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同人小说红楼小婢TXT下载红楼小婢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红楼小婢全文阅读

作者:双面人     红楼小婢txt下载     红楼小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第三十一章

    闻得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雪雁顿时吃了一惊,难怪她在贾母房里发现贾母和旁边的凤姐对他十分客气,还叫人送了四色精致细点过来,叫她好生款待。

    她随黛玉读书时知道,大明宫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上阳宫则是太上皇所居。

    长安城、大明宫、上阳宫,这些都是唐代的称呼,毕竟红楼梦半古半今,无根可考,雪雁只知道官位称呼世俗人情有唐代风俗,有明清风俗,不一而足,尤其是京城里的饮食习惯和穿着风俗,和清代前期的京城十分相似。

    原著中敲锣打鼓坐着大轿子来祭奠秦可卿的太监就是大明宫内相戴权,真正的有权有势,随随便便就能给贾蓉谋一个从五品的龙禁尉,没想到于连生居然会进大明宫当差,就算是最底层的洒扫小太监,奈何沾了大明宫三个字,出了宫就是人人争相巴结的主儿。

    看到雪雁脸上的震惊,于连生反倒有些谦逊,笑道:“我就是个洒扫的小太监,不是什么尊贵的主儿,月银都孝敬上头了,也存不着几个钱,就是外头向往着宫里,才给几分薄面罢了。太监们进宫,多因家贫,没有钱打点上头,所以分的差事有好有坏,靠运气而已。我全赖你送的银子东西,上上下下打点了十几个宫娥太监,才被分到大明宫里去。”

    雪雁笑道:“若大哥没有本事,这差事也轮不到大哥。大哥在宫里千万记得步步谨慎,处处留意才好。”这才合情合理,作为没有根基的小太监,怎么可能一步登天。

    雪雁没盼着于连生有权有势,只觉得有个人在宫里当差,多一条路子罢了。

    于连生现今有了这样的,他本人又十分灵透机变,只要他继续安安分分地当差,将来的前程不会太差。

    于连生叹道:“进了宫才知道从前的生活虽苦,却不必很费心思,不过求仁得仁,我如今过得倒也不错。这么长时间没见,不知妹妹现今如何?”他在宫里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言语上小心翼翼,并不敢直言说宫里日子不好过。

    雪雁听了颇为感慨,道:“我过得一如从前,我们姑娘待我一直情同姐妹。”

    虽然黛玉常说她待自己不如待紫鹃,可是雪雁却觉得自己是她从林家带来的,就是待自己不如紫鹃那么好才觉得亲密,才是一家人。

    “摊了个好主子,也是妹妹的福分。”于连生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放心之色,宫里的事情他不敢外泄,正觉得无话可说,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儿,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雪雁跟前,“雪雁妹妹,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雪雁带着好奇问道,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串红玛瑙的十八子手串,那玛瑙珠儿一颗颗鲜艳明亮,没有丝毫杂色,只不过有十七颗珠子是玛瑙所制,另一颗却是红色珊瑚珠,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于连生脸上多了一点儿羞涩,道:“我特特留给妹妹的。我在宫里当差时,有一回扫雪从花盆缝里捡了一块儿玉,也不知是谁的,就交到了上头,妹妹也知道,纵然是大户人家,捡到什么都得上交,何况宫里不敢私昧。不想竟是圣人那日赏花遗落了的随身玉佩,我交给了戴总管,事后圣人问起来,戴总管如实说了,圣人随手就赏了我这么一串十八子。”

    雪雁忙推辞道:“既是圣人所赐,大哥自己留着罢。”

    她虽然挺喜欢珠宝首饰,黛玉给她时她毫不推辞,可这是于连生的,她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而且圣人赏的,于连生自己佩戴在宫里也体面些。

    于连生摇了摇头,正色道:“妹妹,这两年若不是你,我焉能有今日?虽然这是圣人赏赐的,但是在宫里未必留得住。我不是没得过赏钱,可惜还没到手就被上头盘剥去了,好容易才留了这么一个串子,转交给妹妹,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雪雁经他再三劝说,只得收了,于连生见状,脸上便和缓了。

    把玩了玛瑙手串一会子,雪雁忽然道:“这手串怎么缺了一颗,不配玛瑙珠,反配了珊瑚珠?难不成宫里还找不出第十八颗一样的玛瑙珠子来?”

    于连生笑道:“宫外一个鸡蛋一文钱,你道宫里一个鸡蛋多少钱?”

    雪雁蓦地想起有关清代内务府物价的书籍,还有皇帝一个补丁几千两银子的故事,不觉点头道:“这府里十文钱还买不到一个鸡蛋,宫里自然就更贵了,若是有良心者,大概几两银子一个,若是没有良心,报上三五十两一个也是有的。我明白了,想来圣人想配一颗玛瑙珠子,偏下头报价太贵,所以就用珊瑚珠子补上了?”

    于连生赞道:“果然还是妹妹灵透,便是这样的缘故了。”

    雪雁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果然是一群国之蛀虫,做皇帝的看来就得多了解了解民生物价才好。

    于连生不在这话题上多说,用了一块点心,忽然道:“我在宫里,遇见小宝了。”

    雪雁一愣,不知小宝是谁,好半晌才想起来是当初偷了自己荷包的那个候补小太监,忙道:“你遇到他了?他在哪里当差?他比你进宫早,想来根基深些,可曾欺负了你?”

    一番话激射而出,担忧之意显而易见。

    于连生眼里掠过一丝讥讽,轻声道:“我虽然只是最下边儿的小太监,可到底是大明宫里的人,戴总管不大管我们,却不容别人的手下欺负我们。我打听过了,他如今在六宫都太监夏总管手下当差,出宫几次都是去那些娘娘的娘家要钱,你们府上也在其中!”

    雪雁嗔道:“什么我们府上?这里是我们姑娘的外祖母家,并不是我们林家。我早听说宫里常有公公过来索贿,只没想到他竟是其中之一,并没见过面。”

    宫里得势的太监往后宫嫔妃娘家索贿,在当代已成风气,十分可恨。

    “小宝来要钱,定是找你们管家奶奶,你怎么能见到他?”王宝替夏守忠传话索贿的时候,连带自己能从中沾光,于连生笑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他还想往上爬,不想弄得臭名远扬,在宫外索贿虽是常事,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失势必定会被人落井下石。

    雪雁轻笑道:“小宝贵人多忘事,恐怕即使见了面,也不认得了。”

    王宝秉性凉薄,连救过他收留过他的于连生,他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何况雪雁一个过客又知他贫贱之时的事情。因此她愿意与于连生交好,却不肯和王宝有什么瓜葛。

    当然,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若真是见面了,雪雁也不能得罪了他。

    于连生听了亦是一笑。

    又坐了一会子说了些家常闲话,于连生便提出该回去了,先向黛玉告辞,又向贾母告辞,贾母又含笑问了几句,命雪雁亲自送出。

    凤姐朝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悄悄拉了雪雁一把。

    雪雁只觉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再看平儿的神色,微微颔首。

    送于连生到门口,雪雁将荷包递了上去,笑道:“这是老太太和奶奶给大哥的茶钱。”她途中掂量了一番,约莫有三四两左右,大约是五六个金锞子。穿越这么几年,除了书法长进,也就是掂量金银分量的功夫长进了许多,不必用戥子了。

    “妹妹,无功不受禄。”于连生推辞不要,他和荣国府可没有半分瓜葛。

    雪雁却笑道:“大哥若是不收,他们反而不放心了。”难怪宫里的宦官都来索贿,谁让他们出手大方呢,没有丝毫干系的于连生只是来探望她而已,就能得到二三十两银子。

    于连生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收下了,一径而去。

    他一个月有一日假,去年一年刚刚进宫,不敢歇息,常常代人顶班,今年还是头一回出宫,回去后向上头销了假,好明日继续当差,不想立时便被分配差事,去捡大明宫正殿檐下梅花盆景里的落花,如今天气和暖,二月里开的梅花亦渐渐凋零了。

    于连生手脚伶俐,也不反驳,忙换了衣裳拿了布兜去捡落花。

    这是非常细致的活计,须得将花盆里泥土中的落花一一挑出来,看着布兜里越来越多的花瓣儿,于连生忽然想起今日和雪雁说话时,雪雁笑她们姑娘常用绢袋装落花掩埋于土中,端的是一件风流雅事,不觉摇头一笑,也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来做这些事情。

    眼瞅着天色渐黑,于连生累得险些直不起腰,正欲换个布兜再来捡花,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又听得鞭子落地声,他连忙肃容跪在一旁,以头扣地。

    脚步声渐近,一双龙靴连同身后无数靴子从眼前走过,于连生大气都不敢喘。

    龙靴的主人忽然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小太监,颇是眼生,问戴权道:“这就是那个捡了玉佩的小太监?听说今儿出宫去了?”

    听了这句话,于连生心中大吃一惊,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可以说在宫里比比皆是,圣人日理万机,又不曾见过他,如何会认得他?便是赏他红玛瑙十八子手串时亦由戴权派人送来的,并不是当面赐予。

    不等他想完,便听戴权恭敬地道:“回老爷的话,就是那个捡了老爷玉佩的于连生,做活细致,人也实诚,今儿个的确告假出了宫。”对于这个主子,戴权一向佩服之极,他不但记得国家大事,而且身边任何一个宫娥太监他都记得,太上皇跟前的他也都记得,就像眼前的于连生,因其他人圣人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就是他,所以一眼就认得出来。

    若叫外人晓得,大概会觉得圣人不务正业,可是戴权却知道这就是圣人的手段了,连粗使的小太监小宫女都记得,还能叫上名字,那些人能不感动?能不对圣人忠心耿耿?当初全靠这些小太监小宫女传递消息,圣人才能化解一次次的危机,最终登上帝位。

    圣人笑道:“叫到跟前,朕有几句话问问。”

    戴权答应了一声,朝于连生瞪了一眼,道:“老爷发话了,还不跟上。”说完,扶着圣人往偏殿里走去,于连生连滚带爬地起来,恭恭敬敬地跟上,不知此去前程如何。

    当今皇帝号为长乾,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没错,比贤德妃元春还要年轻两岁,坐定后,含笑看着跪在地下等着问话的于连生,道:“你今儿出宫,去哪里了?做什么?”

    听到这样的问题,于连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圣人何以对外面的事情如此好奇,心中沉吟一下,只得答道:“回老爷,小人去荣国府上探望旧日曾接济过小人的姐妹。”他不知长乾帝的心思手段,别的不敢多说一句。

    闻得荣国府三字,长乾帝挑起眉头,脸上笑意更浓,问道:“荣国府?”

    于连生点头道:“是荣国府。”

    戴权听了,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于连生一眼,真没看出来,这小太监居然和荣国府有关系。可是若是和荣国府有瓜葛,岂能不知他戴权在宁荣国府的体面?靠着荣国府,那样他就不可能只是个洒扫的小太监,任由比他品级高的太监盘剥使唤。

    长乾帝笑道:“朕记得你是河间府人,家里兄弟姐妹四个,莫不是其中一个在荣国府?”

    于连生连忙摇头,实话实说道:“回老爷,小人并无兄弟姐妹在京城,小人衣食无着之时不曾得到家里一点怜悯,当日无处可去,险些饿死,是在荣国府里当差的一个小丫鬟偶然遇见,接济小人冬衣银钱,小人才有机会进宫当差,故小人出宫后便先去探望于她。”

    对于雪雁多次接济、帮衬,于连生心内着实感激,虽然雪雁说自己有所求,但是于连生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觊觎的地方,就算是想在宫里出头,也得熬个十年八年。

    因此,说起雪雁时,于连生脸上就流露出一丝温暖。

    锦上添花事易,雪中送炭者少。

    尤其黛玉雪雁二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他是阉人就有所瞧不起。

    但是对于长乾帝的话,于连生心中亦觉惊骇,他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太监,而高高在上的圣人居然会知道他的来历和父母家人,这是何等的细致!

    长乾帝忽然一笑,对戴权道:“没想到荣国府里倒还有良善之人。”

    戴权忙道:“不仅老爷没想到,小人也没有想到。”

    于连生听得极是纳闷,他记得宫里宫娥太监都说戴权和宁荣国府来往颇多,怎么听着不像?而且听着圣人的意思,似乎对于荣国府不以为然,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一位娘娘呢!

    他满腹疑团,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有心说雪雁只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却不敢开口。

    只听长乾帝又问道:“你去荣国府,除了你那姐妹,还见了谁?”

    于连生答道:“小人见了荣国府的老太君、管家奶奶,以及小人那妹妹的主子林姑娘,别的小人就没见过,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想了想,又道:“倒是临来前,府里的管家奶奶赏了小人一个荷包,装着金锞子。”

    长乾帝恍然大悟,道:“你那妹妹不是荣国府的人?”他听于连生说所见之人是他妹妹,也便随着于连生改口,其心思之细可见一斑。

    于连生不敢欺瞒,道:“是,小人那妹妹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头,如今住在荣国府里。”

    长乾帝听了,挥手叫他下去。

    等他离开,长乾帝瞅着戴权道:“姓林?莫不是林如海家的那个孤女?朕记得那林海死后,没有香烟可继,他家的家业却一点儿没进国库里。”

    戴权陪笑道:“天底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老爷的圣眼?”

    长乾帝冷笑一声,道:“既没上交,那么应该全都落在荣国府囊中了,难怪他们两府里花钱如流水,能造出那样一座聚集天下灵秀之气的大观园!这林海做了一辈子的官,积累了几辈子的家业,偏没个儿子继承,只得了一个女儿,倒便宜了荣国府,连上交给国库的银子也敢吞!可笑他还是老圣人的心腹重臣呢,到死没得一星半点的额外恩典!”

    戴权一声不敢言语,他和宁荣国府交好,并去祭奠秦可卿,一概都是奉旨而行,他自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腹,晓得圣人看他们十分碍眼堵心,元春封妃也是有缘故的,荣宁两府岌岌可危,戴权恨不得避而远之,可不是真心和他们好。

    按着律例,林海无嗣,当有一部分家产上交国库,岂料贾家竟会这样贪心,悉数侵吞。

    林海是上皇心腹,二品大员,他之一死,当今绝不会不放在心上。

    长乾帝默默沉吟片刻,随即又道:“果然好大手笔,这小太监不过是探望故旧,便能得一包金锞子,倘或是特特上门去索贿的恐怕能得到更多罢?”

    说到这里,长乾帝心里暗恨,都说藏富于民,实则是藏富于官才是,前朝灭亡之际,国库里不过几千两银子,但是在朝廷官员家中却查抄出七八千万两银子,还没有查抄全部。现今国库空虚,当官的却富得流油,那些银子可不是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好在这两年后宫嫔妃省亲,门下皇商大有进账,都进了他的私库,方心气略平。

    戴权道:“大约是听说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所以才给的。”

    到底是戴权比长乾帝了解宁荣国府里人的心思,他不认为于连生一个小太监值得荣国府奉承,必然是大明宫三字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长乾帝便道:“你明儿闲了,也常去他们府里走走。另外,你去打听打听林家的家产是否都落在荣国府手里了,好叫朕心里有个数。”

    这个戴权却是知道,他手下的太监时常出宫,外头的消息知道的多,戴权又是管着替长乾帝打听消息这一块儿的,忙笑道:“林家的家产小的倒是知道一些,听说当初林大人千金奔丧回来时,的的确确有好几条大船跟着一同回来的,只是他们家都不说,偏被一个小丫头在码头上给说破了。小的想,荣国府里挪用的银子东西,必然瞒不过林家小姐。”

    顿了顿,又道:“但是,在荣国府眼里,恐怕他们还认为林家小姐不知。”

    长乾帝奇道:“这是为何?”

    戴权笑道:“京城世家大户大概都知道一些,也能估算出林家有多少家业,毕竟一百多年四五代的积累,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都不多管闲事,所以不曾开口说起。再说,那林小姐年纪太小,素日又只知伤春悲秋,丧事和家业都是荣国府贾琏一手操办,哪能让她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兼之他们府上不曾教过小姐管家,所以挪用后亦认为瞒得过林小姐。”

    长乾帝来了兴致,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说瞒不过林海之女?”

    戴权答道:“除非林小姐真的愚蠢无知,否则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东西?小的听说林小姐天性极之聪颖,林大人去世后还跟从前的世交故旧有所来往,必然是林大人临死前交代的。当初那小丫头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丫头既知,何况小姐乎?荣国府挪用其家产,林小姐一言不发,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无力反对,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不知这林小姐是聪明得过分呢,还是林如海的交代,总而言之,戴权可以想象得到,倘或她露出一点儿知道荣国府挪用其家产的神色,荣国府绝对不会容她活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份家产几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处,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她一个小女孩儿无依无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继续活下去。

    戴权自小长于深宫,吃了无数苦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谓一流,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中几乎就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为官做宰的还强。

    长乾帝听完戴权的分析,点头笑道:“林海什么都好,就是没修得一门正直有本事的好亲戚,也不知他这唯一的骨血将来之东床如何。”

    戴权道:“想来不会太差,毕竟桑家现今跟林小姐颇为亲近。”

    提到桑家,长乾帝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记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权点头道:“老爷的记性好,不错,桑老元帅正是林大人的表兄。听说过年前,桑家打发人给林小姐送礼了,不止如此,除服宴还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后还接林小姐家去吃酒。从前没走动过,林大人去后反倒亲热起来,小的料想,大约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帅什么。”

    在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瞒不过人,往往这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桑家又是武将中拔尖儿的一拨人,多少人留意着呢。

    也就荣国府自以为瞒得过人,熟料大家门儿清。

    长乾帝点头不语。

    他心中已经有所打算,两年后让桑隆回京,派其长孙桑青戍守山海关,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么不出几年,因这林小姐之故,和荣国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荣国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孙有为的桑家。

    长乾帝早看许多世家不顺眼了,他们在京城里盘根错节,中饱私囊,兼之罔顾国法,作威作福,几乎做得了半个朝廷的主儿,很多官职轻轻就能谋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或者上门巴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孙不肖,白占着官位俸禄,真真是打根子底儿就开始烂透了,朝廷岂能养这么一群废物,与其养这么些人,不如提拔寒门子弟为他所用。

    他有心动手,奈何太上皇极是念旧,又太过慈悲,几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权,因此他只能暂且忍着,等太上皇一去,他就会立即动手。

    除了戴权,谁也不知道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亦不知道,他虽然有幸得以面见圣颜,却没得到什么提拔,好在因他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儿,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太监不敢再盘剥于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宫里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于连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雪雁却实打实地得到了好处。

    送走于连生后,雪雁过来回话,贾母问起于连生的身世,又问她如何认得的。

    关于和于连生怎么认识的,雪雁早和于连生商量过,两人同是贫贱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贾母垂询,雪雁便实话实说,只说曾经赠过于连生两件冬衣几两银子,并没有说自己和黛玉所赠金银锞子首饰好让他在宫中打点一事。

    贾母笑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了。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原接济过他,所以他念着你的好,出了宫就来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这是当然,于连生可是她的一条人脉呢!

    不过,她现今确实真心和于连生交好。

    贾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宫里有人的好处,虽然于连生只是个小太监,可是谁能知道他日后是否能步步高升?平素是否能听到什么只言片语的消息?只是此时却不好明说,但想到于连生与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们姑娘十分尽心,我都看在眼里。”

    说着,向鸳鸯道:“拿一点子东西赏给雪雁。”

    鸳鸯笑着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一对早已预备妥当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龙,龙头蟠曲对接,成为环状,一颗极浑圆的大珍珠编在双龙张开的口中,还能灵活转动,工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这就是原著上平儿丢的哪种虾须镯,金丝宛若虾须,雪雁也有一对,是黛玉给的,一直收着没戴出来过。

    贾母道:“金子罢了,没有多重,倒是珠子还过得去,能着戴罢。”

    雪雁如今颇有积蓄,而且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藏在须弥芥子里,不如先前那样重视金银之物,但是既然贾母给,她也不会推辞,只好磕头谢恩。

    就是磕头这一点她很不喜欢,所以得不到赏赐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望,因为不必去磕头。

    回房将这虾须镯和于连生所送的红玛瑙珠串拿给黛玉看,黛玉转了两下镯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着别戴,也不知多少人戴过。外祖母给你的镯子,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你心里得有个数儿,别因为一点子东西,就劳烦于公公什么事,他这样的人,在宫里也不容易,哪里禁得住外面一个两个地打听,仔细惹了上头忌讳。”

    看来黛玉一见赏赐,就明白贾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无奈一笑,道:“我认得大哥时,早已说过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于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为那些事去打扰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见她通透,一颗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自小长于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宫中的忌讳,严禁宫娥太监和朝臣世家暗中传递消息相互勾结,虽然财帛动人心,总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无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鹃带来的话,便去找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在府里当差,而购买的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所以雪雁没去赖家,径自去找赖大家的,赖大家的说午后才得空。用过午饭后,雪雁带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过去找她,赖大家的亦带了几个媳妇,径自穿过大观园,出了后门,往小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灰瓦白墙,后面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鱼缸石桌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紫藤,前面有花厅,还有马棚等等。

    进了屋,屋里布置颇为雅致,一色松木家具,不曾上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每个房里都放着盆景,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有的即将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旧青翠可爱,有的未发新枝,衬得屋里更加清香四溢,一应帐幔软帘皆是齐全。

    雪雁看罢叹道:“这房子收拾得这样好,只我沾了干娘家的光才能买到。”

    赖大家的听了笑道:“房子已经收拾得极好,随时都能赁出去,你既看过了,明儿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银子,我趁进府时拿给你。”

    雪雁再三谢过,全然不必费心。

    看完房子,回去时,走到荣国府后街,忽见后门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赖大家的皱了皱眉头,叫手下媳妇去问,回来说:“是周瑞家惹的事儿,强买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给人家出五两银子一亩,那家只一个老母亲在家,儿子出远门了,周瑞连同里正村长不知用什么名目强买了去,现今那家儿子找上门来了。”

    赖大家的一听,道:“都是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两银子,也值得他们家强买强卖?周瑞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缺钱不成?忒小气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着后门的热闹,闻听此言,叹道:“庄稼人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全靠几亩地糊口,一亩地指不定还赚不够一年吃的粮食,庄稼人最护地了,不是走投无路几乎没人肯卖地,周瑞呼喇巴喇强买走人家的地给的价还便宜,可不是割人家的心头肉?”

    赖大家的道:“你先进去,别在这里站着,仔细外人瞧见了,其余之事有我呢!”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府里的体面仅次于赖大家,雪雁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亦不好多嘴,只得带着小丫头和婆子从人群边儿往后门走去,恰好见到王忠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觉回头对他一笑,意似安抚,径自进去了。

    她进去后,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将那个找上门要公道的青年几乎看得呆了。

    回到贾母院中,雪雁给黛玉回话时,难免带出几分来,黛玉道:“这些事有你干娘料理,想必能还人家一个公道。不说这些了,一会子用完晚饭,你带几个人提着灯笼,陪我去栊翠庵外头看一会子梅花,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来再睡。”

    寒夜寻梅是为雅事,何况出了二月,梅花便凋零尽了,此时黛玉自不肯错过。

    雪雁笑道:“夜里能瞧见什么?还隔着墙头。”

    黛玉嗔道:“寻梅而闻香,这就够了,你快别啰嗦。”

    二月寻完梅,展眼进了三月,桑家徐氏来接她去住几日,见了桑青。

    桑青年纪大,却是晚辈,亦不好嘱咐黛玉什么,只说让她当是自家居住云云。

    不久,徐氏命家中二女下了帖子请来许多世交家的小姐姑娘,在花厅中对弈,又或是赏花,或是斗草,或是吟诗,或是作画,竟是好生快活。

    黛玉酷爱于此,顽得十分尽兴。

    徐氏担忧贾家无人带黛玉出门,黛玉在荣国府无法做东,她自己毕竟是晚辈,不好带黛玉走动,便另辟捷径,请了黛玉过来做客,然后下帖子请世交故旧赏花吃酒,和各家女眷应酬来往时都叫黛玉和自己女儿一并出来相见。

    各家年长女眷都知教习嬷嬷难请,见黛玉身边竟有两个,都颇为重视。

    经过容嬷嬷和张嬷嬷数月教导,黛玉于礼仪上更进一步,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很受大家称赞,兼之她虽然身形纤细若柳,但那是江南人的体态,气色精神却都极好,知道她并不是人人口中的多愁多病身,只是到底能看出有些先天不足,这种不足好生补养几年便如常人一般了。

    雪雁和容嬷嬷等相视一笑,她们早就想改变外面对于黛玉的印象了。黛玉被雪雁开始以食疗调理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因此略一调理,立时便能看出十分起色。

    在各家女眷眼里,黛玉便是如此了。

    在那些小姐中,黛玉本性聪明,年轻心热,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其才情在荣国府有一个宝钗与她平分秋色,但在别处却鲜有人及,何况她为人坦诚并无心机,诸位小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个和她交好,都说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终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请到的,除了张学士的二小姐张惠外,余者都无文官出身的。

    按辈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为姑奶奶,然则那些世交故旧也有和桑家结过亲的,彼此是亲戚,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辈分有高有低,不过是年纪差不多,能顽到一起去,并不在意辈分。

    饶是这样,黛玉认得的这些小姐们,有和她以姐妹相称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来算去,黛玉或与她们平辈,或是她们长辈,其中后者居多,竟没有一个能做黛玉长辈的。

    黛玉颇有些抑郁,私下说给雪雁听。

    雪雁又笑又叹,道:“老爷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轻姑娘,姑娘和她们比辈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来。如今这些小姐多是表舅老爷家的亲戚,舅老爷年将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辈分自然高些。”

    黛玉听了此言,方才释怀。

    直到进了四月,黛玉别过桑家回荣国府。

    这一个月,黛玉开心得不得了,在车上拉着雪雁滔滔不绝地道:“我只道这府里的姐妹们都是世上罕见的,如今见了外头的姐妹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从上了车你就开始说,已说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时,黛玉不好评论各家小姐,因此出了桑家,就开始说给雪雁听。

    黛玉横了她一眼,眉眼上仍旧是染着灿烂的笑意,掰着手指道:“惠姐姐说过几天请我们去她家荡秋千,簪花斗草作诗。五月端午过后墨将军家的新姐姐请我们去她家赏花,说她家有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诗,定然比花还好看。”

    说着说着,不禁沮丧道:“她们月月都有东道,我也想做一回东道呢,请她们到滴翠亭里垂钓赏鱼,然后在*馆里听竹看书。只可惜府里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离*馆极近,出了*馆,往西过了桥,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说起时,总会将*馆和滴翠亭一并提起,何况六月池边垂钓,迎风听竹,最好不过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们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会怪姑娘。”

    黛玉叹道:“她们不怪,我却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欢声笑语,及至下了车,黛玉仍旧难以开怀。

    见过贾母,会过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见,未免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在贾母房里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喜得宝玉左边看一个,右边瞧一个,拍手划膝,处处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时很少见过桑越,桑越还是晚辈呢,又听各家姐妹说他们家的哥儿极少在内帷厮混,以免失了刚性儿,偶尔听得几个女孩子说过两句荣国府含玉的哥儿似乎养在深闺跟个姐儿似的,今见宝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样,便不理他。

    宝玉不知其故,见黛玉只顾着和姐妹们说话不理睬他,不觉闷闷不乐,道:“妹妹一去多日,回来不大爱跟我说话了,云妹妹又要定亲了,从此以后家里只剩我一个孤鬼罢了!”

    黛玉诧异道:“云妹妹大喜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赌气道:“什么大喜?我不觉得是大喜!哪里是喜?好好清白洁净珍珠一般的女孩儿家,偏去做那没有宝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痴病,并不接口。

    倒是贾母听了,嗔道:“你这孩子又说糊涂话!哪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家里父母长辈不给相看人家?不说你云妹妹定了亲学了规矩好知道些进退,就是过了十五就成亲的女孩儿也好多着呢!你全都担心不成?到了十五岁还不定亲,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话!”

    雪雁在旁边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这老太太又开始夹枪带棒了。

    老太太特特给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该嫁人了,但是薛家并不在意,依旧住在贾家。当初梨香院挪出来给戏子住,雪雁想,不知让戏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贾母的意思,毕竟梨香院本来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怎能给戏子居住?太丢体面了。大约贾母想让薛家搬走,然后才做主把梨香院给戏子居住,谁知薛家挪到了东北上另一座幽静院落,竟是一副长住的样子,就是没提搬走二字,当年进京时说使人去修缮打扫旧宅也成了虚言。

    雪雁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方才贾母说湘云定亲后学规矩知进退,莫不是湘云定亲一事中还有贾母之故?

    是了,她记得湘云正月过来时还没定亲,没说过做针线活儿累,在住进大观园前被贾母送走,这些原著没有写,但是原著上写她五月再次来的时候就定亲了,而且还知道送礼打点荣国府的四大丫鬟,后来离开时还对宝玉说,如果贾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贾母去接她。

    看来当初她拿着戏子比黛玉,的的确确惹恼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贾母。

    抬头看着屋中的姑娘们,宝钗神色自若,端庄矜持,也不知道她听出了贾母之意没有。

32第三十二章

    宝钗世故圆滑,精明果断,有探春之才,却无凤姐之狠,在贾府中广结善缘,好评如潮,远比凤姐适合做个管家奶奶,若不是滴翠亭一事和人性冷漠的一面,雪雁很欣赏她这样的女子,有心计算不得什么坏事,人生在世,谁不为自己打算呢?凤姐有手段,探春有心计,只是嫁祸他人和漠视人命,尤其是嫁祸一个本就处境艰难的女子,这就是涉及到人品了。

    除了这两点让人诟病以外,宝钗样样都出色,没有家世门第的宝玉未必配得上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除了宝玉和黛玉以外,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有这种志向,在这个时代,宝钗无论身处何地,遇到怎样的打击,以她本性见识,一定能过得很好。

    生日宴上宝钗按着贾母的喜好点热闹的戏和甜烂的食物,这也是尊老的一种表现,说她虚伪,当然,其中肯定有一点奉承的味道,毕竟是贾母做的东道,雪雁自己如果在老人跟前,也会这么做,不会全部都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说她深受封建社会的毒害,可是她也看过西厢记一类的杂书,她也能吟诗作赋,她还给宝玉绣过鸳鸯,这些举止都明确流露出与世俗教条不符的热情,并没有一味被压抑被熄灭。

    她劝谏宝玉,并热衷于世俗经济,雪雁觉得按着正常的态度来看,她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读书就是明理辅国,若是不能,倒不如耕种买卖。她也许渴求嫁得高门,也许渴求做个官太太,但真的不是一味去求什么高官厚禄,做那国贼禄巩流,她说的是明理、辅国,这的确是正事,哪怕就在后世几百年的现代社会,辅国治民难道不是正事吗?

    曹公自叹,自己连闺阁女子亦有所不及,何尝不是明写宝玉不如?

    有人说,曹公赞扬宝玉为人处事的态度,但是开篇很明确,是因为年少无知,生活荒唐,虚度时光,作践绫罗,所以到了晚年十分后悔,加上自己见识不如女子,遂为女子作传。

    雪雁是黛玉的丫鬟,对于宝钗总有一分敌意,撇开这个不谈,她倒也不厌恶宝钗到十分,到底宝钗也是个薄命女子,虽然有哥哥,却不如没有;虽然有百万之富,却已经渐亦消耗;虽然有母亲,却认定了和尚道士的话,导致宝钗的心思一直都在金玉良缘上。

    只听宝钗向黛玉道:“上个月宝玉烫伤了脸,妹妹可知道?若是知道,怎么不回来?”

    黛玉闻言一呆,忙问道:“几时的事情?怎么不传个消息给我?二哥哥既伤着了,我纵然在别人家,也该回来探望才是。知道的说没传消息给我,不知道的还当我冷情冷心,连表哥受了伤都不回来,只顾着贪玩。”说完,面上已是十分羞愧之色。

    雪雁亦是吃了一惊,她就说自己怎么有事情忘记了似的,原来黛玉住在桑家的时候,荣国府里正发生了宝玉受伤,并和凤姐被魇之事!

    赵姨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是嫉恨二字,竟下此狠手。

    贾母看了宝钗一眼,低垂着眼睛,和蔼地安抚黛玉,道:“桑家好容易接你过去一趟,如何能拿府里的事情去打搅你?是我不叫人告诉你的,你很不必自责。”

    其实当初贾母打发人去告诉黛玉了,想接黛玉回来,不想途中出了事故,竟未能传达。

    宝玉在一旁也笑道:“正是,正是,我如今都大好了,妹妹不必担心。”随即又笑道:“我倒盼着妹妹不知道,这样妹妹就不必担心了。”

    黛玉对他虽无情愫,到底视作亲兄,听到这些言语,见他如此体贴,亦有三分感动,忙问道:“到底伤到哪里了?吃的药苦不苦?敷的药好不好?几日才好?可曾留了疤痕?”

    坐在下面的探春听了,眼眶一红,缓缓低下头去。虽说当初宝玉对贾母说是自己烫伤的,可是王夫人房里的事情如何瞒得过人?因此探春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是罪魁祸首。

    见黛玉对自己一片关怀,一双眼睛满是担忧,宝玉顿时通身舒泰,心甜如蜜,轻飘飘地几乎飞将起来,半日才静下心,摆手道:“不过就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蜡烛,脸上烫出一溜火泡,敷过药早已好了,连一点疤痕都不曾留下。”说着将脸凑到黛玉跟前让她看。

    黛玉瞅了两眼,果然平滑如初,看罢,她便略略往贾母身上靠了靠。

    贾母揽着她在怀里,嗔宝玉道:“你这孩子,别吓着你妹妹!”两个嬷嬷在一旁看着,贾母再宠爱宝玉,也不能由着宝玉在外人跟前失了礼数。贾母之所以疼爱宝玉,不为别的,便是宝玉不管在家里如何淘气,面对外人礼数一丝不差,甚至比大人还强。

    贾宝玉听了,只得坐回原处。

    宝钗叹道:“那日宝玉才吓人呢,和凤丫头一并喊打喊杀的,又嚷着头痛,真真是吓得阖府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亏得来了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只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番,叫人将两人抬到姨妈房里,除了亲身妻母外不见阴人,竟渐渐好了起来。”

    黛玉听了,不觉目露奇异之色。

    贾母道:“什么和尚道士?救人本就是他们的慈悲。”

    黛玉笑道:“还是外祖母看得透,济世救人才是真正的和尚道士,不济世救人只为得几个香火钱做什么和尚道士?倘或是胡言乱语的度化人出家,竟是拐子才是!我小时候就有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我父母不许,不然我现在就和妙玉一样了。”

    因父母之故,黛玉虽知和尚道士有和尚道士的好处,却一直不肯对和尚道士奉若神明。

    说起妙玉,宝玉立时就有话说,道:“真真妙玉是个举世无双的人,气质如兰,才华如仙,竟是有几分高人的品格儿,和世俗大不相同。上回我去栊翠庵里看花,见了妙玉,她说妹妹是真正的风雅,寒夜寻梅,隔墙闻香,还说妹妹明儿闲了去她那里坐坐。”

    黛玉点头道:“每回我想到妙玉,就不觉想到了自己,明儿必定去叨扰她。”

    宝钗却道:“只是妙玉这个性子太过孤僻了些,我瞧她很不像个尼姑,非僧非俗,行事又高傲太过,似乎全然不将世人放在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黛玉道:“我倒不以为然。妙玉本来就不是正经的出家人,不过是因为自小多病才避祸空门,她心思还在红尘里,并没有看破红尘,行事自然难免还有几分闺阁小姐的娇贵。姐姐说她非僧非俗,我却觉得她保持着本心最是难得。”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我倒是和这位妙玉没什么来往,只是想起了云丫头。前儿史家打发人来的时候,云丫头有东西送给我们姐妹,难为她忙着自己的大事,还记得咱们。我们都已经得了,只剩妹妹一人不在家,所以没得。”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叹息,宝钗真真是沉得住气,不与黛玉争执更显风范,黛玉虽然礼仪得人称道,但毕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并无如此老成。

    黛玉被她一说,果然转移了注意,问道:“什么好东西,值得她特特打发人送来?”

    她素知史家为人,湘云万事不得做主,并无珍贵之物相赠。

    宝玉听到这里,忙笑道:“就上年送过的绛纹石的戒指儿,前儿才打发小子送来,老太太叫鸳鸯姐姐给妹妹收着了。”说完,一个劲地叫鸳鸯拿给黛玉。

    鸳鸯笑应一声,拿了一个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送到黛玉跟前。

    黛玉便就着她的手一看,果然是四个绛纹石的戒指儿,小巧玲珑,颇为别致,笑道:“难为云妹妹还记得咱们。雪雁,你替我收了,夏天戴这个正好。”

    雪雁从鸳鸯手里接过戒指,用自己随身的手帕子一包,装在荷包里。

    去年史湘云送过这种戒指,黛玉自己留了两个,剩下的都给她们了,她和紫鹃各得了一个,所以并不是很好奇,所谓绛纹石的戒指,就是晶莹粉嫩的红纹石戒面,间有乳白条纹,价格比较贵重,不然史家也送不出手,但比不上珠玉玛瑙便是了。

    黛玉又嘱咐紫鹃道:“别忘记给云妹妹回礼。”

    紫鹃笑道:“忘不了。”

    贾母在上头听着,目露赞挟色,道:“过两日府里去给云丫头贺喜,一并捎过去。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晚上过来吃饭,才叫你琏二嫂子吩咐人熬了野鸡崽子汤。”

    黛玉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最疼我了。”

    遂向贾母告退,又别过姐妹们,径自带着身边一干人等回房。

    换好衣裳,黛玉便叫来留守在家的丫鬟,问关于宝玉受伤被魇之事。

    他们房里的丫头素来心细,又被黛玉管得心服口服,闻得黛玉询问,忙手舞足蹈将当初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把宝玉和凤姐快没气时发生的事情描述得仿佛身临其境。

    黛玉叫人抓一把钱给她,叫她下去后,对雪雁叹道:“这么说,大舅舅倒比二舅舅还尽心些。二舅舅都不准备再救治琏二嫂子和二哥哥了,大舅舅仍是百般忙乱。你常说,人之一身,有长有短,大舅舅行事我素日颇看不惯,可在此事上却能看出几分真心来。”

    雪雁嗯了一声,贾赦和贾政二人,确实如此,两人身上都有好处和坏处。

    其实,原著里一干人物,哪个不是如此?

    回来的第二天,赖大家的便过来给黛玉请过安,笑道:“我来找雪雁,把租金给她送来。”

    黛玉刚从园子里找妙玉吃茶回来,正在净面洗手,襟前围着大手巾,见赖大家的过来,忙命人看座,又叫雪雁倒茶,匆匆洗毕,道:“赖大娘打发个丫头婆子送过来便是,何苦亲自走一趟?现今渐渐热将起来了,日阳儿毒得很。”

    赖大家的坐在下面杌子上,笑道:“横竖我每日都过府里来,有什么苦不苦的。况且下头那些人小的小,老的老,没的说个话也不清不楚,不如我交代给雪雁的好。”

    说着,递上一包银子并租契,道:“这是一年的租金,一共是六十两,你且收着。”

    雪雁讶然道:“一年六十两?上回干娘说五十两就差不多了。”

    赖大家的笑道:“你这房子地界儿好,家具又齐全,房子又齐整,七十两银子也有人愿意赁下来,只是出钱多的那家人品不大好,带的人调三窝四的不老实,我就叫管家选了现今这一家姓秦的,是耕读人家,本性敦厚,不是那等爱生事儿的。”

    雪雁感激不尽,道:“多谢干娘费心了。”

    收了银子和契约,忙又道:“干娘尝尝我们姑娘的茶,是今年头一茬的春茶。”

    赖大家的吃了一口,笑赞道:“果然好茶,只是味儿淡了些。”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脾胃薄,吃不得浓茶,故家常吃的都是这个,比别的茶淡些,还有暹罗国进贡的茶也好,别人吃不惯,偏我们姑娘爱吃。”

    赖大家的点了点头,一脸关切,道:“既姑娘不适浓茶,你们很该留心。我瞧着不管浓淡,林姑娘常吃茶也不好,夜里怕会少眠,倒不如你们去园子里摘些花儿朵儿晒干了,泡茶、熬粥都使得,玫瑰花儿理气和胃,调理肝脾是极好的,正适合林姑娘吃。”

    雪雁听了,又是一笑,道:“我也觉得玫瑰花儿适合我们姑娘吃,只是我们到底不住在园子里,见天儿地去掐花儿朵儿,只留下枝枝叶叶,没的惹人厌烦。”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园子里有许多花,也不够宝玉摘了去做胭脂的。

    赖大家的道:“这有什么,咱们家园子里有好些呢,等几日采收上来晒干了,我打发人送一些,姑娘若爱吃,就说一声,赶明儿年年送来,比摘这园子里的强。”

    黛玉知他们家极善于讨好里头的主子,便笑道:“有劳了。”

    赖大家的方告辞,雪雁亲自送出去。

    走了一会子,雪雁问起那日在后门闹事的庄稼人,道:“不知干娘如何料理的?”算一算这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大概已经有了结果了。

    赖大家的微微一怔,半日才想起来这回事,迎着雪雁好奇的目光,她不觉叹了一声,道:“还能怎么着?周瑞两口子毕竟是太太的陪房,这么些年做的这事儿不止一两次,就是前几年他们女婿吃醉了和人纷争被送到衙门,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就弄出来了?如今太太看重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帮他们把后事了结了。”

    听完这些话,雪雁恍惚想起周瑞的女婿似乎是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做古董生意的,也不知道沾了周瑞家多少光,对荣国府里里外外都一清二楚。

    想罢,雪雁蹙了蹙眉头,轻声道:“就是说那庄稼人不曾讨得公道?”

    “公道?和咱们家谈什么公道?就是咱们家一个看大门儿的,也比他们庄稼人还体面呢!”赖大家的不甚在意,随即叹了一口气,“亏得我在跟前,不然还不得被打一顿撵出去?我交给你干爹料理了,好说歹说,叫周瑞家赔了五十两银子给他,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那人家里被周瑞家强占了五十亩上等好田,价值四百两银子,但是周瑞家一共才给二百五十两银子,何况那些地是那家的儿子近几年攒了钱才买下来的,好容易养得愈加肥沃非常,如何肯卖?可是凭他们怎么名正言顺,哪里敌得过荣国府的势力?险些被周瑞带人揍一顿,幸亏她在旁边拦住了,又请了赖大做主,才混弄过去了。

    只是那家人到底亏了一百两银子,又得罪了周瑞,只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这些赖大家的说给雪雁听,也是叫她提防周瑞家的意思,周瑞夫妇两口子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体面,最是睚眦必报,如今越发狐假虎威,得罪了他们,可落不得好。

    雪雁闻言,明白赖家已经尽力了,毕竟他们得顾忌王夫人的颜面。虽然周瑞家行事王夫人不知情,但是多少都是倚仗着王夫人之势,不拿国法官司当一回事儿。

    原著中凤姐包揽诉讼之时说过,王夫人再不做这些了,言下之意就是曾经也做过。

    难怪荣国府会败得那样迅速而彻底,外面子孙无能,内里当家主母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凤姐既敢放利钱,且知道如何放利钱,想必王夫人当年亦曾放过,所以十分顺手。

    一路默默无语,赖大家的道:“你回去罢。”

    想了想,再次提醒道:“周瑞家那事,你就藏在肚子里,横竖与你无关。另外,你们在园子里也好,平常见面也好,别得罪他们家,周瑞家的最近常去园子里逛,或是查看小丫鬟,或是盯着年轻主子,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雪雁叹道:“她去园子里倒无碍,我们姑娘不住在园子里,只把*馆当书房罢了。只是,恐怕我们早得罪了他们。”

    赖大家的脸上登时变色,道:“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不曾听说过?”

    雪雁道:“都有好几年了,干娘自然不知道。还是那年宝姑娘才进京时,因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薛家姨太太就送了几支宫花给奶奶姑娘们,打发周大娘去送,不想她竟是将最后两支送到我们姑娘跟前。干娘知道,论年纪,我们姑娘并不是最小的,论宾主,我们姑娘是客,偏她竟顺路送来,先失了礼,故此我们姑娘有些儿恼了,讽刺了两句,说得她无言以对。”

    赖大家的哼了一声,道:“也就她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王夫人不喜黛玉,周瑞家的最会察言观色,瞧出来了几分,便对黛玉有些漫不经心,怕就是因为这个才顺路送花,并不按着长幼宾主。

    自从元春封了妃,省了亲,二太太在府里的地位愈发尊贵了,每月二六之期还能进宫给贵妃请安,有时候瞅着老太太都有几分避让的意思。不说别的,就是府里下人只说宝姑娘的好,比自家三位姑娘还强,常说林姑娘尖酸刻薄小性儿不让人,也都是下头鉴貌辨色,故意传的,虽非王夫人之命,到底还是下人为了奉承王夫人。

    赖大家的婆婆是贾母的心腹丫头,他们家虽然都得了贾母的恩典,但是总要顾忌王夫人几分,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两边儿都不得罪,只是周瑞家的竟生出要几分压倒自己的心思,这如何使得?也不怕禁不住!故此赖大家的对周瑞家的颇有几分不喜和厌恶。

    “你别放在心上,你们姑娘讽刺得好,所以她才无话可说。”赖大家的安慰道,想了想,道:“只是周瑞家的到底有些心机,怕还记着呢,你们日后行事得小心些才是。”

    雪雁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忙含笑应了。

    赖大家的见她会意,一径去了。

    雪雁倒有些可怜那个被周瑞家如此欺侮的人,又觉得自己去乡下当小地主的想法恐怕将成泡影,无权无势的一个女子可不是任由人欺压盘剥?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十分沮丧,难道她就真的适合陪在黛玉身边为奴作婢不成?她可不想!

    她必须脱籍,必须从良,必须有自己的自由。

    只是原先的打算须得有些变化了,毕竟做小地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雪雁无精打采地往后门走去,借着送赖大家的离去的机会,她悄悄出了后门,在后街逛了一回,又花二三十个铜钱买了两件小巧玩意。

    不想回到屋里时,屋里寂静无声,只有黛玉在里间伏案作画,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另有容嬷嬷和张嬷嬷在外间榻上歇息,小丫头们大多跑出去顽了,但是紫鹃和汀兰几个都不在,雪雁便有些儿疑惑,问去哪里了。

    黛玉道:“我嫌闹得慌,叫她们去园子里顽了。”

    雪雁挽起衣袖,帮她研墨。

    作完画,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黛玉洗手时瞥见她带来的两件玩意,便道:“你出去了?”

    雪雁点点头,将周瑞家的事情说给她听。当初有人来闹事时,她亦曾告诉黛玉,黛玉几次问她后来如何,偏她不知,黛玉很有几分失望,如今她既然知道了,便先告诉黛玉,好叫她知道府里的事情,况且她还有话要告诉黛玉。

    末了雪雁叹道:“我瞧着府里像这样倚仗人势欺压百姓的事儿不止一两件,不知道瞒着府里头多少。如今府里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怕更有作威作福的事情。”说完,悄悄将嘴凑在黛玉耳边,道:“我听说琏二奶奶在外头拿着府里和琏二爷的名帖包揽诉讼呢,为了几千两银子,弄死了两条人命,还在外头放利钱,真真是为了钱不管不顾了。”

    黛玉吃了一惊,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可都是抄家杀头的罪过!”

    雪雁冷笑道:“都是瞒着府里头罢了。府里这些时日的月钱越发越迟,何也?难道琏二奶奶竟不曾早早去账房支钱不成?这可不是琏二奶奶的为人!这银子早支了,只是放出去给人使,等收了利钱再发放月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真真的重利盘剥。

    贾琏和凤姐两个真不愧是一对夫妻,油锅里的钱都敢捞出来花。

    一个连林家该上交国库和林如海做主说要分给林家宗族的钱倚仗权势悉数吞并,一个为了银子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竟像是几辈子没见过钱似的,难怪两位嬷嬷常说大家小姐都得识字明理,不然祸及家门,像凤姐这样的,可不是自掘坟墓?

    雪雁虽然佩服凤姐的心机手段本事,但是对于此,她却十分不赞同。

    而且曹公笔力之精便是如斯,明知凤姐做出许多恶事,偏偏就无法真正厌恶她。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便是如此了。

    黛玉想了想,道:“咱们房里从不曾缺钱,外祖母又常送钱来给我们使,因此我不曾留心月钱迟了。听你这么说,琏二嫂子果然在做这些事?”

    雪雁点了点头,原著里可是明明白白描述过的,而且她曾悄悄留心过,旺儿媳妇的确几次三番揣着银子包儿往凤姐院落里去,府里上到贾母,下到仆从的月钱也的确迟了几日,那笔银子却早就从账房支走了,除了凤姐,没有第二个人敢如此。

    黛玉见她如此确定,登时涨红了脸,半日方忍不住道:“真真是胆大包天!琏二嫂子这是不要命了?”虽然她早知凤姐贪婪成性,但是总觉得凤姐也不容易,谁承想竟做出这等事,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又问雪雁说的两条人命是怎么一回事。

    雪雁便把张金哥和那守备之子的故事说给她听。

    黛玉听得不禁滴下泪来,道:“他们倒是真真有情有义的一对夫妻。那张家父母还罢了,自作孽不可活,只是那守备呢?受了这样的气,又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惨淡!”

    雪雁摇摇头,只说不知。

    原著没有写那守备夫妻两人失去儿子后是何等伤悲,但是她能想象得到,必然是极为惨痛,而且将来荣国府败落之时,守备家也不会放过为儿子和儿媳报仇雪恨的机会。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若是荣国府不是犯了众怒,焉能到如此地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雪雁缓缓念出这么一句口耳相传的俗语,道:“姑娘且瞧着罢,终有一日,那守备家会讨得公道,正如这被周瑞家霸占了良田的庄稼人一样,今日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这一桩桩的事情,终将成为荣国府最终的罪名。

    黛玉点头道:“这话我信。雪雁,你说府里到底是怎么了?竟变得如此令人难以置信?我虽然知道府里不干净,总有这些事情,只是没想到竟到了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地步。”语气中充满了伤感和悲痛,似乎可以预见荣国府在绝路上越走越远。

    她在荣国府里住了这么多年,毕竟颇有情分。

    可惜,府里无人管,而她只是客居的亲戚,更加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荣国府是打从根子上就开始腐烂了,而且只知醉生梦死,这话雪雁不好跟黛玉说,只能叹息一声,偏在这时,听到有人通报说大奶奶来了,主仆二人忙从里间出来。

    容嬷嬷和张嬷嬷亦已醒了,各自请了安,然后出去,叫两个刚回来的小丫头过来倒茶。

    李纨坐下后,笑吟吟地道:“妹妹在屋里做什么?”

    黛玉和雪雁说的话不能告诉别人,便没回答,转而打量李纨一番,见她今儿面上透着一点儿喜色,并无平素槁木死灰之气,不觉一怔,她是何等聪明心性,一瞬间便已有所悟,道:“恭喜恭喜,想来嫂子已经心想事成了?”

    李纨点头笑道:“可不是,全赖妹妹和雪雁这丫头的功劳。”

    说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主仆二人听。

    贾兰几次三番去请教贾政,满脸尽是孺慕之思,贾政见了,果然十分欢喜。他本是极爱读书的人,偏没有从科举出身,得了恩典赏了主事之衔,所以觉得遗憾非常,好容易养一个儿子,不想又没了,因此甚是灰心。岂料儿子留下的这个孙子却有读书的天分,固然比不得宝玉天生的灵气,可是他踏实肯学,知道上进,贾政便挪出一个时辰来给贾兰讲解诗书。

    贾兰自小在府里受尽冷眼,早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虽是贾政嫡长子长孙,但因丧父之故,不大得贾政夫妇的喜欢,贾政夫妇半世只有贾珠一个出息的儿子,偏在婚后不久便死了,还不到二十岁,难免有几分迁怒到李纨母子身上。下人见风使舵,自然也就怠慢了他们。

    只是他们母子到底不像赵姨娘和贾环那样惹人厌恶,李纨又是个有本事的,清净守节给荣国府带来荣光,所以不敢明着怠慢他们,日子还略略过得去。

    贾兰经常将浅显的东西提出来请教贾政,这些其实他早跟黛玉学得滚瓜烂熟,起先贾政不大在意,可是最近半个月来越来越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浅显的东西贾兰也不知道?问起贾兰在学堂里学了什么,贾兰吞吞吐吐就是不说,他早得了李纨的嘱咐,作为学生说家塾大儒的不是,会惹来很多闲言碎语对他不好,所以他就不说,只低头不语。

    贾政好奇心起,便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择日去家塾里一探。

    这一探,险些将他气得半死,贾代儒并未坐镇家塾,学生并未上课,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说笑,仅有贾兰并贾菌两个在角落里用心看书,更有几个标致妩媚的小学生你侬我侬,满嘴里打情骂俏,还有薛蟠搂着两个小学生喝酒吃肉,真是一片乌烟瘴气!

    黛玉听到这里,道:“想来二舅舅是打算整治家塾了?”

    李纨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儿无奈之色,低声道:“老爷并没有整治家塾,毕竟那位还是府里长辈老人家,老爷极重体面,如何肯有所指责?只能忍下来。又有薛大爷毕竟不是咱们家的爷们,老爷不好深管,只好传话说不叫兰儿去学堂里上学,另外给兰儿请了个先生,现今兰儿和菌哥儿就在老爷书房里跟先生上课,还有环哥儿。”

    说到这里,又冷笑道:“真真叫我不知道怎么说赵姨娘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偏她还特特闹腾了一番,说府里不舍得给贾环在家塾里上学的八两银子,所以不叫环哥儿去家塾!妹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为了八两银子,竟连环哥儿的前程都不顾了。”

    黛玉道:“赵姨娘素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和她一般见识作甚。”

    李纨失笑道:“妹妹说的是,我倒糊涂了。好在老爷一心盼着环哥儿和兰儿读书上进,下了死命令不许叔侄两个再去家塾,训斥了赵姨娘一番,又叫人传话给宝玉,若是上学,也去书房,只是宝玉自从进了园子,十分快活,哪里肯碰书本子?他生平又最怕老爷,不肯在老爷跟前读书,便由老太太做主,托病不去上学。”

    提到宝玉的性子,李纨暗暗摇头,自己为了儿子苦心孤诣地算计一场,宝玉若说要读书不知有多少好处送到他跟前,偏他不知道惜福,只知道在园子里四处游荡,无所事事。

    自从在书房里另外请了先生上课后,三五日后,贾兰便不再隐藏他从黛玉处学的东西,功课一时之间突飞猛进,喜得贾政不知如何是好,越发觉得是家塾耽误了贾兰。

    李纨站起身,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雪雁,红着眼圈儿道:“若不是妹妹和雪雁为我们娘儿两个出谋划策,我兰儿哪有今日?”

    黛玉忙道:“这些都是大嫂子一片慈母之心,谢我做什么。”

    李纨松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后取出一对赤金镶红宝的小凤钗,璀璨夺目,探手插在黛玉鬓边,道:“好妹妹,你教导兰儿许多时候,我满肚子的感激都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如何感谢妹妹,妹妹别嫌我俗,这一对小凤钗还是我母亲给我陪嫁的东西,自从你大哥哥没了,我一直收着不曾戴过,今儿送给妹妹,略表一点心意。”

    说着,轻叹道:“妹妹别嫌我吝啬,可是我一个寡妇人家,终究得给兰儿打算。”

    贾兰上学读书、娶妻生子、科举取士,样样都得花钱,她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攒起来,以免事到临头了手里没有足够的银钱为贾兰打点。她也知府里都说她攥着钱一个不花,但是别人不会为贾兰着想,唯有她一个做母亲的疼着,为了儿子,多少闲话她都能忍着。

    黛玉摸了摸鬓边的新钗,笑道:“你谢我自是你的一番心意,我还嫌弃你送的贵重与否不成?就是你送我一张纸,一朵花儿,只要你真心和我好,我心里也觉得价比千金。”

    李纨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看向黛玉的眼神亦很柔和。

    雪雁却很高兴,黛玉和李纨交好的话,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因为李纨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她将自己房里管得没出过一丝差错,绝非原著上说的尚德不尚才,不过因为是寡妇奶奶不好管府里那一摊子事情罢了,黛玉在她身上总能学到一些东西。

    容嬷嬷和张嬷嬷虽好,只是礼仪和手段懂得多,很多管家的本事不如真正的大家主母。

    黛玉礼仪风度都是数一数二,管家本事过人,但是应酬交际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她只在桑家学过一星半点,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学过,不免有些美中不足。而她所缺的,恰是李纨身上具有的。

    经过此事,李纨对待黛玉果然十分尽心。

    李家乃是书香门第,其父乃是国子监祭酒,称得上是清贵世家,她自小由其母教导管家理事,按着长子长媳教的,出门应酬走动过多年,有很多闺阁密友,后来守寡才闭门不出。

    黛玉从中获益良多,正在意犹未尽之时,接了张惠打发人送来的帖子。

    拜见过张夫人,张夫人拉着她说了一会话,见行事越发比先前周全了,心里很是赞叹不已,并不久留她,便叫小女儿张惠带黛玉往花园子里逛去。

    张惠今日请了十来个世交故旧家的千金来顽,有黛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都在花园子里,或是荡秋千,或是围坐草地上斗草,底下铺着大毡毯,好一幅闺阁嬉戏图。

    张惠带着黛玉过去与众人相见,笑道:“你们今儿不住追问我那些诗词是谁做的,今儿我给你们带来了,这可是咱们闺阁中的诗仙。”

    众人一听,各自丢下手里事情,围了上来。

33第三十三章

    听到张惠之赞,又见众目露好奇之色,黛玉禁不住含羞道:“惠姐姐过誉了,不过读了几本书,算什么诗仙?姐姐此言,将古置于何地了?”

    张惠目光灵动,蕴满笑意,道:“谁让和古比了?咱们原比不得什么诗仙李太白。是咱们女子中的诗仙,这一称号却是名副其实。”

    又向众道:“前儿做的诗词们适才也看了,若还是不信,只管当面考她,做出来的诗词文章,最有一番风流别致心肠!”

    众闻言,除了桑婉桑媛墨新三外,余者都十分诧异,不由得看向黛玉。

    黛玉忙道:“快别听惠姐姐胡说,明明她做的就比好,不信就问问婉儿,婉儿不说,媛儿也知道,就是新姐姐前儿也见识过惠姐姐做的诗。”

    墨新抿嘴一笑,道:“别问,不知道。”

    桑婉亦一旁摆手道:“罢,罢,们这些诗翁别们跟前说文章,谁叫们姐妹总是垫底儿,亏得还问们。”她和桑媛出身武将世家,虽也读书识字明廓义,到底没有祖辈陶冶教育,诗词歌赋不精,遂逗得众都笑将起来。

    黛玉等她们笑完了,方与诸位小姐厮见。

    其中永昌公主之女赵嫣然身份最为尊贵,毕竟是皇家血脉,乃是当今的表妹,又比众年长两岁,已经及笄了,故含笑相扶,上下打量了黛玉一番,见她生得袅娜纤巧,风流婉转,不禁赞道:“怪道都夸,见了,也觉得爱不过来呢!”

    黛玉忙笑道:“黛玉蒲柳之姿,萤火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

    嫣然听得不禁嫣然一笑,面上如带一抹□,忍不住伸手轻轻拧着黛玉粉腮,道:“瞧这一张嘴,仿佛也噙着们江南的钟灵毓秀之气,叫听了好不欢喜。”

    张惠又插口道:“她做的诗词更有灵气呢。”

    嫣然道:“自然知道。”

    说着,向黛玉道:“荣国府今年上元节贤德妃省亲,省亲园子里做的诗词,贤德妃命誊抄出来,自己叙其优劣,又叫镌刻省亲园子里是也不是?”

    黛玉点头道:“确有此事。”

    莫不是传了出去?黛玉不禁有些忧心。

    嫣然笑道:“们做的诗词,宫里头虽不是头一份,却称得上是出类拔萃。那日省亲时各家都做了无数诗词,皇太后老圣甚喜,叫誊抄录册,为省亲颂,后宫争相抄阅,倒还是们做的好些,连皇太后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到了们府上。”

    黛玉一听,却有些惶恐,道:“哪有那么好,皇太后谬赞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荣国府焉能立于风头浪尖?

    她心里担心,却也明白若是荣国府知道,恐怕反而是喜大于怕。

    嫣然轻轻一笑,安抚道:“别怕,那些诗词不过后宫里头看,传不到外面去,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去给皇太后请安时才见到的。”

    黛玉闻听此言,面上略略一宽。

    嫣然品度黛玉言行举止,心中甚是满意,笑着道:“走,才瞧见惠儿家里有几株开得极好的花儿,咱们且去作几首诗。”

    拉着黛玉过去,一面走,一面转头跟张惠道:“快叫准备好酒,将藏的梨花酿搬两坛子出来,不许小气!咱们作完了诗再吃酒。”

    张惠啐道:“就爱吃酒,仔细公主知道!”

    话虽如此,仍旧如此吩咐下去,又对众道:“身边留一两个听唤,嬷嬷们和其他的丫头都散了罢,那边花荫下也有给嬷嬷们和丫头们预备的茶点,歇歇脚倒好。”

    众都依了,各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

    紫鹃亦对雪雁道:“跟着姑娘,先过去,若累了,再过来换。”

    雪雁点了点头。

    小姐们花园里嬉戏顽耍,嬷嬷们和丫鬟们亦是三五成群。

    雪雁得了空闲,可巧桑婉的大丫鬟秀月和她熟,便带她认识别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她们都是同样的身份,一样的丫头,聚集一起,叽叽喳喳,说衣裳怎样配色好看,珠宝比金玉好,什么发髻配什么首饰等等。

    又有几个丫头问及雪雁江南苏绣的花样配色,雪雁也不藏私,都一一告知她们。

    雪雁和众闲话一番,待众都对针线花样没了兴致,转而说起别事时,她便移到旁边,托腮坐花树下面看黛玉悠游自地和诸位小姐来往,或是联诗作对,或是高谈阔论,一张张笑颜如同暮春中的姣花,鲜艳明媚。

    黛玉多了几位手帕交,婚事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雪雁觉得很欢喜。

    大家娶妇,一看门楣,二看根基,三看品性,四看礼仪,最重要的还得看脉多寡。

    黛玉的手帕交虽比不得别的多,奈何这些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之家的嫡女,尤其赵嫣然是长公主之女,张惠是一品大学士之女,张璇今年一开春就升了大学士,极得当今重用,前者是皇族之后,后者是清流千金,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以荣国府的身份,三春是决计没资格和她们成为闺阁密友的。

    另外黛玉还有林家几门故旧世交家没算内呢,林如海虽然没了,可留下的这些高官脉都给黛玉了,谁做了黛玉的夫婿,自然而然就和这些家有了来往。

    其实说实话,三春还有荣国府这个靠山呢,她们都不能,何况黛玉?若没有桑家一大家子的权势,单凭着黛玉一个前盐课御史之女,是无法与她们结交的,走茶凉,谁乎?好桑家仁义,那几门故旧世交也厚道,怜悯她自小父母双亡,乐意带她走动。

    按着这样的发展,眼下三年内,黛玉无忧矣。

    三年后,该操心的便是黛玉的婚事了,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饥荒可打。

    贾母执意撮合双玉,如今有她上头压着倒好,不然荣国府随随便便给黛玉说一门亲远远打发了,黛玉哭都来不及。王夫不喜黛玉,贾赦给自己择婿又是中山狼,贾政官职极小,所结交的除了荣国府原先的世交,别的都平常,能指望他们么?不能。

    只盼着贾母过几年能明白自己心愿难以达成,给黛玉说个好家。

    雪雁屈指一算,时光逝如春水,自穿越至今,已有三四年了,看着黛玉一步步地摆脱悲剧,未来可期,她暗暗为黛玉欢喜,接下来也该好好为自己谋划一番了,她得想好,自己到底是依照本心去乡下做个种田的小地主,过着平淡的日子,还是走另外的生。

    经历过一世,她骨子里愈发向往天高云淡,而非惑于繁华锦绣之中。

    京城中的荣华富贵虽好,但愈是富贵,所担负的就愈多,面临着的不止阴谋算计,还有同等身份之的两面三刀,隔岸观火,就是眼前这些姑娘们,或许都跟张惠好,但是彼此间也不是个个都亲如姐妹,往往她们的家庭决定了她们应酬交际的圈子。

    乡下衣食起居不如京城里,但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就是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之事。

    她还是坚守本心罢,归于田园,虽然乡下的地主不好做,但是她服侍过黛玉一场,有心的帮助下,黛玉将来的夫家不会太过简单,有这一层关系,自己应该不会像那个被周瑞家霸占良田的庄稼那么倒霉。说来说去,她也有权势可倚仗不是?

    雪雁眉头蹙了蹙,就是没有父母丈夫兄弟,一个女家乡下当个地主也很惹非议。

    到时再说罢,她今年才十五岁,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好各种打算,谁知道到那时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另外有涉足自己的生活。

    想通了这一点,雪雁放下胸中块石。

    “怎么不去一起顽?”秋菊含笑走了过来,问道。

    秋菊是嫣然的大丫鬟之一,现今跟赵嫣然身边的是春兰,所以秋菊和雪雁一样都很清闲,雪雁笑着让座,因为黛玉身边容嬷嬷和张嬷嬷的缘故,她对永昌公主府上的一向很有好感,道:“姐姐快坐,觉得有些热,就略歇歇。”

    秋菊矜持地笑着坐下,道:“们京城里住了好几年,倒嫌这里热?想着,还是们家乡的这时候更热一些罢?”

    雪雁道:“说起来,江南终究要比京城湿热一些,这里倒干爽。”

    秋菊略一点头,半转过脸,望着雪雁雪白的一张脸,靛青的眉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果然不记得家里了?瞧着竟是十分面善,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雪雁闻言一呆,难道她还跟香菱似的,是被拐卖的大家小姐不成?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哑然失笑,大户家的小姐走动时,身边奶娘丫鬟仆从一堆跟着,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被拐了去?香菱之所以被拐,乃是因为他们甄家家境虽好,到底仅是一般乡绅,只有一个男仆抱着,所以才丢了。

    因为原身进林家时太小,只有五岁,所以不记得家乡父母,但是她接收记忆时,模模糊糊得到过三五个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家徒四壁,贫困凄凉。

    雪雁认为自己不是大家小姐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被卖进林家的时候,还带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封。一般来说,哪家的孩子一落地都有一张生辰八字帖,大户家不愁没写,但是贫苦家也得记着自己家孩子的生辰八字,所以多是请写,写好了由母亲收着,帖子上不仅有生辰八字,还有籍贯、姓氏,等到定亲时,再添上祖宗三代等,这就是庚帖了。

    生辰八字和籍贯、姓氏不变,所以自出生就写红纸上,富贵家有的用红缎子。名字可能刚落草没有取,而且祖宗三代却时有变化,可能落草到成年之间,祖宗三代各有升迁当官的,所以名字和祖宗三代的官职这些就得定亲时写上,不写名字也使得。

    当初认干亲的时候雪雁看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帖,上头明明确确地写了苏州府农户,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取名顾忌,所以直接写上了名字,叫王小妞,俗之又俗的名字。

    综合以上种种,雪雁认为自己绝对不是大户家的小姐,也不可能有达官显贵的亲戚。

    王家要真有达官显贵的亲戚,能穷到卖女儿么?

    因此扑哧一笑,伸手挽了挽鬓边的秀发,皓如白玉的右腕上两只虾须镯叮当作响,日阳下熠熠生辉,道:“才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个都说眼熟呢?今儿姐姐这么说,正月里贤德妃娘娘省亲,娘娘带进宫里的抱琴姐姐也是这么说。”

    秋菊奇道:“也有别说面善?道只有们公主这么说呢!不止公主说,连们大奶奶也说,原不信,不想今儿见了才知道,到底是们公主和大奶奶看得准。”永昌公主说给张氏听时,可巧秋菊服侍嫣然一旁,故也听到了。

    此话一落,反倒是雪雁吃了一惊,道:“公主也说过?这就奇了。”

    雪雁自认绝不可能有什么古怪身世,怎么都说她面熟呢?

    秋菊想了想,笑道:“许是的确长得像谁也未可知。们公主虽这样说过,同时也说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眉眼相似非亲非故的好多着呢!”

    雪雁道:“公主说得极是呢!就是们姑娘,眉眼像们姑娘的也大有。”

    十二个小戏子里龄官长得有几分神似黛玉,丫鬟里晴雯眉眼有几分肖似黛玉,香菱又像曾经的秦可卿,贾宝玉和甄宝玉距离数千里之远,虽然说是老亲,实际上几代以内也没有什么血缘亲近关系,可是他们就长得一模一样,可见这长相并不能代表什么。

    秋菊见她并不好奇,且认可永昌公主的说法,不禁微觉奇怪,笑道:“等明儿想起来了就告诉。起先还觉得算不得什么,可如今还有别说像谁,倒好奇起来了。”

    雪雁莞尔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她对此并不热心,只觉得大家都是为了圆自己好奇之心罢了。

    忽见黛玉招手,道:“雪雁,过来。”

    雪雁起身别过秋菊,走了过去,笑道:“姑娘叫做什么?”

    黛玉拉着雪雁,对众笑道:“咱们今儿作的诗联的句,既然们都要誊抄带回去,叫这丫头誊抄罢!她别的不成,字练了好几年,倒还端正能入眼。”

    原来她们方才围着花丛,作了许多诗,又联了许多句,诗是各自写粉笺子上,联句时是黛玉执笔录下,却都只有一份,奈何众都想带回去收藏,几番争执不下,黛玉便提议誊抄出来,各带一份。

    她们都是有身份的,纵是带走,也不过自看,并不传与闺阁之外。

    不想她们都懒怠动手,觉得要誊抄十几份实太累,若是各自誊抄自己的又不耐烦,偏她们身边的丫头虽有几个读书识字的,书法却难以见,故黛玉便想起雪雁来。

    雪雁自从跟她读书认字,一直勤加练习书法,遍阅群书,丝毫不曾懈怠,有时勤勉得让黛玉都自愧不如,现今一笔颜体已经和探春仿佛了,甚至更加老道。

    嫣然便叫雪雁写两个字瞧瞧。

    黛玉拿起笔,蘸足了墨汁递给雪雁,雪雁只好一笑,落纸上。

    “好字,好字。”嫣然拿起看了看,赞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妹妹,既这么着,就烦劳的丫鬟了。”

    黛玉笑道:“她叫雪雁,跟了许多年呢!”

    张惠忙叫两个丫头上来,一个捧着笺子,一个替雪雁研墨。

    诗句并不甚多,但是誊抄出十几份出来,数目就有些多了,雪雁埋头苦写,一丝不苟地抄写,直写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她们需要的誊写下来。

    细细校对一遍,并无疏漏过错,雪雁方送到众跟前。

    嫣然看毕,甚是喜悦,命春兰收了,可巧此时已摆了酒席,便对张惠道:“难为她写了这么长时间,好生赏她两杯酒吃吃。”

    用饭时,又捡了席面上几道菜赏给雪雁,雪雁面上笑盈盈受了,实则味同嚼蜡。

    虽然荣国府的主子很喜欢把自己席面上的菜赏给下,以示恩宠,但是雪雁可从未吃过别的剩菜、她跟着黛玉,要么就是黛玉叫她们陪着一同吃,要么就是让她们自己吃,从来不把自己吃剩的东西赏给她们。

    好容易用完,雪雁忙不迭地上来服侍黛玉洗漱。

    待得傍晚曲终散,嫣然携着誊抄的笔墨回家,去永昌公主房里请安。

    张氏素知这个小姑子性情十分执拗,恐娘家请的有谁得罪她,不想见她神情愉悦,便知不曾有怠慢于她,心中登时一宽,遂笑道:“公主才说乐不思蜀,要去接呢。”

    嫣然嘴角含着一抹笑容,道:“今儿见到那林姑娘了,果然极好。”

    永昌公主坐上头,听了这话,不觉一愣,旋即嗔道:“莫不是为了这个才回了惠儿的帖子过去的?真真是淘气得不行,明儿跟进宫去,请皇太后老家好好教导教导。”

    嫣然道:“哪里能怨呢?怪只怪们叫看到的那诗,都说好,原不信,见了这林妹妹,才思敏捷,作诗联句纤巧不落俗套,真真是好,这些中皆不及她。只不知道那个和她平分秋色的薛宝钗又如何,见那首诗也极好,更贴切颂圣二字。”

    原来嫣然宫中和诸公主郡主一同上学,因看了皇太后称赞不已的省亲颂,心中不服,才特特挑张惠做东时一会黛玉,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黛玉此可交,她倒也真用心了。

    张氏听完,又笑又叹,道:“林姑娘还罢了,和娘家颇有情分,只这薛家小姐,怕是见不得了,毕竟素无往来。”

    永昌公主却道:“和都见过,也就是嫣然没见过,忘了?”

    张氏忙道:“哪里忘了?还记得呢!倒生得好模样气度,比林姑娘另有一种妩媚风流,咱们素日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鲜少有赛过她的,就是身份低了些。”

    嫣然眼睛一亮,道:“今儿见了林妹妹觉得世上已是罕见,莫不是还有不相上下的?”

    张氏点点头。

    嫣然素喜作诗,偏天分不高,闻言不禁动了心思,可是旋即一想,宝钗的身份实难入她们这些女孩儿眼里,只得作罢,她们这些女孩儿结交闺阁密友,也要看出身门第。

    永昌公主叹道:“荣国府几个女孩儿都是少见的,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

    不止永昌公主如此想法,张氏亦有同感。

    若是荣国府有女眷带着她们出来走动,并习学应酬交际,纵然进不得一二等家,却也能说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偏他们府里都不重视,导致贾赦之女已经及笄了还没有家,更没有上门提亲,大的没有许,下面就更别提了。

    永昌公主叫嫣然回房歇息,等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方问张氏道:“听说桑家现今很看重林大的千金,瞧着可有什么眉目?”

    张氏沉吟片刻,道:“也难看出什么来。妈常叹息说,虽有桑家给林姑娘撑腰,多学些东西,少受些委屈,只是婚事上终究还得荣国府做主,若是史太君不松口,桑家不能给林姑娘相看家。好有桑家看着,荣国府再不济也不能给林姑娘相看不堪的家。”

    说完,她不觉生出疑惑,问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永昌公主笑道:“倒觉得这林姑娘不错,想着明儿给她做个大媒。”

    张氏一怔,面露不解,心里却隐隐约约觉得此事可行,说不定有永昌公主做媒,自己父母也不必费心了,她回娘家时,曾听父母说过,受了林如海之托,黛玉婚事上照看一二。

    “不知公主看中了什么家?”心里得有个数才行。

    永昌公主摆摆手,道:“别问,林姑娘还小呢,纵是现今说了也未必能成,且等一二年再说,横竖有主意了,到时候做大媒,他们还拒绝不成?”若不是上皇对这些老臣颇为慈悲,她也不大瞧得上荣国府的行事手段。

    张氏叹道:“林姑娘的亲事怕不容易,要是别家的女孩儿,想必如今已经有上门说亲了,虽无父母,却有家产傍身呢!偏是荣国府的。若有公主做媒,反是她的福气。现今有史太君护着倒好,赶明儿史太君不成了,林姑娘就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死路一条,另外就是由荣国府做主随随便便地将她远远打发了。”这样一来,就没追究林家的那笔财物了。

    永昌公主摇头道:“别把想得太好,荣国府面对这笔财物动心,焉知别不动心?毕竟林家的财物不是小数目。她就是抱着金元宝的三岁娃娃走闹市上,不管谁见了谁都想抢,只是看能不能慈悲些给她多留一点子罢了。”

    永昌公主年纪愈大,心思愈慈悲,很怜悯黛玉,才有此等言语。

    张氏暗暗叹息,道:“终究是没有父母依靠的缘故。”

    其实世上似黛玉这等命运的何止她一,不过她住荣国府里,而荣国府是京城第二等家,又出了一位娘娘,行事不知收敛,所以尽别眼里罢了。

    永昌公主虽有前头一番言语,但终究并没有放心上,次日携带爱女进宫给皇太后请安时,偏宫门口遇到许多大轿,头攒动,不觉皱眉道:“怎么一回事?”

    忙有宫女回答道:“今儿是十二日,后宫椒房眷属可进宫请安的日子。”

    永昌公主恍然大悟,道:“却忘记了圣的这一道恩典。”

    虽有许多后宫嫔妃之母前来,但是永昌公主何等身份,断然没有被别挡路的道理,因此众纷纷让道,先让公主之轿进去。

    先给永昌公主让路的却是荣国府的王夫。

    永昌公主脸上带了一点赞许,隔着帘子问贾母是否安好。

    王夫忙恭敬答道:“都好呢,只是天热,不大爱动,家叫哥儿姐儿陪着说话。”

    永昌公主笑道:“明儿们老太君闲了,带着小姐们常到府上走动走动才好,就爱们家几个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比女儿强些。”

    王夫连称不敢,神色十分惶恐。

    永昌公主微微一笑,坐着大轿一径而去。

    王夫看着永昌公主的大轿先进了宫门,怔怔出了一阵神,好容易众进去了,才轮到她,贾政品级不高,连带王夫诰命亦是最低,好她是以荣国府之名进宫请候看视元春,倒也不是最后,很快便得了允许,和一干椒房眷属一起先往皇后宫里请安。

    可巧皇后正分派东西,有一份东西吩咐夏太监亲自送去,嘱咐道:“小佛堂那边最是怕热,夏日用的冰和东西都不许短了。”

    夏太监知道那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地应是,领了东西退下。

    皇后方抽空对来请安的说道:“们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别这里耽搁了,过去罢。”

    众忙谢恩,依次告退。

    出了皇后的正宫,王夫才往元春所住的凤藻宫走去。

    还未进凤藻宫,就有元春遣来的抱琴站门口迎着,王夫随着她进去,一路行来,看着黄瓦红墙,饶是本性沉稳,亦忍不住有些激荡,这是她女儿居住的地方呢,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女儿不仅给家里带来了荣耀,亦给她这个母亲带来了底气。

    可是母女离别,骨肉各方,终究不是十全十美,好,她能月月见到女儿,以慰思女之苦。

    引着王夫到元春家常坐卧之处,元春只穿着家常衣裳,虽说是家常衣裳,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气度雍容依旧,见到王夫以国礼参拜,忙起身扶起,道:“母亲快别多礼,咱们娘儿好容易见了,就好好说一会子话。”

    王夫关切地道:“娘娘一切安好?”

    她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比比皆是,元春到底又比当今圣大了两岁,虽说两岁不大显,可宫里就显出来了。

    “一切都好着呢,府里可好?老太太安?宝玉可还淘气不淘气?”元春眼里掠过一丝苦笑,只是这笑却不好露王夫跟前,她虽然从五品女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可是论起恩宠,却还不及周贵,更遑论吴贵妃了。

    提起宝玉,王夫面上露出浓浓的笑意,道:“劳娘娘记挂着,老太太好,宝玉现今自从住进园子里,也不大淘气了。”

    元春点头道:“宝玉天性颖慧,三四岁时就教他认得几千个字,府里这些子弟皆不及他,倘若好好攻读诗书,未尝没有金榜题名之时。虽说他园子里随同姐妹读书,到底也该叫老爷管教管教,好好上学。”

    王夫听元春赞叹宝玉,心中喜悦,待得听到让宝玉读书,不禁有些为难,叹道:“娘娘说的何尝不知?只是原先珠儿因读书得了那样的结果,被生生地剜去了一颗心,现今宝玉生得又弱,哪里敢约束他?何况他又怕老爷,每回见了都吓得浑身打哆嗦,越瞧越觉得可怜,只好依着老太太,让他暂且和姐妹们读书作伴。想着宝玉还年轻,年轻总不免有些荒唐,等明儿给他娶一房知道劝谏夫君读书经济的贤妻,想来就知道上进了。”

    听到此处,元春不禁想起宝钗和黛玉之容貌才情,又想到贾母和王夫之争,顿觉为难,道:“宝玉的亲事母亲可有主意了?”

    王夫精神大振,这才是她进宫的缘由呢,遂轻叹道:“老太太看着林丫头好,却觉得宝丫头好。宝丫头素来知道劝谏宝玉上进,她为又沉稳和平,从不和宝玉一起胡闹,极合的心意,偏老太太只看重林丫头,这叫如何是好?”

    王夫心底有些委屈,她是快五十岁的了,鬓发已白,还得贾母跟前立规矩,这也罢了,原是该的,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熬到做婆婆的?她只恨自己连宝玉婚事的主都做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她要给儿子娶一个顺心如意的媳妇都不成?

    元春一一听完,按着她的想法,自然是黛玉有身份,可是按喜好,终究宝钗得王夫的意,而后者是王夫嫡亲的外甥女,日后行事和王夫一条心,看着母亲鬓边点点白发,她不禁有些心疼,劝道:“老太太上了年纪,也是为了外孙女的终身,母亲千万别和老太太争执,若是母亲果然看中了宝钗,将来宝玉的亲事还有做主的时候呢!”

    王夫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念佛不绝,半日方笑道:“哪里敢和老太太争执?林丫头虽好,却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如宝丫头有见识,林丫头只顾着跟宝玉吟诗作赋,从来不知劝谏宝玉上进,做不得贤妻良母。”

    元春淡淡一笑,道:“怨不得林妹妹,她毕竟姓林,又是妹妹,哪有对哥哥指手画脚的道理?宝玉再不肯读书,上头有老爷太太管教,有老太太说他,也不是别能教导的。”

    王夫一怔,深以为然。

    元春微微一叹,她虽深宫,却知道黛玉现今不比从前,不说别的,单是桑家一门亲戚就足以傲视群伦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世故旧交,劝王夫道:“林妹妹并不是一无是处,单是这几样,就是宝丫头所不及的。”

    薛家进京,除了贾府和王子腾家两处,再无来往走动的亲友,王夫自是深知,先前听元春看重自己的意思,心中正欢喜,如今再听此言,不觉红了眼眶儿,道:“也知道林丫头有林丫头的好处,可是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况且若她进了门,有老太太护着,又有那么几门亲友看着,哪里敢把她当媳妇使唤?略传出一点子,可就是的不是了。”

    声音越说越低,拿着手帕掩了掩嘴角,悄声道:“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先前却也说她性情稳重和平,行事大方,家中有百万之富,嫁妆尽有的。最要紧的是,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娘娘深知,宝丫头却有一块儿金锁,是个和尚道士给的,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上头的吉利话和宝玉的竟是一对儿,娘娘看,这可不是天赐良缘?难道和尚道士的话还有错?上个月宝玉被魇住了,出的气儿都没了,只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遍,宝玉就大好了,这样的造化,别可是没有的,怎能不信?”

    元春越听越奇,她就说上个月王夫怎么没有请示进宫,忙道:“宝玉可好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带个消息进宫来给?”

    王夫叹道:“和尚道士说除了亲身妻母外,余者皆不可见,只顾着房里守着宝玉和凤丫头了,哪里能分出身来进宫给娘娘请安?通灵宝玉既这样灵验,想来金锁同样是有来历的,这也是看重宝丫头的缘故。”

    元春犹豫了一下,道:“林姑父没了,林妹妹也是有嫁妆的。”

    她常和家中有消息往来,虽然无明说,可是她亦是绝顶聪慧女子,焉能不知林家财物尽入府中,如今财物已花掉许多,若不许黛玉进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除非到黛玉出嫁之时将此财物尽还,可是府里情况她亦深知,哪里有钱还?

    王夫忙道:“林丫头虽有,可是到进门的时候能有几个还不知道呢!”

    元春亦知此理,沉默半日,道:“罢了,横竖宝玉还小,自有道理。前儿进上的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宫里今儿才分下来,母亲拿几瓶家去尝尝,若觉得好,明儿再叫送些。”

    进上之物王夫从前不大能得,如今依靠女儿得了,自觉面上十分荣耀。

    还想再说什么,已到了出宫之时,元春顿觉心酸不舍,王夫好生劝慰了一番,方才出宫,既得了元春之意,于宝玉婚事上自己做主算是十拿九稳了。

    过完饯花节,元春打发夏守忠往荣国府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令其五月初一到初三往玉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贾珍带着爷们跪香拜佛,随着银子一同送过去的,还有端午节的节礼,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

    可巧黛玉等姐妹贾母房中说话,见了所赐之物都觉诧异。

    原来这些节礼中宝钗和宝玉竟是一样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同,东西最少,仅有两把宫扇和数珠儿,别无他物。

    东西却是普通,只不过宫里出来的便带着十分体面。

    因宝玉出门不,贾母叫袭给宝玉收了,又叫她提醒宝玉次日五更天去谢恩,余者姐妹们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上去收了自家姑娘得的赏赐,雪雁捧着扇子和数珠儿,微一抬头,便看见贾母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贾母道:“天气愈热,倒乏了,们去顽罢!”

    众都知贾母心里不痛快,忙起身相继告退,出了房都无话说,各自散了。

    黛玉回到房里,立窗下看着外面天高云淡,暗自思量:省亲的时候,她和宝钗得到同样的赞誉,同样的赏赐,然而入住大观园时,宝钗便比自己高了一截,压过府里的姐妹成为谕旨上唯一和宝玉并驾齐驱的名字,想来其中二舅母功不可没。如今赏赐这样的节礼下来,是告诉贾母,亦是告诉府里等,她赞同金玉良缘。

    说到宝玉,黛玉心中一酸便即丢开了,倒也不意。她却知道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贾母做主,自己的愿意与否并不要紧,不管是嫁给宝玉,亦或者是别,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雪雁和紫鹃等十分忧心地看着她,恐她为了这份节礼生气。

    和紫鹃不同,雪雁认为黛玉生气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元春赞同金玉良缘,黛玉对此早没心思了,而是她府里和三春姐妹一样被轻视了。和那些闺阁密友交往这么些日子,再怎么说,黛玉也知道宝钗的出身是比不上自己的,连三春都比不上,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客得到的东西胜过她们所有,她们姐妹四个顿觉面上生疼,似被打了一记耳光。

    黛玉听房里寂静无声,少时便回过神来,见众脸色,笑道:“看着做什么?不过是几件东西,值什么?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子生气。”

    话音一落,就听李纨窗外笑道:“就说,再没有恼的意思。”

    李纨与黛玉相交最多,深知黛玉心思,不过是看贾母安排,对宝玉和姐妹们并无二样,且几次三番和湘云拌嘴,也不曾记恨过。

    黛玉笑道:“天热得很,不家看着兰哥儿做功课,过来做什么?”

    李纨自顾自掀了帘子进来,叫素云捧上一匹纱、一匹罗,道:“娘娘才赏的东西,瞧了,比官用的细密轻软,偏除了扇子和珠子再没得什么,故一样给一匹做衣裳,颜色虽淡了些,但是房里巧儿多,给多配些娇艳颜色,也就不避讳了。”

    雪雁赶上前接了,笑道:“正说今年官用的纱罗不好,谁知大奶奶就送来了。”

    黛玉莞尔道:“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咱们还能少了这些?”

    李纨却道:“收了,就觉得高兴,咱们两个还生分不成?”说着眼眶儿一红,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也给了们娘儿俩许多东西呢,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得用的,尤其是那些书本子笔墨纸砚,先生夸赞兰哥儿功课,全赖妹妹私底下帮着教他。”

    黛玉酷爱读书,每常闲了,便去李纨那里。贾兰虽书房里上学,可是外面请的先生做八股文还使得,却十分迂腐,论起灵气,却不及黛玉多矣,故仍常请教黛玉。

    等李纨走了,小荷从外面跑回来,道:“姑娘,娘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因宝姑娘和宝玉是一样的,故府里上下等都议论呢,说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将宝姑娘指给宝玉,要结金玉良缘呢!”

    黛玉笑道:“就们爱嚼舌根,不过是一回节礼,还没定呢,仔细宝姐姐的名声!”

    黛玉所担忧者乃是宝钗的清白名声,雪雁却以为王夫和薛家巴不得传得尽皆知。

34第三十四章

    看到雪雁的神色,黛玉便知她的想法,叹道:“也难为宝姐姐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是遵从而已。

    金玉良缘沸沸扬扬地传了这么久,如今不过是再添一桩罢了。

    黛玉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身边严防死守,既有教习嬷嬷之功,又有赖大家之助,府里下人虽常有人说自己小性儿刻薄,但是关于这类事关清白的名声却已经销声匿迹了。

    念及于此,又不觉有些同情宝钗。

    自己没有这些名声,虽有贾母意愿,但是将来若是不成,倒还可以另有前程。只是宝钗在贾母的不同意下,两方母亲出此下策,黛玉认为这真真是下策,竟是不管宝玉富贵还是贫困,宝钗只能屈就于金玉良缘了。

    虽然她不喜宝钗素日藏奸,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却也认为宝玉未必配得过她。

    雪雁淡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黛玉怔了怔,想到宝钗待宝玉的情状,隐隐有点儿乐在其中,不觉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不是宝姐姐,自然不知道宝姐姐的心思。”

    宝玉如今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为人品性又好,想必她是愿意的。

    若是心甘情愿,这样也好。

    雪雁知她又开始感慨了,忙岔开道:“咱们的端午节礼送出去了,各处也都回了礼,我挑了些上好的出来,这就送到各处去。”

    黛玉不置可否,道:“去罢。”

    黛玉住在荣国府的身份似客非客,送外人节礼名正言顺,但是于荣国府这些人送节礼却有不妥,故此一直都比节礼晚些,都是各处回礼,拣上好的东西分送各处。

    雪雁发现拿着别人送的东西再送人,并不失礼,许多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就是贾母过寿时得的东西,有一些特别珍贵的大件东西也会留着不叫别人动,然后再送给别人。

    她先去给贾赦夫妇送,叫了两个婆子抱着东西。

    旧花园子被拆,并入大观园后,贾赦之院越发显得狭小了,布置倒还精致小巧如昔,雪雁一路逶迤而至,到了邢夫人院子门口,门户大开,却不见一个人在院内,想必天热都跑出去顽了,她正要叫门,忽听上房邢夫人道:“我们竟成了什么人了?当我们是什么了?”

    雪雁一怔,看了一眼跟来的婆子,忙加重脚步,高声道:“太太可在家?”

    话音落下,便听得窗内邢夫人道:“是雪雁?快进来!”

    金宝掀了帘子看到雪雁,微微一怔,连忙下了台阶迎过来,接了一个婆子抱着的东西,脸上顿时堆满笑容,道:“太太叫你进去。”又骂小丫头偷懒,竟没一个人在院中通报,带着一丝羞愧,对雪雁道:“我们院中这些小丫头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劳你叫门。”

    雪雁也从另一个婆子手里接过东西,打发婆子先回去,方转身笑道:“我倒无妨,只是姐姐劝着太太些儿,天热,白生一身汗。”

    金宝道:“就你是个伶俐人儿。”

    将嘴往雪雁耳畔一凑,轻轻道:“我们太太在生气呢,你仔细些。”

    雪雁亦悄声道:“好好儿的,太太恼什么?”不曾听说贾赦这里发生值得邢夫人生气的事情,贾赦虽然昏聩好色,邢夫人又是寒门出身的填房,但是不管邢夫人如何对贾赦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贾赦从不曾宠妾灭妻,不给她体面,只是住在姨娘房中多些罢了。

    金宝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还不是今儿娘娘赏赐下来的端午节礼!”

    “难不成这端午节礼有什么不妥?不曾听说。好姐姐,快说给我听听。”雪雁一愣,元春赏赐的节礼放在贾母房中,她只留心了姑娘们的,没在意老爷太太们的节礼是几份,只隐约记得他们的节礼比贾母少了一个玛瑙枕。

    金宝冷笑道:“可是大大的不妥呢,咱们老爷太太一根扇子骨儿都没得!”

    雪雁大吃一惊,道:“不可能罢?想是姐姐记错了?薛家的姨太太都有一份节礼,怎么反倒是府里的大老爷和大太太没有?”

    金宝道:“哪里能记错呢?我们太太听说娘娘赏了东西,特特过去,谁知竟没有我们老爷太太的。我看了,除了奶奶姑娘们和宝二爷宝姑娘的,就只二老爷二太太和薛姨太太有,比宝二爷和宝姑娘多了一个香如意,比老太太少一个玛瑙枕。”

    雪雁听了,恍惚记起原著上袭人亦曾只说太太、老爷和姨太太,别人就没了,并没有提起大老爷和大太太。在这府里,说起老爷太太就是贾政和王夫人,极少以二老爷和二太太呼之,反而是贾赦夫妇被称呼为大老爷、大太太。

    雪雁发现黛玉的命运早已脱离原著之后,就不大想原著上的事迹了。

    现今想一想,笼统称呼主子绝不是袭人的口气,她口中的太太老爷必然不是指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而是单指王夫人和贾政,因为她说到三春时,是说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姑娘们尚且如此个个分开,何况老爷乎?

    如此说来,元春这回赏下来的节礼,只有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和黛玉、三春并宝钗宝玉有,其他人都没得,包括荣国府名正言顺的袭爵长房。

    “娘娘再怎么着,也不能忘记了自家的亲大伯,亲伯母,莫不是送错了?”雪雁暗暗纳罕,元春毕竟是一宫之主,行事样样都有人看着,她这举动着实出格了,自己以荣国府大姑娘的身份进宫,却单单漏掉了荣国府袭爵之主的节礼?不合理。

    金宝叹道:“可是东西偏偏是明明白白一份一份写着签子的。”

    雪雁亦是同叹,难怪邢夫人恼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上房,邢夫人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面上怒色未消,看到雪雁和金宝抱来的东西,眉眼方掠过一丝满意,道:“我说你们姑娘是好孩子,时时记挂着我们,哪像别人把该我们老爷的都当是自家爹娘的了!什么老爷太太,也不怕折了福!”

    雪雁无法接话,乃笑道:“太太见了我们姑娘一番孝心,笑一笑,心情就好了。”

    平常她送了东西交了礼单就罢,从来不把东西展示出来,今儿为了让邢夫人开怀,便将已堆放在对面罗汉床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点给她看,“我们姑娘特特挑了上好的孝敬老爷太太,只比老太太略薄一分,别人都不及的。”

    邢夫人听得眉开眼笑,道:“你们姑娘行事最有礼数了,我就爱她这些。”

    说着,到底压不住胸臆之间的怒火,道:“我听说你们姑娘和咱们家的姐妹们都得了一样的东西,只有两把扇子和数珠儿?果然咱们才是一家人,哪里比得上外人体面,什么好的都多多地给他们,反把自家人给忘到脑子后头了!”

    面对邢夫人的怒气,雪雁笑道:“太太还指望那几件东西过节不成?”

    邢夫人道:“要指望那些东西?我索性连端午节也别过了,我只是气不过。罢了,你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想来你们姑娘还有东西叫你送到各处呢!金宝,去拿个荷包给雪雁顽,难为她顶着大日阳儿走这样远的路过来一趟。”

    金宝答应一声,雪雁方告退出来。

    金宝送她出去时将荷包塞给她,笑道:“给你,我们太太的赏赐可不是谁都能得的。”

    雪雁抿嘴一笑,临走前道:“姐姐多劝劝太太,这些事,说到底,便是恼了又能如何?横竖人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着呢!”

    金宝点了点头,目视她离去。

    雪雁回到房里跟黛玉一说,岂料黛玉微微点头,道:“我早就留意到没有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了,只是不知到底为何,便没说出来,想是娘娘忘记了。”

    因房中无人,雪雁方开口道:“不管是否忘记,到底太理所当然了些。”

    袭爵的是贾赦,这荣国府还不是贾政一房所有呢。

    黛玉眉尖染上一抹忧愁,道:“我倒罢了,还有姐妹们作伴。大舅舅和大舅母偏被忘记了似的,怨不得大舅母恼了。兄弟阋于墙,不能外御其侮,乃是不祥之兆。”

    雪雁赞同道:“姑娘说的是。”

    说着,随手打开邢夫人赏的荷包,只见里头竟然是两个海棠花式的小金锞子,她不禁惊疑一声,对黛玉道:“大太太这回真真是大方,平常送东西我连个银锞子都没得过呢,最多得几百钱,今儿倒得了一对金锞子。”

    黛玉看了一眼,感叹道:“想是大舅母恼得很了。”

    雪雁点头,将锞子重新装回荷包,收进自己房中放钱的小匣子里然后锁上,出来不见了黛玉,便扬声问外面的小丫头,小丫头回道:“姑娘去老太太房里了,有人找。”

    雪雁忙掀了帘子出来,奇道:“谁来找姑娘?”

    小丫头笑道:“不认得,鸳鸯姐姐来叫姑娘的,我只仿佛听说什么回京了,来了好几个女人,送了许多东西,衣着打扮看不出来是哪家的,连咱们家三等仆妇都比不得呢!”

    雪雁细细思量,衣着打扮简朴的只有桑家,莫不是桑家来人?但是桑家打发人来的时候,每一回都是那两个女人,她们房里的小丫头常见,不会不认得。若是别人,雪雁又着实想不起来是哪一家。

    正惊疑不定间,便见鸳鸯亲送四个女人出去。

    雪雁见鸳鸯神色间颇具恭敬,打量了四个女人几眼,仍不得结果。

    过了好半日,方见黛玉回房,另有紫鹃带着丫头仆妇搬东西,统共有三四口大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雪雁迎上去问道:“是谁家送的东西?”

    黛玉腮边尽是喜气,眉眼含笑,语气轻快,道:“是表舅母进京了,昨儿才进京,今儿特特打发人送了几箱子土仪礼物给我,叫我明儿过去。”

    黛玉的表舅母那就是桑隆之妻,雪雁一听,不禁惊喜交集,道:“表舅太太不是在山海关吗?怎么忽然回京了?往日也没听说过消息。表舅太太请姑娘过去相见,老太太可允了?”

    坐回窗下椅上,黛玉道:“老太太已经允了,不耽误初一去玉虚观打平安醮就是了。表舅母打发来的女人说,表舅母旧年就说回京了,只是偏病了一场,养了大半年才好,去岁冬天路上不好走,拖了一年多不知道几时回来,那边青儿媳妇就没告诉我,不想昨儿就到了。”

    雪雁喜道:“我这就给姑娘预备明天出门穿的衣裳首饰。”

    说完,就去忙活开来。

    桑母是黛玉的长辈,她回京后,必然会与各家走动,现在她先打发人给黛玉送东西,可见将黛玉放在心上了,到时候她带着黛玉出门应酬绝对名正言顺,不像徐氏毕竟是晚辈,不好带着黛玉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礼一事只是一家之言,仅为写两房矛盾日深尔。

    客观些说,可能有贾赦夫妇的。

    但是细想原著上袭人所言,毕竟不甚清楚,而且袭人说的也是太太、老爷和姨太太,没说两位太太、两位老爷和姨太太,也没说大太太、二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但是说到姑娘们时,却是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还特特点明,别人就没了。

35第三十五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雪雁忙着给黛玉找衣裳配首饰,给黛玉送东西的四个女回到桑家,向桑母回话。

    四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至。

    房内角落里各置冰盆,茶几上设有茗碗鲜花嫩果等物,自有一股幽香。

    桑母昨日到家,经过一夜歇息,今儿是精神抖擞,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她坐罗汉榻上,倚着凉枕问道:“见到林姑娘了?的话说了?可答应明儿过来?”

    徐氏坐桑母身前的鼓凳上,面上颇有几分不解地听着。

    一旁的丫鬟拿着美拳给桑母敲腿,桑母神情闲适,半眯着眼睛听女回道:“回老太太,见到林姑娘了,也说了老太太的话,林姑娘谢了好几回,谢老太太记挂着,谢老太太给东西,说明儿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兼拜谢,荣国府里史老太君原说还得去打平安醮,林姑娘说横竖初一才去,明儿却不必,因此史太君方允了。”

    桑母睁开眼睛,捻了捻腕上的珠子,叹道:“难为她了。”

    摆手叫四个女下去。

    待四下去后,徐氏方开口问道:“瞧着林姑姑虽说处境略有艰难,却也没有到老太太说的那样地步,老太太怎么忽然回来了?倒叫和大爷措手不及,只恐没有给老太太收拾好房间,叫老太太受罪了。”

    山海关距离京城并不甚远,饶是桑母上了年纪,途中行程缓慢,十来日也就抵达京城了,因此徐氏方说忽然二字。

    说着,徐氏又道:“老太太昨儿个到,今儿很该好生歇一歇,过几日再忙活也使得。”

    桑母道:“哪里有心思歇息,昨儿夜里也就只顾着辗转反侧了。”说着,对着给她捶腿的丫鬟道:“小翠,去叫把带来的东西抬来给们大奶奶看。”

    小翠答应一声,放下美拳出去了。

    徐氏听了,满腹疑窦。

    桑母由着她满脸疑惑,并不开口为之解释。

    徐氏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将身下的鼓凳挪到榻前,拿起美拳给桑母捶腿。

    过一时,小翠带着几个婆子搬了两件东西来,徐氏抬眼一看,却见一件是紫檀透雕点翠嵌玉石山水物的十二扇大屏风,一件是三尺来高的珊瑚盆景儿,通体朱红,晶莹无比,没有一丝杂质,都是上上之物,就是桑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徐氏看罢,愈发糊涂了,道:“这两件东西有什么古怪不成?”

    桑母冷笑一声,道:“东西没有一点儿古怪,只是这来历叫觉得有些儿匪夷所思罢了。”

    说完,叫丫头婆子都下去,只留心腹再跟前,方指着屏风对徐氏道:“这座屏风乃是当年咱们家老姑太太出门子时的陪嫁,那时候晒嫁妆,因是一棵紫檀木头上做出来的,不知道叫多少眼红呢!”

    又指着珊瑚盆景道:“这个珊瑚盆景儿是的嫁妆之一,因当年咱们家分家分薄了家产,咱们这一房虽是长房长子,可是曾祖仁厚,分了一半东西给几个兄弟,剩下的家业不免有些薄了,又要养活许多依附过来的旁支子弟,又要情往来,很是艰难了几年,那几年入不敷出,老姑太太送娘家的礼很厚重,她做寿时,就送了这个作礼。”

    徐氏吃惊道:“既然是老姑太太的东西,如何老太太这里?”

    语音一落,徐氏便想起荣国府挪用林家财物之事,不禁叹了一口气,不用桑母说,她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想必是荣国府拿着林家的东西送礼了。

    徐氏常常与应酬,自然知道世家的底细。

    虽然都说世家如何有钱,可是情往来是最大的一笔支出,年年送礼都不是小数目,还要年年预备进上的万寿节礼、千秋节礼等等,这些可都是有出无进,而且同僚中送的礼很多时候都不能太薄,这便造成了从这家收的礼送到别家的情况。

    荣国府这两年为了这么一座省亲别墅,几乎掏空了家底,那些都是现银,其中包括挪用了林家的。银子花完了,没钱采买礼物,就动了林家东西的主意。林家几辈子的积累,多少年的古玩奇珍,不是贾家一时半会能折变的,用了这些东西作礼,反倒省了采买的麻烦。

    若用林家其他的东西还罢了,可是竟动了林家主母的嫁妆,未免有些过分了。

    果然听桑母道:“说来可笑。今年六十六整寿,办得大了些,不光山海关那边的送礼,京城和各地亲友都千里迢迢送了礼,连圣都赏了东西,也算十分体面了。过了几日清点寿礼时发现了这两件东西,看了礼单,原来是乐善郡王府里送的。不必问,已明白了,必然是贾家拿了姑姑的东西作了体面送,偏乐善郡王府里觉得东西好,又送了给。若是别家也许老姑太太送了,但是林家何等家业,从来没有动媳妇嫁妆的道理,况且曾经和老姑太太通过书信,她说将来这些都传给自己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绝不会送。”

    徐氏道:“恐怕是没想到东西兜兜转转竟送到了本家。可怜林姑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忽然想起黛玉之颖慧灵性,徐氏又道:“林姑姑未必是不知道,怕是无所为。从前接她来住时,管家理事都叫她和婉儿媛儿一同帮算账,竟不必教什么,反看得比还透些。”

    桑母点头道:“从前她娘京城这些闺阁女孩儿中就是十分不凡,能想到她之灵透。”

    徐氏没见过贾敏,不知贾敏其如何,但是却能从黛玉身上能想象到贾敏年轻时的风采,不禁悠然神往,道:“老太太就为了这个特特地从山海关赶回来?”

    老太爷虽然受到林如海之托,可是断然没有为这个劳烦老太太赶回来的道理。

    徐氏素日当家作主,上头不必服侍太婆婆和婆婆,现今老太太回来,她便如凤姐一般,须得时时刻刻老太太跟前立规矩,虽然没有什么怨言,可到底不及先前自。

    桑母看了她一眼,叹道:“年纪虽大,辈分却小,不好带她出门应酬,早就想回来了,偏旧年事情多,老太爷非得给做完寿才叫走,故耽搁到今年。原本还想着再迟两个月等老太爷过完寿再回来,不想见了这东西,老太爷着实忍不住,先叫回来。横竖过一二年老太爷大约也该回京了,先回来也使得,就是想回去也十分便宜。”

    桑母上了年纪,并不意和桑隆分别,况且桑隆说自己如今坐镇山海关,却已有数年不出战了,等过了七十即使当今不调他回京,他也该上书乞骸骨,退位让贤。所以夫妻两个纵然此时离别,亦不过一两年就能相聚。

    徐氏含笑恭维道:“老太爷和老太太为了林姑姑如此,林姑姑若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

    与荣国府这样的近亲相比,恐怕还是他们桑家为黛玉着想的多些。

    徐氏接黛玉过来住的时候,从她随身小丫头的只言片语里隐隐约约察觉到荣国府似乎不仅仅是不教姑娘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等事,仿佛也不是很愿意黛玉常常出门或是见客,只是他们这几家偏是位高权重之户,来接黛玉,荣国府万万推辞不得罢了。

    徐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桑母,桑母眼皮儿都不抬,道:“玉儿住他们家里孤立无援,就他们掌心里攥着,是生是死皆由他们说了算。如今玉儿一步步地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渐渐儿地有了依靠,他们如何能放心?偏咱们这几家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不然为何就没带着玉儿来咱们这些家走动,只有玉儿和各家小姐有来往?小姐不管事,只管顽,正经应酬是各家主母的来往,意味着两家的交情,偏偏没有,能想到这些,很是不容易。”

    徐氏道:“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果然如此。这么说来,林姑姑的确不容易得很。林姑姑住那里,既处境艰难,可如何是好?”

    桑母悠悠一叹,道:“荣国府才用了姑姑的钱,再没有立即过海拆桥的道理,眼下二三年内无碍,三年后,难道三年后老太爷回来了,还能由着他们欺负自己的表外甥女儿?”

    提到桑隆,徐氏便不言语了。

    桑隆乃是三朝元老,虽不及朝中文官地位之贵,但是兵权之重却是数一数二,又得当今信任,真要想救下林黛玉,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求求上头也就得了。

    问起屏风和盆景的处置,桑母闭上眼睛道:“明儿接玉儿过来,带她看这两件东西,若认得就不必说来历,若不知道就告诉她,听她的意思,她虽看得透,可是许多事还是让她知道的好,自欺欺不中用。”

    徐氏答应了。

    次日一早,徐氏就打发去接黛玉,因要侍奉桑母日常坐卧起居,故这次不能亲去了。

    黛玉并不觉得怠慢,当即带着嬷嬷丫头坐车过来。

    徐氏到二门接她进去,去桑母上房拜见。

    桑母举目一瞧,黛玉袅袅婷婷,风姿无限,竟不像贾敏,反而极似林如海,想当初林如海和桑隆年纪相差二十来岁,比桑青还小一些,曾也她跟前顽过闹过,时光流逝,岁月蹉跎,桑母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到身边来。”

    徐氏忙携着黛玉送到她身边。

    桑母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见她气色甚好,不似林如海信中说的体弱多病,便先放下心来,尔后又看她举止高贵,态度风流,点头道:“像,像,真是像极了父亲,尤其是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女儿,想当初,父亲跨马游街,何等风流!”

    说起林如海,黛玉不禁心中一酸,头一回有说她像父亲,而非母亲。

    她自打进荣国府,都说她像贾敏,凤姐更曾奉承过像是贾母嫡亲的孙女,底下也有一干老婆子们常说,眼前姑娘们再没有当日姑太太那样娇贵的,也就她如今有几分,她们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自己比三春姐妹们等多了四个大丫头两个教习嬷嬷罢了。

    徐氏忙劝道:“老太太快别提表叔公了,瞧林姑姑眼圈儿都红了。”

    桑母道:“瞧,上了年纪,总爱回想起往年的事儿,想是听烦了?”

    这话却是对着黛玉说的,黛玉起身回道:“岂敢,倒是想听表舅母说说先父的事儿呢,也好叫有个念想儿,不至于只记得先父的音容笑貌,别的再不知道了。”

    桑母叹道:“怨不得,从小就离了父亲,纵然过目不忘,见不着面也难记得。”

    桑母并不问她荣国府里处境如何,只问她平时做什么,黛玉如实回答。

    听了几句过后,桑母微微皱眉,道:“闺阁时,赏花取乐吟诗作画原是该的,只是管家理事出门应酬的手段不能不学,府里可有教导?学到哪里了?”

    黛玉低头道:“只看过几日账,管家还过得去,只是外头的应酬就不甚好了。”

    她言语轻柔,并没有说荣国府里无教导。

    荣国府里的大账目不会有让她看,恐怕还有不希望她会算账呢,所以她看的不过就是一些琐碎的小账目,凤姐管的就是这些,她不识字,偶尔彩明不跟前时,就央黛玉给看一回算一回,饶是如此,黛玉也能从这冰山一角看出荣国府里的入不敷出。

    桑母登时有几分心疼,黛玉今年十二岁了,别家的女孩儿这时候纵然还没定亲,也早就开始习学这些本事了,不想荣国府竟没为她着想。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此时桑母仍不免有些生气。

    容嬷嬷先前已拜见了桑母,她身份不同于雪雁等,桑母跟前设了一座,乃笑道:“史太君除了宫中和几家王府以外,概不出门,全靠二舅太太和琏二奶奶料理,史太君既不出门,们姑娘自然不能出门。久闻舅太太年轻时的风采十分出众,如今过了寿,越发有经验了,若能传授们姑娘一星半点,不但是们姑娘的福分,而且们姑娘一辈子都受用不尽呢!”

    被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这样恭维,桑母笑得合不拢嘴,道:“都听说了,这些日子,这表外甥女儿全赖嬷嬷的教导。青儿媳妇,快给嬷嬷倒茶。”

    徐氏笑着从丫鬟手里端过茶递给容嬷嬷,容嬷嬷忙起身连称不敢。

    桑母道:“如何使不得?嬷嬷就受了罢。”

    容嬷嬷方告罪两声,接了茶,复又坐回原位。

    桑母看着黛玉,柔声道:“外祖母只顾着偷懒,可静不下来,这次回来,少不得办两日酒席请过来告诉他们回京了,到时候接过来,不许不过来。”

    黛玉一听,便知老家是要教她应酬交际的手段,忙拜谢不尽。

    雪雁和容嬷嬷听了,不由得相视一笑,虽然早就猜测到桑母有可能会带黛玉出门,但是听她明说两才放心。

    桑母看眼里,暗暗点头,林如海信中说雪雁此极忠黛玉,果然有几分意思。

    她摩挲黛玉一回,忽然吩咐徐氏道:“今儿姑姑怕是留不得,但是将来是要留姑姑住下的,给姑姑好生收拾一座院落出来,就正房旁边的小跨院里,东西摆设咱们家姑娘的份例上再添几分,摆什么东西也问问姑姑的喜好。”

    徐氏会意,忙道:“早先接姑姑来住时,已收拾了一座房舍,却不老太太那边,既然老太太说了,那就将老太太旁边的听雨轩收拾出来给林姑姑住。”

    桑母点了点头,颇为满意。

    徐氏心神一定,对黛玉含笑道:“听雨轩当年是老姑太太住过的,几经修缮,到底和从前有所不同了。姑姑住下,带姑姑去看摆设,若是不喜欢,只管告诉。”

    黛玉忙道:“客随主便即可,何苦再费工夫。”

    徐氏笑道:“岂不闻以客为尊?”

    说毕,请黛玉去看东西,桑母留容嬷嬷说话,只雪雁和几个丫头跟了过去。

    那件屏风和珊瑚盆景现今放桑母的厢房里头,徐氏携黛玉过来,道:“这是老太太带来的东西,做寿时乐善王府送的。”

    说完,她就细细打量黛玉的神色,却见她并无异样。

    林家许多东西黛玉都不曾见过,没有认出来,紫鹃就更不知道了,唯有雪雁目光霍然一动,嘴唇翕动,终是忍住了。

    她去过林家的库房,手里拿着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曾经细细研读过清单,上面除了一些绫罗绸缎不耐用的东西没记外,余者珍贵之物她都记了个七七八八,一眼就认出了这件屏风是黛玉祖母桑氏最珍贵的陪嫁之一。

    徐氏诧异地看了雪雁一眼,何以黛玉无所觉,她倒像是看出了什么?

    正沉吟间,黛玉已道:“雪雁,怎么了?”

    雪雁轻声道:“这件屏风是咱们家老太太的陪嫁东西,那个珊瑚盆景儿虽不是,却也咱们家见过,想来亦是咱们家的,只不知道如何成了乐善王府送给舅太太的寿礼。”

    黛玉闻言登时一呆,紫鹃脸上亦变了颜色。

    半晌,她方回过神来,看了看屏风和盆景,又望向徐氏。

    徐氏脸上不动声色,假作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老太太上了年纪,竟没认出来,若真是老姑太太的陪嫁东西,就由姑姑带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们家还罢了,若是送到了别家叫知道了,传出去恐怕不好呢。”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心中酸楚难耐,道:“表舅母之赐,原不该辞,然而送给表舅母才算是物归原主,这两件东西还是摆表舅母房中罢,小儿压不住这些,更不必带走。”

    一旁雪雁不住点头,带走还不是便宜了荣国府?

    没有林家全部的财产,荣国府的捉襟见肘比原著提前了二三年。

    想到这里,雪雁能推测到,林家全部的财产,竟然只够荣国府几年的花销,当然其中最大的一笔便是建造省亲别墅,这花销也未免太大了。

    徐氏管家算账时黛玉侧,雪雁同,所以知道桑家一年的花销,除去情往来,这些都是有来有往,虽然花去了一些,但也得到了许多,所以一年满破费不到一万两银子。

    徐氏带着黛玉看了听雨轩,说起陈设之物,黛玉都说好,并没有说自己的喜好。

    她是聪明女子,事到如今已明白桑母和徐氏之意。

    回去的途中跟雪雁坐了一车,荣国府的规矩向来是主子一车,丫鬟一车,婆子一车,从不混坐,只是黛玉心中惶然,常叫雪雁陪伴左右才能放心。

    说起这事,雪雁叹道:“表舅太太也是为姑娘好,告诉姑娘,姑娘的嫁妆东西已经逐渐被他们送了,将来能剩下的还不知几何。表舅太太好心,若真是气性大,呼喇巴喇把东西大张旗鼓地送到府里给姑娘,那样姑娘的处境才艰难呢!”

    黛玉含泪道:“明白,所以就更觉得心里苦。”

    雪雁搂着黛玉,轻轻拍着她的肩背,道:“姑娘当初不是说,咱们不想这些不能还给咱们的东西了,咱们得想着别的好事儿。”

    雪雁最担忧的就是贾母身边的东西,恐怕也保不住。

    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姑娘说,这件事不叫别知道,若只告诉老太太如何?”雪雁思来想去,荣国府里也只贾母一为黛玉着想,好容易护住了一部分东西放她那里,但是日后呢?日后荣国府里拆了东墙补西墙,日后贾琏夫妇悄悄求鸳鸯偷金银东西出去当,又当如何?

    黛玉连忙摇头道:“别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年纪大了,越发喜好粉饰太平,们何苦让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贾母心思明白,就是不愿意打破荣国府的宁静罢了。

    雪雁感慨万千,不再言语了。

    刚回到房里,就有丫鬟来说宝玉将元春所赐之物送来,供黛玉挑选。

    黛玉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原也得了,送回去让二哥哥自己留着罢。”

    丫鬟听完,便原物送回。

    五月初一荣国府阖府去玉虚观打平安醮,雪雁推辞身上不好,就没跟去,她们房里的大小丫头常跟黛玉出门,不似府中那些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倒都撑得住。

    可巧容嬷嬷这两日觉得太热,也没出门,遂雪雁陪着容嬷嬷说话。

    说起那件屏风和盆景,雪雁犹未开口,容嬷嬷已经说道:“听表舅太太说了,那是姑娘祖母的陪嫁和寿礼,问过姑娘没有?姑娘有什么打算?”

    雪雁一怔,随即明了,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得,倒可以问问容嬷嬷的看法。

    想罢,雪雁叹道:“能有什么打算?姑娘不愿让老太太操心,不肯叫老太太知道。嬷嬷知道,姑娘性子豁达,可是却不服。府里这个样儿,若再不想法子,姑娘存老太太那里的东西恐怕也保不住了,老爷留下的东西本来剩下的就不多,再叫他们谋了去,恐怕连箱子都没了。嬷嬷,既听舅太太说了,可知道舅太太有什么主意?”

    容嬷嬷听完,说道:“舅太太的意思,大概是悄悄地叫老太太知道。”

    雪雁一愣。

    容嬷嬷这话说出了口,接下来也就爽快了,低声道:“舅太太说,不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还不能说出口,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得叫老太太知道,这也是舅太太问了姑娘府里只有老太太疼时才说的。舅太太的意思是,不叫府里其他知道,免得姑娘这里的处境愈加艰难,但是却可以叫老太太知道,越发显得姑娘委曲求全。”

    雪雁十分赞同,嘴里却道:“也这么想,偏咱们姑娘是个厚道性子,不肯。”

    容嬷嬷朝她笑道:“姑娘不肯,难道还管住别的嘴不成?不信就真的没法儿。”

    雪雁一笑,道:“法子是有的,只是不敢擅自做主。今儿听了嬷嬷的意思,是叫自作主张,不叫姑娘知道?这可不符合素日嬷嬷教导的本分。”

    容嬷嬷啐道:“自作主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意这一回?况且是为了姑娘好,纵然姑娘恼了,心里还是感激为她赴汤蹈火!再说,许多事情主子不好说不好做,下面就得揣摩透了悄悄去做,看这府里二太太不喜欢姑娘,喜欢宝姑娘,何曾对姑娘使过脸色说过刻薄话儿?偏下就能揣摩出二太太的意思,所以都说宝姑娘好,说咱们姑娘不好。”

    雪雁茅塞顿开,摩拳擦掌道:“忍耐很久了,听嬷嬷这一说,就违姑娘之命了。”

    容嬷嬷扑哧一笑,素来柔和的眼中透着一抹凌厉,道:“不必担心姑娘知道,明儿姑娘知道了,就说是舅太太的意思,舅太太一番苦心为姑娘,难道姑娘还怨舅太太不成?”

    雪雁悠然道:“听说表舅老爷山海关,那里极是热闹繁华,又天高云淡,倘或舅太太回去时能带上姑娘就好了,哪怕姑娘只是去住一两个月,也比这里忍受风刀霜剑的强。”

    容嬷嬷听了心中一动。

    雪雁只是想着让黛玉见识更多的风土情,心胸更阔朗些,她不知道这句话让容嬷嬷知道了,后来容嬷嬷无意中说给桑母知道,桑母果然借着回去的机会带着黛玉走了一趟。

    因天气极热,暑气大盛,雪雁洗了手脸,换了衣裳,便去*馆里看书。

    *馆极似江南风景,其实适合黛玉居住,毕竟黛玉原是江南氏,但是潮气太重,对黛玉身体不好,所以做了书房,不料夏日乘凉却是极佳,黛玉不能用冰,*馆就成了极好的去处,故雪雁常以看书为名,跑到*馆里乘凉。

    途中经过蜂腰桥,见到佳蕙怡红院门口顽耍,雪雁招了招手,佳蕙连忙跑过来,笑道:“姐姐怎么有空进园子里来?别都能见,只见不得林姑娘房里的姐姐们,着实寂寞。”

    雪雁笑道:“*馆里凉快,来坐坐。怎么没跟着出去?”

    佳蕙撇了撇嘴,道:“们是哪个名牌上的?既不是姐姐们这样的大丫头,又没有老子娘的体面,只好家看着。姐姐怎么也不去?”

    雪雁淡笑道:“们姑娘这两日精神不大好,留家里收拾东西,等姑娘来了便宜些。”

    佳蕙关切地道:“林姑娘今天早上来园子里散步采花时瞧着倒还好,怎么姐姐说不大好?哪里不好了?若是不好,告诉了老太太,正经去请个大夫看看才好。”

    雪雁笑说无事,只是从桑家回来就精神不好了。

    佳蕙愈发诧异了,道:“想来桑家也不至于怠慢林姑娘。”

    “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别的事情上让姑娘心里不大好受,怕老太太为难,所以自己忍着,叫怪心疼的。”雪雁半吐半露,“跟桑家可没甚瓜葛,桑家老太太待咱们姑娘好着呢,跟咱们家老太太一样疼姑娘。”

    佳蕙好奇心起,问是何事,雪雁只好胡乱搪塞道:“没什么,听胡说呢!”

    说着,摆摆手,进了*馆,又叫她进去吃茶。

    佳蕙到底藏不住心事,几次追问不得,越发心痒难搔,正欲继续追问,不想到了午后外面婆子说贾母回来了,过一时,宝玉也回了怡红院,佳蕙只得先去给宝玉和大丫头们预备洗脸的水等等。

    佳蕙端水上来,被碧痕接了去,笑问道:“二爷明儿可还去?”

    宝玉神色淡淡地坐床上,冷笑道:“去什么去?恨不得拆了玉虚观呢!”

    除了跟去的丫头外,众都十分诧异,难道是玉虚观里和谁生气了?要拆玉虚观?

    等宝玉躺下了,众出来,往袭等那里一问,才知道玉虚观里的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年龄模样都和宝姑娘有点儿相似,虽然被贾母以宝玉有个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混弄过去了,不久又提起湘云有个金麒麟等语,可是到底惹恼了宝玉。

    佳蕙笑道:“原来史大姑娘也有个金麒麟,这倒巧了。雪雁姐姐说,林姑娘这两日没什么精神呢,叫宝玉去探望探望,宝玉就不恼了。”

    不想宝玉里间听到,翻身起来就去贾母上房,留下袭等劝解不及。

    黛玉正贾母跟前吃西瓜,见宝玉心急火燎地过来,问道:“妹妹这两日身上不好?怎么不说一声叫去请大夫?天热得很,可别加重了。”

    贾母一听,忙看着黛玉。

    黛玉奇道:“从哪里听来的话?几时身上不好了?”

    宝玉听她无事才放下心来,道:“听怡红院里小丫头佳蕙说的,她说听雪雁说的。”

    黛玉最明白雪雁心思,不知她此举何意,可是想到桑氏陪嫁的东西被荣国府送,眉尖不免带了一分黯然,笑道:“听雪雁胡说八道什么?哪里就那么娇弱了?已经一年不大吃药了。”

    贾母道:“没事就好,二哥哥是关心。”

    贾母极关心黛玉,将她的神色记心里,等她回房,就打发去叫佳蕙来拿西瓜给宝玉湃井水里好明儿吃,假作不经意地问道:“雪雁姐姐说林姑娘不好,如何说的?”

    佳蕙好容易贾母跟前露脸,心里正高兴,听到贾母询问,不假思索地道:“雪雁姐姐不说呢,只说桑家时,桑家老太太十分疼姑娘,倒是姑娘恐老太太为难,所以一直忍着,问是什么,雪雁姐姐也不说,打算明儿再去问。”

    贾母若有所思。

    佳蕙走后,贾母又叫来紫鹃问。

    紫鹃怔了怔神,低声道:“林姑娘不叫说呢。”

    贾母愈发知道有大事发生,道:“林姑娘不叫说,却没说不许问,既问了,且实话回答便是。到底出了何事,怎么又说不忍们姑娘为难?”

    紫鹃鼻尖一酸,她对黛玉极忠诚,有心诉说黛玉的委屈,便道:“桑家老太太叫大奶奶给姑娘收拾院落,还给了东西摆设,不想雪雁认出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东西,却是乐善王府送给桑家老太太的寿礼。桑家大奶奶听了忙言道,没想到是这样,他们家还罢了,若叫外面知道了,倒对咱们府上不好,叫姑娘带回来,姑娘恐老太太为难,就没要。”

    贾母听了,不禁又气又愧。

    好半日,贾母方忍住气道:“知道了,回去好生服侍们姑娘,别说告诉了。”

    紫鹃福了福身,告退下去。

    待紫鹃一走,贾母气得将茶碗摔得粉碎,吩咐鸳鸯道:“叫二太太来,叫凤丫头来!”

    鸳鸯见她声色不比往时,忙叫去传话。

    王夫和凤姐匆匆赶过来,刚进门就听贾母怒斥道:“如今年纪大了,糊涂了,没什么耳神心意们身边看着,们竟做出这样的好事儿!”

    吓得王夫站着不敢说话,凤姐亦十分惊讶,看向鸳鸯,鸳鸯悄悄摆手。凤姐心中更是不解,脸上堆满笑,道:“谁惹老祖宗生气了?老祖宗告诉,给老祖宗出气去!”

    贾母指着她道:“还问,们做的好事儿能不知道?”

    凤姐自忖贾母从未对她如此,不觉涨红了脸,但越是此时,越是沉得住气,忙轻轻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道:“老祖宗恼,总得告诉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立即就改。”

    王夫也道:“正是,老太太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

    贾母坐榻上,颓然道:“丢都丢到外眼里去了,们倒来问!鸳鸯,说。”

    鸳鸯素知贾母心意,上回黛玉除服的日子她晚了两日提醒,倒叫雪雁先发制,很是惹贾母生了一回气,她便知道黛玉贾母心中仅次于宝玉,忙低眉顺眼地开口道:“今儿有外头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咱们府里送出去的东西,被发现是林姑娘老祖母的陪嫁东西,老太太担忧府上不好看,才叫二太太和二奶奶过来问个究竟。”

    越是知道贾母的心思,鸳鸯说话越是小心,并没有提到紫鹃,亦没有提到黛玉桑家知道了这回事,虽然紫鹃来过贾母房中瞒不过,但是这个院子里都是贾母的,而且紫鹃就住贾母院子里,来贾母房中走动也是常事。

    府中拿林家的东西送,被发现是陪嫁,饶是王夫沉稳多年,也忍不住紫涨了脸。

    凤姐心思急转,忙道:“去年年下到今年年初一直忙着娘娘省亲的大喜,想是忙中出乱,才送错了东西,老祖宗若恼,只管打,一会子去给林妹妹赔罪去!”

    她和贾琏管着府里的庶务,为了省亲一事,府里实是拿不出银子采买这些东西,可巧林家许多东西还没折变,他们便取了巧,一部分金玉古董玩意摆园子里,一部分拿去配上时鲜花样的首饰点心等等去送礼,比花费大笔银子采买的东西强。他们原想着是好东西,谁会意来历?不曾想那么久远的东西,竟会被认出来是黛玉祖母的陪嫁。

    贾母冷笑道:“打量着老了,就跟说这话企图蒙混过去?上回琏儿回来,不是说所有东西都这里给玉儿收着么?如何们那里还有东西?还是玉儿祖母的陪嫁?知道东西们手里过了一遍,到手里的只是一部分,也知道府里艰难,才委屈了的玉儿,可没想到们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把府里的体面丢到了外面去!”

    唬得王夫和凤姐都跪了下去,一声儿不敢言语。

    贾母说得老泪纵横,道:“们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娘娘宫里就有体面了?亏得玉儿心疼为难,不肯叫知道,不然们还不知道得做出多少来!现今外头知道了,如何看咱们府里?他们既知道了,们就得将剩下的东西都还给玉儿。”

    凤姐想着除去园子里摆着的和送的,剩下的东西不多了,且也不是最珍贵的,虽然仍有些不舍,但贾母雷霆之怒下,只得答应下来。

    贾母道:“们快去查点,一并搬到玉儿那里,再不能由们拿去送。”

    凤姐忙道:“这就去办。”

    和王夫告辞出来,还没出屋子,就听得贾母吩咐鸳鸯道:“明儿一早,叫雪雁过来,叫她把玉儿住的厢房旁边的房间收拾出来作库房,把玉儿的东西搬过去让她收着,放这里,指不定还有打着主意呢,倒不如给了玉儿,难道府里有脸面去要亲戚家的东西?”

    凤姐听了顿时呆若木鸡,沉默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离开。

36第三十六章

    随着贾母的话出口,凤姐心中一点庆幸荡然无存。

    她原先还想着,府里剩下的那么些东西给黛玉就给了,贾母那里还有一笔,东西送礼也体面,另外其中单是银子还能买比还回去多几倍的东西,明儿府里艰难,就去偷偷儿地腾些出来,也不叫贾母知道,不想贾母竟绝了他们的后路,打算全部都给黛玉收着。

    一旦是黛玉自己收着,饶是凤姐脸皮再厚,亦不好意思开口。

    瞅着王夫人一路无话,将及凤姐院落时,淡淡开口道:“既然老太太吩咐了,你去办。”

    凤姐只得答应,往自己院中走去。

    她在途中不住思量,若不是府里着实艰难了,连送礼的银子都挪不出来,何以出此下策?挪用林家财物这种事情又岂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了主的?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谋些好处罢了,可是瞅着贾母的神色,仿佛将罪过都放在自己夫妻头上似的。

    想到这里,凤姐眼里又酸又涩。

    黛玉为人厚道,又不会算计人,凤姐心里喜欢黛玉胜过宝钗,虽然从前也有失礼的地方,如今她却着实想描补,也赞同贾母的意思,待黛玉十分热情周到,可是中间因这么一大笔财物的缘故,倒显得她因为这钱才对她好的,实不知她的确想同黛玉交好。

    黛玉倒好,不曾记恨过,依然待她比别人亲密些。

    凤姐略略有一点儿安心,黛玉最是通透不过的玲珑人,想来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眼下还是早点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送到黛玉房里,也算尽一点儿心意。凤姐一面想着,一面加快脚步往房里走去,一进去,就见到贾琏坐在椅子上喝茶,一面催促小丫头打扇,神情悠然,原来他早从玉虚观里回来了。

    凤姐忍不住开口道:“二爷好自在,偏我在老太太房里被老太太指着鼻子责备!”

    说着,不禁红了眼圈儿,哽咽道:“你说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在府里站稳脚跟?我倒是想着花钱买东西送人,可府里哪来的银子?”

    贾琏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倒了一杯茶上来,招手叫打扇的小丫头一同下去,凤姐眼里的泪方掉了下来,拿着手帕按着眼角,压低嗓音将贾母的话说了,末了道:“你说,谁能料到这东西竟是林妹妹祖母陪嫁的东西,偏又周周转转到了娘家?”

    贾琏听了,脸上登时怔忡不定。

    林家一切财物皆是他料理的,自己得了许多好处,难不成都要还回去?

    挑起眉头,洒落一室风流,贾琏道:“实话说,带回来的东西除了老太太房里那一笔,没剩多少东西了,当初各房得了的东西,和园子里摆过的东西,吃进口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就是还,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不值钱的东西。”

    凤姐道:“我劝二爷能着还就还了罢,你道林妹妹还是当初一无所靠不成?”

    想起桑家之势,张家之清,永昌公主府中之贵,贾琏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来,神情微微一动,他原是极机变的人,最懂得审几度势。

    凤姐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道:“我先前还想着仅剩那么一点子东西虽然略有不舍,不过因为还能凑两回节礼,不必花府里的银子,如今想想,都怨我贪,可我到底能做什么主呢?还不是府里做的主?没得他们都得了东西,只我们夫妻两个背负骂名。”

    贾琏想到桑青在龙禁尉里的地位,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们就还些回去?”

    他说还些回去便是他们从中捞的那些,凤姐挑了挑眉,腮上似笑非笑,似乎有几分不信之色,道:“二爷舍得把吃进嘴的肥肉吐出来?”

    对于贾琏,凤姐十分明白,油锅里的钱都捞出来花,何况这些早已得手的。

    贾琏坐直身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见天儿地吃肥肉,总有腻的时候。我是捞了些好处,可是当初谁能料到娘娘会封妃省亲?我原本想着即使我得了不少,各家也分一些,下剩几十万的财物很够林妹妹富富贵贵一辈子了,谁承想建一座园子竟然花了个七七八八。”

    就是想到了,贾琏也不会不捞,他不捞,别人一样捞,最后剩下的还是贾母手里那些。

    凤姐斜看他一眼,嗤笑一声,道:“二爷这话我却不信,若二爷果然好心,如何到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只有那么一些?”

    贾琏淡淡地道:“人还没到府里,东西就先被惦记着了,我能如何?你道只这府里打着主意不成?那边府里也早早打着主意讨了好处去呢!林姑父这一去,偌大的家产没有谁不惦记着。只是后来娘娘省亲,各人就只拿了一些,下剩的全部用来建园子摆在园子里了。”

    除了先前在江南自己悄悄私昧下来的东西,其他的自己一点儿主都做不得。

    凤姐忍不住叹道:“如此说来,并不全是二爷的不是。二爷当真舍得还些东西回去?”

    贾琏摇头道:“谁说全部还回去了?别说我们已经花掉了不少,就是剩下的,不留下一些,你我明儿如何是好?原没别的营生。只是林妹妹着实可怜了些,老太太房里东西有多少我再明白不过了,不妨将一些贵重小巧你我用不到的给她,譬如书画、首饰之类的。”

    凤姐本性虽然贪婪,对姐妹一向却好,听了赞同道:“这样也好,书画最配林妹妹,头面首饰给林妹妹,将来添在嫁妆里也体面,比你留下的那些绫罗绸缎强。”

    听她提起自己给黛玉所留的东西,贾琏面上有些羞愧。

    凤姐知他愿意归还一些东西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便没继续奚落他,正色道:“原先园子里摆过的东西,省亲之后我就收到了库房里,你说还不还?”

    贾琏道:“一并还了,横竖收在库房里你我又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凤姐低头想了想,眼里闪过一抹疲惫,道:“虽说当初收回了不少,可是后来姐妹们搬进园子里住,各方各处的摆设又重新摆了回去,这几个月又送了不少出去作礼,这些是拿不回来了,相对于当初摆在园子里的,库房里收着的恐怕只有二三成。”

    贾琏叹道:“二三成终究比没有的强。”

    凤姐一想也是,决定将这些一并收拾了还给黛玉。

    关于夫妻两个的话别人一概不知,第二日一早,黛玉和雪雁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悄悄送来的两大口箱子,以及凤姐神采飞扬的笑脸,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断地赔不是。

    闻得一口箱子里装着书画和古董玩意,一口箱子里装着头面首饰,黛玉呆了呆,瞅着凤姐问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犹未回答,鸳鸯忽然过来传贾母的话,叫雪雁去搬东西。

    听到贾母让自己收拾库房搬东西,雪雁情不自禁地呆住了,等到鸳鸯回去了,她还没回过神,她虽然早就料到如果贾母知道了必有动作,却没想到因为这两件东西,贾母居然会让她替黛玉收着东西。虽然最珍贵的东西估计已经剩得不多,但是能拿回多少是多少。

    凤姐道:“林妹妹快叫雪雁去收拾,我也得去给妹妹将那些东西收拾了悄悄送过来。”

    说话时,脸上不禁一红,拉着黛玉的手羞愧道:“府里的事儿原不是我做主,还请妹妹千万谅解我和你二哥哥才是。这些是你二哥哥先前得了的,今儿还给妹妹,聊表心意。原先在园子里略摆过的东西有些收在了库房里,我也叫人抬过来还给妹妹。”

    黛玉不及听完,忙止住她的话,柔声道:“二哥哥和二嫂子的处境我深知,二嫂子快别说了,我心里记着你们今儿的好处。”

    凤姐闻言,登时大为放心。

    既然黛玉说不追究,那就当真不会再怨恨自己夫妻两个了。

    凤姐走后,不同于雪雁的惊喜,黛玉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雪雁微微一怔,又听黛玉忧心忡忡地道:“外祖母收着或者还能保住,我自己收着,哪里保得住?恐怕会惹来许多烦恼。”

    容嬷嬷和雪雁却不赞同,容嬷嬷道:“未必。我说一句造次的话,老太太快八十岁了,能护着姑娘几年还不知道。老太太收着原本也好,可若将来姑娘没个着落,老太太有个好歹,身后那些人只跟银子亲,谁承认东西是姑娘的?还是便宜了别人。再者,姑娘现今不是无依无靠,除非他们真真不要脸面了才会伸手问姑娘要东西。可我瞧着这府里人人都好颜面,又用了姑娘那么东西,再没脸提,或者姑娘竟能保住了也未可知。”

    雪雁在一旁点头,道:“就是这么说。他们就是想问姑娘要,也得掂量掂量和姑娘来往的亲友,他们还怕姑娘在外人跟前吐露委屈,丢了他们府里的大脸呢!”

    她扶着黛玉的肩,轻声道:“姑娘,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姑娘竟不明白么?”

    黛玉道:“就是明白,才不忍外祖母为难。”

    不得不说,贾母心疼黛玉仅次于宝玉,黛玉对贾母亦是十分尊敬,雪雁正色道:“姑娘心疼老太太,焉知老太太不是心疼姑娘?自从娘娘赏下端午节礼,老太太就知道渐渐压不住二太太了,况且老太太年纪大了,总有不记得的时候,这才急着把东西交到姑娘手里,姑娘身边好歹有两个嬷嬷,叫他们有些个忌讳,不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黛玉看向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位嬷嬷缓缓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们两个不是荣国府的下人,在永昌公主跟前能说得上话,若是没有她们二人,或者没有桑家以及林家的这些故旧亲友,贾母是不会放心把东西交给黛玉的。

    黛玉一阵叹息,道:“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性子是贪了些,送还的这些东西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可以看出他们还有一丝良心,日后咱们就别怪他们了。”

    黛玉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夫妻两个在府里可是一点大事的主儿都做不得。

    和他们相比,黛玉相信,别人是不会还的,所以她才格外忧心。

    对于贾琏和凤姐的举动,雪雁同样颇感意外,以她看来,贾琏和凤姐十分贪婪,送还财物必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是大势所趋,这两人都是人精,只还一部分在黛玉跟前讨个好儿,又不是全部归还,何乐而不为。

    但是归还一点总比不归还的强,故雪雁点头赞同道:“和别人相比,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到底是有些良心,近来颇为善待姑娘。只是做出那些事来,又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琏二奶奶那性子,姑娘时常劝些,或可止住琏二奶奶继续为恶也未可知。”

    虽然不能消除凤姐先前的恶,但是若能因黛玉之劝而让她少害几条人命,也是积德。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知道了,我也这么想,从前的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们是没有办法了,今后能救一人是一人。我先去外祖母房里,雪雁你收拾好库房就过去。”

    黛玉做事并不喜拖泥带水,故商议妥当,便亲自过去向贾母拜谢。

    雪雁点点头,等黛玉一走,立即收了凤姐送来的两箱东西,然后叫来房里所有的丫头婆子,笑意盈盈地道:“老太太叫咱们把姑娘的东西搬过来,一会子你们劳累些,先把库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杂物清理出来,等东西搬回来收拾好了,我央姑娘请你们吃酒。”

    她说吃酒只是一种说法,意味着搬完东西有赏钱给她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黛玉待他们一向宽厚,众人自然非常乐意。

    雪雁带着众人众人把库房收拾出来,然后顾不得歇息,匆匆忙忙地亲自到贾母房中,只见贾母坐在榻上倚着凉枕,黛玉依偎在旁边,眼圈微红。

    贾母一夜不曾好睡,精神显得不大好,不知在和黛玉低声说些什么,见雪雁过来,方收起话,点头对她道:“你来得好,跟鸳鸯去搬东西,等搬完了再过来回话。”

    雪雁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就跟着鸳鸯去贾母库房。

    鸳鸯拿着钥匙开了库房,一面往里走,一面对她道:“林姑娘的东西入库晚,所以都堆在库房的外边,倒便宜了你们搬运,不必往里头去。入库时,东西我都记在册子上了,你比着册子搬,别搬丢了什么,你我二人都不好交代。”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管着梯己,常常看账记账,故略识得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又叫院子里十来个三等仆妇帮忙。

    雪雁一一听完,接过册子。

    她留在库房里指挥婆子搬东西,那边库房里有紫鹃在看着东西入库,先搬大件的家具贴墙角放好,然后再搬小件的家具和箱子,最后是金玉古董摆件,贾敏的嫁妆东西除了林如海先给黛玉收着的,其余的几乎全部都在这里,想来怕贾母知道,所以贾琏和那些人没贪墨贾敏的陪嫁,至于上几代老太太们的陪嫁东西却都不全了,只剩一些半新不旧不值钱的东西。

    雪雁一样一样清点过再叫人搬过去,暗暗叹息。

    除了贾敏的陪嫁里还有一些珍贵之物,其他的都是一些床榻几案屏风桌椅等家具摆件和绫罗绸缎皮子瓷器等等很占地方的东西,真正值钱的古董、字画、名瓷、珠宝反而寥寥。

    雪雁以为贾琏把笨重大家伙都折变了,原来他还留下了一部分来搪塞贾母。

    贾琏本性十分聪明,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留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看起来很多,撑得住场面,譬如说绫罗绸缎、皮子、并四季男女衣裳等等,足足装了二三十口大箱子,但是实际上卖不出价钱,还不如三五件金玉古董值钱。

    雪雁越是清点,越是为黛玉感到难过。

    二十来个婆子忙得热火朝天,搬到最后,只剩下东西中最贵重的金银箱子和珠宝之物时,小荷跑过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雪雁姐姐,紫鹃姐姐说库房里满满登登地装不下了,若还有东西,就暂且放在姐姐房里,紫鹃姐姐房里也没有地方了。”

    说话的时候,小荷眼睛闪闪放光,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东西堆在库房里呢!

    雪雁笑道:“你回去告诉紫鹃姐姐,别放在我房里,姑娘房间旁边不是有和老太太正房连着的耳房?里头放着咱们房里的东西,这些也放在那里,叫婆子过来搬。”

    小荷答应一声,转身跑去回话。

    雪雁心中忍不住叹气,林家几辈子的积累,最终竟然只剩了三间房的东西,可悲可叹。

    账册上记着五万三千两银子和一千两金子,其中五万两银子分装了五口箱子,一口箱子六百多斤重,须得四五个婆子方能抬动,三千两另装一口小箱子,一千两金子则装在一个匣子里,这些都堆在另一间库房,鸳鸯开门带雪雁进去。

    进去前,鸳鸯吩咐过来搬东西的婆子在门外候着。

    清点完鸳鸯让她搬走的箱子,雪雁察觉出不妥,诧异道:“账上是五万三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姐姐叫我搬走的却是五万三千两银子和四千两金子,怎么反多了三千两金子。”

    三千两金子,就是三万两银子。

    平白无故多了三万两银子,雪雁不免有些奇怪。

    鸳鸯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三千两金子是老太太的梯己,老太太说原是府里对不住林姑娘,林姑娘心疼老太太不肯说什么,老太太心里如何不疼林姑娘?故叫我添在上头给林姑娘明儿作嫁妆。金子不打眼,你们搬走的时候他们瞧不出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说着,眼圈儿一红,道:“你们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不容易,府里那么些人都盯着你们姑娘的东西,但凡老太太能做一点儿主,你们姑娘也不必如此。”

    雪雁点了点头,感慨道:“老太太疼姑娘之心,我都知道。”

    如果贾母阻止府里那些人贪墨林家的财物,只会给黛玉带来更大的危机,偌大的家产在眼前,他们得不到一星半点,如何甘心?若真是起了心思,弄死黛玉也容易。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一些财物,保住黛玉的平安。

    这个道理贾母明白,黛玉清楚,人人都懂,雪雁只是气不过喂了一群饿狼罢了。

    可是再气不过,却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要说让林如海把黛玉和家产托付给别人,譬如桑家?其实和这样的结果没什么差别,桑家比荣国府血缘远,族人更多,纷争更多,贪心者也比比皆是,所不同的就是现今桑家不曾得到过好处,所以能站在义正言辞的道理上指责荣国府的贪婪罢了。

    所以,不管是黛玉,还是雪雁都不愿意苛责贾母这位老太太。

    鸳鸯说她不容易,这位老太太是真的不容易。

    鸳鸯看她明白,心里略感安慰,心道虽然这雪雁性情比别人刚直些,倒还明理,不觉添了两分亲热之意,指着装珠宝的箱子道:“琏二爷带回来的珠宝不多,有些花样都旧了,统共没装满半箱子,老太太把自己梯己里的首饰拿了几匣子放在里头,好容易才装满了。”

    说完,悄悄地道:“我亲自放进去的,首饰还罢了,唯有一盒鸽血红的宝石和两盒南珠最是难得,老太太珍藏了好些年,一直都没舍得拿出来给别人。”

    雪雁一笑,道:“姐姐放心,我会告诉姑娘的。”

    鸳鸯点点头,亦笑了,说道:“账册上还有几处庄子铺子,都是姑太太的陪嫁,两处庄子,一处十来顷地,还有你们家老太太的一个陪嫁庄子,大约是二十顷地,老太太给留下了,地契和房契却在老太太那里,过一会子你去回话时,想来老太太会当面交给你。”

    雪雁心中喜悦,连连点头,看了一眼箱匣,提议道:“鸳鸯姐姐,既然老太太想瞒着别人悄悄给姑娘,总得在账册上记一笔,权当是带来的,那样别人才会认为是姑娘的。”

    鸳鸯想了想,笑道:“我竟糊涂了,昨儿老太太才吩咐我装进去的,就我一个人知道,累得一身汗,竟没想到这一层。我去拿笔,我写上,别人不会怀疑。”一千两金子是六十多斤重,鸳鸯虽生得纤巧些,却还能勉强挪得动。

    雪雁等她在账册上添好这几笔金银珠宝,方收了账册,接了钥匙开箱点清金银数目,重新锁上后让婆子搬回去,至于金银箱子的钥匙却由她自己贴身收着了。

    鸳鸯忍不住道:“你替林姑娘好生收着,这可是你们姑娘的命根子。”

    雪雁正色道:“姐姐放心,我定然会给我们姑娘收得妥妥当当。”

    别过鸳鸯,雪雁跟着搬金银箱子的婆子一同回去。

    黛玉厢房的耳房让她们用作伙房了,放置炭火柴米等物,而眼前的耳房则是贾母正房和黛玉厢房相连的,一共两间,素来放着黛玉从南边带来的东西,已堆满了一间,这几口箱子匣子搬进去并不显得拥挤,雪雁好生收拾了一番,检查一切妥当才锁上门出来。

    出了耳房,雪雁忍不住心神一定,林家的财物总算拿回来一些了。

    虽然这些不足林家财物的两成,但是林林总总加起来,倒也有一成出头,加上贾琏和凤姐归还的,以及即将归还的那些,大约能凑到三成。

    虽然她手上的须弥芥子容易藏匿东西,但是雪雁并不完全依赖于此,这些东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过来的,若少了一点儿,很容易引起怀疑,所以雪雁不打算藏进须弥芥子中,而且她现今藏的那些,事后也跟林如海拟定了后续之事,着实麻烦。

    看到紫鹃从库房里出来,雪雁走上前去,笑道:“姐姐辛苦了。我去回老太太的话,烦劳姐姐拿些钱出来给今儿忙活的人打酒吃。”

    紫鹃将库房的钥匙递给她,道:“你快去罢,姑娘已经交代了,每人五百钱。”

    贾母既让雪雁收着,紫鹃便将钥匙交给她,一如之前林如海让她给黛玉收东西时。

    一句话出,喜得院子中的仆妇丫头都念佛不绝,五百钱是她们一个月的月钱了,故愈加卖力地将先前挪出来的杂物听从紫鹃的吩咐搬进别的房间里。

    雪雁一笑而去。

    听了雪雁的回话,贾母道:“方才鸳鸯说了,你做事很细致,有你服侍玉儿,替玉儿收着这些东西,我就放心了。等凤丫头把剩下的东西送过去,你也一并收着。”

    雪雁恭恭敬敬地应是。

    贾母拿起眼前装着房契地契的小匣子,想来是先给黛玉看过了,命鸳鸯递到雪雁手里,道:“这是你们太太陪嫁的庄子和铺子,好容易留下来,你也收着,不过你们都是女孩儿家做不得外面的主,如今只好让府里年年打理,你们就得吃些亏了。”

    黛玉忙道:“我现今住在府里,交给府里打点理所应当。”

    雪雁紧紧地攥着贾母给她的匣子,和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东西相比,这个最重要,比东西更不起眼,哪怕现在没有得到一点进项,但是只要有房契地契在手,这些就是黛玉的东西,以后黛玉出嫁了,这些都能源源不断地送钱给她。

    贾母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不知道能护你几时,你多跟你表伯父他们家走动走动。”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神情萧索,道:“你方才说的紫鹃的身契,我明儿叫凤丫头打发人去给你办,过到你名下,她原是这里的家生子,并没有身契。”

    黛玉起身道谢,情知如此处置已是贾母极疼她了,并不能想着将紫鹃一家人都要过来,毕竟紫鹃父母乃是府里的管事,兄弟亦在庄上当差。

    贾母叫她先去告诉紫鹃这件喜事,然后留了雪雁在跟前。

    雪雁低眉顺眼地站着,贾母积威多年,她心中略有一点儿忐忑不安。

    她倒不担心贾母识破她的一点心计,只是不知贾母意欲何为。

    房中寂静了半日,好容易才听到贾母一声叹息,道:“你很好,我并没有看错你。往常以为紫鹃比你强,现今瞧来,紫鹃性子太软了些,又不肯和人纷争,倒不及你灵动。”

    雪雁笑道:“老太太不怨我胡闹就是了。”

    贾母眼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寒光,淡笑道:“胡闹也有胡闹的好处,在咱们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干人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单是忍气吞声可不是上策。玉儿恐我为难,受了委屈也不肯说,日后你仔细些,谁若怠慢了你们姑娘,只管来回我,我来料理。”

    雪雁笑道:“有老太太疼姑娘,谁敢怠慢姑娘呢!”

    就是有也不能在贾母跟前说,再怎么着,荣国府是贾母的家,贾母说得,自己说不得。

    贾母叫来鸳鸯道:“拿些东西赏她。”

    贾母喜欢哪个丫鬟,总是喜欢赏赐些东西,而且赏赐的都是金银之物,比王夫人赏心腹下人的衣裳强得多,因此府里大大小小的下人都喜欢在贾母跟前奉承,讨贾母的喜欢。

    鸳鸯知道雪雁现在管着黛玉大笔的财物,和往常不同,又忖度贾母之意,便拿了一只白玉镯子出来给她,虽不及她那对黛玉戴过后给她的羊脂白玉簪子名贵罕见,却亦非凡品。

    雪雁接了戴上,愈发显得肌肤与玉镯同色,几乎瞧不出来戴了镯子。

    贾母笑道:“雪雁这孩子肉皮儿好,白玉不大显,若戴翠色则好看些。鸳鸯,我记得有一只翡翠镯子,不知谁孝敬上来的,搁置了许多年,虽不值钱,倒通透,你拿来一并给了她。”

    翡翠在此时比不得珠玉玛瑙宝石,平常大户人家的主母应酬交际几乎无人佩戴,都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纵然鸳鸯拿来的镯子晶莹剔透,碧绿浓翠,鲜艳非凡,雪雁一眼就爱得什么似的,心里却知道这镯子不及寻常金玉珍贵,遂谢过贾母收了。

    贾母又嘱咐了几句话,雪雁方告退回去。

    鸳鸯亲自送她出来,下了台阶,两人又拉着手说了几句梯己话,方各自散了。

    黛玉房里紫鹃正在发赏钱,五百钱一串,用大红绳穿着,整整齐齐列在筐里,三四个婆子一抬出来,众人争先恐后的上前,闹成一团,偏宝玉也来凑热闹,站在廊下和探春姐妹等人指指点点,笑得不行。

    紫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高声道:“都有,都有,急什么?前头的是五百钱,后头的还是五百钱,先领的也不比后领的多一文钱,何苦挤挤挨挨反倒弄伤了自己?一个一个地过来,少不了你们的酒钱。”

    众人闻言方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上前。

    领完钱后,众人喜笑颜开地给黛玉磕头,各自离去,只剩下一些小丫头子叽叽喳喳。

    等人都散了,宝玉方携着探春过来探望黛玉。

    黛玉刚受了下人的礼,还没回房,见状忙迎进外间,让座倒茶,含笑道:“房里闹腾了这么一日,若有不周,还请二哥哥和三妹妹见谅。”

    宝玉疑惑地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听说忙得很。”

    探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竟傻了不成?摆明了林姐姐在搬东西。老太太疼林姐姐得很,把琏二哥哥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都交给林姐姐收着了。说来,林姐姐竟是咱们姐妹中的财主了,明儿须得做个东道请咱们吃酒。”

    黛玉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亦未答应。

    宝玉瞅着探春道:“你才糊涂了。”说着便呆呆出神,并不言语了。

    探春听了,脸上一红,幸而知道宝玉脾性,不过瞬间就丢开不理了,望着进来的雪雁道:“你从哪里来?手里拿的什么?”

    雪雁在外面见到宝玉探春二人时,就顺手将两个镯子从腕上褪下放在匣子里,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贾母把贾敏陪嫁庄子铺子的房契地契给了黛玉,便笑道:“老太太说我忙了一场,很辛苦,遂赏了两个镯子给我,我舍不得戴。”

    宝玉一听,便要看是什么镯子。

    雪雁微微地打开匣子的一道缝儿,迅速取出镯子把匣子合上,递给宝玉,不叫人看到匣子里装着的房契和地契。

    宝玉拿着两个镯子,一白一碧,一玉一翠,端的好看,便往雪雁手上比了比,道:“白玉镯子不好,不如这翡翠镯子能显出你肤白如雪,嫩若凝脂,你戴翡翠镯子罢了。”

    探春瞧了一眼,笑道:“二哥哥真真糊涂,难道这翡翠镯子还比白玉镯子珍贵不成?”

    宝玉道:“你更糊涂,竟是个俗人。天底下珠宝玉石都是外物,人方是主,哪个好看就戴哪个,难道喜欢什么还得看名贵不名贵不成?金子银子比瓜果蔬菜贵重,怎么不说吃金子银子,偏说吃瓜果蔬菜呢?你说翡翠不好,偏偏我见林妹妹常戴翡翠首饰呢!”

    黛玉抿嘴一笑,摆手道:“你们兄妹两个说话,可别扯上我。”

    又对雪雁道:“你累了一场,快去歇着罢。”

    宝玉方把镯子还给雪雁,雪雁告退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还得等着凤姐还东西呢。

    自从宝玉搬进大观园以后,袭人晴雯等都跟着去了,贾母院里她们原先住的下人房间便空出来许多,雪雁分到一间颇为阔朗的房间,不再和紫鹃同屋而住了。

    第二日是薛蟠的生日,摆酒唱戏地请客,因宝玉不曾和黛玉口角,既有薛蟠来请,便亲自过去了,余者贾琏等人在贾珍率领下仍往玉虚观去,今儿是最后一天,贾母头一天午后便不去了,叫黛玉陪着她,故黛玉未去玉虚观,亦未去薛家。

    凤姐倒想去,奈何事情未完,好容易把收在库房里的东西清点出来,悄悄送到黛玉处。

    雪雁收了记录在册,这些东西格外贵重,却并不大占地方,便同金银箱子一并放置。

    到了初五,桑母打发徐氏来请黛玉,说治了酒席,又请了许多亲友,正好叫黛玉过去大家见见,贾母因王夫人治酒席请薛家母女赏午,虽有黛玉在座,到底不中意,便道:“好得很,让玉儿过去热闹一日。”遂命凤姐安排黛玉出门。

    黛玉见王夫人神情淡淡的,宝玉宝钗亦没精神,宴不似宴,节不是节,便依言去了。

    雪雁却知昨儿王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金钏儿撵出去了,故今日不大显得高兴,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她和金钏儿并无交情,但是这件事的确难说谁是谁非,丫鬟轻浮,主母暴怒,公子懦弱,此三层凑在一处,便绝了金钏儿的前程。

    因黛玉房里东西很多,这回留了紫鹃看家,雪雁临走前道:“姐姐若得了空,不妨去劝劝金钏儿姐姐,别为了一点子事情寻死觅活,当日我送她扇子时,她很是高兴呢。”

    王夫人虽然撵了金钏儿出去,但是作为母亲为儿子理所应当,而且她为了宝玉的名声着想,没有说金钏儿挑唆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故对外面说的是金钏儿打坏了东西才撵她出去,并没有传出有关风化令金钏儿非死不可。

    紫鹃叹道:“我们从小儿一处长大的,偏她被撵了出去,从前她没少得罪下面和外面的婆子,被太太打了撵回家,哪里受得住别人的奚落?我这就去看看她。”

    雪雁点点头,跟着黛玉上车走了。

    黛玉来桑家多次,已是熟门熟路,从仪门进去,早有徐氏来迎,笑道:“今儿人多,若有怠慢,姑姑千万担待些。大家都在正厅里吃酒,老太太说了,等姑姑一到,即刻过去相见。”

    及至到了正厅,黛玉只觉得满眼珠翠,遍身绫罗,厅中坐满了各家女眷。

    桑母是主,又是正一品夫人,故坐在上手,招手道:“玉儿快到我跟前来,我一早就盼着你了,今儿人多,你也认认人,同我一道热闹热闹。”

    黛玉忙走上前,给桑母见礼,又拜见众人。

    众人多是见过她,今看桑母此举,心里边觉察出七八分来,都笑道:“果然水葱儿似的玲珑人,明儿我们还席,老太君带她一道过去吃酒。”

    桑母道:“我虽然老天拔地的,可是生平最爱吃酒,你们放心,我一家一家都去。”

    众人七嘴八舌,都说明儿送帖子来,彼此又说不能撞了日子须得商议云云,一时之间厅中十分热闹。

    忽然听人通报说永昌公主到了,桑母等人忙不迭地起身亲迎出去。

    桑母有心让黛玉露脸,带着她一道过去。

    永昌公主下了轿,抬眼看到黛玉伴在桑母左右,见她比上回见时愈发出落得好了,目光一动,流露出三分赞许来。

    桑母等人上前行了礼,请她往里去。

    永昌公主笑道:“多少年没见过老太君了,无论如何今儿得叨扰一番。”

    桑母道:“谈何叨扰?公主降临,乃令寒舍蓬荜生辉,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到了正厅门口,众人都已迎了出来,纷纷见礼,好容易才完。

    永昌公主进厅入座后,朝黛玉招了招手,叫到跟前,含笑道:“这就是林姑娘了,上回见过,如今越发好了。你前儿送的节礼还罢了,倒是那两色针线我喜欢得不行,可是你做的?”

    黛玉谦逊道:“手艺粗糙,承蒙公主不弃。”

    永昌公主一笑,道:“哎哟,那样精致的活计儿,我哪里能嫌弃呢?”

    又对桑母道:“你们倒有福,得了这样好的姑娘,下回我见了荣国府史太君,我得跟她说说,这孩子我喜欢,可不能随便许了给谁,我还想做这份大媒呢!”

    作者有话要说:某亲说,父辈表兄弟应该是表伯父和表叔父,我蓦地如醍醐灌顶,打电话问娘。

    娘云:你忘了,我表哥你叫表舅的,你舅公家不都是你爹的表兄弟?你叫大伯和叔叔的。

    我:一辈子没见过两次面,没叫过一声虽然距离我家只有一山之隔。

    于是,通篇把表舅和表舅母改为表伯和表伯母,大工程。

37第三十七章

    听永昌公主要给自己做媒,羞得黛玉低下了头,一声儿不言语,红晕由腮至耳,由耳至颈,艳若朝阳,倘或不是厅中女客甚多,未得允许,她早躲到后头去了。

    桑母却是心中一动,情知永昌公主今日言语绝非无的放矢,定然是有了主意,正要开口询问,却想着这些事不该黛玉场听到,忙开口叫徐氏送黛玉去后面找桑婉和桑媛,说各家千金都后头,不妨一聚。

    徐氏忙笑着答应,黛玉亦向众告罪,往后面走去。

    待黛玉离去后,雪雁跟上,桑母方遂浅笑恭维道:“公主看重这倍女儿,是她的福分,她身边现今两个嬷嬷还是公主身边过来的,把她教得很好,们心里着实感激公主。只是们却做不得她的主,须得荣国府的史太君才行,等公主问了史太君的意思,好叫们知道,为了这孩子的终身,得好好敬公主几杯酒。”

    能劳烦永昌公主的家门第绝对不会太差,门第低了永昌公主也不屑做媒。

    雪雁还没踏出正厅,这话自然听耳中。

    众再看黛玉的背影时眼神已不若从前那样带着三分怜悯,不管她现今如何无依无靠,但是将来总是以夫家为主,若是嫁得勋贵世家,纵无娘家靠山,亦是值得来往。

    唯有雪雁喜忧参半,所喜者乃是即便贾母将来无法保护黛玉,荣国府亦不能随便打发了她,所忧者却是不知永昌公主会为黛玉找什么样的家,若是厚道家还可,若是欺凌黛玉娘家无对黛玉不好,那还不如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贾宝玉。

    跟着黛玉与交际,从各家丫鬟的只言片语里,雪雁知道的事情愈多,愈加明白宝玉的性情虽然被很多不屑,但许多世家公子中却显得十分可贵,即使宝玉有些不知上进。

    只可惜贾宝玉有一个不喜欢黛玉的母亲。

    不过,有永昌公主这样的保山,黛玉绝不会过得太差,若是黛玉过得不好了,岂不是打永昌公主的脸面?故雪雁稍感放心,虽已出了正厅,依旧能听到永昌公主的笑声,道:“亲自做媒,难道史太君竟会不肯?别想请做保山还不肯呢!”

    众打趣道:“可不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再往后的话,雪雁便听不到了。

    桑母笑道:“正是呢,们姑娘将来就托公主留心了。”

    永昌公主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林姑娘年纪虽大不多,然针黹女工,管家理事,应酬来往样样都不差,瞧她实是好得很,不然不会做这个媒。再说,林大虽然不了,可他到底亡于任上,有功于国,如今只剩下这个女儿,又岂能冷眼旁观?”

    前儿和张夫说话时,张夫提到此事,说她侄女比黛玉还小就已经定亲了,永昌公主听说是受了林如海之托,夫妻两个都很是忧心黛玉的前程,便揽下了这件事。横竖是她一句话的事儿,免去荣国府胡乱做主,令黛玉一世平安,自己也算是积德了,到时候说亲的时候,她和张夫商议商议,给黛玉挑个勋贵世家品好的便齐全了。

    闻得此语,桑母灰白的双眉不由得一挑,众也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莫不是上头有留心到黛玉一介小小孤女了?若真是如此,于黛玉而言,倒是意外之喜。

    九门提督杨大的太太含笑对桑母道:“公主这样说,可见林姑娘确实是好的,再有公主的保山,您老就把这颗心放下,明儿个若公主忘记了,咱们给作证,提醒公主。您老只管给林姑娘攒嫁妆,明儿一定,嫁妆齐齐地晒出来,都说们的好。”

    提到嫁妆二字,立时便有道:“恍惚听说荣国府史太君把林大留下的东西都搬到林姑娘房里叫她自己收着了,老太君,可是真的?”

    听到林如海留下的财物都搬到黛玉房里的话儿,桑母心中冷笑,已经花掉挪用送出的东西怎么可能变出来还给黛玉,那屏风和盆景还她这里呢,必然只是还了剩下的一些,也不知道有多少,因此面上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并没有听玉儿提过。”

    即使桑母猜测到贾母的动作,也知道这话不能出自黛玉之口,故有此问。

    那笑道:“老太君若不知,们就更不知道了,只是白问问。”

    众也都点头,满眼好奇,黛玉为好,出身好,这些都不值得她们议论,女孩儿家最重要是嫁妆,如果没有嫁妆,凭黛玉如何好法儿她们也不愿意为自己儿子求娶呢!

    各家主母应酬时,说的无非是这些东西,哪家儿郎出色,哪家姑娘贤惠,哪家女孩儿嫁妆多,永昌公主明白她们都想知道黛玉的嫁妆还剩几何,她却也有几分好奇,遂向桑母道:“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亏得还是她的表伯母,真真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桑母有心叫众知道黛玉如今财物几何,非白身待嫁,以免将来连这一点子东西都保不住,忙道:“前儿她来没听说,想来是这两日发生的事儿,消息倒快,她今儿才到,们不曾说起梯己话,自然不知。既然公主垂询,亦不知,不如叫了丫头过来问问?这倍女儿有一忠婢,最是赤胆忠心,玉儿身边的事情她无有不知的。”

    永昌公主听说犹未开口,众都道:“快叫来。”

    桑母听了,打发去叫雪雁。

    少时,雪雁过来,听了众问话,心中不觉好笑,原来这些主母平素应酬交际都是聊这些消息,难怪说相看家得主母亲自出面,私下打听出身根基门第嫁妆等等。

    同桑母一般,雪雁有心让众知道黛玉有东西陪嫁,并不是一无所有,便笑言道:“老太太说,姑娘年纪大了,也该学些管家算账的本事了,故昨儿将老爷留下来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姑娘房里,让姑娘自己收着,心里好有个数儿。”

    她很想告诉众黛玉的嫁妆真不少,不算她藏的那些,除了东西,还有七八万两银子和庄子铺子,绝对比一般家的姑娘体面,可是她怕会引来性命之危,便没开口。

    七八万两做一个女孩儿的嫁妆,若是别,京城中必然是第一等,十里红妆都不止,许多一二品的门第都舍不得拿出这么多的嫁妆给女儿,顶多二三万两,可若是让他们知道林如海留下数百万家资,其女寄居荣国府后,如今竟然只剩下这七八万两,她们诧异不说,不免议论纷纷,消息传到荣国府里,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保护黛玉平安嫁,雪雁无论如何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不会毫无头脑地说话。

    永昌公主听完,笑道:“们老太太倒疼们姑娘。”

    雪雁点头道:“老太太向来极疼们姑娘,们姑娘也体谅老太太。”因为体谅,所以黛玉不忍责怪荣国府做下的事情。

    众一听就明白了,感慨道:“到底是嫡亲的外祖母和外孙女,再没有比这更亲密的了。”

    永昌公主招手叫雪雁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越发疑惑此女到底像谁,可是想到宫中模样肖似的很多,便不意了,道:“也是个齐整孩子,们姑娘好,也很好,这样赤胆忠心的永远保持这份本心才好。”

    雪雁低眉顺眼地道:“们老爷和姑娘对恩重如山,必然事事要为姑娘着想,若有哪里做得不妥,只要知道了就一定改过。”

    众都是赞叹不绝,作为当家主母,最看重的可不就是忠心二字?

    永昌公主摆摆手,道:“去服侍们姑娘罢。”

    雪雁方告退。

    出了正厅,雪雁只觉得背后汗津津的,虽然厅中摆着许多冰盆,然而她仍是一身冷汗。

    她并没有回头看,也没有放慢脚步听里面如何言语,她只知道,有了自己今日之言,荣国府不会责怪自己上回所为,外知道了黛玉的好处,黛玉的终身会更顺畅些。

    这个世道的女孩子命运之悲,完全出乎她的想象,不为自己挣,什么都得不到。

    原本雪雁并不担心眼下三年,心想贾母是不会愿意黛玉早早定亲的,可是永昌公主提到做媒,她就知道必须为黛玉谋划一番了,不好好算计的话,黛玉的路还是那两条,一死路,二远嫁,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远嫁后外不知林家财物底细。

    但愿永昌公主能用心给黛玉挑一个好家,哪怕是和湘云一样早些订下,她也能放心。

    黛玉正和各家千金猜谜取乐,见雪雁回来,问道:“叫去做什么?”

    雪雁脸上带笑,道:“何曾做什么?就是问几句话,已经如实说了,姑娘不必担心。”

    黛玉啐道:“担心什么?自作多情!”

    说着,自顾自转头和墨新对诗去了。

    墨新坐一旁,听了这话却笑道:“林妹妹最爱口是心非,自打雪雁出去,就心神不定,对诗都没兴致,比以往少了好些,偏雪雁回来了,又说不担心她。”

    诸位千金都瞅着黛玉笑,羞得黛玉扑过去道:“拧这多嘴多舌的!”

    墨新冷不防被她扑倒,按榻上,忙满口告饶。

    这里一片安乐,正厅亦然。

    永昌公主对桑母道:“这下好了,林姑娘的嫁妆很不必费心了。”

    众都笑了,道:“那是自然。林大虽去了,可家业都留给了林姑娘,哪怕只是一二成呢,便是当年林太太的嫁妆也够了,十里红妆出城。”

    桑母淡淡一笑,道:“只盼着外别当林姑娘一无所有就好了。”

    众道:“哪里能,咱们都听着看着呢!”

    宴散后,各自归家。

    黛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桑母先叫黛玉去洗漱一番去了身上的酒气再回去,只叫雪雁留下,问道:“按理说,原不该多事儿,偏受了们老爷之托,晌午不好当着外的面问,现今详细跟说说,们姑娘到底得了多少东西?”

    雪雁眼圈儿一红,将昨日搬到房里的东西娓娓道来,末了道:“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七八万两银子,六万两是剩下的,三万两是老太太私自填补的。”

    桑母皱了皱眉头,问道:“没算错?”

    雪雁道:“如何能算错呢?一样一样都点清楚了才收起来。”

    昨晚她看着账册细细一算,搬到黛玉房中的东西没有她之前说的三成那么多,顶多两成,凤姐事后送来的金玉古董虽有,可却只是林家金玉古董中最次的一些,珍贵的早就没了。

    而且她还知道,林如海口中的约莫百万之数,其实比百万之数只多不少。

    桑母一时不得言语,半日道:“好孩子,都知道了,这话不许再跟外说。”

    雪雁忙点头道:“理会得,白天就没说,只说府里把财物还给了姑娘。如今表大太太不是外,才说了,只是让太太心里有个底儿。”

    桑母方放她们主仆回去。

    黛玉坐车上,心潮起伏,不知是喜是悲。

    雪雁将厅中永昌公主问话都告诉了她,并没有告诉她桑母最后的问话。

    沉默半晌,黛玉抚了抚鬓角,道:“等外祖母问,就实话实说罢。”雪雁厅中说的话,对荣国府有益无害,想来贾母乐意听到。

    黛玉想到此处,长叹一声,眉锁深忧。

    回到荣国府,贾母听闻黛玉回来,忙叫过去问宴上有什么故事。

    雪雁闻言,便道:“有好些事儿呢,只是们姑娘,不敢说。”

    贾母听了一愣,瞅着黛玉,黛玉亦诧异先前嘱咐她说的,如何这回又不说?不过一瞬间,她就想起了永昌公主给她做媒的话儿来,原来雪雁是说这个,不由得羞红了脸,向雪雁啐道:“又不是鹦哥,谁叫学舌了?”

    雪雁笑道:“可什么都没说,姑娘怪,竟是的不是了。”

    黛玉道:“回房去了。”

    说着向贾母告辞,一径走了,不理雪雁。

    贾母往凉枕上靠了靠,含笑道:“们姑娘走了,说给听听有什么事儿她不肯听。”

    雪雁便将永昌公主的话和众的问话一一说了,一面说,一面留意贾母的神色,只见贾母先是略一皱眉,尔后听到她说出自己如何回答众时,眉头渐展,脸上带笑,赞许道:“永昌公主说好,瞧着果然不错。”

    雪雁心道这是当然,说这些话,很是给侵吞黛玉家产的荣国府添了些光彩。

    不管怎么说,荣国府把财物归还黛玉了,大家心照不宣,不拘他们归还多少,这件事做得很体面,很是挽回了荣国府的一些颜面。

    贾母心里欢喜,便褪下手腕上的玛瑙手串叫鸳鸯拿给她,比赏两个镯子时神色更柔和。

    雪雁毫不推辞,收了东西便回房陪伴黛玉。

    贾母想着永昌公主透露此话的用意,知道后该如何应对。不管如何,她仍是愿意两个心肝儿肉凑一处,她百年之后才能放心,只恨王夫不喜黛玉,她恐将来这个婆婆薄待黛玉,故不能强行为宝玉和黛玉定亲,但愿能熬到宝钗早些嫁,这样双玉就能顺理成章了。

    贾母不肯放弃双玉婚事,而关于林家的财物一事至此却算是告一段落了。

    只是没想到终究余波未平,竟是源自永昌公主。

    永昌公主端午时进宫朝贺,次日又去,带着女儿御花园里闲逛,园内繁花似锦,母女两个正说到黛玉,可巧碰到长乾帝从上阳宫出来,忙上去请安。

    长乾帝问她们说什么,嫣然嘴快,道:“说昨儿桑家的趣事。”

    长乾帝看向永昌公主,永昌公主忙道:“桑老元帅的夫回京了,昨儿早上来朝贺时见到了,当日设宴赏午,去凑凑热闹。”

    长乾帝走向凉亭坐下,摆手赐坐,方道:“宴上去了哪几家?”

    永昌公主一怔,知晓他问此事乃是想从中知道和桑家交好的,便叫送嫣然去皇太后处,回答道:“左右不过那几家世交故旧,有的有实权,有的没有实权。”将昨日所见细细说了,并没有提女眷,只说哪几家罢了。

    长乾帝听到还是那几家,略有些放心,又问道:“桑家几时和荣国府有了来往?”

    永昌公主笑道:“来的不是荣国府的,是林大的千金,论起来,还是桑家的亲戚。”

    长乾帝一听便知道是黛玉了,上回他跟戴权提到过,点头道:“朕想起来了,林海可不是留了一个女儿住荣国府。怎么,姑妈见到了?”

    永昌公主暗暗纳罕,素日他可不曾询问过这些关于女眷诸事,掩住诧异道:“见到了,还说要给她做媒呢,事后又说到了嫁妆,原先别还担忧她一无所有,现今瞧着荣国府行事还有几分余地,前儿将林大留下的财物还给她了。”

    听到此事,长乾帝忙详加询问,问完却道:“不必姑妈费心,朕已经有主意了。”

    此话一出口,永昌公主吃惊道:“莫不是要赐婚于她?虽说林大当初功社稷,可赐婚素来只有皇家宗室,一般哪有这样的福分?”

    长乾帝淡淡一笑,道:“林海死任上,朕不能叫功臣寒了心。”

    永昌公主知道其中缘故绝非如此,林如海可是上皇的心腹,但是有话她不能问,只得道:“既是圣要做主,就不费事给她寻家了。过两日,透露给荣国府,好叫他们知道,林姑娘的婚事非他们所能左右的,别眼皮子浅地随便许。”

    长乾帝微微颔首,道:“这样也好,林小姐毕竟是林大的遗孤,朕不能薄待了功臣,由着荣国府随便将其打发了。”

    永昌公主听出了他话里对于荣国府的不满,虽然早有预料,仍不免有些呆愣。

    长乾帝摆摆手,不再多说,只道乏了。

    永昌公主忙起身告退,暗暗思索什么时机说这个话。

    等她一走,长乾帝立时对戴权道:“荣国府果然将林如海留下的财物还给其女了?朕可一点儿都不信,他们花掉的东西还能还回来?去打探打探,荣国府到底还了多少。”

    那一回见了于连生,长乾帝想起了林家,叫戴权去打探消息,很快就有了结果,大约知道了七七八八,戴权若要打探什么消息,没有几个瞒得过他。

    虽然不知荣国府到底从林家得了多少财物,但是国库没进一点,林家宗族只得了原先林如海留下的大批祭田。林家是有远见的,年年都置办祭田,一百多年下来,祭田数目十分可观,贾琏再怎么贪心,也不能卖了家祭田,故林家的祭田未动,除了这些,林家宗族旁支竟是分毫未得,可见所有财物已尽入荣国府囊中了。

    如今从归还的数目上可以推算出荣国府侵吞了多少,此后长乾帝还有用处。

    他们是如论如何都想不到黛玉身边有一个丫头,丫头身上又有须弥芥子这等宝物,林如海容其私自截留藏匿了一半财物。

    黛玉出身清贵,二品大员的嫡女,做王妃也使得了,偏偏她父母俱亡,又无权势近亲,婚事就乏问津了,连三四品官员之女都比不得。但对于长乾帝而言,实乃联姻拥有实权之臣子的上等选,以免那些权臣再结贵亲,强强联合,又朝廷上盘根错节,互利互惠。

    林家虽有一些世交故旧,但毕竟不是至亲,哪能真的同心协力。

    若是别家的女孩儿,或者长乾帝不知林家这些事,说不定长乾帝根本不会意一个已逝大臣遗孤的前程好歹。偏他因于连生之故知道了,想到了朝堂上许多不顺心的事情,今日又上阳宫里受了气,故听了永昌公主的话,忽然就起了这个心思。

    林如海盐课御史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多年,不知道躲过多少明枪暗箭,可谓是劳苦功高,死后上皇竟置之不理,只对四王八公这些广施恩泽,林黛玉得了自己的恩典,朝臣知道以后,是感慨上皇的凉薄,还是感激他的仁厚?

    不必深思,简直就是可想而知。

    长乾帝有心留黛玉待将来之用,亦向博得好名儿,遂如此吩咐了永昌公主一番。

    戴权深知其意,他这几日忙着端午节一事,不曾出宫,没有得到关于贾家归还财物的消息,况且才归还了两日,忙道:“小的这就去走一趟。”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去了反而不好,动静大了些,叫那个于连生去,他认的妹妹不是荣国府里又是林家小姐的丫头?必然得到的消息比准确,让他告诉那丫头,只说是朕问的,那丫头必然不敢有所隐瞒。”

    听永昌公主说起当时的事情,长乾帝就知道雪雁还有未竟之语。

    戴权答应了一声,道:“素闻那丫头十分精明,若是问起老爷怎么想知道此事,可叫于连生如何回答?总要给个名目才好。”

    长乾帝起身,道:“就说他们姑娘的婚事朕做主了,须得知道嫁妆几何,才好找匹配之家,不必她们汲汲营营煞费苦心。”

    长乾帝何等精明,自打知道林黛玉的消息,着戴权一打探,就知道雪雁这丫头上蹿下跳,只为了一件事情忙碌,那便是黛玉的婚事。林如海临终前数封书信送往张家桑家和另外几家,也是为了女儿的终身打算。

    服侍长乾帝回大明宫,戴权立时便叫了于连生过来,如此吩咐一番。

    于连生得此重任,心知自己圣跟前已有了名儿,前程不差,不禁又惊又喜,忙一一将戴权的话谨记心,方出宫去荣国府。

    贾母和凤姐等忙命雪雁招待。

    雪雁领着于连生到自己房间,当她听于连生说出长乾帝的圣意时,顿时呆若木鸡。

    他们家的姑娘如何惹得当今留心了?林如海死的时候,可没得到一点额外恩典,何况林如海临死时还对当今略有怨气,也许对上皇也有一丝怨气,毕竟忠心了一辈子落了那么个下场,常说伴君如伴虎,这下黛玉真是前程难料了。

    雪雁有些欲哭无泪。

    于连生道:“妹妹担心什么?有圣做主,这可是谁都求不来的体面。”

    她当然知道对于世来讲,这是十分体面,然而她不求黛玉婚事有多么体面,只想黛玉能嫁个好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谁知道当今给黛玉挑什么样的家?会不会突然下旨令黛玉和亲,或者远嫁?原著上探春的结局不就是这样吗?

    雪雁越想越是忧心,只好胡乱道:“是了,有圣做主,就不必担心别从中作梗。”

    于连生宫中多时,极擅察言观色,看她神色便揣测出二三分来,笑道:“妹妹关心则乱,世事两难全,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雪雁叹道:“大哥说的是。”

    先前她担心荣国府不知如何安排黛玉终身,后来担心永昌公主给黛玉挑选的家不知好坏,现倒好,前面都不必担心了,只管为圣之意发愁了。

    于连生道:“圣总不会叫功臣寒心就是了。”

    雪雁眼睛一亮,双手一拍,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咚作响。是了,这个面子情儿圣是一定会做的,为了这份面子,黛玉大约就免除了和亲和远嫁的两种可能,毕竟黛玉是林如海唯一的女儿,这种情况下的女孩儿不大可能被和亲和远嫁,总要给功臣留一点骨血。

    雪雁暂且松了一口气,随即问道:“难道大哥就只为了告诉这个消息?”

    于连生摇了摇头,将来意说明。

    雪雁悚然一惊,她没想到长乾帝竟有心思打听这些事情,必然不是他口中说的对黛玉嫁妆心里有底,站起身道:“这事无法做主,得问问们姑娘。”

    于连生点头道:“这是应当的。”

    雪雁眉头深蹙,道:“大哥稍坐,去请示姑娘。”

    匆匆忙忙地跑到黛玉房里,紫鹃等正围着黛玉做针线,因八月是贾母的寿辰,黛玉打算做个抹额孝敬她老家,她做活儿慢,此时就得起针了,正说配色花样,见到雪雁进来,声色不比往时,便笑道:“不房里陪着于公公,来做什么?”

    雪雁道:“紫鹃姐姐和诸位姐妹都出去,有要紧事跟姑娘说。”

    紫鹃二话不说,忙带着众下去,又叫关了门窗,自己坐门槛子上守着。

    黛玉放下手中的针线花样,拿起一旁的扇子扇风,笑道:“这小蹄子慌里慌张的,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天大的事情发生,也没见变过脸色。”

    雪雁凑到她跟前,低低地把于连生的来意说了。

    不及听完,黛玉脸上已然变色。

    黛玉自小被林如海当做男儿教养,比雪雁想得更多些,她脸上闪过一丝惶恐,道:“说圣怎么会突然想起来?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的,除了父亲的余荫一无所有。”

    雪雁道:“想来就是因为老爷,姑娘方圣跟前挂了名儿。”

    黛玉闭上眼睛,掩住眼里的泪光,轻声道:“圣做主,可不就是的福分?这下不必担忧府里将打发了。既然圣垂询,就实话实说。只是外祖母终究不容易,有些事儿心里明白,就想着往好处说,咱们不能给外祖母府上添了烦恼。”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原本只道府里已够让自己艰难了,再没想到外面的事情反而更加难以琢磨。

    黛玉料想到了这件事给当今带来的好处,不然,她一个孤女凭什么让当今记着?

    雪雁叹了一口气,搂着黛玉的肩膀道:“姑娘别太忧心,圣做主,总比府里将来胡乱给姑娘做主强些。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姑娘放心罢。”

    黛玉点点头,道:“快去罢,别叫于公公久等。”

    雪雁又安慰了好一番,方到于连生跟前,将黛玉所得财物一一告诉她,说得并不细致,只说了大概的数目,道:“因当初公中账册被老爷不小心烧了一部分,故不知到底有多少东西,如今虽说府里花掉挪用了些,下剩的只有这么些了,老太太又添了些给姑娘,可们老爷另外还给姑娘悄悄留了些东西,荣国府里并不知道。”

    她说得很模糊,外不知的话,只当她说的是林如海临死前交给黛玉的那一部分珠宝书画古玩,毕竟黛玉回来时,行李多了许多,显然其中有林如海留下的东西。

    于连生细细记下,又问了许多问题,直到雪雁说得口干舌燥方止。

    话里话外,雪雁终究没有给荣国府再添恶名。

    于连生回宫后如何回话,雪雁一概不知,正告诉黛玉自己跟于连生说了什么,话到中途,忽然听通报说:“史大姑娘来了,老太太房里,老太太叫林姑娘去呢!”

    主仆二只得掩下忧思,先往贾母房中来。

    二去的晚,比宝玉还迟一步,不知先头众如何说史湘云的,只见她兀自大说大笑同宝玉说话,一身红裳,脸庞却比红裳更加鲜艳,黛玉无心和她说话,便坐贾母身边,湘云拿着手帕子,挽着一个疙瘩,道:“给袭姐姐带好东西来了。”

    宝玉提起上回绛纹石的戒指好,湘云打开手帕一看,正是四个戒指。

    见到这一幕,雪雁心中好笑,面上强忍着。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几年前就等着这一幕了,谁让她背后抱怨黛玉,难道黛玉就该给袭戒指儿不成,就是给丫鬟,也是她们该得而不是袭。

    果然听到湘云道:“袭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

    别犹可,唯有琥珀站贾母跟前,听了脸上很是不乐。

    琥珀贾母跟前仅次于鸳鸯,说话肆无忌惮,上回雪雁送扇子,她们八个大丫鬟都得了,只鸳鸯的扇坠略好些,那也是理所应当,各处第一丫鬟也得了,亦有道理,到底一个没落,不想史湘云这回来了,居然只给那四个。

    等史湘云去见凤姐和李纨等并往园子里去,琥珀立时便廊下拉住雪雁抱怨。

    对于琥珀,雪雁也不是很喜欢,她记得琥珀后来和史湘云黛玉跟前来往地说黛玉嫉妒宝琴,她急着去陪黛玉,故笑道:“姐姐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意这么一个戒指儿。姐姐若是喜欢,有一个是上年姑娘给的,拿给姐姐戴。”

    琥珀身上很有荣国府丫鬟的脾气,敢于指责讽刺年轻主子,道:“说的何曾是戒指儿?鸳鸯姐姐是比不得了,难道还比不得别不成?从前瞧着史大姑娘倒好,现今做事也有个眉眼高低了,可不是想着她们都服侍最尊贵的主子,给她们东西,好替她说好话儿?”

    琥珀跟随贾母日久,知道自从宝钗生日起,贾母待史湘云大不如从前。

    不仅她恼了,连别处的大丫头们也恼了,可是她们比不得这四个,不能如琥珀一样抱怨,只好作罢。唯有金宝知道消息后,狠狠地邢夫跟前告了一状,别比不得,难道她作为邢夫的第一大丫鬟,还比不上王夫房里被撵出去的金钏儿?

    邢夫最厌别小瞧了自己,听了金宝的话,亦生出不喜。

    却说湘云见过凤姐,说笑一番,又去李纨处,李纨神色淡淡的,不是很热络,湘云只坐片刻便去怡红院找袭,李纨去了黛玉房中。

    黛玉正窗下写诗,见李纨过来,忙起身让座倒茶,李纨并没有说什么,只同她说笑一番,接下来迎春探春惜春皆是络绎不绝前来,一时又有邢夫打发金宝送果子来,房里竟是热闹得很,黛玉既欢喜,又不解。

    雪雁一看就明白了,等散后,说给黛玉听。

    黛玉伸手往她额头一戳,道:“说呢,原来是这小蹄子做的孽。何苦来着,云妹妹也不容易,自从正月里回去,外祖母再没提起过她,后来又定了亲,听说日日家绣嫁妆,好容易她来了,懂得一些情世故打点了,偏因前头的事儿叫别对她生出不满。”

    雪雁当然是有心的,不过却不能叫黛玉知道,道:“不说几年前送过一回,就是这几年咱们送礼何曾厚此薄彼过?原是史大姑娘做得不妥,偏姑娘来怪。”

    一语未了,忽见外面的婆子慌慌张张地过来道:“金钏儿没了!”

    一时之间,满室皆惊。

    黛玉忙问道:“哪个金钏儿?”

    婆子道:“还有哪个金钏儿?就是太太房里的金钏儿。前儿不是给太太撵出去了,日日家里哭,今儿一早不见了她,谁想打井时倒捞出她的身体来,一家子正救呢,可是早没了气儿,哪里救得活。”

    黛玉和雪雁都不禁流下泪来,紫鹃亦从那间过来,流泪道:“金钏儿怎么如此糊涂?前儿劝慰了她好一番,叫她顾念着老子娘,没想到她还是投井死了。”

    黛玉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被撵出去了,也不至于寻死!”

    紫鹃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姑娘多虑了。”

    晚间歇息时,房里无,紫鹃方悄悄告知黛玉和雪雁关于金钏儿被撵出去的来龙去脉。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糊里糊涂的,忘记存稿了,好像还忘记了更文,今天好容易爬起来,赶紧更上

38第三十八章

    雪雁没想到自己临出门前特特嘱咐紫鹃去开解金钏儿,她仍是死了。

    雪雁一直认为金钏儿这件事,三方都有责任,都不无辜,但金钏儿罪不至死,她出去的说法也无关名声,完全可以好好过下去,只是没想到是她自己寻死。

    是性子烈?还是过不下去?她不是金钏儿,无从得知。

    在这里过了几年,经历了不少事情,从一开始她把这里当成另一个世界,到现在她无法把任何一个人当成是红楼梦的角色,金钏儿是消失的第一条人命。看书的时候觉得就是书里的虚幻人物,很难伤心,但现在,她才恍然发觉,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眼前消逝。

    白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打,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紫鹃到此时方得空诉说。

    紫鹃一面把事情说出,一面呜咽道:“金钏儿素来轻浮些,常常取笑宝玉要把嘴上的胭脂给他吃,却没什么坏心思,若不是宝玉先拿她取笑,何以有后来的事情?太太醒了,金钏儿挨了一记耳光,也罢了,谁叫她在太太跟前挑唆宝二爷去拿环哥儿和彩云,若是宝二爷去了,岂不是弄得兄弟反目?可是太太醒了,宝二爷一溜烟跑了不管不顾,却也叫人心寒。”

    想起劝解金钏儿时她一脸绝望,紫鹃就忍不住心酸。

    黛玉躺在床上,就着灯光看帐顶上的绣花,想起白天听人说是因忠顺王府来找戏子的缘故,贾政打了宝玉,其中似乎又有金钏儿一事,便问了一句:“宝玉果然不管不顾?”

    紫鹃坐在床边点了点头,拿手帕子拭泪,道:“怪道从前容嬷嬷和张嬷嬷都嘱咐我们一年大似一年,越发该留心,不能和宝二爷拉手碰脚的,瞧瞧金钏儿就知道了。”

    紫鹃度着贾母之意,原先还觉得黛玉没有娘家依靠,外人再怎么着,都不如宝玉知根知底,心思总是怜惜女孩儿家的,只是没想到他几句话就葬送了金钏儿一条命,金钏儿固然有错,难道他就没错?今儿是金钏儿,将来是不是银钏儿玉钏儿?

    黛玉叹了一口气,雪雁忙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压了压眼角的泪。

    雪雁问道:“姐姐傍晚去时,她家里如何了?”

    紫鹃听到她问,思及傍晚在白家所见,道:“我去了,金钏儿爹娘和她妹妹哭得泪人儿似的,我问后事怎么做,说是太太赏了几件簪环和五十两银子,请和尚念经超度,后来又送了两套宝姑娘那里拿来的衣裳给金钏儿装裹。”

    黛玉听了,问道:“是什么衣裳?装裹也有讲究的,万不能用绸缎衣裳上身。”

    紫鹃想了想,道:“宝姑娘的衣裳,必然是绫罗绸缎,我没细瞧。”

    黛玉听了道:“你去找两匹绢布,再拿两件簪环,打发婆子给白家送去,不必说什么,若他们有给金钏儿装裹的衣裳还罢了,若没有,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做。”她现在学的就是这些,行事越发自然妥帖。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晚间便不过来陪黛玉同睡了。

    雪雁移灯关窗,上了黛玉的床,刚刚躺下,就听黛玉道:“世事无常,平常金钏儿最爱说笑,性子也伶俐,再没想到她竟是头一个没的。”

    雪雁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黛玉又说起白天于连生过来传的话儿,道:“你不必担忧我,日子不过就是这么过着,无非是从这家到那家,咱们在这府里那样艰难都过来了,还怕日后名正言顺的家不成?圣人既要善待老臣,我的终身就不会太差,总要顾忌着好名声,说不定还是一等人家呢!”

    雪雁听她头一回说开自己的婚事,不觉有些惊异。

    黛玉仿佛知道雪雁的心思,又笑道:“在你面前我才说,若是别人,我才不说呢!这样的事情,只咱们两个知道罢了,别人就不说了。虽有圣人之意,到底不该出自你我之口。”

    雪雁道:“姑娘明白就好,我原怕不知是什么人家呢,若不好,岂不是委屈了姑娘。”

    黛玉淡淡地道:“这些事本就不由我做主,好也罢,歹也罢,虽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还有长辈做主,哪里有你我赞同和反对的余地?好人家是福,坏人家是命,外祖母做主未必是好,圣人做主未必是坏,后者总要掂量着朝堂上的分量。”

    听她一席话,雪雁顿时茅塞顿开。

    是的,她不是黛玉,她经历的时代一直都是婚姻自由,即使是那样,还有许多人家讲究门当户对,而黛玉是正经的古人,虽然对爱情充满了渴望和浪漫,但是骨子里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也能接受通房丫头的存在。

    雪雁侧头看向黛玉,可是,她却想把世间最好的留给黛玉,不愿泯灭她身上的灵气。

    黛玉道:“再说,谁也料不到将来是好是坏,什么是好人家,什么是坏人家,许是今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明儿就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些谁能预料得到呢?横竖日子过得好坏全凭着自己的心思,富贵了一家子享福,败落了一家子吃苦,不过是同甘共苦罢了。”

    说完,翻了个身,道:“睡罢,我已倦了,宝玉挨了打,明儿必得陪着老太太去探望,还有的闹呢!”她现在调理得非常好,很少有失眠的事情发生,每每到了二更就开始困了。

    听说那戏子好容易逃离了忠顺王府,置了房子地,想来也有些志气,住处只有宝玉一人知道,奈何不过王府追问,他已经告诉了来人,也不知那戏子是否被王府找到了。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心内着实对宝玉再添一分凉意。

    雪雁听了黛玉一番话,十分欣慰,正要合目,忽听有丫头影影绰绰地走进来,瞧不见屋内光亮,黛玉问是谁,晴雯笑道:“我是晴雯,二爷打发我送两块手帕子过来给姑娘。”

    雪雁顿时吃了一惊。

    黛玉道:“什么手帕子?若是好的,自己留着用罢,我们这里不缺。”

    晴雯答道:“不是新的,是两方家常用旧了的手帕子。”

    黛玉原是不解,听了这话,随即想得通透,顿时红了脸,啐道:“拿回去,我不要!”莫说她待宝玉亲如兄长,便是有些儿心思,也得留心清白名声,何况今儿才得了圣意,更该谨言慎行,于是断然拒绝。

    晴雯只好道:“只是两方旧帕子,并没有别的。”

    黛玉半侧身,伸手撩开帐子,喊了外面春纤来掌灯,正色对晴雯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要,当我是什么了?你悄悄儿地拿回去还给二哥哥,不许声张。”

    晴雯道:“我原说姑娘要恼,偏那个小祖宗说姑娘一见就知道。”

    雪雁一笑,道:“既是小祖宗,你回去好生哄哄就是了。宝二爷此举叫人知道了,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若你不好拿回去,我亲自送回去。”

    晴雯撂手道:“那你起来同我一起回去,宝玉悄悄支使了袭人去宝姑娘那里借书,才打发我来的,我这么一回去,可不好交代呢!”

    雪雁只得起身穿衣,同晴雯往怡红院来。

    宝玉见了雪雁,大喜过望,忙让雪雁坐,又叫晴雯倒茶来,问道:“林妹妹在做什么?今儿个姨妈和宝姐姐云妹妹都在,就没见林妹妹过来。”

    雪雁淡淡一笑,道:“姑娘早睡了,我来还二爷打发晴雯送的东西。”

    宝玉一怔,随即急了,问晴雯道:“你没交给林妹妹?不然林妹妹如何还了给我?”

    晴雯正要开口,雪雁先叫屋里人都出去,只留了晴雯在跟前,道:“今儿闹了一天,我们姑娘好容易睡了,只为两方手帕子,还惊扰我们姑娘起来不成?二爷也糊涂了,这样家常用旧的东西如何能送人?二爷自己留着自己使罢,送过去,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

    宝玉登时撂下脸来,正欲开口,雪雁又道:“今儿金钏儿才没了,一家人阴阳两隔,哭得什么似的,莫不是二爷也要我们姑娘寻死不成?”

    这话已是极重,饶是宝玉亦承受不起,道:“你说什么?我怎会逼妹妹去死?”

    雪雁道:“是呢,起先二爷可曾想过,金钏儿会死?偏她死了。”

    宝玉哽咽道:“我才做梦梦见了她呢,她跟我说为我投井之情。”

    雪雁看着晴雯脸上变色,缓缓地道:“二爷,我们虽是丫头,个个出身下贱,连命都是主子的,但是我们这些丫头们鲜花嫩柳一般,不是死物,也有自己的颜面和想法,承受不起二爷的轻薄取笑,二爷每每口里说如何怜惜女孩儿,可是偏因为二爷口无遮拦,行为放肆,弄得我们坐立不安,如今金钏儿为什么死的?不过是因为太太觉得她引诱坏了你,撵了她出去,她自觉没脸活下去了,莫不是叫我们也做第二个金钏儿?”

    宝玉哪里禁得住这些话,早已如同头顶打了个焦雷,呆若木鸡。

    晴雯推了雪雁一把,道:“你明知我们家这个二爷是个呆子,说这些话做什么?”

    雪雁冷笑道:“我倒不想说呢,偏事关我们姑娘,如何能不说?教你一个乖,素日里别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只因长得好就有了罪名儿,被人一告,就落得无地自容,死路一条!”

    晴雯依旧不懂宝玉送两方手帕子的用意,笑道:“哪里就那样厉害了?瞧你说的。”

    宝玉自悔唐突,去拉雪雁的手,道:“是我造次了,雪雁你就原谅了我罢!”

    雪雁连忙后退几步,冷着脸道:“二爷知道便是了,这事不过你我晴雯三人知道,不许再叫别人知道了。一年比一年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黑天白日地闹,一会子袭人回来了,瞧你怎么办!”

    提到袭人二字,宝玉登时偃旗息鼓。

    晴雯提着灯笼送雪雁出怡红院,悄悄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我竟不懂。”

    雪雁瞧着她在灯光下十分娇娜妩媚的脸庞,轻叹一声,道:“你记住别告诉别人,我心里就承你的情。明儿你找我去,我给你分说其中的厉害,今儿天晚了,我得回去了,我们姑娘没人陪着夜里睡不着。”

    晴雯点点头,送她出了园门方抽身回怡红院,恰好见袭人从蘅芜苑回来。

    雪雁自回黛玉房中,眼见房中点灯等着自己,心中一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重新脱了衣裳熄灯上床,见黛玉尚未安睡,轻声道:“我已经还回去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此后远着宝玉些罢。”

    雪雁点头,一宿无话。

    次日在贾母房中喝了荷叶汤,湘云过来找黛玉顽,脸上带着十分委屈。

    黛玉忙道:“谁惹恼你了?”

    湘云说起这些日子里姐妹丫鬟都对她淡淡的,不知为何,道:“我问宝姐姐,宝姐姐也说不知道,只好来找林姐姐。”

    黛玉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原是你送戒指儿惹出来的事情。虽说你送礼是好事,只是府里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性情?个个儿心比天高,这几年雪雁送东西都不敢落下一个。你只送那四个,偏没其他人的,如何不觉得你看低了她们?故与你冷淡了些。”

    湘云一听,顿时紫涨了脸,半日方道:“就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

    雪雁在旁边插口道:“可不就是这一点子小事!说实话,她们谁在乎东西?为的就是个体面。我们姑娘送东西原也是凭着喜好,后来都是我做主送人,才略好些。”

    虽然别人生气是因为比着自己送的东西,但是自己为了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好些,所以打点上下,又何尝做错了呢?并不仅仅是为了湘云方有此举,就是宝钗送些什么东西来,不也一样不敢厚此薄彼?只是觉得到底有些愧疚些。

    湘云面上掠过一丝忧伤,道:“倘若我能当家作主,手里散漫,也不必如此小气。”

    说着,滴下泪来,道:“我也想多拿些东西来打点,可是我哪里有呢?只好先紧着要紧的大丫鬟给。就是这回送的戒指还是和上回一样的,拿不出好东西来。”

    黛玉拍拍她的手,叹气不语。

    她和湘云的命运是一样的,父母双亡,湘云幸在有叔叔宗族照料,自己好在有贾母疼惜,还有一样自己比她的强就是世人总说湘云命硬,她是在襁褓之中失去了父母,而自己父母去世时已经上了四十,虽不算高寿,亦不算短命。

    过了一时,黛玉开口安慰道:“好妹妹,快别多想了,你若着实为难,与其只送几个丫鬟,倒不如不送,都怨不得你。”

    湘云道:“只好如此了。”

    出了一会神,道:“林姐姐,爱哥哥昨儿个竟留了个金麒麟给我呢,比我的还大些,又有文彩,原要拿给姐姐看的,偏他昨儿挨打,府里乱得很,就没说。”

    黛玉笑道:“前儿去玉虚观得了,听闻你有一个,二哥哥特特留下的。”

    湘云低头一叹,不再言语。

    黛玉正要向她道喜,然后借两个嬷嬷教导她几日,她也觉得湘云礼仪上有些儿不大严谨,偏有桑母打发人来接她过去住两日,只得暂且作罢。

    贾母想着府里纷扰,为了宝玉一个难免疏忽了黛玉,便令雪雁收拾东西陪着黛玉过去。

    雪雁喜不自胜,现今都围着宝玉,她们离得远远才好。

    到了桑家,桑母立时就拉着黛玉同坐榻上,打发下人出去,跟前只剩几个心腹,悄悄地道:“今儿一早永昌公主打发人来请我去,我不知何事,不想去了才知道,圣人将来要给你赐婚,叫我不可擅自做主,你可知道了?”

    黛玉不觉红了脸,低头搓着手帕子,声音细若蚊吟,道:“知道了。”

    桑母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样也好,圣人做主赐婚乃是天大的体面,你到了夫家,他们总会让着你一些。眼下你好好调理身子骨,我多教你些该学的东西,以往因你是个女孩儿家,终身未定,所以不敢教你,如今你虽未定亲,却也该学起来了。”

    黛玉起身行礼,道:“多谢表伯母费心了。”

    桑母又向容嬷嬷和张嬷嬷道:“日后两位嬷嬷也可以教导玉儿一些后院手段。”

    容嬷嬷和张嬷嬷方知黛玉竟有此造化,又暗笑黛玉真真守得住,竟然一丝儿消息都没透露,想来是于连生带来的消息,听了桑母之言,忙满口应承。

    桑母道:“玉儿的嫁妆也该预备起来了,别人家的小姐都是自小开始攒嫁妆,攒到出阁时已经样样齐备,偏玉儿没有人做主,只好现在开始收拾。”

    说着看向雪雁,雪雁忙道:“得老太太知道了才好预备。”

    贾母知道了,做主预备是名正言顺,他们私底下倒腾终究帮不上什么。

    桑母点头笑道:“你放心,永昌公主的意思是叫我透露给史太君知道,好好预备玉儿的嫁妆,只等着圣人赐婚。”

    留黛玉住下,桑母尽心尽力地教导黛玉人事,一日不得闲。

    桑婉早已定了亲,对方也是武将世家,亦同黛玉一般,接受桑母教导。

    雪雁有时陪着黛玉一起,有时则在桑家园子里闲逛,因后院都是女眷,桑越年纪大了,也要进军营,白日里从不踏足,故十分逍遥自在,不必担忧碰到外男。

    因从秀月口内知晓桑隆的生日,雪雁提醒黛玉备了寿礼,又亲自做了一双鞋,连同桑家的寿礼一并送到山海关。

    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日子,直到荣国府打发人送信来,说墨新的帖子送到那边府里了,黛玉方带着雪雁等人回去,桑母却道:“我同你一起去,有话跟你外祖母说。”

    黛玉心知她要跟贾母透露圣人赐婚一事,及至到了贾母房中,羞得躲开了,去找姐妹们顽,却听说湘云已经泪汪汪地回去了,与别人又无话可谈,只得回房。

    贾母尚不知桑母来意,因笑道:“我素日懒惯了的,平常不出门,倒劳烦你亲自过来,如何敢当?”虽然贾母因贾代善之故仍是国公夫人的诰命,但是桑母也不差,是正一品诰命夫人不说,家中还有实权,子孙三代个个出色,在京城里的地位十分尊贵。

    桑母笑道:“我比老太君年轻十岁,腿脚还爽利,走得动,来看老太君,老太君别嫌弃我烦就是了。”

    贾母连称不敢,忙命人倒茶,又叫人预备席面。

    桑母摆手道:“不忙,只有一件要紧事要和老太太商量呢。”

    贾母诧异,问是何事,桑母方道:“先前永昌公主在我们家里说笑,说要给玉儿做媒,这件事老太君可知道?”

    贾母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道:“倒听雪雁提起过。”

    桑母笑道:“不知老太君有何打算?我瞧着永昌公主倒不像是说笑。”

    贾母淡淡一笑,道:“有个和尚说了,玉儿命里不该早嫁,我心里疼她,又想多留她几年,等以后再说也不迟。永昌公主虽看重玉儿,可到底也得听听这话。”

    听了这话,桑母便明白贾母目前并不想给黛玉定亲,她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暗暗叹气,嘴里却道:“和尚的话,难道还能比得上圣人的金口玉言不成?”

    贾母大惊失色,道:“这是何意?”

    桑母笑道:“说起来,真真是玉儿的福分,她父亲留下来的余荫。前儿我见了永昌公主一面,永昌公主说初六那日进宫,可巧碰见了圣人,提起她要给玉儿做媒,圣人说已有了主意,要给玉儿赐婚,不许别人随便做主呢!”

    一言既出,惊起四座。

    桑母是客,邢王夫人和李纨凤姐等人皆在房内侍候,都听住了。

    邢夫人惊道:“外甥女儿果然有一段大福分,竟有圣人做主,那可是天大的体面。”

    王夫人看向桑母,也是一脸震惊,更别说凤姐李纨这两位年轻妯娌了,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相视一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贾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望着桑母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桑母笑道:“永昌公主跟我说,恐惊了老太君,叫我缓缓地告知老太君,说不拘玉儿年纪大小,终究圣人已经说出了这话,咱们总得听着,外人也得透露个消息,免得他们不知道上门来提亲,倒不好了。”

    贾母道:“劳你为此走一趟。”

    桑母见她面上并无喜色,知道她终究是中意自己的孙子,心里不觉一叹,宝玉的为人品性自己听说过,哪里是黛玉良配?倒不如圣人赐婚还体面些,顾念老臣,门第人品都不会太差,黛玉过去,总能得到三分尊重,不敢怠慢。

    午时在荣国府用过饭坐车回去,贾母命人不许声张,将人撵了出去,只自己在屋里。

    黛玉送了桑母回来听到后,沉默了一会,看着雪雁道:“外祖母只怕心里很是伤心呢!”

    雪雁道:“圣人的意思透露下来了,老太太总不能违抗。”

    黛玉点了点头,叹气回房。

    紫鹃此时已经知道了黛玉要由圣人赐婚的消息,既为黛玉喜,又为黛玉忧,喜的是黛玉终身有靠,忧的是圣人随口一说,毕竟没有下了旨意,若是日后忘记了,别人不敢给黛玉说亲,岂不是耽误了大好年华?

    故此她将忧虑一说,黛玉便先开口道:“你很不必担心,我料想就这一二年了。”

    紫鹃问是为何,黛玉道:“你不懂朝堂上的事情,问这个做什么?”

    雪雁却听得有些明白了,长乾帝既然要做给朝臣看,必然是赶早不赶晚,几年后太上皇在不在还两说呢,黛玉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这个年纪很能定亲了,到时候旨意一下,不过是叫男方多等几年再成婚罢了。

    紫鹃左思右想不得其要,便不多问了,道:“姑娘先回了墨大姑娘的帖子才是。”

    黛玉点头,回了帖子说那日必到。

    雪雁拿出早做好的石榴裙,预备她出门穿。

    紫鹃瞧了两眼,道:“怪道都说慢工出细活,雪雁不动则已,一鸣惊人。瞧这针线做得十分细致精巧,明儿姑娘出门的衣裳都由你做罢。”

    雪雁听了忙摆手道:“好姐姐疼我一些儿,我最不耐烦做这些了。”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说邢夫人打发人送果子来,好容易接过了,一时又有王夫人打发人送来,不久,凤姐和李纨联袂而至,悄向黛玉贺喜。

    黛玉红了脸,啐道:“没影儿的事,你们急急忙忙做什么?”

    凤姐拉着她坐下,笑道:“我何曾急了?不过是为你欢喜,特特带了十几匹上用的好绸缎绫罗,等事情一定,就留着给你绣嫁妆,若是晚一二年,就做衣裳穿。”

    李纨更为黛玉欢喜,含笑不语。

    黛玉羞道:“你还是这么贫嘴烂舌,仔细没你的好果子吃!”

    凤姐道:“我倒不想着果子吃,只想着吃你的饼。”话音未落,身上便挨了黛玉一下子,她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暗暗决定晚上等贾琏回来,立时将黛玉的东西都还回去。

    晚间贾琏一听,面上却有不甘之色。

    凤姐悄声道:“老太太不叫声张,府里都不叫知道,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有气,谁不知道老太太想着把林姑娘定给宝玉?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圣人这么一句话是小,于咱们府上却是大事,只怕也就太太心里欢喜了。”

    贾琏道:“那也不必还东西。”

    凤姐挑起一双丹凤三角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二爷糊涂了,圣人既这么说,明儿咱们不给多多些嫁妆,如何看咱们府上?不说这个,就是单有圣人指婚,林妹妹将来的人家必定不在姑老爷之下,姑老爷已是二品,林妹妹的夫家更高,你说满京城里有几家?这样的人家,咱们不想着好好拉扯关系,倒为这么一点子东西伤了情分不成?”

    贾琏反唇相讥道:“什么一点子东西,你倒是弄这么一点子东西来!”

    凤姐道:“我王家的东西几时少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单看我和太太两人的嫁妆也知道了,把地缝子扫一扫就够满府里吃用了。我一心为二爷,二爷到舍不得这些东西!二爷也不想想,等圣人下了旨意咱们再还,林妹妹心里如何舒坦?就看先前还东西时,虽然只还了那么一点子,林妹妹心里仍记得咱们的好处。”

    凤姐素知贾琏手里有钱就往外面花天酒地,没有用到正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手里干干净净,看他如何去胡闹,弄得自己心里浸了一缸子醋。

    贾琏无奈道:“咱们如何还?已经花掉了许多了。”

    凤姐断然决定道:“花掉的你我都无计可施,那就把剩下的还了,结了林妹妹这样的善缘,说不定将来你我都要得了她的益呢!”

    贾琏犹有不舍。

    平儿在旁边见了,乃劝道:“奶奶说得极是,现今还给林姑娘,不拘多少,林姑娘记得这份情儿,倘或将来旨意下来了赐婚,要将姑老爷留下的东西给林姑娘做嫁妆,到那时才该打饥荒呢,二爷是奉旨归还呢,还是不还?要还没有东西还,不还就是抗旨。如今还了,到那时二爷只说一句已经还给林姑娘就完了,林姑娘还说二爷没全部归还不成?”

    凤姐听了笑道:“正是这个话儿。”

    贾琏踌躇了一下,心如刀割,可是想到平儿所说的话,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只得忍痛道:“那就收拾了还给林妹妹,到底没脸。”

    凤姐叹道:“也是呢,上回给时就说剩那么些了,现今再还过去,倒活打了嘴。可是就算如此,咱们也得还。明儿悄悄给林妹妹预备嫁妆,到那时还有的忙呢!”说到这里凤姐又开始愁了起来,好在还了东西她并没有伤筋动骨,随即便丢开了。

    过了几日,黛玉从墨家赴宴回来,见凤姐送还东西,只是一笑。

    雪雁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清点入册收好,方走出耳房,对黛玉开口道:“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回送还的多,总有三四万两的东西。”上回送的东西,统共不过一万两,也就三四张字画和三四件古董值钱些。

    黛玉又笑又叹,道:“总是倚仗圣人之势,方有如此结果。”

    雪雁道:“有势可仗,何必不倚?不拘心意如何,东西收回来才是正经。”

    自从此事透露给贾母知道后,贾母虽然低落了几日,到底还是疼黛玉,私下已经悄悄吩咐凤姐开始为黛玉预备嫁妆,又命用年下各处交的租子来采买东西,贾琏凤姐这回丝毫不敢昧下,忙满口答应下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鸳鸯道:“只是苦了我的心罢了!”

    鸳鸯不敢吱声。

    邢夫人和王夫人待黛玉更是和颜悦色,虽然不能告诉别人,可她们如此行为,下人不知就里,但是素来见风使舵,难免对黛玉恭敬了几分。

    贾政和贾赦并不知道,乃因贾母着实明白两个儿子的性子,贾政还罢了,只有为黛玉感到欢喜,对圣人感恩戴德,然而贾赦嘴里没个把门的,若是有什么只言片语出去,反叫外面觉得他们太过张扬,故贾母命邢夫人和王夫人不许告诉他们。

    赖大家的行事周全,不久看出了几分眉目,叫了雪雁回家细问。

    雪雁听赖嬷嬷问黛玉是不是定了人家,不觉一怔,笑道:“祖母如何这么问?”

    赖嬷嬷倚着凉枕,打着扇子,道:“我见老太太近日拘着宝二爷见林姑娘,又见琏二奶奶忙得风风火火,虽然瞒着众人,但是采买的多是能做嫁妆的东西,不免瞧出几分来。你们姑娘果然定了人家?人家好不好?怎么上头一声不说呢?就是定亲,总得过了礼才好。”

    雪雁想了想,道:“事情还没定呢,只是先预备嫁妆罢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一个不是从小儿开始攒嫁妆,府里如今才为我们姑娘忙活,已是极晚了。”

    赖嬷嬷道:“府里姑娘还没动静,偏为你们姑娘如此,想来是有几分意思了?”

    雪雁指了指上头,道:“上头有这么个意思下来,府里先预备着罢了,不知几时才能为姑娘定下,不叫人知道,不过是恐太过轻狂。”

    赖嬷嬷婆媳二人一惊,都道:“那可是大福分了。”

    雪雁抿嘴一笑。

    其实这个消息传出去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圣人就是做给朝臣看的。

    据她所知,外面几家顶尖儿的高门显贵都晓得了,很有几家女眷特特去问永昌公主,事后来荣国府走动,多叫黛玉出去相见,见黛玉人品才貌礼仪样样极好,才略略放心。

    这消息各家女眷知道,他们男人自然也知道了,有的感慨圣人手段好,有的感慨圣人仁厚,有的思索是不是自家儿子中选,等等不一而足。而贾政只顾着和清客赏鉴书画古玩,贾赦只知道和小老婆吃酒看戏,从不出门,故他们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只有黛玉一人烦不胜烦,背后跟雪雁抱怨道:“竟一点儿清净都难得了。”

    雪雁笑了笑,因还没定下来,所以都不敢太过声张,可各家得了消息,总得过来看看,以免是自家雀屏中选,府里几个姑娘都是极聪明的人,很快也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宝玉。

    见黛玉仍是一脸烦恼,雪雁道:“姑娘若觉得闹得慌,不如去桑家住两日。”

    黛玉一听也是,这几个月来她身处风头浪尖,十分不妥,暗想桑家常接她走动,故打发人去说一声,然后禀了贾母,坐车过去。

    因贾政点了学差,八月二十起身,刚送他出门,贾母也未阻拦黛玉。

    及至到了桑家,却见正在收拾东西,黛玉不免有些奇怪,一问才知道桑母听说桑隆身上不大好,要去山海关,见到黛玉,顿时想起容嬷嬷说过的话,便道:“你表伯父还没见过你,正好,你陪着我一道过去,过两个月咱们回来,正好你也躲一躲清净。”

    就算是圣人要赐婚,也不能是黛玉出面接旨,所以黛玉不在家也使得。

    除了从江南到京城,黛玉再没出过远门,但凡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皆是从书上看来,不免有几分雀跃,随即又担忧地道:“只怕外祖母不答应。”

    雪雁一脸惊喜,终于不必圈在京城里了。

    桑母道:“我亲自去跟你外祖母说。”

    等黛玉回去时,果然一同过去,不知跟贾母说了什么,贾母次日便叫人给黛玉收拾行李东西并京城土仪礼物等,叫紫鹃和汀兰在家看家,雪雁带着丫头嬷嬷跟去。

    听说她们要出远门,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神情各异。

    唯有赖家听说了以后,赖大媳妇送了两个大包袱来给雪雁,笑道:“山海关冷得很,想必你们冬天就在那里过了,这里是一身大毛衣裳和一件大氅,是你祖母给的,你住在那里穿戴起来,既显得咱们家体面,也暖和些。”

    雪雁忙拜谢,笑道:“前儿我们收拾东西时,因衣裳多,留着无用,姑娘也赏了我好几身好大毛衣裳呢,去了冷不着。”

    赖大媳妇道:“既如此,也罢了。”

    对于赖家的心意,雪雁却着实感激不已,他们总比别人想得周全些。

    好容易到了八月二十八,贾母命贾琏送黛玉到桑家,与桑母一同启程。

39第三十九章

    与桑母和黛玉同坐一辆大车,桑母接了雪雁递过来的茶,嗅着淡淡的香气,又瞅着她用小棉被裹着的茶壶,笑道:“雪雁这孩子待你真真是周全妥帖。”

    黛玉微微一笑,道:“伯母尝尝这玫瑰花茶,是雪雁干娘家今年才收上来的。”

    桑母想了半日才想起雪雁的干爹是荣国府大总管,不禁呷了一口茶,点头道:“果然不错,你血气弱,很该多喝些这个,少喝些茶。”

    黛玉笑道:“雪雁的干娘也这么说呢。”

    雪雁又递了茶碗到黛玉手里,因道:“太太跟老太太说什么了,老太太答应姑娘出门?”

    黛玉听她问,也好奇地看向桑母。

    桑母却是朝主仆二人一笑,道:“我说山海关北边角山里头有一座栖贤寺,明代书法家萧显便是在那里寒窗苦读,明代兵部尚书詹荣也曾寄居于此,不如让你跟我去散散心,然后去寺里烧几炷香,给府上添添福气,叫你兄弟侄儿明儿金榜题名。”

    黛玉和雪雁不觉同时失笑,黛玉道:“兰哥儿倒有几分文治武功,别人还罢了。”

    不过既是贾母之期盼,到时少不得走一趟。

    雪雁透过纱窗看着窗外秋色,草黄叶落,逐队成群,竟是分外斑斓,犹能看到后边车队蜿蜒,天际青空白云,心胸登时为之一清,耳畔等着黛玉讲述笑话给桑母听,语笑嫣然,娇音如珠,并无凄凉之意,反而逗得桑母开怀大笑,险些打翻了眼前的茶碗。

    桑母又笑了几声,拍着黛玉道:“真真你个促狭鬼儿,携蝗大嚼图,亏你如何想来!”

    雪雁一听便知黛玉是将刘姥姥上门来的事情说给桑母听了,她们跟着桑母是八月二十八日出门,故贾政出门后,黛玉同姐妹们起了海棠社,会了史湘云,做了菊花诗,吃了大螃蟹,见了刘姥姥,品了梅花雪,短短几日已是花团锦簇玩得分外快活。

    黛玉挽了挽鬓角,道:“在园子里顽一回,吃的用的顽的经过她就跟蝗虫过境似的,可不是个母蝗虫?我说时,姐妹们都笑呢!不过雪雁说了,老人家并不是来打抽丰的,很不该看轻她,原是几年前家里穷得狠了,衣食无着,过来给二舅母和琏二嫂子请安,琏二嫂子给了二十两银子,过了个好冬,今年复了元气,将瓜果蔬菜的头一茬现撷了送来,也算是有心。”

    桑母点头感叹道:“知恩图报,倒是厚道人。你们自然不缺那一口瓜菜,所受的不过是她的一番心意罢了。想是你们老太太见了她,乐得很,故送了些衣料吃食。”

    黛玉想了想,道:“正是呢,衣料和吃食都给了些。”

    扭头问雪雁道:“刘姥姥走时你去送了,除了老太太给的衣料和吃食,还有什么?”

    雪雁笑道:“琏二奶奶给了八两银子,二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叫他们置几亩地,或是做点小本生意,免得日后求亲靠友。”

    桑母听了,点头道:“府上二太太想得周全,衣料再好,庄稼人在乡下穿不得,顶多进城时穿一回,吃食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几日就没了,不如银子好,一百两银子置十几亩地,只要一家子勤快,丰衣足食尽够了。”

    雪雁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和贾母等人送的东西相比,王夫人给的一百两银子对于刘姥姥来说更实在。

    桑母又问道:“你们就没送点儿什么心意?”

    黛玉指着雪雁笑道:“刘姥姥带了她外孙子板儿过来,她做主送了一些笔墨纸砚书本和一包锞子,叫刘姥姥送他去上学,认得几个字比什么都强。”

    雪雁道:“二太太给了银子,我们就不好再给了,便是给了也不过比着琏二奶奶,故我送了这些东西,读书明理,就算不为了科举上进,但是能看懂账册人名契约也是好的。”

    桑母赞许道:“很该如此。”

    车行了两个多时辰,便有人来请下车,原来已到了一处驿站。

    从京城到山海关,沿途驿站极密,他们不用住在客栈中,早有人先行一步去驿站打点,桑母对黛玉道:“途中不便,咱们就在驿站中将就着用膳罢。”

    黛玉忙道:“一切从简便是。”

    中午便在驿站用饭,荤素皆有,却并不精致,黛玉脾胃虽然娇贵异常,但是这么久以来常吃五谷杂粮,稀粥菜汤,面对这些食物吃得十分香甜,对桑母道:“虽说外面的饭食不及家里的精细,但是家里的太过精细,失了原汁原味,倒不如外头的好吃。”

    桑母道:“你既用得好,那就多用些,我原先还有些担忧,听你一说倒放心了。”

    用过饭,歇息过后,添了食水,众人方又上路,晚间又在下一处驿站歇息。

    雪雁和随行来的春纤、淡菊两个服侍黛玉洗完澡,各自就着热水轻轻擦洗了一遍身子,驿站虽然样样周全,她们随着桑母住在一个院落里,但到底不比在家中,她们只好将就了。

    正叫婆子倒水,春纤正收拾黛玉换下来的衣裳,忽然说帕子不见了一块。

    雪雁一惊,忙道:“姑娘的手帕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里不见的,我去找找。”手帕子荷包香囊儿皆是贴身物件儿,没有丢的道理,唯恐外人捡到了反拿着过来败坏了闺阁小姐的名头,她们平常在园子里谁捡到手帕子都得问是谁的。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出门时还系在荷包上呢,荷包尚在,手帕不见了。”

    她说的出门必然是启程时,那就不好寻找了。

    雪雁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可是那块绣了诗词的鲛绡帕子?原是我的帕子,姑娘说帕子上海棠花绣的好,央我又用黑色绒线绣出字迹来,绣的就是姑娘前儿做的海棠诗。”

    黛玉眼睛一亮,道:“可不就是那一块手帕子,我爱得很,就系在荷包上,你记得?”黛玉素爱精巧之物,雪雁针线本好,书法又佳,绣出来的诗词字迹转折勾踢与真字无异,比之慧纹不遑多让,故她特特从雪雁那里要来,留作自己用。

    雪雁恍惚记起,拍手道:“今儿在上一个驿站吃饭时我还见手帕系在姑娘的荷包上呢,想来是出了驿站不见的,不知道是否遗落在马车里了,我去找找。”

    春纤忙道:“下车的时候,车里的东西都搬尽了,并没有见到手帕。”

    雪雁道:“车里还有几样东西并没有挪下来,想来手帕掉在哪个角落里也未可知。”说着就要去车房看看。

    这些物件归春纤掌管,她又是到黛玉房里最晚,忙道:“怎能劳烦雪雁姐姐?我去罢。”

    黛玉却道:“你去做什么?叫雪雁去,带两个婆子,拿着那个玻璃绣球灯,亮堂些。”

    雪雁听了,先去回桑母一声儿,桑母道:“怎么这样粗心?”忙命两个婆子跟她去。

    两个婆子各自提着一个灯笼,雪雁手里提着黛玉说的玻璃绣球灯,告诉了院外的小厮们一声,一路往车房行来,在车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并不见黛玉的手帕子。

    雪雁不死心,又翻找了一遍,仍不见手帕的踪迹。

    瞧来,黛玉的手帕子不知道遗落何方了。

    雪雁懊悔不已,平素她行事也是十分细致,无时无刻不留心黛玉身上的东西,唯恐丢了一两件,如何这次出门便就没在意?虽说出门后黛玉的手帕荷包等琐碎物件儿皆由春纤掌管,但是她是大丫头,更要留心。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离开上一个驿站时,手帕还系在黛玉腰间的荷包上,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就是丢,也该丢在车上才是。

    雪雁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婆子挑帘掌灯,见她找了半日不得,神情苦恼,乃劝道:“姑娘的手帕子想来是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姑娘既找不到,快些回老太太和姑娘一声儿才是。”

    雪雁听了,只得先下车,刚出了车房,就听到马蹄声响,然后有人牵着马过来,看样子是要将坐骑送进车房旁边的马棚里,雪雁忙避让到一处。

    能住进驿站里的绝非寻常人,雪雁一点儿都不敢得罪他们,宁可等他们办完。

    就着灯光,影影绰绰能看出牵马过来的是个年轻人,高大英挺,满身风尘,面目瞧不清楚,但是一双眼睛却如同冷电一般,往她们这边一扫而过,惊得雪雁大气不敢喘。

    那人系好马,倒了些草料喂马,然后大步出去,披风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雪雁松了一口气,赶紧回自己居住的院落。

    途中身后两个婆子都道:“瞧着模样打扮气度,是往边关去的将领呢,咱们家大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儿。”这两个婆子是桑家的,口中的大爷指的便是桑青。

    雪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

    她只能瞧出方才那年轻人和宝玉一干人很不同,颇有阳刚之气,但瞧不出竟是将领。

    其中一个婆子笑着回答她道:“自然,行军打仗的人和天天在家读书做文章的公子很是不同,他们杀过人,身上总有一股血腥气,而且方才那位大人的马是军马,穿的靴子也是军营里的式样,因此一眼就能瞧出来。”

    雪雁笑道:“妈妈的眼神倒好,我就不认得。”

    一时回到住处,先将没有找到手帕子的事情回了桑母。

    桑母沉吟道:“想来是途中遗落了?既找不着就罢了,不过是一块手帕子,谁没个丢东西的时候?平时你们姑娘佩戴过的手帕荷包戒指耳环赏出去都不知道有多少,谁在意这个?你去回你们姑娘,说不妨事,难道还有人为了一块手帕子说她不好不成?”

    雪雁叹了一口气,回去跟黛玉请罪,黛玉懊恼地道:“原是我不小心,怪你作甚?我记得手帕好好儿地系在荷包上,谁料竟不见了,若是没人捡到还罢了,若是谁拾了去,上头有我做的诗,这可如何是好?”

    雪雁安慰道:“姑娘在闺阁里做的诗词并没有传出去,外人如何得知?就是见了手帕子上的诗,也不知是姑娘做的。”

    黛玉叹道:“但愿如此了。”

    遂各自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用过饭,因婆子们都忙着收拾东西搬运到马车里,雪雁跟着过去收拾,以免放错了东西,听得一声长嘶,抬头一看,只见昨晚见到的年轻人牵着马出了马棚,又跨出驿站之门,不久就听到一阵蹄声得得,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

    雪雁并没有在意,查好车中所备之物,方命婆子将车厢抬过去,等桑母和黛玉上了车坐定后,命婆子抬出院门,小厮接手抬出驿站,套上马车。

    雪雁此时方上了车,命人驾车启程。

    因丢了手帕子,黛玉颇是闷闷不乐了几日,经过桑母一番劝解方好些。

    如此十数日,他们终于抵达秦皇岛了,秦皇岛以海水环之,桑母说他们今晚便居住在这里,距离山海关仅有数十里,明日再启程过去,黛玉迫不及待地轻轻拨开窗纱,向东北遥望,只见山海关雄伟壮丽,与长城相连,蜿蜒不绝,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雪雁笑道:“北接燕山,南临渤海,若能登上山海关俯瞰四周,那才是震撼人心!”

    黛玉闻言啐道:“山海关城楼何等要紧,哪里是你我能上去的?能出来走这一趟,沿途风景如画,不经雕琢愈见天然,比起姐妹们只能在大观园里游玩,我可是幸运多了。”

    然后又感叹道:“这样的雄伟,这样的壮观,岂是书上字句可形容得尽?”

    桑母道:“一会子先下车,我带你去夫人庙拜拜。”

    黛玉疑惑道:“何谓夫人庙?”

    桑母笑道:“说起来话长,一会子再跟你说罢。”

    又行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马车停在秦皇岛外的一座小庙门口,车夫小厮等皆远远回避,桑母方携着黛玉下车,只见小庙不大,位于小小的山坳之下,掩映在葱郁的花木之中,庙宇若隐若现,唯有香烟袅袅,显得有几分庄严肃穆。

    夫人庙的主持是个年约六十来岁的道姑,白发萧然,率领十来个弟子迎接桑母,先唱了一句无量寿佛,然后开口道:“庙里早已清过了,茶水齐备,老夫人请进去稍事歇息。”

    桑母笑道:“我们来上一炷香,一会子就走了,很不必烦劳你。”

    进了庙宇,雪雁发现正殿上只供奉着一座女子塑像,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容色端庄,宝相非凡,虽有香烟缭绕,但是并不算兴盛。

    一看到这塑像,黛玉惊疑一声,瞅着雪雁眼波一转,道:“好生相似。”

    桑母一怔,看向雪雁。

    雪雁听了微微一惊,抬头再看塑像,果不其然,塑像眉目间与她竟有七分相似。

    那道姑也有些诧异,含笑道:“姑娘竟与烈夫人有几分相似,倒是一段缘分。”

    桑母笑道:“我只说雪雁看着眼熟,不想缘故竟在这里。”

    黛玉却知人有相似,算不得什么奇事,荣国府里好几个人像她,况她已经听过好些人说雪雁面善了,并不在意,只问道:“敢问师父,这位烈夫人是什么来历,如何在这里塑像立庙呢?我瞧着,香烟却也不是十分旺盛。”

    那道姑含笑道:“贫道镜花,姑娘唤我一声镜花便是。”

    黛玉赞道:“镜花水月,好道号。”

    镜花师父闻言一笑,自拿了香递过来,待桑母和黛玉等人拜过,又请进静室倒茶,方道:“说起烈夫人,知道的人并不甚多,老夫人住在这里几十年,想来十分清楚。”

    桑母笑道:“我不耐烦说,你说给她听也使得。”

    镜花师父见黛玉爱听,便道:“这样的事情早已没有年代可考,不过都当成故事来听罢了,又因太过匪夷所思,京城里总是掩下不提。前朝有一女子,知书达理,深明礼义,乃是第一等好女子,现今都叫她烈夫人,说起年纪姓氏终究无从得知,故以此称呼。烈夫人出身清贵,品貌一流,其夫乃是世家之后,文武全才,二人可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黛玉平常只在戏上听过才子佳人的故事,何曾亲耳听闻,故此听住了。

    雪雁想着自己与这烈夫人容貌仿佛,十分可疑,却又可笑,不觉想起秋菊曾说过自己像她见过的人,不知自己这副容貌到底有何来历,分明是毫无关联之人,偏长得如此相似。

    不同于黛玉,雪雁听到镜花师父语气沉重而悲怆,料想这位烈夫人的生活定是不幸,果然听镜花师父道:“二人成婚三年,烈夫人生得一子,正是一家共享天伦之际,忽然边疆征战,公子从军,一去便是二十年,留下烈夫人供奉待她十分严苛的婆母,教养唯一的爱子娶妻成家,在京城中有十二分的贤名,然而却无人钦羡,只叹其命苦。”

    黛玉不解,问道:“何也?”

    雪雁心想这也容易猜到,必然是两人分居多年,情分愈淡,说不定那男人宠妾灭妻呢。

    镜花师父长叹一声,道:“前朝规矩,将领戍守边疆,其妻儿眷属留守京城,亦是质子之意。那公子从军二十年,镇守边关,离家千里,哪里肯受寂寞之苦,早已纳得美妾,跟前儿女成群,二十年后成为元帅归京,合家团聚本是人生之乐,奈何烈夫人再好,二十年奉养之孝亦比不得朝夕相处之妾二十年的情分,兼之后者育得数子数女,开枝散叶,极得老夫人之喜,认为她为本家立下大功,遂喜妾而轻妻,日渐冷落。”

    黛玉皱眉道:“这元帅家太离谱了些,既云世家,岂能宠妾而灭妻?本是他薄情,倘或没有烈夫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奉养婆母,教导儿孙,料理家务,他如何能放心戍守边疆?那老夫人也未免太绝情了些,难道奉养自己二十年的儿媳比不得一个宠妾?”

    雪雁忙问道:“后来呢?难道烈夫人一点手段作为都无?”

    她十分不屑这种命夫妇天各一方的规矩,在这样的规矩下,不管是何等恩爱夫妻,经过漫长的别离,终究只能成为怨侣,若是夫君有情倒好,尚能团聚,若是夫君喜新厌旧,另有他人,原配夫人只有独守空房一个下场罢了。

    想必,烈夫人便是后者,只是又多了一位苛待儿媳的婆婆。

    桑母轻轻一叹,道:“后来那位烈夫人忍受不了婆母夫君常年冷漠以待,更甚者,宠妾下手害她爱子,其婆母夫君竟包而庇之,不许她家丑外扬,禁足后院,向外头说她重病在身,不能应酬交际,家中大小事务皆由宠妾料理。烈夫人见爱子四面虎狼环饲,稍不留心便将成其腹中之食,一怒之下,以血书状,拖着残躯敲响了登闻鼓,状告其婆母不慈,其夫君辜负妻义并以妾为妻等等,鼓声响起,人亦已逝,只留得血状一幅天下皆知。”

    听得黛玉不禁落下泪来,为烈夫人境遇之惨而大感伤痛。

    雪雁亦叹息不已,瞧来不论哪朝哪代都有这样负心薄幸的男子。

    镜花师父续道:“烈夫人当家多年,总有几个心腹,故能逃离府邸,敲响登闻鼓,但是毕竟被禁足多时,饮食极差,已算得是病骨支离,这一状震惊天下,其夫罢职,杖九十,妾赐死,并由其子继承家业,然而妻告其夫,亦是丑事,令其一族多年抬不起头。虽然如此,但是不知得到多少将士之妇感恩戴德,皆因其状纸之上控诉天地不仁,是那道令夫妻天各一方的规矩坏了夫妻之情,故此后改制,公婆未满五十者,其妻可随夫赴任。”

    黛玉和雪雁相视一眼,同时想起那年曾说过不知为何将士戍守边疆可带女眷,原来是因为烈夫人之故,方有朝堂上改制一事,想到这里,主仆二人皆是感慨万千。

    桑母道:“不仅如此,若是长子成年娶妇,可留子媳奉养高堂,其妻亦可随夫赴任。但凡是戍守边疆之将领多是过了而立之年,皆有儿孙。我进门时是孙子媳妇,便是我和你伯父在京城奉养太婆婆,你舅公和舅婆则赴任边疆。后来你伯父戍守边疆时,你表哥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就跟着你伯父赴任,京城里留着你表哥夫妻两个服侍你舅公和舅婆。现今你伯父和你大表哥皆戍守边疆,京城中便只剩青儿和青儿媳妇一家。”

    黛玉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了,感慨道:“规矩改了,质子仍在,只是从妻儿变成了儿孙或是父母高堂,家中既有人奉养老人,又不必强逼夫妻别离。”

    桑母点头道:“正是。这些都是烈夫人之功,我才能随着你伯父赴任多年,不必离别,因此每次我来这里,都要给烈夫人上一炷香。”

    黛玉看向静室窗外正殿上飘出的香烟之气,叹道:“可惜了烈夫人不曾得到这项仁政的好处,若是早点儿颁布这项仁政,她也不必沦落到如此下场。只是,烈夫人竟无娘家做主不成?都说结两姓之好,她夫家如此薄待烈夫人,就不怕得罪了岳家?”

    桑母喝了一口茶,冷笑道:“烈夫人父母已逝,兄嫂与之不和,况势不及其夫,如何肯为她做主?这便是没有娘家依靠的苦处了。”

    黛玉不觉想到自身,她亦没有娘家依靠。

    桑母一见她神色,便知她感伤身世,忙笑着安抚道:“你别太担忧,难道我和你伯父还由着别人欺负你不成?烈夫人的儿媳也是大家出身呢,其亲家何曾帮忙?无非是惧怕其夫之势。咱们家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到底是一品元帅之家,掌着军中大权,没人敢轻易得罪。再说,单是圣人的赐婚,他们便不敢怠慢于你了,你好好地过日子,他们自然知道你的好处。”

    黛玉勉强一笑,不好则声。

    桑母又道:“都说烈夫人英灵未泯,能保佑咱们这些女子,故带你来上香。”她并不后悔告诉她这段故事,毕竟不管好坏,她总要面对将来会发生的种种事故。

    离去时,黛玉又给烈夫人上了一炷香。

    雪雁却知桑母把黛玉当成自家女孩儿教养,这些事听着悲惨,却是女孩儿出嫁后最该留心的,日子的好坏总是由自己经营,虽然规矩大如天,但是如果拿捏不好男人的心思,再大的规矩都比不得枕头风,世上不知有多少宠妾灭妻的男人,只是无人追究便不料理罢了。

    晚间入睡后与黛玉说起时,黛玉道:“我不是烈夫人,也不会落得她那样的下场。”

    雪雁听了暗暗放心,黛玉虽然外表柔弱,内心敏感,但那是以往,现今的她依然见花落悲伤,见花开欣喜,只是性子却坚韧如竹,经得住风催雨打。

    黛玉忽然道:“你说,那个烈夫人的儿子后来如何了?”

    雪雁想了想,答道:“都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为何许多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皆因如此。但凡大户人家有什么丑事儿,宁可藏着捂着,也不叫外人知道,以免合族没了颜面,涉及家人。我料想烈夫人一状固然大快人心,但是他们家丢了这样的脸,人人怀疑他们家的品性,此后男子不好娶妇,女儿难以嫁人,族人必然不会善待其子,况且那元帅还活着,说不定寻机给他安个罪名,或是弄死,或是除族也未可知。”

    黛玉惊道:“竟有这样狠心的人?”除族之事极为严重,乃是昭告天下此人无族无根,死后不得入祖坟,只能是孤魂野鬼,故黛玉十分惊讶,又觉惶恐。

    雪雁冷笑道:“与阖族的颜面相比,一家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料想给他安罪名也容易,一句不孝就够了。子告父,大不孝,死路一条,父告子却容易得很呢,就算没有做,别人也认为有,谁不知道那儿子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母亲一死,自然对父亲怀恨在心。”

    黛玉叹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真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天在车上,桑母听黛玉说起,不由得看了雪雁一眼,道:“这丫头倒是伶俐得很,竟然猜得差不离。如她所言,烈夫人之子确实被除了族,罪名不孝,剥夺了继承家业之权,自此携带家眷远走他乡,后来如何,世人便无从得知了。”

    听了这话,黛玉又添了一层烦闷,对人心添了一份寒意。

    桑母见状不再言语,只等到了山海关城楼之下,方笑道:“咱们到了。”

    经过重重检视,众人方进了城,奔往桑家的宅邸。

    这一路雪雁大开眼界,出城进城,进出驿站,皆需路引为凭,更甚者还要查验户籍文书,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出。

    及至到了桑家,管家媳妇带领一众仆妇迎了进去,雪雁一看,这府邸并不甚大,统共只有三进,仆从亦不多,眼前四五个人,加上桑母带来的,不过十来个。贾母当初命黛玉带两个嬷嬷和五个大丫鬟又有无数婆子仆从过来,然而桑母只留了雪雁和春纤、淡菊两个,以及两位嬷嬷,婆子都没带来,说边关简朴,不需要众多仆从服侍。

    管家媳妇等人磕了头,又拜见黛玉,方向桑母禀告道:“老太爷半个月前就和人约好去打猎,故今日不曾在家,请林姑娘千万别见怪,并不是老太爷故意如此,还说今儿亲自打一些野味来,晚上做了席面给林姑娘接风洗尘。”

    黛玉垂手听着,道:“伯父言重了,黛玉何以敢当?”

    桑母笑道:“你伯父就爱这些事情,眼下入秋,正是打猎的好时候,难怪他忍不住了。咱们只管收拾歇息,等晚上再见你伯父罢!”

    桑隆夫妇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并不如何避讳,桑母便将黛玉安置在他们住的后院中厢房内,因道:“地方狭小,你暂且同我们住在后院,前面常有将士来往,免得冲撞了。”

    黛玉一一谨记在心,并嘱咐雪雁等人莫要冲撞前院来往的将士。

    桑母失笑道:“你留心便是了,她们倒无妨,出门走动也使得,横竖这里的规矩不如京城里严谨,何况家里仆从少,有时来客甚多,还得这几个丫头帮衬呢!”

    到了这里,雪雁终于能好好地洗个澡了。

    换好衣裳出来,拿着干手巾擦头发,黛玉自然是头一个洗的,雪雁在两位嬷嬷之后,彼时已是傍晚了,她一出来便见两位嬷嬷在和黛玉说话。

    黛玉唤了春纤和淡菊去洗澡,又拿了两块干手巾递给雪雁,道:“多擦几遍就干了。”

    雪雁接过来重复擦了几次,绞干头发,又晾了一会儿,干透后便挽着简单的双鬟,她头发生得极好,两边各插一支嵌珠海棠簪子压发,左腕上戴着两个翡翠镯子,衬着葱黄绫绣花夹袄,柳绿软绸百褶裙,亭亭玉立,更显得如同出水芙蓉般淡雅。

    容嬷嬷笑道:“雪雁生得这样好,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

    黛玉却道:“我要放她出去呢。”

    容嬷嬷和张嬷嬷一怔,忙问道:“姑娘不打算让雪雁跟着?”

    黛玉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正色道:“雪雁既这样好,处处为我想,我怎么能不为她想?她跟我锦衣玉食过得再好,终究是个低三下四的丫头,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倒不如出去做个良民,不必担心朝打夕骂。”

    两位嬷嬷看向雪雁,雪雁含笑道:“我早求了老爷的恩典,等姑娘出嫁了,就放了我。”

    闻得是雪雁自请离去,两位嬷嬷顿时肃然起敬。生活于锦绣繁华中,居然甘愿舍弃,这份志气实属难得。在荣国府当过二层主子的丫鬟,宁可一头撞死都不愿意出去,几个月前死了的金钏儿便是如此,她回家几日后,从云里掉到泥里,忍受不了从府里的锦衣玉食到仆役的粗茶淡饭,受不住左邻右舍的奚落刻薄,兼之又对王夫人和宝玉心灰意冷,遂跳井而死。

    听两个嬷嬷提起金钏儿出去后活不下去的缘由,雪雁道:“我既非金钏,又不是打坏了东西,如何就忍受不了外头的粗茶淡饭?锦衣玉食是活,粗茶淡饭亦不是非死不可。”

    雪雁觉得金钏儿不争气,她被撵出去时王夫人叫她老娘来领她,她老娘还能对外人说她挑唆宝玉不成?故出去的罪名儿就是打坏了一件东西,王夫人也想护着宝玉的名声。想当初茜雪因为宝玉打碎了一个茶碗被撵出去,不照样嫁人生子活得好好的?人家才叫无辜呢!

    黛玉道:“等她出去,我多多送些东西,饿不着她。”

    雪雁笑道:“不必姑娘给我,单靠平常得的东西就够我过活了。”

    话音刚落,就见桑母走过来道:“说什么呢?叫我听听,也跟着你们乐一乐。”

    黛玉忙起身让座,又亲自端茶,笑道:“我们在说明儿放雪雁出去后的事儿。”

    桑母闻言一怔,看着雪雁道:“你要放雪雁出去?我原想着雪雁几个丫头个个不错,给你做陪嫁丫头呢,你放了她,是不是再买几个丫头先调、教着?”

    黛玉红着脸道:“还早着呢!”

    桑母正色道:“不早了,不过这一二年的事儿。”

    容嬷嬷不等黛玉开口,便笑道:“那就劳烦老太太给我们姑娘买几个丫头了,须得年纪小,模样平凡,心性老实,我和张嬷嬷调、教几年,等姑娘出门子时,挑其中最忠心的给姑娘带过去,岂不是比长年累月陪在身边对姑娘知根知底又有家人势力的强些?”

    桑母道:“怎么说外头的反比里头强?”

    容嬷嬷看了黛玉一眼,羞得黛玉早已避到里间去了,方开口道:“里边的虽是心腹,却是心腹才不好,心腹知道姑娘的事情,又有家人相助,略有一点异心,谁知能生出多少事情来?倒不如买来的,在府里孤掌难鸣,一身一心皆属姑娘,又不知姑娘前事。我原瞧着这些丫头中只雪雁一人适合,对姑娘忠心,又没有家乡父母,倒不曾想她竟想出去。”

    雪雁在里间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还有这许多道理。

    桑母豁然开朗,笑道:“到底是两位嬷嬷,我不知道这许多道理,也是我们武将世家规矩粗糙些,只当陪嫁丫头挑有父母的跟着,父母家人都在娘家把持着,晾她们不敢有异心。”

    容嬷嬷道:“这也使得,多少人家都是如此行事,但是有父母家人的丫头想做什么毕竟容易些,况且他们还管着府里的实事,做主子的难免有几分忌惮。我冷眼瞧着,林老爷当初留给姑娘的几个丫头就是这样预备的。不过我瞧着却并不大适合,她们父母都在外头管事,年纪比姑娘大了好几岁,等姑娘出门子也就该配人了,到时候叫姑娘使唤夫家的丫头不成?谁知道会不会调三窝四?倒不如选几个年纪小的好好调、教,能多跟姑娘几年。”

    桑母深觉有理,点头笑道:“到时候我就多买几个丫头,交给嬷嬷调、教,等我那重孙女儿出门子的时候,也给她几个跟着。”

    容嬷嬷含笑应了。

    雪雁在里间对黛玉悄声道:“我瞧太太说得极是,姑娘千万有个数才好。”

    黛玉低头红脸不语。

    等桑母看过黛玉离去后,雪雁又出来对容嬷嬷笑道:“嬷嬷不但要挑模样平凡的,还得取些村俗的名字,这样才能愈加烘托出咱们姑娘跟仙子似的。”

    容嬷嬷戳了戳她额头,抿嘴笑道:“都说姑娘促狭,你也不遑多让!不过,我正有此意。”

    黛玉啐道:“你们就拿着我取笑罢!若为了这个才能显出品性,不要也罢。”

    雪雁自知黛玉之傲,不屑于此,忙笑道:“是,是,是,姑娘说得是,我们不要也罢。”

    黛玉拿着手帕子打她一下,自去歇息了。

    到了晚间,只听得一阵杂乱不一的马蹄之声远远传来,瞬息之间便到了宅邸门前,其速度之快,骇人听闻,雪雁赞道:“不知道是何等宝马良驹,如此之快。”

    黛玉亦听到了马蹄声,忙忙地整衣,重新对镜理妆,唯恐失礼,道:“必是表伯父回来了,咱们去表伯母那里去。”

    雪雁和春纤陪着黛玉到了桑母房中,桑母笑道:“正要叫你去。”

    说着,携带黛玉出了上房站在台阶下。

    听得一阵笑声,细听十分粗狂苍老,半日方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大步进来,一身戎装,虽是一身风尘却难掩威严之气,桑母带着黛玉过去相迎,嗔道:“即将掌灯了,怎么才回来?”忙回身叫黛玉拜见,道:“这就是伯父。”

    丫鬟送上锦垫,黛玉深深拜下,道:“侄女给表伯父请安。”见到桑隆,黛玉心里却颇是纳闷,瞧着桑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还能打猎,行走间虎虎生威,很不像是身上不好的人,何以对京城传递消息说自己不好让桑母过来呢?

    桑隆哪里知道黛玉起了疑心,他在边关多年,行事素来粗犷豪放,面对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姑娘竟而有几分手足无措,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不必和我生分。”

    摸了摸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作表礼,顺手摘下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刀给黛玉,笑道:“你做的鞋子我穿得极好,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把刀我跟了我多年,给你作个镇宅之物罢。”

    黛玉恭恭敬敬地接了,然后拜谢。

    于她而言,不管桑隆给了什么,她都视若珍宝。

    桑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慢了一步,已是阻止不迭,对桑隆道:“你不拘给她什么都好,拿这个给她,叫她去杀人不成?”

    桑隆摆摆手,道:“不过就是一把刀,难道佩刀的人都杀人不成?”

    黛玉笑道:“伯母多虑了,伯父之赐,侄女视之如宝,当收藏在室,岂敢持之行凶?”

    桑母道:“罢了,罢了,你们倒真是一对好伯父好侄女呢!你叫雪雁给你好生收着,千万放好了锁上,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

    黛玉满口答应,方交给雪雁。

    雪雁低头看着这柄短刀,不过尺许,乌木鞘,金吞口,铜绿斑斓,极有古意,当她将短刀送回房里时,悄悄抽出刀刃,只觉得眼前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寒意逼人,竟是一把极锋锐的宝刀,刀刃上有一道血痕,隐隐有一股血腥之气。

    雪雁盯着宝刀看了好几眼,脸上隐约带点兴奋的红晕,她头一回见到刀呢!

    来了这么多年,菜刀见过无数,贾兰的弓箭也见过,可是正经的刀剑却一件没见,当然,宝玉的怡红院里挂有琴剑,不过是摆设,没有兵器的锐利。

    雪雁恋恋不舍地把宝刀放进柜子里,然后锁上,回到前面服侍,只听桑隆正跟桑母说道:“就这么定了,叫厨房收拾了今儿打来的野味,你带玉儿在后面吃,我去前头。”

    桑母道:“你手下那帮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来,叫你和侄女吃一顿饭都不成。”

    桑隆笑道:“今儿深入燕山百十里,何况周鸿前几日归来,武功本事更进一步,深入山林,打了一头猛虎,他们兴过了头,难免热闹一番。”

    桑母奇道:“周鸿不是在西北吗?怎么调回来了?”

    听到他们提起这些事,黛玉和雪雁同时低头,恍若未闻。

    桑隆却毫不在意,道:“去了西北一趟,立下了大功,如今已经升了四品,圣人的意思是叫他在这里再磨练几年,然后调进京城,掌管禁卫军。”

    不等桑母再问,就起身去前面了。

    桑母带着黛玉在后面用饭,黛玉晚间用得少,又累了一路,桑母命她早早歇下。

    待得上了三更,桑母才等到桑隆回房。

    桑隆身上并无酒气,见妻子仍在等候,便道:“你怎么不歇息?等我做什么?”

    桑母起身帮他脱了衣裳,又命人送热水来给他洗脚,方道:“我上了年纪,哪里睡得着。倒是你,好好儿地在玉儿跟前提起周鸿做什么?险些羞得她避让出去。”

    桑隆不置可否,道:“前儿圣人透露了一点意思下来,说给玉儿指婚。”

    桑母颔首道:“此事京城中已有很多人知道了,只因太过烦扰,我才带玉儿来。”

    桑隆看她一笑,道:“你瞧周鸿如何?”

    桑母一惊,问道:“你说周鸿做什么?莫不是要将玉儿指给他?”

    桑隆点点头,洗完脚,往床上一躺,道:“玉儿终究是我的倍女,又得了如海之托,我怎能不放在心上?自打听你传信说圣人要赐婚,我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等人家,就立即上了一道折子,圣人总要卖我几分面子,先透露了人选,周鸿便是其中一个。”

    桑母皱眉道:“莫不是还有别的人家不成?”

    桑隆叹气道:“可不是。圣人选了三家,一是荣大学士之长子荣盛,一是南安王世子霍烨,另外一个便是周鸿。荣家枝繁叶茂,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堂上竟有泰半是他的门生,我想着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圣人岂能不忌讳这样的人家?玉儿嫁过去看似风光却未必好,毕竟人家觉得自家儿子娶公主都使得。南安世子虽好,但是皇家宗室尔虞我诈,玉儿没有父母依靠,如何斗得过那些自小浸润于阴私手段里的女子?因此,我跟圣人说,看中了周鸿。”

    亏得他历经三朝,眼明心亮,在圣人心中很有几分地位,也能说得上话,不然黛玉嫁到这两家中的一家,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桑母道:“周鸿虽不及荣盛年纪轻轻已经进了翰林院,亦不如南安世子身份贵重,但是他出自书香门第,文武全才,眼下已是四品武官,其父亦是一品大学士,比荣大学士不差,但少了几分锋芒,根基门第倒也配得过玉儿。只是,偏他是从军的。”

    周大学士在朝堂上也是权柄赫赫,和荣大学士差相仿佛。

    桑隆却对周鸿颇有赞赏,道:“就是从军才好,不然哪里轮到咱们玉儿?他们家是书香世家,几辈子子孙都从科第出身,周鸿聪明过人,本来被家中寄予厚望,偏他自小有主意,竟投笔从戎,喜坏了我,却气得周大学士叫嚷了好几年。前两年该说亲了,他们看重书香门第,想找个这样出身的媳妇,偏文人觉得武官粗野,门当户对的人家虽慕他家门第,又带着一股子清高之气,觉得周鸿玷辱了书香二字,不肯以女匹配,恼得周大学士至今不曾给他定亲,求得了圣意之后,我去信给他,来信说周夫人见过玉儿,很是愿意。”

    桑母抚掌笑道:“若是周家愿意那便好了。我们玉儿出身书香世家,品貌一流,又有嫁妆,嫁到他们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烦恼,但凡略聪明些,就只有愿意的。”

    直到此时此刻,黛玉的婚事才令桑母放下了心来。

    周鸿其人,桑母见过,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今年十九岁,人品才貌与黛玉十分相配,就是年纪略大了几岁,不过夫君老成些懂得疼媳妇,这样一来,倒比十七岁的荣盛更好些。

    桑隆道:“圣人最怕文臣武将双双联手,偏周大学士是文,周鸿是武,打从一开始周大学士就曾私下跟我说过,不能给周鸿定下娘家太过显赫的媳妇,故我才选中了他,本是他们心甘情愿,日后也不会怪玉儿没有娘家依靠。”

    桑母十分赞同,道:“结亲是结好,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岂不害了玉儿?周家倒好,我心里也觉得愿意,谁不知道周大学士和周夫人伉俪相得,几十年风风雨雨不离不弃。圣人可说几时下旨赐婚?要不要先告诉玉儿?”

    桑隆合眼道:“先别声张,等旨意罢,今年没有,便是明年,横竖双方都心照不宣了。”

    桑母笑道:“不知周鸿可知道此事?”

    桑隆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他进京述了职以后才来的,能不知道?”

    桑母莞尔不已。

    如桑隆所言,周鸿的确知道了这件婚事,他母亲说打听过黛玉的为人品貌极好,堪为良配,他私下也悄悄打探了多时,闻得黛玉才貌俱全,鲜少有人能及,他本人文武双全,总有几分遐思,如何不生倾慕之心?

    偏他离京只落了桑母等人半日,好在他乘马而行,反比他们先到山海关。

    周鸿早知前面是桑母一行人,途中经过第一处驿站时,见到驿站的婆子在车房捡了一块手帕,他料想是桑母中的谁遗落的,便花钱买下,一看其诗,登时想起打探黛玉时,曾听友人说在荣国府哥儿扇子上看到几首海棠诗,这首恰是其中之一。

    他心想莫不是黛玉之作?果然风流别致。本是一番猜测,不想停驻第二处驿站时,遇到丫头来找帕子,听到了婆子言语,便知自己所料不错,不由得珍而重之。

    作者有话要说:是否有点狗血?可是我看古代戏曲小说神马的,都是各种狗血有木有,真心不想磨灭林妹妹身上的灵气,而且曹公也狗血啊,小红遗帕惹相思,宝黛共读西厢记,私赠旧帕子等等。

40第四十章

    在桑家吃过饭回到帐营里,周鸿取出藏于荷包中的手帕摊在眼前,就着灯光,逐字逐句读了两遍,越发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他晚间没有喝酒,眼前一片清明,和他抄录的另一首桂花词一对,根据种种蛛丝马迹他可以确定这首诗出自林姑娘之手。

    能做出这样的诗,必然是个纤尘不染的聪明女子。

    海棠诗和桂花词宛然便是出自一人口气。

    林家累世书香,门风清正,周鸿有所耳闻,并不因为林如海已逝便对无人继承的林家有所轻慢,对于这个自小寄人篱下却依旧玲珑剔透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期待,不知道她这样出身的千金小姐,听从赐婚,是否会嫌弃自己乃是兵士之身。

    由不得他多想,毕竟是长乾帝赐婚,而非她本人之意,若是瞧自己不起,终究没意思。

    文臣向来看不惯武将的喊打喊杀,他弃笔从戎,志在保家卫国,然而在一干文臣眼中却是自甘堕落,不少才子借机讽刺,令他父母兄弟几番受辱,像林姑娘这样出身的女孩子,大多有此同感,当初的赵家小姐便是如此。

    他长到如今十九岁,一般人家早就在十五六岁成婚了,说不定儿子都抱上了,他之所以尚未娶亲,皆因十六岁那年发生过的一段事情。

    三年前,他母亲取中了赵御史之女,赵家亦是书香门第,名声极好,但是人丁略有单薄,官职最高的便是赵御史,他父亲位列正一品,娶三品官宦人家的小姐,且是派遣官媒登门求亲,先前亦同赵夫人通过声气,给了赵家十二分的颜面,不想赵御史竟斥他有辱斯文,不肯以女相配,尔后更说除非是趋炎附势,否则书香门第的小姐绝不会配给他这样的人。

    赵御史并非同他父亲生有嫌隙,而是极重名声,过于固执罢了。

    从此以后,他在婚事上便不上不下,他父母想为他求娶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这样不会因为文武殊途而生嫌隙,他毕竟不是一般武将,自小聪敏过人,亦是满腹经纶。奈何赵御史有言在先,三品以上世家不愿结亲,以免落下趋炎附势之名,三品以下又多非世家,他母亲难以看中,故此耽搁了下来。

    他母亲性情刚毅,为此气怒伤身,病了几个月才起身,后来便发下重誓,一定要为他寻一个根基、门第、出身、才貌、品德皆超凡脱俗,胜过赵家小姐十倍的好女子为妻。

    他母亲曾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我如何处置乎?拾得曰:你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赵御史有眼无珠,辱没我儿,若想解心头之恨,我儿娶妻之后,善待妻子,要让她一生过得如在蜜罐之中,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过个几年,你看他赵家悔是不悔!”

    这番话是赵家小姐两年前许给赫赫有名的大清官杜学士之子,人人都说他们门当户对乃是天赐良缘时,他母亲告诫他的,然后命他洁身自好,绝不做任何风流浪荡之事。

    眼下定了林姑娘,他母亲亦曾跟他提起。

    母亲见过林姑娘,桂花词便是她在永昌公主府里抄录回来的,等到圣意下来才拿给他看,由诗词可观其人品性,母亲既然说林姑娘极好,想来果然是好,否则不会有如此赞誉。

    周鸿淡淡一笑,收起诗词,他出京时,他父亲已经得了长乾帝透露的意思,虽未下旨,却亦不远了,林姑娘年纪尚小,倒也无妨,眼下正是自己建功立业之时,如母亲所言,暂且不必为儿女私情所扰,唯愿三年后更进一步,风风光光地娶妻进门,让当初那些人后悔莫及!

    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管城镇守东北,起与龙头,连于长城,关外便是鞑子之地了。

    自太祖皇帝起,朝上便有数十万大军戍守东北,单是山海关便有二十万大军,派元帅桑隆并两位大将军镇守,丝毫不敢轻视这支出自白山黑水之间的剽悍之族。

    每天一早桑隆必须视察将士操练,城墙修护,并策马巡城,还要登上山海关城观察敌情,派遣探子查看动静,作为其麾下四品武官,周鸿更不敢懈怠半分,这两年鞑子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但是经常有一些鞑子骚扰边境百姓,周鸿须得带人巡查,并将其或杀或拿。

    巡查完边境,打杀了数名骚扰商贾的鞑子,周鸿禀告给桑隆知道。

    桑隆皱眉道:“又有鞑子来骚扰百姓?”

    周鸿面不改色,唯有一双眼眸更如鹰般锐利冷硬,闪过一丝浓重的杀气,沉声道:“如今寒秋已至,隆冬在望,鞑子似乎颇有些蠢蠢欲动,企图掠夺关中粮食财物。”

    桑隆手指敲了敲大案,道:“加派巡逻士兵和次数,留心他们的动静。”

    周鸿道:“是。眼下正是狩猎之时,为了采买关外的皮子和各样人参鹿茸,关内的商贾经常出入关城,关外的鞑子也常常进关,必须杜绝有人趁机浑水摸鱼。”

    桑隆赞许道:“你说得极是,城门处加派人手细查来往过客。”

    周鸿应是。

    桑隆又问了其余人等关于伤兵的身体状况,以及各处查探到的敌情,城防的布置修护。

    处理完一切公务,众人散去,桑隆单独留下周鸿,打量了一番,然后含笑道:“昨儿个狩猎你得了许多猎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尤其是那一头猛虎,我已叫人把皮剥了下来,十分齐整,等硝制好了叫人给你送来。”

    桑隆越看周鸿越是喜欢,这样的孩子,的确堪为黛玉良配。

    周鸿听了桑隆的话心中微微一动,脸上依旧没有半分动静,道:“闻得老夫人昨儿抵达边关,我瞧着寒冬无情,皮子就孝敬老夫人做个褥子罢。”他年年打猎都有所得,年年孝敬家中父母,今年不送家里也使得,横竖桑家和他们家也有多年交情。

    桑隆呵呵一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你不算是外人,那我就收下了!”

    周鸿听了,面上顿时掠过一丝不自在。

    桑隆对此却是十分满意,显而易见,周鸿并不抗拒这件婚事,这样就好,即使两家长辈都愿意了,又有当今赐婚,可到底得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才能过好日子。

    转头过了一个月,等虎皮硝制好了,桑隆连同几张鹿皮、狐皮一并给了黛玉,黛玉十分推辞,桑母却笑道:“你伯父年年打猎,年年都得,家里不缺这些好皮子,你好容易来一趟,眼瞅着要入冬了,这又是今年的新皮子,你留着做褥子或是冬衣罢。”

    黛玉舍不得将虎皮分割,亦未添里子,以整张虎皮作褥子,家常坐卧时用。

    对于这张虎皮,黛玉十分喜欢,一日都离不得。

    雪雁却用鹿皮给黛玉做了两双小靴子,又用狐皮给她做了一件袄儿和一条裙子、一件褙子,道:“干娘还说山海关冷,我瞧着还不如京城里冷,倒是听说关外极冷。”

    黛玉低头给桑隆做手闷子,抿嘴笑道:“冷不冷,经过才知道,现今刚进十月呢。”

    说完,黛玉放下针线,抬起头揉了揉脖颈。

    不知不觉她们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比在荣国府里的拘束,桑母经常带她出门,或去别的将领宅邸做客,或去山寺焚香,偶尔还能登高望远,亲眼见到了渤海之浩瀚,角山之险峻,这样雄奇之景,绝非大观园堆山凿池之色可以比拟的。

    看到这样的景色,她心胸眼界大为开阔,诗兴大发,每回游玩归来都做得诗篇,山水城楼风俗遗迹皆成诗句,被雪雁录成集册,说等明儿回京拿给姐妹们看。

    黛玉自负其才,对此自然得意不已。

    雪雁道:“这里环山绕水,又有山海关城挡着东北寒风,吹在脸上倒比京城里软和些。”

    虽然尚未落雪,但是刚一入冬,黛玉便换上了棉衣。

    看着黛玉坐在虎皮中间,把两只虎前腿皮搭在肩上,身形娇小,面容红润。雪雁只觉得目眩神夺,分外好看。猛虎珍稀,能猎到猛虎的人少之又少,反而猛虎下山容易伤人,虎皮极为罕见,她在贾母房中倒见过一回,论起齐整却不及眼前这张。

    黛玉虽然灵透,毕竟年幼,只顾接受桑隆和桑母的慈心好意,当是桑隆打猎得来,这一个月里桑隆又去打了两回猎,不怪黛玉不知。但与她相比,雪雁没忘记这些皮子似乎是那位叫周鸿的四品武官打猎得来的,并非是桑隆所得,桑隆打了几回猎物,其中并没有猛虎。

    把周鸿猎来的皮子送给黛玉,这是什么意思?

    四品武官也算是一名将军了,位列武官中游,可是他年纪轻,雪雁曾听婆子说过,周鸿今年十九岁,十九岁的四品小将,并非倚仗门第而全靠自己在战场上立功,显然很有真本事,贾政做了几十年的官,现今还是从五品,今年依靠元春之势,方点了外任,并未升官。

    和贾政相比,周鸿真真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雪雁觉得桑隆夫妇两个年高德勋,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行事,奈何她虽然是一肚子疑问,却不知问谁,亦不好开口,只得暗暗观察,意图得到解释。

    桑母很快察觉到了雪雁的疑惑,不禁一阵失笑,说给桑隆听。

    桑隆并不在意,道:“如海信中着重点明这丫头极为要紧,看着她对玉儿忠心耿耿,我倒放心了。难为这么个伶俐丫头为玉儿处处费心,何况这件事已有八、九分了,不过因为旨意没下来,只咱们两家心知肚明,不好告诉玉儿知道,但是叫她早些明白好。”

    桑母笑道:“也好,鸿哥儿都知道了,哪能瞒着咱们玉儿?”

    说着,次日便叫来雪雁,如此言语一番。

    雪雁闻言一呆,她虽然隐约猜到了两分缘故,但还是没想到黛玉的婚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能让桑隆夫妻如此乐见其成,想必周鸿极好,想到平常和婆子们闲话聊天,她们口中都对周鸿有所赞誉,不禁先放下心来。

    桑母笑道:“你心里知道便罢了,平时留心些,别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来。”

    雪雁犹豫了一下,道:“是否告诉姑娘一声儿?”

    桑母抿嘴一笑,道:“你这么个伶俐人儿,怎么倒糊涂起来了?”

    听了这话,雪雁会意,桑母是让她叫黛玉知道,但又不能明说。

    桑母道:“那些皮子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有许多,用不着这些,方给了你们用,给你们姑娘做衣裳时,难道你们就没得?别人都不曾留意,偏你仔细。”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待我一向好,给姑娘做衣裳时,我也做了一件大毛的坎肩儿呢,真真出的好风毛儿,倒便宜了我!只是我们姑娘谨言慎行惯了,我须得小心些儿,以免出了什么事情妨碍到姑娘身上。听太太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对于她的忠心,桑母没有丝毫怀疑,点头微笑道:“这些是鸿哥儿特特孝敬给我的。”

    雪雁一听,眼睛微微一亮,满心欢喜。

    桑母如此言语,那就是告诉她周鸿自己对这件婚事十分满意。

    当今之赐,两家长辈之愿,周鸿无有不甘,这件婚事已是十拿九稳,只等着降旨赐婚了,到时婚事一定,黛玉备嫁,终于不必落得泪尽夭亡的下场!

    雪雁喜出望外,出了桑母的屋子,去外面找桑家的婆子说话,先说起山海关的山海景色人文风俗,然后不经意地打探关于周鸿的年纪品性为人,桑家的婆子常常出门买菜,又对这里极熟,几乎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情,闻得雪雁对此好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雪雁来了一个月,原本听说过周鸿,只是那时不知两家婚约,不似今天打探得详细。

    把该知道的事情都打听到了,雪雁略一忖度,见婆子们不知道别的了,便起身告辞回房,找容嬷嬷打听周大学士家的境况。这些婆子知道周鸿,却不知周家根底如何,因此她只能来问容嬷嬷,容嬷嬷对于京城各家各户知道得十分清楚。

    容嬷嬷听了她问的话,诧异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可巧黛玉刚做完了针线,正倚窗看书,闻言好奇地看着她。

    雪雁眼珠一转,胡乱找了个借口道:“听说在这里的周都司就是周大学士的长子,十分骁勇善战,所以白问问,以科举出身的周家,怎么偏出了一位武将。”

    容嬷嬷素知她从来不做无用之功,虽不知她是何意,仍是告诉她道:“说起来,京城中顶尖儿的书香门第又做到位高权重的有三家,一家是和姑娘交好的张家,张家的事情姑娘和雪雁都知道,不必我细说了。另外一家是荣家,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半个朝堂,唯有一件不好的就是荣家虽然枝繁叶茂,嫡系长房也就是荣大学士却是年过四十方得一子,今年十七岁,已经考进了翰林院,谁见了都说一声年少有为。”

    黛玉对此很是避讳,忙道:“嬷嬷只管说他们家就是,何必说人如何呢!”

    容嬷嬷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最后一家是周家,位列一品的文臣便只这三家的老大人。周家传到周小将军大约是第七代,祖上虽非封侯拜相,却皆是科举出身,他们家门风很正,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们家有一条家规,除非四十岁无子,否则不许纳妾。”

    喜得雪雁顿时对周家另眼相看,道:“竟有这样的规矩?外人难道就不笑话他们家?”

    若真有如此家规,对于黛玉而言却是意外之喜了。

    虽然黛玉并不在意姬妾丫头的存在,但是雪雁经历的是现代社会,面对的是男女平等,心里总是希望黛玉遇到一个洁身自爱能与她心心相印的夫君。

    周鸿文武双全,文能同黛玉吟诗作画,武则添阳刚之气,不似宝玉那般俊秀文弱。

    虽然世人以宝玉这般形貌为美,但是对于周鸿,雪雁更加满意。

    只听容嬷嬷道:“笑话他们家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在荣国府里见惯了是是非非,姑老爷为了子嗣计也有几房,因此你当大户人家皆是姬妾成群了,怕别人笑话周夫人是不是?你却多虑了,自古以来,并非如此,洁身自好的人好多着呢!周家便是其一,许多人家女儿都以嫁入周家为幸。”

    黛玉顿时听住了,不觉放下手里的书,怔怔出神。

    雪雁亦觉惊诧,她常听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但凡听说的和荣国府有所来往的,哪家没有几房姬妾?就是林如海,也有三四房呢。赖尚荣才捐了几年官,也有两个屋里人,她在赖家曾经见过几回。没想到并不是人人都纳妾的。

    容嬷嬷似乎看出了她们的想法,轻笑道:“怨不得你们不知道,外头的事情你们哪里知道,平常来往走动的各家主母也不会带着姬妾随行。”

    雪雁叹道:“到底是我们见识少,竟有些儿大惊小怪了,还请嬷嬷教我们知道。”

    她觉得是自己把封建时代的女子太过妖魔化了。

    容嬷嬷摇了摇头,道:“你们只是没经历过罢了。其实反而是根基浅薄的穷官儿纳妾多,你听说哪家官员两袖清风,连吃食都不够,你就晓得其家风如何了。”

    黛玉和雪雁同时瞪大眼睛,齐声道:“这又是何故?”

    尤其是雪雁,只觉得匪夷所思,难道清官反而纳妾众多?

    容嬷嬷道:“其实并不尽然,我也说不好,大户人家多是三房五妾,可是洁身自好的不是没有,穷官儿两袖清风,姬妾成群的也多,无非是看男人端得住还是端不住罢了。但凡当官的,单是俸禄很够一年丰衣足食了,可是他们偏偏挨饿,不过是因为纳妾多了,不够吃的。”

    说得黛玉和雪雁扑哧一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不成?”

    容嬷嬷见二人一笑,如春花初绽,也笑了,道:“古往今来,清官的太太不好当,若是既要好名儿,又想好人儿,光靠一点子俸禄如何养活得起?纳妾还得花银子买呢,全靠太太张罗。还有一干人,因出身穷酸,一朝得以为官,便想着样样比肩权贵,唯恐失了面子,他们不知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便把姬妾成群金银满屋当作是体面了。因此,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不论文臣武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纳妾呢?端的得看这做妻子的手段如何。”

    她知道黛玉婚事已有了眉目,这些事情都不瞒着黛玉,饶是如此,亦羞得黛玉不禁捂着脸道:“快别说这些了,正经问嬷嬷些事情,嬷嬷偏扯出这许多话来。”

    容嬷嬷笑道:“说这么多,无非是说周家立下这样的家规,在当世十分罕见。”

    雪雁道:“嬷嬷说的不是,听闻周都司今年十九岁了,素来严于律己,既他们家这样好的家风,如何到这时候还没有定亲?我不信他们家这样根基门第家风没人觊觎。”

    容嬷嬷叹了一口气,道:“说起这个,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

    说着,将周家和赵家的瓜葛娓娓道来。

    虽然因为周鸿现今的职缺和赵御史的那么几句话,导致有几户世家裹足不前,但是还有很多三四品官宦之家愿意和他们家结亲,毕竟周家门风着实是好,偏偏周夫人性子刚硬,定要寻个比赵家小姐好的,便没有答应这些人家。

    周夫人和永昌驸马沾亲带故,时有来往,所以容嬷嬷对于此事比外人了解。

    黛玉蹙眉道:“这赵家竟是俗人,为了名声反看低了人,倒把名声看得过于重了些。人常说,英雄不问出身,他们倒好,不嫌根基门第如何,反嫌别人弃笔从戎,好没道理!若没有这些戍守边疆征战沙场最终马革裹尸的将士,他们这些文臣如何能在京城里高枕无忧?”

    雪雁在一旁赞同不已,幸亏赵家有眼无珠,不然哪有黛玉的这段缘分。

    周鸿洁身自好,为人刚直,家风清贵,门第显赫,和黛玉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人性子如何,从前她陪着黛玉和各家应酬交际时,和周家没什么来往,故不甚清楚,不过倒是在永昌公主府上赏桂花时见过周夫人一面,是个极和蔼极温柔的女子,还拉着黛玉说了好一会话儿,还看了当日黛玉做的桂花词。

    对于黛玉做的诗词赞叹不绝,周夫人并不在意黛玉满腹经纶,雪雁想到这里,看了黛玉一眼,那时周夫人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婚事,所以去相看黛玉?

    周家是文,荣国府是武,两家素无来往,又没有圣旨,所以周夫人没有冒昧去荣国府。

    听她问起周夫人,容嬷嬷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瞅着黛玉眼里蕴满笑意,蓦地明白了几分,忙含笑道:“周夫人原是书香世家的温婉女子,最是知书达理,深明礼义,和周大人多年来相濡以沫,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呢!周大人膝下共有三子一女,周小将军是长子,下面还有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是读书人,情性谦和,周小姐倒和姑娘差不多年纪,极像周夫人。”

    说完又道:“周家上下都很好,历代以来读书明廓事,不是那些尖酸刻薄小气的人。”

    雪雁听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就好了。”

    黛玉满头雾水,道:“什么好?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你巴巴儿地打探这些做什么。”

    雪雁笑道:“怎么不好?我为姑娘打探,姑娘却不明白我?”

    黛玉何等聪明,闻言登时福至心灵,一点红晕渐渐染上腮,又羞又恼,恨得拿书去敲她肩膀,道:“你这多嘴多舌的小蹄子,我非撅了你的膀子不可!”

    雪雁一面避让,一面讨饶,道:“好姑娘快息怒,我出去一会子。”

    说完,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房内只剩下黛玉手足无措,细想雪雁的一言一行,她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既有如此言语,想必已经定了八、九分,从她话里,对于周家,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回头看到容嬷嬷笑容满面,黛玉愈加羞怯,掀起帘子进卧室躺着去了。

    雪雁跑出后院,一时无处可去,想了想,便去集市上顽耍,因这里民风淳朴,关外又是蛮夷杂居,规矩上并不严谨,常有丫鬟出门,雪雁对此十分喜欢。然而她行事却很小心谨慎,叫了一个粗壮的张婆子跟着,以免落了单,惹人生出不轨之心。

    她出来过几回,但是见到集市上人来人往,关外和关内以物易物,仍是觉得新鲜。

    雪雁模样长得标致,打扮又出色,比千金小姐都不差,早引得许多人注意,但是这一带军营规矩极严,常有士兵巡逻,他们看到雪雁是从桑老元帅宅邸里出来的,身边是元帅宅邸里常出来采买的婆子,都不敢如何为非作歹。

    走了半日,突然见到前面有人骑马巡逻,身后带着一队士兵,雪雁忙避让一边。

    她常见有人巡逻,此时亦不在意,可是等人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那日在驿站里见过的年轻人,此时身披铠甲,系着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看来果然如桑家的两个婆子所言,的确是关城的将领,坐在马上,英姿勃发,十分威严。

    张婆子见她好奇地看着周鸿,便笑着告诉她道:“那是周都司。”

    雪雁吃了一惊,回头问道:“就是周大学士的长公子?”那不就是黛玉未来的夫君?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在驿站中见过了,虽未见到真面目,但是身形气势却骗不了人。

    想到这里,雪雁忍不住回过头,在和她一样避让的人群中偷偷打量周鸿。

    想是出征打仗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十九岁老成些,一双眸子锋锐炯亮,很难从中看出什么心思情绪,一身刚硬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他皮肤黝黑,五官俊朗,浓眉利目不似宝玉眉眼含情,秀美夺人,但是雪雁偏偏觉得这样的人配上娇柔可人的黛玉,真真是天生一对!

    周鸿骑马过去,完全不知他未婚妻的贴身丫头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

    等巡逻的将士过去了,街道上恢复了原先的喧哗热闹。

    雪雁望着周鸿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一刚一柔,真是绝配!

    张婆子不知雪雁在想些什么,笑道:“姑娘在想什么?快别想了,不如去前面走走,说不定能碰到关内卖瓜菜的人,买些瓜菜回家,林姑娘只怕能比吃肉多受用些。”

    雪雁一想也是,遂叫她指路过去。

    山海关虽然热闹,终究比不得京城,这里瓜菜本来就少,到了冬天,除了白菜萝卜,更难见到其他瓜果菜蔬的影儿,每每一出来就被抢了个精光,有时比肉还贵。因为桑家是老元帅的府邸,所以每每军营里有什么瓜果菜蔬同粮饷送到,总会送桑家一些,所以桑家不缺这些东西,可是到底不似京城中那样由着黛玉在房里天天摆着瓜果鲜花。

    这里卖皮子的多,卖药材的多,唯独卖瓜菜的不多。

    雪雁走了好一会儿,只见到有卖干菜的,并没有卖新鲜菜蔬的。

    她想起刘姥姥送东西时,那些干菜姑娘们都爱吃,黛玉也一样,眼下既无新鲜瓜菜,便捡各样干菜买了一些,又花十几文钱买了一个篮子装着。

    又逛了半日,雪雁方回去,心理对这里皮子的价格已有了成算,比京城里便宜许多,而且皮子非常好,她打算下一回出门时买些皮子带回去,也提醒黛玉买些,回去送人或是自己用,都十分体面,再过几日市面上的皮子会越来越多,而且初冬的皮子更厚实些。

    雪雁打定了主意,得去看看自己还有多少积蓄,一路回到桑家,却见角门停着两辆大车,车上东西皆已搬尽,过去问门房道:“谁家的车停在这里?”

    门房忙答道:“是送瓜菜来的。”

    雪雁听了便即了然,桑家有专门管着采买的,都叫人送上门。

    正要进去,忽见掌管采买的李管事和一个青年说说笑笑地从里头出来,两厢对面,都是一怔,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痕迹来,不约而同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管事看了看两人脸上的神色,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和李三认识?”

    雪雁犹未开口,那青年道:“我和这位姑娘在京城里有过一面之缘。”

    雪雁听他说了,只得点头。

    的确,是有一面之缘,原来这青年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被周瑞霸占土地强买强卖没有讨到公道的倒霉鬼。他叫李三?想起他遇到的倒霉事,雪雁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不想李三此时却也在看她,目光炯然,二人目光一触,急忙避开。

    雪雁自知容色不俗,引得年轻人注意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故不放在心上。

    管事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天缘凑巧,离了京城几百里,在这里还能碰到面。”

    因问了雪雁好,又道:“雪雁姑娘逛街回来了?”

    雪雁点头笑道:“正是,李大叔,听说送了两大车瓜果菜蔬?”

    李管事道:“李三是我远房的侄儿,这些瓜菜都是他特特从京城那边运过来的,走了几百里路程,有好几样瓜果还颇为新鲜,一会子姑娘打发人去拿些给林姑娘尝尝。”

    雪雁含笑道谢,叫上张婆子拿着篮子径自进去了。

    李三怔怔地看着雪雁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不觉怅然若失,转而问李管事道:“四叔,她不是荣国府的丫头吗?如何到了这里?倒叫我疑惑不解。”

    李管事敲了敲他头,道:“我记得是荣国府里的管家强占了你家良田?”

    提起此事,李三满腔怒火,说道:“可不就是他们家!上回我在荣国府后门处同他们理论,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方才的姑娘。”

    雪雁今天穿着红缎子袄儿,白绫狐皮里的坎肩儿,下面系着一条大红遍地织金的裙子,越发显得娇艳妩媚,配着金珠簪环,浑然不似丫头,却比他们村子里大财主家的太太还有气势,再次见到他,李三不免生出几分喜意,怒火稍稍降低了些。

    李管事眼明心亮,早已瞧出几分来,叹了一口气,敲他头的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说道:“等我跟着老太爷回了京,咱们好好地去讨个公道,你眼下无权无势,我又不在京城,你暂且息事宁人罢。另外,她是我们老太爷倍女的丫头,也是荣国府里的亲戚,可不是荣国府里那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东西!”

    李三答应了,忍不住问道:“四叔,老太爷的亲戚可会在这里久住?”

    李管事扑哧一笑,道:“你问的是雪雁姑娘?快别痴心妄想了,若是咱们家的女孩儿,我或者还能和你婶子为你求一求,偏是亲戚家的,老太太如何做得了主。”

    李三大失所望,又觉得不甘,央求道:“四叔,你好歹帮侄儿一把。”

    李管事推他往外走,道:“你这是难为我,何况人家姑娘还年轻,你急什么?”

    李三辣气壮地说道:“先下手为强,侄儿既知她的好处,别人将来也会知道,侄儿若是迟了一步,叫别人捷足先登,侄儿定会一辈子后悔莫及。”原先他见过雪雁一面后便念念不忘,可是想到荣国府的所作所为,只好将此事暗藏心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是荣国府的丫头,而且还跟自己四叔服侍的桑家有些瓜葛,这就好了。

    李管事闻言失笑,随即叹道:“行了,我不怕你,还怕你娘来找你婶子说我的不是呢!”

    言下之意就是答应帮他了,李三连忙长身作揖,再三感谢。

    李管事送他离开,回来跟自己老婆说起,道:“你说如何是好?”

    李管事的老婆曾是桑母跟前的心腹丫头,就算是嫁了人,也依旧在桑母跟前服侍,颇有几分体面,闻得此语,不禁道:“三儿倒真真是好眼光,别人瞧不上,偏瞧上了她,雪雁姑娘可不就是最拔尖儿的?连老太太都夸赞呢!”

    李管事道:“再好也是亲戚家的,三儿竟是难偿所愿了。”

    李管事媳妇却道:“我瞧未必。我曾听老太太感叹说雪雁姑娘求了林老爷的恩典,等林姑娘出阁她就脱籍,林姑娘也应了,不把她许给管事小厮下人呢。咱们三儿若能等得几年,我求求老太太,老太太再跟林姑娘一说,难道还有不成的?咱们三儿可不差,家里有三四百亩地,还有一处大院子,京城里也有一处宅子,他们村里连大财主都惦记着他做女婿呢!”

    李三祖上也是耕读人家,奈何李三是个遗腹子,他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只够勉强糊口,无力供他上学读书,好在李三争气,十分能干,自己挣下了这样的家业,衣食足而知荣辱,他娘就想着给他聘一个识字的媳妇,好言传身教,早些给孙子启蒙,然后送去读书。

    李管事媳妇一直很佩服李母的见识,答应她给李三仔细寻摸。

    李母不在意媳妇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丫鬟,只说一定要读书明理品性好,才好教导子孙,她一直不得人选,如今李三自己看中了雪雁,竟是好事。

    素日雪雁常同她们闲话,言谈举止都能瞧出几分来,最难得的是她眼里并没有瞧不起比她身份低的粗使婆子丫头,有什么好吃的都大大方方地与人同享。若不是她儿子早已娶了桑母跟前的丫头,她也想为自己儿子求一求呢。

    李管事感慨后道:“就算是放出去,雪雁姑娘这样的品貌,听说又跟着林姑娘读书识字,比小家碧玉还强,还愁找不到比三儿更好的婆家?而且三儿虽好,可是雪雁姑娘也是有见识的,怕看不上三儿一个不识字的粗人。”

    李管事媳妇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知道能不能成呢?”

    李管事一想也是,点头道:“那就用些心,若是能成,竟是四角俱全的好事儿!”

    他媳妇心中暗暗谋划,有了主意。

    雪雁丝毫不知自己被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乡下汉子给惦记上了,她晚上随侍黛玉在炕上,悄悄地笑着说起白日里见到了周鸿,详细描述了他的长相气势风度。

    黛玉面红耳赤,却忍不住好奇地竖起耳朵。

    雪雁知道黛玉羞涩,到底还是带着女孩儿家的心思,便在枕畔慢慢地告诉她道:“咱们姑爷年轻有为,就是比宝二爷皮肤黑了些,个头高了些,长相硬了些,气势强了些,容貌不丑,却比不得宝二爷生得雪白秀气。”黛玉是文人之后,一直见的都是文弱书生斯文秀气模样,所以雪雁一定要告诉她周鸿的长相,免得将来成婚吓到黛玉。

    黛玉啐道:“什么姑爷,胡说八道!”

    雪雁嘻嘻一笑,道:“我倒不是胡说八道,明儿旨意一下,可不就是咱们家姑爷?”在外人跟前不能明说,私底下她们却是能说,又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黛玉不禁有些出神,心里闪过一丝忧虑。

    雪雁似是猜测到了她的心事,安慰道:“听闻周大学士夫妇很是愿意,那张虎皮和姑娘做冬衣的皮子都是周都司打猎得来的,若是不愿意,如何会送这些?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脸上一热,微微叹息,道:“心甘情愿倒好,若是不服,终究没意思。”

    雪雁深有同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末,晚上有加更。

    咱们雪雁姑娘也是有爱慕者的,一见钟情神马的绝壁是有的。

    李三,我对你好,人家周小将还没见到自己未来老婆是什么样儿,你先见到两回了。

41第四十一章

    黛玉婚事将定,主仆二顿时沉静下来,汲汲营营这么几年,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无忧无虑?此时没了后顾之忧,两脸上一扫先前的一点郁色,行事更加落落大方。

    到了此时,雪雁反而盼着早点下旨,以免夜长梦多。

    从黛玉平时管家时来看,她高瞻远瞩,无为而治,可以胜任一家主母,她嫁过去是嫡长媳,将来就是周家一族的宗妇,需要学习的东西极多,桑母本是从桑家的嫡系长孙媳妇做到长子媳妇,然后又做到老太太,亦是桑家宗妇,比贾母懂得东西多,贾母毕竟非贾氏一族宗妇。虽然黛玉进门后周夫一定会教她,但是桑母还是趁此机会教导她一番。

    黛玉知道桑母好意,荣国府她又学不到这些,所以学得格外用心。

    雪雁完全认同桑母的看法,黛玉适合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却也不是不能承担当家主母的职责,见她忙得不可开交,自己无所事事,便提出去买皮子。

    黛玉知道京城里的上等好皮子价格极为昂贵,荣国府的大小丫鬟有一件大毛衣裳都引以为傲,刚入秋时王夫带着周赵两个姨娘翻箱倒柜,赏给袭好几件颜色好衣裳把别羡慕得不得了,因此她以为边关和京城一样价格,就叫雪雁拿五百两银子去买。

    她们离京的行李中带了不少金银,为的就是回去时采买一些土仪礼物。

    雪雁却笑道:“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上回问了价儿,关外的皮子便宜得很,京城里卖一百两的皮子这里几两银子就能买到,还想给自己买一些呢!”

    虽然她有不少大毛小毛衣裳,连大氅都有好几件,因为黛玉之故,林如海赏的,黛玉给的,赖家送的,雪雁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大概比荣国府的姑娘都不差,没办法,荣国府给黛玉剩的东西里这些衣裳有二三十箱子,占了大半,黛玉根本不穿,便分给她们,免得放久久霉坏了,但是她想多攒一些皮子,下次有没有机会来边关还不知道呢!

    桑母知道后,道:“买这些做什么?咱们家里有好些,一会子叫送两箱子来。”

    黛玉忙道:“如何再要伯母的东西?伯母还是留给婉儿和媛儿罢。”

    雪雁一旁也笑道:“们姑娘有家里留下来的上好皮子成箱,原也不缺,要紧的是想买一些,回去送也好,自己攒着也好。”

    桑母情知她们主仆两个都不缺钱,自己若是经常给,她们未免觉得受之有愧,想了想便道:“家里有下,不必们亲自去买。况且,想要上等的好皮子,叫去军营里说一声,这年年月月营里的士兵常常去山里操练,打回来的猎物都有硝制,存了好些,平时也卖给关内商贾,一说要,他们成箱满车地拉来,难道们还亏待他们不成?”

    黛玉和雪雁又惊又喜,黛玉道:“既如此,索性就多买些。”

    桑母笑道:“也好,横竖还得攒嫁妆做衣裳呢!叫拣好的送一车过来,们挑挑拣拣,好的留给自己用,略次些的回去赏给丫头们做冬衣穿,既体面又暖和。”

    黛玉忙叫雪雁再去多拿些银子。

    桑母道:“五百两尽够了。”

    黛玉却道:“既买了一回,就再拿五百两银子去,横竖们并不缺钱,们得了东西,他们得些银子,说不定送回家里去能让家过个好年呢!”兵士们没有家眷跟随驻扎边关,所以年年都要把俸禄饷银托熟送回家。

    桑母笑道:“既有这样的心,阻拦作甚?”

    说着,叫来李管事媳妇让李管事去料理。

    李管事媳妇答应了一声,瞅了雪雁一眼,和儿媳妇抬着银子出来,如此告诉李管事。

    李管事一听桑母之意,忙带去大军驻扎之处,军营重地,他不能随便进去,请兵士传了话,出来的却不是一般管事的兵士,而是周鸿。

    听李管事说明来意,周鸿略略一顿,摆手道:“先回去,明日派送去。”若要皮子,也得费一番工夫,不能当日就草草堆积起来送去。

    李管事对他素来敬服,忙先交了银子。

    周鸿收了,当日巡逻回来,叫去存有皮毛的兵士处传话,说要收购皮子,众忙忙把积攒的皮子送来,周鸿命身边的亲兵挑上好的皮子装了两车送到桑家去,其中有不少都是他曾经打猎得来的,然而他却没有收银子,只把银子分给了其他送皮子的兵士。

    雪雁看着两大车皮子,喜得眉开眼笑,忙忙地叫搬进来。

    这批皮子里狐皮、貂皮、獭兔皮、羊皮、貉子皮、鹿皮、狼皮样样齐全,总共装了七八口大箱子,其中有两张极齐整的雪狼皮最为珍贵,雪雁眉头一挑,发现竟没有一件不好的皮子,心中估算了一下,京城里能卖到一万两不止。

    雪雁听李管事说是周鸿料理的,翻看完后便瞅着黛玉笑。

    黛玉脸上一红,瞪了她几眼,低着头道:“留下几张皮子一会儿用,剩下的挑一些喜欢的拿去做衣裳,然后给收起来,明儿回京再挑一些送。”

    若是寻常东西,雪雁也就收了,可是面对这么多好皮子,她有点儿不敢收。

    听她推辞,黛玉道:“和生分什么?多少好东西没有,几十两银子的皮子倒不敢收了?”随手指着一口箱子道:“那个箱子搬到屋里去,都给了。”又指着一口箱子叫她拿几张出来赏给春纤淡菊,剩下的留给紫鹃汀兰清荷润竹等带回去。

    雪雁想皮子京城卖得贵,但这里一箱不过值百十两银子,便不再矫情,珠宝首饰金银锞子她都收了不少,百十两银子的皮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想到这里,雪雁觉得自己顿时财大气粗起来。

    她现有良田,有金银,有首饰,有衣裳,还有一些攒下来没有用的衣料,等黛玉出嫁后她功成身退,完全是个小财主,一辈子丰衣足食都够了。

    既然够生活了,那就不必贩卖皮子了。

    原本她想买皮子带回京城,自己留一些,送一些,剩下的卖到铺子里去,现有了黛玉给的,她觉得自己用不着去买了,她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日子胜过锦衣玉食后暗藏的尔虞诈。

    因纷纷扬扬地下了雪,雪雁再次出门闲逛时,便裹着半旧的猩猩毡斗篷。

    快过年了,市面上愈加热闹,叫卖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各色皮子皮衣皮货随处可见。

    雪雁罩着雪帽,打着青绸油伞,和张婆子穿梭街巷之中,荣国府居住时,只要下雪上下等都不大出门,其实她很喜欢雪中漫步,这里没有看着,黛玉又不约束她,终于得以雪天出门,风雪都吹不走她脸上的笑意。

    走了半日,雪雁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路边棚下一个老汉跟前摆的皮子,来往,也有去询问价格,但因为卖得太贵,所以都没愿意买,她走过去,从皮子里挑出一张红艳艳的狐皮,问道:“这张皮子怎么卖?”

    原来她瞧中了这堆皮子里的火狐皮。

    这张火狐皮赤色毛多,且十分完整,尾巴很长,雪雁一眼就喜欢上了。

    老汉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褂子,面色黝黑而沧桑,闻得雪雁询问,看了火狐皮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道:“十两银子。”

    关外皮子普遍便宜的情况下,这张皮子的价格的确是贵了些。

    张婆子插口笑道:“是不是要得有些贵了?”

    雪雁深有同感,她上回皮货铺子里见到过一张和这张差不多的火狐皮,不过要价八两银子,当然,京城里一百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完整的火狐狸皮。

    老汉摇摇头,没有说话,看起来很是沉默寡言。

    雪雁着实喜欢这张火狐皮,前儿她黛玉收的那些皮子里见到了一张不相上下的,红狐喜庆,便想再买下一张凑成一对,给黛玉添嫁妆里好看,不想刚出了桑家去那皮货铺子里问时,却已经被买走了,不禁大失所望。

    火狐皮可遇而不可求,沉吟了一会,她决定买下来,不过就是多花二两银子。

    翻看了一下老汉跟前堆放的皮子,雪雁挑走了皮子里比较贵重的两张貂皮、三张银鼠皮和两张一斗珠儿的羊皮,含笑道:“和红狐皮一起,一共要多少银子。”

    老汉瞅了一眼,闷声闷气地道:“一共三十六两。”

    雪雁摘下荷包倒出六个小金锞子递给他,道:“买了。”

    老汉掂了掂金锞子的分量,用戥子称了称,点头道:“承惠三两六钱金子,兑三十六两银子,一分不差。”收好锞子后,拿起一块棉布包袱皮将她买下的皮子细细包上,然后站起来双手递给雪雁,等雪雁接了,他便重新蹲回原处。

    皮子很显分量,包袱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张婆子赶紧接过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包袱,笑道:“来拿着,姑娘年轻力微,不如壮实。”

    雪雁抿嘴一笑,也不推辞,道:“回去请妈妈吃好酒。”

    转身回去,刚走了两步,忽听得前方有惊喜地道:“雪雁姑娘怎么出门了?”

    雪雁听着声音耳熟,凝眸一看,却是李管事的侄儿李三,他身后带着两个长工模样的汉子各驾一辆骡车,车上堆满了货物,用油布覆盖着捆得紧紧的,雪雁淡淡一笑,福了福身,道:“出来半日了,正要回去,李公子想来是有要事要做,不敢打扰。”

    李三摸了摸头,险些弄掉头上的皮帽子,面对气度高华的雪雁,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道:“不过是个粗,当不起什么公子的称呼,姑娘快别臊了。这回来,买了些皮货东西带回家,去了关卡税金,京城里转手能得几倍的利息,却称不上什么要事。”

    他没想到会这里遇到雪雁,大红的衣裳映衬得她面庞晶莹如玉,雪地上煞是好看。

    他这回久久没有回去,等的就是李管事的消息,不想李管事却不敢应承,昨儿给他送来买瓜菜的银子时,对他说道:“已跟婶子说了,婶子说替谋划一番,但雪雁姑娘年纪还轻,自小跟着林姑娘读书识字,比秀才还强,一般家的小姐都不如她,离放出去还有好几年,婶子明儿寻机问问老太太和林姑娘的意思,再看雪雁愿意与否,倘或都不愿意,咱们也不能死缠烂打,早些另娶他要紧。”

    接着李管事又道:“不是说,雪雁姑娘长得标致,又识文断字,跟了林姑娘多年,嫁妆也丰厚,比强的大有,除了有一点子家业,别的可一样都配不得她。”

    听到这些言语,再次面对雪雁时,李三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他长得浓眉大眼,并不俊秀,从小到大没有读过书,家里有个老母亲最近几年体弱多病,如李管事所言,除了三百亩地和两座院子、几头牛、两头骡子、几家长工、一些积蓄外,什么都没有,那一年自己不家,老母亲没有挡住,还让荣国府的下霸占了几十亩地去,既比不得读书的清贵,又没有权势可倚仗,性子又不好,如何配得上美貌博学的雪雁?

    而且,侯门公府享受锦衣玉食的,如何肯嫁到乡下吃粗茶淡饭?

    可是,他却不想放弃。

    那年她后门跟那个做主的管家媳妇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就是觉得她心地好,后来他听到守门的婆子说若不是她的一番话,恐把事情传到主子耳朵里,管家媳妇未必会管。

    如果四叔嫌弃自己不识字,他回家就请先生来教自己读书,不为了考科举当官,就为了能配得上她,以后看帐算账也便宜,以前他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未能达成心愿,可是若叫他学习什么琴棋书画他是真真不能了;如果四叔觉得自己家里穷,那他就好好算计算计,多走几趟关外,挣下一份大大的家业来,做个财主,风风光光地来娶她。

    李三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就不信他比不上所谓清贵的穷秀才,虽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为了读书不懂得养家糊口光靠家养活,他觉得自己比这些读书还强些。

    但是,如果雪雁看上了家资饶富又读书识字的读书,那么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雪雁丝毫不知李三心中是怎样的翻江倒海,听了他的话,只是赞许一笑,道:“这主意倒好,关外的皮货确实便宜些,带回京城后,京城里想买好皮子的好多着呢!”

    见她温言软语,笑颜如花,李三登时觉得心花怒放,因被李管事斥过鲁莽,此时他一点儿都不敢造次,笑道:“姑娘也觉得好?原觉得这样比种地强些,可是却又不能行商贾之事,故常采买些关内的土仪东西带到这里,或卖,或是以物易物。”

    察觉到他热切的态度,雪雁不禁十分莞尔。

    雪雁何等聪敏,怎能不知李三的心思?

    她早知自己长得好,荣国府里心动的小厮也有好几个,但是因为荣国府规矩,丫鬟二十岁才放出去,小厮二十五岁娶妻,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李三竟会喜欢自己。

    他看中自己什么?容貌么?见过两次面,大约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如果因为美色,此未免太过浅薄了些,但是世间男子哪有几个不好美色?知好色而慕少艾,标致的丫头比普通的丫头体面,齐整的姑娘比平凡的姑娘更得喜欢,无非也是因为长相的美丑,美总是永远比丑女多得三分好处。

    雪雁没考虑过终身大事,而且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决定的,她打算等自己脱籍后,做个正经的良家女子,再考虑嫁还是不嫁,横竖现她是不想嫁,也不愿耽搁了别。

    除了保护黛玉嫁外,她就只有平淡生活一个目标,没打算过得轰轰烈烈。

    但是,对于李三这样的,她也是看不中的。

    雪雁生怕他过于沉溺,忙岔开话题,就此别过。

    匆匆回到桑家,雪雁提着包袱进后院,擦了一把脸上不存的汗意,正要抬脚进屋,见容嬷嬷招手,便走了过去,笑道:“嬷嬷叫做什么?”

    容嬷嬷笑道:“太太找姑娘说话,这里坐坐,眼睛有些花了,帮把针穿上。”

    雪雁闻言便不急着回房,放下包袱坐炕上帮她穿针引线。

    容嬷嬷看了包袱一眼,听说是买的几张皮子,便点头道:“很该如此,前儿和张嬷嬷去街市上逛,也买了好些,加上姑娘前儿给的几张,带回去做衣裳穿,或是送。”

    雪雁一笑,黛玉对于身边一向很大方。

    却说此时黛玉房中桑母盘膝坐炕上,黛玉坐对面,炕下杌子上坐着李管事媳妇,她正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按理,本不该奴才多嘴,只是瞧着那远房侄儿很有心,家里有几个钱的家业,才过来请问姑娘的意思,倘或姑娘觉得不配,他明儿回家前就告诉他,免得日后胡闹,反扰了雪雁姑娘的清净。”

    黛玉怔怔出神,她虽然知道雪雁迟早脱籍,但没料到竟会有来求雪雁。

    听完李管事媳妇的话,关于那位乡下种地的远房侄儿,黛玉心里觉得他配不上雪雁,家有寡母,雪雁最怕婆婆不好伺候了,而且自己一向认为雪雁书法好,读书多,比一般家的小姐还强,配家境良好的读书绰绰有余,夫妻琴瑟相和,再好不过了。

    这个李三实是太粗鄙了。

    桑母瞧出了几分,笑道:“急什么?还想留雪雁身边多几年呢,等几年再说。何况,雪雁是个有主意的,什么都得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黛玉忙道:“伯母说得极是,也这样想。”

    桑母乃对李管事媳妇道:“回去告诉侄儿,就说的话,雪雁年纪还小,等几年才想这些事呢。若他能等,到时候再瞧瞧配不配,眼下是不会答应的。”

    李管事媳妇虽是她的心腹,可是雪雁却是黛玉的丫鬟,桑母一开始就没打算越俎代庖。

    而且,说句实话,桑母也觉得李三配不上雪雁。

    李管事媳妇有些灰心,好她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倒也没有大失所望,故恭恭敬敬应了,说回去就告诉李三,方就此告退。

    等她离开后,桑母对黛玉笑道:“瞧调理得好儿,这么早就有来求。”

    黛玉微微一笑,随即犹豫了一下,道:“没有答应李管事媳妇求的事儿,伯母可怪?”

    桑母道:“怪作甚?是侄女,她不过是个奴才,难道求的事儿非答应不可?天底下可没有这个道理!若为了这个使得她心里恼,也不会看重她。况且不止觉得她侄儿不配,也觉得不配。只是,雪雁这丫头到底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到时候得多费些心。”

    桑母很有几分惋惜,依雪雁的品貌才气,若不是个丫头出身,真能嫁个好家做个少奶奶,偏是个丫头出身,这就很难挑选到好家了。

    黛玉叹道:“雪雁自来有主意,除了她要脱籍外,拿捏不准她有什么打算。”

    晚间入睡时,黛玉问起雪雁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雪雁白日容嬷嬷房里往窗外看,正好看到了李管事媳妇出去,今听黛玉言语,心里便揣测到了几分,含笑道:“姑娘已定了姑爷,所以为打算了不成?可一点儿都不急!”

    黛玉听她打趣,伸手往她肩头捶了几下,啐道:“家和说正经话,倒来取笑。”

    雪雁正色道:“说的也是正经话。”

    黛玉将白天李管事媳妇的话说给她听,末了说道:“觉得李三不配,巧妇伴拙夫未必长久。看,他家有病母,最怕这些婆媳事情了,寡母总是性子左些,容易苛待媳妇,偏又是个病,嫁过去争不是,不争也不是,况且久病床前无孝子,长此以往,难免有些嫌隙日生。二是李三不识字,粗一个,哪里配得上博学多才。三是他家虽然有几百亩地,可是嫁妆难道就少了?也有银子有地有积蓄,明儿出门子时再送一副嫁妆。”

    雪雁听了,不禁又笑又叹。笑的是黛玉侃侃而谈,有条有理,叹的是她又有何长处?

    故笑叹完了,雪雁开口道:“姑娘多虑了,眼下并不考虑这些事情,好不好配不配都不会答应。再说,姑娘只说配不上,也有配不上别的呢!纵有满腹诗书,一笔好字,却不过是个丫头出身,只这一项,便将好处抹去了。”

    她既不会妄自菲薄,却也不会因为读了几本书就自视甚高。

    黛玉反驳道:“嫁妆丰厚,品貌出众,还怕做不了管家奶奶?再说了,寻个耕读之家的秀才相公,可比一个庄稼好。就算不是读书,边关这里也有好些有品级有前程却很难娶到媳妇的军爷,哪一样不比那个李三强?”

    雪雁扑哧一笑,与她道:“姑娘却不想想,一个丫头出身,嫁过去有几分底气?不说科举千难万险,自古以来,哪一年考科举的没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三四十岁中举中进士已经是年轻有为了,万一偏遇到一个四五十岁才得以中举的,那才有的操心!屡试不第贫穷落魄的秀才只因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了读书,都不肯种田养家,怕污了自己读书的清贵。这样的能不动用的嫁妆?就是考中了,到那时左右相交皆是读书,难免觉得的出身是瑕疵,既已老珠黄,又嫁妆已尽,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黛玉登时一呆,她只想着雪雁应当配读书,却没想过这一点。的确,色衰而爱弛,负心薄幸的读书大有,就算不抛弃糟糠之妻,但是重妾轻妻,做妻子的难免下场悲哀。

    雪雁又道:“再说边关有品级的军爷,就算是愿意娶的,想来品级不高,也罢了,到底是官宦,比百姓强得多,可是品级不高,就没有资格随行,长期离别,姑娘想想烈夫的下场罢!将来品级上来了,难道就不嫌是丫头出身?出去应酬交际,到底低一等。何况从军的家里难免规矩粗疏,宠妾灭妻的好多着呢!”

    黛玉道:“未必,贾雨村贾先生的夫据闻是丫头出身,又是侧室扶正,因贾先生现今做了三品,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而且干娘家的哥哥姐姐不也和府里的姑娘爷们平起平坐?”

    雪雁淡淡一笑,道:“吾之一生,唯愿平淡是福,并不想着什么高官厚禄。”

    黛玉皱眉道:“想来是取中李三那样的了?”

    雪雁听了不觉失笑,对于李三,她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只说道:“方才姑娘话里话外还列了三不配,姑娘尚且如此认为,难道觉得能取中这么个?”

    黛玉放下心来,点头道:“说的是,这件事眼下不急,横竖还得跟好几年,说不定赶明儿就有好选了。”雪雁为她苦心孤诣那么多年,她不会让雪雁受委屈。

    见她不再提此事,合目安睡,雪雁终于放了心,忍不住暗暗好笑。

    事到如今,她倒真应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说实话,她自觉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没想过嫁,很难说嫁给什么样的才,嫁得高了,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嫁给寻常百姓,却又觉得辱没了自己品貌才华,真是左右为难。

    为了这件事,雪雁好几日都不甚自。

    黛玉心里体谅她,便也不叫她做活,自己仍旧跟桑母学习。

    展眼进了十一月,寒风愈重,雪色更浓,边关发生了好几起大批鞑子骚扰百姓掠夺财物的事情,皆被周鸿领兵镇压,或抓、或杀,丝毫不手软。

    雪雁常常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黛玉,黛玉又是佩服,又是担心,每每还会对镜发呆。

    见了她这等情状,雪雁暗暗偷笑。

    一股一股的鞑子兵作乱,桑隆数日来都住帐营,和军师下属商议策略,严阵以待。

    她也感受到关城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她看过书,知道明末以后,李自成占京以后,因贪恋美色,霸占陈圆圆,导致吴三桂怒发冲冠,引清兵进关,大肆杀戮,天朝险些成为鞑子的领地,当时清兵皇帝年幼,亏得当朝太祖皇帝带起兵,花费了二十余年方将鞑子逐尽,太祖皇帝坐稳帝位以后,对这支清兵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

    雪雁查阅了大量史书,太祖皇帝应该不是穿越士,因为这个时代仍旧是带着浓重的封建社会痕迹,和明清颇为相似,也许就真的只是红楼梦的架空世界。

    不过她活这里,也许将来还要嫁生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做是一本书了。

    边关加派了巡逻兵士,查验进出关城更加严谨,大量商贾不敢久留,纷纷回乡,李三亦其中,他已经从李管事媳妇口中知道了桑母和黛玉的意思,归家之时不免有些沮丧。

    山海关距离京城只有二三百里地,李三年轻力壮,不过几日工夫就回到京城了。

    途中也遇到了一股劫匪,但是因为他和许多行商同路,护院甚多,没损失什么东西,及至到了京城,李三将带来的皮货药材东西送到熟识的皮货铺子里,转手七百两银子到手,拿着给老母亲关外买的参鹿茸等补品,又买了一堆年货,便带着两个长工预备回家。

    路过宁荣街时,李三忽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府邸的匾额出了一会神,远远望着荣国府似乎中门大开,当初,自己就是他们府邸的后头见到雪雁的,并且一见倾心。

    想到这里,李三长叹一声,神情郁郁。

    一名长工许二开口道:“东家,该回去了,再过一会子,恐怕要下雪。”

    李三看了看天色,确实阴云压顶,甩了甩鞭子,刚要走,忽见许多被荣国府的主子下簇拥着送出来,有穿着官服的官员,有面白无须的太监,送他们出来的应该是荣国府的主子,身后还有自己见过的几个下,总而言之,脸上都带着十分喜气。

    李三停下车,没有往前走,等出来的都离开了,才对许二道:“说他们又遇到什么喜事了?”自从被荣国府的管事霸占走几十亩地后,他就打听过荣国府的事情。

    许二摇头笑道:“有什么喜事,咱们如何知道?要不,去打听打听?”

    李三想了想,摆手道:“听,他们说什么?”

    许二侧耳一听,一阵风过,隐隐传来一些只言片语,仿佛是什么圣赐婚、大喜、一家子上下等都添一个月的月钱云云。

    他们说的却是圣赐婚,林姑娘大喜,老太太说了,阖府下各赏一个月的月钱。

    李三等离得远,听不清,也不如何意,径自驾车走了。

    贾赦、贾琏父子等送走来宣旨的官员,一齐到贾母房中贺喜,贾赦摸了摸胡须,眉开眼笑道:“就说外甥女有福,这下得了圣的恩典赐婚,是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因他和贾政都不理庶务,邢王夫不说,到底瞒过了他好几个月,今日方知。

    这一番话听得贾母一笑,望着已经供奉起来的圣旨,她心里既为黛玉欢喜,又觉得有些伤感,忙问贾赦道:“去打听打听,可去周家宣旨了?”长乾帝赐婚,只赐给两家长辈,故黛玉和周鸿都不家亦能宣旨。

    贾琏忙出去打发去探听,半日后回来道:“已经宣了,规制比咱们家略高些。”

    贾母叹道:“这是所难免的,周家毕竟是一品,姑父去时不过是从二品,他们家规制总要高些。如今玉儿婚事定下,等着周家上门求亲,等小定时,玉儿须得家,得打发去接她回来。另外,玉儿的嫁妆东西都该预备起来了,”

    听到嫁妆二字,众心里有事,皆不言语。

    贾母见状,心中登时一酸。

    凤姐忙笑道:“早先得知消息后,们已经开始给林妹妹预备了,今年庄子铺子送来的银子都用来给林妹妹采买东西,老太太只管放心,林妹妹的嫁妆定然备得妥妥当当。”

    薛姨妈笑道:“事情交给凤丫头料理,老太太只等着到时候给林姑娘添妆就行了。”

    想到黛玉的好事,嫁到一品大员之家,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贾母方转悲为喜,含笑道:“到时候们可都不许小气了,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再不能嫁得太过寒酸。”

    说完,又吩咐凤姐道:“妹妹年幼,眼下赐了婚,六礼中不过只行到文定之礼,请期、迎娶还得等几年,暂且采买古董玩意书画陈设摆件并买好木头打家具,但凡是绫罗绸缎,到定下迎娶的日子前两个月再采买,以免过了几年颜色花样都不时兴了。”

    凤姐笑着答应。

    姐妹们都,另外还有新来的薛宝琴、邢岫烟等,都聚一起说话,宝琴年轻心热,又是贾母的干孙女儿,因道:“林姐姐几时回来?久慕其名,早想拜见一番了。”

    贾母道:“她现今还山海关呢。”

    说着,不禁思念起黛玉来,吩咐贾琏道:“快快打发去接妹妹回来。”

    贾琏心中不愿,眼瞅着过年即,他素来娇贵惯了,等着年前年后祭祖吃酒,哪里肯冒着风雪赶路?便笑劝道:“倒不急,腊月是办不了喜事的,就是文定,也得过年出了正月呢,何况现天冷得很,冰天雪地的,林妹妹身子弱,赶路怕是吃不消。”

    贾母听了,也担忧黛玉,道:“既这么着,一开春就去。”

    贾琏答应了。

    等他跟着贾赦告辞出去后,李纨并姐妹们如出了笼子的鸟儿,走上前来,齐齐向贾母道贺,那个说黛玉有福,这个说她回来再不能促狭取笑别了,叽叽呱呱十分热闹,独湘云道:“等见了林姐姐才要笑她呢。”

    宝钗笑道:“难不成因为前儿她笑了,所以笑话回来?”

    湘云听了,脸上顿时一红。

    众想起湘云亦是早早定了亲的,都瞅着她笑,探春道:“明儿见了林姐姐,一般的,恐怕不知道有多少话可说呢!”

    湘云扑上去,道:“撕了这张嘴才好!”

    众都笑了起来,宝琴等忙过来相劝。

    望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唯有宝玉一不知魂飞何处。

    他原想着素日黛钗云并迎探惜等中,黛玉是和别不同的,别都走了,她也不会走,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道圣旨竟生生地将她赐婚给了一个大大的俗!

    宝玉虽然私心倾慕,暗生旖旎,赠过旧帕子,不过皆是自己一厢情愿,未得黛玉丝毫回应,送帕子被回绝后,再见黛玉冷脸相对,不免讪讪了几日,故用情不深,到了此时得知黛玉婚事,虽然较之别成亲伤心十分,但是却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贾母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心肝儿肉宝贝孙子,怕他为了黛玉婚事闹腾,然见他并没有寻死觅活,只是伤心难免,顿时微微松了一口气,其余王夫等就更不必说了。

    李纨最为黛玉欢喜,心里盘算着等她出阁时,自己从嫁妆里挑什么给她添妆。

    林家孤女赐婚周家长子,这消息传将出去,很是让京城大小官员大大吃了一惊,有的羡慕林黛玉的福气,有的讽刺周家有辱斯文还能娶到书香世家的小姐,有的幸灾乐祸,更有一干穷酸文十分嫉妒,私下都说周鸿娶到绝户之女,必发绝户之财。

    周夫听到后,十分恼怒,道:“真真是小!自己黑心烂肠子,就来歪派别。”

    对于黛玉嫁妆几何,周夫心里有数,虽然比别厚些,绝不会是林家全部的财产。

    周大学士下了朝,淡淡地安慰道:“那些,越理会,他们越有兴头,不理他们,一会子就过去了。咱们家几代下来,若真为了几句闲言碎语生气,哪里能有今天的地位?旨意已下,咱们赶紧赶腊月前挑个好日子请官媒去提亲,聘礼也得预备好了。”

    周夫脸色略略缓和,道:“知道,已经定了一位姓朱的官媒,聘礼早就预备妥当了,只等着文定时送过去,既已下旨,得先打发给鸿儿去个信儿。”

    周大学士点点头,次日便打发去山海关送信。

42第四十二章

    却说李三出城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路上经寒风一吹,李三围着风领,依旧觉得面上如同刀割一般,只见寒风卷起无数雪花追逐车轮,竟仿佛翩跹的玉色蝴蝶,掠过路旁枯枝老树,分外好看,然而夜幕降临,乌鸦啼鸣,眼前平添一股萧条之气。

    因京城里的风雪比山海关冷硬,李三带着长工安置好骡车,将骡子送到棚里,添了食水,叫两个长工回去,嘱咐道:“回去先叫你们家里熬两碗姜汤驱寒。”

    答应一声,两个长工径自去了。

    李三将行李和年货东西搬进库房,锁好,只拿着在山海关买的几张皮子和药材到老母亲房中去,道:“娘,我在关外挑了些上等人参和鹿茸等补品,你收着,明儿请个大夫来把药配上,咱们好好吃几年就好了。皮子做两件冬衣穿,比棉袄暖和。”

    李母坐起身,披着青布面羊皮暖袄,侧身拿簪子挑了挑灯芯,屋里登时亮堂了些,问道:“怎么这回出门费了这么些时候?出了什么事?”

    问话之时,脸上一片担忧。

    李三低头道:“我在四叔那边又见到那位姑娘了。”

    李母半日才想起李三说起过的大户丫鬟,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诧异,道:“我记得你说是荣国府的丫鬟,怎么在你四叔那里见到了?我早说了,那样的人家,管事尚且如此,丫鬟有什么好?你不过见她长得标致些就动了心,你知道她的品性如何?手段如何?活计如何?你样样都不知道,只知道长得好,我是不答应娶进来当神仙供着。”

    对于荣国府,李母心中深恶痛绝。

    周瑞连同村长里正见她年老病弱,儿子不在家,便倚势霸占他们家的良田,她一辈子苦惯了,儿子好容易挣下这么一副家业,还等着娶媳妇呢,死也不肯让人霸占,不想他们推搡间使得她撞破了头,等醒来,五十亩良田已经是别人的了。

    听说,是在她昏迷时,里正媳妇强拿着她手指画的押,去衙门过了户。

    她青年守寡,陪嫁过来的十几亩地全靠她一人打理,虽无法送儿子读书识字,却也足够丰衣足食,熬到儿子能当家理事了,自己因为那些年的劳作亏了身子,只能静养,就那么一次推搡,伤了不说,病也重了,养了这么一年多还不曾痊愈,因此深恨荣国府,对于荣国府出来的丫鬟是头一个不满意,凭她再好,只出身荣国府这一条就足够她反对了。

    而且,妻贤夫祸少,她自知命不长久,只想李三娶一个品格好有本事又贤惠的媳妇,品格好家风正,有本事能教子,又贤惠能和儿子好好过日子。

    因此,李三只看重美貌,她是不同意的。

    李三苦笑,道:“就是儿子想娶,人家还不肯应呢!不过她并不是荣国府的丫鬟,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她家姑娘是四叔府上主子的亲戚,不仅长得好,心地善,还识文断字,管家算账样样都好,就是嫁妆,也比咱们家业多呢!”

    李母听了一怔,随即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她识文断字会管家算账?你几时打听的?”

    李三道:“四叔和四婶说的。”

    李母忙问明李管事夫妇说的字字句句,沉吟片刻,抬头道:“你四叔四婶说的是,你有什么好?人常说,齐大非偶,不说你先唐突造次,单是你只看重美貌,而不知品性就仓促倾慕,就让别人觉得你只是好色之徒了。”

    李三嘟囔一声,不服气地道:“天底下有几个不喜欢美貌的?要是丑女在眼前,看都不看一眼,如何去打听品性为人?反而是美人跟前,才有心思去打探,继而了解其为人品性。”

    他就是想娶一个能一眼看中意的标致媳妇,而且财主家的小姐他也见过,比雪雁长得还好呢,浑砷光宝气的,他不也没动心?

    李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却拿他少年心性无法。

    儿子说的有道理,选媳妇当然要选模样周正的,继而再打听为人品性,这样子孙以后才生得好看,长得丑品性再好李母也不会答应,倒不是看不起,只是因为听说科举取士容貌也要算进去,长得丑的或是残次的读书人都不能出仕。

    李家祖上出过秀才,就是李三的父亲,李母当初深慕秀才清名嫁过来,结果后悔莫及,她见识到了秀才面上的风光,底下的捉襟见肘,只知寒窗苦读,不知地里劳作,生怕污了自己秀才的贵手,平常还要请客吃酒联床夜话说诗,李家留下来百八十亩地都被李秀才败光了,若不是李母一力强撑,靠着陪嫁的十几亩地过活,只怕早跟着李秀才饿死了,所以李母没有在家境起色后送儿子去读书识字,当然那时也出了一些事故,就算想去也不成。

    如今,李母深切地希望子孙有为,但必须是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才能去读书科举,她想给儿子娶一个有见识的媳妇,管着她的儿孙,不能因为读书人清贵就看不起庄稼人,不肯劳作只知读书,一读就是几十年,那样还不如早早在家种地。

    李母掏心掏肺地把想法都告诉李三,嘱咐他一定要按着这个找媳妇,不能只看美貌。

    李三听完,沉默半日方道:“雪雁姑娘好得很,很有本事很有见识,娘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人家偏偏看不中儿子呢!”

    虽然桑母和林姑娘只说等几年再说,可是他却明白这是婉拒之意。

    四叔叫他不要死缠烂打,可是他好容易看中了一个媳妇,着实不想放弃,人常说水滴石穿,不知道他如此,日后能不能讨得佳人芳心。

    李母苦笑道:“这也难怪。咱们家虽有这些家业,大户人家的小姐咱们不能痴心妄想,门不当户不对,小户殷实之家却又不会让女孩儿读书识字,就是村西头秀才老爷家的小姐都不读书,财主家的小姐也大字不识一个呢,正经读书明理管家算账的女孩子,就算是一个丫鬟,也是有见识的,哪里看得中你这么个粗人,原是我强求了。”

    李三沉声道:“娘,我想请个先生来教我读书,不为科举,只想着认得几个字,以后看契约算账都不会被人蒙骗,你道可好?”

    李母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这样也好,你过年才十八岁,虽然在乡下娶亲是晚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等几年,你好好读几本书,认得些字,长些见识,多些底气,说不定还有机会达成所愿。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的为人,若是个调三窝四的媳妇,甭管她如何标致如何博学,我都不应的。”

    李三大喜过望,道:“娘放心,我虽爱慕其美貌,却也在意品性呢,若不是动了心,我也不会去打听,明儿我仔细打听打听,倘或不好,我自己就先不答应。”

    李母忍不住又嘱咐道:“倘若人家不愿意,你千万不可强求。”

    李三嗯了一声,正色道:“娘,我给自己三五年的时间,趁着这几年我读书认字攒些家业,若是到时候人家姑娘还不愿意,我就放弃。”

    李母估算了一下,五年后儿子二十三岁,倒也不晚,若真是个好姑娘,略等几年也值得,若是不应,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想了想,李母便点头答应了儿子的打算,看着炕头儿子拿来的贵重人参补品,她心中唯愿自己能养好身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

    李三见了,忙把匣子打开送到母亲跟前,道:“京城里人参贵得很,簪挺粗细二三十两银子都买不得一两,关外倒便宜,瞧这几支人参,野山参呢,统共才花了三十两银子。”

    李母十分欣慰,点头道:“明儿就请大夫来配药。”

    次日一大早,雪积极厚,李三仍是重金去请大夫,亲自驾车接来,为母亲诊脉配药。

    与此同时,周家打发人给周鸿送信的人也启程了。

    周家的信送到山海关的时候,关外正在经历一场血战,城中民众人心惶惶,好几年没有经历过大战事了,去年不过就是几股鞑子骚扰边境,今年动静竟是大了好些,前几日一万精兵偷袭被周鸿发现,好在他早已有所预备,领兵迎战,身先士卒地冲进战场,打得敌军落花流水,今日又有人设伏,仍由周鸿带兵出战。

    桑隆年纪老了不大上战场,怕自己成为年轻将领的累赘,不利于战事,遂重用麾下壮年和青年将领,兼之有心磨练周鸿,在有必胜把握之时,便派遣他去。

    所谓打仗,可不是什么面对面的比武厮杀,打不过了久鸣金,他们现在是双方兵士各自隐没于山林之中,以山林为屏障,或是设伏,或是截流,或是包抄,或是只守不攻,总而言之,神出鬼没,兵法军计层出不穷,绝非一马平川的两军对垒。

    雪雁并没有出门,但是每每有来报说战事捷报与否,听得惊心动魄。

    听着远远的杀戮之声,黛玉吓得小脸发白,桑母忙将她搂在怀里,一面拍着她的肩背,一面安慰道:“莫怕,莫怕,你伯父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比今儿大的战事不知经历了几百次,咱们必胜无疑。再说了,咱们虽然住在关外,不说他们打仗的地方离咱们百十里远,就是外面军营里,还有十万大军坐镇,防得滴水不漏。”

    黛玉略略放心,随即疑惑道:“为何咱们不是住在关内城里,而是住在关外呢?”

    当初抵达山海关时,不止黛玉,雪雁也有此疑问,他们是出了关城,然后住在关外的城镇之中,而非是关内,这样一来,可以说处境很危险,不如住在关内安全。

    桑母淡淡一笑,道:“住在关内虽好,有关城长城抵御,退守逃走都容易,然而你伯父率领大部分大军驻扎在关外,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与关外的百姓共同进退,我身为妻子,当然要先住在外面,民心稳,兵士才不必担忧身后之乱。”

    黛玉和雪雁听了,脸上不禁闪过一抹敬佩。

    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外面说周家送消息过来,因前面起了战事,所以过来找桑母,桑家和周家虽然文武殊途,但是周大学士却是桑母和桑隆看着长大的,有几分交情。

    桑母忙命人传进来,来的是个小厮,便隔着窗户问。

    周家小厮十分担忧周鸿,却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消息告诉桑母。

    听他说旨意已下,婚事已定,特地过来告诉周鸿,桑母看着黛玉蓦地通红了脸,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圣人的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等战事了了,我叫人送你去见鸿哥儿,告诉他。”说完,命人带小厮下去。

    不等桑母说话,黛玉便站起身告退回房。

    桑母知她害羞了,并不留她,只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暗暗为她欢喜不已,待得见到唯有雪雁没跟黛玉回去,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不跟上去服侍你们姑娘?”

    雪雁笑道:“我有些事儿要请问太太的意思。”

    随着旨意下来,雪雁终于放下了心,圣旨赐婚,这件婚事必成无疑。

    桑母问是何事,雪雁踌躇了一下,眼睛往屋里丫鬟处一溜,桑母会意,便挥手叫人退下,只留雪雁在跟前,道:“什么事情你只管说,我和老太爷必然给你们姑娘做主。”

    雪雁低声道:“就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如何预备。”

    桑母敛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自然该荣国府预备,他们拿了你们老爷那么多的东西,难道一副嫁妆都不给?世人都知道的事儿,不给你们姑娘嫁妆,终究过不去。”

    对于荣国府侵占林家之财一事,大家心知肚明,财帛动人心,没有人会对这份巨大财物不在意,只要他们面上做得好,嫁妆预备得丰厚,黛玉出嫁时风风光光,别人纵然知道荣国府侵占了林家财物,却也不好说荣国府什么。

    雪雁苦笑道:“虽说是嫁妆,大约也就是拿我们姑娘收着的东西充数。那三库房的东西,除了九万两银子,其余的值什么?四季衣裳二三十箱子,不说是几十年前的花样颜色了,就是光论尺寸,也不能给姑娘做嫁妆。家具倒是好木头,是太太留下来的陪嫁,他们不曾动,可是总得添些新家具,如今好木头难得,有钱没处买,何况还没钱呢。剩下几样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回来的东西倒值几万两银子,可是古董书画稀罕,也就那么几件。”

    能给黛玉做嫁妆的,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和几件古董书画、头面首饰、家具庄田等等,东西不多,绫罗绸缎药品瓷器四季衣裳等等都得重新置办,珠宝首饰也得再打一批,要用动那九万两银子吗?那可不行,雪雁还想留给黛玉做压箱银子呢!

    桑母上回虽然听她说过一回得的东西少,大多华而不实,但是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登时吃惊道:“这么一算,你们姑娘收着的东西里光是你们太太的陪嫁东西就占了大半,除了这些,得的林家财物竟然还不到十万两银子?”

    话音一落,桑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林家财物之多,外人心里都有数,也都等着看黛玉的嫁妆如何,荣国府如此行事,难道要把贾敏陪嫁之物当做是林家财物不成?这样一来,别人倒真会以为是林家的财物。

    可是桑母知道底细,不免为黛玉感到几分不平。

    雪雁点了点头,道:“算上太太的陪嫁和几位老太太的几件东西,加上九万两银子,统共不到二十万两,但是陪嫁东西却不能算在老爷留下的财物中。那九万两银子里有三万是老太太给的,五万是太太的梯己,大约林家的只给姑娘留下这么一万两银子。”

    所以说黛玉得到的林家财物数目极少,连一成都没有,当初自己估算的三成,是算上了这些陪嫁之物,贾敏出嫁时乃是国公嫡女,十里红妆,嫁妆单子上就有五万两银子压箱。

    顿了顿,雪雁又道:“除了这些,还有进京时老爷留给姑娘的几处庄子铺子,大约还值几万两银子,做姑娘的陪嫁十分体面,因当初老爷将其过到了姑娘名下,又把房契地契给了我收着,不知许了琏二爷什么好处,横竖琏二爷是没有把这些变卖。”

    桑母用力拍了下桌子,眼中满是怒火,道:“这荣国府忒贪心不足了些!除了你们太太的陪嫁,哪怕留二三十万的东西,你们姑娘出嫁也好看!”

    雪雁苦笑不已,他们怎么可能给黛玉留那么多银子东西?恐怕他们认为黛玉有这二十万的陪嫁就算是极体面了,不会管这些是林家的财物还是贾敏的陪嫁,毕竟他们家迎探惜三春出嫁的花费不过是一万两银子,与之相比,黛玉犹在天上云里。

    桑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东西,怕是要不回来了。”

    雪雁点点头,道:“姑娘说,给了就收着,不给,就当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荣国府抚养了黛玉这么多年,为了这些财物生嫌隙,不是黛玉为人。

    而且这笔财物落到别人手里,都是一样下场,不过是看给黛玉留的多还是留的少。

    桑母听了,暗暗瞅了她几眼,见她没有别的事情了,眼睛轻轻一闪,笑道:“你们姑娘说的是,你很不必费心了,横竖这些都有人做主呢!绫罗绸缎四季衣裳荣国府必定不能不给预备,你们还有好些皮子呢,名贵药材明儿我打发人在关外采买一批,这里比京城便宜些。你先回去,剩下的等老太爷回来,我问问,总得叫你们姑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雪雁躬身应是。

    她回到屋里,黛玉正在伏着炕桌写字,见她回来,遂抬头道:“跟伯母说什么呢?”

    雪雁脱了鞋子上炕,笑道:“说姑娘的嫁妆。”

    黛玉放下笔,脸上只是一红,随即沉默不语。

    半日,将屋内诸人都遣出去,黛玉方道:“那些,也够体面了。”

    雪雁叹道:“虽说那些也够体面了,可是外面谁不是人精?看着这么些嫁妆,荣国府面上更不好看呢!只盼着他们为了颜面,再还些东西给姑娘。”

    黛玉摇头一笑,她并不是很看重这些。

    雪雁看着黛玉做的诗,忽而轻轻道:“姑娘,老爷留下的那么些东西,是在请期后给姑娘添在嫁妆里带过去呢,还是等姑娘成亲后由姑爷陪着去取回来?”

    黛玉蓦地想起此事,沉吟道:“你的意思呢?”

    雪雁道:“依照我的意思,当然是后者。别人都知道府里侵占了老爷留下来的家业,咱们呼喇巴喇地运出百万之财,不是告诉别人说老爷不信任老太太么?荣国府面上不好看不说,姑娘也容易引起旁人猜忌说老爷的不是,老爷能藏起百万巨财,必然能藏起别的东西。”到那时,黛玉必然有许多烦恼上身。因此,雪雁倾向于闷声发大财。

    黛玉若真是赫赫扬扬带着百万之财出嫁,不免洗清了荣国府侵占家产之事,雪雁不希望如此,荣国府侵吞了百多万还想要好名声?而且于周家名声上不免有几分不好,她最明白何谓口诛笔伐,周鸿弃笔从戎,又娶绝户之女,谁知道他们嘴里能吣出什么来。

    雪雁此时只是以防万一,她没有想到圣旨一下,京城里就有人说他们家发绝户财了。

    关于她私藏的那一部分财物,林如海临终前叫她去过一趟,给她留了一条不会让人怀疑的后路,这一点林如海考虑得十分周全,雪雁十分敬服,他又特特嘱咐自己直到黛玉出嫁之前,请期之后方能拿出,以免拿出来早了又被人私下挪用。

    雪雁不想如此行事,便宜了荣国府,但是,不添在黛玉的嫁妆里,而是婚后拿出来,东西没有过明路,终究算不得黛玉的嫁妆梯己,所以雪雁得问问黛玉的意思。

    黛玉听了她的担忧,皱眉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女子一生,嫁妆是重中之重,一点儿都不能疏忽,黛玉虽然不在意荣国府还与不还,但是对于自己剩下的嫁妆还是很看重,她不想自己嫁到周家被人看不起。

    雪雁思索半日,忽然拍手笑道:“姑娘,我有了,到时候就在嫁妆单子上添这么一笔,为‘陪嫁姑苏老宅一座并宅内物事若干’,可不是一句话就将东西形容进去了?到时候取了东西,咱们清点入册,都是姑娘的陪嫁。当然只姑爷知道便是,到那时如何光明正大的运回来,就是姑爷的事情了,我不信姑爷连这一点本事都没有。”

    雪雁觉得自己方法不错,黛玉只是明面上嫁妆不是特别多,私底下一点都不少。

    黛玉道:“你说的法子倒好,就如此办罢,横竖我不想把父亲留下的财物炫耀得人尽皆知。”说完,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暗暗埋怨雪雁促狭,还没嫁过去呢,就一口一个姑爷。可是不知为何,黛玉心里觉得甜甜的,满是期待。

    雪雁了却此事,无所担忧,见状一笑,道:“那就等姑娘成亲之后交给姑娘,这样一来,我还能多陪姑娘一些日子,原本就答应老爷说,东西交到姑娘手里后方能离去。”

    听她这么说,黛玉十分欢喜,虽然说要放雪雁出去,但是她却是极为不舍,若能因此而留雪雁多陪自己一些时日,倒是意外之喜。

    笑意刚上眉头,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黛玉忙走出卧室,隔着帘子问外面的丫头出了何事。

    淡菊站在廊下,听声回道:“回姑娘话,是捷报,说是咱们姑爷打了胜仗。”方才她陪着黛玉在桑母房里,故知道了黛玉已被圣人赐婚给周鸿。

    听到姑爷二字,黛玉顿时面红耳赤,啐了一口,复又回房,到底却放了心。

    但是到底还是有些担忧,黛玉扯着雪雁道:“你去问问伤亡如何。”

    雪雁一笑,去了。

    外面来报信的是个年轻兵士,正在桑母房中回话,桑母年纪大了,不避讳见年轻人,见雪雁过来,便道:“你来得正好,一会子告诉你们姑娘,鸿哥儿受了伤,”

    雪雁吃了一惊,忙问道:“姑爷的伤重不重?”

    那兵士听雪雁称呼周鸿是姑爷,眼睛闪了闪,道:“几次大捷,有人自傲了些,故中了埋伏,亏得周都司及时出手,救了百十个兄弟,但是周都司是为了救下面的兄弟,左肩中了一箭,伤口极深,好在箭上无毒,又未伤筋动骨,军医已经把箭取出来了。”

    雪雁微微放下心来,念了一声佛,又问伤亡如何。

    那兵士见雪雁形容打扮不俗,又是周鸿未婚妻的丫鬟,且是桑家的人,看到桑母点头示意,方答道:“灭了对方三千人,擒了二千余俘虏,然而咱们阵亡七百余人,伤了一千余人,伤者暂且没有性命之危,但是重伤的约莫百多人,恐怕伤好之后就要退下去了。”

    说到这里,那兵士的语气十分悲痛。

    桑母听了叹道:“真算得上是捷报了,传到京城里,圣人必有赏赐。”

    雪雁回来告诉黛玉,黛玉不禁一脸凄然,低声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笑朝堂上文臣武将不对付,还嘲讽武将粗野。

    雪雁听了这话,深有同感,但是若没有这些兵士保家卫国,天朝沦为鞑子的领地,反而是无数百姓遭殃,鞑子屠城手段之狠,史书记载极多,因此比起那些将领,兵士在她眼里更加值得尊重。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他受了伤,我们要不要送些东西过去?”

    雪雁笑道:“我早想好了,送些上等的伤药和补品,就用太太的名义,谁叫姑爷送的皮子也是送给太太的呢!”说完,不等黛玉接话,就过去找桑母,她们房里别的不多,药材补品多得是,都是上上等,送给周鸿让他记着黛玉的好处,更增一份情意。

    桑母听了她的来意,不觉莞尔,一面命人送了伤药补品,有雪雁拿过来的,有桑家自己的,一面又叫送信的人一道过去,告知周鸿婚事已定的消息。

    送信的人还没到营里,送捷报的兵士却先回来了。

    他先去回桑隆的话,回完,忍不住看了在座的周鸿好几眼,他腿脚快,口齿伶俐,经常来往于桑家和营帐之间通报捷报消息,因此与桑家上下极熟,早知桑家有个亲戚姑娘住在这里,没想到居然是周都司的媳妇儿。丫鬟都跟天仙似的,想来姑娘更加美得不像话。

    小兵士越想越是羡慕,瞅着周鸿的眼光不免就热切了些。

    周鸿裸出半边膀子,缠着布条,隐约还透出些血迹,但是他性情刚毅,仍带伤同桑隆议事,察觉到小兵士的目光,抬头冷冷回视,唬得小兵士吓了一跳。

    桑隆已与众人议完了军务,见状笑道:“詹小虎,你看周都司作甚?”

    詹小虎摸了摸头,笑道:“俺都没听说周大人定亲的消息,怎么在元帅府上有个天仙似的丫鬟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叫周大人是姑爷呢?俺就是好奇。”

    众人一听,除了桑隆外,不约而同地看向周鸿,道:“竟有此事?恭喜,恭喜。”

    周鸿端坐依旧,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隐隐有几分欢喜,看来旨意是下来了,而且她们很满意,所以才会如此顺畅地开口称呼他。

    桑隆哈哈大笑,拍案道:“当然有此事,鸿哥儿可是我的倍女婿!”

    众人听了暗暗纳罕,忙都道贺。

    周小虎趁机溜了出去,不多时,营帐里都知道周鸿定亲了的消息了。

    周鸿不耐众人接二连三的打趣,便借伤口疼,径自回了营帐,可巧送药材补品和送信的一并到了,他站起来双手接了父母的书信,然后收了桑母送的药材,打发亲兵带二人下去歇息,看完信,长长吁了一口气,旨意已下,总算放心了。

    周鸿想着如何回信,拿起笔意欲回信,忽一眼瞥见装药材补品的匣子不同,桑家的素来平平无奇,他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倒有几个掐丝锦盒十分精致,没有见过。

    周鸿心中一动,起身打开,里头俱是上等的东西,有伤药,有补品,十分齐全。

    静静看了半日,周鸿扬声叫亲兵过来将掐丝锦盒里的东西拿去熬了送来。

    桑隆此时也见了送药过来的家人,闻得送了不少东西给周鸿,便心里有了底儿,待得出帐见周鸿的亲兵捧着锦盒里的东西去熬炖,顿时会心一笑,黛玉素来讲究,那些精致的匣子也只黛玉房里有。

    又过了几日,周鸿伤略痊,战事初歇,桑隆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黛玉等人忙过来贺他大捷。

    桑隆同桑母、黛玉一处吃了饭,因战事当前,并没有喝酒。

    饭后吃茶说闲话时,桑隆假作不经意地道:“鸿哥儿已经大好了,上回送的补品,什么桂圆、红枣、核桃的,我见他日日都叫人熬了吃呢。”

    被他一打趣,黛玉不觉飞红了脸,低头不语。

    桑母嗔了他一眼,道:“在玉儿跟前说这些做什么?天色已经晚了,快些歇息正经。”

    又叫雪雁陪着黛玉回房,黛玉忙不迭地告退。

    等黛玉离去后,桑母瞪了桑隆一眼,同他一起回房,叫丫鬟上来服侍他更衣洗脚,收拾妥当,桑母放下帐子,将那日雪雁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桑隆皱眉道:“荣国府做人不地道,太贪婪了些,若是留个二三十万给玉儿也就罢了,偏十万两都不到,真真叫人不知道如何说了!玉儿不想着这些东西也好,若因这些和荣国府生出不是来,人家只会说她忘恩负义。”

    桑母叹道:“我也这么说呢,只是终究有些薄,嫁到周家未免底气不足。”

    桑隆道:“玉儿的嫁妆不必愁,如海给她留了一份呢!”

    桑母吃了一惊,道:“给玉儿另外留了一份财物?我怎么没有听说?”

    桑隆却是淡淡一笑,道:“这就是如海的心机手段了。他只有玉儿一点骨血,既知道了荣国府人心难测,怎能不给玉儿留一条后路?他将后事料理得妥妥当当,写信给我说,这份财物连玉儿都不知道,等到玉儿出嫁时请我做主。”

    如果雪雁在这里听了这些话,一定会吓出一身冷汗,好一个林如海,真真是老谋深算!

    把她的卖身契交给了黛玉,却又把这件秘密告诉了桑隆,倘若黛玉拿着身契不能左右自己,那么桑家位高权重,桑隆出手,绝对能料理了她这么个小丫头。

    桑隆知道那一半财物所在之处只有雪雁一人知道,连黛玉都不知,所以几次三番向妻子打听雪雁为人,平常时时留意,不得不说,林如海并没有托付错人,她对黛玉忠心耿耿不说,也十分沉得住气,直到此时黛玉婚事已定,她也依从如海的嘱咐,没有透露出一丝风声。

    桑隆觉得林如海的嘱咐十分有理,只等着黛玉出嫁前雪雁的举动了。

    这件事,桑隆藏在自己心中,除非他死在黛玉成婚之前,否则他不会告诉妻子。

    桑母只当林如海把这份财物交给桑隆料理了,不知唯有雪雁知道,便笑道:“原先我还担忧玉儿的嫁妆不够体面,如今倒真不必费心了。不拘如海给玉儿留了多少,横竖比荣国府给她的多些,这样玉儿嫁过去,底气足,夫家也不会看轻她。”

    桑隆感慨道:“如海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了玉儿能好过些罢了!”

    桑母叹道:“可怜了如海一世英名,偏没个香火承继。”

    桑隆亦为林如海可惜,却也无可奈何,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儿。与其子孙不肖,倒不如干干净净,还能保住一份清名。瞧瞧宁荣国府两家做的事儿,那样的子孙我宁可不要呢!”

    桑母十分赞同。

    桑隆问起荣国府是否来人送信,或者接黛玉回去,见桑母摇了摇头,桑隆便道:“周家的消息都送到了,荣国府倒没影儿?就算冰天雪地不好来接,好歹打发人送个信儿来叫玉儿知道,先预备小定时的针线才是。”

    提起此事,桑母不免有几分烦恼,道:“正是呢,若是现在叫玉儿做针线,偏荣国府没来说,咱们不好越俎代庖,若不叫她做,等进了正月是动不得针线的。虽然咱们这样人家不在意女工好坏,可是出自玉儿之手的活计出现在文定之礼上,婆婆见了何等体面。”

    桑隆沉吟半晌,断然道:“那就由你我做主,先叫玉儿把文定之礼时的针线做好。”

    桑母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道:“也好。”又笑道:“明儿把鸿哥儿的尺寸送过来,荷包还罢了,那一套衣裳得按着他的尺寸才好。”

    桑隆回去后,果然打发人把周鸿的尺寸送了过来。

    桑母拿给黛玉,黛玉又是一阵难为情,但是等桑母离开后,黛玉不免拿出料子来做。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昨天加更,所以今天晚了一个小时,昨天木有写完存稿,不好意思晚啦,明天依旧七点更新

43第四十三章

    黛玉做针线时,雪雁在旁边,拿着写有周鸿尺寸字样的笺子看,却见笺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禁赞道:“这字想来是姑爷写的?果然好。”

    黛玉低头穿针引线,不答话。

    雪雁见状嘻嘻一笑,复又将笺子放在黛玉跟前,看得出周鸿不仅仅是武将,更是满腹才华,在书法上下过苦功,也是,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非寻常粗鄙将士。

    黛玉从前以为周鸿少年从军,想来是厌恶读书,不曾想他并没有放弃,字写得和闺阁柔弱妩媚字体迥然不同,更不似宝玉的蝇头小楷文雅秀气,仿佛天生带着几分阳刚之气,让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今听雪雁一说,不觉有些害羞,只顾着做活。

    她平常虽只绣些小物件,或是荷包,或是香囊,或是手帕,但并非不会裁剪,小定时送给夫家的衣裳,皆由她亲手裁剪,一针一线缝制出来。

    腊月初十,黛玉方把荷包衣裳等物做好。

    屋外寒风凛冽,吹得窗外一盆腊梅映在窗上摇曳生姿,屋里却是烧着大炕,暖意融融。

    黛玉坐在炕桌边,跟前放着针线筐,底下铺着虎皮,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缂丝八团天马皮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领口的白狐风毛儿衬得她光彩夺人,脸上被火气熏得红若胭脂,咬断衣服上最后一根线头,她端详了一番,递给雪雁说道:“你瞧瞧做得成不成?”

    雪雁坐在炕沿上,瞧着她做出来的衣服绣工精致,栩栩如生,不禁赞叹不绝,因前儿荣国府终于打发人来送消息说已经合过了八字,乃是天作之合,文定的日子定在来年二月十二日,正是黛玉的生日,请黛玉预备针线,故黛玉今儿做的是一身开春时穿的白蟒箭袖,玄色起花八团倭缎褂,并一件大红披风,披风上绣以苍鹰展翅。

    雪雁展开披风,看毕笑道:“也只苍鹰配得过姑爷。”上回同桑母一起登山烧香时,黛玉曾见过苍鹰翱翔于天际,自叹坐井观天,只养过画眉鹦鹉一类赏玩之物,不曾见过如此威武的雄鹰,回来便画了出来,没想到她竟会绣在衣服上,当真是慧心巧思。

    黛玉不似惜春只擅长丹青,但画工却有灵性,寥寥几笔,就将苍鹰之傲勾勒了出来,其绣工更是一绝,这一套衣裳和周鸿十分相配,别人穿不出英姿勃发的将领风采。

    黛玉却有些忐忑,道:“我头一回做这样的衣裳,不知好不好。”

    雪雁了解她的心情,一面把衣裳叠好连同荷包等物收起来,一面安慰道:“姑娘做的衣裳好得很,上一回在老太太房里裁剪衣裳,老太太都夸,如今这样用心做,做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一套衣裳,姑爷怎会不喜欢?”

    黛玉忍不住脸泛红潮,在雪雁的纵容下,她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忸怩。

    虽然如此,但是雪雁却很满意黛玉对于周鸿的情分日益加深,世外仙姝就是世外仙姝,失去了天生的灵性和一般大家闺秀一样,那还是绛珠仙子吗?

    雪雁收好衣服后,起身开窗,一阵淡淡的梅花香气飘了进来,她回眸看黛玉一笑。

    黛玉瞪她一眼,道:“把花挪进来,仔细风吹折了!”

    雪雁探手将腊梅移近窗内,嘴里笑道:“腊梅傲雪凌霜,哪里是一阵风能吹折了的?不过是姑娘怜惜花儿罢了。”这一盆腊梅连同黛玉案上的一盆单瓣水仙,皆是周鸿送来的,他们如今已有了夫妻名分,周鸿大大方方地打发人送东西来,在桑隆和桑母跟前过了明路,指明送给林姑娘,倒没有一般世家子的迂腐。

    对于周鸿的举动,雪雁非常满意,经过桑母同意,也常常撺掇黛玉回礼,或是两盒点心,或是一匣药材,又或是补品等物,这半个月又发生过两次不大的战事。

    因此,周鸿和黛玉虽未见面,彼此却已生出几分倾慕来。

    只是雪雁未免有些可惜两人不曾见到面,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很好了,不能过于强求,在成亲时相见未尝不可,黛玉之品貌气度必然会让周鸿觉得惊为天人。

    次日,在桑家置办年货的时候,雪雁开始亲自出门采买一些上等药材,虽然桑母说替她们置办一批药材,但是她们既有银子,自己还能出门,当然自己亲自出手比较好,而且关外的人参和鹿茸一类的药材极好,存放也得其法,只留在黛玉出嫁时用,并不会向贾母一样珍藏密敛到三十两银子一换都不得的人参成了灰。

    正要买时,雪雁突然想起自己的须弥芥子里似乎有不少珍贵药材香料之类的东西。

    别的家具珠宝金银书画拿出来倒是没什么妨碍,可是若拿出药材香料,岂不是惹人怀疑?毕竟存放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半分药效未失?

    雪雁想了想,便暂时没买。

    晚上等黛玉入睡后,她开始查看须弥芥子里的药材香料,闭上眼睛心念一动,脑海里就会出现须弥芥子里的情状,她很久没查看过须弥芥子了,除了给黛玉藏东西她就没想过依靠它,今儿一看,不错,那些药材香料收进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儿,大约林家人身体都不算太好,药材补品甚多,给黛玉添在嫁妆里绰绰有余,雪雁现在只发愁怎么拿出来。

    她想过自己白日出门,把银子收在芥子里,拿药材出来跟黛玉说是买的,但是药店药铺规矩很严谨,买了多少药材,买了什么药材都有一本账,她可不想惹人怀疑。

    雪雁很谨慎,谨慎到近乎苛刻,不肯冒一丝一毫的险。

    终究没有法子拿出来,雪雁很快就放弃了,还是放在须弥芥子里罢,横竖装药材的都是乌木匣子,存放药材乃是上品,到那时自己再想方设法除去黛玉等人的疑惑便是。

    第二天,雪雁带两个婆子出去,还请了军医帮忙验看,花了四百两银子从参客和药商手里花了买了一批上等药材回来,人参、鹿茸、虎骨样样俱全,一部分用乌木匣子存放密封,作为黛玉的嫁妆,一部分则用寻常的匣子装着,等回京时作为关外土仪礼物孝敬贾母等人。

    在这里买两车皮子花了一千两,买药材花了四百两,零零碎碎又买了不少东西,偶尔也会买一些中意的好皮子,譬如貂皮,关外的貂皮着实是好,雪雁自己都买了好几张,并一些药酒、松子、榛蘑、木耳和各样山菜、干菜等等,陆陆续续又是二百多两银子的花销。

    看着带出来的两千两银子只剩眼前的三四百两,雪雁有些发愁。

    黛玉不以为然,坐在炕上抱着小手炉嗑着松子,道:“出了正月就回京,年下不过打赏下头几个金银锞子,其余的很不必花费什么了,这些尽够了。”

    雪雁一想也是,点头道:“也好,咱们出来时,我特特装了一匣金银锞子呢。”

    黛玉住的房间三间不曾隔断,看着屋里一角堆放的箱笼等物,整整齐齐,回去总得装两三车,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原本不该你我操心的,偏你费心费力。”

    雪雁知她又伤感了,笑道:“姑娘又多心了,咱们自己不为自己做主,指望谁呢?”

    黛玉听了,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到了年下,桑青夫妇打发人送了年礼过来,并叫家人代替给两位老人磕头,越是年下,桑隆越是不敢轻易离营,唯恐鞑子趁机作乱,故过年的只有黛玉和桑母两人,并家里十几个丫头婆子下人,虽然不够热闹,倒还清净。

    桑母笑道:“咱们家就咱们娘儿两个过年,稍嫌冷清了些。”

    黛玉忙笑道:“我倒觉得好,清净。”

    她素来是喜散不喜聚,每逢荣国府此时,她都思念家乡父母,暗愧不能给祖宗上香,故对荣国府的热闹都不甚在意,何况她身娇体弱,也经不起闹腾。

    桑母道:“好孩子。”

    说人拿了一个荷包给黛玉作压岁钱,又散了压岁钱金银锞子给下面丫头婆子下人等,除了桑母身边贴身的两个大丫头和黛玉身边的两个嬷嬷外,雪雁是头一个得的,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守岁完酒席散回去打开一看,竟然是十二个梅花式的小金锞子。

    黛玉只看了一眼,道:“你为我掏心掏肺的,伯母看在眼里呢!”

    投桃报李,她也赏了桑家下人,每人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十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

    刚过完了年,周鸿率领五万大军主动出击,大败鞑子五万大军,灭一万人,俘虏了两万人,其中有好几个敌军将领,雷霆手段,毫不手软,令鞑子闻风丧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朝廷嘉奖的旨意到来之际,已是上元佳节了。

    雪雁说给黛玉听时,对于周鸿的举动暗暗叫好,道:“难怪那些文臣一个个地讽刺姑爷自甘堕落,难登大雅之堂呢,他们顾忌着天朝礼仪,非得展示什么天朝之仁慈,要将俘虏放回去,被姑爷一句话拒绝了,圣人偏听进了姑爷的折子。”

    黛玉既为周鸿欢喜,又不觉有些担心,问道:“拒绝什么了?他做了什么?”

    雪雁笑道:“鞑子几次三番铩羽而归,兼之表大爷和姑爷坐镇山海关,他们是过不来了,大大小小数十战,折损了不少人,故上书议和归顺,并请求通商互市,那些文臣自觉高人一等,不仅上书请圣人同意,还为了显示圣人的胸怀,建议圣人下旨吩咐姑爷让俘虏吃好喝好不能受委屈,然后以珠宝绫罗财物重赏鞑子归顺之心,将俘虏放回。咱们姑爷却不同意,说年年劳民伤财,捍卫山海关,死伤无数,岂能因为一份归顺之书,就将这些前事抹掉?到那时,本朝岂不是既死伤了人,又浪费了国库银子,还损失大笔赏赐?”

    黛玉点头道:“从国事上来说,他考虑的有道理。后来呢?他有什么主意?”

    对于周鸿的手段,雪雁佩服得五体投地,愈加觉得此人是黛玉良配,笑道:“姑爷上了折子,说让鞑子拿大笔牛马财物来赎,将有将的价儿,兵有兵的价儿,若是不赎也使得,那就将这些俘虏赶去开荒种田去,横竖附近的土地肥沃,正愁无人开荒呢!”

    听得黛玉立即道:“这样倒好,为国为民两相宜。只是,名声怕要更差些了罢?自古以来文人相轻,那些人讽刺怒骂,未尝只是为此,怕还有周大学士的缘故在其中。”

    雪雁却道:“姑娘曾说过,咱们又不是为名声活着,自己心里无愧于天地就行了。”

    黛玉微微一笑,不知不觉将圣人如何处置的话问出了口。

    雪雁道:“冬天里有好几处闹了雪灾,人心惶惶的,圣人正为国库空虚没有银子赈灾而发愁,姑爷上的折子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何不应?故已颁了旨意与鞑子,若是不赎,那就将俘虏悉数赶去开荒种地。这道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黛玉点头不语,半日方道:“文人的脾气我最是明白不过了,他恐怕在朝中孤掌难鸣,尤其眼下上皇犹在,最是仁厚听从老臣的话,驳回了圣意该当如何?”

    雪雁低头想了想,道:“旨意已经送到鞑子那里,想来上皇没有阻拦住圣人。”

    黛玉叹道:“那就不好了,上皇和圣人在朝政上生了嫌隙,只怕会将怒气撒在他头上。我说呢,眼下如此大捷,他为何不进京献俘,想来是因为这个,圣人不叫他进京,也是为了保他,怕就周大人还在京城里,会被上皇惦记着呢!”

    雪雁听了,也不禁十分忧心。

    黛玉忽然问雪雁道:“都说旁观者清,若是周大人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何是好?”

    雪雁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哪个官员的仕途不是起起伏伏?深觉黛玉说的有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上皇和圣人只怕已经开始角逐这场权势之争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官员被波及,道:“要不,我一会子借送东西之机,去见姑爷一面,悄悄将这话说了?咱们主仆两个女孩儿家,私下议论朝政的事儿可不能告诉第三人知道,因为传话也不能经过第三人。”

    黛玉果断道:“你去罢,只是你能见到他?”

    雪雁一面想着送什么东西,一面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得试试才知道。”

    她收拾好了许多伤药补品等物,找到桑母道:“姑娘说,过了正月就该回去了,这些伤药和补品带走倒累赘,何况前儿一场大战,军营里伤亡甚重,姑娘叫我收拾了,请太太送过去,不拘给谁,也算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桑母点头道:“你们想得很周全,既这么着,一会子我打发人送去。”

    说完这话,见雪雁站着不走,脸上带着一丝踌躇,桑母不禁好笑起来,道:“你素日最是爽利,如何今儿吞吞吐吐不敢说了?”

    雪雁悄声笑道:“咱们二月就回去了,我想跟着送东西的人过去,瞧瞧姑爷如何呢!”

    她上回见过周鸿,只张婆子一人知道,张婆子倒没告诉过别人,她也只跟黛玉说过,所以桑母并不知道她已见过周鸿,听了她的话,也知道她好奇心起,好在不是黛玉去看,便笑道:“好你个促狭鬼儿,原来不是单单为了送东西。”

    话虽如此说,但是桑母却应了雪雁所求,雪雁十分喜悦。

    晌午后,桑母打发了两个婆子搬运药材补品,其中还有桑母命人采买的,叫那两个婆子陪着雪雁坐车过去,道:“只说是我给的。”

    雪雁满口答应,及至到了军营,远远看到一片营帐错落有致,有的掩映在树木之中,有的建在山脚之下,更有大片大片的操练场,十分阔朗,纵是积雪亦难掩铁血激昂之气。

    两个婆子似乎来过这里,先叫人通报,出来的果然是周鸿。

    周鸿瞥见雪雁一个年轻女孩儿家出现在这里,不觉微微一怔,跟在他后头的詹小虎连忙凑近周鸿身边,悄声道:“这个姐姐我见过,在老元帅府上,就是叫将军姑爷的那个。”

    因为周鸿几经战事,常与桑隆通信禀告等等,桑隆便派詹小虎管着这些,又因他上回在营帐里多嘴,后来人人见了周鸿都打趣,故周鸿时时留他在身边,操练得比身经百战的士兵还厉害,弄得詹小虎苦不堪言,却不敢抱怨丝毫,被周鸿这样操练,也是难得的体面。

    听了詹小虎的话,周鸿脸上微微一热,瞪了他一眼。

    詹小虎一溜烟跑到两个婆子跟前,往装药材的车上看了一眼,道:“两位妈妈跟我来,我叫人把药材和东西搬进去。”

    故大营门口只剩周鸿和雪雁二人。

    周鸿道:“可是老元帅夫人有什么话吩咐?”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给姑爷请安。”

    周鸿一愣,他没料到雪雁竟会如此干净利落地称呼他,语气清朗,字句清楚,不似寻常女子扭扭捏捏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他脸上不动声色,道:“可是林姑娘有话?”

    雪雁低眉垂眼,乘着旁边无人,搬运药材补品的人离得也远听不到,便轻轻地将黛玉赞赏佩服他举动的话和担忧周大学士处境的言语说了,末了道:“我们姑娘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朝堂风云将起,还请老大人心里有数才好。”

    周鸿听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既为黛玉支持所喜,又为黛玉担心所忧,他心中只有忠君爱国,历经大小百余战,最不耐烦和那些文人一般见识,可是若父亲牵扯进去,自己为人子却是大不孝了,不觉为京城的父母担忧起来。

    雪雁见他听进去了,便退后三步,含笑道:“太太叫我们把药材和补品送过来,虽然大营里并不缺这些,可这些却是太太的心意,为将士们略尽绵薄之力。”

    周鸿沉声道:“回去代我和将士们多谢老元帅夫人。”

    雪雁会心一笑,等药材补品悉数搬进大营,方和两个婆子调转马车回家。

    她离开后,周鸿立即快步回到营帐,匆匆写下书信,打发人快马加鞭送到父母手里。

    纵是担忧周大学士,该做什么还是一如往常,但是过完正月十六,雪雁便按着行程开始收拾行囊预备二月初启程,二月十二日是黛玉和周鸿小定的日子,日子有些赶。

    桑母不在意地道:“以往咱们一老一小,无所事事,故慢条斯理地赶路,统共才二三百里地,明儿启程后,一天走七八十里的行程,三五天就到了,倒不急。”

    虽然如此,雪雁还是将行李都收拾得妥妥当当,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展眼间就到了二月初二,桑母带着黛玉回京。

    彼时桑隆仍在军营里忙碌,黛玉便不曾拜别,来时欣喜,归时欢悦,真真是不枉此行。

    一回到京城,桑母便叫徐氏派人送黛玉回荣国府,道:“今儿已经初八,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预备是正经,等你的好日子过了,再接你过来顽。”

    黛玉深深拜谢,回到荣国府拜见过贾母,送上土仪礼物,叙说别离之后诸事,并山海风景人文,听得姐妹们悠然神往,恨不得也能跟去瞧一瞧。

    贾母因问道:“针线可预备妥当了?”

    黛玉羞道:“有表伯母做主,皆已妥当了。”

    贾母闻言便放下心来,留宝玉在跟前说话,交代黛玉道:“你一路上怕是累了,先回房歇息罢,晚上我命人摆两桌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黛玉方告退回房。

    姐妹们见了,忙都过来找她,听得众人道喜打趣,黛玉不禁红着脸低头不语。

    史湘云拉着黛玉的手,笑道:“真真是我的林姐姐,可是个爱咬舌头的林姐夫?若不是的话,可不能遂了姐姐的心愿,佛祖也没有保佑我呢!”

    黛玉想起从前的一段公案,不觉啐道:“我还没说你,你倒是来说我?”

    史湘云听她打趣,亦不觉红了脸。

    众人都笑起来,对史湘云道:“真真是一对儿姐妹,原比别人先一步,我们说还罢了,你笑话她,可不是自找苦吃?”

    史湘云听她们的笑声,顿时急了,道:“你们统统不是好人。”

    黛玉见她涨红了脸,忙岔开道:“快别笑话她了,仔细云丫头恼了,咱们都有不是。倒是这几位姐妹我不曾见过?怎么不为我引见引见?”

    今日在黛玉房里只有迎探惜三春和钗云并几个不认得的年轻姑娘,闻得黛玉疑惑,湘云忙拉她过来与众人见礼,道:“这是琴妹妹,宝姐姐的本家妹妹,小名叫宝琴,太太认作了干女儿。这是邢大妹妹,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女。这是李绮、李纹,珠大嫂子叔叔家的妹子。”

    黛玉忙与众人厮见,其中见宝琴生得明媚无双,不禁拉着她的手连连称赞,笑道:“我原本自高自大,只当自己是少有的了,今儿见了妹妹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宝琴年轻心热,自小读书识字,来了这里,早从姐妹们口中听过黛玉的诗词为人,姐妹们都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本想已经极为出色了,没想到黛玉更加出类拔萃,故待黛玉比别人亲厚些,一时姐姐妹妹地叫起来,十分亲热。

    黛玉一面与众人说话,一面吩咐雪雁将带来的东西分给姐妹们,一会子各自拿回去,就不必再跑一趟了。

    雪雁听了会意,礼物早已预备妥当,并写好了签子,不分谁厚谁薄,只是黛玉不知荣国府来客,故没有薛宝琴、邢岫烟和李绮李纹四份,她答应一声,去下面收拾,重新收拾出四份和姑娘们一样的,都是人参、貂皮、松子、药酒四样。

    拿出来送给众人身后跟着的丫鬟,黛玉止住和姐妹们的话题,道:“不曾带什么稀罕东西,偏冬天也过去了,皮子放着来年再做衣裳,好容易去了一趟山海关,是个意思罢了。”

    众人谢过,道:“这样还不好?有银子都没处买去。”

    闲话过,众人依次告辞。

    黛玉好容易得了空闲,李纨却过来了,轻声道:“恭喜妹妹了。”

    黛玉拉着她同坐,叫雪雁把礼物拿出来,方红着脸道:“嫂子和她们一样不成?今儿我已被许多人打趣过了,再说,我可就恼了。”

    李纨笑道:“为这个恼可不值得!谁不知道,她们都是羡慕你呢!论起门第、根基、人品周家哪一样不是十全十美?我为妹妹欢喜才来跟妹妹道贺,定了亲,妹妹就不必再为自己忧心了,只管好生调理,过几年风风光光地出阁。”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终身一定,她的确放心了很多。

    李纨又道:“如今在姐妹中,独你和云丫头定了,此后说话也留心些,比刺了别人的心。”

    黛玉一怔,雪雁在一旁却暗暗点头,李纨提醒得极是,黛玉上头可还有钗、迎、宝玉三人未定,同年的还有一个探春呢,眼瞅着黛玉的婚事体面,心里如何不多想?

    半日,黛玉方道:“我倒没留心,多谢大嫂子提点。”

    李纨叹息道:“我只是白说一句,妹妹记得就是了。”

    黛玉道:“唯愿姐妹们都能有个好终身罢。”

    李纨点点头,却知道没有如此可能,贾赦昏聩,邢夫人贪啬,贾政外放,王夫人只记着宝玉,迎春探春二人毕竟是庶女,不是两位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如何肯用心?惜春虽然是嫡女,却是东府里的,常年住在这里,那边自然也不会用心。

    瞅着黛玉的脸,李纨心想她待自己和兰儿恩重如山,定了这样的婚事倒好,不必任人揉搓,赶明儿嫁过去就是四品诰命,周家素有文名,自己兰儿还能再得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李纨愈加坚定了同黛玉交好的心思。

    虽然她知道王夫人看重宝钗,可是几经事故,她却和黛玉交好,故上回做海棠诗时,不偏不倚,以蘅芜君含蓄浑厚,*妃子风流别致判了平手,以后亦如此相待,既不会令王夫人心生嫌隙,又不会心里过意不去。

    黛玉丝毫不知李纨心思,唯有雪雁从上回海棠诗评比中猜测到了几分,李纨如此行事已经是极为难得了,毕竟她是王夫人的媳妇,总要为自己和贾兰着想。

    她们在这里闲聊,却说探春离开黛玉房间后,一人带丫鬟回到秋爽斋,坐着默默不语。

    侍书素知探春心事,乃劝道:“一切都有老太太做主呢!”

    探春听了,遣散屋中下人只留诗书一人在跟前,方苦笑道:“老太太素来不管事,能做什么主儿?何况我的终身由太太做主,与老太太有什么相干?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何况二哥哥还没定呢。如今林姐姐有了人家,不知太太是否能达成所愿。”

    她和黛玉同年,和湘云同年,比黛玉小二十来天,比湘云大了几个月,如今她们两个都有了着落,一个是大学士之子,过去便是四品诰命,一个是将军之子,亦是才貌仙郎,偏自己姐妹三人竟无丝毫动静,心中如何不对二人羡慕,又如何不为自己伤感?

    只盼着王夫人早些全了心事,早点给自己一个着落,也好放下心来。

    比迎春木头人似的的懦弱,探春精明果断,最是眼明心亮,早已看出府里入不敷出,心急如焚,可惜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出去建功立业,王夫人虽疼她,到底因为赵姨娘几次三番地胡闹待她淡淡的,也不知道比起黛玉和史湘云两个,自己将来如何。

    侍书叹了一口气,道:“晚些日子也未尝不可,我听服侍史大姑娘的翠缕说,史大姑娘常跟宝姑娘抱怨说在家里累得慌呢,想来也不是样样都好。”

    探春冷笑道:“你听她胡说呢!婚事定了绣嫁妆理所应当,有什么累不累的?史侯家婶娘若是待她不好,她如何有机会跟着出去应酬交际?养成这副性子?又如何早早订下这样好的人家?亏她还处处抱怨。倒是我听说她为了给袭人做二哥哥的针线熬到三更半夜,史家婶娘不免有些怨气,定了亲还给表哥哥做针线,叫人知道怎么说?难为史家婶娘了。上回园子里做东,弄了螃蟹宴,事后史家婶娘跟着史侯爷外任,就没带她去。”

    侍书叹道:“姑娘为这事愁得不行,偏史大姑娘身在福中不知福,这里虽然花团锦簇的天天吃喝玩乐不必做活,可长此以往,到底有什么好处?”

    对于史湘云,探春心里十分羡慕,虽然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可到底是侯爷嫡女,比自己一个小小的庶女强了百倍,她叔叔继承了她父亲的爵位,为了颜面须得待她犹若亲女,故她才能得到卫家这门好亲事,即便抱怨史家婶娘,史家婶娘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探春认为这些姐妹中,湘云是最自在的,当然,这两年黛玉比她更自在,以前自己并不如何羡慕黛玉,偶尔还有些怜悯,眼下却是羡慕到了十分,有圣旨赐婚,有大笔嫁妆,有嬷嬷教养,夫家位高权重,相公年少有为,还有桑家那样的人家作为靠山,一个父母俱亡的孤女能有这样的结果,真是祖宗积德,此生无憾。

    看着窗外碧翠依旧的芭蕉,探春幽幽一叹,道:“想必林姐姐小定时一定热闹非常。”

    这是自然,荣国府赫赫扬扬,周家蒸蒸日上,一个是国公府,一个是大学士,何况黛玉寄居在荣国府,本身又是二品官员嫡长女,有圣旨赐婚,还有桑家为亲,荣国府、周家和桑家这几家的世交故旧络绎不绝,都到了。

    凤姐从年前就开始预备,各色妥当,贾母只黛玉一个外孙女,亲自出赂点凤姐,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到了二月十二日,屏绽芙蓉,花开锦绣,其场面比过年时还热闹些。

    因天气渐暖,虽未褪去冬衣,却已有春意。

    贾母今日打扮一新,脸上皆是笑意,闻得桑母过来,忙命邢王夫人出去相迎,一时张夫人亦到了,不想永昌公主带着张氏也来了,唬得贾母急忙亲身迎进来。

    永昌公主笑道:“我原许了给她做媒,不想圣人赐了婚,虽为她喜欢,到底该过来一趟。”

    贾母忙道:“孩子小定而已,如何惊了公主大驾。”

    说毕,忙往里让。

    永昌公主抿嘴一笑,坐定后问道:“林姑娘在何处?”

    贾母答道:“这会子在里头预备,若是公主想见她,我就打发人叫她来拜见公主。”

    永昌公主听了,忙摆手道:“快别忙,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不好先出来,等一会子她婆婆来了,咱们有见的时候呢!”说完,又跟张夫人和桑母说了几句话。

    过一时,周夫人便到了。

    周夫人来时已听周大学士说了周鸿来的信,信中所提之事出自黛玉之忧,周大学士的确不曾想过自己儿子一段举动,引得上皇和当今生了嫌隙,他本就在仕途上沉浮多年,片刻便反应过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周大学士这几年仕途平顺,官声清明,因他一直做纯臣,只忠君爱国,故上皇喜欢,当今亦喜,才能从上皇当政时平稳,到当今登基后高升,又因当今重用,所以不免有几分得意忘形,但是仍旧不忘记给自己嫡长子说一门没有什么权势的媳妇,小心谨慎如斯,满朝文武没有几个,若不是周鸿提醒,他真的没有想到上皇竟会不舍权势,到了双龙争天的地步。

    周夫人回想着周大学士的话道:“林氏之女聪慧绝伦,且高瞻远瞩,堪为长媳宗妇。”

    随着周大学士几十年风风雨雨,周夫人亦是读书明理,如何不知黛玉所忧,暗自庆幸黛玉提醒得及时,好让自己家先有防备,不然等到反应过来时,只怕家中已然倾覆了。

    她原本觉得不论根基、门第、出身、样貌、人品、才华和嫁妆,黛玉都在赵小姐之上,且没有父母权势,也不会有娘家作恶,对周家有益无害,故桑隆来信后,她去见了黛玉一面,然后和丈夫商议,答应下来。现在,她觉得黛玉比自己想象中还好,倒是意外之喜。

    周夫人一向认为,作为周家长子媳妇,不仅要有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的手段,还不能目光短浅,方能辅佐夫君教养子孙,不至于祸及家族。

    对于黛玉,周夫人从先前的五分喜欢到了十分满意,在众人面前说不尽的夸赞喜欢。

    贾母见她对黛玉如此,便先放下了一颗心。

    余者人等有纳罕的,却也有羡慕嫉妒的,还有一干人不解婆媳自来是天敌,周夫人如何对黛玉极尽夸赞之能事?须得知道她今日在小定时夸赞黛玉,表明对黛玉十分满意,将来黛玉进门后她就不能说黛玉一句不是,以免活打了嘴巴惹人笑话。

    周夫人明白众人心思,暗暗冷笑不已,谁说婆媳非得做天敌?婆媳为敌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使得后院乌烟瘴气,倒不如亲亲热热,共同教养儿孙,绵延阖家荣耀。

    吉时一到,贾母命人请了黛玉出来。

    黛玉一身儿大红衣裳,虽然穿的是冬衣,却不显臃肿,更觉风流袅娜,她朝上面的长辈们行礼拜见,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尽的灵动有致,高华无匹。

    众人顿时赞叹不绝,都说黛玉几个月不见,越发出落得好了。

    周夫人听在耳中,自觉脸上更添光彩,忙含笑命人端上四个掐丝描金的锦盒,里头乃是文定之礼,不过是金戒指金镯子金项圈并衣裳衣料等物,又亲自将一支赤金凤头钗插在黛玉乌压压的头发之间,这方礼毕。

    黛玉忙福身道谢,贾母命人将回礼捧上,周夫人收了。

    到此时,周鸿和黛玉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下来了,只等着放大定并请期迎娶。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流言都有看,我可以偷笑咩?以前长评求而不得,现在一堆一堆的^_^~~~~~~~~

    另外,西皮和无西皮,大家都太捉急啦,我不会虐我家宝贝的,我是亲妈~~~~~~

    这篇小说不仅仅是爱情神马的。

    于连生,我想写的是候补小太监的悲剧。

    赖家,我想写豪门的衰败,寒门的暴发,说真的,很明显的对比。

    李三的粗线,这是个极普通的人,读书人和庄稼人之间,很现实,别插话,就算现在面对美人和丑女,男人肯定只会选择去探听美人的内在美,而不是丑女的内在美,所以现实的人总是不讨喜的。

    李母也是矛盾人物,既伤于老公的酸秀才风格,又还想着子孙能考科举,李三没读书,其实十几亩地很不够的,要吃要喝要养家糊口,主要是,读书很贵的哟!

    所以母子两个人身上有一种高人一等,因为雪雁毕竟是丫鬟。

    不许打岔,贱籍包括仆从戏子乐户妓女乞丐流民等等,不够丫鬟在其中比较好一些,但也只是老太太和小姐身边的丫鬟,因为男主人身边的丫鬟可以随便上的。

    雪雁很冷静很狼,她心态大,眼光也比古代长远,所以,大家千万不要对她的眼光失望。

    有木有人发现我写周鸿和李三两个人是明显对比啊,前者是因为诗词而了解,继而倾慕,后面是因美色而动心,进而那啥啥,但是周鸿是绝对的楠竹,黛玉的。

    还有就是本文绝壁和一般红楼同人文不同的是,嘿嘿,佛曰不可说,绝壁出人意料!!

    还有就是说看到黛玉出嫁就不看的亲,拽住,黛玉婚后占一半篇幅捏,偶这文是双女主啊,不许走开喔!

44第四十四章

    大定即纳征,乃是下聘之意,男方皆在大婚前一个月请媒人和全福人送聘礼和聘金等物,因为黛玉此时年幼,离大婚尚远,故眼下暂且不放,等及笄之年方下聘请期迎娶。

    又因今日是黛玉的生日,文定之后,周夫人命人送上一套衣裳,一双鞋袜,一百寿桃和一百束上等银丝挂面,众人此时方知,俱笑道:“真真是巧,既是好日子,又是生日,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忙忙地都命随侍从备用礼物中挑出一份寿礼来。

    黛玉含羞带怯地一一拜谢,叫雪雁收了。

    永昌公主命人拿了两个荷包,荷包里各装一件小巧玉器,给黛玉作礼,因向贾母笑道:“今儿是花朝节,百花生日,倒真是个好日子,这么个伶俐人儿,莫不是天上的花神下凡?”

    贾母听了十分谦逊,道:“公主过誉了,生在二月十二的人何止她一个。”

    永昌公主笑道:“虽说生在这天的人也多,可是像令外孙女这样好的却寥寥无几。常闻人说你们府上的园子十分精致,趁此机会,不妨一游如何?”

    贾母忙站起来道:“荣幸之至。”

    复命邢王夫人在前面引路,等众人往退居之处更衣之后,自己作陪,去大观园里游玩,早有人先飞奔一步,各处吩咐一番,又命若宝玉在,请出去,以免冲撞各家女眷等等。

    因今儿是黛玉小定,宝玉十分烦闷,早被贾珍等人拉去吃酒看戏了,倒不在。

    众人以永昌公主为首,坐着小轿,从园门进去,右边东南角便是怡红院,左手第一处则是*馆,便过了沁芳亭,穿了翠烟桥,先下了轿子去*馆,走过石子漫的羊肠小道,梨花如雪,芭蕉如蜡,又有清泉潺潺,修竹亭亭,不觉称赞不绝,道:“好个去处!”

    待进了*馆,人多屋小,一时都在院中赏玩,独永昌公主并桑母张夫人周夫人和贾母等年老位尊者进去小坐一回,却见西茜纱窗下,墨香满屋,永昌公主不禁问是何人所居。

    贾母答道:“因娘娘下了谕,叫姐妹们住在园子里,玉儿心疼我仍留在我那里相陪,这里便与她做了书房,偶尔闲了过来顽一会子,并不住在这里。”

    时值雪雁和汀兰等人端上茶来,黛玉亲捧奉给众人,周夫人早知不仅荣国府里的姑娘住在大观园里,还有贤德妃的兄弟亦在此,闻得黛玉只做书房而非卧室,既不违谕,又谨慎从事,心中十分满意,接了茶,含笑道:“做书房倒好得很。”

    永昌公主指着她笑道:“你吃了你媳妇的茶,能说你媳妇的书房不好?”

    众人方想起是黛玉亲手奉茶,一时都笑了。

    雪雁听了,感慨万千。

    出了*馆,游过紫菱洲缀锦楼,出来过了蜂腰桥,顺势往北,环绕一周,众人往各处赏玩一回,至东边栊翠庵止,独避开了宝玉所住之怡红院,出了园子,皆叹为观止,向贾母道:“真真是搜神夺奇之至。”

    荣国府诸人闻言,自觉面上甚有光彩。

    雪雁心中暗叹,耗资百万构得此园,怎能不是女孩儿们的世外桃源?

    周夫人从荣国府回来,等到周大学士下了朝,方将白日之事说给他听,末了道:“咱们这儿媳妇书房里的书只怕比咱们家都多些,莫不是林大人只把书留给她了?难怪性子如此聪慧,能从一点儿动作中揣测出朝廷动向。”

    对于黛玉私议朝政,加以提醒,周夫人并不厌恶,反而又喜又叹,皆因他们家自来有规矩,凡是主妇须得读书明理,并知晓外面风向,并不仅仅只知道管家算账人情往来,因为只有如此,方能在外面应酬时,知道该和何人亲近,和何人疏远,或者从其中探知一些蛛丝马迹,再告知夫君,朝堂上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周大学士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道:“据说当年林大人无子,乃当儿子抚育教养,自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我这几日明里暗里地留心,朝堂上上皇的人果然和当今的人角逐起来了。”

    唬得周夫人忙道:“可曾牵扯到老爷身上?”

    周大学士淡淡地道:“只怕我和鸿儿已经卷入其中了。”

    急得周夫人险些红了眼,道:“那可如何是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皇和当今权势各半,难分高下,老爷夹在其中,若是官卑职小还罢了,许能躲过,偏老爷是寥寥无几的一品大员之一,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拿老爷作筏子?”

    周大学士苦笑道:“为今之计,须得暗暗偏向当今,方有一条生路可走。”

    上皇毕竟年迈,再放不下权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不过二十来往的年纪,相信很多眼明心亮之人该知道如何选择,他偏向当今,或许上皇在位时有所危机,但只要保住一条命,总有起复高升的时候。他周元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是周家之主,妻儿之靠,可不想就此倒下,就算他倒下了,相信当今日后独掌大权之际一定会善待他的子孙后代。

    周元想通之后,倒不似先前那般忧愁了。

    周夫人听了他的意思,不禁眼泛泪光,哽咽道:“这是老爷最坏的打算,可是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咱们提防得早,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元摇头道:“天子之争,只会越来越激烈,不会消停。”长乾帝急着掌权做主,太上皇不肯放权,仍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人,父子矛盾日益加深,只差一个契机便会爆发出来。

    周夫人心中一凉,沉默不语,看来他们家是真的躲不过这场纷争了,过了半日,她方轻声道:“既老爷已经如此说,要不要把衍儿涟儿和滟儿兄妹三个远远送走,咱们两口子在京城里没有后顾之忧,倒好些。”

    周衍、周涟、周滟正是周夫人下面的二儿一女,最小的周滟今年只有七岁。

    周元摆手道:“不必。若是远远送走,你我在京城中出了事情,那边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如何能善待他们三人?倒不如放在眼下,纵然是你我出了事,他们吃些苦头,但有你我护着,又有当今看着,比在外地无人做主惶惶不安的强,也算得是同甘共苦。”

    他既暗暗偏向长乾帝,长乾帝自有所觉,既然要善待老臣,那么就不会对他家人坐视不管,顶多上皇动手时,只他一人获罪。当然,若真是合家败落,全家问罪,他也无计可施了。远在千里,终究躲不过,还要白吃一顿苦头被押解进京。

    周夫人听完,忍不住垂泪道:“但愿是你我多想了。”

    周元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愿罢。”

    说完,提醒妻子道:“对了,鸿儿和林姑娘的婚事,你早些放了大定,聘礼多多添上些。”

    周夫人一怔,随即会意,点头道:“过两日我就亲自去荣国府和老太太商议,选个好日子请官配和全福人把东西送过去。”

    周元道:“越快越好。”

    周元夫妻二人的言语,外人一字不知,只有二人在送给周鸿的书信中,周鸿知道一二。

    周家防患于未然,荣国府依旧纸醉金迷。

    白日人散后,晚间贾母在上房设宴,给黛玉过生日,邢王夫人并薛姨妈、李纨等人皆有礼物相赠,或是一套衣裳,或是寿桃挂面,或是各色玩器,各人不等,姐妹们或是一绢一帕,一诗一画,又有凤姐在坐月子中不得起身,命平儿送来两件小巧的波斯玩器,外面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等等都有寿礼送来。

    黛玉重新换了一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仙子下凡尘,风致楚楚,往各处拜谢。

    贾母在上头看着,再看身边宝玉神色奄奄,不觉心头一痛。

    她自来最疼两个玉儿,满心盼着能成双,谁想竟然横出枝节,当今圣人赐了婚,只好委屈她的宝玉了,无论如何,抗旨不尊这种事她不允许发生,也不能叫两个玉儿坏了一丝一毫的声名体面,到此时,她暗暗庆幸当初黛玉没有住在*馆。

    晚间宴散后,贾母沉吟半日,命鸳鸯找出当日和林如海的书信悄悄焚了,关于书信中两个玉儿结亲之事再无痕迹留下。

    却说黛玉忙了一天,浑身疲乏,回到屋里便躺在床上,道:“雪雁,东西收了记好,明儿别忘记提醒我去琏二嫂子那里道谢,她今日虽不曾出来,好歹大事都是年前她操办的。”

    提到凤姐,黛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既怜其病,又怒其为。

    原来黛玉文定之事在过年前乃是凤姐一手操办,又得了贾母指点,不想她年事忙完便小月了,也就是二月初,王夫人没有许多精神,大事自己做主,小事皆交给李纨协理,又命探春和她一起裁处,李纨偏是个寡妇,黛玉的好日子贾母不肯交给她,好在早早就预备妥当了,所以这日文定时贾母坐镇,吩咐下面料理,凤姐虽在病中亦时时遣平儿来看,并不忙乱。

    雪雁正分派众人登记造册装东西,随口答应了一声,暗叹凤姐好容易养了个哥儿还掉了,当初若是在家,说不定黛玉还能劝一劝,偏她们去山海关了,鞭长莫及,心中虽然暗感凄然,却也知是她自作自受,如今做了月子,还不肯消停。

    难怪贾琏和凤姐日渐离心,算算年纪,贾琏今年快三十了罢?别人在这个年纪差不多都能喝媳妇茶了,偏他只有一个女儿,凤姐又添了下红之症,眼瞅着绝嗣,如何不急?

    凤姐此人,真是只精明在小处了,大事糊涂得紧。

    紫鹃上来给黛玉揉揉肩背捶捶腿,以免她晚上入睡时浑身酸痛,道:“姑娘不在这半年府里出了许多事,先前忙着姑娘的喜事,我也没好意思说,等明儿闲了,我说给姑娘听听,虽不曾经历过,到底心里有个数儿才好。”

    黛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忽有人通报说妙玉打发小丫头送东西来,黛玉忙坐起身,命人快请。

    妙玉清高非常,甚至有一种过洁世同嫌的孤芳自赏,别人都觉得她乖僻,除了宝玉,也就黛玉与她好,妙玉常说她是个俗人,她也不恼,许是因为黛玉比宝玉更知她人在空门心在红尘的脾性,故每常闲了,或打发人送一书一诗,或邀黛玉吃茶赏花。

    雪雁一直很赞同黛玉和她来往,虽然三春钗云都是姐妹,但是真正能和黛玉同等契合的,却只有一个似僧非僧似俗非俗的妙玉,哪怕这个妙玉世人皆厌。

    小丫头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锦盒,含笑道:“我们姑娘说,今儿是姑娘大喜,又是姑娘芳辰,偏她今儿见了许多客,也乏了,就不亲自过来给为姑娘贺寿了,打发我把东西送来,说横竖我们姑娘也不知道呆到哪一日,东西早一日先给了姑娘,比别的东西好。”

    黛玉欠身道谢,道:“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姑娘,明儿我闲了,找她去再亲自道谢。”

    她素知妙玉脾性,并不推辞,只命雪雁收了。

    小丫头见状便告辞回去,也不留下吃茶。

    紫鹃奇道:“真真不知怎么说妙玉师父,明明是个出家人,偏身边的老嬷嬷和小丫头仍唤她姑娘,家常摆设一应罕见,世俗的好日子她也记得,不知送了什么东西给姑娘。”

    黛玉道:“她本就不曾拿自己当个出家人,何必强求她守着空门的清规戒律?”

    说着,亦生了好奇,叫雪雁打开看看。

    雪雁闻言一笑,启开锦盒,里头却放了两个巴掌大的小锦盒,上面放着一张帖子,是遥叩黛玉文定之喜芳辰之贺,忙递给黛玉,然后在黛玉看帖子时打开小锦盒,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小锦盒里一个装着一对系着红丝绦的羊脂白玉龙凤璧,温润如脂,通透无瑕,雕工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衬着红绦子,十分夺目,跟了黛玉这么久,羊脂白玉雪雁也见过不少,但是这对龙凤璧当属羊脂白玉里的极品,且林家之物里也没有几件。

    雪雁看毕,忙打开另一个锦盒,里头却装着四颗桂圆大的珍珠,明润光洁,十分罕见。

    紫鹃吃惊道:“这样的珍珠,府里都找不出几颗来,这样的玉,我更是只在老太太身边见过,妙玉师父从哪里得来的?玉还罢了,虽罕见也能得,只是这珍珠,难得的是居然一般大小,一般圆润,乍一看跟同一颗似的。”

    黛玉神色平静,并不在意,道:“她原是仕宦之家的小姐,虽然进了空门,但是父母亡故时,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她,去年咱们随着老太太游园,在她那里吃茶的场景你忘记了?老太太吃茶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就是一件古董,别人只道满府里找不出几件来,却不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吃茶的器具,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当是俗物,我又何必太过在意?”

    说完,只把帖子珍而重之地压在案上书下,打算明日亲自过去道谢。

    雪雁不禁笑了起来,的确,在别人眼里只看到珠玉之珍贵,却不知在这二人眼里真真是当成寻常之物,不萦于怀,而妙玉也是真和她好才赠送与她,不怕黛玉觉得她是炫耀。

    她看了盒子里的珠玉二者,忽而一笑,道:“这妙玉师父倒也有趣。”

    黛玉瞪她一眼,嗔道:“多嘴多舌,快收了罢!”

    说完,复又躺回床上,由着雪雁收拾。

    紫鹃听地一头雾水,看黛玉无意多说,不禁拉着雪雁问道:“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意思不成?好妹妹,快说给我听听。”

    雪雁合上锦盒,轻笑道:“人常说,珠联璧合,如今珠子有了,玉璧也有了,只是契合不契合,要不要弄个珠联璧合,却得姑娘自己日后自己来说个一二。”

    紫鹃听了,目瞪口呆。

    雪雁忙忙碌碌,半日方完,彼时黛玉早已洗漱完更衣入睡了。

    她忍不住看了紫鹃一眼,两人俱是一笑,各自去洗漱了,虽然疲累,却都欢欣无限。

    次日省过贾母,黛玉去探望凤姐,可巧碰到凤姐吩咐平儿去将自己的话传给李纨和探春,又吩咐这件如何行事,那家该送什么礼,不及听完,便自行掀了帘子进去,道:“我说你好生将养才是,事情都移交给大嫂子和三妹妹了,你何苦劳心劳力,弄得自己越发憔悴?”

    凤姐见黛玉进来,忙让座,叫平儿去传话,又命小红倒茶,嘴里道:“家里那么些事情我不管谁管呢?怎么妹妹亲自来了?有什么话,随便打发个丫头来就是了。”

    黛玉喝了一口茶,嗔道:“你这话无理,随便打发丫头来,当我是什么人了?”

    凤姐闻言一笑,心里十分熨帖。

    黛玉看她裹着杏子红绫被,越发显得面色发黄,毫无血色,竟比她从前病情最重时气色还要差十二分,想起素日从雪雁处听来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凤姐暗暗诧异,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黛玉已经忍了多时,抿了抿嘴,半日方道:“你从此以后,都改了罢!”

    凤姐一怔,不解道:“妹妹这话是何意?我竟不懂?”

    虽然贾琏和凤姐私下贪墨了不少东西,但是黛玉一向和她好,尤其是去年生日之后,凤姐几乎是以贾母马首是瞻,故直言以对,道:“你怎会不懂?你是做大事的人,精明厉害,什么事儿都敢做,只是我都知道了,何况别人呢?”

    凤姐心头大震,脸上不觉现出一丝犹疑之色,只是她素来强横惯了,最不怕阴司报应,倚仗荣国府之势,王家之权,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故丝毫不担心自己做的事情有何后果。

    虽然黛玉不耻凤姐所为,但她不过是个外人,虽和凤姐好,却不好指责她什么,也无能为力,只是可怜了死于她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的人,道:“原不该我多说,只是那些事样样都是杀头的罪过,你为了几个钱如此,到底能得什么好处?”

    凤姐强笑道:“妹妹的话,我越发不懂了。”竟是不肯承认素日所作所为。

    黛玉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起身道:“我和嫂子好了一场,才有这些话,嫂子好歹思量思量,若觉得有理倒好,若觉得无理,我竟不能了。我须得栊翠庵找妙玉,就不多陪嫂子了。”

    雪雁站在外面廊下和小红说话,见黛玉出来忙跟了上去。

    进了园子,走在路上,黛玉叹道:“凤姐姐竟不肯承认呢,大约也不愿意罢手。”

    雪雁道:“琏二奶奶忒胆大包天了,这些事做惯了,那么多的银子在前面招手儿,如何能罢手?若是琏二奶奶多读了几本书,多知晓些律法道理,也不至于此。”

    黛玉摇头道:“那也未必,敢做这些事的,不过是贪婪作祟。”

    雪雁倒很赞同,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黛玉一路默然无语,行了半日,将及栊翠庵时,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流水出神,半日方道:“琏二嫂子小月了,身子着实亏损,我瞧着脸色就能看出来,怕是以后不能了,恐怕琏二哥哥有的事情出来呢。”

    雪雁惊叹于黛玉对于此事的敏锐,可不是,以后还有尤二姐之事呢,虽然不过是好色才偷娶了尤二姐,视国法于不顾,可在贾琏心里未尝不是为了子嗣恨上了凤姐背地里与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无子,贾琏就不能承继贾赦的爵位,就算继承了,日后无子继承,照样便宜了别人,虽然不到他袭爵时荣国府就败落了,但是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家最后的结局。

    雪雁极不喜贾琏和尤二姐这一对,尤其是尤二姐,虽然改过自新是好事,但是她不过是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好进来做正室才偷偷嫁给贾琏,并不无辜,斗不过凤姐惨死,没什么值得可怜的,作为正室,维护自己的利益,凤姐的手段也没有错。

    贾琏为了美色和子嗣偷娶,不顾妻义私咒凤姐,尤二姐为了改过自新和终身有靠偷嫁,亦盼凤姐亡故,凤姐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借刀杀人,状告贾琏,此三人都不无辜,却都糊涂透顶,真真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雪雁轻声回答黛玉道:“到那时,也不知是怎样的是非风雨。”

    黛玉苦笑不已,到了栊翠庵门前,心中抑郁方略略消散,只见妙玉从庵内迎了出来,眸清如水,眉黛远山,一身水田道衣飘逸出尘,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真不愧是出自姑苏山水之中的女子,身上天生有一种如兰似水的气质。

    雪雁心中品度,比之黛玉,妙玉更显得好看些,皆因黛玉年方十三,而她已二十矣。

    到了庵中,见花木繁茂与别处不同,黛玉不禁笑道:“到底是你这里的花木好看,园子里花木虽好,可是修剪得太勤了些,且常有姐妹丫头掐个花儿朵儿,败落得可怜。”

    妙玉笑道:“能得你一赞,也不枉了花木来尘世一场。”

    说着,请她到禅房里小坐。

    黛玉坐在她家常打坐时的蒲团上,看着妙玉亲自扇风炉烹茶,笑道:“上回在你这里吃了一杯雪水,你说我俗,这回吃的是什么水?依我说,不拘什么水,只要烹出来的茶好,那就是好水,偏你还分个什么雨水、雪水,到底不如山泉水来得干净。”

    妙玉抿嘴一笑,道:“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

    黛玉接过她递来的茶,却是寻常的紫砂茶碗,不是上回的古玩奇珍,便点头笑道:“吃茶还是咱们那里的紫砂好。怎能忘?跟你好了那么些时候,偏得了你一句大俗人。”

    妙玉听了,不觉莞尔,又递了一杯给雪雁,雪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黛玉在旁边道:“她给你,你就接着,能得她入眼的,满府里找不出五个手指头来。”

    雪雁含笑接了,先闻其香,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只觉得自己平时喝的茶虽好,竟远不及眼前一杯,怪道妙玉敢自傲,的确是烹得一手好茶。

    妙玉坐在黛玉对面,持着茶碗道:“你这丫头很好,你的造化大半由她而来。”

    黛玉和雪雁听了,俱是一怔。

    半日,黛玉方笑道:“你说得不错,若不是她陪着我,我哪有今日今时?”

    妙玉道:“你的八字和你的命运不合,面相上也有痕迹,我推演了好几年方得出一二,却不能得知全貌,若我师父还在,她老人家精演先天神数,倒能知道,只可惜我所学不精,只隐约知道全赖你这丫头的契机,你的命格儿方变了,恐怕还能做到侯爷夫人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这些你都能算出来?若是你果然有此神技,早该名声远扬了,还怕没有香火供奉你?偏躲到这里来。”

    妙玉道:“我也不稀罕那些香火,他们只想着算富贵,却不愿意听灾厄,总想依靠什么算命来判定一生,殊不知人是万物之主,天生灵性,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之物,若自己没本事,就算生得富贵,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走向。”

    雪雁听得不断点头。

    的确,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应该是人来左右命运,而不是命运来左右人。

    黛玉心中一动,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从前她听雪雁嘟囔过什么命运都是在自己手里的,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靠命运,都不如自己去挣一挣,说不定能有转机,她们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从绝望中挣出了眼前这份前程。

    看着雪雁赞同妙玉的言语,黛玉忽而一笑,向妙玉问道:“既然你善于看相,且瞧瞧我这雪雁明儿如何?”

    妙玉没有继续看雪雁,只道:“心性影响面相,一旦心性变了,面相随之改变,就好比你,也是如此,我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这雪雁造化不浅,至于是什么造化,我就不知道了。若是有生辰八字,说不定还能推算些什么来。”

    黛玉听了,便叫雪雁说来。

    雪雁无奈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了。

    妙玉听完,皱眉道:“奇了,这生辰八字和雪雁合不上呢。”

    雪雁顿时一惊,看来妙玉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当然合不上,她毕竟只是占用了雪雁的肉身,而灵魂却来自异世。

    黛玉蹙了蹙眉头,道:“怎么合不上?”

    妙玉笑道:“我终究不精于此道,虽说合不上,可是先前的命不好,孤雁之命,倒不如眼下,瞧来应该是她的命先改了,故你的命也改了。不管如何,这是好事。”既合不上,她就不用这份生辰八字来推演雪雁之命了。

    雪雁听到这里,真的相信妙玉的师父精通先天神数了,连嘱咐妙玉的话都大有深意。

    可是,她何以落得那样悲剧的下场?

    妙玉丝毫不知雪雁的想法,说完此事,便絮絮叨叨和黛玉论起来琴棋书画,忍不住又起身到庵内院中赏花联句,你一句,我一句,才思敏捷,不相上下。

    及至告辞时,妙玉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捧上一个玉盘,盘中皆是珠宝物件。

    黛玉诧异问道:“你这是何意?”

    妙玉指着雪雁道:“世间万物,有因有果,这些俗物我用不上,给她用在该用之处,说不定还能积些福德。”

    雪雁亦是推辞不受,她跟黛玉算得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黛玉给什么也不客气,可是和妙玉非亲非故,焉能收下这偌多财物?瞧着玉盘不小,约莫有三五十件呢。

    因此雪雁说道:“师父亲自请我吃了一杯茶,已经是我极大的福缘,何必给这些俗物?”

    黛玉在一旁道:“正是,你若果然对她好,下回我再带她过来,你给她一杯茶吃就行了。”

    妙玉想了想,笑道:“我竟俗了,你说得很是。”

    虽然如此,还是从玉盘中挑出一件来递给雪雁,道:“你不肯全部收下,那就只收这一件罢,好歹来了一回,留作个念想儿。”

    雪雁闻言见状,只得收了。

    妙玉很是欢喜,又道:“你宫中还有故人,若得一去,想必能得意外之喜。”

    黛玉和雪雁一怔,意欲问时,妙玉已经回身关门了。

    黛玉看着雪雁问道:“她怎么知道你宫中有故人?莫不是说的于公公?”

    雪雁也认为妙玉说的是于连生,便扶着黛玉往下面走,一面走,一面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我一个小丫头能进的?倒是于大哥的确是故人。就不知道这妙玉师父到底是什么心性,说了那么些话,很有道理,想来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黛玉叹道:“她是个奇人呢,我没见过比她更博学的人,宝姐姐也不如,只是从来不给别人推算,若不是今儿来,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项本事,她既肯告诉你我,想来是信我们,我们回去后别告诉别人,免得都来打扰她。”

    雪雁点头道:“我理会得。”

    倘或府里人知道,岂能忍耐住?必然会来打扰妙玉推算命运。

    黛玉因问妙玉给了什么,雪雁只知是一块玉佩,并没有细看,此时听黛玉询问,便从荷包里掏出来,二人一看,却是一块玉雕的大雁,用红绳系着,约莫寸许方圆,质地和她送给黛玉的龙凤璧一模一样,想来是同一块玉上雕琢出来的。

    黛玉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不解道:“怎么偏送了一只玉雁呢?”

    雪雁笑道:“随手拿的一个,哪里会留心是什么东西。”

    黛玉复将玉雁还给她收着,道:“她这人我素来看不透,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你一只雁。今儿天晚了,等下回见她再问问。”

    两人出了园子,却见紫鹃迎了上来,笑道:“姑娘说去看琏二奶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黛玉笑道:“看过了琏二嫂子,去了栊翠庵。你来做什么?”

    紫鹃道:“现今太太命大奶奶和三姑娘管家,恐大奶奶和三姑娘失于照看,又请了宝姑娘监管,现今都在这园子门口的三间议事厅里,恐姑娘不知,故来说一声。还有昨儿热闹得很了,史大姑娘染了时气,卧病于蘅芜苑里,姑娘别忘记去探望。”

    等她说完,黛玉便先皱眉道:“云丫头素来身强体壮,又爱取乐,怎么我还没犯病,她倒先倒下了?可请了大夫吃了药?”

    紫鹃在另一边扶着她往外房里走去,笑道:“姑娘这一二年何曾犯过旧疾?别红口白牙地咒自己。史大姑娘已请过了大夫用过了药,大家都去看了,只差姑娘。”

    黛玉道:“用过午饭在过去,这会子怕外祖母房里催饭了。”

    路过议事厅时,只见来往回话之仆从络绎不绝,黛玉皱了皱眉头,又见李纨和探春带人出来,想是散了,却不见宝钗人影,不禁低声询问紫鹃。

    紫鹃抚掌笑道:“我忘了,这里只大奶奶和三姑娘议事,宝姑娘却在上房呢。”

    黛玉听说,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纨和探春刚出了议事厅就看到黛玉亦往贾母房中走去,忙过来道:“从哪里来?”

    黛玉说了,然后瞅着二人笑道:“我现今不住在园子里,你们姑嫂两个可管不得我!听说你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另外吃饭,怎么也跟我去外祖母房里?”

    探春不等李纨说话,便先笑道:“园子里虽有厨房,可我们在园子门口议事,厨房却在园子最后面,谁耐烦走一趟?还不够累的,故早已吩咐了叫人把份例送到老太太房里,我们再去讨老太太房里的好饭吃。”

    黛玉见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笑道:“如今你也是管家姑娘了,倒也吩咐得。”

    雪雁却不以为然,管家这种事在荣国府里算不得好差事,劳心劳力还落得埋怨,探春之才十分出色,奈何荣国府早已腐朽之至,终究不得长久。

    反观李纨十分聪明,凡事不出头,既有探春出面,又有宝钗监管,横竖怨不得她,人人都说她尚德不尚才,是个菩萨人,殊不知能把自己房里和儿子房里管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乱子都没有,李纨岂是简单人?

    到了贾母房中吃饭,邢王夫人俱在跟前伺候,贾母早已知晓园中诸事,道:“好孩子,难为你们两个了,那么些事情,亏得你们太太交给你们,若是别人,哪里管得来。”

    探春笑道:“太太交给我们做,也是心里疼我们。”

    贾母听了神色淡淡的,道:“既交给了你们,你们就好好料理,别惊动了亲戚。”

    探春笑着应了。

    李纨低眉顺眼地给先给贾母端菜,一言不发。

    好容易吃完饭,黛玉急忙借口回房,一面吩咐紫鹃去拿衣裳来换,好去探望史湘云,一面对雪雁叹道:“二太太太心急了些,不若老太太稳得住。”

    雪雁见房中无人,方低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太太迟迟不松口,二太太怎能不急?不过是告诉府里上下人等,正经把宝姑娘当做是宝二奶奶,将来是要管家理事的,府里上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二太太的用意?”

    黛玉摆摆手,道:“横竖与我们无关,探丫头是个聪明人,不久就明白了。”

    雪雁点头称是。

    午后去史湘云房里探病,湘云最是静不住,又爱说爱笑,现今宝钗并李纨探春等人管家理事,自己和迎春惜春邢岫烟等人说不上话,拉着黛玉说个不停,央求她明日再来。

    黛玉无法,见她可怜,没一个人过来,只得应了,接连数日,每日都带着雪雁一同来探她,或是说笑,或是看书作诗,直至湘云痊愈,能出了园子走动方好。

    这日黛玉正在自己房里和迎春赶围棋,湘云和惜春在另一边说话,宝琴看雪雁写字,正极口夸赞间,忽听有人进来说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这会子赵姨娘正在三姑娘那里闹呢!”

    湘云要去看,黛玉忙止道:“他们在议事厅管家,你去做什么?”

    迎春也劝她道:“正是,这会子去,面上都不好看。”

    湘云听了,只得作罢。

    过一时,听说事情已经在平儿过来时完了,湘云正要说话,又听得有人说周大学士家下了拜帖给老太太,说不日前来商议大定之事,她立时推了黛玉一把,笑道:“姐姐大喜了。”

    黛玉听了却是十分忧心,周家下定,女方必要回礼,现今谁来主事?总不能叫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和宝钗探春两个姑娘家做主罢?

45第四十五章

    商议放大定,过大礼,并不需要周夫人亲自出面,只请朱官媒居中调和,递了草帖给荣国府,上面列着聘礼并聘金等等,若是荣国府对聘礼和聘金的数目有所不满,可以另行商议,因此往往媒人都要往返数次,两家才能协商得当。

    不过周家和荣国府都是京城中的二等人家,两家自然不会在这上头生了嫌隙。

    本来这份聘礼周家应该送往往林家,奈何林家今已无人,黛玉住在荣国府里由贾母做主,只得送到荣国府了,荣国府抚养黛玉多年,倒也当得起。

    因王夫人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探春宝钗皆不能理,贾母亲自出面,接了帖子,等媒人走后,叫来黛玉到房里同看,没有叫贾赦邢夫人等,恐他们见了聘礼欲据为己有,聘礼原是男方送与女家的彩礼,故贾赦等人收之亦理所当然,贾母爱怜地抚摸着黛玉道:“玉儿,你从小儿在我跟前长大,这些事都由我来做主,再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去。”

    贾母年轻时性格伶俐,不大受闺阁束缚,平常也最喜欢模样标致言谈爽利的人,譬如凤姐黛玉等,越是谨守规矩的人如宝钗越是不喜欢,故不在意草帖不能给女孩儿家看。

    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人闻言相视一笑,都为黛玉感到欢喜,不经他人之手,想必能留下。

    黛玉眼眶不觉一红,道:“劳外祖母费心了。”

    贾母一面命琥珀带人去收拾黛玉对面的厢房,一面吩咐雪雁道:“你都给我记着,一会子也誊一份清单出来,等到聘礼送来后,皆叫人搬到厢房里,你收着,谁要都不许给,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些都留给玉儿做嫁妆。”

    雪雁听了,立时满口答应。

    周家几辈子世家,又是长子娶妻,俗话说门当户对,明知黛玉嫁妆丰厚,聘礼绝不会薄,荣国府已贪墨了林家一百多万两银子东西,若没有贾母做主,真有可能收了这份聘礼。

    这次归京后,她去过赖家一趟,曾听赖大媳妇抱怨过府里处处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了。

    贾母又对容嬷嬷和张嬷嬷含笑道:“有劳两位嬷嬷给我玉儿料理着,该绣什么嫁妆也得两位嬷嬷提醒教导玉儿一番,她毕竟年幼,我如今又上了年纪,恐有疏漏。”

    容嬷嬷和张嬷嬷忙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等到黛玉出嫁,她们才算功成身退,到时候或是依旧留在黛玉身边受供奉,或是回到永昌公主府上当差,两条路对她们都好,眼下却得帮着黛玉料理婚前诸事,故不必贾母说,她们亦会用心。

    贾母方命鸳鸯拿了眼镜过来戴上,将草帖上列的聘礼和聘金等物指给黛玉看,道:“聘金三千八百两黄金,各色绫罗绸缎一百二十匹,各色妆蟒八十匹,四季衣裳一百二十套,锦被缎褥十二床,鹿皮十二张,貂皮十二张,赤金龙凤镯十二对,赤金项圈十二对,赤金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银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其余金珠簪环八十件,赤金元宝十二对。”

    说到这里,贾母已是口干舌燥,念着单子时心中暗为黛玉欢喜,周家送如此丰厚的聘礼,可见十分看重黛玉,喝了鸳鸯递上来的茶润了润口,道:“剩下的茶饼生果羊酒米糖等物样样俱全,我也就不一一细说给你听了。”

    雪雁一一记在心里,并暗暗估算,周家聘礼之重,当在京城里首屈一指,除了聘金并金元宝共计四万两银子外,其余各色衣料服饰等大约可达一二万两之巨。

    当然,黛玉的嫁妆较之胜过十倍乃至于数十倍。

    不过黛玉背负着林家之财,若是一般权贵之家嫁女,其嫁妆顶多与聘礼相当。

    黛玉听了这份草帖,却是双眉微蹙,脸现犹疑,按照常理,聘礼皆是大婚前一二个月送来,并同时请期,她年纪尚小,离及笄之日还有两年,并不必急着下聘,周家如何心急火燎地定日子下聘?何况她的嫁衣嫁妆还没动静呢。

    莫非周家已经对朝廷局势有了不祥之兆?所以想早些将聘礼送出,以免出了变故?

    想到此处,黛玉不禁暗暗为周家担忧。

    黛玉不似荣国府几位姐妹们只管在家中谈诗论词,便是探春宝钗等,现今都为了除去府里昔年弊害蠲免各处用度,她除了依旧过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外,时时留心外面,也经常翻看当年父亲遗留下来并做过批注的书籍,据闻宫里有一位老太妃欠安,再想到一些蛛丝马迹,很快便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贾母上了年纪,只顾着为黛玉感到欢喜,并没有留心她的神色,但是雪雁跟随黛玉多年,鉴貌辨色,微一沉吟,亦和黛玉生出了同样的疑问和担心。

    雪雁猜测,大概周大学士预料到自家可能会在上皇和当今争夺中遭受到一些很沉重的打击,但是却又不会一败涂地,定有起复之时,所以早些将聘礼送出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倒不如先给了黛玉保住一份元气。

    并不能怪责周大学士就此绑定黛玉的想法,因为周鸿和黛玉是当今赐婚,两家都不能退亲,若是荣国府畏惧惹祸上身而就此代替黛玉退亲,那么聘礼就必须得归还周家,到时周家并没有什么损失,拿着这笔财物还能起复,反而是荣国府伤了体面名声。

    周家应该也预料到荣国府有贾母为黛玉做主,他们侵吞了林家很多财物,嫁妆凑得不够体面,这一笔聘礼是无论如何都得给黛玉带走,所以才大胆地添加许多。

    贾母看完帖子,取下眼镜,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周家待你果然用心,这样的聘礼在满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看到他们如此待你,我总算放心了。”

    容嬷嬷看着黛玉低头搓着手帕,含羞带怯,十分动人,听了贾母的话,乃含笑问道:“按理,不该我多嘴,只是姑爷家如此早早下聘,莫不是急着订下婚期?早日成亲?只是一时之间,如何妥当?况姑娘年纪还没到呢!”

    雪雁听容嬷嬷开口,便侧耳听贾母如何回答。

    只听贾母道:“媒人说,周太太极喜你们姑娘为人,如今不过是先将聘礼下了,免得夜长梦多,过二年玉儿及笄前后再正经请期成婚,到那时你们姑爷差不多也该另有调任了。”

    虽说一般人家皆是婚前一二个月下聘,但不是没有早下聘晚成婚的例子。

    因此,周家此举贾母并不意外。

    容嬷嬷点头笑道:“既然不急着出嫁倒好,姑娘现今的嫁衣都还没开始绣呢!”再说,除了黛玉的嫁衣尚未起针,嫁妆荣国府里也没什么动静。

    容嬷嬷冷眼看着,也就去年庄田商铺里的银子一共五千两拿了出来,由凤姐去料理嫁妆,不过打了二十四套头面,置办了一些瓷器摆件和一批家具,家具不是上好的紫檀或者黄花梨,只是寻常的红酸枝木和樟木,据说要将原先贾敏陪嫁的家具重新上漆,不必再费事了。

    贾敏出嫁时乃是荣国府最盛之时,又是国公嫡女,台案几榻一色是黄花梨木的,也有紫檀的,更有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闹春的千工拔步床,过去二三十年了,总有一点陈旧,但是若不将旧家具涂新漆充门面,黛玉的嫁妆委实没有多少,荣国府绝不会掏出一大笔银子来置办这样的家具,尤其现今有了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紫檀木和黄花梨木等等。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放心,有我做主呢,必不肯叫玉儿受了委屈。”

    容嬷嬷听了好一阵恭维。

    及至回到自己房里,雪雁因问道:“姑爷家下聘太早了些,现今送的绫罗绸缎不经久放,被褥也没有长久闲置的道理,衣裳首饰到姑娘出阁时陈旧过时了可如何是好?”

    黛玉想着周家之危,坐在窗下出神,并没有回答雪雁的话。

    容嬷嬷却笑道:“周家既提前下聘,焉能想不到此处?谁说绫罗绸缎衣裳首饰隔了两三年就过时了?现今有多少人家把几年前的东西当宝贝似的?你忘记你得了老太太的那套绿宝石头面?现今的首饰反而比不上它呢!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周家下聘的衣料服饰必然是上上等的,这些价钱虽贵些,料子却极好,乃是上用的,哪怕过了十几年也不会显得陈旧过时,何况从今日距姑娘出阁不过两年时光,就更不必担心了。”

    雪雁听了容嬷嬷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就怕到时候这么几百匹绸缎和一二百套衣裳首饰充在嫁妆里显不出好看,反惹人笑话。”

    说话的时候,她想起林家留给黛玉的衣料,的确过了很多年还是没有褪色陈旧。

    容嬷嬷道:“你很不必担忧,周家必会妥妥当当地下聘。眼下你该忙着姑娘的嫁妆东西,慢慢地收拾出来,先将古玩书画金银摆设头面妆奁之类不会再生变故的东西列出清单,添上姑娘的田庄商铺,其他衣裳首饰布匹被褥家具等等都交给府里置办。”

    雪雁正有同感,忙点头答应,打算等聘礼送到后再如此收拾。

    却说贾母等黛玉离开后,吩咐鸳鸯道:“你去拿一千两金子出来,再将珍珠宝石玛瑙美玉拣上上等的挑出来,够打一百套首饰的。”

    鸳鸯会意,去了半日,来回两趟,果然搬出一匣金子和两匣珍珠宝石玛瑙等物。

    贾母睁开闭上的眼睛,指着金珠等物吩咐道:“就说是我的意思,叫金匠拿着这些金子打出一百套头面来,珍珠宝石玛瑙都有,务必拣好轻巧精致的花样打,或是点翠嵌宝石,或是攒珠累丝,等玉儿出嫁时给她做嫁妆。”

    贾母说话时,心中苦笑。

    府里拿不出钱来给黛玉置办嫁妆,她只能如此了,好在一千两金子打一百套头面绰绰有余,黛玉身边虽有不少珠宝头面妆奁之物,但都是旧的,不能不堂一些新的头面首饰。

    事到如今,贾母只能竭尽所能地让黛玉的嫁妆好看一些。

    闻得贾母竟拿出梯己中的一千两黄金和无数珍珠宝石出来给黛玉做嫁妆,鸳鸯虽感吃惊却也认为理所应当,这一千两金子不过是府里所贪林家财物的九牛一毛,而贾母尽力弥补,她答应过后,便命府里最好的两个金匠按着贾母的吩咐打首饰。

    鸳鸯自从在贾母跟前立誓之后,平时默不作声,可是心思精明,府里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因此没有把打首饰这件事情声张出来,亦命两个金匠封口,以免惹人嫉妒。

    贾母见状,心中十分满意。

    到了晚间,王夫人方赴宴回来,贾母忙把她叫过来,又命人去叫贾赦和邢夫人来,说道:“周家定了二十八的日子下聘,你们好生商议一番那日的酒席。”

    听到周家不日下聘,贾赦顿时睁大一双眼睛,隐隐掠过一丝贪婪之色,问道:“不知道周家打算送多少聘金和聘礼?咱们得跟他们好生计较计较,免得看轻了外甥女。”若是少了,他作为黛玉的舅舅,完全可以让周家再行增加。

    邢夫人听了,脸上也带了一丝喜色,聘礼送来,都该归到府上的。

    贾母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王夫人道:“距离二十八还有十日,是不是太赶了些?”

    贾母回过神,道:“若是二月不定,就得等到四月了,下聘没有定单月的道理。况周家既有此意,必然是早已预备妥当了,一百二十套衣裳都能赶在二十八日之前做好,咱们不能比他们差了,过大礼时咱们不过回些茶饼羊酒果物,倒不费事。”

    贾赦恨不得立时便得了聘礼和聘金,好出去挥霍一番,闻声道:“既然周家愿意早些下聘,那就早些办。何况不是说府里的银子不大够用了?正好接上。”

    黛玉的嫁妆多,周家的聘礼总不会少得过分。

    贾母脸色一沉,满眼怒火,指着他道:“呸!你这个做舅舅的,不说想着怎么给外甥女儿添妆,倒先打起聘礼的主意来,亏你说得出口!我的话撂在这里,周家的聘礼一个子儿不许动,明儿等玉儿出门子,都给玉儿添在嫁妆里。”

    贾赦不服气地道:“聘金是聘金,嫁妆是嫁妆,怎能混为一谈?”

    贾母啐道:“你们做的那事儿,别想瞒得过我!为了你们,已是十分委屈了玉儿,如今还来打玉儿这一点子东西的主意?竟是先踩过我这把老骨头再说!”

    一句话说将出来,贾赦、邢王夫人等都忙站起来,不敢吱声。

    过了一时,贾母喘了一口气,嘱咐王夫人道:“我知道你现今忙得不行,十来家红白喜事都得你出面过去,凤丫头病得起不来,珠儿媳妇又是个寡妇人家,下剩几个女孩儿更不能出面,玉儿过大定和置办嫁妆都由我做主。”

    王夫人恭敬应是。

    见贾赦夫妇脸上犹有不服,贾母冷笑道:“你们放心,玉儿的嫁妆不动用官中的。”

    听贾母说不必府中给黛玉置办嫁妆,贾赦等人脸色方和缓了一些,但随即想到贾母的梯己极多,必然不会不给,沉了沉脸色,不说话了。

    贾母见状,心中似打翻了油盐酱醋茶,五味俱全。

    她知道府里办事多是阳奉阴违,单靠他们,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反而置办不出来,因此贾母不再经他人之手,而是吩咐鸳鸯将自己梯己中拣十几年都不会陈旧过时的上用彩缎绫罗挑出一百二十匹来做黛玉的陪嫁,还有许多做四季衣裳的料子,她每年得到元春的赏赐就有好几十匹,平常过寿过节外面孝敬上来的也极多,轻而易举就能拿出这么些来给黛玉。

    接连几日,贾母不断吩咐鸳鸯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名家书画古玩陈设每样拿几件出来,悄悄地送到黛玉房里交给雪雁收着,贾母许多梯己还要留给宝玉,总不能都给黛玉,饶是如此,这些也够黛玉体体面面地出嫁了。

    自始至终,贾母都没有动用公中一分一毫,别人纵然不忿,却也不好说什么。

    雪雁本来打算等大定后一块收拾,但看到贾母的举动,立时忙碌起来,每日里一样一样清点东西列到单子上,然后整整齐齐地收拢到各个雕花匣子描金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后锁上,钥匙都由自己收着,她唯恐丢了,还特特藏在须弥芥子里。

    容嬷嬷道:“料子都是好的,只是姑娘的嫁衣须得更好的衣料才匹配。”

    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留下的东西里有好几匹大红的料子,其中有两匹是当年织造坊进上的贡品,一直没舍得用,我去找来给姑娘绣嫁衣,想来比别的好。”

    说着开了耳房,埋头翻找一阵,果然抱着一匹大红布料过来。

    容嬷嬷只看了一眼,见那正红的料子隐隐泛着光晕,她急忙走过去拈起一角,触手温软润滑,道:“的确是贡品,我曾经在宫里见到过,给姑娘绣嫁衣,再合适不过了。”

    话音刚落,就见栊翠庵的小丫头抱着一个松花弹墨绫的包袱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雪雁道:“我们姑娘说,别的都不如她的,给林姑娘做嫁衣正好。”

    自那日后,雪雁随着黛玉又去过栊翠庵两回,与这小丫头倒也熟悉起来,知她名唤末儿,年纪不过十六岁,听她说话,便笑道:“你们姑娘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姑娘?让我瞧瞧,难道你们姑娘还留着大红料子不成?”

    末儿打开包袱送到她跟前,轻轻将料子抖开,雪雁只觉得眼前似有无数霞晕闪烁,流光溢彩,虽然历经岁月,却依旧灿烂如新,细细一看,放在包袱中的大红料子经松花色一衬,更显得鲜艳无比,她用手一摸,竟比自己拿出的料子还好几分。

    等她定睛一看,发现这块料子只够做一身嫁衣略剩一点,并不是整匹的。

    容嬷嬷大吃一惊,只听末儿笑道:“这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千金难买,我们太太统共得了一匹,这一块特特留下来原说给我们姑娘做嫁衣的,不想我们姑娘入了空门,再用不到了,倒一直收着,直到今儿吩咐我送来给林姑娘,说这料子也只林姑娘配,别人都不配。”

    说到这里,末儿神情低落下来,隐隐带着三分伤感。

    雪雁不禁有些同情,其实妙玉也不想出家,所以一直心在红尘,这块料子恐怕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身罢?

    黛玉走出来看了一眼,微微一阵叹息,似乎和雪雁想到了一处,对末儿道:“回去替我跟妙玉说,等日子过了,我亲自过去道谢。雪雁,你替我送送末儿。”

    雪雁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料子送末儿到园子门口方转身回来。

    路过王夫人后院夹道时,可巧碰到玉钏儿出来,便站着同她说了一会子话,因旧年紫鹃在金钏儿死前劝过她一回,又在她死后送了两匹红绢,用来给金钏儿做了装裹的衣裳,故玉钏儿对黛玉房里的人一向亲密几分。

    玉钏儿道:“你们姑娘再过五六日就过茶礼了,你怎么有空出来?”

    雪雁莞尔一笑,道:“眼下倒不忙,出来送人,你做什么来?”

    玉钏儿道:“还能做什么?不过听说宝玉昨儿着了些凉,不知好歹,太太叫我去看看。另外,明儿是姨太太的生日,你们现今忙得不可开交,我白提醒你一句,可别忘记了。”

    雪雁恍然大悟,感激不尽,道:“若你不说,我倒真不记得了。”

    黛玉和薛姨妈毕竟非亲非故,也没有和宝钗认作姐妹,并认薛姨妈做干妈,所以来往不多,她自己如今为了黛玉的小定大定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顾着登记东西,只记得二十八日的大定之日了,哪里记得薛姨妈的生日。

    玉钏儿摆摆手,正要再说什么,忽见赵姨娘朝雪雁招手,脸上不觉现出一分厌恶,轻声道:“赵姨奶奶叫你呢,我先过去了,她横竖没什么好事,你也别应她。”

    雪雁点点头,等她进了园子,方走到赵姨娘跟前,含笑道:“姨奶奶叫我何事?”

    她素来宁可得罪君子,不愿得罪小人,赵姨娘正是小人,故她言语和气,脸上不见厌烦,赵姨娘见了,先就有了三分欢喜,笑道:“好姑娘,我跟太太请了假,去给我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可巧我的丫头小吉祥儿没衣裳穿,借姑娘的月白缎子袄儿,回来就还姑娘。”

    雪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一会子打发人给姨奶奶送去。”

    赵姨娘欢天喜地地去了。

    雪雁回到房里,却见史湘云正同黛玉说话,她微微一怔,先去自己房里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子袄儿出来叫小酒儿送去,道:“跟赵姨奶奶说,我如今身量长了,衣裳也穿不上了,就送小吉祥儿罢。”

    小酒儿撇嘴道:“就姐姐善心,她们一般有缎子袄绫子裙,只是怕弄脏了才来借姐姐的。”

    黛玉闻声抬头道:“不过是一件雪雁不穿的袄儿,给就给了,你们也不缺这么一件,快送去罢,赵姨娘既要出去,少不得赶时候呢!”

    小酒儿方抱着袄儿送去。

    湘云笑道:“姐姐如今倒大方。”

    贾母不断往黛玉房里送东西的举动瞒不过人,如今府里人尽皆知,光绸缎就有一百多匹,堆积如山,当他们听说这是贾母给黛玉的嫁妆时,都不禁又羡又妒。

    想到自己虽已定亲,嫁妆却不知几何,湘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暗暗伤感。

    黛玉尚有贾母疼爱怜惜,可却无人给自己做主。

    她虽然是侯爷嫡女,叔叔婶婶毕竟和她隔着一层肚皮,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叔叔婶婶都留给了她,却不过寥寥,尤其母亲嫁妆里的衣裳绸缎过了十几年,早已不能用了,哪里比得黛玉所得,皆是光鲜亮丽,令人艳羡非常。

    黛玉心性剔透,一眼即知,不觉一叹。

    自从她定亲放定之后,她就料到自己会引得诸姐妹如此,无他,只嫁妆一事,就足以令她们在意了,但是自己尚且无力做主,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千言万语,只怕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都是她倚仗先父遗荫,论起父母依靠,自己倒羡慕他们呢!

    雪雁皱了皱眉,这几日她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直到黛玉的嫁妆很惹人眼,但是她们怎么不想想,黛玉得到的嫁妆东西才是林家中的多少?又不是黛玉故意炫耀。非得看着黛玉一无所有比他们可怜,他们才不会生出此心?

    因此,雪雁忙岔开道:“明儿是薛家姨太太的生日,史大姑娘送什么做寿礼呢?史大姑娘现今住在宝姑娘的蘅芜苑里,想来该比我们姑娘送的略厚些。”

    提起薛姨妈的生日,湘云想起宝钗为人厚道,和她情分最好,便笑道:“我才病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就把家常做的针线送给姨妈。”

    黛玉听了,道:“我如今不出门,明儿打发人也送两色针线过去便完了。”

    不想薛姨妈过完生日,却又定了邢岫烟为薛蝌之妻,阖府称奇。

    紫鹃近来常带着汀兰等人做荷包手帕衣裳鞋袜,好给黛玉做陪嫁之物,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觉纳罕道:“都说门当户对,邢大姑娘家那样穷,衣食不周,依附着府里过活,家里既没家业,更别提嫁妆了,薛姨太太如何看中了邢大姑娘?”

    雪雁抱着料子过来分给众人做,嗤笑道:“谁叫邢大姑娘是大太太的侄女呢!”

    薛蝌娶了邢岫烟,邢家和薛家便是亲戚,邢夫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金玉良缘?不过是薛姨妈为女儿谋划打算罢了,如今府中上下只有贾母一直不肯松口了。不过邢岫烟生性淡泊名利,耐得住贫寒,守得住本心,的确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此终身倒也是一段好事。

    紫鹃摇头叹道:“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着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薛家和邢家两家合意,她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二十八日,较之小定时更见春意融融,芳菲盛开。

    这一日荣国府的热闹远胜小定之时,薛蝌和邢岫烟定亲远远比不上,周家将礼单和聘金聘礼一并放在红漆木盘匣箱等物中,请人手捧担挑,列成长长的队伍,鼓乐相伴,送到荣国府,放在荣禧堂中一一排开,供荣国府来往的世交故旧亲友等人过目。

    沿途之中,红妆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此指指点点,称赞不已。

    周家请了五十名针线上人几日内做好黛玉的一百二十套衣裳,绣工别致,缝制精巧,周家做事妥帖,早在商议聘礼聘金时,请媒人亲自拿了黛玉的尺寸回去,因此有的衣裳按照黛玉现今的身量,有的则稍稍放大了一些,今年乃至于几年内黛玉都可以上身。

    聘金聘礼等男客看过后避开,女眷们方同贾母过去看。

    她们对此本不甚在意,不想一见聘礼聘金之丰厚,只怕在京城里都少有人比,脸上不觉闪过诧异之色,虽说林黛玉嫁妆丰厚,可是周家给的聘金和聘礼也太多了些。

    桑母和周家略有来往,早知道了周家送的聘礼聘金数目,今儿一见,拿着礼单一看,仍不免一笑,对贾母道:“这么些东西有几家拿得出来?倒是玉儿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我见了心里也欢喜,想必老太君和我一样。”

    贾母点头笑道:“正是,是我玉儿有福。”

    然后对着众人道:“周家送来的这么些聘金聘礼,我们府上不拿一个,都留给玉儿出阁时添在嫁妆里带过去,也算是我疼她一场。”

    众人又是一惊,都啧啧道:“老太君真真是疼外孙女。”

    话虽如此,却有些人不以为然,与林家被侵吞的财物相比,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桑母不免有些意外,但是随即明白了贾母的想法,对她的无奈自己也感同身受,她也是尽量给黛玉多多加重嫁妆的分量,感慨道:“的确是玉儿有福,有这么为她打算的外祖母,不枉她时时刻刻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外祖母。”

    张夫人笑道:“所以说这才是祖孙情深!”

    别人犹可,唯有邢夫人看着一对对金锭,一套套华裳,一匹匹绫罗,一件件首饰,列于堂上,真是光彩夺目,件件精致,更有无数茶酒果物,府里竟然一分不得,顿时心疼不已。

    邢夫人原是贾赦填房,嫁进来后,既不曾见过贾敏十里红妆的场景,府里又没有嫁过女儿出去,平常应酬交际都是王夫人出面,与她不相干,故不曾见过如此丰厚的聘礼和聘金,可是贾母当面言明,将来黛玉出嫁时若是这些东西不见,荣国府必定贻笑大方,邢夫人再恼怒亦无计可施,只得神色木然地在旁边服侍着贾母。

    自从去年替贾赦讨要鸳鸯不得,被贾母斥责一顿后,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越发不得脸面了,心中纵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对于贾母,贾赦夫妇也是深恨其偏心,若不是贾赦眼瞅着贾母将东西都要留给了宝玉,他们房里一个不得,怎会想起要鸳鸯,鸳鸯长得也不是格外标致,不过是看中了她是贾母的总钥匙罢了,谁承想她兄嫂应了,她倒倔强得不行,弄得贾赦好生没脸。

    如今贾母将周家的聘礼留给黛玉,贾赦得不到好处,心里更添了三分怨意。

    雪雁知道除了贾母外,其他人都有所不满,不觉暗暗冷笑,侵吞了林家那么多东西,如今不花费他们一分一毫,皆是贾母梯己所出,不过是聘金没有交给府上,他们倒先埋怨了。

    客人走后,贾母立即命人将聘礼和聘金都抬到自己院中厢房,经黛玉过目后交给她。

    姐妹们见了,都不好过来打搅。

    雪雁快手快脚地在大定当天就把聘礼聘金收拾妥当了,尤其是衣裳被褥绸缎等物,果然如容嬷嬷所言,都是上等之物,颜色花样质地十几年内都不必担心陈旧过时,连同贾母给的那些一起,用樟木箱子一一装置,小心保存防霉防蛀,以后还得时不时地拿出来晾一晾。

    到这时候,贾母的东西厢房都放满了黛玉的嫁妆,雪雁见一回笑一回,虽然没有百万之财来得震撼人心,但是这些东西足够黛玉出嫁时让人羡慕不已了。

    堪堪忙完,次日一早宫里却有消息传来,说年初病的那位老太妃薨了。

    因当今以仁孝治天下,其丧礼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又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而贾家凡是有诰命在身的皆入朝遂班按爵守制,贾母、邢王夫人、尤氏等忙碌不堪,每日入朝随祭,直到未正时刻方回。

    雪雁禁不住说道:“亏得是昨儿个的日子,不然得等一年呢!”

    说完,暗暗庆幸周家选的日子好,若不是现今得了消息,她都忘记有一位老太妃薨了。

    两府里因此群龙无首,越发生出无数事情来,虽有尤氏留下,薛姨妈搬进园中,亦难照管,黛玉约束房中人等,不必和旁人一起,只清清静静地守在房里绣嫁妆,便是去园子里闲逛,亦不和人是非,一时之间,园子里的种种聒噪竟与她们毫不相干了。

    忙完了事,雪雁静下心来,正要去赖家走一趟,赖尚荣去年得了实缺,赖家在府里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雪雁跟着沾了不少光,今年回来就去了一趟,便再也没空去了。

    脚才踏出门,就听说宫里来人找她。

    雪雁微一凝思,知是于连生无疑,除了他,自己再不认得别人了。一面想着,一面出去,果然是他,尤氏听闻后,早已打发人请进来,并送到贾母院中与她相见。

    兄妹二人大半年没见,此时相视一看,俱有所改变。

    在于连生眼里,雪雁出落得风流标致,气度高华,在雪雁眸中,于连生言行气度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衣着配饰十分名贵,便知他在宫内过得如鱼得水,请进自己房中,让座倒茶,含笑道:“瞧大哥的模样,可是高升了?偏我没得消息,竟不曾恭喜大哥。”

    于连生笑道:“什么高升?不过比以往多些轻省差事罢了。”

    雪雁道:“既比以往轻省,可见强了不少,谁也不能一步登天,一步一步来罢!”

    说着,起身拿出给于连生的东西,好大一个包袱,里头包着两件貂皮衣裳和两双鹿皮靴子,笑道:“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那里貂皮好,我给大哥做了一件袄,一件袍子,见不得大哥的面儿,一直都没有送出去,大哥既来了,就带回去,只是目前却穿不上了。”

    对于雪雁记挂着自己,于连生心中依旧感动,忙接过来道:“那就等年下我再穿。”

    雪雁又拿出一个水绿绫子的包袱,笑道:“这里倒做了两套春衫和两双鞋。”

    于连生没有推辞地收了,雪雁登时眉开眼笑。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于连生道:“没想到你我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我也给你带了好东西。”

    雪雁明白于连生有什么东西一定会记得自己,就像自己也记得他一样,便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大哥特特带来给我?若是上回那样的玛瑙串子,大哥还是留给自己戴罢,现今大哥和从前不同,身边该多留些东西。”

    于连生笑道:“是你们女孩儿戴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

    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缂丝牡丹红锦盒,打开递给雪雁,里面却放着一枚玉镯,雪雁拿过来套在腕上,尺寸相合,玉镯上并无花纹,打磨得莹润光滑,难得的竟是紫玉所制,紫光流动,玉色剔透,十分罕见。

    雪雁爱不释手地把玩,道:“大哥从哪里得来这样珍贵之物?”珍珠翡翠玛瑙珍珠金银首饰她都有,最名贵的羊脂白玉也有一块妙玉送的玉雁,但是却没有一件紫玉。

    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

    紫玉,乃祥瑞之物。

    于连生见她喜欢这枚玉镯,面上更显得高兴,笑道:“我在宫里得了不少赏赐,用那些赏赐同别人换来的,妹妹喜欢就好。”

    雪雁忙道:“我喜欢得很。”

    于连生闻言放下心来,然后说了一回别离之后的事情,悄悄地说起宫里的消息,低声道:“这位老太妃原极得老圣人喜欢,不知为何忽然就薨了,我瞧着不大像,倒是圣人和老圣人之间越发剑拔弩张了,很是涉及到朝堂上的大官,我听说你们姑娘嫁的就是周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否会牵扯到周大学士,你好歹提醒一两句。”

    于连生现今已是戴权的心腹,察言观色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见到听到的机密比以往多了不少,很快察觉到一定会有官员成为替罪羔羊,只是眼前老太妃薨了,朝堂上没动静罢了。

    听了他的提醒,雪雁眉头一皱,肃容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有些话,不必说第二遍,也不必深入,二人本性都聪明,随即便岔开了话题,雪雁说起黛玉小定和大定时的热闹,又说起周家的聘礼很贵重云云。

    于连生笑道:“我从宫里出来,听说了,好些人都说你们姑娘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

    雪雁微微撇嘴,可是周家若是不好,对于黛玉而言是祸非福。

    只盼着周家能挺过去,黛玉一辈子平平安安。

    于连生不敢久留,见雪雁平安如初,便放心地回宫,回房收拾好衣着,去戴权跟前回话销假,戴权道:“你来得正好,拿着东西随我来。”指着桌子上的两个掐丝锦盒,让他捧着跟他出去。

    于连生忙应了,然后捧着锦盒跟他出了大明宫,径往后宫行去,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一处极偏僻的院落,不似宫殿,却颇精致,鼻端隐隐嗅得一阵檀香之气,三四个小宫女从里头笑着迎了出来,一面行礼,一面道:“戴爷爷来看姑姑?”

    戴权笑道:“咱家奉旨送几样点心鲜果给南华姑姑。”

    带着于连生踏进院落里,只见花阴下设有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一名女子,见戴权进来,并不起身,只抬眼含笑道:“公公怎么有空来?”

    走近那女子一看,于连生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原来这女子身上盖着一幅纱衾,一动不动,倒也罢了,但是形貌举止竟和雪雁至少有五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她年纪看起来比雪雁大了十多岁,约莫二十六七岁左右,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像是病入膏肓似的。

    也是今天刚见过雪雁,于连生一见这女子就想起了她。

    只听戴权笑道:“老爷打发我给姑姑送两样点心瓜果,尝个味儿。”

    南华姑姑仍是不动,笑道:“回去替我谢圣人之恩,竟是容我造次,无法起身磕头了。”

    戴权忙道:“姑姑还是躺着好,若因我来一趟,弄得姑姑不好,岂不是我的罪过?连生,快将东西递给服侍姑姑的小宫女儿。”这句话却是对于连生说的。

    于连生闻言,顾不得心中疑惑,连忙将锦盒递给上来接东西的两个小宫女。

    南华姑姑看了于连生一眼,笑道:“这孩子倒有几分面生,才跟了你的?”

    戴权坐在榻前的一张精雕山水鼓凳上,拿了一块瓜果递到南华姑姑嘴边,方笑答道:“正是,我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性子又机灵,就叫到了跟前,已跟了我几个月,今儿头一回带过来让姑姑瞧瞧,也是他的一场造化。”

    南华姑姑顺势咬了一口,吃完,道:“见了我有什么造化?不过认认人,下次你打发他来送东西,我知道是你打发来的。”

    说着,命小宫女道:“还不过来,难道叫戴公公动手不成?”

    旁边的小宫女忙上来接手。

    戴权收回了手,道:“听姑姑说的,我有什么金贵的?能服侍姑姑一场,也是我的好处。”

    于连生在旁边既看且听,心中暗暗纳罕,戴权是何等样人,服侍长乾帝的老太监,老人儿,在南华姑姑跟前居然如此行事,不知这南华姑姑是谁,竟和雪雁生得如此相似。

    南华姑姑笑道:“说得我好像十分金贵似的,却不知我不过是个奴才丫头,蒙圣人隆恩,才住在这宫里,有宫女太监服侍,有锦衣玉食享受。只是我不为别的,我那妹妹可有消息了?这么多年了,我不知能活到哪一日,只盼着能姐妹团圆,我死也瞑目了。”

    提到此事,戴权脸上掠过一丝惭愧,道:“一直都派人打听,但是人海茫茫,原先的人牙子早已死了,只知道卖到了大户人家,却一直没有消息。”

    南华姑姑脸上微现失望之色,随即强笑道:“公公快别自责了,原是我强求了。”

    戴权忙道:“姑姑没求过什么事儿,这一件我必定给姑姑一个交代。”

    南华姑姑听了,长叹出声。

    戴权安慰道:“姑姑别担忧,已经有些眉目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南华姑姑眼睛一亮,忙道:“果然?你不是哄我?”

    戴权笑道:“哪里敢哄姑姑?听说姑姑的妹子是卖到了金陵,正循着这条消息打探呢。”

    南华姑姑想了想,点头道:“金陵距离姑苏不远,姑苏的女孩儿自来生得好,素来都是卖往金陵、扬州和姑苏府城这三个地方,当初我就是被卖到了扬州。金陵乡绅极多,也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一家,好在不是扬州那样的地方,许能安然无恙也未可知。”

    戴权笑道:“正是这么说,金陵虽然有几大家子盘根错节地独霸一方,到底比扬州干净些,姑姑这样聪明的人,妹子定然也一样伶俐。”

    南华姑姑叹道:“但愿如此罢。”

    戴权又劝慰了许多话儿,看着天色不早了,方带着于连生出来。

    于连生虽未在南华姑姑跟前说过只言片语,心中却满是疑团,但又不敢问戴权,戴权如今看重他是真,却也没到任由他询问的地步。

    因此,于连生百思不得其解后,晚间回房向和他一房的李太监打听。

    李太监今年三十岁,进宫多年,知道的消息多,因于连生虽是个后起之秀,待他倒一向尊重,故同于连生情分颇好,于连生送给雪雁的那只紫玉镯子就是用自己所得的所有赏赐同他换的,闻得他问,便道:“你见到南华姑姑了?”

    于连生点头道:“今儿戴公公去瞧南华姑姑,我捧着东西过去的,只是从来没听说过南华姑姑其人,又不敢问戴公公,只好来问你,免得一无所知,冲撞了什么。”他心里最记挂着的却是南华姑姑长得和雪雁过于相似,别的,倒不在意。

    李太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说起来,南华姑姑救过圣人的命,所以才有如今体面。”

    如于连生所料,他毫不意外,今日见到南华姑姑时,他心里就想过,南华姑姑说自己是个奴才丫头,可是偏有现今的体面,连戴权都对她和颜悦色,那么绝非是普通丫头,若不是极得上头倚重,便是曾经做过什么忠义之事。

    李太监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只跟圣人从潜邸中出来的人才知道。”

    于连生忙起身给他倒茶,道:“请公公说说,我也好心里明白。”

    李太监喜他这份眼色本事,便道:“南华姑姑原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头,打小就生得伶俐标致,针线又好,听说皇后娘娘那时还是皇妃,本打算给她开了脸儿呢,若是那时候开了脸儿,现在就是一个娘娘了,真真可惜了。”

    于连生道:“我瞧着南华姑姑倒不像有什么可惜。”

    李太监笑道:“那是当然,她是圣人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为了救圣人,如何落得动弹不得的下场?不光圣人心里记着她,皇后娘娘也十分感激她,她在宫里虽然没有什么身份,可是地位是实打实的,就是贵妃见了,还得问一声好呢!”

    于连生听到这里,疑惑略解,道:“怪不得戴公公去了,南华姑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李太监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总有七八年了罢?圣人刚刚大婚没多久,有了自己的府邸,不想一日书房忽然走水了,门口缸里的水不够灭火,偏生那日前头设宴待客,忙碌得不得了,后院就那么几个丫头,个个胆小怕事只知道哭,人心惶惶之际,可巧南华姑姑路过,闻得圣人进去后着火的,如今还没出来,就把缸里最后一点水倒在自己身上,冲了进去。原来圣人在里面已被浓烟呛昏了,火势差一点点就烧到了圣人身上,南华姑姑脱□上湿透的衣衫掩住圣人的口鼻,硬生生将圣人从火海里背了出来。”

    于连生听得惊心动魄,若果然如此,难怪南华姑姑会得戴权如此敬重了。

    只听李太监又道:“只可惜将及门口时,一根烧断的横木掉了下来,南华姑姑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头晕眼花手脚酸软,又背着圣人,迈不出门槛,你知道越是尊贵的人家门槛越高,偏是这门槛碍了事儿,她当机立断,把圣人抛给门外已经赶来的侍卫,自己被横木砸到了脊骨,虽然立即被救了出来,但是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此瘫在床上。”

    于连生一脸敬佩,道:“南华姑姑真真是有胆有识!”

    听到这里,他已然明白了,那场火势必然不是无故走水,定然是涉及到了夺嫡之争。

    李太监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道:“南华姑姑救了圣人一命,感激她的人何止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平素待她十分亲厚,圣人登基后也额外照应,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自己十一岁被卖作丫头给哥哥娶亲,她哥哥说过几年后就为她赎身,所以这一辈子就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圣人打发人去她老家,不想他父母哥哥早就没了,只剩下那个眼下还在寻找的妹妹。”

    于连生心中一动,问道:“南华姑姑似乎是姑苏人氏?”

    倘或他没有记错的话,雪雁也是姑苏人氏,不过她自小被卖到林家,早已不记得家住何处,父母何人,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李太监点了点头,道:“正是姑苏人氏,凡是晓得南华姑姑的人都知道。但是见过南华姑姑的人不多,外面的达官显贵极少有人知道她。南华姑姑说,她父母哥哥答应过她好好照顾妹妹,谁能料到她父母哥哥一病死了,寡嫂贪啬,竟将她才五岁的小妹妹卖掉了。”

    于连生听了,不再言语。

    他不知道雪雁是否是南华姑姑的妹妹,在宫里也不敢多说什么,打算下一回见到雪雁时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兄弟姐妹,若是的话,有这么一个姐姐,对雪雁大有好处。

    雪雁丝毫不知于连生进宫后见到了这么一个人物,而且和她颇有瓜葛,她如今正在赖家,同赖嬷嬷和赖欣荣两人说闲话,黛玉定了显赫之家,名门之后,她这个贴身大丫头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了。

    欣荣已定了亲,是个举人,原本预备今年成亲的,不想老太妃薨了,只得往后挪。

    赖嬷嬷摩挲着雪雁的手,道:“林姑娘已经定下来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是跟着林姑娘嫁过去在周家嫁个管事,还是在林姑娘出阁之前放出去自行配人?”

    雪雁落落大方地道:“早着呢。姑娘若是十五岁出阁,我跟过去过两年再出去。”

    总得将那笔财物交还给黛玉,她方能功成身退。

    况且,见的人多了,知道的也多了,这里只有一个黛玉能和她说得到一处,别人怕是很难懂她了,她不想为了嫁人就随便找一家,与其如此,倒不如干干净净的,何等自在。

    她前世没有结婚,今生不成亲依旧还是过日子。

    对于雪雁的漫不经心赖嬷嬷微感可惜,以雪雁的品貌才气,也能和欣荣一样嫁个读书人呢,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就是名正言顺的官太太了,有黛玉夫家倚靠,必然步步高升。

    赖嬷嬷又问道:“你们姑娘的嫁妆料理得如何了?”

    雪雁笑道:“就差些药材和首饰了,以及一些零碎东西,药材在山海关置办了好些,首饰和零碎物件再说罢,现今姑娘的荷包手帕等小物件都由紫鹃姐姐带着人做活,几个月就得了,就是衣裳鞋袜暂且不急,姑娘还在长身量呢,等到出阁前两个月做也不迟。”

    赖嬷嬷点头道:“倒好,你们姑娘比别的姑娘强些,她们还没动静呢!”

    提到迎探惜三人,雪雁幽幽一叹。

    欣荣问道:“听说府里现今由三姑娘做主,让底下的婆子承包了园子各处的庄稼花草?”

    雪雁忍不住一笑,道:“还是跟你学的呢!”

    欣荣撇了撇嘴,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做主?咱们家里的园子承包出去,是祖母的意思,一年到头不必花费银子修整园子,倒还有二百两银子的剩,真真是两全其美。三姑娘听了咱们家的法子如此行事,怕是不成,那府里的奴才,没被选上承包的人纵然得了一点好处,可到收成的时候见承包的人得的更多,如何肯甘心?我瞧着,必不能长久。”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以往掐个花儿朵儿什么的没人管着,现今个个都当做宝贝似的,除了供奉各房的东西外,余者皆不许人碰,那些糟蹋惯了的大小丫头们如何肯甘心?

    赖嬷嬷道:“三姑娘是个精明有志气的,只是可惜了,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雪雁一哂。

    又说了一回闲话,告辞而去。

    至次日一早,雪雁正在对镜理妆,因见她穿着白绫子薄棉袄,外面罩着丁香紫的绣花背心,底下系着一条同色裙子,配着腕上的紫玉镯,风致嫣然,淡雅宜人,黛玉不禁啧啧称叹,站在她身后上下看了一回,道:“你穿红好看,穿浅也好看,真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雪雁将白玉簪子插在发间,头也不回地道:“这话只配用在姑娘身上。”

    话音一落,听到外面热热闹闹,黛玉便问出了何事。

    小荷进来道:“因朝廷有命,凡是有爵之家不许筵宴音乐,但凡家中养了男□伶的,都一概蠲免遣发,东府里大奶奶来问太太的意思,不想只有四五个人肯走,剩下都不愿意回家,说回去了也会被卖,所以老太太正在分给各房,叫姐姐去一个领来呢。”

    雪雁不想要藕官,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黛玉已经定亲,身边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她。

    容嬷嬷见状即明,和她深有同感,道:“你不好开口,让我去。”

    黛玉忙嘱咐道:“嬷嬷告诉老太太就说是我不要的。”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果然见到贾母正在把几个小戏子指给各房,只留下了文官自使,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黛玉,大花面葵官和小花面豆官送了湘云和宝琴,老外艾官给了探春,尤氏则将老旦茄官要走了。

    几个小戏子纷纷扰扰地过来给贾母磕头,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个个喜笑颜开,她们早就想进园子了,别人还罢了,独宝玉喜得上蹿下跳,拉着芳官不放,又说这个好,那个伶俐。

    见到容嬷嬷过来,贾母笑道:“怎么劳烦嬷嬷亲自来了?不拘打发人领了藕官去便是。”

    容嬷嬷行了礼,含笑道:“屋里都忙着,也就我一把骨头清闲,闻得老太太分丫头,姑娘叫我过来告诉老太太一声,我们屋里人多,丫头尽够使了,再添一个人倒不好,又恐别的大小丫头欺负她新来的,因此竟是老太太留着使唤罢!”

    贾母见容嬷嬷出面,便知她们必有思量,想了想,便依了。

    藕官身量苗条,容色清秀,举手投足间更一种风流味道,宝玉心中十分喜欢,闻得容嬷嬷此语,也恐当差日久的大小丫鬟欺负藕官年纪小,忙扭股儿糖似的猴在贾母身上,百般央求道:“老祖宗,不如给我了,横竖怡红院阔朗,藕官去了,还能和芳官作伴,先前凤姐姐从我那里要了小红去,现今还缺一个人呢!”

    贾母笑着搂他在怀里,道:“好,好,好,你既要,就带了芳官和藕官去。”

    宝玉登时喜笑颜开,果然亲自带了芳官和藕官回去,命人不可欺负了她们两个,惹得怡红院中一干人十分不悦,又见她们两个年纪小,性情高傲,自打进了怡红院,万事不管,万事不做,只顾着和园子里的丫头婆子口角吵闹,故此极厌恶她们,又有一干人知道她们唱惯了戏,不惯针黹女工,宝玉怜她们天真无邪,倒也不加以责备。

    只是园子里却就此热闹了起来,没有一天不生出十几件事来,清明那日藕官偏又惹出一件烧纸的风波,因宝玉护着,婆子方不得已讨饶,只是到底记恨上了。

    紫鹃道:“亏得咱们房里没有要藕官,倘或留下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岂不是姑娘之过?”黛玉住在这里都不敢为父母烧纸祭祀,藕官胆子却大得很,哪里知道厉害。

    雪雁同样庆幸不已。

    转眼到了送灵之日,贾母邢王夫人等俱要出门,只带了大小六个丫头并管事媳妇,剩下鸳鸯和玉钏儿在家,将上房锁了,只带着丫头婆子在下房歇息,赖大添了许多人上夜,关门闭户,只走西边小角门,唯有王夫人大房后面有姐妹们进出,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又都在内院之中,没有关门落锁,余者处处安插妥当。

    雪雁顿觉府里清净了许多,剩下的只有园子里热闹非常,黛玉也不能和闺阁密友们筵宴来往,她们这一房平素在家绣活,除了去李纨处坐坐,或往栊翠庵一游,别处都不肯去了。

    这日清晨,外面下了一点微雨,映衬着玉堂富贵,十分好看。

    雪雁捧着两盆鲜花放在纱窗外面的窗台上,黛玉亲自动手,将帘子放下,拿狮子倚住,隔着纱窗问道:“你看看大燕子回来了没有。”

    雪雁笑道:“天还有些寒气,想是再过几日就该回来了。”

    黛玉点点头,只盼着燕子早些儿带来江南的春意。

    雪雁转身上了台阶,忽见赖嬷嬷打发人来叫她,慌慌张张的,不似平常,道:“姑娘,老太太叫你去呢,快些过去,车子已在外面等着了。”

    雪雁笑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心急火燎的?等我换件衣裳。”

    来人扯着她道:“快别换衣裳了,先过去罢。”

    雪雁只得扬声告诉黛玉一声,然后随着来人坐车到赖家,刚一进门,就见欣荣拉着她道:“你们姑娘的公公被弹劾了。”

    雪雁大吃一惊,忙问道:“几时的事儿?”

    赖嬷嬷坐在上头,皱眉看着欣荣无措的样子,低声斥责了两句,方对雪雁道:“就是今儿一早的事情,不少官员纷纷弹劾,还说到了旧年老圣人在位外放时的事儿,总之,也不大清楚,老圣人大怒,已经将周大学士下了大狱了,又派心腹审讯。”

    作者有话要说:雪雁的身世终于呼之欲出了,木有高贵身世,木有狗血来历,虽然有个姐姐,却也不会有依靠她做什么。

    本来今天想更二万的,可惜速度有点慢,没写到,所以就更这些吧(^o^)/~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8359/ 第一时间欣赏红楼小婢最新章节! 作者:双面人所写的《红楼小婢》为转载作品,红楼小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红楼小婢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红楼小婢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红楼小婢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红楼小婢介绍:
穿越谁不好,偏偏穿越成最悲剧女主角的贴身丫鬟。 她叫雪雁,陪着林黛玉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到了荣国府沦为紫鹃的副手,做些跑腿的活计。 作为现代新女性,她怎么能让自己继续悲剧下去? 于是,保护好林黛玉嫁个良人,然后自己脱籍离开,广置田,多存粮,当个小地主。红楼小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红楼小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红楼小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