公公去太太那里,雪雁给小公公引路罢。”
雪雁只得依从,引王宝往王夫人房里走去。
53第五十三章
王宝细细打量雪雁,见她身量苗条,花容月貌,遍身绫罗绸缎,乌压压的头发以银钗挽着,服色甚淡,腕上亦只戴了四只银镯,别无其他花饰,倒显得有些朴素,沿途中不觉问道:“没想到姐姐竟是在这里,大约有好些年没见了罢?”
这话虽然简单,但是雪雁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试探,心中不屑,面上含笑道:“算算,总得有五六年了,也不大记得了,一别多年,公公可好?”
王宝清了清嗓子,道:“好得很,自从进了宫,现在跟着夏爷爷。”
雪雁道:“那就好,往事别提了,且看今朝罢,见公公过得好,我便欢喜了。”
听了这话,王宝便知雪雁不会说出自己贫贱落魄之时的境况,不由得眉开眼笑,放下心来,道:“这么些年没见姐姐,姐姐为人一如既往的好,我心里感激姐姐不尽,一直都想面见姐姐道谢,偏不得见,若不是这回在府上老太太跟前,怕还见不到姐姐金面呢。”
王宝说的却是实话,荣国府他奉夏守忠之命也来过几回,那时都是凤姐管家,他直接到贾琏和凤姐跟前要银子,而雪雁也不会去贾琏凤姐那里见外人,故今日才得见。
雪雁笑道:“公公言重了,我算什么金面?不过是个丫头,比不得公公在宫里的尊贵。”
王宝愈加欢喜,想了想,摘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对碧玉比目佩给雪雁,道:“上回姐姐相赠,犹未答谢,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的东西,权作相见之礼。”
于连生送雪雁东西,不管是千金万金,还是一文不值,雪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然而王宝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却让雪雁心中十分恼怒,然而她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便含笑着接了,道:“那就多谢公公了,我正说没有一块好玉佩戴呢!”
接了这对碧玉佩,雪雁决定回去洗干净就放在首饰盒里,平常不碰,若再见王宝时戴给他看,免得他心里觉得自己看他不起。
想到这里,雪雁暗暗叹气。
于连生跟她说起,在宫里曾见过王宝,不过两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大明宫,平常不大见面,即使见了,亦鲜少言语,于连生是不在意往事,王宝却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盗走银两进宫,故处处回避于连生,在雪雁跟前也不提起,不知雪雁乃是南华之妹,并认于连生为兄。
王宝见她双手接过,脸上笑容更胜,很是有些自得,还要再说,已经到王夫人院中了。
王夫人的院落十分清净,赵姨娘坐在廊下打盹,玉钏儿则在做针线,见雪雁带着一名小内监进来,心里明白,忙起身过来,含笑道:“我这就通报太太一声,还请公公稍等。”
雪雁摆手道:“快些过去,别让王公公久等了。”
玉钏儿会意,忙进去通报,少时请王宝进去,雪雁要走时,玉钏儿忙道:“你且去我房里等等,让我送了茶进去,我有话跟你说呢!”
雪雁只好停住脚,转而去了玉钏儿房里。
赵姨娘睁开眼看了一会,复又合上,现今黛玉年纪愈长,对待赵姨娘这些人也渐渐有礼有节,有什么东西有别人的,也有贾环的,只是略次一等,不似年幼之时看他们不起,故赵姨娘对黛玉主仆也没什么不喜。
玉钏儿送了茶进去,正要退出来,只听王宝笑道:“按理,本不该来打搅府上,谁知夏爷爷前儿有要事办,今儿一看竟短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只好来求太太援手,暂且借用一些时日,等明儿有钱了就送来。”
玉钏儿心中一惊,张口就是一千二百两,好大的口气。
像宫里出来的太监要钱,一向都是有去无回。
只见王夫人握着念珠的手颤了颤,随即道:“说什么求不求的话?没得太生分了些。玉钏儿,你去外面问问,叫账房支一千二百两银子拿来。”
玉钏儿无奈,偏周瑞家的现今不在,只得亲自过去,不想账房上听了,忙道:“我的姑娘,还支这银子呢,账上哪里支得动?前儿老太太生日,可不是东挪西凑的?就是这回做衣裳打首饰,都没银子给姑娘打两套,丫头们一件都没有呢。”
玉钏儿陪笑道:“实在是宫里催得紧,不妨哪里的银子先挪出来用。”
账房上的人听了这话,立时撂下脸来,道:“这账面上的银子是能随意挪用的?到时候没银子谁来平这账?咱们是都不得做主的,就是太太亲自来了也没有!”
玉钏儿只得回来,悄悄在王夫人耳畔说了。
王夫人听完,心头一紧,难道府里竟已经艰难如斯了?正欲打发人去凤姐处叫她想法子,忽一眼瞥见王忠一脸不耐,忙叫玉钏儿去开梯己,和彩霞抬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出来。
王宝见状,面上方露出笑容来,道:“夏爷爷在宫里也艰难,不然不会来打搅太太。夏爷爷管后宫里头的事儿,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给夏爷爷体面呢!”
王夫人深知其意,笑道:“这是自然。”又命玉钏儿奉上茶钱。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王宝越发欢喜,收在衣袖里,道:“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太太了。”
王夫人忙命人送他出去。
等人走了,玉钏儿见到王夫人神色不同,忙唤了一声。
王夫人回过神来,叹道:“这一年几次的饥荒,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偏为了娘娘,也不得不给他们,账面上果然一点银子都挪不出来了?”
玉钏儿答道:“说是实在挪不动,今年连首饰都没给姑娘们打全呢,下人一件都无。”
王夫人听了,叹气不语。
玉钏儿心里急着见雪雁,忙安慰道:“太太放心,等年下租子送上来了就好了。”
王夫人叹道:“哪里好什么?年下租子送上来,还得预备年酒,还得打金银锞子,这才是一笔大支出,光靠租子很不够,出了国孝,又是接二连三的红事。以往还有林姑娘的几个庄子铺子的收益,今年的可都得留着给她做嫁妆,府里哪有脸面用?”
玉钏儿听了沉默不语,王夫人久不管事,若不是这回凤姐推脱,自己去账房要银子,不然还不知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
好半日,王夫人道:“你去问问凤丫头,可好了没有?若好了,且出来帮我一把,自打没了她,府里乱得不成样子。”
玉钏儿答应一声出去,径自往房里找雪雁。
雪雁正和小丫头吃果子,见她进来,站起身笑道:“等了你好半天,有什么话?”
玉钏儿叫小丫头出去,回身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道:“这是茯苓霜,太太才赏的,我留一半给你,那一半拿给我娘吃去了,如何吃法,想来你也知道,我就不细说了。”
雪雁推辞道:“可是今年粤南的官儿来拜送的?我们早得了,姐姐留着自己吃罢。”
玉钏儿听了笑道:“可不是今年年初那会子孝敬的,园子里闹事儿也是它。我如今常能回家,同我娘一起吃,这个你拿去,爱吃就吃,不爱吃就赏人。”
雪雁方收了,出去时,见玉钏儿一同出来,不禁诧异道:“你还特特送我不成?”
玉钏儿道:“什么送你?我是去找二奶奶。”
说着,悄悄将今日王宝来要银子,去账上支不得,王夫人自己取了梯己,这会子打发自己去问凤姐是否痊愈,几时出来管家等事一一说了。
雪雁听了,并不奇怪,她早料到没有林家的另一半财物,荣国府会更早地开始颓败。
到了凤姐院门口,二人分手,玉钏儿径自进去找凤姐。
凤姐正跟容嬷嬷学规矩,闻得来意,嗤笑一声,现今她也明白府里的局势了,何况王夫人一心一意想娶宝钗进门,自己何必打先锋?便懒懒地倚着靠枕,对玉钏儿道:“大嫂子和三丫头管家,宝姑娘监管,如今管得好好的,不曾生事,叫我出来管家作甚?”
玉钏儿忙道:“虽有大奶奶和三姑娘宝姑娘管家,哪里比得奶奶周全妥帖。”
凤姐露齿一笑,旋即眼睛一瞪,道:“好没道理,谁知道府里都说她们管家比我精细许多?现今府里蠲免了好几处的花费,省下了许多银子,她们又都读书识字,比我强得很!我方才听说了,宫里打发小太监来要银子,可有这回事?想来是府里的银子支不动了,故来找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我能下出几两银子来花费不成?”
玉钏儿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言不语。
平儿端茶上来,凤姐接了,喝了一口,含笑看着玉钏儿,道:“你也知道,我自打年后病了到现在,不过面上瞧着好,底子着实大亏了,大夫都说我外强中干,命我调理,实不敢劳心费力,只得静养。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过个一年半载,等我大好了必然接手,眼下就先烦劳大嫂子和三妹妹宝姑娘几个罢!”
玉钏儿听了,只得回去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亦深感无奈。
凤姐等玉钏儿一走,立时放下茶碗,拉着容嬷嬷道:“好嬷嬷,我今儿做得可好?”
容嬷嬷道:“后边的话儿倒好,前面就太沉不住气了些。”
凤姐低头一想,叹道:“嬷嬷说的是,我就是恼平常不想着我,管家别人也能管,偏这样叫我管家,还不是瞧着银子不够用了,大嫂子手里吝啬,三丫头一个女孩儿家,宝姑娘是外人,都没有银子拿出来支应才想到我?”
说府里的银钱之事,容嬷嬷不语,她虽惊诧于荣国府内囊罄尽,却不愿多嘴。
忽听窗外秋桐大骂小丫头,凤姐眉头一皱,冷冷一笑。
秋桐和贾琏早已彼此有意,如今贾赦赏了她来,两人正是*,凤姐全然不管,任由秋桐勾着贾琏不放,渐次将尤二姐亦忘记到脑后了。秋桐自恃得宠,又仗着贾赦和邢夫人之势,每每贾琏去后面就开始指桑骂槐,也不将凤姐和平儿放在眼里。
平儿听了秋桐话里话外都指着凤姐,不禁满脸怒色:“奶奶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凤姐看了她一眼,道:“什么话?实话!谁让琏二爷去后头了呢,琏二爷不在家,她可不是得骂两句?这可是老爷太太给的,比我还有体面呢!”
虽然在贾母跟前说即使贾琏去了也不能圆房,但是贾琏是什么性子?哪里忍得住?和秋桐可不是打得火热?谁在意什么国孝家孝。三天两头过去,一过去,秋桐便骂,凤姐便叫人将秋桐骂出来的话传到后面去让尤二姐知道,看着她们两个龙虎相争,自己只管巍然不动。
闻得凤姐此语,平儿叹了一口气,再不言语。
凤姐垂头吃着茶,忽然道:“今年秋天的衣裳,怎么才打了那么几件东西?竟不是往常的两套首饰,我先前忙着事,一时倒忘记了。”
平儿只得道:“府里账上的银子不够了,便俭省了些,下人们一件都没给。”
凤姐胆战心惊,叹道:“如今府里真真是鸡儿吃了过年粮,亏得我放手早,不然此时还不知道是当金项圈呢,还是当金银东西呢!”
说着,乃命平儿道:“将我母亲前儿给我的首饰拣一套精巧别致的给林姑娘送去。”
平儿进去,果然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与凤姐瞧,正是一套小巧别致的碧玉头面,钗钏耳环戒指簪佩一应俱全,玉色晶莹,雕工精致,十分好看。
凤姐看罢,点头道:“极好,这头面也就林妹妹戴了方能显出清雅来。你送去给林妹妹,就说我现今不管事,不知府里的事情,且请她体谅一二。”
平儿依言送去,黛玉不觉失笑。
雪雁接在手里一看,笑道:“你们奶奶如今倒大方。”
平儿笑道:“便是大方,也得看是谁,若不是林姑娘,奶奶哪里舍得送出去?”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
凤姐近来的确对黛玉一房十分大方,雪雁将王宝给的碧玉佩洗了擦干,扔进梳妆匣中,闻声出来,看着平儿笑道:“既这么着,年下田庄商铺的那些银子送来时,明儿给我们姑娘备嫁,就请你们奶奶多费些心思。”
平儿笑道:“还用你说?我们奶奶必然尽心尽力。”
展眼已经进了九月,这日秋高气爽,黛玉颇有兴致地在院中赏桂花,周鸿打发人送东西来,雪雁忙接了,款待后令其离去。周鸿送的自然是八月里打猎所得的皮子,黛玉尤喜那张金钱豹的皮子,雪雁则挑好的给黛玉做衣裳,十月里府里送来的冬衣竟渐次比不得往年,皮子也不是上好,黛玉都没穿,赏给底下小丫头们穿了,雪雁穿的也是自己做的。
贾琏十月初就启程去平安州了,这些日子里秋桐见凤姐不理她,越发张牙舞爪,竟而趁着贾琏启程后,跑到小花枝巷子那边指桑骂槐一顿,骂得尤二姐每日紧闭门户,不敢吭声。
尤二姐现今名声极坏,左邻右舍听了秋桐骂的言语,看向尤二姐时都十分鄙弃。
凤姐又悄悄打发人找到了张华,令他过来找尤二姐,偏张华畏惧荣国府之势不敢,气得凤姐一个倒仰,恨道:“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难怪被人抢了老婆去!”见此事不通,便也不曾十分逼迫,只笑看秋桐和尤二姐斗。
贾琏回来时已是腊月,尤二姐心似黄连,面容黄瘦,心中不知是悔是恨。
如今凤姐不肯争风吃醋,自己又有爱妾娇娃,贾琏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见尤二姐近日又病了,便不大常来,反去秋桐房里歇息。
秋桐见了,越发得意猖狂。
这日贾琏来看尤二姐,尤二姐提起有孕之事,喜得贾琏忙去请医生。不想王太医往军前效力去了,便有小厮另请了一位胡太医来,谁承想那胡太医竟是个庸医,见了尤二姐金面便魂飞天外,开了药方子抓药回来,半夜竟将男婴堕下,尤二姐登时昏迷过去。
贾琏气得恼恨无比,一面另外请太医给尤二姐治,一面叫人去找胡君荣,谁知胡君荣得知消息后,立时卷包跑了,贾琏只得把去请大夫的小厮打了个半死。
凤姐得到消息时,暗道:“真真是老天有眼!”
容嬷嬷却有些怀疑凤姐,问道:“那胡太医不是二奶奶找的?”
凤姐扑哧一笑,道:“嬷嬷竟是高看我了,我难道会神机妙算,知道尤二姐有孕不成?我若治死一个人也容易,何苦去使唤二爷身边的人去请?琏二爷将那小厮打得那样,倘或是我所为,半死之间我不护着他,他焉能不吐露?再说了,我哪知道什么胡太医!如今国孝家孝,国孝倒罢了,可是家孝之间有孕,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落在外人耳朵里,二爷能留?”
只不过是尤二姐先掉了孩子,贾琏便先伤心了,倘若再等两个月,人人都知道尤二姐有孕,说到孝期养外室,证据确凿,瞧他在前程面前,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容嬷嬷已教了她数月,见她已改了不少,便借机回到黛玉身边。
凤姐百般挽留不住,只得备了厚礼,亲自送她回去。
黛玉见到容嬷嬷回来,心中十分欢喜,留凤姐说话,倒是雪雁爱打听消息,知道尤二姐之事,趁机问平儿,平儿摇头道:“不是我们奶奶,我们奶奶恨尤二姐是真,若是从前许就出手了,眼下有容嬷嬷教导,哪里肯脏了自己的手?”
雪雁一想也是,不管是眼下,还是原著上,医生都是贾琏派人去请的,谁能神机妙算到知道王太医不在,而贾琏必定去请胡太医?何况胡太医诊脉半日,若真是收买的,焉能不知尤二姐有孕之事?何必再接二连三地诊脉?直接开堕胎药就是。再说胡太医不是诊脉开药后就立即逃走,而是听到尤二姐不好了才卷包逃走,可见就是一个庸医。
还有如今被打得半死的小厮,若是早知道胡太医不妥,特特去请来,难道就没想到事后贾琏处置他?凤姐手段再厉害,还能在狂怒之下的贾琏跟前护住他?凤姐不管,他难道就不恨凤姐然后告诉贾琏?想来胡太医是个巧合,也许就是原著上给晴雯开虎狼之药的那位。
凤姐心狠手辣是真,但是尤二姐堕胎之谜也许和她无关。
雪雁摇头一叹,谁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呢?眼下非凤姐动手,她对容嬷嬷自来不愿隐瞒,既然说不是,想来不是了,至于原著中,一谜团尔,难猜真相。
话虽如此,可想到尤二姐的下场,平儿心中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雪雁见了却淡淡一笑,原著上凤姐知道尤二姐之事,可是平儿告诉她的,而非别人。平儿跟凤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她将尤二姐之事告诉凤姐,担心凤姐落败,自己不容于新奶奶,而且即使容得下,又哪里有凤姐当权时的风光?但是她本性却又是善良的,所以凤姐在整治尤二姐时,她又怜悯体恤尤二姐。
对外,她和凤姐一心,行事也对凤姐忠心耿耿,对内,她却讨得贾琏欢心,其善良品性更得下人尊重。不得不说,妻妾之争,怨不得平儿讨好,生活于贾琏和凤姐中间,她本就不容易,偶然和贾琏过一会子凤姐心里还不乐意,所以才有尤二姐送殡时偷银相赠之举。
尤二姐一事,又有贾蓉等人,贾琏深恨凤姐,亦怨秋桐,唯独一人得益,便是平儿。
不过眼下凤姐丝毫不插手,尤二姐和秋桐之争,一死一伤,得益的反而是凤姐,由容嬷嬷调、教几个月,凤姐总算没有那么愚蠢狠毒了。
尤二姐既死,凤姐心中痛快,原本想趁机料理秋桐,随即一想便罢手不干了,只暗暗叫人提醒贾琏说起太医给尤二姐诊脉时说的气恼在心,贾琏一打听,便知是秋桐所为,不由得心中暗恨,而秋桐则一无所知,倚仗贾赦邢夫人,打发人来请贾琏回家。
贾琏不肯,秋桐便跑到邢夫人跟前哭诉,气得邢夫人浑身乱颤,只打发人来叫贾琏,说他若不要,就送还给老爷去,贾琏只得回府在秋桐房中安歇。
尤二姐得知,不觉心如死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几个月她已经受到了无数打击和辱骂,不敢走于人前,如今自己胎儿既没,贾琏明知秋桐处处为难自己,却仍回府安歇,当晚便拿了一块金子吞下去,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地去了。
尤二姐一死,贾琏顿时抚尸痛哭,宝玉想过去哭一场,被贾母和王夫人一齐叫住了不许去。尤二姐如今名声极差,贾母和王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许宝玉沾染其中。
凤姐看着贾琏伴宿七日,却是忽然生出一丝怔忡,对他百般喜欢中意的尤二姐尚且如此,假以时日,对自己这个他深恨的妻子该当如何?想到这里,凤姐登时不寒而栗,遂任由贾琏去料理,不插手,不出声,只在贾琏搬东西回来时,趁机吩咐自己的人去做。
凤姐早好了,只在将养,过了年,贾琏每每见到秋桐,便想起尤二姐来,反倒同凤姐好了起来,凤姐仍未处置秋桐,就任由她在院中横行无忌,惹来无数众怒。
如此一来,越发显出凤姐的贤良和软弱来。
凤姐和贾琏越好,心里越是忌惮,越是将容嬷嬷教导的事情谨记在心,她仍然不肯管家,在贾琏料理黛玉田庄商铺进项时接手管理,除了年货等物,一个子儿也没叫贾琏得手,只说贾母之命,留给黛玉置办嫁妆,眼瞅着再一年就及笄了。
凤姐管着这些,十分尽心地给黛玉采买婚嫁用物,难得竟没有贪墨一文半个,年下叫雪雁到她屋里帮着记账,临走时还赏了四只二两重的金镯。
雪雁摇头不语,除了记黛玉婚嫁之物外,偶尔她还替凤姐记账,很有些来历不明。
到了仲春天气,黛玉想起再一年自己便及笄了,不觉脸红心跳,写了一首桃花行,雪雁一看,不同于原著上伤感之词,其间蕴含着洋洋喜气,只是仍旧风流别致。
姐妹们看了,忙改海棠社为桃花社,并推选黛玉做社主。
不曾想三月初三却是探春的生日,元春从宫里早打发小太监过来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礼,探春亦换了礼服到各处行礼,黛玉只得将桃花社改在初五。
雪雁因笑道:“娘娘倒疼三姑娘,别人生日可都没得呢!”
黛玉不以为然,道:“虽不是同母,到底是亲姐妹,难免比别人亲厚些。何况也由此可见二舅母对三妹妹满意得很,方在进宫时对娘娘说三妹妹的好话。”
雪雁点头称是。
探春得到王夫人的信任,对于探春日后的婚事大有好处,她们当然为探春感到欢喜。
对于这些姑娘们,雪雁都很喜欢,也许当初因为黛玉之故不太喜欢湘云,但是相处日久,倒也明白了许多,明白她们各自的豁达。现今,自己明知她们的命运,却只因是个小丫头而无力去改变,说实话,亦是一种悲哀。
宝黛的悲剧,何尝不是这二人天生钟灵毓秀,看透了世俗,只得过且过呢?
探春回房后,看着元春所赐之物,她亦难掩心中喜悦,东西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元春和王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只盼着王夫人往后待她依旧如此,也好给自己找个好人家,不必因为赵姨娘之故,导致蹉跎于闺阁之中。
姐妹们一如往常,凤姐却十分忙碌,原来她妹子已经定了保宁侯之子,定在五月初十成亲,她母亲常接她家去帮忙,见她神采奕奕,言行举止不同往常,十分满意,问起缘故知道是容嬷嬷教导出来,立时道:“很该如此,往常我没有教好你,你有福才遇到容嬷嬷。”
凤姐叹道:“阖府人人都是人精,唯我一个痴人罢了。”又说是黛玉之功。
王子腾夫人听了,心里暗暗感激,道:“是个好孩子,现今谁家不知道她刚烈有情义?都说周家有福,虽说周家大公子剥夺了职位,只是个白身,但是林姑娘仍旧不离不弃。”
凤姐笑道:“他们小两口可好得很,时常互送些东西诗词。”
王子腾夫人道:“早定了名分,又不是私相授受,他们联络些情分,原是理所应当。”
说毕,嘱咐她妹子出阁时,也带黛玉过来。
凤姐称是,从王家回来,次日在贾母房中服侍姐妹们吃饭,忽有贾政的书信来,说是六月进京,阖家喜悦不尽,唯有宝玉心急火燎地去补功课,忙得不可开交,贾母心疼,劝他不必,因探春宝钗说文章替不得,字却替得,每日帮他临一篇,也能凑出许多,贾母方放心。
黛玉又笑又叹,到底心疼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哥哥,便停了诗社,也替他写一些。
宝玉日日忙着用功,谁承想不久以后,贾政又传来消息来说沿海一带海啸,糟蹋了几处生民,圣人命他顺路过去查看账济一趟,算一算须得冬底方至,宝玉便又游荡起来。
这日做了柳絮词,众人放风筝,雪雁拿了周鸿送来给黛玉的雄鹰风筝过来,黛玉不舍放走,道:“这一个挂在墙上,且换一个来。”
雪雁笑道:“姑娘越发小气了,不过是个风筝,今年放了,明年再叫姑爷做一个便是。”
众人闻言诧异道:“竟是你们姑爷亲手做的不成?”
黛玉忙道:“你们听她胡说八道!”
众人不理她,只笑看着雪雁。
雪雁道:“可不是我们姑爷做的,若是别人做的,我们姑娘才不要呢!”
最后,黛玉仍是没舍得放了周鸿做了送来的雄鹰风筝,而是放了别的风筝,才剪断手里的线,忽见鸳鸯过来,笑盈盈地看着黛玉道:“给林姑娘贺喜了。”
黛玉奇道:“我有什么喜事?”
雪雁也好看向鸳鸯,在她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来。
只听鸳鸯笑道:“听说周大人在闽南那边立了大功,因事先带了太医和药材过去,瘟疫得到遏制,未曾扩散,虽死了些,不过数百,因此上皇和当今都十分欢喜,然当初在朝中有话在先,故不给周大人恩典,只免了他先前的罪过,反令周公子官复原职。”
黛玉听了,顿时喜上眉梢。
她和周鸿书信诗词来往日久,当然知道周鸿一腔抱负未熄,只恨闲置家中,没想到不过半年多,就已经官复原职了,虽说早已有预料,但是听鸳鸯一说,仍是欢喜无限。
众人忙都上来贺喜,黛玉不觉红了脸。
周鸿既官复原职,不日便将赶回山海关,黛玉忙忙得赶工给他做了两身衣裳鞋袜,在他送东西过来并提起此事时,叫人捎回去。
周鸿记得旧年柳湘莲所言,本打算出了国孝,便先迎娶黛玉进门,不曾想自己在此时官复原职,好在明年年初自己也算三年期满,到那时接到调任后进京再成亲不迟,此时成亲扔下她一人在家倒不好,他已从桑隆处知道自己来年便将进京当差,掌管禁卫军。
周夫人却是喜极而泣,拉着周鸿道:“虽然早说咱们还能起复,但是事到临头,仍是难免觉得有些恍惚。”自从周元立功,各家的帖子也纷纷送来,门庭不似先前那般寥落了。
周衍并周涟周滟都上来贺喜,笑道:“该欢喜才是,都是嫂嫂之功。”
周夫人点头道:“可不是,若不是林丫头提醒,汝父哪能预备得如此周全,又怎会在闽南立功?只可惜了上皇和当今两位圣人早有意思,汝父虽然立功,却不能为官,好在汝父眼下意欲暂且隐退几年,想必不会大失所望。”
周鸿道:“眼下咱们家脱罪,我即便远在山海关,亦能放心了。”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年咱们家起起落落,总算好了起来。你途中千万小心,就是打仗也要小心谨慎,别忘了你家里还有父母弟妹,还有林丫头等着你明年回京成婚呢!”
周鸿肃然应是。
四月初二,他便告别父母,携着东西启程了,其间没少了黛玉做的针线。
周鸿这一去,此后难有书信诗词来往,黛玉未免觉得有些寂寞,只偶尔给周夫人和周滟送些东西,及至到了五月初十,王子腾之女出嫁,凤姐过来相邀过去,方稍减烦闷。
往常黛玉也随着王夫人宝钗宝玉等来过,在别处亦见过王子腾夫人,然阔别久矣,她身材渐高,越发显得超逸了,王子腾夫人见了,不由得赞叹不绝,再看宝钗虽然与之难分高下,但是气度上却不如黛玉,且身份亦远有不如,但愿金玉良缘能成罢。
想到贾母一直不松口,宝钗已经蹉跎到十七岁了,王子腾夫人暗暗叹气。
黛玉却不知王子腾夫人的想法,在宴上见了几个旧交,便过去说话,其间墨新之母墨将军的夫人拉着她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也不说过去顽,你姐姐着实记挂你,只是我拘着她在家里,六月她出门子,你可别忘记过来。”
黛玉笑着应是,道:“我也惦记着新姐姐呢,如今喜事倒多,六月初六婉儿也出门子。”
不止如此,连雪雁的干姐姐赖欣荣也是六月初六。
莫夫人笑道:“旧年不许筵宴音乐,不许婚嫁,耽误了多少人,这不才出孝,就接二连三地办起来了,我月月都有好几家须得过去吃喜酒,明年年初也吃你的酒。”
黛玉听了,立即飞红了脸,顿足不依。
一时有人来叫黛玉,黛玉方告罪过去,又是一番闲话家常。
好容易忙完,王子腾夫人晚间才得以歇息,见到王子腾回来,说起白日见到黛玉之事,道:“真真不是我说嘴,林姑娘往常年幼之时和宝丫头不相上下,现今模样儿虽依旧如此,可气度上便立即分出高下了,难怪小小年纪便定了这样好的婚事。”
王子腾白日里喝了几杯酒,正吃解酒茶,闻声道:“婚事不但好,周小将人才也绝佳,现今官复原职,明年期满必然再升一级,到那时过去就是三品诰命了。”
王子腾吃惊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王子腾道:“倒也不必过于吃惊,军功之赏本就十分厚重,周小将今年吃了亏闲置在家大半年,谁不晓得是诬陷所致?当今心里自然有些愧疚的意思,年下他在山海关再立几个功劳,摆明了明年能高升。你倒是待林姑娘好些,周家不同别家,文武皆有交情呢!”
王子腾夫人点头道:“往常因两位姑太太之故,我并不如何喜欢林姑娘,如今凤哥儿得了林姑娘的益,为人又极出色,我自然该当对她好,我已打算明年给她添妆加厚几分。”
说到黛玉出嫁添妆,王子腾颇为赞同,随即叹道:“怕到那时候有的饥荒可打呢。”
王子腾夫人不语,她比贾家走动得多,自然知道各家的议论。
王子腾又道:“倘或给了三五十万两银子的陪嫁,外人瞧着也过得去,倘或没有这么些,贾家就等着让人戳脊梁骨罢。”
各家都知道贾家侵吞林家财物,但是若多给黛玉些陪嫁,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么一笔财物没人不动心,可若是只有十万八万两,那可就是笑话了,觉得贾家苛待黛玉。
关于此事,王子腾所想竟和桑隆一模一样。
王子腾夫人却道:“我瞧着撑破了天就那么几万两,下我听凤丫头说过,这事她比别人清楚,林家留下的东西里只给林姑娘几万两的古董玩意,都是省亲后剩的,还有一些绸缎衣裳首饰布匹,一两银子都没留,留的几万两银子是贾家姑奶奶嫁妆单子上的。”
王子腾听了,眼睛一瞪,道:“竟是这样?真真是糊涂!”
王子腾夫人又道:“不仅如此,就是置办嫁妆,也是用林家几个庄子上的钱,没用府里公中的,倒是老太君从梯己里拿了些东西给林姑娘。”
王子腾冷笑道:“几件东西算什么?哪里比得林家的东西?等着外人看他们的笑话罢!”
说着,转身去睡了,心里不愿再理会荣国府之事。
王子腾夫人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去睡了,虽说黛玉嫁妆不多,可是听着凤姐说起来,比自己女儿今天出嫁还要多出几倍呢。
去王家赴宴回来,第三日又是赵嫣然的喜事,永昌公主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带着黛玉一同过去,贾母身上这两日不好,便皆是王夫人料理,而阖府之中永昌公主只请了黛玉一人,故只能如此。
接下来,竟是家家喜事,处处吃酒,再有各家千金来请赏花吃酒。
黛玉现今名声极好,许多人家的小姐都愿意同她顽,从前介意她是一介孤女又不喜荣国府行事不大来往的人家也有小姐常打发人送帖子来,黛玉竟是每逢三五日便得一回,平常又要随着去各处赴宴,竟比宝玉补功课还忙碌些。
展眼五月已尽,桑母打发人来请黛玉过去住。
六月初六是桑婉的好日子,亦是欣荣出嫁之时,黛玉在桑家,雪雁却告了两日假到赖家帮衬,又因各家达官显贵之家办喜事,王夫人等忙得不可开交,故眼下虽有赖嬷嬷去请,不过是凤姐带着几个年轻主子过来。
见到雪雁,众人皆是十分惊奇。
赖欣荣出嫁,雪雁今日是主,她今天上穿银红纱衫,下系石榴裙,显得十分喜气,身上又佩戴了一套南华留下来的羊脂白玉头面,只戴了钗、簪、钏、耳环、戒指五样,看起来十分清爽,不但这套头面乃是贡品,连衣裳的料子也是。
雪雁自知丫鬟出身,难登大雅之堂,但她在赖家既然是主,须得压得住场子,而南华所留的东西便很适合,名贵却不显得张扬,也不必夺去欣荣出阁的风头。
不同于别人,凤姐却觉得理所当然,笑道:“你姐姐今儿出门子了,你几时呢?”
雪雁虽然不在意凤姐的打趣,却知别人都看着,便假作含羞道:“二奶奶说的什么话?明儿见了巧姐儿,叫她问你要嫁妆。”
凤姐大笑,道:“放心,我们巧姐的嫁妆我已经开始给她预备了。”
赖嬷嬷过来给凤姐等人请安,笑道:“宴席已备,请主子们往里头坐罢,已经放了许多冰盆,比这里凉快些。”
凤姐放带人过去,指明叫雪雁相陪。
赖嬷嬷想着雪雁与她们熟识,便应了。
雪雁本是一介丫鬟,在赖家却是上契的小姐,如今竟也算和凤姐等人平起平坐了。
这一桌唯有荣国府几个年轻主子,凤姐并迎春、探春和宝钗、湘云,以及贾母命凤姐好生带过来的宝琴,余者再无别人了,探春看了雪雁佩戴的首饰一眼,笑道:“你这首饰倒是名贵得很,往日不曾见你戴过?可是林姐姐赏你的?”
雪雁看了腕上的玉镯子一眼,起身给凤姐斟了一杯酒,伸手间,肌肤与玉钏同色,落座后方答道:“不是林姑娘给我的,是我姐姐留给我的。”
说到这里,众人方想起雪雁的姐姐乃是宫里出来的人物。
凤姐道:“真真你有福,既是你姐姐留下来的,想来是宫里的东西,怪道这样好。”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姐姐的一番心意为我,不然,我哪有这样的东西佩戴?”
众人深以为然,便不说这些,转而提起别的脂粉钗环衣裳等等。
等到人散,赖嬷嬷笑道:“可累着了?”
雪雁往常跟黛玉赴宴,比这还累,几次便历练出来了,摇头道:“不过陪着琏二奶奶几个人坐着说说话,哪里累到什么。如今欣荣姐姐出嫁,祖母和干爹干娘也放心了,只等着姐夫高中,家里再帮衬些,姐姐便是诰命夫人了。”
赖嬷嬷失笑道:“靠进士何等艰难?三年一次,一次几百人,真真说得上是鲤鱼跃龙门,只盼着你姐夫好好用功,尽量早些考上,若是三十岁不得,家里就给他谋个职缺做官去。”
考中举人已经可以做官了,只是不及进士来得名正言顺罢了,雪雁亦知其理,点头道:“祖母考虑得极妥当,为了考进士,多少人蹉跎岁月,姐夫若能接受祖母和干爹干娘的好意,谋了官在任上好好做,几年就升上来了。”
赖嬷嬷叹道:“那不过是后手,如今只盼他高中罢。”
雪雁遂说些吉利话,喜得赖嬷嬷眉开眼笑。
过一时,雪雁方问道:“大哥哥明年也该任满了罢?不知祖母和干爹干娘有什么打算?”
提起大孙子,赖嬷嬷登时笑容满面,道:“可不是明年就三年了,你干爹的意思是叫他在任上多做一任,横竖咱们家并不缺几两俸禄,只让他博个好名儿,下一回好往生升,家里给他在京城里打点打点,说不定能升一级呢!”
雪雁忙一阵恭维。
她在赖家住了好几日,等赖欣荣回门之后方回到黛玉身边。
黛玉彼时仍住在桑家,随着桑母去各处走动,桑隆年过古稀,回京也就在这一二年了,遂桑母并未再回山海关,只与各家玩笑取乐。
这日赴宴回来,桑母提起婚嫁之物,问雪雁道:“可都妥当了?”
雪雁答道:“差不多都好了。这一年琏二奶奶十分尽心,比往常预备得细致些,瓷器皆是官窑的,新家具打好了,旧家具也上了漆正晾着,陪嫁的绫罗绸缎和布匹等物十分齐备,药材尽有,古董书画玩意也不少,衣裳荷包鞋袜手帕等物紫鹃姐姐都做好了清点后装箱,梳妆匣子大小手巾黄杨木梳子篦子抿子等物也齐全了,只差些脂粉香皂等等,二奶奶说这些等到眼前一个月再置办,免得过了时间显得失色。”
徐氏听得不由一笑,道:“这张嘴跟个核桃车子似的,记得那样清楚。”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的大事,我如何能忘记?件件都记得呢!”
桑母放下心来。
十月里周元归京,赈灾救民立下大功,因先前已免了罪,圣人便赏赐无数东西,令其在家歇息,周元早有此意,并不觉得如何沮丧,回来后只叫周夫人早些预备周鸿和黛玉成亲之时的东西,免得事到临头忙乱。
周夫人与丈夫一别年余,不禁嗔道:“还用老爷提醒?我早预备妥当了,只等着明年二月及笄之后过去请期,到那时鸿儿也该回京了,正好办喜事。”
周元点头赞许不已。
周夫人见丈夫平安归来,又得了赏赐,便从赏赐之物中挑些精致的给黛玉送去,因黛玉住在桑家,便送到桑家,黛玉收了,赏赐来使,说见面再亲自道谢。
自从周鸿官复原职,周家渐渐热闹起来,现今周元回来,愈发热闹不堪。
好在周夫人十分沉稳,并不张扬,只忙着周鸿成亲之物。
雪雁暗为黛玉欢喜,算一算不到半年黛玉就能离开荣国府了,终身有靠。
黛玉在桑家又住了月余,直到贾母打发人来说贾政回来了,方告辞回去。
彼时已是冬底,贾政回来后,诸事妥帖,赐假一月在家歇息,他这些年在外头,兼之上了年纪,越发思恋家里,便不管一概大小事务,只顾着吃酒,或同清客赏玩。
出了正月,便是黛玉十五岁的及笄之日了。
贾母忙命凤姐出来料理,凤姐虽借口不管家,但偶尔也管一些事,只不肯作践自己身子,这些时日她和黛玉极好,少不得用心置办。
转眼间到了二月十二的花朝节,贾母给黛玉举行及笄之礼,早命人送了帖子。
因周鸿去年年底身先士卒,又立下无数功劳,桑隆上书请功,当今龙颜大悦,升他为从三品勇武将军,任禁卫军右统领,三天前旨意已发往山海关,命其即刻进京接任。进禁卫军,并且仅次于总统领之下,三位将军之一,端的年轻有为,深得当今信任,焉能不让人羡慕?故此周鸿未婚妻及笄,人人蜂拥而至,却不仅仅是荣国府的世交故友了。
贾母年纪最长,且是黛玉外祖母,今年便是她八旬之寿,故做正宾,迎宾乃是王夫人,又因姐妹中无人合适,赞者则请了张大学士之女张惠充当。
这日一早,荣国府处处花团锦簇,繁华依旧,凤姐虽不管府里的大事,但到底积威犹在,带着赖大媳妇吴新登媳妇等人,预备得妥妥帖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
黛玉及笄,周夫人也亲自过来了,周元虽然免职,然她的诰命却并没有除去,也不知是上头忘记了,还是故意如此,再说她儿子如此年轻有为,众人忙都十分亲热,寒暄过后,周夫人看着迎春并探春等姐妹,含笑对贾母道:“怪道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尽在府上,瞧瞧这些姑娘们,个个花朵儿似的不说,难得是通身的气派。”
贾母谦逊道:“她们生得腼腆,素来不大见人,羞手羞脚的,让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道:“老太君太过谦了,我觉得极好。”说着,招手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
因今日难得的热闹,三春须得在,但惜春守父孝未来,故花厅中只迎春、探春姐妹并宝钗、湘云、宝琴一共五人,个个都换了一身新鲜衣裳,打扮得十分风致。
迎春和探春钗环袄裙皆是一般无异,只在颜色并花样上不同,迎春是银红织金斜襟褙子,底下衬着桃红百褶裙,襟前和袖口并裙摆处绣着嫩黄的迎春花,越发显得温柔沉默。探春却是穿着葱黄绣玫瑰花的对襟褙子,下面系着石榴裙,神采飞扬,举止间顾盼生辉。
湘云是海棠红衣,难掩鹤势螂形。
宝琴身上是松花配桃红,如同明珠莹光,美玉生晕。
宝钗一如既往,蜜合色缎子小袄,玫瑰紫双色金坎肩儿,系着葱黄棉绫裙子,她年纪本是最大,身形体态远胜诸人,更显得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
接连五个美人一字排开,不但周夫人称赞不绝,厅中别人亦是难免十分惊叹,心里想着是否看看家中有什么人匹配,好上门求亲。
周夫人身边早有丫鬟将礼物打点出五份表礼,每人金玉戒指各一对,尺头二匹,周夫人含笑道:“往常也来府上过,只是没见这些孩子,今儿好容易见了,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夸赞一番。些微薄礼,留着你们赏丫头们罢。”
贾家虽然臭名昭著,但也不过是宁国府,荣国府要好一些不说,且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绝佳之人,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众人皆非草木,焉能不赞。
迎春五人忙拜谢一番。
黛玉及笄之礼十分热闹,按礼拜过,贾母与之取字天佑,愿苍天保其平安康泰,非当日黛玉初进荣国府时宝玉取的颦颦二字。
探春在旁边看着,忽然心生羡慕。她比黛玉只小了二十来天,不知是否能举办及笄之礼?不过她知道怕是不能,迎春及笄之时便没有办,生日还不及宝钗生日的热闹。
及笄之后,周家便即登门请期,定了三月十八。
贾母心里虽然百般不舍黛玉出阁,却也知道此乃当今赐婚,周家早说过及笄之后成亲,便允了婚期,令人回复,忙命凤姐料烂办黛玉出嫁诸事,又问黛玉道:“陪嫁的下人和丫头你心里可有数了?”
黛玉答道:“陪嫁的下人就是我父亲留下的那几家,丫头则是雪雁、紫鹃二人,并汀兰、淡菊、清荷、润竹四人。”桑母和容嬷嬷虽说再买小丫头教好了给她,但是黛玉却觉得自己在荣国府,不必如此,免得贾母脸上不好看。
雪雁和紫鹃等人比黛玉大三岁,还能服侍黛玉两年不说,两年也能调、教出小丫头了。
贾母忖度半日,点头道:“也好,身契奴籍都在你手里,倒也不怕他们背主。”
说着,叫来雪雁等人过来,道:“我知道你们的好处,你们姑娘出了门子,你们跟过去,须得好生服侍你们姑娘,若是生出什么调三窝四的主意,瞧我饶你们不饶!”
六人连称不敢,雪雁和紫鹃二人模样生得好,雪雁是打定主意脱籍,紫鹃是决定跟着黛玉,将来就在周家嫁个管事,仍旧陪着黛玉不离不弃,另外四个模样稍嫌平凡些,只是心灵手巧,贾母也是看重这些,方允许黛玉带她们六人过去。
贾母敲打过后,命鸳鸯拿出六套金头面,一一分赏给她们,命她们好生服侍黛玉。
六人见到贾母的手笔,心中都十分惊叹,忙磕头道谢应了。
雪雁早已将陪嫁之物登记在册,现今须得重新誊抄在嫁妆单子上。
凤姐日日过来料理,见了厚厚一叠嫁妆单子,忍不住吃了一惊,虽说早有预料,但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嫁妆竟然远远比不上黛玉的,上头还有压箱银子没有明写呢!
凤姐也识得几个字了,拿着嫁妆单子翻看,道:“这里怎么有些我都不知道?”
雪雁听了,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林如海留给黛玉很多稀世罕见之物,如何能叫外人知道?直到此时黛玉即将出阁,她方和紫鹃将那些东西取出来,一一添到嫁妆单子上,古董书画玩意就不说了,光是珠宝就有无数,足足有两大箱子,还有贾母梯己添的东西。
只是拿出林如海私自留给黛玉之物,嫁妆一多,外人便以为荣国府待黛玉极好了。
这也无法,黛玉心善,体贴贾母,并不在意这些。
凤姐一看雪雁神色,随即便明白了,显然是林如海自知将死,悄悄留给黛玉的东西,没想到他们竟瞒得这样好,贾琏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贾母偶尔闲了,也亲自过来看凤姐整理嫁妆,采买物事,听了凤姐的话,拿过嫁妆单子一看,叹了一口气,道:“亏得女婿想得周全,玉儿嫁妆多些,出阁后底气足些。”命凤姐多多分开装些匣子盒子箱笼,面上显得好看些。
凤姐答应了,雪雁不以为然,那些嫁妆她早就收拾好了,不过列个单子给凤姐,难道还打开重新分放不成?因东西多,她们主仆又不愿张扬太过,便尽力装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八盒首饰只装四盒,东西没少,但面上显得少了。
凤姐看完嫁妆单子,心中一叹,亏得黛玉出嫁早,若是晚些,谁知保不保得住。
上面很多陪嫁之物并没有明写数目,譬如珍珠只写了南珠若干匣,太湖珠若干匣,宝石亦如此,只写了红宝石一匣,绿宝石一匣,蓝宝石一匣,并没有说颗道块,凤姐没有看,也不知道匣子是大是小,若是小匣子还罢了,若是大匣子那数目可就多了,看得凤姐眼花缭乱,深知黛玉嫁妆的数目难以估算,而这些偏偏是林如海悄悄留下的。
凤姐当即决定,除了贾母外,嫁妆单子上的陪嫁之物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黛玉和雪雁见状,感激不尽。
这些小巧珍贵之物皆暂且锁在房中,并没有先放到嫁妆里,以免惹人眼。
为了黛玉的婚事,整个荣国府忙忙碌碌,竟不得一点空闲。
周鸿回到京城,闻得婚期已定,心中大喜过望,打算到成婚时向长乾帝请假一月。
桑母因避讳,不肯过来看嫁妆,只是疑惑雪雁怎么没提起林如海所留之物,若是说了,荣国府不可能没有动静,忙去信告诉桑隆。
桑隆看罢书信,思忖一二,觉得雪雁还跟着黛玉出嫁,不似背主之奴,便回信让桑母询问黛玉,并告诉她说黛玉亦知此事,同时和书信一同送回去的,还有一万两黄金,乃是昔年林如海托信时一并送来的,为黛玉出嫁时的压箱钱。
桑母见到黄金,暗叹林如海安排之多,简直让人揣摩不到,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想必是有的,摇头一笑,命人送帖子去荣国府,次日带着黄金过去。
同贾母寒暄过后,桑母含笑提起林如海所留黄金,贾母顿时怔住了。
好半日,贾母方苦笑道:“这是我女婿怕玉儿吃苦呢!”
桑母忙道:“也是如海放不下玉儿这唯一的骨血,方有如此不当之举,老太君看在他一片爱女之心上,千万别怪他。”
贾母含泪道:“我如何能怪他?原是我没有照料好玉儿,让玉儿受了这许多委屈。”
桑母连忙安慰,好一阵方止。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见房中人人忙乱,独黛玉十分清闲,见了桑母,忙过来迎进去,道:“大伯母过来,怎么没人来告诉我一声,哪有让大伯母亲自过来的道理?”
桑母拍拍她手,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生分?我问你,嫁衣可绣好了?”
黛玉红着脸道:“已经都好了。”
桑母闻言放下心来,雪雁倒茶上来时,指着自己命人抬进来的箱子,道:“雪雁,替你姑娘收着,这是你们老爷留给你们姑娘一万两黄金的压箱钱,一直放在老太爷那里,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立即就送过来了。”
闻言,黛玉和雪雁脸上齐齐现出惊讶之色来,尤其是雪雁,既为黛玉欢喜林如海之安排,又深觉惊惧,不知林如海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黛玉不觉掉下泪来,哽咽道:“都是女儿无能,让父亲临终前仍不忘为我安排。”
桑母安慰道:“你既知你父亲的心意,更该欢喜些。”
黛玉拭了泪,点点头。
桑母趁着雪雁去放金子之际,低声询问黛玉道:“你父亲说,雪雁知道他还为你藏了一笔嫁妆,你也知道此事,怎么眼瞅着你就要出阁了,雪雁还没告诉你?”
黛玉一惊,随即道:“雪雁早就说过了,我们另外有想法。”
说着,将那年和雪雁的说法细细告诉桑母。
桑母听完,念了一句佛,道:“我就说雪雁是个好孩子,果然一心一意为你,想得竟比别人周全些,如此甚好,你们既然有了打算,我和你大伯父就不必担心了。”
黛玉起身拜谢道:“话虽如此,仍旧得谢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好心好意。”
桑母拉她起来,让她坐在身边,细细叮嘱了许多事情,道:“你出嫁之事,皆由这府里料理,我很不该插手,陪嫁下人和丫头你早说过了,我也深知,倒妥当,便不再问你。我只问你,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位嬷嬷,你如何打算?”
黛玉一怔,道:“倒没想过此事。”
桑母忙叫人将两位嬷嬷请来,先请坐,又叫已收好黄金的雪雁过来倒茶,方含笑道:“按理,不该我过问,只是两位嬷嬷陪着玉儿多年,不知两位嬷嬷有何打算?若是回公主府,玉儿必然备下厚礼,亲自送嬷嬷回去,若是不回去,玉儿更盼着两位嬷嬷跟着。”
容嬷嬷先笑道:“我是无家无业之人,若姑娘不弃,愿陪姑娘出阁,只是将来我老了,姑娘且赏我两口饭吃便是了。”
跟在黛玉身边事少清闲不说,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何况自己孑然一身,并无牵挂,倒不如跟了黛玉过去,到了周家,想来周夫人一定会请自己教导周滟,亦得体面,自己老了,黛玉和周家不会不管自己。
黛玉忙道:“嬷嬷跟着我,是我的福分,将来必为嬷嬷养老送终。”
容嬷嬷笑道:“那我就跟着姑娘了,明儿亲自去跟公主说一声。”
黛玉感激不尽,连忙答应,又问张嬷嬷。
张嬷嬷忖度半日,亦觉得公主府不若周家清净,这些年虽跟着黛玉,亦能常回家中,若是回了宫中或是公主府,反没这些好处,故道:“我和容嬷嬷同一个意思。”
黛玉听了,忙再三道谢,此后愈加厚待两位嬷嬷。
桑母见黛玉身边有嬷嬷,有忠仆,略略放下心来,又交代了些事项方告辞回去。
雪雁十分欢喜,黛玉的压箱钱现今有二十万两了,其中自然有先前林如海留给黛玉的金银,只是银子未免扎眼,又太过沉重,不若金子轻便,她便请凤姐做主,将五万两银子兑了五千两黄金,横竖现今凤姐知道黛玉嫁妆极多,又没有告诉外人,暂且值得信任。
去年年底的进项已经花出去了,又堂了许多脂粉头油,酒席的花费却没有了,贾母听说后,当即叫了凤姐过去,出嫁之时的一应花销皆用贾母的梯己,满破费不过千把两银子。
雪雁等人既跟黛玉出阁,府里丫鬟们但凡交好的皆是不舍。
姐妹们日日陪着黛玉,丫鬟们也都恋恋不舍地找雪雁等人说话。
凤姐从黛玉处回来,忽然邢夫人来叫。
凤姐现今深恨贾赦和邢夫人夫妻两个,只做面子上的情分,收拾了一番带着小红丰儿过去,还没见礼,便听邢夫人开口道:“林姑娘出阁,前一日晒妆,我手里竟没一个钱使,你给我预备些东西好做添妆之礼,免得到时过于寒薄,让亲友笑话。”
凤姐心中冷笑,故作为难地道:“太太还能不知道我?管家那么几年,不知白填了多少东西进去,近年方好些,只东西有去无回,嫁妆里也没多少好东西了。当初从林妹妹那里得的东西早就还给林妹妹了,因二爷花了不少,我不知道赔了多少笑脸,又拿梯己补上方好,如今太太要,竟只两个项圈,才从当铺里拿出来,我这就叫平儿送来给太太。”
邢夫人登时撂下脸来,沉声道:“两个项圈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凤姐哭道:“哪敢欺瞒太太?实在是手里没有东西了,倒有几件还能拿得出手,只是却是我的嫁妆,纵然不是嫁妆,也是我母亲逢年过节赏了给我的,别的一点儿东西都没,若是太太要,不敢不给,这就叫平儿拿来给太太。”
邢夫人顿时气怒交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别人知道她花媳妇的嫁妆?何况王子腾夫人每每来了,都见黛玉,及笄那日还说也来给黛玉添妆呢,叫她看到,心里怎么想?
凤姐见状,暗暗鄙弃不已。
邢夫人道:“难道寻常的金玉头面都没有?府里给你打的呢?”
凤姐心里咬牙切齿,嘴里说道:“这一二年,府里何曾打过多少首饰?不过是些钗钏,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倒是年下打了两套金头面,瞧着竟不好,工艺也不精巧,我已赏给丫头们戴了,哪里还能要回来给太太?”
邢夫人冷笑道:“你能赏给丫鬟戴,可见大方,难道我问你要一点子东西遮掩过去,你就没有?正经给我预备好了,一切好说,若没有,仔细我恼了。”
凤姐只得低头道:“太太说的是,我这就叫人送来。”
邢夫人见她服软,心气方平,挥手叫她回去,等她去了,方啐了一口。
凤姐回到房里,立即叫来平儿道:“年下打的两套金头面呢?”
平儿诧异道:“奶奶先前嫌太粗糙,不肯戴,我收着呢,奶奶这会子要做什么?”
凤姐将邢夫人之意说了,平儿不禁说道:“果然是太太,也只太太开得了口,难道太太这么些年,竟没有一点儿梯己?哄谁呢!不过那金头面少了两个镯子呢。”
凤姐想起上回似乎是赏给了袭人两个,便道:“你随意再找两个镯子凑上,太太不嫌丢脸,咱们怕什么?另外,再将些颜色花样已经不时鲜的绫罗绸缎和头面一齐送过去,横竖到那时丢脸的是太太,又不是别人。”
平儿叹了一口气,依言找了两个韭菜叶儿的镯子配上,连同绫罗绸缎一并送过去,见了这么些东西,倒把邢夫人气个倒仰。
转眼间到了三月十六,嫁妆等物已是色、色齐备,再无不妥之处,次日便是三月十七,乃是送嫁之日,女方晒嫁妆,并亲朋好友过来给新嫁娘添妆的日子。
黛玉不免有些忐忑,扯着雪雁陪她说话。
雪雁笑道:“听说咱们姑爷已经告了一个月婚假,后儿成亲就能见到了。”
黛玉心中一甜,当即合目安睡。
次日一早,荣国府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早便有宾客盈门。
黛玉过去便是三品诰命,周鸿又是掌着实权,且年纪轻轻,谁知将来是否能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故黛玉可比邢夫人这位一等将军夫人和尤氏这位三品爵威烈将军淑人体面得多,且荣国府未呈败象,许多人都来凑热闹,添妆之礼也不敢太薄了。
贾母亲自招待众人,在内院中说笑,桑母和张夫人母女、墨夫人等都到了,相互见礼。
好容易都见过了,济济一堂,有人提出要去看黛玉的嫁妆,贾母忙笑着起身,带众人到自己所住的院落里来,原来待客是在荣禧堂正院。
饶是众人都是有见识的,一见院门,登时被满院挤挤挨挨的箱笼等物给惊住了。
家具不说,贾敏的陪嫁,自是一水儿的好东西,除了紫檀,便是黄花梨木,新上了漆,放在院中十分齐整,那些酸红枝木大多都打了箱笼,打的家具贾母只觉得拿不出手,另外将自己的陪嫁添了好几件进去。
除了这些和压箱银子不示人外,余者箱笼匣盒一一排开,满满的绫罗绸缎、四季衣裳、头面妆奁、孤本书画、古董摆设、药材脂粉,尤其是无数珠宝首饰,有周家的聘礼,有贾母给的一百零八套,有凤姐先前置办的几套,更多的是林如海所留,几代积累下来的头面,在日光之下,简直晃花了人眼,倒能明显看出分别来,新的灿烂,旧的式样老些。
众人啧啧称叹,都说在京城里首屈一指,非常体面。
雪雁心中暗暗得意,没有告诉她们这些箱笼里面的东西塞得不留一点空隙,在首饰箱子下面还有暗格,上面的是周家聘礼和贾母所置办以及一些头面,下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珍珠宝石玛瑙美玉都没有做成首饰,而是存放在最下面。
当初周家下聘时,邢夫人已经长了见识,如今周家的聘礼哪里比得上黛玉的陪嫁?
正在嫉妒时,众人看了一回嫁妆,然后去看黛玉。因嫁妆比出嫁提前一日送去,今日并非正日,几个姐妹们正陪着黛玉说话,见到众人过来,忙上来拜见。
女眷们过来乃为添妆,贾母先从鸳鸯手里拿过两个描金匣子,打开与人看时,却是一套点翠嵌红蓝绿三色宝石的头面,一套赤金累丝攒珠的头面,另有一套珍珠头面,一套玛瑙头面,皆是十分贵重之物,皆是十分贵重之物,乃对黛玉开口道:“这些都是我陪嫁的东西,我从重孙子做到曾祖母,熬了几十年的风雨,只盼着你戴着我给你的东西,也同我一般,一生平平安安,夫妻和顺,无灾无难。”
黛玉眼圈一红,忙深深拜谢,命雪雁收了。
邢夫人送的并不是凤姐给的那些,而是两套素金头面,别无镶嵌,另外还有四匹绸缎,黛玉早听她和凤姐之间的嫌隙,见她并没有给自己没脸,心里略感安慰。
王夫人见状,亦送了两套头面,四匹缎子。
众人看了,一面惊叹于荣国府的豪富,一面都笑赞道:“到底是府上为人好,别说是外孙女和外甥女了,怕是亲孙女亲女儿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些话,贾母心里略觉好受些。
尤氏凤姐各自添妆,她们两个一个是宁国府主母,一个是荣国府长房长媳,在众人跟前,也不会在这上头小气,俱是两套精致头面,只是前者是两套赤金头面,后者送的是一套玉饰,一套珍珠,更显清雅。
接下来是桑母,桑母命人抬了当初那个珊瑚盆景和屏风,又有两套头面,道:“我也没什么好的给你,只几件老东西。”
见到自己祖母之物,黛玉亦拜谢收下。
王子腾夫人笑道:“我送的简薄,林姑娘可别嫌弃了。”说着命人送上两套头面,四匹妆蟒,竟同邢王夫人持平,只是比邢夫人的更加贵重,倒和王夫人送的差不多。
接下来张夫人、墨夫人见了,都忙示意下人另行堂,亏得带东西多,不然比她们薄了反丢颜面,故黛玉今日竟收了许多添妆厚礼,当然,这些赶明儿她都要回送到他们家别人的身上,也算是有来有往,并不是只收不出。
薛姨妈虽是荣国府的亲戚,然却只是皇商之妇,故送的晚些,却也并不薄,乃是两套金玉头面,并两匹绸缎,又有两个金玉摆件儿,皆十分精致。
黛玉微微一笑,接了薛姨妈的添妆多谢费心。
贾母看了薛姨妈一眼,并没有说话,众人却都是十分羡慕,这林氏出嫁,光是添妆也在京城里十分罕见了罢?桑母和王子腾夫人打头送的添妆礼厚,别人都不好太薄,争相如此,不肯丢脸,倒便宜了黛玉。瞧瞧那一套套的首饰,皆是齐全没有零散的,送的最薄的也是一套五件金头面,加上嫁妆里几百件首饰,竟是一天戴一套,一年也戴不完。
黛玉嫁妆丰厚,很是出乎大家意料,觉得荣国府也不是那么贪得无厌,当然,也有一二精明之人瞧出了黛玉嫁妆中家具和许多绸缎首饰都不是新的,显然多是祖上所留。
正议论间,赖大媳妇便进来笑道:“姑爷家催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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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闻得周家来人,屋里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看着黛玉一张脸羞得通红,低下了头。
贾母忙命凤姐道:“快将嫁衣装进箱子里头去,别忘记了压箱钱。”
说着命鸳鸯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匣,乃对黛玉道:“我并没有照料好你,唯愿你嫁到周家,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这是我给你的压箱钱,以防万一。”
众人看着鸳鸯吃力的举止,便知锦匣里的压箱钱不在少数。
果然,鸳鸯打开时,竟是金灿灿的一片耀眼生辉,约莫有千两左右的黄金。
因诸般嫁妆皆已妥当,即使催妆到了门口,凤姐亦是不慌不忙,忙将黛玉的凤冠霞帔放进箱中,在嫁衣上放压箱钱时不觉犯了愁,看着贾母道:“林妹妹的压箱钱足有二十多万两银子,兑成金子也有两万多两,加上老祖宗给的,如何放得进去?”
众人听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竟是两万多两黄金,莫不是要周夫人也出这么些?
桑母眉头轻轻皱了皱,何必在此处说这些话?平白叫人知道黛玉压箱钱几何?心想若不是林如海临终前送到桑隆跟前一万两黄金,自己送了过来,焉能在此时给荣国府添这些体面?怕众人都以为是荣国府大发善心留给黛玉的了。
黛玉见状,忙悄悄命雪雁道:“你跟凤姐姐说,只放两个元宝是个意思罢了。”
雪雁听了点点头,按照风俗,到了周家开箱时,周夫人得往这个箱子里放钱,并且数目须得多于先前的压箱钱,黛玉的压箱钱极多,难道要让周家平白无故放几万两金子不成?即使周家几代书香世家,怕也没这么多钱,故颇赞同黛玉的话,忙过来同凤姐说了。
凤姐长吁了一口气,正要依言放两个元宝进去,却被贾母所阻,道:“既不能全放,就将我给玉儿的放进去罢,好歹不能失了体面。”
说着,又命雪雁道:“将不放在其内的压箱钱记在嫁妆单子上,免得错了数目。”
雪雁心中微微一叹,答应了。
凤姐忙将鸳鸯递过来的黄金放在嫁衣上,正要合上箱子,和外面箱匣一同锁上好送出去,忽听有人道:“且慢一步。”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却是左都御史季昊的夫人。
贾母看毕,自忖府上素与季家没有来往,倒是和林家有些交情,年年送礼时,都有他们家,适才添妆时给黛玉的东西很贵重,忙笑道:“夫人有什么话说?”
季夫人道:“也没什么话,只是将我们老爷收着的东西还给林姑娘。”
众人听了,不由得都是一怔,问道:“什么东西?”
季夫人挥挥手,五个婆子各自捧上一个匣子,面对众人疑问,季夫人命人将匣子打开。
众人不觉一呆,原来这些匣子里竟皆是黄金。
季家和林家素有交情,黛玉往常应酬时,曾见过季夫人,季夫人待她极和顺,也去过季家,因年后季夫人回娘家去了,故及笄之日没来,忙走到季夫人跟前,道:“夫人添妆之厚,我感激不已,只不知这些金子是何意?”
众人也对五匣黄金心生好奇,唯有桑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雪雁鉴貌辨色,忽然心中一跳,莫不是这些竟是林如海托付季昊给黛玉做嫁妆的?她没有记错的话,季昊乃是林如海的同窗好友,又是同科,拜在了同一位座师门下。
果然季夫人微微一笑,乃对众人道:“这五千两金子是林大人几年前临终之际托付我们老爷替林姑娘收着的,原说了,等林姑娘出阁,就给林姑娘做压箱钱。”
季夫人并没有说季昊生性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林如海信中交代过,若是黛玉出阁时贾家给黛玉陪嫁达三十万两以上,便感念他们没有怠慢黛玉,还算颇有良心,只悄悄将这些金子给黛玉就罢了,倘或没有四十万,便当面交给黛玉做压箱钱。
须知林家几辈子的家业攒将下来,几有三四百万两之多,大头是房舍田庄商铺,放在雪雁处的约莫百万出头,并无这些,托付给桑隆等人二十万两,黛玉身边的珠宝头面古董字画手小十万两,再去了一些留给黛玉的田庄商铺,仍余近二百万,贾家能得约莫百万之数,三十万两的嫁妆看着十分丰厚,但是对于荣国府从林家得的家业而言仅是三成。
林如海为官多年,称不上宅心仁厚,他不知贾家为人,许就糊里糊涂地将女儿和家业托付给他们了,偏他从雪雁嘴里知道了,如何放心,自然有所安排。他想黛玉是个女孩儿家,纵受十分委屈都得咽到肚子里去,而自己人已在黄泉之下,不必在意这些身后之名,做出此事别人只当他爱惜女儿,横竖那时黛玉已经出嫁,荣国府亦不能拿她如何了。
当初他虽然交代雪雁将私藏的那一半财物做黛玉的嫁妆,但是他不知道雪雁是否忠心耿耿,故如此交代季昊,同时和桑隆通信时又将私藏财物一事告知桑隆,若是雪雁拿出了这笔财物,桑隆放心,季昊当作是贾家所出,也不必拿出这五千两,倘或没有,桑隆自会处置雪雁,季昊见黛玉嫁妆不足三十万,亦能看出荣国府之心。
按雪雁所言荣国府奢侈糜烂,子孙无能,林如海料想荣国府到那时已是日落西山,对于黛玉乃至夫家而言算不得什么威胁。他在书信中托付桑隆等人的,自然还有为黛玉择一门家风清正为人宽厚的好亲,有桑隆之势,谅荣国府也不能十分拒绝。
林如海这些想法,牵扯众多,却非季昊所知了。
季夫人虽是江南女儿,但随着季昊的性子爱恨分明,她年轻时见过贾敏嫁到林家的十里红妆,见黛玉嫁妆里十之八、九皆是旧物,唯有一些脂粉头油头面首饰方是新的,竟连一张江南女儿最要紧的新床都没有,心中早生不屑之意,又笑道:“除了林大人托给我们老爷的五千两外,还有一笔五千两和一笔一万两,只是两笔钱在谁的手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毕,问黛玉道:“那一万五千两,可有人送来给你?”
黛玉心里既感激于林如海的安排,又叹息此举令外祖母府上失颜,因此回答季夫人时声音不免低了些,轻声道:“就得了一笔一万两。”
季夫人点头感叹道:“想来已放在今儿的压箱钱里了?”
黛玉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适才两万多两黄金的压箱钱除了周家二年前送来的聘金外,还有林如海另外托人存放的金子,并不是荣国府留给黛玉的。不由得都感慨万千,深觉林如海一片爱女之心,真真是可昭日月。
桑母忙道:“外头已经催妆了,快些将嫁妆抬出去罢!”
说着,一面叫雪雁添在嫁妆单子上,一面装箱。
雪雁忙过来料理,心里却暗暗惊异,她现今对林如海的心机手段总算知晓了几分,果然是老奸巨猾,死了还不忘给女儿出一口气,指不定还有别的安排,不知道收着那五千两黄金的是谁家,既未送来,不知是出了事,还是故意贪墨,这些雪雁都无从得知了。
黛玉的嫁妆皆由贾琏带人送去周家,鼓乐奏起,嫁妆抬出门,每一抬嫁妆之间间隔极长,第一抬已经到了周家门口,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抬出门,一路行来,顿时闪花了路边围观的百姓,不觉指指点点地道:“真真是十里红妆,瞧那头一抬过去的房舍田庄商铺,总得值好几万两银子,比大户人家嫁女的整副嫁妆还值钱些!”
又有人道:“瞧瞧那扁担都压弯了,可见里头的东西分量十足。”
及至送到了周家,周家早已预备了酒席款待,陪客敬了贾琏等人许多酒,封了极厚的红包,方从贾琏手里得到陪嫁之物的钥匙,而周家大管家念嫁妆单子时,足足灌了三壶水方才,方略止嗓痛,听得人叹为观止。
送来的嫁妆也要摆在新房里供亲友观看,一水儿的好家具,拔步床、落地柜、梳妆台、罗汉榻、子孙桶、桌椅架案一应俱全,无数箱笼将新房挤得满满当当,摆不下的只得放于耳房,有人对周夫人道:“真真你们娶的这个媳妇儿,这样丰厚的嫁妆,往哪里找第二个去?”
周夫人淡淡一笑,道:“林家就剩我媳妇一个女孩子了,这算不得什么。”
看到黛玉的嫁妆时,周夫人也颇为意外,她原本认为贾家建造了省亲别墅之后,肯定没有那么多钱给她置办嫁妆,但此时瞧着,倒真是吃了一惊,心里不免更看重了黛玉几分。
众人一想不错,若非绝户之财,哪家舍得给女儿陪嫁这么多,可不都是留给儿子。
却说晚间入睡时,雪雁听得黛玉不住长吁短叹,便搬了铺盖过来与她同睡,道:“姑娘早点儿睡,明天才是正日子,可不能熬了夜。”
黛玉低声道:“我哪里睡得着?”
雪雁问道:“可是为了白天里的事情?”
黛玉点点头,道:“外祖母虽没言语,可我知道,心里不好受。”
雪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一心为姑娘,做了许多我们都不知道的安排,我送季夫人时,季夫人叫我悄悄转告姑娘,老爷说,若是贾家给了姑娘三十万的陪嫁,这些是不必拿出来的,只悄悄给姑娘。可见是府上做得不地道,季夫人方大庭广众之下送出。”
说到这里,雪雁心想林如海定然没料到林家宗族势小,除了祭田并没有争到财物,而贾琏倚仗权势,将应该上交朝廷的财物一并侵吞,就算一时卖不出价,也有一百五十余万。荣国府得了这么多的财物,却只将贾敏的陪嫁并些不值钱的衣裳料子留给黛玉,加上另外几位主母留下的东西,不足十万,可见其品性,连外人如季夫人都看不过去了。
虽说黛玉今日嫁妆极多,人人称赞,但是心里何尝不在笑话荣国府,雪雁明白,若不是因为黛玉乃是当今赐婚,不能抗旨,贾家众人决计不会让黛玉走出荣国府大门。
黛玉听了,顿时珠泪盈眶,轻声道:“父亲为我,真是呕心沥血,偏临出嫁了,还不能为父母上一炷香,这么多年了,连纸钱都没烧过一回。”
雪雁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等姑娘嫁到周家,就能出门了,到那时,咱们去庙里给老爷太太焚香念经,赶明儿姑爷得空,带姑娘回一趟家乡,给老爷太太烧纸上香。”
黛玉想到这些事情,不觉悠然神往。
好容易熄灯睡下,黛玉忽然道:“雪雁,今儿季夫人说父亲留了三笔钱给我,一万两表伯父和表伯母已经给我了,季夫人也给我了,另外一笔怎么不见呢?”
雪雁听她提起,便将白日里自己的揣测说了。
财帛动人心,五千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巨资?五万两银子呢!桑隆和季昊两位不在意,一是品性好,二是根基深厚,别人就算一日两日不在意,三年五载哪舍得送出去?既然林如海早已说明这笔钱给黛玉做压箱钱,他们不送来,想来是贪墨下来不给黛玉了。
黛玉叹道:“所以也怨不得府上,人心都是如此。”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她暗暗思索另外五千两黄金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一时难有头绪,便劝着黛玉早些歇息,二人都睡了。
这笔金子她们一直都不知道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也一直没有得到,直到回乡祭拜林如海夫妇时遇到当年送信的老管家,老管家的孙子旧年得到林如海的恩典,放出去捐官,其时已是七品知县了,心里很是感激林如海,见到雪雁时说起金子送到了杜学士杜莲的府上,杜学士和季昊一样,是林如海的同窗兼同科,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清官,林如海方放心托付。
第二日一早起来,雪雁换上新衣,佩戴了新首饰,对镜理妆,回头见天气晴好,更兼绿柳如丝,流云似幻,笑道:“今天日子好,天公也作美。”
紫鹃亦是新衣打扮,点头道:“好是好,只是府里不似昨儿那般高兴了。”
雪雁知晓是季夫人的举动令荣国府昨日在亲友跟前大失颜面,心里抑郁不乐,可是既然他们敢做,何必怕人说?遂轻声回紫鹃道:“难道还怨季夫人不成?季大人只是得了咱们老爷的托付,若是府里待姑娘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想起黛玉嫁妆里的家具都是贾敏的旧物,一时无话可说。
少时,众姐妹都来了,陪着黛玉。
看着黛玉含羞带怯地端坐于床,钗探一干人都笑着打趣,黛玉听了湘云的话,反唇相讥道:“别人笑我倒罢了,你可别说这话,难道你就没我这日?”
湘云方想起自己亦定亲了,叔叔婶婶今明两年便要回京,不觉红了脸。
热闹间,听得人说:“林姑爷来了,林姑爷来了!”
湘云最爱热闹,笑道:“可得叫府里都拦着,不刁难刁难,哪知道咱们林姐姐的好处!”
周家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抬着喜轿,又有八名年轻俊秀的公子,到了荣国府门口,竟是家门紧闭,周鸿一挥手,奏起了催妆曲,又递上开门红封,好容易越过种种刁难进了门,送上催妆礼,乃凤冠霞帔镜匣脂粉等物,并赋诗一首。
周鸿满腹经纶,且早已盼着成亲,自是做得十分好,传到里面,众人看了,都笑赞道:“哪里是武将?摆明了是文人,怪道都说虎父无犬子。”
外面又催了几回,连做好几首诗,这边方有全福太太为黛玉梳妆,并换上凤冠霞帔,越发显得黛玉风流袅娜,鲜艳妩媚,最后罩上了红盖头。
看着黛玉凤冠上的翠凤,宝钗眼里闪过一抹不自知的羡慕,黛玉是官家小姐,嫁过去又是三品诰命,所以凤冠上有翠凤,凤尾展开,璀璨辉煌,而自己只是皇商家的小姐,出阁时并不能用凤,只能用别物替代,以花饰居多。
想到这里,宝钗暗暗叹息,黛玉比自己小三岁已经嫁了,自己的终身又如何呢?摸了摸袄里的金锁,宝钗心中苦笑不已,为了这个金玉良缘,耽误了多少韶华?
瞥见迎春毫不在意,探春亦是十分羡慕,宝钗垂下头来,她们这些姐妹,如今瞧着竟只有黛玉一人得了好人家,湘云虽定亲,这几年却不见卫家有什么东西来往,宝琴也是,当初也是梅家有些不情愿,薛蝌方带着宝琴投奔荣国府,想依贾家之势使得梅家不悔婚。
门外又催了一回,贾琏进来,贾琏乃是荣国府长房长子,宝玉生得文弱,故得他背着黛玉上轿,拜别贾母时,黛玉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好生劝慰,重新上妆,黛玉方伏在贾琏背上,由他送上花轿。
贾琏赏了八个金锞子给轿夫一人一个,他们方肯起轿。
黛玉坐在轿内心中忐忑,虽是初春,手心亦生汗意。
贾琏送轿途中点了香,回转荣国府,周鸿骑在马上却是英姿勃发,威严逼人。
昨日黛玉的嫁妆已是耀花人眼,今儿热热闹闹地到了周家,抬进了正门,刚扶黛玉下轿,一身嫁衣流光溢彩,身形袅娜,配着周鸿英姿,看得众人都说是天生一对。
周家祖籍亦是江南,成亲时用的是彩绸乃是红绿绸结成球,红男绿女,十分好看。
雪雁扶着黛玉看得惊奇,难怪贾宝玉将袭人的松花汗巾换了蒋玉菡的茜香罗,人人都说是结姻之意,蒋玉菡和袭人有姻缘,原来这拜堂的绣球竟是半红半绿,并非大红。
黛玉紧紧握着绿绸一端,跨过马鞍,踏上红毡,与周鸿并肩而立。
周家请了族中最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唱礼,开口行礼,鼓乐奏起。
雪雁看着有人跪在香案前,黛玉和周鸿也跪了下去,拈香叩首,三炷香三叩首,然后三跪九叩六升拜,十分繁琐,又有周衍一身华服,念起祝章,接下来方是拜堂。
周元和周夫人并作上首,满脸喜气,含笑受了礼。
夫妻对拜后,礼毕,方送进洞房。
雪雁扶着黛玉,由周鸿引进洞房,到了洞房门口,还得脚踩麻袋,踩过去了,有喜娘拿起来递给前面接着铺在地上,直到进房方止,雪雁觉得很有意思。
周元夫妇给周鸿指了正院旁边的一所大跨院做新房,早已修葺整治一番,如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拔步床安置于新房之中,两人分了男左女右坐床,有一位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拿着秤杆轻轻叩了一下黛玉的头,然后方挑起红盖头,笑意盈盈地道:“鸿哥儿和鸿哥儿媳妇从今往后称心如意。”
盖头掀起,众人只觉得似有一颗明珠在眼前璀璨生辉,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看周鸿时,已是看得呆了,他虽然早已料到黛玉生得美貌异常,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风流婉转,恨不得立时藏于房内不让外人看到。
黛玉被他看得满面含羞,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房内本有许多族中女眷过来看热闹,皆是自家人,见了周鸿的样子,都笑道:“哟,看咱们家标致齐整的小新媳妇儿,真真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鸿哥儿可真有福气。”
周滟从人群里走出来,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我哥哥嫂嫂自然是最好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瞧瞧这小姑子好不好?别人家都刁难小嫂子呢。”
周滟笑道:“我嫂嫂好,我哪里舍得刁难。”
雪雁很为黛玉欢喜,忽有人催促道:“鸿哥儿快些出去,你媳妇儿该换妆了。”
周鸿低声嘱咐了黛玉几句,又叫周滟道:“好生照料你嫂子。”等周滟答应了,方出去。
众人哄然大笑,都说周鸿疼媳妇。
黛玉听了,羞涩一笑,众人不再打搅,依次退了出去,周滟忙命丫头送上热水,并关上了门,雪雁和紫鹃上来开了箱笼,拿了衣裳,见梳妆台上镜匣齐备,启开一看,色、色齐全,方服侍黛玉更衣,卸了凤冠,脱了霞帔。
黛玉有陪嫁丫鬟,周鸿房中原先的两个丫头便给她们打下手。
等黛玉换好衣裳,周滟举目一望,见她穿着大红双色金的洋缎袄儿,下系松花弹墨百褶裙,戴着几样碧玉钗环,虽不如穿戴凤冠霞帔时庄重,却更显风流。
周滟拉着黛玉笑道:“嫂嫂越发生得好了,我都看呆了。”
黛玉道:“你也来打趣我。”
周滟笑道:“我可不是打趣,是实话呢!”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有人送了汤果来,忙有丫鬟去开门,来人笑道:“大爷嘱咐给大奶奶送汤果来,请大奶奶略进些。”
周滟一笑,忙叫雪雁接了过来。
少时还得拜见亲友家眷,黛玉不敢多吃,进了两口便罢了。
姑嫂两个说着梯己话,雪雁则忙着将早已预备妥当的荷包尺头等物收拾出来,黛玉拜见亲友家眷时,自己从长辈手里得表礼,自己也得给各家各户的晚辈表礼。
果然,周鸿进来,握着黛玉的手,轻声道:“该去拜见在咱们家的亲友家眷了。”
黛玉微微点头,随他来到堂上,雪雁和紫鹃等人忙都跟上。
周元夫妇坐在上面,见二人并肩跪下磕头,都道:“好,好!”忙命人拿了东西给黛玉。
周家枝繁叶茂,嫡系旁支子孙众多,周鸿成亲,几乎都过来了,黛玉随着周鸿一一拜见,众人各有表礼,行过礼,又有一群年纪小的男女孩子过来,都叫婶婶,还有一两个叫婶婆,黛玉忙叫雪雁送上表礼,每人荷包一对,长命锁一对。
好容易诸事妥帖,又到晚上正宴,黛玉主仆真是人人筋疲力尽。
宴后回房,共饮合卺酒,同吃床头果,又有亲友家眷来闹,等人散后,已是夜深了。
雪雁等人服侍黛玉卸妆宽衣,抿嘴一笑,相继退了出去。
黛玉和周鸿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却是周鸿先道:“你白天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我叫人那些克化得动的吃食来。”
黛玉只是觉得累,也没胃口吃饭,忙道:“我并不饿,很不必在大晚上吃东西了。”
她素来信雪雁的养生之道,晚上若吃得多,常常夜里睡不着,周鸿听了这一节缘故,只叫人端了一碗燕窝粥来,轻声道:“好歹吃一些,饿肚子夜里也不好受。”
他已送到自己跟前,黛玉只好吃了,吃了两口便放下碗,见周鸿三五口就将剩下的粥喝了精光,忍不住脸红心跳,嗔道:“你若想吃,再叫人送上来便是,何必吃我剩下的?”
周鸿笑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说着,又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服侍黛玉重新梳洗。
雪雁嗅到屋内冰糖桂花燕窝粥的香气,莞尔一笑,服侍黛玉漱口完便出去了。
黛玉通身不自在,忽听周鸿问道:“你的字是哪两个字?”
黛玉低声道:“外祖母给我取字天佑。”
周鸿念了两遍,不知怎地,听在黛玉耳中,只觉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又听周鸿说道:“我的字是伯羽,你日后可以此呼之。”
黛玉轻声道:“可是取自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你为长兄,故曰伯羽?”
周鸿赞许道:“正是。”
黛玉道:“你叫我唤你的字,听在外人耳中,如何看我呢?”
周鸿哈哈一笑,握着她的手道:“何必在意他人目光?若在乎他们,我当年就不会弃笔从戎了。取名取字就是让人称呼的,夫妻一体,本是何等亲密,偏学世人一般,不以名字称呼,只以大爷、奶奶叫之,疏离冷淡,未免太迂腐了些。”
黛玉却是十分欢喜,眼睛看着他微微点头,甚为赞同。
周鸿亦喜她非同寻常,拉她的手走向床铺,这一夜,被翻红浪,说不尽多少旖旎风流。
却说雪雁这些陪嫁丫头,早有收拾好的房间,每人一间,有些东西也跟着黛玉的嫁妆带过来了,安置妥当,又有小丫头送来热水,并没有因为她们是外来的就怠慢她们。
雪雁梳洗一番,早早睡下,一夜无话,亦不知周鸿夫妻两个是何等恩爱。
次日早起,雪雁和紫鹃等人过去服侍黛玉起床,却见夫妻二人早已起了,有周家的嬷嬷收拾床铺,雪雁抿嘴一笑,看不出周鸿有什么表情,他一向肤色黝黑,神情严肃,但是黛玉面上红潮未褪,十分羞涩,竟不敢抬头看周鸿,也假装没瞧见嬷嬷收拾。
周鸿握着黛玉的手,道:“我请了一个月的婚假,能在家里陪你二十余日。”
黛玉轻轻颔首,道:“陪我是小事,你的事才是大事。”
周鸿微笑道:“终身大事哪里算是小事?”
他对黛玉言行举止十分温柔,但是转头看向雪雁等人时便十分严厉,沉声道:“还不过来服侍你们奶奶梳洗。”言下之意,竟是叫雪雁等人改口,不准再叫黛玉姑娘。
雪雁一笑,答应一声,忙上前来服侍黛玉刷牙净面。
淡菊梳头的手段最好,给黛玉梳了一个极精致的发髻,端详一番,问紫鹃道:“奶奶今儿戴的首饰可拿出来了?快拿过来。”
紫鹃忙递上一个锦盒,还未打开,便见周鸿在小丫头服侍下梳洗完了走过来,手里亦拿着一个红锦匣子,道:“你们奶奶今儿戴这个。”
雪雁忙接在手里,打开给黛玉看,却是一副赤金累丝朝阳五凤挂珠钗,金子还罢了,工艺却十分精巧,五只凤凰栩栩如生,凤嘴里衔着的珠子并不甚大,绿豆大小,且喜十分圆润匀净,另配压鬓、挑心、耳环、戒指、手镯,一应俱全。
黛玉一怔,周鸿道:“你嫁妆虽多,却不是我给你的,这是我拿去年的俸禄给你打的。”
听了这话,黛玉脸上不觉浮现一丝笑意,看在周鸿眼里,顿时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雪雁站在一旁见二人目光缠绵,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大爷,容我们先将首饰给奶奶戴上,一会子得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呢!”
周鸿也只退后一步,看着她们给黛玉戴上。
收拾妥当了,周鸿道:“我已打发人去问了,爹娘如今还没收拾好,你先见见咱们屋里的人,免得吩咐她们做事反不认得。”说着叫人上来。
周鸿常年不在家中,房内只有两个大丫头并两个婆子,看管打扫房舍,自从他调任进京后,因即将娶妻,虽有家规,但周夫人仍恐丫头们心生邪意,又有黛玉嫁进来自有陪嫁丫鬟,便只配了六个小丫头并六个粗使婆子。
一干人等上来给黛玉磕头,她们昨天已经见到了黛玉,平常听过黛玉对周家之功,见她容貌举止皆是有一无二,兼之新婚,更显得鲜艳非常,再看自家大爷眉梢眼角不同于往日的冷硬,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一心一意地地服侍便罢了。
黛玉只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含笑道:“都起来罢,这两日辛苦了。”
说完,雪雁端上一盘荷包,一共十六个,分给每人一个,荷包里的金银都是她放进去的,皆是银锞两对,独两个大丫头良辰、美景二人的荷包里装的是一对金锞子。
众人接了荷包,十分欢喜,忙磕头谢恩。
周鸿在旁边看着,对黛玉开口道:“明儿个你再□她们,眼下先去父母房里请安。”
说完,携着黛玉往正房走去,因跨院离正房极近,也无甚看处,便告诉她自己两个兄弟和妹妹的住处,妹妹仍住在父母院中厢房,弟弟住在他们新房后面的院落里。
黛玉一一谨记在心。
雪雁和紫鹃汀兰几个跟在后面,面上皆是笑意盈盈。
虽不知他们昨晚如何,但看到如今的言行举止,十分情投意合。
不多时,到了正房外面,早有人通报进去,又有人来迎,入了正房,只有周元夫妇并周衍、周涟和周滟兄妹三人,看到两人进来,都是一脸笑容。
夫妻两个恭敬地磕头请安,并奉上好茶。
周元笑道:“是我周家有福,方得了这样的好媳妇,鸿儿须得好生待你媳妇。”
周鸿恭敬应是。
一时开了祠堂,夫妻磕头上香,并由族老将周门林氏记在族谱上,才算正经完礼。
给祖宗磕头上香之际,黛玉目光一掠而过,见最上头只有一块灵位,书的乃是云氏,而非周门云氏,旁边亦无祖宗神像,不觉心中疑惑,回到自己房中问周鸿时,周鸿叹了一口气,道:“那位祖奶奶临终前曾经交代过,至死不冠周姓。”
黛玉便知其中必有故事,问道:“这是何故?”
周鸿想了想,拉着坐在窗下,说道:“你可记得,山海关有座夫人庙?”
黛玉点头道:“如何不记得?那里供奉的是烈夫人。”
周鸿淡淡一笑,道:“不是烈夫人,应该是云夫人,周门云氏。”
黛玉本性何等聪明,闻言顿时惊道:“莫不就是咱们家这位祖奶奶?”
周鸿道:“你道咱们家为何有这么一条家规?”
黛玉听了,问道:“可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这一条家规在京城里谁人不知?多少人都想着嫁到咱们家,若不是先前赵御史讽刺你的话,哪里轮到我有这样的福气。”
周鸿手上紧了紧,笑道:“是我有福才是。”
说着,方道:“这条家规便是源自祖奶奶,祖奶奶吃尽了姬妾之苦,又做出敲响登闻鼓夫妻义绝之事,交代老祖宗说,至此以后,她之子孙不能纳妾,以免再让子孙之妻深受宠妾灭妻之苦。后来老祖宗想着若是本家无子该当如何?故立下这样的家规。”
黛玉听得眼圈微红,道:“那日我听过这段故事,都说不知烈夫人之子被出族后如何,没想到竟是咱们家的祖宗,真真是出人意料。”
周鸿叹道:“当年,祖奶奶一死,虽然宠妾亦死,但留下了好几个儿女,彼时周家名声大落,儿子娶不到好媳妇,女儿嫁不到好人家。老祖宗虽有旨意继承家业,但被族人所弃,不久就被寻了罪名,以不孝之名除出了族。老祖宗心中不忿,便携妻带子,远走他乡,自立门户,不再和本族有所来往,后来督促子孙上进,不提往事。可巧不久以后又逢战乱,几经辗转,新朝后以科举出仕,只从老祖宗起论,外人就再也不知咱们周家有这样一段来历了。”
黛玉低声道:“当初我和雪雁也猜测烈夫人之子必然不会容于族人,没想到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黛玉忽然道:“你在山海关,该当见过烈夫人的塑像,如何跟我的雪雁竟有七分相似呢?难道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周鸿莞尔道:“你那样聪明,还没想得透彻?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长得像未必是亲戚。祖奶奶毕竟是大家之女,豪门之妇,容貌举止如何能让外人知晓?何况此事距今已有百余年,夫人没是别人依照故事而建,并非依照祖奶奶的容貌。”
黛玉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我魔障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如海当了那么多年的盐课御史,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不然怎么一做多年,稳稳当当,他的意思很明白,你待我女儿过得去,我给你面子,贪墨了也就贪墨了,你苛待我女儿,我让你连里子都没了,反正他自己死了,他女儿嫁了,难道我还让我女儿永远受到这份委屈不敢诉说?
55第五十五章
周鸿却道:“但凡见过雪雁,若再见夫人卯像,难免有些惊讶。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练功房看看,此后寅时我便要起身过去练功,你醒来时若见不到我,必在那里。”
黛玉不免有些惊喜,连忙点头答应,随着他一同过去,途中问道:“练功房里是不是有刀枪剑戟?我还没见过正经的兵器呢,倒是上回去山海关表伯父给了我一把短刀,削铁如泥,也不知道雪雁给收到哪里去了,等回来时叫她给我找出来。”
练功房便在他们居住的这所院落中,片刻即到,周鸿命人不许跟着,带着黛玉进去,方答道:“练功房也有几件兵器,但旁边一间才是兵器房,诸般兵器一应俱全。”
黛玉看得眼花缭乱,脸上满是赞叹,一件一件看过去,转头对周鸿道:“这才是兵器,非我素日所见的宝剑可比。”
周鸿眉眼柔和,道:“你见的都是摆设,挂在墙壁上哄人,这些可是见过血的。”
黛玉听了,也没什么畏惧之色,她心里只想多多地知道周鸿的事情,忽道:“你说平常都是寅时起来练功,今天可没见你起身呢!”
周鸿替她扶了扶鬓边的簪子,道:“昨晚是人生大事,不同往日,缺一日无碍。”
黛玉听出他言下之意,不觉飞红了脸,眼睛只管往兵器上看。
周鸿随手拿了一把匕首给她把玩,见她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盈盈,更增风致,心中顿时一热,忽然想到自己房中的仆从,他长年累月不在家中,良辰美景两个大丫头并未如何重用,且黛玉使唤她们不及自己的贴身丫头好,便道:“如今你来了,院里房中诸事都由你管,你自己的嫁妆自己收着,叫你陪嫁的丫头在外间服侍,你行事也便宜些。”
黛玉闻言一怔,随即笑道:“急什么?雪雁一心一意想脱了籍出去,她好容易护着我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叫她像往常那样上夜,我看,仍是叫良辰美景在外间服侍罢。”
她并不是别人,不会一进门就急着安插自己的人手。
何况,雪雁紫鹃等人虽不上夜,服侍自己仍是和往常一样。
闻得雪雁意欲脱籍离去,周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问道:“外面的人都巴不得服侍于达官显贵之家,更有无数巨商大贾托庇于门下,怎么雪雁竟反其道而行之?”
黛玉低头看着匕首锋锐的刃边,道:“雪雁和别人不同,她吟诗作赋虽不及我,其见识却在我之上,这些年,若不是她,我哪里能有今日。当初她就说等我出阁了,她就脱籍,如今陪着我过来,不过是因为还有些东西没有给我,她不愿离去罢了。”
说到这里,黛玉忽然想起林如海留给自己的那一笔财物,夫妻一体,她并不打算瞒着周鸿,遂轻声将来龙去脉并自己主仆二人的打算都与他说了,道:“我早就将雪雁的身契给她了,难为她非要等东西交到我手里后才肯离开。”
周鸿早已听说过林如海的种种安排,没想到竟然还有一笔财物为世人所不知,顿时惊叹道:“岳父好深的心思!往日我已经佩服之极,今时的敬仰之意更上一层楼。谁能想到,岳父竟还会给你留一笔嫁妆,只有一个小丫头知道放在何处。”
黛玉叹道:“父亲之谋环环相扣,都是为了我。”
周鸿见她眼眶微红,怜惜地道:“你是岳父独女,不为你想,还为谁想?你知道岳父的安排,更该好好地过日子,这样岳父和岳母在九泉之下方能放心。”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想起贾母,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鸿鉴貌辨色,一望即知,然而他对于荣国府行事颇有不屑,只说道:“如此看来,雪雁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你们打算虽好,但眼前你我怕是无空南下。”
雪雁是南华之妹的消息周鸿亦知,倒是一脉相承。
周家出事之时,雪雁费了不少力气,宫里消息独她从于连生口中得到,周家上下感激黛玉的同时,亦不免看重雪雁几分,不然周鸿也想不起黛玉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丫头。
黛玉听了,对于不能回乡祭拜父母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嘴里却道:“自然是你身上公务要紧,这些东西暂且放着无妨,咱们并不缺钱使,只是我却担心误了雪雁的终身。她已陪着我一步一步从泥潭中走出,我如何不为她打算一番?”
周鸿沉吟不语,半日问道:“她既要脱籍,你有何打算?若是给她许个人家,我身边倒有不少人选,也还算匹配得上,到那时倒还能常相见。”有南华留下的余荫,雪雁想嫁个好人家也不是不行,她身后的几方靠山别人求都求不到。
黛玉摇头道:“雪雁主意大得很,谁也别想做了她的主,我瞧着她仿佛很不愿意嫁人似的。况且雪雁从小跟我读书识字,一笔书法罕有人及,本人生得既标致又聪慧,寻常人哪里配得上?她自己想着脱籍,府里管事仆从她不愿意再嫁,外面的庄稼人,我倒认为那些粗人玷辱了她,读书人虽好,她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真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言罢,黛玉不知想起了什么,道:“她身上更有一种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往日只我能同她说得上话,不以为惊世骇俗,不知怎地,别人我只觉得和她的想法颇有些格格不入。”
周鸿诧异道:“听你这么说,竟是你也没主意了?”
黛玉却是十分豁达,拿着匕首的手摆了摆,毫不在意地道:“我素来知道雪雁从来不肯亏待自己,我没主意,明儿就看她自己如何打算,等过些日子我问问她。”
周鸿被她这么一挥,忙伸手抓住,然后拿走匕首,道:“仔细些,别割了手。至于雪雁的事情,你若有了主意就告诉我一声,她既待你忠心耿耿,少不得咱们许她一个终身,我身边管家仆从军中下属都有,总有一个她能看得上的。”
黛玉忍不住笑道:“雪雁若知道你我今天的话,一定说她何德何能,让咱们如此费心。”
周鸿心中只有一个黛玉,对于雪雁不过是爱屋及乌,听她对黛玉忠心方费些心思,既然眼下不得,便不再提起,陪着黛玉看完练功房,又去花园里逛了一回,并为她指路,细细说明,以免日后在自家行走不知路途。
周家的园子并不甚大,虽不及大观园的巧夺天工,亦不及赖大家的齐整,但也是百余年来一代一代渐渐修建出来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很是费了些心思。
好容易将周第各处一一认得了,夫妻两个回到自己院中,已是晌午时分。
良辰过来道:“太太说了,大爷和大奶奶不必去正房吃饭,只在房中自吃便罢。”
黛玉垂手听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周鸿。
周鸿忙安抚道:“咱们成亲的头三天,你不必在母亲跟前立规矩,何况如今父亲闲赋家中,同母亲共食,我们兄弟各自都在房中吃饭,鲜少过去,咱们只管吃自己的。”
虽然如此,用午饭时,黛玉仍点了两样菜叫雪雁亲自送到上房孝敬周元夫妇。
雪雁捧着食盒到了上房,果然只有周元夫妇二人一桌吃饭,周衍和周涟不在,只有周滟坐在下面,见她进来,周夫人笑道:“是你们奶奶叫你送来的?”
雪雁含笑道:“回太太,是我们奶奶叫我送来的,请老爷和太太、姑娘尝尝。”
周夫人一面叫人接了摆在桌上,一面笑道:“我就说定是你们奶奶所为,鸿儿素来粗枝大叶,何曾有这样细致的时候。”
说着,指着桌上的菜道:“这一碗风腌果子狸你拿去给你们大爷和奶奶吃。”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丫鬟上前将风腌果子狸端离桌子,装进食盒,递给雪雁。
雪雁道了谢,捧回黛玉房中。
夫妻两个站起来听完,叫她摆在桌上。
寂然饭毕,黛玉叫人将饭菜撤下,赏给丫头们吃,又在雪雁等人服侍下漱了口,道:“你们且去吃饭,我们看一会子书,不必在跟前伺候了。”
雪雁听了,便与众人一齐退下,但仍留了两个小丫头在外间听候。
周家的例菜和荣国府有所不同,除了两位教习嬷嬷略丰盛些外,余者大丫鬟皆是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小丫头和粗使婆子皆是一菜一汤一饭,十分简朴。
雪雁并不在意,山珍海味她喜欢吃,粗茶淡饭也不嫌弃,何况周家的饭菜虽比不上荣国府的精致,却也十分美味,倒是紫鹃略有一些诧异,但是并没有任何言语,良辰和美景却是看在眼里,乃笑道:“我们府上因旧年出了些事,花了好些银子打点,一时之间没有恢复元气,吃穿用度不及荣国府里的奢华,两位姐姐千万别嫌弃。”
紫鹃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如何能嫌弃呢?这样已经很好了,勤俭节约方是上策。我们都是下人,并没有那样尊贵,还天天吃山珍海味不成?哪个府里也经不起这样挥霍。”
虽然在周家住了一晚,但是紫鹃何等聪敏,早已觉察到两家规矩不同,自然不肯违背。
而且,紫鹃今日同小丫头们闲话时得知,周家上下仆从不不到二百人,并不似荣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约莫有七八百之数,看似稍嫌冷清,实则各司其职,鲜少有偷奸耍滑之事。
良辰笑道:“姐姐真真有见识,倒是我们想多了。”
她和美景乃是一对表姐妹,她今年十七岁,美景十六岁,比紫鹃雪雁还小些,本来服侍周鸿时,周鸿不常在家,在府里也无甚体面,哪里见过像雪雁紫鹃这样的大丫鬟,别说丫鬟了,就说是小姐,也有人相信,心里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愿意同她们亲近。
饭后闲话时,良辰道:“不知奶奶几时叫我和姐姐换过来?我好收拾东西。”
雪雁听了一怔,随即笑道:“我瞧着,眼下还得劳烦两位妹妹在外间当差,夜里端茶递水,我们初来乍到,万事不懂,竟是学些日子再说。何况我们姑娘性子宽厚,并不在意谁在外间上夜,谁在下人房里歇息。”
良辰和美景听她们竟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都不免有些诧异。
雪雁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不久,外面有人来找周鸿,黛玉无所事事,便去陪周夫人说话,雪雁和紫鹃跟了上去。
及至到了周夫人房中,只见周夫人正在教导周滟家常该学的礼仪规矩,黛玉含笑请了安,得周夫人允许后起身,并由着周夫人拉自己坐在她身边,道:“虽说婆婆教导得好,只是婆婆平常也忙忙碌碌的,若是婆婆愿意,我请容嬷嬷和张嬷嬷替婆婆分忧。”
雪雁心中十分赞同,平常和容嬷嬷张嬷嬷在一处时,两位嬷嬷也说到了周家必定会教导周滟,此时由黛玉提议很好,显得黛玉更加知书达理,免得周夫人开口相求。
容嬷嬷和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由她们教导礼仪,乃是极大的体面,当初黛玉在各家女眷中走动没让人看轻,皆是因此,周夫人听了黛玉的话,自是大喜,笑道:“我原有此意,正想过几日同你商量,倒没想到你先开了口。滟儿,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嫂子。”
周滟过来对黛玉一礼,道:“好嫂嫂,多谢你了。”
黛玉忙起身扶她,笑道:“咱们是一家人,谢来谢去岂不是太嫌生分了?”
周夫人闻声见状,暗暗点头,道:“正是,咱们是一家人,同甘共苦过的,日后不必如此。你过来我这里,鸿儿呢?怎么没在家陪着你?他好容易放了一个月的婚假,你们又才成亲,这几日该叫他好生陪陪你才是。”
黛玉面上一红,轻声道:“他是做大事的,身上担负着保家卫国之责,哪里能天天在后院蹉跎岁月?我若只让他陪着我不去做事,我算什么人了?外面有人来找,他出去了。”
听了这些话,周夫人对黛玉愈加满意了几分,虽然黛玉对他们家不离不弃,又立下了大功,但是若她纠缠着周鸿不放,只顾着儿女情长,反误了周鸿的前程,她决计不会喜欢,忽道:“你既进门了,你那些陪房,我给安排了差事,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说着,命人递上两张纸,除了陪嫁丫鬟外,王忠安排了管春秋两季地租,王忠的三个儿子放在周鸿身边做小厮,余下几个小厮分在各处,不偏不倚。剩下几家都在黛玉陪嫁的庄子上铺子上,周夫人并不插手。
黛玉看毕,笑道:“婆婆别的安排得都好,我并无异议,只是我乳父倒不必了,他看门守户还使得,哪里当得了这样要紧的差事?不如就让他做回旧差事罢。”她虽会管家理事,却不会刚进门就和周夫人争权夺利,何况周夫人今年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她恨不得周夫人一直当家作主,自己只管着自己院中诸事,倒也清闲。
周夫人微微一怔,细细打量黛玉脸上神情,果然坦诚,不似作伪,心中倒欢喜起来,她自恃还能管家十数年直到儿女皆成家,并不是很愿意交由长媳,免得或有一时疏漏,怠慢了自己底下的三个儿女,于是便依从了黛玉,叫王忠做了门房,只是做了正门的门房。
黛玉在周夫人又陪了半日,晚间方回房。
这三天她不必服侍公婆立规矩,且同周夫人婆媳和睦,同周滟姑嫂亲密,兼之夫妻恩爱,伉俪相得,偶尔周鸿练武时,她在旁边做针线相陪,很是悠游自在。
雪雁自是为黛玉欢喜,他们夫妻两个独处时,常常识趣避开,只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同周家大小丫头婆子结交,她模样标致,言谈不俗,在周夫人跟前有几分体面,又不是那等狐假虎威之人,虽说不是人人都喜欢她,倒也有六七成的人愿意和她交好。
她从黛玉嘴里得知烈夫人之事后,心想难怪周家立下家规,这就是了,身为豪门大户的贵妇,其容貌如何能被外人得知,显而易见,自己同夫人庙里烈夫人相似只是一种巧合。
她本没想着自己和烈夫人相似有什么来历,解了疑团便就此撇开。
转眼间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周鸿陪着黛玉去了荣国府。
黛玉无家可归,回门亦只能往那里去。
雪雁头上身上打扮一新,同紫鹃几个坐车跟在后面,他们还有不少东西放在荣国府,等回去时,少不得收拾一番带走,不想刚踏进荣国府,便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来,忙上前去扶黛玉下轿,先进了门,眼睛看向来迎接的赖大媳妇。
没有主子来迎,早在黛玉雪雁意料之中。
赖大媳妇见黛玉初为人妇,却是容光焕发,更显得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不似在荣国府中虽有身份仍不免有些小心谨慎,又见黛玉身后周鸿身材魁梧,相貌英武,身上又有三品官职,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轻声道:“宝二爷病得厉害,老太太太太们急得不行,阖府忙乱,故这里怠慢了林姑奶奶和林姑爷,还请见谅。”
黛玉一听,忙道:“二哥哥好好儿的怎么病了?”
赖大媳妇苦笑一声,自然不好说黛玉出阁前宝玉便有些神情若失,言语错乱,似患怔忡之疾,又因府里忙着黛玉出嫁诸事,袭人等不敢回禀贾母,只在怡红院里百般逗他说笑顽耍,岂料先前还好好儿的,等黛玉这边一出门,他当晚便一头栽倒了,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直到此时未醒,赵姨娘早撺掇着贾政将后事都预备了,只瞒着贾母不让贾母知道。
黛玉最是明白宝玉心思,一眼便看出两分来,转头看着周鸿道:“既这么着,咱们先去拜见外祖母,并去探望二表兄一番,你看可好?”
周鸿道:“一切依你。”
到了贾母房中,贾母一脸忧心忡忡,见到二人过来,脸上露出三分笑容,道:“玉儿回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黛玉偕同周鸿拜见后,她方走近贾母。
贾母执手打量一番,又见周鸿一表人才,十分满意,对外头道:“去问问,你们大老爷二老爷的酒席可都预备好了,若是好了,就请周姑爷过去相见入席上座。”
外面答应一声,去了半日,回来道:“已经预备妥当了。”
贾母便命人引周鸿过去,由贾赦贾政等人陪饮。
周鸿看了黛玉一眼,方起身别过,随着丫头往正院里来,贾赦执意要在此设宴,说周鸿毕竟是三品将军,岂能于偏院吃酒,贾政无法,只得依从。
贾赦虽然昏聩,却知道禁卫军乃是当今的贴身侍卫,极得信任,何况周鸿还是三品将军,乃是禁卫军的副统领之一,自然愿意交好。而贾政心想黛玉嫁的夫君年轻有为,妹妹和妹夫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故十分欣慰,一时忘却宝玉之事,席间倒也宾主尽欢。
却说周鸿一走,贾母便对黛玉道:“一会子你同我去看看你二表兄罢。”她比别人更明白宝玉的心思,这些年一直想着隔开他和黛玉亲近,虽说不似往常那样亲密,但是黛玉出嫁十分痛心,故神魂错乱中仍不免叫着林妹妹不许出嫁,许是见了黛玉就好了。
没有周鸿相伴,黛玉心中不愿,道:“我和他早说了去看二哥哥,不如等他吃完了酒,陪我一同去看二哥哥,也是个认亲的意思,免得二哥哥日后见了他竟不认得。”
贾母听了,长叹一声,允了。
黛玉忙又吩咐雪雁道:“我们晚两步去看二哥哥,你过去说一声,就说等一会子过去。”
雪雁忙答应了,看向贾母。
贾母想了想,雪雁是黛玉贴僧婢,许宝玉见了还以为黛玉在家,便道:“既这么着,雪雁你快过去,好生抚慰宝玉,若他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处。”
雪雁方一路往怡红院来,刚进怡红院,便见王夫人坐在房中,神情疲倦,眼眶微红,另有薛姨妈、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都在,脸上都有些倦色,见到雪雁,王夫人一怔,忙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可是你们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雪雁将贾母和黛玉的话说了,道:“少时我们姑爷和姑娘一同来探望宝二爷,先叫我来看看,若有什么事情,太太只管吩咐。”
一听到雪雁的声音,宝玉在里间便嚷道:“雪雁回来,必然是林妹妹也在家,快进来!”
听到宝玉清醒开口说话,王夫人立时念了一句佛,忙命雪雁进去。
雪雁进去,犹听薛姨妈道:“林姑娘住在府里这么些年,这么一出门子,以后便是姑奶奶了,即使是冷心肠的人也舍不得,何况宝玉这样实心实意的傻孩子,故只念着你们姑娘,恐你们姑娘在外头受了委屈。你来了倒好,宝玉醒了,一会子吃点东西,再吃两剂药就好了。”
听到这里,雪雁已经进去里间了,只见晴雯袭人麝月等都坐在床边抽泣,宝玉径自坐起身,看着雪雁道:“你来了?林妹妹怎么不见?别人都来看我了,只没有林妹妹。”
雪雁上前两步,被宝玉一把抓住手,她皱了皱眉,笑道:“我们姑娘一会子过来。”
宝玉听了十分喜悦,仍不肯放手。
雪雁暗暗纳罕,她虽然早知宝玉心思,从送手帕可见一斑,必然是看了西厢记后,又有许多人围着自己哭泣,偏不见黛玉,只当黛玉为他受伤哭泣,故送帕子,表达心意,也希望黛玉为他落泪。可是自从黛玉定亲后,贾母悄悄地使他疏远黛玉,上回尤三姐之死时已难见男女之情了,只当是知己,何以黛玉出嫁的今日,他忽然大病一场?
雪雁毕竟不懂宝玉,即便是别人死了或是出嫁,都要伤感生病一回,何况黛玉乎?她以为宝玉只剩知己兄妹之情,却哪知宝玉自己也懵懵懂懂,直到黛玉出嫁前夕方豁然开朗。
袭人在旁边听着看着,插口道:“阿弥陀佛,好容易醒了,这都几天了,一点东西都没吃,快些进点粥罢。”说着,忙叫人送上早已炖着的粥。
宝玉不理她,只盯着雪雁,道:“让雪雁端来。”
袭人看向雪雁时,见她被宝玉拉着,便道:“你拉着她呢,怎么接碗?”
宝玉方松了手,雪雁心里不愿,但看着众人巴巴儿地看着自己,全然都是赶紧哄着宝玉用粥之意,只得接了粥碗,轻轻吹得不烫了,方送到宝玉跟前。
宝玉端过来三五口就喝完了,将粥碗递给袭人,又拉着雪雁死死不放,笑道:“你在这里,林妹妹就走不成了。好好的女儿家,嫁人做什么?偏是为了追逐名利的禄蠹,哪里配得上你们七个人的清净洁白,还是家里的好,林妹妹既回来了,便别再离开了。”
雪雁听他说话,似明白,又似糊涂,心知他就是这样的毛病,只得道:“我这会子不走,二爷好生歇着罢,等会子我们姑娘来了,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宝玉一听,果然躺回床上,合目安睡,只是手里不松。
众人见他睡下,片刻间便睡熟了,忙给他盖上锦被,然后出来禀告王夫人,王夫人进来看了一回,见雪雁正轻轻将手从宝玉手里抽回来,神色略缓,只留袭人麝月秋纹三个看着宝玉,命其他人等一概出去,免得打扰宝玉安睡。
雪雁同众人一齐出来,只听王夫人道:“你说了什么,宝玉就醒了?”
雪雁一怔,忙笑道:“哪里说了什么?二爷见了我自己就醒了,我料想二爷是不舍姐妹情分,心里伤感,便病了,见了我便以为姑娘还未出阁,仍在家中姐妹相伴。正如姨太太说的,真真是实心实意,若我们姑娘和姑爷知道了,也感激二爷记挂着的姐妹之情。”
既然她们喜欢这么说,自己不妨就顺着说姐妹之情,遮掩过去,免得坏了黛玉的名声。
王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叹道:“宝玉这么个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
雪雁闻言不语。
宝玉既病,王夫人寸步不离,午间也在这里吃饭,饭后黛玉和周鸿联袂而至,早已先打发人说了一声,钗云探等避开,闻得宝玉熟睡,便不进内室,只对袭人道:“好生照料二哥哥,明儿二哥哥醒了,就说我今儿回来了,恐扰二哥哥,就不叫醒二哥哥了。”
袭人垂首应是,复道:“林姑娘不如把雪雁暂且留下哄二爷几日罢!”
一听此话,王夫人亦有同感,乃向黛玉笑道:“正是,大姑奶奶把雪雁留下住两日,等你哥哥好了,就叫雪雁回去。你身边若是无人服侍,我送两个丫头给你。”
雪雁一惊,随即了然,比起别人,袭人更知宝玉的性子,也时时为她自己着想,难免有此想法,自己留下哄着宝玉说黛玉并未出阁,等宝玉养好了身子,即便告诉宝玉黛玉已经出嫁,他虽然伤心,也不会再如先前这般糊涂了。
黛玉看了雪雁一眼,见她轻轻颔首,心里不免一痛,若非自己,焉能如斯,只得开口道:“我身边丫鬟尽够使了,倒不必再要丫鬟,何况舅母一片为二哥哥之心,我如何不知?既然如此,就叫雪雁暂且留下,等二哥哥好了再回去。”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
晚间黛玉和周鸿回去时,雪雁便留了下来,袭人忙命人给她收拾铺盖妆奁,这些东西旧居之所皆有,只挪过来便是了,倒也不必费事。
贾母听闻此事,亦同意雪雁暂留,又亲自过来看宝玉,见他睡得安稳,心里略好受了些,忙命人去请太医过来给宝玉诊脉,只说痰迷了心窍,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贾母和王夫人等方放下心来,各自回房,一日打发几次过来询问。
宝玉晚间醒来,可巧雪雁去解手不在,他不见雪雁,登时满床大闹起来,嚷道:“了不得了,林妹妹又让你们撵走了!若不是你们,林妹妹还在家呢!”
袭人等忙劝道:“没有撵林姑娘走,天晚了,林姑娘歇息去了,你不信,只管问雪雁。”
屋里亮如白昼,宝玉满屋乱瞧,道:“你又哄我,雪雁在哪里?”
晴雯忙去找,雪雁匆匆过来,连手都没来得及洗,笑道:“我在这里呢,二爷又在做什么?非得闹得大家都不得清净才好?”
黛玉身边诸婢,宝玉素来有些怕雪雁,但也知道雪雁是黛玉第一心腹之人,见她在这里,想必黛玉也在家里,脸上便带出笑容来,紧紧地拉着她不放,道:“你在这里便好。”
雪雁见贾母命人送了药来,便哄宝玉服下,宝玉倒也乖觉,并未拒绝。
谁知是夜宝玉时从梦中惊醒,不见雪雁便哭闹,雪雁只得从外间挪到里间对面榻上,每逢他惊醒,必得抚慰一番,可怜她一夜不曾好睡,次日宝玉又服了太医开的药,方渐渐好了起来,宝玉痊愈,阖府心安神定,双手合十念佛不绝。
钗云探等人常来探望,都以话打趣,宝玉此时事事明白,闻得黛玉之事已无可挽回,心中黯然,面上一点喜色都无,倒常装病不叫雪雁离开,过了二十余日,雪雁见他大愈,看出几分眉目来,便提出离开,宝玉只得依了,临走前拉着她手滴泪道:“好歹常回来看我。”
雪雁应了,先去贾母房中拜别,贾母重重赏赐了一番。
又到王夫人房中告别,王夫人见宝玉复旧如初,心里欢喜,褪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赏给雪雁,又命玉钏儿收拾出两件衣裳给她,道:“难为你辛苦了这么些日子。”
雪雁见那翡翠镯子晶莹剔透,水头十足,虽不及珍珠宝石美玉,亦是罕见之物,便道谢收了,又收了衣服,从王夫人房里回来,径自回周家,连同自己留在荣国府的一些东西都带走了,黛玉回门之际已带走了一些,如今是下剩没带完的。
见到黛玉回了话,黛玉也不多问,道:“先去歇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雪雁回房收拾东西,安插器具,紫鹃等人过来询问,她也没说什么,只说宝玉不舍得姐妹出嫁,又道:“你们忘记了?旧年尤三姐和尤二姐死了,他还大哭一场,开春就言语错乱,后来都是有无数女孩儿家陪着方好些,只是当初瞒着老太太,难道你们还不知?”
紫鹃一想不错,笑道:“也不知宝二爷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哪个姐妹出嫁他都舍不得,哪个女孩子没了必要痛哭一场,终究算什么呢?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来。”
周夫人听闻后,也叫了雪雁过去问几句。
雪雁言辞十分小心谨慎,将宝玉素日脾性都说了,都说是为姐妹之情,见不得女孩儿出嫁,末了道:“这些事瞒不过人,只外头不知罢了。”
周夫人放下心来,笑道:“这样倒好,我唯恐那里传出什么来,对你们奶奶不利。”
雪雁心中一跳,忙道:“宝二爷自小便是这个毛病,多少年了都不改,往日奶奶十分避讳,当初也为此没住进园子里,只当书房,毕竟奶奶在那里不是自己家,不及在咱们这里自在,饶是这样,回门那日,还是同大爷一起过去探望呢。”
周夫人点头道:“你们奶奶行事稳妥,我素来放心得很,只是白问问,你去罢。”
这些日子和黛玉相处下来,她对黛玉极为满意,不掐尖要强,不争权夺利,性子又坦率无伪,有心提醒她远着荣国府,想着荣国府毕竟养她一场,这话说不出口,只得罢了。
雪雁退了出去,心知周夫人很避讳这些,方找她过来问话,回来说给黛玉听,黛玉幽幽一叹,低声道:“亏得我起先便留意这些,不然,岂不是坏了事?太太问你什么,你便直言相告,不必隐瞒,你我心中坦荡,何惧人言。”
雪雁却不赞同,轻声道:“人言可畏,没有的事传出来也有了,必得自己小心谨慎。”
第二日,黛玉过去服侍周夫人用饭时,只略布了两筷子菜,周夫人便命她坐下一同吃饭,饭毕说道:“如今鸿儿进宫去了,滟儿又学规矩,,你在家无事,等出了月,你不妨下帖子请你素日的姐妹过来乐一乐,免得闷坏了,再过些日子,陪我一起去各处应酬。”
黛玉闻听此言,喜不自胜,忙道:“往日只往姐妹家赴宴,如今却是我头一回做东,恐做不好,还请婆婆指点一二方好。”
周夫人想起她在荣国府种种身不由己,越发怜爱几分,道:“既然这么着,到时候我就指点你一番,好生做一回东,请那些姐妹们都过来。”
黛玉便以赏石榴为由,下了帖子送到各处,没出阁的姐妹有,出阁的姐妹也有,众人接了帖子,难免想到黛玉多年来念念不忘做东一事,都回了帖子说过来。
56第五十六章
别人不知,独雪雁知晓黛玉早已想和姐妹们一聚了,但是因为作为媳妇,行事总得有了婆婆的允许,方能往外面下帖子,故今日得偿所愿,她手里摇着扇子,看着黛玉写帖子,提醒道:“姑娘别忘记荣国府里的几位姑娘,请她们也来乐乐才好。”
宁荣国府爷们虽然不好,姑娘们却都是好的。
让她们出来长长见识,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想到诸钗命运,雪雁心中叹了一口气,黛玉已经脱离了悲惨下场,就不知道她们的命运如何了。
黛玉听了,UU小说一顿,轻叹一声,道:“素日除了王家一处,我同各家千金赏花取乐时鲜少见到姐妹们的踪迹,一时竟忘记了。也好,请她们出来走走,见见人总比不见的强。”
说毕,果然另外写了六张帖子,分送迎春、探春、宝钗、湘云、宝琴、岫烟六人,因惜春尚在守孝,便不请她过来了,只是在送帖子的时候,又另外备了几份瓜果点心送给姐妹,唯惜春加厚一倍,额外还送了两盆石榴花。
刚打发老宋妈妈带人送过去,便见周夫人房中大丫头红杏捧着托盘过来,给黛玉请了安,道:“给大奶奶请安,太太使唤我把月钱给奶奶送来。”
雪雁一听,方想起黛玉嫁入周家已有一月了。
黛玉搁笔起身,笑道:“怎么是姐姐送来?随意打发个小丫头拿来便是。”
红杏道:“这样要紧的差事,小丫头哪里使得。”
说着将托盘递给雪雁,道:“这里是大爷和奶奶的月钱,每人二十两,两位教习嬷嬷和王嬷嬷各是二两,雪雁姐姐和紫鹃姐姐六人各是一吊钱,良辰、美景和两个一等仆妇亦同此,咱们家并没有一两的丫鬟和仆妇,我和青梅几个也都是一吊钱,下剩小丫头们和粗使婆子各是五百钱,你数数。”
雪雁放下扇子,接在手内,一眼看去,便知数目,笑道:“你一句一字都已说清楚明白了,我还怕你短了数目不成?”话虽如此,仍是数明白了,不多不少。
黛玉却疑惑道:“太太的月钱是多少?如何我和大爷也是二十两?”倘或她没有记错的话,在荣国府里也就贾母邢王夫人并李纨是每人二十两,余者皆是二三四两不等,周家行事比荣国府更为俭省,如何她和周鸿的月钱反和贾母等人持平?
红杏一怔,忙道:“老爷太太的月钱是二十四两,二爷三爷和大姑娘各是二两,因大爷和奶奶已经成家,大爷的俸禄都交到公中了,故提到二十两每月。”
黛玉笑道:“原来如此,有劳姐姐亲自送来。”
来周家这些日子,黛玉暗暗留心,唯恐行事有差,她知晓周家门风清正,十分严谨,下人们只得月钱年例,或是年下节日赏钱,平素府中不管如何来往使役,都不打赏,他们依然安分守己,各司其职,不似荣国府下人个个偷奸耍滑,只想着好差事,不好的差事便推脱,又有赖大一干人从中盘剥油水,黛玉已是周家人,非在荣国府客居,自然也就没说打赏二字,只叫小丫头倒了精致新茶过来与她吃。
红杏离开后,黛玉叫雪雁将月钱发放下去。
料理完,雪雁回屋笑道:“这样倒好,姑娘手里也从容些。”
黛玉嗔道:“什么从容些?你我并不缺这些,也不想想,他一年的俸禄才几个钱?哪里够月钱,不过是太太贴补的意思。何况我已有诰命,也有俸禄,这些却是不必交到公中的。”
雪雁一想也是,周鸿的年俸一百三十两,夫妻两个三个月的月钱就有一百二十两了,不觉暗暗为黛玉欢喜,黛玉生活得安乐,她离开也能放心了。
她发现如今黛玉和各家来往的应酬使费,一概都是公中所出,她既已嫁人,便以周家的名义送礼来往了,周家多了几家人脉,且都是十分清正的人家,他们也深羡周家,周夫人只有欢喜的,自然不会小气地让黛玉拿体己钱出来,而且周夫人素来不管黛玉房中诸事,只偶尔问小两口好不好,别的从不插手,黛玉十分自在,几乎没动过梯己。
对于周夫人,雪雁一直佩服得很,虽说周夫人不会对待黛玉如周滟一般,但是比别人家的婆婆好了十倍不止,从来不对黛玉挑三拣四,立规矩时也只是让她做个意思,然后婆媳共桌,全然不似荣国府婆媳不同桌的规矩。
雪雁最担心地就是黛玉不按时吃饭,对身体不好,见状,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她眼下只盼着周鸿早日带黛玉南下,自己将东西交还他们,所有的事情都完了,无事一身轻,自己脱籍离开,忠仆名声虽好,但也不过是个下人,她更希望做个良民百姓。她相信即使自己离开了,有黛玉和于连生这些靠山,自己不会和寻常百姓一般过得凄苦。
黛玉深知她的心思,说过几次,让她现在离开也使得,横竖身契已经给她了,何必再低声下气做奴婢,奈何雪雁觉得东西没有给她,不好离去,故黛玉亦盼着周鸿早日得空,陪她南下祭祀父母之际,将东西接手,这样雪雁才能放心离开。
却说黛玉的帖子送至荣国府,诸姐妹们顿时欣喜异常。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为了宝玉一个,闹得人仰马翻,好在雪雁在跟前服侍了二十余日,宝玉方大愈,她们也解了约束,能玩乐一番,但是少了黛玉,总觉得不自在,今日得了黛玉的帖子,想着能出去结交友人,心中自然乐意,忙都去请示贾母。
贾母才看过周家送来的端午节礼,到底有些伤感,养了黛玉近十年,从节礼上可看出,她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闻得黛玉又下帖子请姐妹们吃酒赏花,笑道:“我年轻时也爱这些热闹,如今老了便不想走动了,既然玉儿请你们,你们过去便是。只有一件嘱咐你们,行事大方些,别缩手缩脚地叫外人笑话了咱们家。”
众人满口答应,忙都郑重其事地回了帖子。
赏花会定的乃是五月初二,端午节之前,这日一早,迎春探春钗云琴烟诸姐妹皆已打扮一新,两人一车,径自到了周家,递了帖子。
门房接了帖子,通报里头,少时,黛玉带着周滟亲自迎到二门,接了进去。
彼时往常姐妹们已经到了十之八、九,正在园中亭子里说笑,黛玉引着迎春姐妹等人先去拜见周夫人,周夫人说了两句话,便叫黛玉带她们去园子里顽耍,及至见了亭子中的诸位年轻夫人并小姐们,众人都笑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往日不曾见过。”
黛玉笑道:“都是我外祖母家的姐妹们,今儿请你们来,也叫她们来认认人。”
众人听说是荣国府的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相视一眼。黛玉出嫁之事,她们早已听说,都暗暗鄙弃荣国府所为,又怜惜黛玉过得如此艰难,只是没想到黛玉竟会请了她们来,想到黛玉之为人,也算难为她了,都含笑看过来。
赵嫣然指着她笑道:“我就说,你好容易做一回东,还能不热闹些?今儿果然人多,快叫你这些姐姐妹妹过来我瞧瞧,别明儿出门,见了面也不认得。”赵嫣然乃是大长公主之女,本身又嫁给了忠顺王世子,世子妃高于郡王妃,在诸人中身份最尊,说此话倒也名正言顺。
张惠笑道:“听你这口气倒跟我们摆起了世子妃的款儿,大伙儿一会子尽力灌你两杯。”
素日和黛玉交好的这些姐妹,除了桑婉桑媛等几个晚辈外,余者比她年长的几个都已出阁,张惠和墨新同岁,墨新已嫁,只因张惠夫家的老太太去年没了,夫君是嫡长孙,须得守孝三年,故她仍是姑娘打扮,说话也没人驳她。
嫣然脸上一红,啐道:“别当你是个姑娘家,就来笑话我,我就不信,明儿没我笑话你的时候。再说,难道她们这些女孩子们我还能说我去见她们?”
钗探等人虽不知嫣然身份,但听到世子妃三字,已然明白,忙都连称不敢,过来拜见。
黛玉带迎春姐妹与大家相互厮见毕,各自落座。
雪雁捧上茶来,然后退下,留紫鹃带人在跟前服侍,自己同丫鬟们说话去了。
秋菊现今是嫣然的陪嫁丫头,见了雪雁,拉她走到花阴下去说梯己话,含笑道:“再没想到,你竟是南华姑姑的妹子,我就说怎么瞧你十分面善,此后一直不得见,今日好容易见了,咱们也好好聚聚。”
雪雁微微一笑,当初南华死时,各处都送了奠仪,永昌公主也送了,难怪秋菊知道。
秋菊因问道:“你们姑娘嫁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雪雁一怔,随即道:“打算什么?”
秋菊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道:“你这么个伶俐人儿,还不懂我的意思?你们家规矩不同别人家,留在这里,只能嫁个小厮,顶多是个管事,有什么前程?你有南华姑姑的体面在宫里,求个情放出去自择,岂不是比府里好?”
雪雁莞尔道:“姐姐放心,我已有了打算。”
秋菊听了,便点头不语。
过一时,秋菊问道:“怎么荣国府的姑娘们今儿出门了?真是难得。”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想着那些姑娘们在家十分寂寞,就请过来热闹一回,认得几个人将来好走动,总比闷在家里万事不知的强。”
秋菊点点头,轻声道:“那府里的事儿我都看不过眼,亏得你们灯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现在还为他们家的姑娘着想,想来是让各家年轻太太小姐们知道她们,能有个终身。现今外头谁不知道,若不是你们老爷给你们姑娘私自留了些东西银钱,哪里能体体面面地出阁。”
此事虽然早有预料,但是雪雁仍忍不住问道:“外面都这么说?”
林如海的举动果然是老练狠辣,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可惜到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家收了那五千两金子,竟然没有送来。
秋菊悄悄地道:“我们世子妃和王妃说话时我听说的,外头都这么说呢!你也知道,当初添妆的人都只有荣国府的亲友和你们姑娘家的一些故交,原也不会多嘴,但到底有嘴里不严实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晓得了当日的场面,说你们姑娘二十多万两压箱银子里有十万是桑家替收着的,三四万是周家的聘金,五万是季夫人送去的,还有几万都是你们太太的陪嫁银子,除了史太君,荣国府里竟没给你们姑娘一点儿银子。”
说着,秋菊推了雪雁一把,问道:“我问你,果然是真的?”
雪雁笑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秋菊暗暗咋舌不已,道:“亏得你们还能忍住这口气,也不想想,你们老爷留下了多大的家业,我都听王妃和世子妃说了,你们连九牛一毛都没得。”
雪雁淡淡一笑,道:“荣国府里毕竟抚养了我们姑娘那么些年。”
秋菊闻言,不觉点头道:“也是,哪怕那府里不给你们姑娘一文半个的嫁妆,你们姑娘也不能诉说委屈,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我们王爷王妃都说佩服你们老爷的手段,人去了几年还不忘记给你们姑娘出气。”
雪雁轻声道:“我们老爷曾说,若姑娘嫁妆有三十万之多,便请季夫人悄悄地将五千两给我们姑娘,想来我们老爷更期盼荣国府如此行事,只是,事事不如人意罢了。”
秋菊屈指一算,摇头道:“三十万不过是一二成,偏他们都不舍得拿出来给你们姑娘,丢了这脸也不亏,平白无故得了二三百万的财,既拿了,就别怕人说。”
雪雁深深地叹息一声,吞下去的银子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秋菊又问道:“我听说,你们姑娘出阁至今,和荣国府里的来往并不是十分热络?怕是因为你们老爷的举动记恨你们姑娘了罢?”
雪雁忙笑道:“倒也未必,他们家里宝二爷病了二三十天,哪有心思来往。”
秋菊撇了撇嘴,道:“你别替他们家说好话,他们家为人,我还能不知?你也知道,我们王府和他们家素有嫌隙,旧年为了找一个小戏子儿,他们家那位凤凰儿似的宝玉重重挨了一顿打,除了他们家二老爷来请罪外,此后再无往来了。”
提到此事,雪雁忙问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那位戏子后来找到了?”
秋菊道:“那时我还没跟着我们世子妃到王府里呢,只是后来听说的。那位宝二爷既说得明白,在紫檀堡有房子地,一去就找回来了,我们王爷虽然恼得很,到底喜他伶俐标致,没如何处置,倒是他听说是宝二爷说了他的去处,呆了半日。不是我说,他们家这位二爷竟没一点子刚性儿,就这样吐露了琪官的下落,亏得琪官还和他交好一场。”
对此,雪雁并不好指责,只含笑不语,心中却想着,忠顺王爷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也是,荣国府自己就是打从根子底烂透了的,谁说和他们家有嫌隙的就不是好人了?
想罢,雪雁道:“这些事原也是无可奈何。”
秋菊点头道:“倒也是,琪官却是个有志气的,想脱离这个行当,前儿听说,王爷已经允他了,明年便放他出去,到那时,差不多他也不能再唱小旦了。”
雪雁纳罕道:“你们王爷竟然许了?”可见蒋玉菡的确是有志气又有能为的人,从忠顺王府逃走被找回来,不但没得一点儿惩罚,还能让忠顺王放出去,其聪明伶俐真真难得。
秋菊笑道:“我们王爷万事不管,就爱听戏取乐,或者逛街游玩,对待下人并不如何厉害,我们王府里上下人等都念着王爷的好,那琪官打小儿跟了王爷,王爷见他执意脱籍,几次劝解不过,便许了他前程,并未为难他。”
雪雁听到这里,忙赞叹了几句,果然荣国府里有些话也是听不得的。
秋菊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上头叫人,忙同雪雁过去。
诸人赏花已毕,纷纷回到亭中,黛玉拉着周滟忙引众人到退居之所更衣,再出来时便命人上了酒席,选了几样精致菜肴送到周夫人房中孝敬,又命人在花阴下设了毡子,叫跟随过来的丫头婆子吃东西。
雪雁却没有歇息,只忙着招待各人。
众人玩得十分尽兴,傍晚方归。
探春同迎春坐了一车,惊叹道:“今儿个我才算长了些见识,瞧瞧她们的言行举止,何等展样大方,除了林姐姐,咱们这些人总觉得羞手羞脚。”
迎春素来是个木讷性子,不在意地道:“除了咱们这一干人身份低微,她们那些人哪个不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长媳?你莫忘了忠顺王府的世子妃。也就是林妹妹记挂着咱们,才特特请了咱们去,若是往常,哪里认得这些人。”
探春不觉一怔,随即点头叹道:“二姐姐说的是,咱们原没身份认得她们。可惜了除了林姐姐还记得咱们,咱们也没出去的时候。”
探春精明强干,心中自有主意,偏世事不如人意,自己无计可施。
她们回到荣国府里,回了贾母。
可巧宝玉亦在贾母房中和丫鬟们说笑,闻声不禁跌足叹道:“林妹妹来请你们,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也没请我?咱们家姐妹们在一处顽耍取乐时,何曾少了我?我好些日子没见林妹妹了,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迎春等人默然不语,黛玉请的都是各家女眷,如何能请外男,像是什么话?
贾母亦道:“你又说胡话,仔细你老爷知道了捶你的肉。”
一提到贾政,宝玉登时心惊肉跳,想起自己功课未得,忙起身告辞,一溜烟儿跑回去。
见宝玉回去了,贾母方看向姐妹们,问了几句,知晓来客的身份后,叹道:“也就玉儿有这样的体面,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们见了玉儿,可有问她过得好不好?”
探春忙道:“在那么些人跟前,哪里敢问,倒是我叫侍书问了紫鹃,都说好得很,周夫人是极温柔和蔼的人,待林姑娘好得跟母女似的。”
贾母叹道:“世间哪有婆婆待媳妇好得如同母女?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些了。”
却说彼时黛玉诸事料理完,亦到周夫人房中回话,周夫人笑道:“如此甚好,叫滟儿跟着你,我也放心,虽说我也能带她出门走动,却哪及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们的自在?过两日,你跟我出门,认认咱们家的世交。”
对于这些黛玉自是游刃有余,忙点头答应了。
雪雁听说此事,十分欢喜,黛玉往日虽也跟桑母出门应酬,却哪及如今名正言顺?
周鸿进宫当差时,黛玉都在周夫人房中吃饭,只她和周夫人、周滟母女两个,前面周衍、周涟则陪着周元吃饭。
饭毕说了些闲话,黛玉便和周滟一同告退。
回到房里,雪雁便听黛玉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今晚不必上夜了。”
雪雁闻言会意,算算日子,今天周鸿该当回来了,他们夫妻两个素来不爱屋里有人看着屋外有人听着,事后要热水都是周鸿亲自出来叫婆子送进去,只有周鸿进宫当差不在,黛玉独处时里间方有人陪侍,外间有人上夜,外间仍是良辰美景,里间却是紫鹃。
雪雁起心脱籍,黛玉不大使唤她做事,只叫她调、教下面的小丫鬟,以免等她和紫鹃等人都到了年纪,自己身边无人可使。
等到周鸿回来了由良辰美景紫鹃汀兰等人服侍更衣梳洗,方退了出去,雪雁亦走出正房,觉得有些好笑,大户人家喜欢里外间都有人看着,据闻贾琏和凤姐在一处时,平儿亦在旁边,兴之所至,也拉平儿一起,这些都是她从别人嘴里知道的。不过她可不愿意,亏得周鸿和黛玉两个都不喜欢,否则,她这个陪嫁的心腹大丫鬟须得时时在门外等候。
雪雁吩咐厨房上热水预备着,径自去歇息了。
她来了这么些时日,行事不似初来时处处都小心谨慎,不敢随意使唤人。
次日早起,周鸿今日不必当差,意欲陪着黛玉去上香,亦为家人祈福,周夫人方想起黛玉在荣国府,处处不便,从未能给父母上香磕头,心里不免感叹几声,应了他们的请求。
黛玉回来跟周鸿说道:“我从前曾说,不拘在这里,只要心尽到了便好,咱们如今只寻个清净之地,倒也不必非得香火茂盛,那样的地方去了,因有官家女眷,寺庙里还得驱尽和尚道士和来往香客,倒显得咱们仗势欺人了似的。”
周鸿点头道:“一切依你。”
说毕,周鸿果然寻了城外一处香火了了却十分整洁干净的小寺庙,带着黛玉过去,人烟稀少,今日去时竟无香客,只有几个年长的和尚过来相迎,雪雁扶着黛玉下轿,一抬头,不觉都笑了,道:“难怪这庙里无甚香烟。”
原来这寺庙门口竟刻着一副对联,乃曰:“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多少精神。”
这幅对联雪雁亦从别处见过,没想到竟会有和尚刻录于此。
周鸿笑道:“这里的和尚自力更生,不为香火钱说得天花乱坠,故此渐渐没人来朝拜了。”
黛玉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道:“如此方见风骨,倒更见诚心,各处和尚尼姑道士满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寿福,实际上哪里有什么福寿添身?不过都是为了多得些香火钱罢了。”
庙里的主持笑道:“阿弥陀佛,奶奶既有如此见解,今儿上香,也不必给我们香火钱,我们这里自有耕作衣食,只有银子没处花。”
黛玉想了想,笑道:“既如此,住持告诉我庙里有多少师父,明儿我打发人赠每人僧衣僧鞋各一套,岂不是比银子更干净些?我既尽了心,师父们也没有白为我父母念经一场。”
住持笑道:“如此甚好。”
晌午在庙里吃了斋,因天热,便在禅房歇息。
歇息过后,周鸿陪着黛玉在眯各处游玩,黛玉难得如此清净,十分欢喜。
雪雁见二人你恩我爱,言行举止十分契合,便不打扰他们独处。
一时忽有人来报说赵家闻听周鸿陪着夫人来上香,特地送了些香烛茶银之类的礼过来,雪雁闻言一怔,不知是哪家,忙去回黛玉和周鸿。
黛玉亦觉诧异,她随周夫人已将自家世交故旧都记得了,并无这个赵家。
周鸿却笑道:“我知道是谁,叫雪雁收了便是。”
黛玉忙问是谁,周鸿道:“原是我身边的一个谋士,极有才干,可惜了,不能出仕,我离开山海关后,他也跟着回京,只说我若出征,再跟我一起。”
黛玉听了,忙叫雪雁请送礼的婆子过来。
赵家只打发一个婆子过来,给周鸿夫妇请安问好后,也没甚话说,雪雁预备了赏封,婆子离去后,黛玉方不解地问周鸿道:“我瞧他们家的婆子倒有礼有节,很懂规矩,你那位谋士既有才干,给你出谋划策,按理,也该立下了功劳博得前程才是,何以不能出仕?”
周鸿叹了一口气,道:“赵云,哦,就是我这位谋士,十八岁就中了举人,真可谓年少有为,亦有一身武艺,可惜他中举后不久,家里突然遭贼,慌乱中面上被贼人砍了一刀,留下一道极深的伤疤,再难消除,故不能再考科举,亦无法出仕为官。”
黛玉问道:“赵先生既有武艺在身,何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人砍伤了脸?家里可曾失了财物?或者可有别的伤?”
周鸿摇了摇头,含笑看她,道:“那日乃是他们家老太爷大寿,赵云被灌得头昏脑涨,且贼人人多势众,不伤要害,专往他脸上砍,他慌忙中躲过了七八刀,只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终是中了一刀。”
黛玉便说道:“这可奇了,怎么就这样巧?适才见那婆子言辞干净利落,可见他们家不是没有下人,既有,如何能让自家主子去挡贼人?再说了,那么些人,如何只往你那谋士脸上砍?可是他们家里的缘故,导致出了这样的事情?”
周鸿目露赞挟色,点头道:“他们家只是寻常的耕读之家,家财虽不多,却亦不少,门风也好,只是不独他们一房,人多是非自然也多,赵云是长房嫡长孙,自小聪明伶俐,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眼看着次年便要去考进士,难免惹人嫉恨,后来捉到那贼人,方知竟是二房花钱买通了几个流氓地痞,也不敢杀人,只毁了赵云的脸。”
黛玉叹道:“那二房行事果然是心狠手辣,毁了脸,可不就是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后来呢?赵先生如何又到了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
周鸿道:“家丑不可外扬,赵家老太爷不许声张,经此一事,赵家三房分了家,但因老太爷只想儿孙能考中进士,他们家除了赵云一个,还有三房一个儿子十分聪明,仅次于赵云,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故分家之际,老太爷和老太太随着三房居住主宅,反倒是长房分了出去。赵云心灰意冷,可巧让我撞见,那时我身上已有了职缺,见他文武双全,极富谋略,便请他做了我的幕僚,几次作战,他功劳不小,我本想为他请功,不过他却推辞不愿意,只得罢了。”
黛玉疑惑道:“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周鸿道:“赵云说他这么个样子,出仕了只会徒惹笑话,无人论起功绩,横竖这些年他也没少得财物,家中又有余财,倒不如清清静静地度日,等我不需要他了,他晚年就在老家建个私塾,教导学生。我现今在宫里当差,他也住在京城,他家离此不远,这座庙我也是从他嘴里得知的,来回几回,见这里的和尚佛法高深,方带你过来。”
黛玉怔了怔,道:“难道那赵先生的父母答应了?”
周鸿摇头道:“赵云父母早亡,不然也不会吃了这么些亏。”
黛玉不觉叹息一声,复又笑道:“你说他们家门风很好,我听着这话有趣。”
周鸿点了点她额头没有说话,拉着她往别处去。
雪雁在后面听着,摇头一叹,眼下为官做宰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才华有本事,但还得看长得好不好,平头正脸才能出仕,略有些丑陋残废别想进贡院大门。
她就说,读书人家龌龊事情也多,哪里比得自己一人自在清净?
傍晚一干人等方告辞离去,不同于禁卫军七日一轮,也就是七日在宫内吃住,换班后歇息七日再去,而周鸿是统领,第二日便得进宫当差,吃住皆在宫内,五日一回。
周鸿一去,黛玉便觉寂寞,闷闷地同紫鹃等人做了一回针线,只说无趣。
过了几日后,周夫人去杨提督府上赴宴道喜,带着黛玉同去。
黛玉已是三品诰命,年纪又轻,生得又好,行事有礼有节,各人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只管赞好,对周夫人道:“你倒是有福,儿女双全,个个成才,媳妇也好。”
周夫人知道他们都羡慕自家落难时,黛玉对他们不离不弃,嘴里却十分谦逊,带着黛玉见过众人,听闻眼前之人乃是杜学士之长子媳妇赵氏,黛玉不觉看了两眼,她嫁给周鸿以后,夜半私语时,周鸿曾将诸般事情都说给她听,故知道周夫人曾去赵家向此女提亲。
只见赵氏二十来往的年纪,衣着并不奢华,模样儿却生得格外标致,言谈举止亦十分爽利大方,唯有眉宇间隐隐藏有一丝郁色,同黛玉见礼时,亦看了黛玉几眼,眼里闪过一丝羡慕,随即消失不见,也只黛玉与她相见时看到,别人都没留意。
黛玉先是不解,略一思索,淡淡一笑,便知赵氏怕在杜家过得并不十分如意,故羡慕自己嫁到周家,婆媳和睦,姑嫂亲密,又没有姬妾通房堵心。
对于赵氏,黛玉自然有些儿嫌隙之意,但也知道非赵氏之过,倒也不放在心上。
赵氏见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往日所见若干女子皆有不及,心中不免暗叹一声,甚为羡慕,若不是自己父亲,如今做三品诰命又夫妻恩爱的该是自己了。当初她母亲已经应了周夫人,只是后来他父亲反口不允,导致两家不欢而散。
周夫人虽不喜赵御史行为,但往日亦喜赵氏,兼赵夫人乃是她素日闺阁密友,故开口问道:“你娘前儿省亲去了我知道,今儿怎么没见你婆婆过来?”
赵氏忙道:“我们太太中了暑气,身上不好,在家里躺着,只叫我过来向杨太太请罪。”
杨夫人听了笑道:“哪里值得请罪?难道你婆婆病了,我还怨她不拖着病体过来不成?好好儿的,怎么就病了?这个把月都没见到她,难不成日日都不好?既不好,也该叫我们知道,一会子好打发人过去慰问一番。”
赵氏连称不敢。
好容易人散,赵氏回到家中向杜夫人回话,杜夫人倚着凉枕,忽然开口道:“你说你今儿在杨提督府上见到了周家的儿媳妇,姓林的那个?”
赵氏一怔,不解她问此话何意,忙答道:“是呢,周夫人现今带着林淑人在各处走动。”
杜夫人听了默然不语,半日方问道:“你见她模样言行举止如何?”
赵氏顿时满腹疑团,虽说素日林黛玉亦常有节礼来往,但是杜夫人待林黛玉却并不亲热,并未亲见过林黛玉,远不及张夫人季夫人等常接黛玉走动,如何今儿反问这些?她忙回道:“若论模样气度,天底下真真难有人比得上,我见了她也觉得喜欢。”
杜夫人眉头一皱,摆手道:“也难怪了。你先回房歇息罢。”
赵氏方退下。
等赵氏一出去,杜夫人就长长叹了一口气,闻丫头说老爷歇在七姨娘处,杜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厉色,道:“去请老爷来,就说我有要紧事说,事关咱们家的前程,可别不来,若是迟了,也别怪我。”
丫鬟踌躇半日,只得磨磨蹭蹭请了杜莲过来。
杜莲虽然年过五十,依旧面如冠玉,三缕长须,一身正气,进来道:“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偏这时候过去打扰?”
杜夫人坐起身,遣散房中的丫头,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打扰老爷快活呢,只是有一件事告诉老爷,今儿大儿媳妇去杨提督家赴宴,见到了林大人的千金,周家的大媳妇。”
杜莲闻言,脸上登时变色。
杜夫人道:“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
杜莲沉声道:“不可能知道,他们不可能知道,只要你我不声张,便无人知道。”
杜夫人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杜莲见状,面上十分嫌恶,冷声道:“你叹气作甚?若不是你私自挪用了那笔钱,我何以落得如此境地?愧对故人之托?”
杜夫人听了这话,顿时冷笑一声,道:“老爷如今倒怪我了?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弄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老爷今儿纳妾,明儿买个姨娘,一家子庶子庶女,几十口子张嘴吃饭伸手穿衣,一年俸禄还不够半个月的使费,我何必动用这笔钱?”
杜莲大怒,道:“你是怨我了?”
杜夫人丝毫不惧,昂头道:“我倒不想怨呢,可是眼下都是老爷之故,何必说我的不是?倘若老爷不愿意,我当初用钱置办送到赵家的聘礼聘金时,老爷怎么不开口阻止?”
作者有话要说:六点有加更
57第五十七章
杜莲听杜夫人反唇相讥,顿时气怒交集,指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杜夫人道:“老爷不愿意愧对故人,若是当初老爷拿钱出来给仲儿娶妻,给蓉儿办嫁妆,我怎么会挪用林家的钱?”说完这话,忍不住泪如雨下。
人都说以夫为天,她也不想对杜莲如此言语,但是若她性子稍软,不但一双儿女无人相护,这个罪名也要冠在她头上了,将来自己的儿女如何立身。
外人都道她这位二品学士夫人如何风光体面,却哪知她一肚子的委屈无处诉说。
杜家虽非世家,也非寒门,算得是殷实耕读之家,起先也有上万家资,千亩良田,杜莲读书上进,极富盛名,她嫁进来时本以为掉进福窝里了,谁承想杜莲竟是一位风流才子,尚未中进士前,一心攻读,日子过得倒也舒坦,进门不久就得了一儿一女。
后来,杜莲中了进士,进京做翰林,公婆不愿意进京,就留她在家服侍,却给了杜莲两个绝色丫鬟做妾,这也罢了,哪个为官做宰的夫人不是这么熬过来的,不料一年接一年,年年有新人,自己几年后进京时,府内除了两个妾,另有十数位通房丫头,庶子庶女一群,而杜莲又为了名声两袖清风,除了俸禄外,一概三节两寿冰炭敬不收,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样的花销,虽说在清流中名声极好,但是也得罪了不少中庸之道的文人官宦。
那年林如海送了五千两黄金来,另外还有一份厚礼,正值她为长子娶妻焦头烂额之时,家里良田她把持着死活不肯折变,一家老小可都指望着这些进项吃穿了。然而府里公中也没有多少钱拿出来,杜莲不管不顾,她虽有梯己,却想在百年之后留给儿子,公中的银钱不用,难道要便宜那些庶子庶女不成?因此她挪用了林如海送来的钱,二万娶媳,一万嫁女。
她一直都知道杜莲有一笔公婆去世后留下来的梯己,数目比阖家积蓄还要多,几有三四万两之巨,她想着离黛玉成亲还有几年,自己动了这笔钱,难道将来杜莲还不肯拿出自己的梯己来还不成?没想到自己挪用之时,杜莲一声未吭,黛玉出嫁他也没有动作如今反责自己。
看着杜莲甩袖离开,杜夫人擦了擦眼泪,吩咐丫鬟道:“去叫大爷过来。”
杜夫人只有一个儿子,便是娶了赵氏的杜仲,年纪二十有三,去年刚中了举人,正在攻读,因杜夫人吃了杜莲的苦,教养儿子分外严谨,至今房里不放姬妾,也学周家的规矩,因此她对赵氏这个媳妇很满意,只是他们家毕竟不如周家清净,终究有许多是非。
杜夫人也暗暗庆幸自己嫁给杜莲时他还没有中举,自己又生了一双儿女,不然就以自己平平凡无奇的容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宠爱。
杜仲见母亲双目红肿,忙近前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父亲又惹母亲哭了?”
杜夫人拉着儿子坐在身边,轻声将这件事细细与他说明,末了道:“仲儿,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只怕报应在你们这些儿孙身上,唯有这件,我是心中十分愧疚,平素凡是林姑娘所到之处,我都不敢过去,实在是没脸见人。”
杜仲一呆,他虽然在家读书,但也经常同友人出门,唯恐读成了呆子,亦曾听闻荣国府侵吞外甥女家业一事,没想到自己父亲竟是被托付的人之一,偏偏还辜负了林如海之托。
杜仲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母亲,难道儿子当初娶亲之费竟是林大人托付给父亲的?”如果是真的,那可就是太对不起林家小姐了,他宁可不娶妻,也不想自己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永远愧疚于心,不敢面见林家小姐。
杜夫人忍不住垂泪道:“我也不想。你娶妻之时,家里只剩八百两七十六两银子,还得预备万寿节的礼,我如何能动?我几次三番求你父亲,你父亲一点儿都不肯拿出来,我就知道,他想着家里的家业七成归你,那些个庶子庶女得不到多少,他就想把自己的私房留给他们,如此一来,谁都无话可说。我本不想告诉你,免得误了你读书,但是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免得日日夜夜睡不着觉,这件事你须得知道,也必须引以为鉴,万不能学你父亲。”
杜仲向来知道自己母亲因为父亲姬妾成群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没想到自己和妹妹一娶一嫁,竟让母亲费了这么多心思,不由得流下泪来,道:“母亲如此,让儿如何报答?”
杜夫人道:“你是我儿子,我的骨中肉,我怎么不为你们打算?”
杜仲道:“母亲放心,这笔银子既是我和妹妹所用,将来就由我来还,哪怕数十年后,必定一分不少地还给林家小姐。那五千两黄金,眼下还剩二千两不是?再凑三万两就够了。”
杜夫人摇了摇头,道:“二千两黄金早就没有了。”
杜仲一惊,问道:“母亲不是说只挪用了三万两?如何没有了剩下的二千两。”
杜夫人冷冷一笑,道:“你父亲用了,横竖我是没用,都花在了他那些美貌姬妾丫头和乖巧庶子庶女身上,你们可没得到一文半个。若不是他为了名声,恐落个宠妾灭妻之罪,只怕我早已不能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听了杜夫人这等言语,杜仲,心疼不已,道:“儿子还想着,先将剩下的二千两还给林家小姐,剩下三万两儿子慢慢筹措偿还,想必林姑娘不会怪罪,没想到如今竟不成了。”
杜夫人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声道:“好孩子,就算剩二千两,你父亲也不会还的。”
杜仲听了,忙问为何。
杜夫人叹道:“林姑娘出嫁之时,季夫人曾有言语说过,咱们家没在林姑娘成亲前送去,外人不知道说了多少言语,现今再送过去,又短了三千两,你父亲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况且除了我和父亲外,别人都不知此事,若是隐瞒下去,倒也使得。只是,我心里过意不去,才跟你说,叫你心里有个主意,我也有主意了。”
听她说到自己父亲,杜仲一时无言以对,身为人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忙又问道:“母亲说有了主意,是什么主意?”
杜夫人淡淡一笑,道:“我未必等得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将来你父亲百年之后,就算要将他的梯己留给那些姬妾肚子里出来的,你也得先将这五万两扣出来剩下的再分给他们,务必要将这五万两一分不少地还给林姑娘,并代我向她赔罪,十年不成,就等二十年,三十年。若是你父亲留下的梯己不够,那就变卖家业,横竖你得不到,他们也得不到一分半个。而你还有我的二三万嫁妆,足够你和你的媳妇儿子过日子。”
说到这里,杜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看着林姑娘日子过得还好,才有这样的主意,若是林姑娘家里缺了钱,哪怕变卖我的嫁妆,也得先还了她。说这些不过是粉饰太平,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后悔有什么用?”
杜仲离开母亲的房间时,脚步沉涩,神色凝重,却愈加刚毅起来,无论如何,他都要依从母亲所言,将这笔钱还给林家小姐,眼下他更该好生读书,早些出仕为官。
杜夫人的主意终究没有用上,这笔钱在杜仲在为官之后,虽不似其父两袖清风,但也并不贪污受贿,只凭着每年在书院挂名的束脩和三节两寿冰炭敬一类,他足足花费了十三年光阴才还清,到那时,杜夫人依然在世,亲自过去向黛玉赔罪,此乃后话不提。
母子两个通了声气,有了主意,杜莲一无所知,只是满腹心事地在七姨娘处歇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杜莲穿着官服,坐着大轿去上朝。
他来得有些早,抵达的官员不过十之三四,张璇见状,关切地道:“之莲,你今儿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杜莲表字之莲,闻得张璇此语,哪敢说是昨天杜夫人说的话戳中了心思,不知何以为继,忙笑道:“没有的事儿,只是如今天热,昨儿晚上睡得不踏实,今儿便有些精神不济。”
张璇笑道:“既然如此,就该当好生保养。”
杜莲闻言有些尴尬,他在外名声极好,家里姬妾丫头满屋,却是瞒不过张璇。
张璇年轻时虽也有过荒诞不经的时候,但成家立业之后便已大改,如今夫妻和睦,家中只两个姨娘也早已过了四十多岁,各自蜗居于偏房之中,他儿女双全,都抱上了孙子,自然只顾着前程,为子孙筹划,不在女色上用心了,故不大喜欢杜莲的性子。
他看着杜莲,淡淡一笑,也不好再劝,见又有友人过来,忙走过去问候,渐渐地文武百官齐聚,等圣人降临,即为大朝会。
张璇看着立在长乾帝阶下的周鸿,配着刀剑,肃穆庄然,他摸着胡须点头,这孩子实在是配黛玉,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林如海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议过几件朝事之后,长乾帝开口道:“可还有什么要事?”
群臣一怔,立时便有左都御史季昊出列道:“臣有本启奏天听,今有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倚仗权势,包揽诉讼,逼死人命,重利盘剥,结党营私,挪用金陵织造府任上经费,亏空日甚未见还清,家人反是锦衣绫罗山珍海味,极尽奢靡之能事,其必有缘故,恳请圣裁。”
一言既出,如同晴天霹雳,顿时震惊四座。
群臣忙都看向季昊,却见他怒眉刚目,面上不见一丝忐忑。
甄家可是老臣,当年接驾四次,倍受恩宠,和荣国府乃是老亲,几次三番就任金陵织造江南盐课之职,金山银海都形容不出他家的富贵,在江南一带更是根深蒂固,威风八面,但凡江南一带的官员只要去了江南,无不登门拜会,没想到季昊竟然敢弹劾他们家。
长乾帝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开口道:“既然如此,折子可呈上来了?”
听到这句话,群臣心头一颤,看样子当今是打算处置甄家了?无法,甄家虽然富贵滔天,但是罪名一抓一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中虽有甄家旧交,有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但是甄家罪名昭著,他们皆不敢开口,以免惹祸上身,立时便被长乾帝迁怒。
唯有荣奎皱了下眉头,他和甄家是老亲,有个侄子娶的便是甄家女儿。
季昊道:“已呈御前,敬请御览。”
忙有掌管奏折之人开匣取出呈上,长乾帝一目十行,看罢,登时龙颜大怒,道:“即刻拟旨,令江南总督范柯查封甄家家产,并调取甄家一干人等进京治罪。”
长乾帝龙威日盛,群臣皆不敢反对,只得默不作声。
荣奎眉头紧皱,难道太上皇尚在,长乾帝便要整治甄家?想到这里,荣奎立时站立不稳了,忙出列道:“微臣略有异议,甄家虽然亏空,乃因当年接驾四次,并非有意亏空,此后亦有心偿还,还请圣人明鉴,饶甄家一回。”
荣奎一开口,群臣登时松了一口气。
季昊不由得怒瞪荣奎,要不是圣人此时还无意动他,自己早上了折子弹劾他,居然还敢替恶名昭彰的甄家求情,说是求情,实则不过是不愿意失去甄家在江南的势力罢!
彼时太上皇圣体稍有欠安,近来都不曾上朝,只在上阳宫静养,长乾帝忍了这么些年,越发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将朝中文武百官各自调任,有的明升实降,有的明降实升,总而言之,一多半儿的大权都已经握在长乾帝手中,那些心腹为外人所不知,尤其是禁卫军,更是自己的心腹掌管,唯有荣奎一支和几家老臣依然风光无限,给太上皇一种大权在握之感。
长乾帝用了几年时光潜移默化地左右着朝堂,却很少有人看出来,即便是张璇也没有看出来,唯有黛玉时常听周鸿说起朝堂上官员升降,从中看出几分,偶尔几句只言片语,点醒了周鸿,继而告知周元,周元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果然看得一目了然。
目光掠过群臣,长乾帝淡淡地开口道:“倘或朕没有听错的话,季爱卿弹劾甄家的罪名不止亏空一项,还有种种不容于国法的大罪。”
荣奎还要再说,长乾帝抬手道:“等甄家一干人等押解进京后,着刑部严审,若是无辜,则无罪释放,家产发还,若是一身罪孽,须也怪朕不得。”
季昊和张璇、杜莲等人忙都躬身道:“圣人英明。”
张璇亦对荣奎含笑道:“荣大学士,圣人并非一意孤行,乃是等罪名落实之后方治,荣大学士大可放心,难道荣大学士还有异议不成?虽说荣大学士是甄家老亲,但是总也得有所避讳,以免让人误会荣大学士为救老亲,不顾国法。”
荣奎登时闭嘴不言,瞪了张璇一眼,他现今虽然权势依旧,但也很忌惮张璇其人。
长乾帝恍若未闻,开口道:“想当初太上皇对甄家信任有加,不想甄家竟然无视皇恩,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朕的意思还是别打扰太上皇的清净了。”
群臣听了,顿时一呆,随即打了个寒颤,长乾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退朝后,长乾帝将周鸿叫到跟前,道:“你成亲至今,尚未去拜祭过岳父母罢?”
周鸿十分诧异,躬身道:“回圣人话,尚未去过。”
长乾帝道:“那明日你就启程南下,并携带家眷回乡拜祭岳父母,途中转道金陵,同时,朕命三千禁卫军紧随其后,抵达金陵后,你同禁卫军会和,监察范柯查封甄家,并留心甄家财物是否有秘密转移的迹象,若有,记住查看送到何人府中,暂且不必打草惊蛇。”
周鸿心思一转,已然明白了长乾帝之意,自古以来,抄没臣子家产,乃是一项极大的肥差,因官员从中贪墨,数目愈少,而被查抄之家也宁愿数目少些而罪过轻些,因此皆大欢喜,显然这些非长乾帝所愿,忙道:“微臣遵旨,定不负圣意。”何况他也有心带着黛玉回一趟姑苏,趁这次掩人耳目之机,拜祭林如海夫妇再妙不过了。
长乾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打量着周鸿,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人,眼下天下旱涝不定,各处天灾*,偏生国库空虚,长乾帝绝对不允许别人贪了甄家财物,据他所知,甄家亏空数百万两,但其家业不下千万之巨,正好可以用在赈灾之上。
周鸿道:“微臣有一事禀告。”
长乾帝想着甄家覆灭在即,心神愉快,问道:“何事?”
周鸿道:“恳请圣人允微臣赶赴江南之际,办好圣人交代诸事,能携带家眷回一趟岳父之老宅,取回岳父留与内子之物。”
长乾帝目中流露出几分诧异,问道:“林如海还留了东西?”
林如海几次安排悉数为长乾帝所知,只未曾查到最后那一笔五千两黄金落在何人手中,可见林如海行事之缜密,环环相扣,当真是有手段,只可惜死得太早,没有为他所用,不料林如海居然还有一笔财物,安排之多,怎能不叫长乾帝吃惊。
周鸿无心欺瞒,况且将来取回财物之时,必然为人所知,也瞒不过长乾帝,若被有心人利用,反对自家不利,便实话说道:“微臣岳父担心爱女,曾留下一笔财物,本为爱女之嫁资,亦为后路,乃因内子不愿弄得人尽皆知,毁却荣国府之体面,故未曾取出,今逢其时,微臣恐日后无暇南下,恳请圣人允许。”当初黛玉并没有告诉他唯有雪雁知道所藏之处。
长乾帝笑道:“你这位岳父的手段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周鸿木然不语,心道若自己的岳父没有手段,岂能在江南盐课御史的位子上一做多年,连甄家做盐课御史时,也都是一年一任,统共做过三次盐课御史。
长乾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你岳父留下了多少东西?”
周鸿心头一凛,亦恭敬地道:“回圣人,微臣只听内子提过,约莫有百万之数,不过阖府十之二三,当初曾交代过林氏宗族和倍贾琏,其府内家产须得有很大一部分上缴朝廷,最后何以不曾上缴,林家亦未得到,非内子一闺阁女子所知。”
长乾帝脸上掠过一丝沉思之色,道:“朕就说林如海无论如何也不会置国法于不顾,想来是林如海死后,未曾料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到连同上缴国库的东西也敢吞没。这么说,荣国府统共得了约莫二百万之财。”
周鸿沉声道:“微臣不知。”
长乾帝道:“既然如此,你就出宫回去罢,朕允了。不过你得答应朕,到那时切莫悄然回京。”他还想看看当荣国府知道林如海另有安排时的反应如何。
周鸿一怔,随即应是。
长乾帝又亲自写了一道圣旨,令其携带南下,免得范柯不许他监察。
周鸿退下后,长乾帝叫来戴权,冷冷地道:“林如海尚存财物百万于祖宅之中,你们竟然没有丝毫消息?”
戴权吃了一大惊,道:“怎么可能?”
跟随在戴权之后的于连生也暗暗吃惊,他自进宫后忠心耿耿,十分尽心,较之别人,每逢长乾帝询问宫外事务后,敢于直言,当然他不敢在众人跟前说话,以免惹来众怒,故只长乾帝从他嘴里知晓许多民生风俗物价,譬如一个鸡蛋一文钱,暗恨朝中宫内蛀虫无数。
也是从那日起,长乾帝叫戴权带着于连生为他办机密要事,长乾帝跟前不差使唤的太监,但是却没有于连生这样敢于直言的心腹。
长乾帝不想受臣下欺瞒,必然要有一个人能时时留意外面的各种消息。
于连生如今便是如此,时常借口出宫探望雪雁,尔后趁机打探消息,譬如一些朝臣心领神会共同欺瞒的消息等等回来告诉长乾帝,这些若是臣子上下勾结,长乾帝还真能被瞒住。
看着戴权,长乾帝道:“出自周鸿之口,焉能非真?朕让你们在江南打探,连你们都探知不到,可见这林如海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可惜没有为朕所用。”
戴权满头冷汗,不敢吱声,他实在是想不透林如海如何私藏家资百万。
长乾帝也知此事不能怪责戴权,怒气渐消,问道:“朕问你,当初林如海托付的二万两黄金,最后五千两在谁手里?难道你还没有得到消息?”
戴权忙道:“小人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寻找当日林如海送信送钱的下人,然此时未得。”
长乾帝点头道:“得到消息后,告诉朕一声,朕也想知道林如海看谁看走了眼。”此时都没有将财物还给黛玉,可见十有八、九是林如海看走眼了。
戴权听了,躬身应是。
一时长乾帝处理政务,戴权带着于连生退下。
走出大明宫,戴权拿着手帕擦了一把冷汗,对于连生道:“你那干妹子的主子,真是个人物,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能瞒得过咱们。”
于连生陪笑道:“毕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公公并非当年打探,自然难免有所疏忽。”
戴权叹了一口气,道:“走罢,继续催着下头些儿。”
却说周鸿今日突然回到府里,阖府顿觉惊奇,忙问其故。
周鸿含笑安抚父母妻子,看了黛玉一眼,然后对周元夫妇道:“圣人恩典,允我数月假期,携带家眷南下拜祭岳父母,明日即刻启程。”
周元夫妇皆非愚人,今日已听得旨意发往江南,调取甄家人等进京治罪,可见周鸿南下,必非私事,不过是借着陪同黛玉南下,另有公务,周元想了一回,开口道:“鸿儿,你跟我去书房,叫你媳妇收拾行囊,明天启程,不可耽搁了。”
周鸿忙随着周元去了书房,周夫人则命黛玉去收拾行囊。
黛玉欣喜若狂,回来忙告诉雪雁。
雪雁亦觉惊喜不已,道:“好得很,虽说姑爷必然有要事要办,但是姑娘却可以趁此机会拜祭老爷,取回老爷所留之物,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黛玉听了这话,喜悦过后,旋即黯然,道:“我还道能留你二年,看来竟不能了。”
雪雁忙笑道:“难道我离开了就再不来看姑娘了不成?我姐姐留给我的宅子就离这里不远,明儿我还来叨扰姑娘,吃姑娘的茶,难道姑娘还不给不成”
黛玉却道:“我只担心你一人居住,如何使得?”
雪雁一怔,随即默然。是的,在这个时代,她一个女孩子家全然不能独居,是非太多,但是她本身却又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想法,无意于婚配,又因她知晓荣国府的命运,不想托庇于赖家居住,一时竟然进退两难。
黛玉看着她神色,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知你一心想脱籍,不如你依从我的意思,这次南下,给你办了户籍文书,挪到京城来,你暂且仍留在我身边,等你有了好去处,再离开可使得?你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你别忘了,从前你跟我说的那些世情。”
雪雁笑道:“姑娘疼我,我感激不尽,等脱籍之后再说罢,世事变化无常,眼下倒不急。”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你为我想得周全妥帖,我也不能看着你无依无靠。”
雪雁道:“那我去收拾东西了,咱们明儿就得启程呢!”
说着,叫来紫鹃等人收拾行囊,转身对黛玉道:“既要南下,我须得去跟我干娘他们说一声,横竖那宅子也是时候收回来了,等我回来,再看住与不住。”
黛玉想了想,道:“你先去告诉外祖母一声,然后再去赖家说一声。”
忙命人备了几色瓜果点心,不叫她空着手过去。
雪雁重新换了衣裳,传话到外面,坐车径自往荣国府行去。
黛玉看着她消失的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决定等周鸿回来,定要同他商议一番,不能叫雪雁就这样孤孤单单,她比自己还大三岁呢,也该有个人家了,但愿能找一个让雪雁中意的人,这样她能放心地放雪雁离开。
却说周鸿此时在周元房里,垂手站着,并没有言语。
长乾帝下的乃是密旨,自然不能告诉他人,但是周元何等聪明,早已揣测出几分,说道:“圣人已有意整治江南一带,你此去千万小心。”
周鸿躬身应是,道:“父亲放心,儿晓得。”
周元叹了一口气,道:“上皇衰弱,圣人势涨,朝中必然又是一阵风云变幻。”
周鸿道:“既要盛世清明,少不得整顿吏治,当今虽有动手之意,然所动之人皆是罪有应得。甄家之名,自幼耳闻,若非罪恶滔天,岂能轻易治罪?”
周元点头道:“不错,甄家一倒,势必牵连无数,想必三五年内圣人便会得偿所愿。”
周鸿道:“圣人派遣儿子南下,想必是给父亲起复之机,甄家落败,必有无数空缺,到那时当今焉能不安排自己提拔的臣子心腹上任?父亲闲置家中已有几年,圣人不会忘记。”
周元大笑,眼中流露出一抹精光,道:“不然,我料想还没到我起复的时候。”
周鸿眉头一皱,随即福至心灵,道:“莫不是要到上皇动手处置荣家之时?”
周元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周家和荣家水火不容,荣家当初险些害我周家一败涂地,父子皆没,我岂能忘记?既然圣人给为父这个机会,为父伺机而动便是,早两年晚两年,有什么要紧。上皇毕竟是上皇,也只荣奎看不清形势,竟而倒向上皇,企图半朝姓荣,长子更娶了南安郡王府的郡主为妻,南安郡王府可有军权,圣人如何允许他继续坐大。从前不治他,不过是怕荣奎一倒,牵连泰半官员,帝位不稳,如今圣人提拔的官员个个精明强干,看似不起眼,却皆是要紧职务,差不多能取而代之,即便那些人统统杀了,也不会影响朝堂局势。”
周鸿道:“还是父亲看得明白,儿自愧不如。”
周元摆摆手,道:“与其说是我看得明白,不如说是你媳妇为人玲珑剔透。你这回带你媳妇南下,随行亲兵护从须得多多带些,家人也多带些。”
周鸿正有此意,出了书房,即刻命人去请赵云。
赵云居住之地离周家并不远,他应邀过来的时候,雪雁已出了周家,抵达荣国府,早有人通报进去。
贾家无人在朝,但是旧交甚多,贾母闻得甄家被弹劾,已有人去查抄家产,正自闷闷不乐,听到雪雁过来,忙命人叫她进来,问道:“这时候你过来做什么?”
雪雁含笑送上几样点心瓜果,道:“我们姑娘说味儿倒好,孝敬老太太尝尝。”
贾母笑道:“也就只有我的玉儿时时记挂着我。”说完,又问黛玉好不好,天热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有没有受到委屈等等。
雪雁一一回答,又笑道:“我们姑爷才向圣人请了几个月的假,要陪着姑娘南下拜祭我们老爷和太太呢,姑娘出不得门,打发我给老太太送东西时说一声,恐怕接下来几个月不能再京城里了,等明儿从南边回来了,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顿时吃了一惊,道:“你说,你们姑爷陪着你们姑娘回南去?”
雪雁点头道:“正是呢,姑娘心心念念想着能给老爷太太上一炷香,只恨天南地北相隔千里,不能出门,岂料姑爷竟记在心里了,今儿从圣人那里请了几个月的假。”
贾母叹道:“你们姑爷如此待玉儿,我倒也放心了。”
雪雁忙笑道:“姑爷待姑娘一向很好,老太太尽管放心。”
贾母感慨万千,又问了几句,放她离开,回身跟王夫人道:“咱家无人在朝堂上,原想着向玉儿夫君打听一二,谁知他们竟要南下,如此倒罢了,叫你们老爷仔细些,打听打听甄家到底怎么着,咱们都是老亲,岂能坐视不管。”
王夫人站起身来,垂手道:“老太太放心,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听说荣大学士很护着甄家,圣人说了,若无罪,即刻无罪释放,并发还家产。朝中有荣大学士,使几分手段,还怕甄家能落下什么罪名不成!”
贾母一听有荣大学士周旋,便放下心来。
雪雁不知贾母这些想法,倘或知道了也只是笑一声罢了,当今既然起心整顿江南一带吏治,岂能轻饶了甄家,须知甄家一倒,江南群龙无首,才好让当今的心腹趁虚而入。
她到了赖家,跟赖嬷嬷说明来意,说宅子租到八月就不租了,可巧下一年的租子还没得呢,如今说倒也不迟,也给了他们搬家的时间。这所宅子一年租金三百六十两,两年她共计得了七百二十两,加上后面小花枝巷子里的租金一百二十两,两年共计得了八百四十两,赖家知她行事不便,依她之意兑了八十四两黄金。
赖嬷嬷听完后笑道:“也巧,那家刚谋了个缺,正要上任去呢,只打算住到八月,我正要打发人给你说一声,偏你在周家,不好过去。”
叫人唤来赖大媳妇,赖大媳妇听了,忙拿了三个月的租金给雪雁,共计九两黄金。
雪雁道谢收了,说起自己陪同黛玉南下,赖嬷嬷吃惊不已,随即点头道:“也该去拜祭拜祭了,你们姑娘进京这么些年,难为她了。”
雪雁叹道:“可不是,亏得我们姑爷疼姑娘,好容易才请了假。”
赖嬷嬷听了,不免笑道:“倒是有些儿女情长了。不过你们姑爷年轻有为,如此行为,亦是有情有义,到底拜祭过岳父岳母,才算是正经一对夫妻。你也打算跟着去?”
雪雁点点头,她必须跟去,要将须弥芥子里的财物悉数还给黛玉。
见过贾母,别过赖家,雪雁回到周家时,已将近傍晚,刚踏进角门,不妨迎面两个小厮引着一个青年走过来,两人竟看了个对脸,朦胧黄昏之下,雪雁只见到对面青年脸上一道刀疤十分明显,虽然容貌俊美,却被这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雪雁一怔,心想这位也许就是周鸿嘴里所说的幕僚赵云了,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副文士打扮,却显得有几分英武之气,她不敢多看,忙低头站在一旁,避让开去。
赵云刚和周鸿拟定南下诸事,亦打算陪同周鸿一起南下,为他在江南行事出谋划策,没想到自己出门时竟会迎面碰到一名美貌少女,形容打扮不俗,心中便知必然是后院里的大丫鬟,见她脸上未露惊恐之色,不免有些诧异,连忙抬起衣袖半掩着脸,连连告罪。
雪雁还了一礼,一闪身,匆匆进去了,此事亦不曾与人言。
第二天,周鸿便携带黛玉连同亲兵护卫仆从浩浩荡荡地坐船南下,有人知,也有人不知,全然都没当做一回事儿。
等到周鸿离开三日后,长乾帝便命一支禁卫军南下,乃为辅助范柯。
58第五十八章
黛玉一干人等下江南之际,正是极热之时,幸而黛玉从前体弱,如今调养多年虽然早已好了,但仍是清凉无汗,雪雁等人跟着她南来北往坐过船,倒也无妨。
雪雁见黛玉和周鸿夫妻二人挥毫作画,不觉一笑,拽了拽紫鹃等人的衣襟,退了出去。
两人都坐在外间说话,以免里头要茶水点心。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在途中夫唱妇随,赏风景都在一处,更增亲密之意,紫鹃也为黛玉欢喜,递了一杯茶给雪雁,道:“从前只你一人陪着姑娘看书写字作画,如今没了你,却有了姑爷,真像是画儿一般,在府里有谁和姑娘这样契合?”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才是咱们姑爷呢!”
紫鹃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咱们家里不拘着姑娘读书,姑娘心里最喜欢读书作诗了,若是不许,姑娘竟是失了魂一样,这样便好了,怪道是书香世家。”
雪雁深为赞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方是黛玉,不必在成亲之后磨灭天生的灵气。
周鸿和黛玉在里间听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相视一笑。
周鸿道:“你这两个丫头倒是真心为你。”
黛玉放下笔,笑道:“不然怎么说是我有福呢?别人都说我之福气乃因父亲余荫,要我说,虽也有此缘故,更多的却是这两个丫头陪我这么些年,尤其是雪雁,比骨肉至亲待我还要尽心,若非她,我只怕早作践坏了自己身子,有些事,不过是外人不知罢了。”
周鸿亦放下笔墨,揽她坐在舷窗下,启窗遥望岸边风景,道:“那就说给我听听。”
愈是知晓黛玉的过去,周鸿愈是心疼不已,也暗暗欢喜,在那样的地方,黛玉仍旧能出淤泥而不染,自有一副超凡脱俗的品格。
黛玉知周鸿想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正如自己也想了解他一般,想了想,便拣些能说的告诉他,譬如雪雁给她调理身子,处处费心,譬如紫鹃一心一意,紧守门户,又譬如雪雁给常常为她鼓气,于名声上时时留心,方没有得过且过等等。
听得周鸿挑起眉头,沉吟道:“你这丫头见识果然不俗。”幸亏是林家的丫头,若是紫鹃,经荣国府多年耳熏目染,恐怕就没这份真知灼见了。
黛玉笑道:“我也这么说,也不知道她将来之东床如何。”
说完,不觉为雪雁忧心,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告诉周鸿,掰着手指道:“你说,咱们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家里不能太穷,雪雁的嫁妆不薄,难道要拿嫁妆贴补夫家不成?我可舍不得。既要人品好,又要有才华,不然说不到一处去,父母也不能是尖酸刻薄之人,没父母也使得,不许轻贱雪雁,相貌也得过得去,你可别小看我的雪雁,除了诗词歌赋没什么天赋外,琴棋书画都是一绝,不比我逊色,她只是不大显罢了。”
周鸿好笑道:“听你说的,竟不是丫头,是千金小姐了。”
黛玉横他一眼,眼波潋滟,流光飞舞,道:“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你没放在心上。”
周鸿低头看着她手上的玉戒指,没有说话。
黛玉道:“我跟你说,就是千金小姐,恐怕都不如我的雪雁。我所藏的那些书,如今都收在咱们的书房里,你也知道有多少,古往今来,孤本新书,哪一本她不是倒背如流?不过雪雁就差在身份上,若不然,应酬交际行事来往比我还强呢!”
周鸿想起在宫里当差时,曾听说过皇太后跟南华说,许雪雁一个好亲事,是南华没有答应,忙说给黛玉听,若当初南华答应了,黛玉如今就不必费心了。
黛玉一怔,她不曾听过此事,皱眉想了一回,叹道:“南华姑姑是极聪明的人,雪雁虽不大说她的事情,我心里却明白。她不答应倒好,都说门当户对,原是极要紧,雪雁毕竟是个丫头出身,便是倚仗权势嫁到了高门大户,日后被人轻贱,终究没什么意思。”
周鸿点头称是,果然是聪明人,他生平最敬的就是聪明人。
过了一时,周鸿忽然问道:“你两个丫鬟都好,如何只为雪雁一人打算?”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紫鹃是打算一生一世都跟着我了,将来在家里给她选个人品模样性格好的管事,有我护着,一辈子的事情也算完了。只有雪雁一心想脱籍从良,不愿子孙世代为奴,我心里感念雪雁的这份志向,不免多费些心思。”
周鸿听了,暗暗一惊,没想到经历过锦衣玉食的丫头,竟还有这份志向,难怪黛玉肯费心给她筹谋了,沉吟片刻,道:“日后我多加留意,许能寻个四角俱全的也未可知。”
黛玉登时眉开眼笑,道:“那你千万记得,可别哄我。”
周鸿凝视着她道:“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黛玉不觉面上飞红,若晚霞之晕,周鸿心中一动,正欲动作,忽听外面雪雁笑道:“大爷,那边船上说大爷的幕僚赵先生吐得厉害,大爷是否过去探视一番?”
黛玉扑哧一笑,推开了周鸿,道:“想是没坐过船,故头一回如此,你快去看看。”
周鸿听了,恨道:“赵云平素身强体壮,怎么反倒在这当儿晕了?”
黛玉替他理了理衣裳,又将装着扇子的扇套挂在他腰间,道:“难道非得体弱多病的方如此?也别忒小看人,我自小进京,便没如此过。”
叫了雪雁进来,道:“咱们来时可备了药?”
雪雁笑道:“吃药不大管用,倒是用姜片好些。”
黛玉想了想,道:“你去取些糖腌的姜片,另外再备些药,叫大爷一并带过去,若是用姜片仍不好,就叫小厮们煎药罢。”
雪雁听了走出去,回来时,果然捧着一个雕漆小托盘,盘中放着一碟姜片,并两包药。
周鸿一手托着,出了船舱,命两船靠近,约莫一丈有余,他一跃而起,平平稳稳地落在那艘船上,托盘上的碟子丝毫未动,站立在船头的亲兵护卫仆从们齐齐喝了一声彩。
周鸿走进船舱,见赵云躺在舷窗下的凉榻上,脸色苍白,若有病容,榻前还有一个黄铜折盂,满屋都是酸臭味道,不禁失笑道:“你怎么这副样子?”
赵云有气无力地道:“我头一回坐船,谁想竟会晕得头昏眼花?”
周鸿将托盘递他跟前,道:“说是姜片能止吐,你用些,若不成,就叫人煎药。”
赵云听了,翻身坐起,拿了两块一并放在口内,片刻后果觉好些,笑道:“倒有效验。”
周鸿放下心来,将托盘放在榻前几上,道:“有效验便好。”
赵云嚼完嘴里的姜片,又拿了两块放在嘴里噙着,道:“我这里一屋臭气,你正经快回去罢,别熏着你,仔细一会子你回去了尊夫人嫌你。”
周鸿道:“你也知道你屋里臭气熏天?”
说着,命小厮将换了干净的折盂,又开了舷窗,自己走出船舱,回来时已拿了一个小小的龙文鼎,赵云闻得一股香气,问道:“这是什么?”
周鸿将鼎放在他跟前几上,道:“里头焚了百合香,给你熏熏屋子。”
赵云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些脂粉气的东西作甚?”意欲推辞,眼见周鸿双眸一瞪,冷若闪电,立时便明白他娶妻之后,屋里定然收拾得十分雅致,忙闭嘴不说了。
周鸿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他榻上枕畔放着的一叠书卷,随手拿起一卷,顿时一怔,道:“你在看这些有关甄家的邸报,这记的是什么?有关甄家的风言风语?”
赵云倚着舷窗,道:“世上没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既然有人说,必然有几分意思,我都收集到一处,到了江南,料理起来也轻便些。不得不说,难怪圣人起心查封甄家,我估算了一回,甄家至少有这么个数目的家产。”
说着,对周鸿竖起一根手指。
周鸿心头一动,点头道:“所谓接驾四次,花的金山银海,实际上甄家从中不知道捞取了多少好处,填了自己的私囊。听闻甄家小姐个个都是按着皇妃或是王妃的规矩教养的,二姑娘嫁的可不就是西宁王爷?其下人仆妇的衣着打扮都不比大家夫人逊色。”
赵云闻言诧异道:“有些我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随即想起周鸿之妻乃是荣国府的外孙女,自幼长于荣国府,而荣国府又和甄家是老亲,平常自然难免知道些只言片语,或是见过甄家的行事。
周鸿没有接话,弹了弹手里拿着的一卷邸报,道:“甄家在江南五六十年,结交江南文士,又为多少人做过主,年年光是三节两寿就不知道收了多少东西,当年我岳父去世,留下家业,甄家五万两买走了市面上约莫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兼之其门下仆从狐假虎威,大管家的家里更有数十万巨资,等到南下,也别忘记了,恐怕查抄出来的数目还得高过你的估算。”
赵云听到甄家五万两买走林家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忍不住咋舌道:“真是黑心烂肺臭了肠子,十万两,那得有多少?我恐怕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周鸿眸光冷冽,道:“总得让他们付出些代价,当年我岳父去世,甄家从中可没少捞取好处,定然不止这些,也帮着贾家欺压了林家,侵吞了我岳父交代上缴国库和留给林家的财物,林家宗族气极离去,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派人探望本家之女,连出嫁之时也没出面。”
虽然黛玉不说,心里对此也是有些怨气的,毕竟她姓林,是林家之女,本家再远,也是同姓一家,东西落在林家和被贾家吞没,这是两码事,一个是应得,一个是无理,当初若是从林家出嫁,或有林家族人送嫁,她方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对于林家当初早早上门分产气得老父就此离世,黛玉虽也恨过,但是过了这么些年,看得事情多了,也就明白了,财帛动人心,贾家人都来了,时时打探着,心思一览无遗,林家宗族如何不来,若不来,岂不是都落在外人手里?何况林如海交代有一部分留给林家,可见心里从未忘却过宗族,哪怕那些人已经出了五服,只可惜林家没争过贾家,反生了仇恨。
赵云摇头叹息,道:“所以说甄家是罪有应得。”
说毕,又道:“我瞧着,恐怕也会牵扯到尊夫人的外祖母家。”
周鸿问道:“你的意思是圣人也会对荣国府动手?”
赵云点了点头,嚼了口中姜片咽下,笑道:“我瞧着,圣人早几年就有这般心思了,只是因为太上皇在,兼之帝位未稳,故不曾轻举妄动。圣人提拔寒门学子,乃为制衡世家老臣,心里最恨世家纨绔子弟,无德无才也能出仕为官,行事肆无忌惮。我细细查探过一番,如今朝堂上泰半臣子皆非上皇心腹,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周鸿不觉为之赞叹,当初若不是黛玉提点,恐怕自己父子也难察觉,没想到赵云竟然看得如此明白,道:“既非上皇心腹,可见便是当今之人。”
赵云拍手大笑,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周鸿摇摇头,没说话。
赵云拈了一片姜片入口,道:“圣人心机手段十分刚硬,眼下是甄家,势必牵连者众,接下来便是荣家一干人等,更是几乎清空泰半*之臣,恐要费些时候,最后定然是四王八公,这十二家联络有亲,亲密得很,他们一倒,什么金陵四大家族也得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赵云皱了皱眉头,乃对周鸿道:“尊夫人毕竟是由着荣国府抚养多年,虽说荣国府将来也是罪有应得,亦吞没林家诸多财物,但是若不相助,未免显得凉薄,若是出手,又恐带累你们家。依我说,将来你见荣家败落,那么四王八公的败落便不远了,你须得携妻远离京城,必得自己请命,向圣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方能使得圣人继续信任于你。”
周鸿淡淡一笑,道:“我早已有了主意,亦和你一般心思。”
赵云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可见心里一定早有主意。当初尊夫人对你不离不弃,其品性可见一斑,必然不会对荣国府坐视不管,因此不在最好。”
提到黛玉对他,周鸿脸色瞬间柔和了几分。
赵云一笑,转而又道:“对了,这回南下,你去金陵和禁卫军会和,直奔甄家,那么尊夫人可安置妥当了?是住在金陵,还是去姑苏?”
周鸿道:“我去金陵,你带人护送她去姑苏老宅,然后我办完了事,去找你们。”
赵云纳罕道:“何以圣人竟会允你?”
周鸿道:“难得世间也有你猜不出的事情,到那时,你就明白了。”心里暗暗佩服林如海,若不是黛玉说,他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到竟还留有这样的后路。
赵云听了,愈加诧异,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及至到了金陵分手,周鸿只带了几名亲兵直奔金陵城中和三千禁卫军会和,禁卫军虽然人多,却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比周鸿还早到几步,因此赵云便带人护送黛玉一干眷属去姑苏老宅。
周鸿早就身边的小厮先行两步,自然是黛玉陪嫁的那几个,直奔姑苏老宅报信,命人先行收拾,好在林如海去世前虽说从田庄商铺的进项里出修缮银子,但恐荣国府不在意这些是事,故临终前早已另外留了一笔银子,足够六七年的花用,看守老宅的家仆又都是林如海的心腹下人,奴籍皆在黛玉手里,不敢贪墨,宅子看护得很好,虽也有些寥落,倒还齐整。
听闻黛玉回乡,两户家仆共计十余人心里十分欢喜,又听说黛玉已经平安出嫁,现今是三品诰命,喜得连连念佛,道:“老爷在九泉之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黛玉住进来后,先见了看守祖宅的老仆,重赏一番,请他们安排自己同周鸿拜祭父母一事,又命雪雁同看守老宅的婆子一同去安置赵云等人歇息,紫鹃则忙着带人重新打扫黛玉的卧室,安插器具,虽然住不了多久时间,但是仍旧收拾得格外雅致。
如此一来,真真是人人忙碌,好在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
等一切安稳下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这日黛玉从花园里回来,她好容易回老宅一趟,自然处处看过,只听雪雁道:“姑娘,既来了,咱们去库房看看罢。”
黛玉诧异道:“难道东西在库房里?”不可能,她记得当初扶灵送葬时,贾琏早已派人将库房里的东西搬尽了,一如在扬州衙门之时,怎可能还有剩余东西?
雪雁笑而不语。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你说了,咱们就先去看看,明儿等他来了,回去时再搬上船。”
雪雁点点头,扶着黛玉往库房里走去,紫鹃和几个丫头婆子一并跟上,林家祖宅极大,略逊于荣国府,却远胜过周家,她们哪敢由着黛玉和雪雁两人独处。
及至到了库房里,尘土满布,每间库房都是空空如也。
黛玉不觉有些伤感,一间一间看过去,虽然没有东西,却难掩悲哀,道:“想当初,咱们家的库房都是满满当当的,现今看着,真真越发觉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很有道理。”
雪雁忙安慰一番,道:“姑娘都如此说了,那就别太伤心了。”
带着黛玉走到倒数第三间库房门口,笑道:“姑娘略等等,我进去先开了门,然后通通气,姑娘再进去,以免呛着。”
黛玉奇道:“这门并没有上锁,你怎么说先去开门?”
雪雁道:“姑娘一会子就明白了。姑娘可还记得老爷当年交给姑娘的羊脂白玉佛?”
黛玉忙从衣襟内取出,递给她,说道:“你说这个?父亲交代我不得离身,起先放了你的卖身契,后来卖身契我给了你,但是玉佛一直都贴身收着,片刻不离。”
雪雁接过玉佛,摩挲半日,轻叹道:“这就是钥匙了。”
黛玉一怔,不解地道:“不过是个摆件,如何就成了钥匙?”
雪雁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只是自己进了库房,反手关了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积着厚厚的尘土,她拿着玉佛走近角落里,细细查看,果见角落地面上有一个小小坑洼。
雪雁从须弥芥子里拿出一块金佩,将玉佛镶嵌其中,然后以正面嵌入坑洼之中,严丝合缝,自己远离一丈,只听一声响,地面竟有一块极大的石板缓缓向旁边移动,很快就露出一条地道,有台阶直通向下。
雪雁等了良久,直到下面秽气散尽,方从须弥芥子里掏出一个大户人家才用的火折子,一吹即着,顺着台阶往下走,里面依旧十分难闻,走了百十阶,果然见到一座石门,上面有一把金灿灿的金锁,这是林家的九曲梅花锁,她忙取出须弥芥子中林如海交给她的钥匙,按着林如海教她的开锁方法,费了许多力气方将金锁打开。
雪雁记得林如海说过底下石室是有通风之处的,推开门后,她仍是等了一会,方进去,果然见到几间极大的石室,并无秽气,唯有地面上积有寸许尘土。
雪雁忙拿出早已预备妥当的扫帚将尘土扫到角落里,然后闭上眼睛,默默想了片刻,将须弥芥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凭空挪到室内,悄无声息,连同林如海留给她的金子和首饰衣裳都一并取出,堆放在一个角落里。
等她放完所有的东西,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雪雁拿着胡乱将地上扫成一堆的尘土往四处扫了扫,尘土飞扬,全落在箱笼家具上,横竖一应器具都有箱匣装着,上面蒙了一层尘土,同时她又将地面上的尘土打理了一番,除了她的脚印,再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将扫帚收回芥子中,携着一身尘土走出库房。
见到她这么一副模样,黛玉顿时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雪雁笑道:“底下尘土飞扬,我各处查探了一番,数目对得上才出来。”
紫鹃道:“我越发糊涂了,什么数目?”
雪雁拍了拍头上身上的尘土,方开口笑道:“原是老爷另外给姑娘在库房的密室之内私藏了一些东西,老爷说,这间密室乃是百余年前修葺出来的,藏于库房之下,无人知道,给姑娘存放东西,再好不过了。”只可惜那时林如海在扬州,鞭长莫及,存放东西总得经下人之手,不然藏在此处,总比她的须弥芥子放心。
紫鹃吃了一惊,失声道:“老爷竟然给姑娘藏了一些东西?”
雪雁含笑点头。
紫鹃惊叹不已,忙扶着黛玉随雪雁进去,见到地道,又是一惊。
及至主仆几个走到下面石室,黛玉先被尘土呛得打了个喷嚏,然后见到除了家具外,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箱笼,众人都忍不住惊叫出声,黛玉眼泪不觉滚落下来,雪雁乃道:“这是老爷留给姑娘的,不过阖府的十之二三,其他的都在荣国府。”
黛玉微微一叹,并不作声,半日,对紫鹃开口道:“你去外头说一声,叫他们等咱们出去了,过来把东西搬上来,放在上面库房里,等离开时好运。”
紫鹃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雪雁又命另外的丫头婆子先出去,方对黛玉道:“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另外,这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几箱衣服,是老爷当年说赏给我的,同姑娘的东西放在一起。”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箱子匣子。
黛玉拭泪道:“你替我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多年,再多一倍,你也是理当得的。”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等黛玉看了一回,摩挲着一座黄花梨木透雕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叹道:“这张床我从小儿就认得,还睡过一年呢,是我祖母的嫁妆,原来父亲也私自留给我了,那些箱笼里的东西想来都是上好的,父亲如此,只恨我不能报答分毫。”
雪雁劝慰了一番,道:“一会子有人来搬东西,咱们先回去,我得好生洗洗澡洗洗头,瞧我这么一副样子,别吓着人了。”
黛玉转脸打量她一番,破涕为笑,道:“真真像从泥土里摸爬滚打一番出来的。”
说着,二人都上去,途中黛玉说道:“等东西都搬上来,带回京城了,父亲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再给你,免得你一路带回去倒显得张扬了,叫人知道,有害无益。”
雪雁笑道:“我正有此意。”横竖不是在荣国府,不必害怕别人来觊觎,她打算此次回京之后,她私藏南珠留下的东西和自己的积蓄都会悄悄拿出来于这些财物放在一起,然后不再用这个虚无缥缈的须弥芥子了。
出来后,雪雁想了想,对黛玉道:“姑娘先带人回去罢,这些我得看着,免得碰坏了牙子,另外,也得一样一样点清了数目。”
黛玉皱眉道:“你洗洗澡再过来罢。”
雪雁扑哧一笑,道:“还怕人说不成?这样倒好,一会子干净了叫人看去可怎么好?”
黛玉听了只好答应,回身命两三个丫头婆子在这里陪着雪雁,自己回去后也命人送了纸笔书案过来,既要登记入册,自然不能凭空写字。
赵云很快就带着一干护卫仆从小厮约莫四五十人过来,紫鹃传话给了二门的小厮,小厮再去赵云那里说,听到这个消息,赵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手里的墨汁滴到了纸上一团黑,他怎么都没料到林如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私藏十之二三的财物于库房底下密室。
赵云忽然想起周鸿来,莫不是他早已知道了?难怪长乾帝答应他请假。他们既然让人去搬东西,想必是打算告知世人了,不知是不是长乾帝的意思,赵云忽觉有趣。
走进库房,见到雪雁,赵云顿时一怔,虽然尘土满头满脸,但是难掩俏丽本色,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上回在周家角门处遇到的少女,没想到她竟是黛玉身边的丫鬟。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我们老爷留下这些财物乃为我们奶奶傍僧用,藏于此已有多年,好容易才回老宅一趟,势必要带回京城添到我们奶奶嫁资之中,有劳各位辛苦些,将东西搬上来,等料理完了,我回我们奶奶一声,叫厨房里送上好酒好菜请大家吃。”
赵云忙道:“当不起姑娘一句有劳,这些事是我们该做的。”
雪雁笑道:“别人还罢了,赵先生却非下人,哪里该说理当二字?必得好生谢过才是。”
赵云听了这话,又见她对自己无所畏惧,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自己脸上疤痕似的,不觉一愣,看了她一眼,转眼瞥见两个小丫头惊恐地看着自己,便知是自己脸上伤疤作祟,不由得心中一叹,道:“如今就先搬上来罢。”
雪雁当前引路,带人到了下面,道:“都在这里了,请各位仔细些,别碰坏了。”
见到这么多东西,众人目眩神夺,惊叹不已。
赵云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人为林淑人如此,可见苦心。”说毕,吩咐众人一件一件往外搬运,切记小心谨慎。
雪雁又是一礼,道:“既有先生在此,我便上去了,等东西搬上来,还得一一登记。”
赵云作势道:“姑娘请便。”
雪雁回到上面,就在入口不远处设立一案,坐着案边登记,具体数目自然不好记,也不会叫人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只是按着大件记录,并记录箱笼数目。
雪雁一去,下面的护卫已经回过神了,凑到赵云跟前,说道:“这林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竟然还给女儿留了这么些东西,既然方才那位姐姐说算在大奶奶的嫁妆里,咱们将军真真有福,不说大奶奶一向有情有义,单是这份嫁妆,比公主都多呢!”
赵云推了他一把,道:“快住嘴,这些话也是咱们能说的?你莫忘记了,家财再多又如何?毕竟林家只有林淑人一个女孩儿,再多也是理所应当。快去搬东西。”
众人立时忙活起来,由外及内,一件一件往上搬。
当有人看到一口箱子不大,正要一人抱起,不想那箱子竟然纹丝不动,吃惊道:“赵先生快过来看看,这箱子不大,却如此沉重,装的怕是黄金罢?”
赵云过来一看,箱子都有锁,确实不大,推了推,道:“是黄金,一箱约有百斤重。”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细细一数,共有十一口箱子,说道:“一箱百斤,便是一千六百两,十箱一万六千两,一二十万的银子呢,难怪都说荣国府的大观园是林家的钱建造的,听说,林老爷留给大奶奶的这些只是林家阖府家业的十之二三。”
赵云并没有言语,只指挥众人将东西悉数搬运上去,堆放在上面几个库房里。搬运之时,赵云亦在心中估算,虽不知一些上锁的箱笼中装了何物,但是沉重者乃为黄金或是陈设器皿,轻便者必定是名家书画孤本,皆非寻常之物。
忙到了傍晚,方色、色妥帖,雪雁再次向众人道谢,赵云连称不敢,带人径自离去。
有小厮跟在赵云身后,这小厮也是周家带过来的,最爱打听消息,和院里的丫头们极熟,笑道:“那是大奶奶身边的雪雁姐姐,真真是一表人才,若是今儿干净些,只怕跟天仙似的,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
赵云忙喝道:“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我告诉你们将军,打你一顿!”
小厮听了连忙住嘴,吐着舌头不语。
却说雪雁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合上册子,回身将库房锁上,最外面的则用了那把黄金打造的九曲梅花锁,回到房里先将册子交给黛玉,黛玉道:“我叫人预备好热水了,你快去洗澡,一会子再过来说。”
雪雁方去洗了澡,披散着头发过来。
黛玉已翻看完了账册,道:“等运回京,怕又是一番风雨。”
雪雁拿着小丫头递上来的干手巾擦头发,笑道:“若不如此,姑爷哪里能从圣人跟前请得假日陪同姑娘去拜祭老爷太太?圣人既有那样的意思,咱们也只好遵从。”据她心中猜测,大概长乾帝是故意弄得人尽皆知,既知贾家之恶,将来贾家败落方是大快人心,都道他们罪有应得,非长乾帝挟私,自己在天下臣民心中也是英明之极。
黛玉叹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外祖母脸上太不好看了,我如何对得住她老人家?经此一事,恐怕别人也说我太过小气刻薄,非要给外祖母家没脸。”
雪雁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她只想着到那时狠狠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这一点。
果然,她从来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不若黛玉想得更周全。
紫鹃走过来又递了一块干手巾给雪雁,道:“真真是雪雁的嘴严实,竟然一点儿口风都没透露,难为你藏着这个秘密多年。等咱们回去,太太见了这些东西,怕得对姑娘更加好上几分,单是这些,就比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呢!”
周家虽也是世家,家资饶富,但是枝繁叶茂,几代下来,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
雪雁道:“这是何等要紧的东西,我哪敢说呢?姑娘也是今儿才知道东西藏在库房里。”
紫鹃却道:“这样才好,若是外人知道了,姑娘如何守得住这些?真真老爷想得周全妥帖,上上下下知道后都佩服得很。想当初姑娘出嫁时,府里收着那么多东西,竟连三十万都不给姑娘,难怪季夫人那样添妆了,这些若在他们手里,恐怕也一样不给。”
雪雁笑道:“姐姐不怪我瞒着姐姐就好。”
紫鹃听了这话,诧异道:“我怪你作甚?你也是一片真心为姑娘,又是老爷所嘱,我若因为你守住秘密不告诉我,我成什么人了?”
雪雁一笑,紫鹃真心为黛玉想,又得容嬷嬷和张嬷嬷教导多年,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林家收拾库房,搬运东西,当日阖府人等都知道了,守着祖宅多年的两户家人都吃惊道:“我们守着老宅那么些年,库房里也去过几回,里头空空荡荡的,哪里想得到底下竟然还有几间地下密室,老爷藏得可真够严实。”
这事也瞒不过外头,姑苏一带谁不在可惜林家绝户,阖府家资尽入贾家?听说黛玉回乡,一干人等都觉得十分惊奇,再听说她已是三品诰命,更加羡慕不已,如今又听说林如海留下了十之二三的财物等着黛玉带回去,林家宗族顿时坐不住了。
起先有人禀告了林氏族长说黛玉回乡,林族长想着当初在争产一事中落在下风,心里十分气愤,几年没去探望过黛玉,现今也不理会,谁承想她竟是来运东西的。
林族长怒道:“这还是我林家的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也不来说族里拜见,难道要我亲自登门同她理论不成?按着国法家规,出嫁的女儿无权继承家业,祖宅和那些东西都该留给族里才是。”说毕,立即叫人备车,赶往林家老宅。
听说族长去了,族里立时便有几个年高德勋之人在子孙陪伴下亦与他同往。
59第五十九章
林家族中诸人抵达林家祖宅之时,黛玉正在招待姑苏的诸位官夫人。
黛玉乃是三品诰命,夫君是御前禁卫军右统领,又得了监察范柯查封甄家的差事,黛玉已回来多日,金陵的消息姑苏官宦业已得知,因此即便在天子脚下,除却皇家宗室王府,他们夫妻两个也算得是第一流人物,这些官宦女眷自然忙不迭地过来奉承。
苏州知府的太太却是四品,眼见黛玉虽未按品级大妆,面上亦是未施粉黛,但是其绝代姿容却令人暗暗惊叹于心,脸上遂堆满了笑,道:“林淑人如今也算得是衣锦还乡了。”
余者官宦家眷忙都一阵附和,心里羡慕不已。
黛玉今年才多大年纪就做到三品诰命了,等到她们这么大年纪时,还不得是一品夫人?尤其是京城里出来了,更比地方上的官宦眷属多一份清贵。
黛玉低眉浅笑,道:“今日回乡,一则我们大爷身上有圣人交代的要紧差事,二则圣人恩典,允我二人略慰父母于九泉之下。说来原是我不肖之极,一去多年,先人灵前冷清,好容易回来一趟,哪能不给父母磕头上香。只没想到竟劳烦各位亲自过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知府太太忙道:“哪能怪林淑人,这千里迢迢,一别十几年的好多着呢。”
众人连忙都七嘴八舌地安慰黛玉,知府太太转而问起京城的新鲜花样,或是发髻,或是衣裳,或是脂粉头油等等,这些都是女眷极喜欢的,偶尔方问一两句京城里的情形。
黛玉是聪明人,生性又爱打扮,倒也能说到一处,说起发髻服饰来自是头头是道,至于京城里的情形,黛玉便极少开口,只说自己年纪轻,先是养在闺阁之中,如今刚出嫁不久,尚未来得及知道这些,亦不知有什么动静。
说到京城里新鲜的式样,黛玉叫雪雁道:“你去将咱们带来的宫花儿拿过来。”
雪雁闻言,果然拿了两个锦匣过来,里头装着各色宫制堆纱新巧的花儿,一匣二十四支,眼前来了十来个人,黛玉笑道:“此行十分仓促,竟无一点敬贺之物,此乃今年端午进宫请安时皇太后赏赐之物,聊复应景,各位且挑几支带回去给姐儿们顽罢。”
各人闻听是宫中赏赐,心里先存了几分凝重敬意,又见宫花着实精致,忙不拘颜色各挑了两三支,向黛玉谢道:“到底是宫里的东西,果然比咱们这里好看。”
黛玉微微一笑,命雪雁将剩下的收了。
宫花未必比得上姑苏人自己扎的花儿别致,不过是因为出自宫中,所以金贵几分罢了。
黛玉此行确是十分匆忙,礼物预备得也不齐全,倒是在南下途中停泊之时置办了一些,这两匣宫花还是她嫌折枝鲜花的花心里总有一种小虫子不能戴方特特带过来的。
便在此时,有人通报说宗族里的族长和族老们过来找黛玉。
黛玉微微一怔,知府太太等人脸上却流露出几分了然,林如海留下数百万家资,虽只二三成,也约莫百万之数,林家宗族本非嫡支,不过是因为林如海去世了,身后没有子嗣,旁支方当家作主,但是自从林如海去世后便大不如从前,焉能放过这笔巨财。
知府太太道:“既然林淑人的娘家人过来了,我们该告辞了。”
黛玉却道:“各位好容易来一趟,怎能不吃了饭再回去?我若放你们冒着晌午的日阳儿回去,我这算是什么待客之道?各位快提告辞二字。”
众人闻言,不觉坐回原位,看着黛玉,不知她如何对待族人。
雪雁眉头轻轻一皱,当时黛玉尚未出嫁,不管是国法还是家规,黛玉都能得到一大半,剩下的归于朝廷,只是林如海善待族人,方留下遗言交给族里一些,也算对得起他们了,他们几年前面对荣国府之势并没有争过,因此便想来欺负黛玉一个已出阁的女儿家不成?
她从黛玉嘴里知道,林如海这一支是嫡系,余者皆是旁支堂族,当年林如海在扬州为官,选了旁支的一位族老代他行族长之责,族里祭田的进项多是接济了族人,林如海一个都没得,后来林如海染了重病去世,那位族老就明堂正道在族老的拥护下做了族长,当年还亲自登门来争产,只没争过,怏怏而归,但是林家的祭田贾琏不敢动,都落在了他们手里。
雪雁记得,林家的祭田足足有五十顷,一年单是进账就不下三千两银子,年年有这样的进项,居然还贪心不足。当初黛玉出嫁时他们怎么就没去人送嫁?想必是以为财物都被贾家侵吞了,凭黛玉如何,也得不到多少,没有好处所以他们才不去的罢?
和雪雁一般无二,黛玉亦想到了此处,乃对雪雁道:“你过去给族长和族老们上茶替我请罪,并叫厨房设宴款待,就说我的话,我是小辈,该当亲自登门才是,如何劳烦几位亲至?岂不是折煞了我,况如今大爷不在家中,我已出阁为周家之妇,行事该当避讳些,等大爷办完差事回来之后拜祭过父母,一并过去拜见,若有要事请族老们不妨略等两日。”
众人听黛玉说话有理有据,既不显得高人一等,也没流露出惶恐不安,不觉都暗暗点头,知府太太笑道:“正是,家里只林淑人一个女眷,哪能随便见他们?要我说,请他们暂且回去,明儿周将军回来了,携着林淑人过去,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
知府太太在姑苏是第一等的身份,她这样言语,显然是维护黛玉了,林家现今也没有几个出息的人,又阖家在姑苏本地,哪敢轻易得罪知府家。
黛玉对黛玉道:“就这么说罢,不必畏惧他们。”
雪雁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她先叫来小丫头,道:“你去前头问明来了几个人,按着人数沏茶,送到前厅。”雪雁沏茶的功夫极好,也曾向妙玉请教过,林家族人如此,她才不肯自己动手。
小丫头却是看护祖宅的老家仆孙女,笑道:“我知道来了几个人,一共十二个人。”
雪雁笑道:“你倒伶俐,既如此,就沏十二个人的茶送到前厅。”
小丫头忙跑了过去。
雪雁交代完了,径自走到前厅门口,往里头一望,只见一个老人坐在上手,童颜鹤发,极是精神,旁边还有三位老人,四人周围站着三个中年人和五个年轻人,想来是其子孙。
看毕,雪雁垂头想了片刻,抬脚进去。
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众人脸上都是一喜,抬头一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来人却非黛玉,衣着打扮虽然不俗,但明显只是个丫头,不由得都沉下脸来,上手的林族长瓮声瓮气地道:“大侄女儿好大的排场,连我这个做伯伯的来了都不肯出来相见。”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给族长和各位族老们请安,我们姑娘叫我替她来给各位请罪。”
林族长怒道:“你们姑娘既知道请罪,何以不亲自过来?”
三个族老也纷纷道:“正是,难道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当不起你们姑娘过来拜见不成?”
雪雁心中暗暗鄙弃,瞧这副模样,看着像是书香世家的清贵文人,文质彬彬,可是言语却叫人着实不敢恭维,遂气定神闲地道:“这会子知府太太来拜会姑娘,姑娘正在待客,着实分不出身来,还请族长和各位族老多多包涵。”
林族长一听知府太太做客,顿时吃了一惊,问道:“知府太太过来拜会?”
雪雁点了点头,道:“不止知府太太,还有姑苏好几家官宦眷属都在,我们姑娘总要请了知府太太和诸位太太们吃过晌午的饭。”
众人听了,一时竟无言语,齐齐看向林族长,林族长也有些懊恼。
虽然林家仍旧十分富裕,但是传世百余年,游手好闲的多,读书上进的少,几年来竟无一人考中进士,哪里敢对知府家有丝毫不敬。何况也只林族长的孙子旧年中了举,眼瞅着都过三十了,连考了两次都落了榜,林族长心里着急不已,只想掏些银子出来给他打点,好做个官,不必考到头发花白,这才惦记上了林如海留给黛玉的东西。
想到这里,为了儿孙,林族长打起精神,道:“我要见你们姑娘,见不到,我就不回去了,等你们送完客,想来你们姑娘能过来见我了罢?”
彼时小丫头送上了茶来,雪雁接过,送到各人跟前,然后回身又道:“族长容禀,怕是不能了,我们姑娘年轻,又出了阁,不好见各位族长和族老。倒是我们姑爷奉圣人之命在金陵办差,手底下管着三千禁卫军,数日即到,族长若有事,不妨等我们姑爷回来再说。”
听到周鸿管着三千禁卫军,众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眼里闪过一丝惶恐,林族长沉着脸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自家人,还避讳什么?”
尤其是江南一带也久闻周鸿沙场征战之名,若是他赶过来了,他们哪里还敢登门。
雪雁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如同春风拂柳,不卑不亢地道:“虽说是自家人,同出林氏,然而却没有年轻姑奶奶见本家堂族叔伯兄弟的道理,何况已经出了五服,别说我们家是几代书香世家了,就是一般寒薄人家也没这个规矩。何况,这也是我们姑娘的意思,我们姑娘虽无本事,到底身上还有圣旨钦赐的三品诰命,不是谁说见就能见到的。我们姑娘说了,等姑爷回来,随着姑爷拜祭过老爷太太,然后和姑爷登门拜见族长和各位族老,有什么事情到那时再说,不过就几日功夫,难道族长竟等不得了?”
一席话说得林族长哑口无言,好在他毕竟年过古稀,历经世事,为了子孙,倒也沉得住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大爷回来,我倒要看看咱们林家这位女婿有什么三头六臂,难道还不遵守国法家规不成!”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含笑道:“什么国法家规?”
雪雁一听不是周鸿的声音,抬头看去,便见赵云仍是一副文士打扮,走了进来。
林族长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来找你们家姑娘,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人说话了?”
雪雁忙道:“族长,他并不是我们家的下人,乃是我们姑爷的幕僚赵先生,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在身,我们姑爷去办差前,已将府里许多事情交给赵先生料理。”
闻得赵云竟是一位举子,人又如此年轻,林族长等人不觉十分诧异,忙都站了起来,并不敢托大,他们这些人身上都只有秀才功名,比不得赵云的地位,林族长的儿子林恒虽然是举人,但是今天并没有陪同林族长一道过来讨公道。
幕僚也有品级,就凭赵云立下的功劳,如今至少能得五品,只因他无意仕途,方没有受之,周鸿跟黛玉说时,雪雁也在一旁,故知道,抬头看着赵云笑道:“赵先生怎么过来了?”
赵云一笑,牵动了颊上伤疤,不免有些狰狞,他见雪雁毫不在意,反而是林家一干人倒抽一口凉气,自己也不在意了,答道:“我听说林淑人娘家族里的族长和族老过来,林淑人和姑娘们毕竟都是女眷,因此过来告诉他们不妨等将军回来。”
说完,又转头看着林族长,道:“方才林族长说国法家规?不知我们将军违了哪一条?”
赵云身上有功名,这话他问得,雪雁却问不得,见赵云出面,雪雁便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林族长,听他如何作答。
林族长沉声道:“这些事不该同你们说,你们不必问。”
赵云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就请雪雁姑娘吩咐下面给林族长和几位族老准备房舍住下,过几日将军就回来了。”
雪雁应了一声,道:“姑娘已经交代了,让我吩咐厨房里送一桌酒席来,族长和各位族老略进些,有什么事情等姑爷回来了再说,我这就叫人收拾房间。”说完,自去料理。
事毕,雪雁仍回黛玉身边服侍,并当面回了话,只说林族长和族老们暂住几日。
知府太太等人相顾莞尔,知晓林族长这些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黛玉微微蹙眉,也不想家丑外扬,点头道:“既然族长和族老们暂住,你吩咐下面好生服侍,不可怠慢了,明儿大爷回来了,由大爷做主,若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能帮得上的便援手一二,若是不能,只好略尽人事。”
雪雁会意,道:“我早已吩咐下去了,族长和族老们也说等大爷回来再说。”
黛玉点了点头,一时席面送上,她便请众人入席。
知府太太见她对于林家来人并不担忧,行事又很妥帖,想起先前说自幼有宫里的嬷嬷教养,不觉收回先前对于她年纪轻而生出的几分小觑之心。
这一日倒也宾主尽欢,若非林家来人,黛玉晚间也不会紧锁眉头,暗生愁色。
雪雁道:“总得想个法子,若他们不得,说不定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轻声道:“我已经有了主意。”
雪雁问是什么,听她说完,沉默半晌,道:“姑娘这主意倒好,料想大爷也赞同。”
不想林族长一干人等一住就是半个月,仍没等到周鸿回来。这半个月里,黛玉日日有客,皆非林家众人所能得罪得起的,只等苦等。
赵云的小厮观月见状,不解地问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等着将军回来?足足等了半个月,跟个大爷似的,难伺候得很,明明可以回家等着周将军和林淑人登门拜见。”
赵云在院中挥舞大刀,刀气如虹,气势非凡,一套刀法练完,仍是面不红气不喘,听了观月这话,将刀送到他跟前,笑道:“财帛动人心,林大人给林淑人留下一份家资的消息瞒不过人,可不就是打上这份家资的主意了。”
除了这个,林家来人再无其他之事。周鸿曾经说过,黛玉在京城几年,林家丝毫没有探望过,每年春闱也不是没有子弟赶考,竟然不闻不问,出嫁之时也没有送嫁,可见其品性。
观月捧着刀鞘上前收了刀,嘴里道:“这可奇了,那是林淑人的嫁妆,凭什么给他们?何况他们又不是本家嫡系,早出了五服,就是按着国法,给他们是善心,不给他们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听人说了,当年林大人留下话说,也给他们一些财物,足足有四五十万两,只是当年有甄家帮衬着荣国府,他们没争过荣国府的琏二爷。”
赵云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观月讪讪一笑,道:“我哪里是打听得清楚,是说的人多了,就记住了。大爷,他们能不能得逞?可千万别叫他们得逞,林淑人多好,这些日子一点儿都没怠慢我们。”
赵云道:“不管周将军在不在,他们不过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观月不解,意欲再问,却见赵云已经进屋看书去了。
正在林族长等得心焦不已之时,周鸿在金陵的差事已经办得妥当,监察范柯查封甄家,将甄家一干人等不论男女老幼悉数下狱,并勒令禁卫军亲自动手,早早嘱咐不许随意摔打,一样一样东西都登记造册,不允许任何人贪污一件半个,其查抄数目之多令人瞠目结舌,果然如周鸿所料,竟有一千三百万两之巨。
单是从甄家老太太房里就查抄出许多东西来,其中包括头面衣服绫罗绸缎名贵药材金银珠宝古董陈设家具摆件等等,有陪嫁的嫁妆,有儿孙孝敬的东西,有外头送的三节两寿之礼,六七十年的积累,不止百万,甄夫人房里也有数十万,就是一个姨娘,房里也抄出上万的银钱东西,另从甄家两个大管家府里各抄出数十万家资,更别说一家之主了。
范柯惊诧之极,暗恨周鸿插手导致自己不能从中牟利。
周鸿看完从甄家查抄出来的御用之物,暗暗好笑,甄家果然胆大包天,居然敢违制,他淡淡地瞥了范柯一眼,道:“圣人的意思,一概查抄之物悉数送进京城,丝毫不得动。”
范柯听是圣意,心头一凛,道:“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周鸿命人将查抄之物装进箱子里,全部锁上封好,然后络绎不绝地运上船,忙了好几天,足足装了十余条大船,每一条船吃水很深,请左统领王淼送进京城,长乾帝虽然信任于他,但也不会只派遣他一人来料理如此要紧之事,何况他须得祭拜林如海夫妇,总得耽搁一些日子,长乾帝可等不得这么久,何况两人同理,方能制衡。
王淼问道:“伯羽不同我一起进京?”
范柯亦惊讶地看了周鸿一眼,却听周鸿道:“我在圣人跟前请了假,陪同内子祭拜岳父母之后方能进京,这些东西就劳烦三水兄务必送进京城,连同甄家一干人等,路上务必小心。抄家所得之账册一式两份,一份由兄带走,一份留在我手里,待我进京之后,亦呈交御前。”
王淼想了想,道:“这是应该的,你本就打着祭拜岳父母南下,总要亲自过去一趟。既然如此,我就留下二百禁卫军跟你同去,余下二千七百人同我进京。”
剩下的一百人则在查抄甄家之前,被周鸿派遣出去了,果然有甄家打发几个人悄悄带着东西逃了出去,想来是先得到了风声,周鸿并没有动手,只是叫着一百多个人各自跟了上去,看他们把东西送往何处,发现有的送往京城,有的送到南边,不一而足。
等诸事尘埃落定,已是六月底了。
王淼等人启程上路后,周鸿立即快马加鞭,带人赶往苏州。
这日傍晚时分刚踏进苏州地界,便有知府携带一干官员来迎,周鸿毕竟是从三品将军,又刚料理完甄家之事,忽然来到姑苏,怎能不让他们个个心惊胆战。
周鸿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只说乃为私事,不涉公务,众人方散了,说改日设宴相邀。
周鸿吩咐禁卫军驻扎在驿站,自己径自回到林家祖宅,便先听说林家族人久等之事,眼里不由得闪过一道厉色,往黛玉房中来。
黛玉刚送走一干官宦眷属,见他赶过来,不免十分欢喜。
周鸿一身风尘仆仆,道:“我已听说你娘家族里来人了,这就命人设宴,我去见见。”
黛玉一面叫人预备热水给他洗澡,一面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我父亲留下那些东西惹出来的事儿,说什么国法家规,我料想着就是为了这个。我已打听过了,族里虽有二三千亩祭田,但是这几年旱涝不定,竟是减收了许多,还变卖了些,一日不如一日,故来打搅你我。亏得当初雪雁想了个法子,在嫁妆单子上添了一笔,如今也能堵住他们的嘴。”
黛玉心里仍记得是他们登门争产,气死了老父,不肯去见他们,眼下自有周鸿出面。
周鸿洗完澡,见她仍是闷闷不乐,道:“你放心,一切有我。”
黛玉叹道:“为了这些东西弄得如此,到底有什么意思?你一会子同他们分说时,也别太厉害了,就说我的意思,如今我们住在京城,远离家乡千里之外,若有族中子弟进京赶考,或者进京候补,住处用度使费一应不必他们出。另外,祖宅在我们离去之前可租赁于人,雪雁打听过了,二千两银子一年都没处赁到这样好的宅子,横竖我们不住越发显得寥落,赁给了人也省了一笔修缮银子,这些租金皆用在族中子弟读书之上,别的,我竟不能了。”
林家祖宅乃是当年封侯之时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建造,方有如此巧夺天工之景,园林之美更是甲于天下,虽已多年没有住人,但是修缮得相当齐整,在姑苏城中找不出第二家来。
周鸿赞许道:“如此倒好,既能激励他们读书上进,也不会因此而交恶。”
黛玉却道:“那也未必,为了这些,反目成仇的好多着呢!”
周鸿又安慰了几句,闻得外面说宴席齐备,周鸿便大步走了过去,叫人去请赵云作陪。
赵云到时,林族长等人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道:“你别仗着你是三品官儿,就来管咱们林家的事儿,林家现今由我做主,既是出嫁之女,就不该带走林家现在留下的财物。”
周鸿稳坐上手,神色沉稳,丝毫不受影响。
赵云嗤笑一声,走过去道:“莫说林大人仙逝时,林姑娘仍未出阁,可承继六成以上家业,便是已经出阁,那也该上缴朝廷,而非分给宗族,不知林族长何以在我们将军跟前如此言语?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林大人当年留下不少财物给族里,是族里自己没本事保住,如今倒想要林大人好容易留给林淑人的嫁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林族长面沉如水,道:“这是我们林家的事儿,不该你一个外人来管。”
赵云淡淡一笑,道:“我虽是外人,偏有功名在身,按理,是能旁听的,且也能递了帖子去衙门,请衙门大人们过来分说谁是谁非。”
林族长听了这话,方想起赵云乃是一名举子,不由得无言以对。
周鸿沉声道:“我已说得十分明白,这笔财物乃是岳父留给内子的嫁妆,好容易才藏到如今,旁人无权插手,便是我周家也不会动用一分半个,林族长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因内子无父母依靠就侵吞其嫁妆。”
林族长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的事情难说。”
赵云抚掌道:“是呢,这话有理。”
林族长道:“你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有理的,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如海留下的那笔财物带走,我们林家子孙可都指望着这些吃饭过日子呢!”
赵云疑惑道:“难道当年林大人留下几千亩良田的收入竟不够百十个林家族人吃用?”
林族长脸上登时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赵云来了这么些日子,岂能不打探得清楚明白,他看着林族长,正色道:“看着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国法家规,怎么就不想想国法家规说了什么?国法里的规定适才我已经说了,这些财物留下时林淑人尚未出阁,以此做家资乃是名正言顺。若说家规,据我所知,林淑人一脉方是嫡系,出了五服的旁支有什么家规可以管得了林淑人?”
林族长怒道:“她现今已经出阁,林家还没有送出去的财物便不该归她所有,说到底,你们就是不想给我们是罢?”
周鸿点点头,道:“既是岳父所留,且以写于嫁妆单子之上,岂能平白无故地拱手让人?况且林族长似乎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林族长冷笑道:“那好,我这就出去喊冤去,叫人都知道,林家的女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为了别人,连自己娘家人都不顾了,端的的冷心冷意,实在是对不住朝廷钦赐的诰命!”
周鸿暴怒不已,但是他越是生气,面色越是平静,道:“也好,明堂正道地请了知府和一干官宦人等过来分辨分辨,到底是出了五服的旁支族人欺人太甚,还是林家之女周家之妇违了国法家规,无情无义只顾自己。”
赵云忙阻止道:“何必闹得人尽皆知?林淑人宅心仁厚,想必不愿如此。倒不如将军明儿上一道折子,就跟圣人言明,本想按着圣人之意将东西运回京都,偏被林氏族人所阻,竟不能得以遵旨而行,你到时候就磕头请罪罢。”
林族长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你说圣人之意?”
赵云微笑道:“可不是,圣人都知道这件事,说这笔财物该当归于林淑人,既然林族长说到国法家规,周将军无计可施,没有办成这件事,只好进京向圣人请罪了。”
唬得一干人等面无人色,林族长险些晕过去,急忙跳起来道:“不敢,不敢,我上了年纪,不过是胡言乱语,还请周姑爷千万担待些,这些都该是大侄女该得的,是我脂油蒙了心!”他若知道长乾帝都知道此事,打死他他也不敢登门来要东西。
周鸿抬眼,双眸沉静,淡淡地问道:“林族长的意思是不要东西了?”
林族长暗暗苦笑,摆手道:“我不过是来试试姑爷是否对大侄女有心,并没有讨要东西的意思。现今见姑爷处处维护着大侄女,我也放心了。这就告辞。”
族老并儿孙们忙都点头赞同,只盼着早些离开。
周鸿抬起手道:“不必忙着告辞。”
林族长顿时停住脚步,苦笑道:“周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周鸿将黛玉之前的话说了出来,总不能真的和林家交恶,任由他们等自己走后败坏黛玉的名声,遂道:“内子既有此意,少不得请了刘知府等官宦人等作证,林族长不妨再住一晚,等这件事在刘知府过了明路,林家子弟有了前程,再离开此处回家不迟。”
这番话就好似天上掉馅饼,喜得林族长等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想到周鸿之威,圣人之意,忙假意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并不缺这几两银子。”
周鸿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道:“倘若没打听错的话,祖宅一年租金是二千两。”
一听到二千两,林族长等人立时眼红心热,好半晌,林族长方道:“既然大侄女执意如此,那我们就再住一日,等到此事落定后回去,也好跟族中期盼着读书上进的子孙有所交代。”
次日一早,周鸿果然下了帖子请刘知府等人过来,又请了本地一些德高望重之人。
闻得黛玉之谋,刘知府十分赞叹,道:“此举大善,为了族中子孙真可谓是苦心孤诣。”
一位李姓老者也道:“正是,不管是否家资百万,总要子孙上进方能守得住,可是也有许多子孙家里无钱读书,无钱进京赶考,辜负了一身才气,如海之女既肯援手,可见心性不凡,兼之这笔钱善加利用,如海九泉之下,亦该瞑目矣。”
周鸿点点头,向众人开口道:“好觉诸位知晓,这笔钱数目不小,自然不能让人无缘无故从中吞没了去,因此每年我们都会派人过来收取租金,并妥善安排族中子弟读书一事,若子孙上进,则付衣食读书之资,若是子孙无能,只为了银子过来读书,我们绝不姑息,此事由各位监察,但愿族中子孙争气,切勿辜负了内子一番苦心。”
众人听了个个叫好,何况这笔钱就是他们不出,别人也挑不出错来。
周鸿立下字据,众人都做了中人。
此事一定,周鸿命人摆上酒宴,亲自向各位敬酒,众人连称不敢。
周鸿道:“待我夫妻拜祭过岳父母之后便即回京,这座宅子总要赁出去,还请各位帮忙打听一二,不知哪家愿意租赁,好叫我们处理好此事,尽早启程。”
刘知府想了想,道:“倒是有个人选,想赁个大宅子,待宾宴客也体面些,不过须得问问他,过两日我给周将军消息。”
周鸿道:“那就有劳了。”
第二天刘知府便引着一人过来,原来他是本地的一位极有名的乡绅,姓钱,妹妹嫁给了京城高官,本族却也家资饶富,只是为了子孙计,打算儿子考中进士后进京居住,不愿在家乡大兴土木地花钱建园子,但是平常待客总觉得不尽人意,闻得林第赁出,便有意赁下。
周鸿在这里款待二人,那边赵云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半日回来,朝周鸿点点头,周鸿便知其意,将祖宅赁给了钱老爷,只是得等他们搬走后方能入住。
钱老爷忙道:“理应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也不急在眼下。”
周鸿见他谈吐文雅,也生了些好感,等他们付了租金拿着契约离开后,方从赵云口中知道钱老爷之事,钱家是极本分清白的人家,钱老爷的祖父是商人,三代不得科举,好容易攒下了家业,叫儿子做个田舍翁,督促子孙读书,传到钱老爷这一辈,遵从祖父意,西夏三个儿子自小请了名师教导,都中了举人,在姑苏一带很有体面,家风良好,没有什么邪心歪意,他家的钱都攒着给儿子做日后打点,因此不愿花上十万八万去建园子。
周鸿叹道:“都是为了族中子孙罢了。”
赵云深有同感,与钱家相比,林氏宗族那些人远远不及。
彼时黛玉作为已为人知,同时,周鸿亦命人不小心传了些话出去,只说黛玉出嫁之时嫁妆微薄,不过得林家少许家产,如今林家剩余财物已为圣人所知,必得运回京都,非黛玉小气,不肯分与族人,只好将祖宅赁出,对族中子孙略进绵薄之力。
这些话一传出来,世人不免对黛玉生出几分既怜悯又敬佩的心思,怜悯的是她小小年纪,家产悉数被吞没,出嫁竟只得到微薄之资,敬佩的是族人争产,她还想着族中子孙前程。
当初贾家和林家争产一事发生在姑苏,如何瞒得过当地人,故他们都知道真相。
黛玉毫不在意,只请人择日,与周鸿前去林家祖坟拜祭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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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林如海夫妇的坟头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虽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没流走坟头土。
黛玉同周鸿拜祭完,洒了不知多少清泪,尔后重赏了守墓的老家仆,又给他安排了日后的衣食之费,方回转祖宅,择日启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鹃带人收拾行囊,并采买各色土仪礼物等等。
紫鹃不爱出门,黛玉又嫌别人买的东西不好,故雪雁带人出门,已是轻车熟路。
正值夏日,姑苏的香扇香珠十分精致,雪雁想到他们回京之后已进八月,便没有大肆采买,反将那些朴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儿、缂丝等物买了许多,黛玉已非闺阁女儿,既然回来一趟,自然得多多带些东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处铺子的掌柜大概都知道林家,并不敢抬高价钱,反略低了些卖给雪雁。
雪雁莞尔,她过来买东西,自然要了雅间,并不是在堂上看货,乃对掌柜地道:“掌柜赚不到钱,岂不是我的罪过?竟是按着市面上的价钱算罢!”
李掌柜忙笑道:“并没有不赚,卖给姑娘的价钱仍是高于进价,只是比别处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乡一趟,犹记得当年林大人的风采,咱们都敬佩得很,哪里能抬高价钱卖给姑娘?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雪雁听了,倒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黛玉为三品诰命,其夫为圣人心腹,不仅能庇佑宗族,还能庇佑一地乡民,只同乡二字,他们便有了诉说委屈之处。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据她所知,在林如海为官之时,本地乡民也少了许多委屈,因此他们都愿意结一份善缘。林族长那些人起先为了钱红了眼睛,事后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打发妻媳过来奉承黛玉,其心思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当初林族长等人敢上门一闹,未尝不是他们都知道黛玉不会对他们动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偿所愿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讨不到好,有人说她不顾娘家族人,她还不能倚仗权势对他们如何,这也是因为宗族常常凌驾于官府之上,许多宗族里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计着实是好,既没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声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记挂着族中子孙读书上进,何等胸怀!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记起黛玉担忧家财进京之事,不过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无事一身轻,在周家以后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须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为黛玉出谋划策。
这原是一家土仪铺子,各色东西齐全,东西又好,在本地名声极佳,雪雁索性都在这里采买了,好容易采买完了,雪雁付了帐,带着丫头婆子走出铺子,命人将东西装车。
忽见赵云携着小厮过来,雪雁不禁一笑,道:“赵先生也过来买东西?”
赵云初时远远见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看人装车,知晓必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不敢抬头直视,闻得雪雁此语,方抬起头来,敛去眼里的诧异之色,笑道:“原来是雪雁姑娘,这是买些土仪东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启程了,多多采买些,回去做个念想儿,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赵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随意打发谁采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赵云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走一趟也无妨,我身边两个小厮吃东西还好,买东西哪知什么精致,什么粗俗,我也想买些回去送人,何况既来一趟江南,少不得各处风景之地都去一回。”
观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眼里却没有愤怒,只有笑意,显然被打趣的时候多了。
雪雁见状一笑,见车已装好,便福身别过。
等她上车远远去了,赵云仍旧站在门口,垂头沉思。
观月道:“大爷,雪雁姑娘真真是好,从来没有瞧不起人,且还不怕大爷脸上的伤。”若是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露嫌恶之色了,就是在姑苏这些日子里,赵云出去游览各处胜景,凡所见之人十个中有八个人眼含畏惧鄙弃,观月不禁为自家大爷暗暗心疼不已。
赵云拿着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再胡说,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观月连忙住嘴,跟他进了铺子里。
却说雪雁回到家,见黛玉不在房中,一问小丫头,方知钱太太来拜。
钱家既要赁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权势颇高,也是书香门第,再说本家儿子将来还得进京赶考,有同乡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钱老爷忙叫妻子带着三个儿媳过来给黛玉请安,她们都是没有品级的民妇,拜见黛玉十分恭敬。
黛玉见钱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再想起周鸿说钱老爷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虽说将祖宅赁出,却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钱太太去后,又有知府太太等人过来,一时之间,来客络绎不绝。
黛玉这边忙碌不已,周鸿那边亦不消停,日日都见姑苏一带官员仕宦,他在战场拼杀久矣,颇不喜此道,婉拒刘知府晚间宴乐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对周鸿道:“比在京城里还累。”
周鸿笑道:“在京城中,凡是应酬自有母亲出面,你在这里却是独自一人面对,底下又都想着奉承,自然劳累些。且忍两日,过几日便回去了。”
黛玉点点头,遂与他同寝,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周鸿婉拒各处邀请,陪着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游。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个栊翠庵,妙玉师父就住在那里,想当初她说过在蟠香寺住了多年,这里的梅花极好,可惜正值盛暑,见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鸿安慰道:“你若爱梅花,明儿我叫人移几株栽在家里。”
黛玉笑道:“长得好好儿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们家原先的布置,竟是不必了。何况咱们家也有几株极好的梅花,不必眼馋他们的。”
各处游玩了一回,掌灯时间方回。
又过了一日,雪雁出门回来,忽见一个老妇在门外求见黛玉,门房不知她来历,不肯放行,她便走过去问道:“你见我们夫人作甚?”
却见那老妇年纪极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虽是荆钗布裙,却还干净,言谈举止十分不俗,雪雁隐约觉得眉眼有些眼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便重新问了一遍。
那老妇在雪雁的打量中回过神,忙抱着包裹上前行礼,含泪道:“我娘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求你们家夫人的恩典,请姑娘千万替我通报一声,我这一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能来生做牛做马地感激你们。”
一听封、甄二字,雪雁蓦地想起这老妇眉眼间可不就是和香菱生得有些儿相似,难道眼前竟是甄士隐之妻,甄英莲之母?忙道:“冒昧问一句,你找我们夫人做什么?”
甄家娘子低声道:“我想进京去找我女儿,听闻你们初六启程,想请你们捎我一程。”
雪雁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跟门房说了一声,带她进去,途中问道:“娘子怎么想着来求我们夫人了?从前怎么不进京,反是今日?”
甄家娘子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道:“不怕姑娘知道,我女儿已经丢了十五六年,好容易前儿才得了消息,听说在京城里,我倒是想一路过去,后来有人说,你们家夫人初六启程,最是宅心仁厚,族人那样闹腾,还惦记着族中子孙上进,故撺掇我来求你们夫人。”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经人通报后,甄家娘子慌忙行礼,虽然仓促,却无失礼之处。
黛玉闻得她意欲进京寻女,不免十分感叹,她最是怜老惜贫,忙请她坐下,问道:“你可是得了消息才进京的?不妨说说,我们在京里颇有些人,想是能帮你一二。”
雪雁送上茶来,也道:“正是,娘子不妨说给我们听,许能帮你也未可知。”
甄家娘子听了,顿时感激不尽,道:“不瞒夫人,我也是前儿才得了消息。若说我们家在姑苏一带原也有两分清名,不过十几年前就败落了。我女儿英莲丢失之时只有四岁,随后家里被火烧了,投奔娘家,也只得些薄田朽屋,我们老爷不久以后就跟着什么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无踪迹。我和两个丫鬟卖些针线过活,后来我们老爷资助的一位贾大人考中进士做了官,娶了我的丫鬟娇杏做二房,后来送了不少东西,倒也过得下去。”
黛玉听到娇杏二字,不免有几分耳熟,思索半日仍想不起来,乃问雪雁道:“这娇杏二字,我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你可记得?”
雪雁道:“姑娘忘记了?贾雨村贾大人的妻房便是名唤娇杏,原是个丫头出身,后来原配夫人过世,便被扶为正室夫人了,京城中谁人不知?从前姑娘应酬时也没几家愿意理她。”
黛玉恍然大悟,道:“是了,瞧我这记性,怎么都不记得了。”
甄家娘子一听此话,反而激动非常,道:“夫人认得娇杏那丫头?”
黛玉不知她何以如此,点了点头。
倒是雪雁知晓,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莫非娘子的丫鬟便是娇杏?”
甄家娘子忍不住哭道:“可不是她!那贾雨村竟是个狗杂种,我们老爷先前助他银钱进京赶考,不等吉日就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先前来答谢之时,哪里是为了答谢我呢,不过是看中了娇杏做二房,也是娶了娇杏后才答谢我许多银钱绸缎,后来还说替我找女儿,不料几年以后革职了,再次为官时,头一个案子便是我家女儿,他胡乱判给了什么打死人命的薛家大爷,丝毫不顾我找女儿找得辛苦,这样忘恩负义,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黛玉何等聪明,听到这里,已经想到了香菱,既为贾雨村忘恩负义含羞,又为香菱感到悲伤,问道:“你女儿可是眉心生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甄家娘子的哭声顿止,急忙站起身,前行两步,道:“夫人见过我那苦命的女儿?”
黛玉忙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别急。”
甄家娘子哽咽道:“我找了女儿十几年,好容易有了消息,哪里等得。夫人,好夫人,快告诉我,在哪里见到了我女儿,她好不好?”
想起自己在贾家见到香菱的为人处事,黛玉轻轻一叹,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若说好便是如今丰衣足食,若说不好,便是身不由己罢了。甄家娘子,你且说说,你从哪里得了消息说令嫒在京城中?等我听完了,再叫丫头细细将令嫒之事告诉你。”
雪雁在旁边点头赞同,黛玉从山海关回来之后,香菱亦曾过来请教作诗,黛玉爱她为人,每常闲了都教她,倒比宝钗待她还尽心些。若是甄家娘子和香菱团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能免了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命运。
甄家娘子强忍着悲伤,道:“如今我老父已逝,兄长待我甚是吝啬,我就带着私藏的几两银子搬回了姑苏,做些针线卖,勉强也能度日。忽一日听说甄家抄家,又说什么贾雨村降职了,有人来金陵查探,问起了那个案子,我听他们说闲话说那个女孩子眉心长着一点胭脂痣,生得十分标致,我再问问年纪,就知道那是我女儿。我赶紧问他们,他们告诉我说当年薛家打死人命,不当一回事,带着那个丫头一同进京了,并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进京去找她。”
说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道:“如今我都过了六十岁了,也不知能活几年,只是记挂着女儿不肯死罢了。人人都说夫人为人好,劝我来求夫人,就是想求夫人回京时捎我一程。再没想到,在夫人这里竟有我女儿的下落。我日也想,夜也想,就只想着我这个女儿了。”
甄家娘子暗暗庆幸自己听从别人相劝,过来找黛玉帮忙。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原来还有这许多故事,真真是命运无常。雪雁,你跟甄家娘子说说香菱的事情,也好生想个法子,别是见不到女儿反得罪了人。”
雪雁忙请甄家娘子下去歇息,既然黛玉答应带甄家娘子进京,须得在这里住两晚,便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与她居住,又叫小丫头上了茶,方将香菱之事告诉她。
甄家娘子听得泪流满面,道:“我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雪雁递了帕子过来,安慰道:“既知了令嫒的下落,该是欢喜才是,如何反哭了呢?”
甄家娘子一把拉着她道:“好姑娘,那个什么薛家这样有权有势,打死人都不当一回事儿,如何肯放我的英莲出来?我们家是读书人家,纵然败落了,也不能给人做妾。可我无依无靠,又是一介老妇,怕也不能救我的英莲出来。”
雪雁忙道:“娘子且先歇歇,咱们途中好生计较,许进了京竟有法子解决此事呢!”
甄家娘子听了雪雁的话,果然觉得身上疲累之极,她从家里赶过来,一路不敢停,就怕停下了自己生了胆怯之心不敢来求黛玉,故一鼓作气赶来,此时得知女儿下落,心神一松,便昏昏欲睡。
雪雁叫人送了热水与她洗漱,安置她歇下,方到黛玉房中来。
黛玉正在窗下落泪,道:“贾大人降了,我也听说了,只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事。”
雪雁想了想,说道:“贾大人做了不少恶事,何止香菱的案子,我还听说大老爷为了几把扇子,贾雨村就将那人打了个臭死,抄没了扇子作官价卖给了大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理难容之事,当今圣明,焉能不治他。”
黛玉听了,忙问什么扇子,雪雁如实说了。
听完,黛玉愈发觉得悲凉之至,不觉流泪道:“怪道都说官官相护呢!上行下效,虽非大舅舅动手,却是他先强抢人家的扇子,也不知道那石呆子如何了。”
雪雁并没有去打探过,道:“我也不知,不如进京后再打探一二。”
黛玉叹道:“大舅舅是我的亲舅舅,贾大人曾是我的西席先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可怜香菱,但凡当初贾大人略有一点恻隐之心,她们母女也能团聚了,不必分别这么多年。”
雪雁道:“好歹这回碰到了咱们,想来能母女相聚。”
黛玉拭了泪,却道:“母女相聚又如何?香菱毕竟是薛大爷明堂正道摆酒唱戏纳了做妾的,薛家素来只有买人的,几时卖过人?香菱言谈举止模样儿都是一等一,薛大爷哪里肯放她出去,见了面,只是徒生伤悲罢了。”
雪雁笑道:“那也未必。”
黛玉听她言下之意似有办法,忙问为何。
雪雁道:“正经人家唯恐成亲前先有了庶子,谁家先纳妾后娶妻?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名分没有孩子,哪里像香菱竟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做妾,将来薛大爷娶妻,难道薛家大奶奶能忍得住这口气?若是想个法子在薛大爷娶亲之前,劝得她打发香菱出去倒好。”
黛玉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竟大有可为。宝姐姐是读书明理的人,你我从中将厉害劝解一二,不怕他们不将香菱放出去。”
雪雁笑道:“也只好进京之后再说,现在说为时过早。”
黛玉道:“你回去安慰甄家娘子就这么说,好歹先给她留个念想儿,暂且放下心来,横竖既知道了,又是贾大人做的孽,你我岂能置身事外。”
雪雁叹了一口气,深知其意。
黛玉愈加感到荣国府已是日落西山之势,偏生他们还一无所觉,自认宫中有娘娘做主,富贵长久,周鸿进来时见黛玉声色不比往时,到她跟前一看,双目微红,皱眉道:“好好的谁惹你生气了?跟我说,我给你出气去。”
黛玉忙道:“谁敢欺负我呢?只是听说了些事儿,心里难受。”
周鸿问是何事,待听得黛玉说完,也觉得实在是巧,道:“你不必自责,他们做出这些事情来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个个不知悔改,反是你满怀愧疚。”
黛玉道:“我岂能不愧疚,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先前的老师。”
周鸿淡淡一笑,道:“你若知道其他事,只怕还愧疚不来呢。”
黛玉道:“不必告诉我,我也能猜测得到。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偏偏子孙竟然如此胡作非为,按着骨肉亲情,我心里不愿他们出事,可是说到国法,说到是非黑白,却知道报应不爽,即便他们获罪也是罪有应得。这心里,就跟煎了药似的。”
周鸿劝道:“你既然明白,就该对自己好些。”
黛玉靠在他身上,叹道:“人都说聪明人过得苦,我虽算不得聪明人,何以也如此呢?”
周鸿闻言一笑,道:“你若不是聪明人,世间都是糊涂虫了。快别想这些了,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时再说罢。”
黛玉却摇头道:“若不知还罢了,既知道了,好歹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周鸿伸手揽着她道:“你倒来说说,你本不姓贾,姓林,又是我周家之妇,你说的话,他们家谁能听得进去?”
黛玉抬头横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沮丧,周鸿说的话也的确十分有理。
周鸿不觉莞尔。
卸妆宽衣歇息之时,黛玉忽然道:“咱们那些东西带进京城,当真要大张旗鼓?我只恨让外祖母心里难过,好歹别让外祖母没了这脸面。”
周鸿却有些为难,道:“圣人发了话,可如何是好?”
黛玉哼了一声,道:“就知道圣人想叫世人皆知,明儿料理外祖母家,大快人心,圣人自己得了名声,仍是仁君。”
周鸿失笑,夫妻私语自然不会外传,也认为黛玉说得有理。
既然黛玉顾忌荣国府,周鸿便知道自己须得另设他法,第二日同赵云商议。
赵云听完,笑道:“我倒觉得尊夫人一定有了主意,只是不肯说罢了。”
周鸿昨日见黛玉辗转反侧,心中也猜出了几分,黛玉聪明绝顶,绝不会没有办法解决此事,遂看了赵云一眼,淡淡地道:“你只说你的主意便好,不必说这些话。”
赵云道:“那就消无声息地进京罢。”
周鸿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么着极好,太过张扬反让人觉得内子得理不让人,毕竟先前岳父已经为她出过气了,虽说从了圣人之意,但是毁了她的名声,我岂能愿意?”与圣人之意相比,周鸿更关心黛玉。
赵云微笑道:“因此咱们进京时就别大张旗鼓,也别吐露说是林大人留给尊夫人的嫁妆,谁问都不说,只说尊夫人不让说。世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着东西从船上搬运下来,总有几个能瞧出些眉目来,毕竟我搬东西时见到有许多大件家具应是林家历代主母之陪嫁,是藏不了的,到那时,一传十十传百,哪里瞒得过人,圣人也如了意,尊夫人又不会得到骂名。”
周鸿指着他大笑道:“你果然还是如此狡猾,我就不知道你家那些人怎么敢得罪了你?”
提到自己的祖父母和二叔家三叔家,赵云笑容顿失,冷冷地道:“我只是懒怠和他们计较罢了,他们不来打搅我倒好,若来,我岂能叫他们全身而退。说什么孝,身体发肤乃是父母所赐,他们毁了我的脸绝了我的前程,我才是对我父母大不孝呢!”
周鸿十分赞同,是个男人,就不该性情软弱任人欺侮,他最喜的就是赵云的心性,善恶分明,不为世俗所缚,虽不至于报复,却也不会轻饶。
赵云摸了摸脸上的疤,想起自己悄悄打听的事情,对周鸿道:“你说我这疤可吓人?”
周鸿诧异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我早说过,不过就是一道三寸刀疤而已,何必过于计较?在山海关时,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将士,有多少断手断脚的?”
赵云笑道:“都说我这疤看着不大,也就三寸,不笑还使得,但是一笑起来便牵动这道疤痕,十分难看。你可知道,尊夫人身边其他丫鬟也不敢看我的脸,只有一个一点儿都不怕。”
周鸿对黛玉身边的丫鬟素来不甚在意,闻听此言,便问是谁。
赵云道:“就是那个叫雪雁的姑娘。”
周鸿一怔,道:“原来是她。”
说话时,周鸿心中忽然一动,赵云尚未娶妻,且心性刚硬,从来不问人是非,如何今儿反问这些话?莫非他动了什么心思?
赵云亦觉几分诧异,他素知周鸿甚少对丫头们留意,自打成亲后,更是视若无睹,闻听此言,便笑道:“难为你还居然记得有这么个丫头。”
周鸿淡淡一笑,道:“内子天天念叨着,由不得我不记得。你可记得岳父留下的这份财物是由谁守着的?”
赵云一惊,问道:“难道就是雪雁姑娘?”
周鸿点头道:“不错,就是她。听说,岳父临终前私藏这笔财物,无人知道藏在何处,连内子都不知道,直到定亲后才知道藏在祖宅。岳父只告诉了这个丫头,虽说将她的身契交到内子手中,但是你也知道,人若有钱了,跑到外地冒充流民,花些钱另办户籍也是有的。内子是性情中人,深感活在荣国府中无望,早早将身契还给了她,可是她并没有就此离去,直到此时将财物交还到内子手中,一一登记在册,方请人办了户籍,迁到京城。”
赵云不由得十分感叹,道:“百万之财竟没有动一点儿心思,足见是忠义之人。”
周鸿眼神一闪,笑道:“我也这么说,你知道南华姑姑曾经救过驾,她正是南华姑姑的妹子,也算是家学渊源了,但却没有倚仗南华姑姑在圣人跟前的体面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承继了南华姑姑的遗物,她也有个认的干哥哥在宫里当差,是圣人宫里的心腹太监,兄妹两个都不曾做过一点仗势欺人之事。还不止如此,她虽没有吟诗作赋的天分,倒于琴棋书画极精,将内子的藏书都一一读过,倒背如流,若不是这么个身份,恐怕比寻常千金小姐还强些。”
赵云听到这里,仰头看着窗外花树上麻雀腾挪跳跃地嬉戏,然后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和我没什么相干。”
周鸿笑道:“乃是你先开口,如何反怪我说出?”
赵云默然不语。
周鸿笑完,然后正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当真没想过何时成家立业?”
赵云听了苦笑,摸了摸脸上的疤,道:“你知道我的事情,说这些话作甚?想当初定了好好的人家,也算门当户对,知晓我于仕途无望之后,便编造无数闲言碎语说我的不是,就此悔了婚,我反而臭名远扬,其后虽也有几家寒门愿意以女相配,但是我岂能看得上他们是因我略有家资?横竖眼下我没想过成亲,婚配是一生之事,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
周鸿低低地道:“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从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遥想自己,如果娶的不是黛玉,自己是否会觉得现世安好?不会的,虽然会一辈子相敬如宾,但自己心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快活。
赵云微微一笑,道:“因此,你不必为我费心,横竖我自有打算。”
周鸿摆摆手,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如何?你几时若有中意之人,不妨告诉我,我也替你筹谋一番,我现在极好,也盼着你过得好。”
赵云一笑谢过。
虽然赵云是周鸿的幕僚,在正事上乃是下属,但是二人却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几年相处,非常人可比,有许多话都不避讳提起。
周鸿离开后,赵云摇头叹息不语。
观月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道:“大爷,想必你跟将军说了许多话,吃两块西瓜,里头雪雁姐姐特特叫人将西瓜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又甜又沙。”
赵云一怔,问道:“是里头送来的?”
观月将托盘放到他跟前,直起身道:“当然,各处都得了,还往驿站那边送了许多给禁卫军们,不止西瓜,还有别的果子呢,我这就端来。”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端了两样鲜果过来。
赵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甜。
转眼间到了初六,启程之时,黛玉嘱咐雪雁带上了甄家娘子,又命人善待于她,甄家娘子心里觉得受之有愧,虽然跟在船上,却常帮雪雁做些针线,或是端茶递水,一日不得闲,只盼着早早进京见到女儿,她已经听雪雁说了,她和女儿团聚一事颇有可为。
除却他们这一条船,赵云并护卫仆从坐一条船,还有一条船装满了运回京的东西。又有二百禁卫军不急着赶路,与周鸿同行,便也坐了大船相随,一路上匪徒皆不敢出头。
此次回京,许是因为早备了药和姜片,赵云一路平稳。
月余倏然而逝,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周鸿道:“竟能赶得及一家中秋赏月。”
黛玉一笑,由他给自己系上披风,途中早已打发人回京传递消息,周家的王管家带着许多车轿过来,家里不够,便在外面租了一些,四个婆子先抬轿子上船,请黛玉坐稳后,方抬出去由轿夫接手,周鸿则率领二百禁卫军进宫面圣,呈交账册。
他们这一去,黛玉房中之物交给雪雁料理,所运财物则由赵云看着。
雪雁看着下人将诸般行李土仪物事搬上车,然后望了装东西的船只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周鸿此法甚好,竟是两全其美,他也早早写了折子请罪,并陈述理由。
一条大船上的东西极多,箱笼家具搬运下来时渡口众人都看得明白,不消片刻,便有人问。
可巧赵云站在岸边,闻声摆手道:“周家大奶奶交代了,不能说,不能说。也请各位千万不要追问,乃是私事,私物,还请各位担待些。”
他越是不说,越是有人好奇。
这次运来的东西可比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还多,第一辆马车已将东西送到周家回来了,这边还有东西没从船上卸下来,箱笼锁得紧密看不出什么,但是大件的家具,尤其是千工床梳妆台这些明晃晃地看在众人眼里,沉沉的小箱子也能看出几分眉目。
赵云拱手朝众人道:“还请各位莫要传扬,免得周家大奶奶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彼时东西都已搬上了车,他也跟着上车走了。
雪雁看完,正欲乘车回家,忽然看到于连生远远站在岸边,不觉一怔。
于连生似乎也发现了雪雁的目光,朝她一笑,微微点头,雪雁摇头一叹,径自上车走了,显然长乾帝得了周鸿的折子后,特地派人在这里看着周家进京一事呢。
等周家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尖锐着嗓子高声道:“莫不是这些都是周家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方才我瞧见了一口老旧的朱漆大箱子,除了是陪嫁,平常谁用?”
有人附和道:“说来竟有几分道理呢。我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甄家查抄的东西足足装了十几条大船,运到渡口时,哎哟哟,搬运下船的时候真是人人吃惊,足足搬了好几天才搬完,他们家真是有钱,那一件件都是稀世珍宝,听说圣人交代了,不许人贪墨一文半个,悉数送进京城,用在赈灾之上,又有那么多禁卫军护着,想来周将军也不会从中贪墨,除了是周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我竟想不出这些东西来自何处了。”
听了这些话,众人纷纷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林大人疼女儿,安排了许多钱,想来这些东西都是安排在家乡的,所以这回周将军南下拜祭时带了回来。只是他们也不是不能说,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有人便道:“你还不明白?是周大奶奶不让说,叫人瞒着呢。”
也有人说道:“说来周大奶奶真真可怜得很,林大人当年留了多少好东西,出嫁时也就只有一些旧物,虽然比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强些,可是连他们家十之一二的东西都没得,现今运了林大人另外留的东西,也不敢声张,叫人闭嘴,唯恐外人知道丢了外祖母家的颜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都是聪明人,有人起了头,竟猜了个□不离十。
于连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远远走开。
过一时,两个同他一样平民打扮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笑道:“公公,咱们这就回去?”
听声音,赫然便是起头说话的人。
于连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回去罢。”
说着带他们骑马离开,竟没人在意先前说话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们犹在议论林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