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事关重大(上)
张焕是第一次来开阳郡,一路上整整行了四天,第四天黄昏时,张焕在三千铁骑的护卫下终于抵达了这座韦家经营了十几年的老巢。
此时的开阳郡已是风云聚会,大唐第二号实权人物左相裴俊在五日前抵达,与他同来的还有新入阁的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勉,其他还有户部侍郎裴佑吏部侍郎崔寓兵部侍郎李涵御史中丞颜九度,另外,礼部侍郎崔贤则代表其父大唐右相崔圆前来。
当然,作为地主,大唐第三号实权人物兵部尚书韦谔会在,其次,尚书右丞韦诤少府寺卿韦度等等韦家重臣也赶到了开阳郡。
由于张焕和段秀实都将是亲带重兵前来,为防止万一,在五天前,韦谔更是从陇右各地调集了八万重军,分别驻扎在开阳郡的各属县中。
至今为止,开阳郡还从未有过如此多朝廷重臣会聚一堂,实在是因为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谈判,崔家以及裴家的大军皆已抵达汉中,只等韦氏军到来便可兵蜀郡,然而,韦家出兵的关键,就在这一次谈判能否达到预期目标
张焕尚在五里之外时,便有飞骑禀报了韦谔,按照事先安排,张焕与段秀实的军队都将驻扎在两里外的军营内,他们本人则可率领五百人护卫入城。
张焕行至城门,老远便见一群官员等候在那里,他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
在城门处迎接张焕之人,正是兵部尚书韦谔亲自出马,从年初朝会以来,韦谔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看见张焕了,或许是张焕留了胡子的缘故,只觉他比年初又成熟了许多,和两年前那个逸兴瑞飞的年轻人完全判若两人,他的目光变得平静而深沉。喜怒已不形于色,在他身上已经隐隐有了一方诸侯的气度。
韦谔看见张焕,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的儿子韦清,他也是一天到晚阴沉着脸,官至主客员外郎,京中许多人都说他性格深沉,是世家年轻人中楚翘,连韦谔自己也觉得儿子很不错。真的是许多年轻人都比不上,可今天见到张焕。韦谔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差在哪里。
韦谔忍不住微微一叹,他也是过来人,他其实很清楚,在长安这个金粉乡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s只有在艰苦的环境里才能磨练出大材。自己的儿子就是太顺利了,都不是靠自己努力得来,以至于他身上缺少一种让人敬畏地威严。
正想着,张焕已经走了上来,他笑着向韦谔拱手施礼,韦尚书竟然亲自出城来迎,张焕担当不起啊
韦谔呵呵一笑,连忙回礼道:哪里哪里难得张都督第一次来开阳郡,我若招待不周。就怕都督下次再不肯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皆一齐大笑起来,这时,韦谔一眼看见了张焕身后的裴明远,他不由一怔。
略有些惊讶道:这不是裴相国的五公子吗
张焕连忙笑着将裴明远拉上来。向韦谔介绍道:裴明远现在已是我河西军中判官,这次是随我一同前来。
裴明远从回纥回来后。张焕便毅然提拔他为西凉军判官,判官一职相当于军中的机要秘书,十分重要,但张焕却十分信任他,并不因为他是裴俊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便提防他,裴明远也感受到了张焕的诚意,渐渐地他也将自己视作为河西一员。
见韦谔惊讶,裴明远连忙深施一礼,侄儿在春天时便来河西了,未能来拜望世叔,请世叔谅解。
韦谔见裴明远气度从容,他不禁感慨不已,回头对张焕叹道:早知道我也让韦清到都督那里去磨练一下,省得他在京中整天去参加那些无聊的应酬。
参加应酬也是为了积累官场人脉,世叔对韦贤弟倒不用过于苛刻了。
两人只管站在城门前寒暄,这时,站在韦谔身后的韦诤却忍不住了,他站出来笑道:大哥让张都督一直站在寒风之中,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韦谔恍然大悟,他见太阳已渐渐落山,便拉着张焕笑道:今天我与裴相国置办了薄酒,专为都督洗尘。
多谢了,不知段老将军是否已到
他中午时已到,届时都督也会见到他。
两人边走边说,便进了开阳城
夜幕渐渐降临,十月中旬已是初冬,天空灰蒙蒙地,到处是一堆堆结了白霜的落叶,夜晚地冷气使凝然不动的空气更增添了几分严寒,偶然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胡杨叶便猝然脱离树枝,像一群飞鸟一般,在空中飞舞。
虽然外面寒冷,但韦府的贵宾堂内却通明温暖如春,这是一个可以容纳百人地大堂,堂内雕梁画栋,无数名瓷名画充斥其中,这时已经摆下了数十席,席间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
来陇右参加这次会议地大唐重臣济济一堂。
大堂两边墙角坐了十几个乐师,一队舞姬正在场中轻舞,丝竹声婉转悠扬,场中长袖善舞,身姿轻盈优美,而十几名侍女如蝴蝶般在席间穿梭上菜,在每一个客人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斟酒布菜笑语盈盈。
裴俊与韦谔坐在主席,而左右分两排席位,右面一席之是太子詹事李勉,左面一席之是代表崔圆出席的礼部侍郎崔贤,张焕则坐在李勉之次,在他正对面便是朔方节度使段秀实,在张焕左边是吏部侍郎崔寓,而段秀实的左面则是崔小芙特使李翻云。
一般而言,在重大的谈判之前总要有一个宴会,这既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但也是谈判的预演,席间都会让人看到许多微妙的安排,就是一些看似不起眼地安排往往就会决定谈判是否成功。
比如,这次谈判明明只是河陇地区三家人的一次小型协商会,这就好象一家主人要出门一趟,特地关照一下平时关系不好的左邻右舍,让他们不要趁机来家中破坏,这种关照最多也只需要一个里正地保之类的人来做担保或居中调解,实在不必要让更多人来参与。
但今天在宴会上露面的,有三个内阁辅臣四个六部侍郎,还有太后特使御史中丞尚书右丞少府寺卿等等,几乎大唐一半地重量级官员都会聚一堂,这其实就是在向张焕和段秀实二人施加强大地政治压力,警告他们这次缔结协议的严肃性以及违反协议地严重后果。
而这,就是崔圆和裴俊为了让韦谔放心出兵所下的最大赌注。
虽然每个人身边都有美貌如花的美娇娘,但明显在这些久见世面的官场老手面前没有半点润滑剂的作用,他们每个人或是低头喝闷酒,或是互相交头窃谈,大堂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张焕向段秀实遥遥的敬了一杯酒,这还是他们两年来的第一次见面,上一次是在西受降城,他们合作干掉了朱希彩。
段秀实至今依然效忠崔小芙,崔圆对于他并不是太在意,这个近乎狂热的保皇党人随着年纪增大而更加固执,甚至有一点偏执狂,他根本不理会什么朝廷政令,但若是太后懿旨,就算是让他解散灵武军,说不定他都会遵照执行。
所以崔圆便特地向崔小芙讲述了这次讨伐朱的重要性,在事关大唐社稷安稳面前,崔小芙也抛开对崔圆的不满,下旨命段秀实不得拖这次南征的后腿。
段秀实见张焕向他敬酒,他微微举杯回敬,适才未入席之前,段秀实从李翻云手中得到了太后崔小芙的密旨,密旨中指出朱将危害到大唐的社稷,希望段秀实在韦家出兵后不要趁机夺取陇右。
对太后的旨意,段秀实心中苦笑不止,自家事自家知,莫说朱与他有杀父之仇,就算他段秀实有这个心,他又拿什么去夺取陇右
段秀实和张焕的处境略有不同,张焕占据武威有收复大唐失地的大义,又有裴俊的物资支持,所以能够迅展,而段秀实得灵武纯粹就是钻了韦谔围剿张焕的空子,韦谔一直就对他恨之入骨,在延安郡和会郡布下重兵围困他,再加上段秀实个人性格问题,他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后援,故段秀实这一年多来,一直就被粮食问题而困扰,而且没有展的空间。
一年前,段秀实以三万人占领灵武郡,而现在逃兵加上伤兵,他手上可用的兵力已锐减到不足一半,若不是韦谔担心张焕援助,他早就出兵攻打灵武了。
所以,无论是崔圆还是裴俊,或是韦谔,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次陇右协商,段秀实不过是个配角,真正要防备攻击陇右的是河西张焕。
张都督,我敬你一杯说话的是坐在张焕右之人,刚刚入阁的太子詹事李勉,他曾是豫太子的坚定支持。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事关重大(中)
这次会商从安全上考虑,裴俊等一班重臣都住在韦府之内,而张焕和段秀实则另有住处,张焕住在离韦府约两里的一处独立府宅中,由他带入城的五百亲卫严密护卫。
夜色寒冷,没有一丝风,灰蒙蒙的浓雾将周围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只偶然听见苍老的树木出沙沙声,仿佛是它们对寒冬将至的一声叹息。
张焕离开韦府向住处走出,三百骑兵举着高盾分三层防御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与张焕并驾驰行的,还有太后特使李翻云。
李翻云仍然习惯性地穿着一身道袍,她脸色苍白,显得消瘦了很多,更给人一种冰冷而无法亲近的感觉。
“大姐,我几天前已经做父亲了。”张焕微微笑着,脑海却在回忆那个粉红的小家伙,他心中充满自豪感,仰头长长地吐了一口白气。
李翻云还沉浸在她的思路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张焕的话,只是随口应和,“哦!”
走了两步,她猛然惊觉,“什么!你说什么?”
“我有儿子了。”张焕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迟钝略略不满。
李翻云终于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眼睛里蓦地迸出一道异彩,苍白的脸上也焕出了勃勃生机,“是男孩儿!”她喃喃自语,这是他们家族中生命的再一次延续。不知父亲九泉之下知道这个消息该如何欣喜若狂。
良久,她激动地心情略略平静,连忙问道:“他叫什么?”
“他叫琪,现在叫张琪,或许有一天他会改名叫李琪。”
“琪?”李翻云低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她取出一颗散着淡绿色光泽的珠子,珠子镶在一只玉托上,可以随身携带,她递给张焕道:“这颗辟邪珠是父亲给我的。我再送给侄子,算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多谢了!”
张焕接过珠子收好,又笑了笑道:“太后可是有什么话让大姐带给我?”
李翻云点了点头。“太后希望你这一次以大局为重,能让官兵全力围剿朱匪,不要生出什么事来。s”
说到这,李翻云又瞥了一眼张焕。见他面无表情。又继续道:“作为补偿,太后事后将加封你为河西节度使。”
张焕笑了一下,加封河西节度使要内阁同意才行,崔小芙既然能说得如此确凿,那就说明她与崔圆已经达成了共识,这其实也就是崔圆的意思。
沉默良久,张焕忽然问道:“大姐对这次朱造反怎么看?”
李翻云仿佛知道张焕要问她此事,她微微一叹,“安史之乱时我还小。又深居皇宫,很多悲惨的事情我都不知晓,但我母妃却不幸在乱军中流落民间,从此音信渺无,我虽然知道这是你的一次机会。但我也不希望第二次安史之乱重演。朱此人我接触过,他曾对崔相无比忠诚。可现在他却将矛头对准崔相,足见其狼子野心,再见其屠杀成都富户的残忍,我便能下断言,若此人坐大,将是整个大唐的不幸。”
李翻云语气虽然平淡,但她眼睛里却闪烁着很难在她脸上看到地熠熠光彩,她忽然扭过头,紧紧地注视着张焕,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无论如何都要忠于大唐!”
“忠于大唐。”张焕淡淡一笑,他什么时候不忠于大唐了?
韦谔的书房里光线明亮,两只烧得正旺地炭盆使房间温暖如春,墙角的香炉袅袅飘着青烟,整个房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檀香味
房间里只有韦谔和崔寓两人对坐喝茶,他们二人已经成为亲家,韦清将在新年前迎娶崔寓长女崔敏
崔寓年纪五十不到,他是崔圆的堂弟,长相十分富态,他心性宽和,在朝中颇有人缘,由于他是吏部侍郎手握重权,因此他实际上也是崔家地二号人物,不过崔庆功却十分嫉恨他,一直便与他不和。
崔寓见韦谔从宴会起便始终忧心忡忡,他便笑着安慰他道:韦兄请放心,我临走时大哥曾说过,如果张焕肯来陇右赴会,那这件事就成功了**分,而且我已得到授权,只要张焕地要求不过分,我们尽可答应。”
韦谔却摇了摇头,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河西已经生异动,张焕自顾不暇了,他哪里还有心思谋取陇右,我不攻打他,他就谢天谢地了,崔贤弟实在不必再给他太多让步。”
韦谔的话让崔寓一惊,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追问道:“河西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那是因为他张焕把事情捂得严。”韦谔有些不屑地道:“他太贪心、太急于求成了,竟将党项人引入河西,结果是引狼入室,党项拓跋家族已经看中武威这块肥美之地,他们要取张焕而代之。”
这个突来的消息让崔寓又惊又喜,惊是党项人竟到了河西,这事他一点都不知晓,估计崔圆也不一定知晓,而喜却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崔圆交给他的谈判底线,封张焕为武威郡王,就不必拿出来了,尽管张焕实际是宗室身份,但朝廷并不承认,所以如此年轻便做到郡王,他这个吏部侍郎是绝不愿意的。
“韦兄的消息可属实,可有什么依据?”崔寓为人比较谨慎,他再一次确认道。
“我在武威安有探子,自然知道消息,再,我一直就在关注党项人的动向,他们分裂成东西两支,西支拓跋家族的党项人渡过黄河去了河西,后来被张焕引入河西,或许他是想填补河西地人口不足,但我与拓跋家族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就知道河西迟早会因党项人而生内乱,所以消息一传来,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他的报应。”
说到这里,韦谔难以抑制眼中的笑意,崔寓却陷入了沉思,武威并非张焕一人的武威,若丢了大唐这唯一一块河西地土地,不仅张焕,恐怕相国也难以向国人交代,他嘴唇动了动,见韦谔一脸喜色,这句话便没有说出
沉默了一下,崔寓沉声问道:“既然韦兄判断张焕出兵陇右地可能性不大,那还为何一直愁眉不展呢?”
这句话仿佛一盆水,一下子便将韦谔刚刚生出的喜悦浇灭了,韦谔地脸阴沉下来,极为不满地道:“这就得问问崔相国,为什么征南大元帅会是崔庆功,难道这真是我大唐无人,还是在这种事关社稷安危的大事上也要考虑家族利益?”
韦谔的话十分尖锐,崔寓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道:“这并非是我大哥想让他去,而是事不得已,他也没办法。”
“为何?”韦谔不露声色地问道。
崔寓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负手来回踱步,他在考虑要不要给韦谔说,毕竟这是崔家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从崔寓的本意他是不愿说的,但他又不愿意让自己的大哥背上任人为亲的骂名,犹豫了良久,他才缓缓道:“崔庆功也是个能带兵打战之人,尤其是他长期掌管金吾卫和山东军,使他在崔家的军队里有着很高的威望,如果一下子换了别人,大哥担心在短时间内将帅无法配合,从而军令难以执行,希望韦兄能理解,毕竟出兵时间太短,很多事只能从权。”
崔寓说得很含糊,但韦谔却有点听懂了,也就是说如果不让崔庆功挂帅,他就会从中阻挠,从而使南征的事困难重重,所以,崔圆才不得已让他为大帅。
但如果深想一层,那么在崔圆不得已的背后,就说明他在崔家内部并非是一手遮天,崔家的军权很大程度上被崔庆功所掌握,所以崔圆不得已才让他挂帅,是这样吗?
韦谔不由冷冷地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他崔圆自找的,就因为崔庆功是崔圆的亲弟,所以他在崔家一直掌握军权近十五年。
想到这,韦谔用丝毫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我不管崔相国有什么样难处,但如果是崔庆功为征南元帅,那韦家军就不能交给他。”
崔寓连忙上前解释,“这一点请韦兄放心,这次南征崔庆功是主帅不错,但韦、裴两家可自定一名大将为副帅,统帅自己的军队,裴相国指定的副帅是代州都督张光晟,韦兄也可以指定一员大将为西路军统帅,三军只是配合作战,并非崔庆功一人独裁。”
“那好,我就亲自为西路军统帅,我要和那崔庆功较一较力,看谁先灭了朱?”韦谔傲然一笑说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事关重大(下)
就在陇右诸人为韦家出兵而紧锣密鼓斡旋之时,朝廷屯大军于汉中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成都,朱得到这个消息之时,他正在洗脚,两名貌美的侍女一左一右小心地服侍着他,虽然朱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们二人都已经感受到了朱即将爆的炸雷。
两女竟不约而同地如浑身筛糠一般抖了起来,朱的目光慢慢地向她们看去,他眯着眼睛问道:你们怎么了
两女一齐跪下,求老爷饶命她们牙关打架,话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已经说过不杀你们。
朱笑了,他摸着她俩的脸温柔地说道:我一向守信,你们怎么不相信我
谢老爷谢
话没有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两颗美人头同时掉入了脚盆之中,两双猛然睁大的美眸里还带着一丝被主人饶恕的狂喜。
朱站起来望着两双不瞑目的眼睛冷冷道:我对你们守信,可谁对我守信
他将刀归鞘,立刻厉声喝道:备马去南充郡。
南充郡郎池县外,六万朱滔的军队将这座弹丸小县团团围住,这座县城是迄今为止抵抗得最激烈的城池,六千军民一起上城搏守,有白苍苍的老人有身高尚不及车轮的孩童,这是南充郡的咽喉之县,有三千驻军,城池也修得十分高大坚固。
朱滔的军队已经攻打了三天,死伤近万人,南门几度易手,依然没有攻下这座小城。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朱滔站在一处山丘上。眉头皱成一团,这样激烈的抵抗是他们起事以来从未遇到过的,难道他们还不够仁慈。除了收取官仓以及官员由他们改派以外,百姓几乎都秋毫不犯,他朱滔甚至还去祭拜圣人庙。
为何到这里就行不通了呢他疑惑地望着远处浓雾笼罩下的城池,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缘故。
大将军来了几名士兵地提醒声打断了朱滔的思路,他回头望去,只见大哥朱驰马冲上了小丘。
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肯投降朱来到兄弟身旁,远眺城池冷冷道。
朱滔一怔,连忙问道:大哥知道原因吗
当然朱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朝廷已经定我们为匪。几十万大军已经聚集汉中,准备征讨我们,南充郡刺史得到了消息,自然不肯投降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兄弟,断然下令道:所有大军一齐压上,半天内拿下城池。拿不下,校尉以上军官皆斩。
朱停了一下,又一字一句道:拿下以后,城内男女少一概杀光,鸡犬不留
大哥不能朱滔大急,这样你会失去民心的。
老子要民心有屁用,老子只信天。s朱粗暴地打断了兄弟话,他大声吼道:传我命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敢抵抗地城池。一旦攻破,给我屠城三天
轰隆隆的鼓声猛然敲响,鼓声响彻天际,黑压压的朱军如铺天盖地的黑幔,又仿佛暴风雨将至的乌云,向这座弹丸小县席卷而去,他们暴烈简直要将这座城池压为齑粉。
朱冷冷望着大军攻城,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残酷的笑意,喃喃道:崔圆,既然你想置我于死地。那我们就走着瞧
陇右,第一轮与段秀实的谈判已经结束了,按照段秀实提出的要求,朝廷在今后每年都将向灵武郡提供三十万石粮食,同时。韦家将取消对灵武郡封锁。并正式承认段秀实对灵武郡地占有。
在此条件的基础上,段秀实承诺永不向南进军。他与韦谔分别在互信合约上签了字,同时,裴俊以及崔贤代表右相崔圆,李翻云代表太后崔小芙,都在合约上签了字。
下一轮则是韦谔将和武威郡都督张焕的谈判,谈判时间定在次日上午。
中午时分,张焕在三百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开阳郡有名的席家酒楼,席家酒楼紧邻开阳郡最大的商市旁,生意十分兴隆,不过今天席家酒楼早早得到了消息,在两个时辰前便已关门歇业,专候贵客上门。
数百名士兵在大堂用餐,张焕和杜梅则在掌柜的引领下进了内室,掌柜姓王,约四十余岁,进了内室,王掌柜立刻关上了门,他躬身向张焕深施一礼,属下参见都督
不必多礼。张焕摆了摆手笑道:你们每次都用鸽子给我送信,我可怎么没见酒楼附近有鸽子
这时,旁边地杜梅笑道:都督有所不知,鸽子养在城中很容易被现,所以我就命他们将鸽子养在乡下,那里不会有人注意。
张焕赞许地点了点头,杜梅考虑问题果然细致,他笑了笑便直接进入今天的主题,问王掌柜道:我听说韦谔调集了八万大军,驻扎在开阳郡附近,你们可探得这些军队是从哪里调来
从这次崔圆出兵紧急来看,韦谔一旦和自己达成协议,就会即刻出兵,他不会再重新调兵,极可能就从现在聚集在开阳郡的八万军中派兵,所以只要知道他在陇右各地的调兵情况,也就知道了他以后的防御部署。
掌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了一下便道:陇右各地的消息还未全部送到属下这里,属下现在只知道从金城郡调来了三万军。
金城郡有常驻军四万人,调来三万,那现在还剩下一万人,张焕沉吟一下便对杜梅和王掌柜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们要让所有弟兄都时时关注,不仅是要留意现在调兵情况,还要注意他以后的军队调动。要把最新情报送与我。
是属下遵令。
这时,外面大堂里的士兵已经开始大吃大喝,热闹非常。而张焕面前的案几上依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笑道:事情已经交代完,可以给我上菜了吧
王掌柜恍然大悟,他慌慌张张跑了出去,片刻,各种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张焕招呼了一声杜梅,寒生。一起来吧
他拿起筷子,却不见杜梅的动静,不由诧异地回头望去,只见他站在窗口,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张焕放下筷子,慢慢走了上去,你又现了什么
都督你看杜梅一指正对商市大门地一条街上。张焕顺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十几个男子赶着大群马匹走来,而在一百多步外,又有几人也赶着大群马匹而来。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张焕知道杜梅考虑问题和常人不同,他必然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都督现没有,这些马大多毛色杂乱,都是些劣马,哪有马贩子卖这种马的我怀疑这些马都是农家自己干活种田的马。
走看看去。张焕忽然有了强烈地兴趣,他顾不得吃饭,一把拉着杜梅便向外走去。
商市占地近百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各种大宗物品皆按区划分,张焕一行人在最东面的一个角落处找到了马匹交易市场,正好看见了刚才的两群被赶进了马厩。
都督,等一下。杜梅拦住了张焕,他指了指张焕身上地军服笑道:让我去问吧省得打草惊蛇。
张焕会意,他点点头,和十几个士兵闪到一旁,只见杜梅背着手。象一个买客似的,东问一问,西看一看,很快,他便转了回来。有些得意地对张焕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早晨开始就有人大量收购马匹,原来这些劣马最多值十贯钱一匹。现在却卖到二十五贯,都督说说看,这会是谁在大量收购马匹
张焕笑而不语,这还用问吗尚未谈判,某个性急的韦家人便已经将底线泄露了。
张焕刚回到酒搂,一名亲兵便匆忙迎上来道:都督,适才有人来报,裴相国已在府中等候。
知道了,让弟兄们快些吃,准备回去。
从张焕昨日来陇右到现在,他和裴俊还没有单独说过话,他也知道,所谓谈判不过是一个过场,双方进行签字立约,而真正的谈判却是在事前完成,就比如这一次,他不会和韦谔有什么面对面地唇枪舌战,双方的底线和让步都将由裴俊来居中完成。
所以今天裴俊来,自然就是和张焕达成条件。
这次朱造反,使崔圆已经唾手可得的内阁优势意外丢失,它导致了大唐宗室的第一次入阁,李勉虽然是中立身份,但他一向支持崔小芙,崔圆主张完全架空皇权的观点,他则持坚决反对地态度,也算得上是个保皇党人。
于是,裴俊便成了这次内阁重组地最大得益。
此刻,这位大唐左相正坐在张焕房内悠闲地看书,门口忽然传来了张焕的笑声:岳父大人可知,莹儿业已产下一子。
裴俊一怔,他立刻放下书,站起来惊喜道:莹儿现在可好
张焕走上前,深施一礼,笑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她们母子平安。
裴俊兴奋得直搓手,他连忙拉着张焕地胳膊让他坐下,我本来也想问你莹儿的情况,正担心不已,贤婿却给我送来了好消息,大快人心啊
张焕苦笑了一下道:这次我来陇右,实在是时间紧迫,我希望今晚便返回河西,不瞒岳父大人,我放心不下武威。
裴俊一怔,脸上的喜色渐渐消去,他沉声问道:究竟生了什么事
张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犯了一个大错,不该答应党项人到流沙河淘金的请求。
宣仁二年十月中,张焕被朝廷正式封为河西节度使,与此为条件,他与韦谔达成了和解协议,他答应在韦家军南征蜀郡之时,决不趁虚进攻陇右,并坚决支持朝廷平定朱造反,为此他特地支援南征地韦家军二千匹战马,作为他对这次朝廷剿灭朱匪的支持。
十一月一日,大唐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剑南开去。
老高求月票小品:水浒新传第二幕武松杀嫂
武松归家,急开电脑登6起点,寻到景阳虎所作一书,不料保底月票已无,松愕然。
须臾,大郎卖饼归,见状笑曰:金莲喜食番茄炒蛋,票已替汝投给盘龙矣
松怒:吾将高v账户借兄时,兄再三保证,不动吾保底月票,吾已许之景阳虎,今兄之所为,让弟信用何立
大郎正色斥曰:手足之情,尚不及一虎乎
松含恨乃止。
是夜,松难眠,披衣望月长叹,感于景阳虎高义,思量再读十五两银子yy书,凑一张月票给他。
忽闻兄嫂房内有声息入耳,老娘本月欲投三张月票盘龙,叫汝弟再给账户冲些银子。
大郎有愧于弟,不愿再言。
汝不说,房事禁绝。
手足断,可克隆;夫人去,大郎愁,为夫说就是了。
松大恨,遂起杀嫂之心。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备战陇右
第一场雪已经悄然降临河西走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细细密密的雪粒不知疲倦地下着,一夜之间便将河西大地裹上厚厚一层银装。
大小河流都已经结冰,树木已经玉树琼枝,晶莹剔透,足有百里长的冰挂连绵不绝,让人仿佛置身于水晶世界,官道上行人稀少,往往要过几个时辰才会偶然出现一驾马车,运着一车炭,到武威去贩卖。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沉寂清晨,十几匹战马从西飞驰而来,沉重的马蹄声将官道两旁树枝上的积雪震得扑簌簌往下掉,运炭的马车急忙向官道旁避让,十几骑骑兵仿佛刮过一阵旋风,从马车旁一掠而过,很快就变成了一群小黑点。
难道又有什么紧急军情不成卖炭翁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又振奋起精神,加快度向武威城驶去。
虽然已是天寒地冻,但武威城外的大校场内却热火朝天,万名从各县聚集而来的民团正积极地操练,东面几个刀阵排列整齐,执盾挥刀喊杀声震天;而在西面则是骑兵训练地,几队骑兵在马上飞奔骑射,马从靶位数十步前飞掠而过,弩箭骤然从马上射出,或正中靶身,或偏离目标。
张焕在民团兵马使李双鱼的陪同下正视察民团兵的训练,这些民团兵除了没有穿盔甲外,已经和正规军没有区别,他们从九月起便开始集中训练,已苦练了近三个
训练的效果还不错,就不知道实战如何,记住,要强化训练他们服从军令,就算前面是悬崖峭壁,令不停,都得给我跳下去
属下遵命明日就带他们爬祁连山。
张焕见李双鱼一脸郑重。不由微微笑道:爬山可以训练他们的体能,不过不要真去走悬崖,我只是打个比方。
这时,张焕远远看见校场外的一条河流旁聚集有不少士兵,便向河边走去。
河宽约二十丈,河面上的冰已经凿开,腾腾冒着白气,河两边聚集有二千余名士兵,皆着上身,排列成数队。
一名军官红旗一摆。立刻有两队近千人一齐向河中奔跑,他们齐声大吼,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河。奋力向对岸游去。
张焕会意地点点头,问李双鱼道:他们坚持多久了。
回禀都督,从十月初到现在,所有人分成五批。s每天都要到河里泅水半个时辰。风雨不断。
张焕点了点头,我已命罗广正备齐盔甲,今天下午就会下来,明天起他们就带甲训练,穿上盔甲时,你要告诉他们,他们已经不是民团,而是正规西凉军了。
李双鱼大喜,他连忙问道:都督。难道是出兵陇右的时间到了
快了张焕凝视着远方奔行而来的十几个小黑点,他淡淡一笑道:我在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片刻,十几个黑点奔近,是十几名斥候骑兵,他们翻身下马。上前禀报道:启禀都督。河湟局势平静,没有军队集合迹象。且路面冰冻严重,大型辎重不能行走。
那黄河冰冻情况如何
黄河水面已经结冰,舟不能行,但大队人马通过尚须时日。
辛苦你们了。
张焕立刻回头对李双鱼道:你要加紧训练,出兵陇右就在十天之内。
说罢,他立刻上马返回了武威城,他刚到都督衙门,便见杜梅匆匆赶来。
都督,有蜀郡的消息杜梅扬着一卷鸽信兴奋道。
走进房内去说。
房内点有火炭,十分温暖,张焕坐下,从杜梅手上接过纸卷,这是他们安插在汉中地飞奴客传给开阳消息,再从开阳转到河西。
纸卷上只写了几句话,说唐军一路势如破竹,崔庆功已经收复巴郡,而韦谔的西路军势头更猛,已经攻克阆中郡,抢到崔庆功的前面。
而朱望风而逃,十余万人已退缩到梓潼郡一线。
都督,恐怕唐军形势不妙。
为何
杜梅苦笑一下道:一战未打唐军便占领十余郡县,朱真是这般无能吗我看他是在用骄兵之计,战线拉得越长,分兵就越多,而且进军太猛,恐怕后勤补给不上。
张焕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后勤倒不是问题,可以就地补给,关键是崔庆功和韦谔明显有意气之争,如果唐军败,那这就是败亡之根。
良久,他轻轻冷笑一声,让他们打去,我们办好自己的事就行。
他将鸽信扔入火盆中烧掉,便对杜梅道:让开阳内线行动,再轻慢韦家之心,一旦黄河结冰,我们就是立即行动
韦家出兵至今已近一月,河西局势一天天严重的消息被韦安插在河西的探子胡掌柜源源不断地送往开阳郡,与此同时,张焕向陇右求援的信也如雪片般飞往韦家。
韦谔已经亲自领兵前往剑南剿匪,韦家此刻在开阳郡主持大局的是韦谔的三弟韦度,他原是陇西郡刺史,今年被调为开阳郡刺史,韦度为人极为谨小慎微,他一切都按大哥临行前地部署来办,对于河西的求援他不理不睬,每天准时开关城门,亲自视察城内局势。
陇右原有军队十一万人,被韦谔南征带着六万,又有一万人担任后勤,转运粮草辎重,目前陇右地区还剩下四万军留守,主要部署在会郡及开阳郡两地,另外在金城郡也有五千军驻守。
一个多月来,韦度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张焕与段秀实不守合约,趁虚出兵陇右,所以他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获取河西及灵武郡方面的消息。灵武郡方面局势平静,没有异动,而武威郡方面却形势不妙,据大哥说是党项人作乱。
这天早上,韦度和平常一样在城内视察,他每天行走地路线很简单,也很固定,只在开阳城的中轴大街上走两圈便返回刺史府。
他走到席家酒楼附近时,忽然听见一男子在扯着喉咙大喊。各位乡亲,河西大乱了,党项人已杀了几千汉人军户。有那边亲戚的,赶紧烧香保佑吧
随着他的喊声,街上不少人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消息。韦度脸色一沉。立刻命左右道:将此人带上来
片刻,这名乱喊消息地男子被带上,韦度问他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听来党项杀汉人地消息
那男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小人是席家酒楼的伙计,一早小人亲戚从河西逃回,小人是听他所言。
韦度有了兴趣,立刻追问道:你亲戚现在何处小人刚安排他们在酒楼里吃饭。
带我去见他们。
从河西逃回地人是一家人,男子约三十余岁,长得憨厚老实。身后还有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妇人两边各拉着一个孩子,皆目光胆怯地躲在娘亲身后,地上乱七八糟堆了一些物品。
见有刺史进来,席掌柜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伙计指了指自己的亲戚。对席掌柜低语几句,席掌柜连忙将妇人和孩子都带到后面。那男子则被伙计领到韦度面前。
你不要害怕,给我说一说河西的情况,本官有赏。韦度见这男子涨红了脸,一脸憨厚样,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原是哪里人,怎么去了河西
男子跪下,结结巴巴道:小民原是陇西郡人,弟弟在河西当兵,我们一家人被编作军户,去河西投奔他,被安置在姑臧县。
韦度就曾在陇西郡为官多年,听他就是陇西人,怜悯心大起,便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男子面前放下十几贯钱,男子连连磕头称谢,感激涕零。
韦度呵呵一笑,又问道:听说河西那边党项人作乱,究竟怎么个乱法,你给我细细讲来。
男子感激之心略略平静下来,便道:本来党项人刚来时还好,有的放牧,有的租种官田,但从八月起,有不少党项人忽然要求和汉人一样分配土地,官府不答应,他们就开始闹事,后来官服镇压,听说死了不少人,党项人闹事就越来越厉害,一个月前上万党项人占领了姑臧县,他们抢占土地,驱逐汉人,杀了几千人,小民邻居王二叔一家便被他们杀了,小民见机快,带老婆孩子和一群人一起逃出河西,好容易在金城郡那里渡黄河,又思量无处可去,便来投奔小民的堂弟。
原来如此韦度轻捋胡须,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河西开战了吗
小民走地时候听说官军已集结了几万人,而党项人也集结了两万人,不过只是听说,并未亲见。
韦度站了起来,显得浑身轻松,他对席掌柜微微笑道:他们一家人就留在开阳郡吧你来安置他们,若有什么需要,可向官府申请。
席掌柜连连点头哈腰道:刺史请放心,小的一定照办
韦度离开酒楼,他彻底放心下来,张焕不可能再袭击陇右
又过了几天,宣仁二年地冬至到了,黄河已经彻底冻结,这时,一场暴风雪向河陇地区席卷而来。
第二百章 席卷陇右
会郡,年初时,这座城池已被拆去了大半,人口凋零,韦谔索性将周围两个属县全部拆除,用它们的墙石来重修会郡,同时将县里人口也迁入城中,很快它又恢复了原貌,城墙变得更加高大坚固,人口也逐渐增多,现在,这里已成为防止张焕东进和段秀实南下的十字咽喉要道,韦谔率军南下后,会郡仍然驻扎有一万五千人重兵,会郡指挥使叫王光茂,也是一名跟随韦家多年的老家臣。
从冬至夜开始,一场猛烈的暴风雪便开始席卷河陇大地,狂风挟夹着雪片,打着旋在空中呼啸,家家户户关闭门窗,城内城外行人绝迹。
但会郡指挥使王光茂却不敢掉以轻心,韦谔临走时曾向他下严令,要时刻提防河西张焕的偷袭,和其他人一样,这段时间王光茂的耳朵里被党项人乱河西的消息所塞满,不停地有张焕的信使过河来求援,他都听得厌烦了。
还好,自黄河不能行舟以来,河西的信使就没有再来,他也变得清净下来。
这天上午,雪已经渐渐小了,王光茂正在安排清扫城内积雪,忽然接到黄河边哨塔的紧急禀报,说在黄河上现有人过河的迹象。
王光茂大吃一惊,黄河已经冰冻,若河西军杀来怎么办?他立刻命令副将严守城池,自己却带一千人亲自前往黄河边察看情况。
和对岸一样,会郡在黄河边也修了几座哨塔。以监视河西情况,王光茂赶到黄河边时。百名守卫已经严阵以待,天色灰蒙蒙的,依然在飘着细细地雪花。
“出了何事?”朦胧的雪光中,王光茂见无数衣裳褴褛之人在冰面上扶持行走,却不见自己地守军去阻挡,他不觉有些恼怒。
“禀报将军,属下已经去盘问过,是一些党项人从河西逃来。”哨塔校尉跑来禀报道。
“党项人?”王光茂心中疑惑,党项人不是在河西与张焕争斗吗?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他们被张焕击败了不成?
正想着。几名士兵带了一人过来,王光茂一眼便认出了他,是原来党项王子拓跋喜之子拓跋万里。
拓跋万里上前惶惶对王光茂施礼道:“参见王将军!”
王光茂不屑地笑道:“听说你们不是在河西与张焕开仗吗?怎么又变得这般狼狈?”
“唉!说来话长。”拓跋万里长叹一声,“我们这些人只是想平平静静过点日子,闹事的是拓跋千里等人,连累了我们,现在那边打得正狠。会西县罗县令是好人,不忍杀害我们,便礼送我们出境。”
王光茂见拓跋万里鼻青脸肿,衣衫破烂,不知在冰面上摔了多少跤,忍不住哈哈大笑,“什么礼送出境,分明是被赶出来的。”
王光茂也慢慢放下心来,他是了解拓跋万里的,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他是没有什么野心的。
“那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
拓跋万里连忙拱手施礼道:“我们这万人准备返回银川郡,现在天色已到下午,想恳请将军让我们在会郡歇上一晚。”
拓跋万里偷偷看一眼他的脸色,又道:“若不行我们就北上灵武郡。”说完,拱拱手便走。
王光茂见党项人大多都是青壮之人,其中不乏漂亮女子,他心中顿时起了歹意,这些肥羊,他怎么会轻易放过,王光茂急走两步。上前拉住拓跋万里笑道:“不妨事,我并没有不准,现在天色已晚,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准你们去会郡歇息一夜。”
“那就打扰王将军了。”
拓跋万里施一礼。连忙去招呼族人。王光茂盯着拓跋万里的背影,唤来一名校尉道:“你带五百弟兄跟着他们。我回去安排。”
从黄河到会郡城还有数十里路,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在距会郡约二十里的半路上,王光茂已经点齐了五千士兵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党项人入袋。
尽管是冰天雪地,但想着那些年轻美貌地党项女子今晚都将归自己,王光茂心中不禁一阵阵欲火燃烧。
“将军,来了!”一名士兵遥指前方。
王光茂凝神望去,只见二里之外的雪地里,似乎有大片黑影在向这边移动,王光茂开始摩拳擦掌,他低低命左右道:“传令下去,准备动手。”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那大片黑影开始向北移动,而且度很快,“不好!他们要逃。”
王光茂知道自己人被对方现了,他果断下令,“出击!”
“呜”低沉的号角声骤然响起,五千陇右军士兵的野性被号角声激了,他们仿佛大群恶狼般向前突奔猛跑,飞雪四溅,已经没有了阵型,他们狂呼呐喊,仿佛他们前面已经不是党项人,而是一只只待宰的肥羊。
五百步三百步越来越近,他们甚至已经听到党项人的呼喊。
可就在这时,不少冲在最前面的士兵都猛然刹脚,他们已经看清楚了,前方哪里有什么女人,都是黑压压地穿着党项人军服地士兵,手中都拿着武器,正狞笑着等待着他们。
不仅如此,在他们身后忽然冲出一支骑兵,积雪似瀑布般他们面前飞溅,他们高举战刀,嘴里大声呼喝党项语,瞬间便冲进陇右军中,如摧枯拉朽般杀透出去,将陇右军冲得七零八落。
王光茂大吃一惊,没等他下令组阵。一匹高大健壮的大宛马便冲到他地面前,马上是一名年轻的将军。只见他年纪不到二十岁,身高足有八尺,肩阔腰圆,尤其两臂极长,浑身银盔银甲,眼里寒光闪烁,锋芒毕露。
他手执一柄大铁枪,冷光一闪,枪尖扑心便到,王光茂吓得心都要停止了。他向后一侧身,躲过了枪尖,调马便逃,但只跑了两步,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猛地向后一拽,身子已经凌空而起。
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几名士兵将他死死按住。拉到那名年轻将领地面前,几把横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都督有令,王将军若投降,仍封你为会郡刺史,否则人头送往开阳郡。”
王光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轻军官,“你们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是党项人,告诉你,从来就没有什么党项人作乱。现在在你面前的是西凉军,我便是凉州都督帐下牙将王思雨。”
王光茂的大脑嗡地一声,他终于明白了,大帅中计了。
“我且问你,降还是不降!”
王光茂望着自己地手下已经完全崩溃,在雪野上四处奔逃,他又想投降,可又觉得对不住韦谔,心中乱成一团。
“怎么样,他降了吗?”夜色中传来一个粗野的声音。一名大胡子将军飞马奔近,他刀一指王光茂厉声道:“我便是拆了你们会郡的河西将李横秋,告诉你,都督是不想唐军自相残杀,才给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换了你们的军服,我们一样能骗开会西城门。”
王光茂浑身一震。不由长叹一声道:“请你们手下留情,我投降便是。”
当天夜里,一万五千驻守会郡地守军全部投降了西凉军,悉数被押往会西堡重新编整,李横秋率三千人进驻会郡,而年轻的将领王思雨则率五千骑扮作党项人的西凉骑兵向南疾驶而去,他们仿佛一把锋利无比的匕,直插向韦家的心脏:开阳郡
开阳郡,韦家的大堂内寂静无声,数十名韦家族人聚集一堂,所有人地眼光都注视着韦度。
韦度则呆呆地坐在案几前,他目光无神地望着案几上地两封信,一封是鸽信,一早从河西送来,说党项人被张焕杀败,向东逃窜,有可能会渡过黄河,而另一封是八百里加急快信,是刚刚从会郡送来,由李光茂亲笔书写,说数万名党项人已经包围了会郡,请求援助。
韦度处事谨小慎微,说白了就是胆小,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韦谔临走时也没告诉他,出了这种事该怎么办?众目睽睽下,他看似目光深沉,在考虑问题,其实是心乱如麻,大脑里一片空白。
大堂里沉寂了足足有一刻钟,韦度还是一言不,脸色却越来越惨白,众人不禁面面相视,皆不知这位韦家临时之主在弄什么玄虚。
这时,只听一声冷笑,一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叫做韦评,是韦谔之弟,也是原来的开阳郡刺史,这几年政务乏善可陈,四月时被韦谔奏请朝廷调为延安郡刺史,他这次是回来催要粮食,正好遇到了会郡危机。
韦评是韦谔的亲弟,他是韦家直系嫡子,家族地位要比韦度高许多,他对韦度取代他为开阳郡刺史一直耿耿于怀,刚才他一直在冷眼旁观,见韦度拿不定主意,他冷笑了一声站了出来,“依我看,这个王光茂该撤职查办才对!”韦评环扫一眼众人道:“他那里有一万五千军队,又有高墙坚城可固守,却敌不过几万党项游牧人,还要来求援,这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韦度虽然在军事上不行,但在官场斗争上却是老手,他见韦评喧宾夺主,立刻清醒过来,冷然道:“王光茂是韦家老将,他岂能不知开阳郡兵力也不多,他这样求救,当然是问题很严重,一定是有我们不知道地苦衷,四弟,你不该这样说他。”
韦评哼了一声,不屑地道:“那依三哥地意思是要兵救会郡喽!大哥临走时有这样交代吗?”
韦度亦针锋相对道:“虽然没有这样交代。但他给了我临机处断之权,我当然可以做主。”
就在两人争执之时。忽然外面响起急促而沉重地脚步声,一名家丁飞奔跑进来,他拿着一卷文书喊道:“三老爷,大事不好!会郡已经被党项人攻破,王将军生死不知,一支五千人地党项骑兵正向开阳郡杀来,已不到二百里。”
“什么!”韦度霍地站起来,又颓然坐下。
不仅是他,这个消息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将大堂里所有地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刚才与韦度斗口的韦评也吓得脸色煞白,他立刻想到了前年回纥人也是这样攻陷开阳郡,他地两个女儿就是在那次兵乱中遇难。
“来人!”韦评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连声吼叫,“立即用鸽信向朝廷求救,党项人趁虚作乱,请崔相国立即派兵来援助!”
几个家丁飞快跑出去放鸽子。韦度没有反对,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在这紧急关头,他抛弃了两人间的不和,他立刻站起来安慰众人道:“大家不要慌,我们开阳郡还有两万陇右军精锐,五千人奈何不了我们。”“这不一定,若这五千人只是先锋,而大队人马在后面的话,连会郡都守不住。”韦评又似在给众人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那依四弟的想法呢?”韦度征求他的意见。
韦评低头想了想,断然道:“现在兵力就是一切,应立即将金城郡的五千军调来。”
就在这时,大堂的一角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金城郡地五千军绝对不能调!”
众人一齐回头望去,只见在最角落里站着一个年轻人,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他便是韦家中地位十分低下的韦德庆,这次韦谔南征没有带走他,而是把他留下来率兵护卫韦府。要不是这层关系,他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大堂之上。
但韦评却认识他,在上次回纥之乱中,他曾救过自己一命,韦评便温和地说道:“德庆。你不要擅自插嘴。去忙吧!”
“等一等!”韦度也认识韦德庆,大哥告诉过他。此子颇有才能,他叫住韦德庆,问他道:“你为什么说金城郡地五千军不能调?”
韦德庆至始至终都在旁听,从党项人攻打会郡王光茂求救,他就觉得不对,既然党项人被张焕杀败,他们哪里还有士气和攻城器去进攻会郡,居然还把它攻克了,那王光茂岂不成了白痴一个,韦德庆忽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会不会张焕所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巨大阴谋,但他也知道,这个结论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把他赶出大堂。
他忍住心中的疑惑,便对众人道:“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早晨八百里加急快报才到,这还不到两个时辰,会郡被攻克的消息便传来,这似乎太快了一点了吧!”
韦度点了点头,适才大家都被消息吓坏了,没有能够深想,确实是有点奇怪,沉吟一下,韦度便问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晚辈怀疑会郡其实早就被拿下,直到五千骑兵出兵几天后才送来消息。”
这时,韦评也问道:“那他们这样做地目地是什么?”
“两个消息连着而来,会打乱我们的思路,而五千骑兵进攻开阳,就是要让我们感受到威胁,从而把金城郡地兵力调来。”说到这,韦德庆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对方的主力是要先取金城郡!”
第二天黄昏,金城郡,张焕骑马立在金城郡以西三里外的一座山丘上,神色冷峻地远眺这座陇右大城,在他身后,近四万西凉军整军以待,无数旌旗迎着寒风招展,他们士气高昂、杀气冲天,只等主帅的一声命令,便杀过黄河。
按照张焕的部署,先取会郡,然后分兵两路,一路以五千骑兵扮作党项为虚兵,绕过州郡直取开阳,但这只是虚晃一枪,大军真正的目标是取金城郡。最后会攻开阳郡。
夕阳下,金城郡城头沐浴着红光。显得十分安静,仿佛没有士兵镇守地样子,“难道是我的计策使韦家已经将金城郡地兵力调走吗?”张焕注视着城池思忖道。
“成烈!”他低低命令一声。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应声而出,这是一个羌人将领,身高足有一丈,相貌凶恶,力大无穷,他是员步将,单手拿一柄一百五十斤重的独角铜人,号称西凉军第一猛将。
他是天宝县黄县令在死囚牢中现。头脑不太好使,但对张焕却十分忠诚。
“你领二千刀盾军前去叫城,若对方不肯开,便撞开它。”
“得令!”成烈一挥手,率领一营士兵向金城郡大城奔去,张焕想了又想,又对另一名将领道:“你领三千骑兵在后面接应。若有意外,务必要将他们接应回来。”
成烈虽然长得十分粗大,但动作却异常敏捷,他从五岁起便开始练武,教他武艺的师傅是个汉人,培养他十八年,传授给他一身群的武艺。
三里路程,对他来说片刻便赶到了,此刻,在金城郡的城垛上埋伏着数千士兵。他们由连夜赶到的韦德庆率领,韦德庆站在城楼上,冷冷地盯着正向这边冲来的二千河西军,他地判断没有错,来的是张焕地大军,而不是什么党项人,这一切都是阴谋,是要让大帅放心领兵南下的阴谋,张焕成功了,不对!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奸贼。合约上地墨迹还未干,他便撕毁了它。
韦德庆已经意识到韦家地大难要来临了,朝廷正在全力攻打剑南,怎么可能为党项人的扰乱来分兵支援。
十几个大嗓门士兵已经在城下叫门,说河西节度使张焕将军闻党项进攻开阳。特来救援。韦德庆不由冷笑一声,这个理由确实编得好。若不是自己赶来,说不定真被他们骗开了。
这时,一名士兵拿着穿在箭上地一封信飞快跑来,递给了韦德庆身旁地金城郡刺史杜亚,杜亚原是朝廷给事中,是韦家原家主左相国韦见素的门生,在金城郡已任刺史三年,颇有政绩。
他看了看信,信是辛云京、白元光、马和荔非元礼四人联名写来,写得很诚恳,他们并没有说张焕使计,而是说张焕是豫太子之后,有能力重振皇权萎靡的局面,希望杜亚目光放远一点,不要在意一地一域的所属更替。
杜亚叹了口气,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把信收了起来,一旁瞅着他的韦德庆见他有些心动了,便握紧了刀柄冷冷道:“杜使君可是想开城投降?”
这时,杜亚的几个家将见韦德庆眼露杀机,立刻抽刀而出,拦在主人的面前,杜亚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不要激动,他瞥了一眼韦德庆微微笑道:“我只是一介文官,只考虑为民谋福,这城中的五千军是韦家的私军,我是指挥不动,是降是守,韦将军自处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韦德庆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猛然下令道:“放箭!”
城上顿时万箭齐,箭如雨密,城下地二千西凉军措不及防,一下子被射倒几百人,成烈肩头也中了一箭,他勃然大怒,抢过一面巨盾挡箭,飞身跳下护城河,飞快泅水过去,一跃跳上了对岸,开始举铜人猛砸吊桥。
“轰隆!轰隆!”吊桥出巨大的响声,痛苦地向两边摇摆,碎木乱飞,木屑四溅,片刻便砸断了三根圆木,哈喇一声,吊桥斜倒向一边,城上守军几时见过这般凶蛮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头顶上所有箭都向他射来,片刻便将他举着的巨盾射得如刺猬一般。
成烈却躲进城洞之中,趁羽箭停时,猛地冲出来砸两下,又躲回去,就在这时,远处几匹马飞奔而来,手举金牌向成烈大声令道:“都督有令,命你立即撤退!”成烈无奈,只得盯着摇摇欲坠的吊桥怒吼一声,一躬身跳下护城河,在众士兵的保护下撤离了战场,二千刀盾兵丢下数百具尸体退回了大营。
山丘上,张焕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笑了笑,转身下令道:“不管金城郡,大军继续向开阳郡挺进!”
一声令下,四万大军缓缓启动,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慢慢地走远了
韦德庆扶在城垛上,注视着大军远去,他的目光闪动,似乎在思考什么,一会儿仰头望着透明的月色,一会儿又低头望着成烈几乎要砸毁的吊桥愣,良久,他猛然下定了决心,咬牙令道:“命令全军集合,随我偷袭张焕大营!”
夜越来越深,夜风寒冷刺骨,四万西凉军已经行军到了二十里外,张焕忽然手一摆,笑着对一路愤愤不平地成烈道:“你再率五千人向南悄悄地绕回金城郡,去接受杜亚的投降,给我好生安抚,不准惊扰百姓。”
成烈大喜,他应了一声,点兵向南而去,张焕又微微一笑令道:“命全军就地驻营,准备迎接我们的贵客!”
天快亮时,张焕率大军列队进入了金城郡。
第二百零一章 陇右收官
夜,关闭城门坊门的鼓声在长安城上空激荡,这已经是第三通鼓,各大坊门前都已经空空荡荡,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地拉拢,宣阳坊大门关到一半时,一百余军马护卫着一辆马车疾冲进了大门。
马车内尚书右丞韦诤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车夫快行,他在半个时辰前接到了一封鸽信,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句话:河西党项人东迁,会郡已失,开阳势危。
陇右局势陡然恶化了,韦诤做梦也没想到河西党项人之乱竟然烧到了陇右,而且开阳郡危在旦夕,信中的内容太少,他无法考虑这件事的合理性,他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开阳势危。
他太清楚一旦开阳再失,对韦家意味着什么,一次回纥入侵使韦家至少丧失了一半的实力,几十年积蓄的财富被抢走,数百名韦家的少年精英不幸遇难,而这次若再遭重创,韦家必将一蹶不振。
马车一路狂奔,片刻便抵达崔圆的府邸,韦诤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却被惯性带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韦诤顾不得整理衣冠,惶惶地冲上台阶,对门房道:请禀报相国,说韦诤求见,陇右有大事生。
相府担任门房的老头不是一般的下人,他已为崔圆做了二十年的看门人,哪些人可以直接拒绝,哪些人必须禀报,他早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仅从韦诤这种高位之人急下马车差点摔倒,他便知道问题十分严重,门房立即跑去禀报了大管家。
崔圆已经换衣准备歇息,侍妾正帮他捶捏肩头,忽然管家来报。韦诤求见,陇右生变故。
出乎意料的是崔圆并没有多少惊愕,他立刻便想到是张焕难了,他拍了拍侍妾的手,让她继续。其态度之从容淡定,就仿佛此事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事实上崔圆对陇右和谈的结果始终悬着一丝担忧,这丝担忧来自于韦谔做出的让步太少了,在这次和谈中,所有物资支援实际都是韦家所出,比如每年支持灵武郡的三十万石粮食,也仅仅是挂了一个朝廷地名义,而朝廷所能给予的,只有职务上的升迁,比如张焕的河西节度使。换而言之,韦谔其实什么让步都没有,他在欺河西生内乱,以及崔韦结盟,反倒是张焕贴了二千匹战马给他。
这说明什么,他张焕高义还是他害怕崔韦结盟,讨好陇右为此。崔圆一直便觉得不妥,但蜀中局势危急,而且韦谔也兵了,他再无暇西顾,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蜀中战役上去,至于张焕他已经交给了裴俊,是他裴俊给韦谔做地担保,与自己何干
带他到我外书房,且容我更衣。崔圆换了一身衣服,便缓缓向外书房走去。
从故至今。高官去见客人的度都不会很快,他们是要利用走这一段路途的时间思考出一个对策,同时也摆摆官架子,崔圆悠悠地走到了书房,这小半柱香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陇右变故,他都要封锁消息,决不能让蜀中的韦谔知道情况,无论如何要先稳住韦家。
还没进门。他一眼便看见韦诤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在房内来回疾走,崔圆的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性的笑意,老远,他便笑呵呵道:将老夫从被子里拖起来。韦右丞做得可不厚道啊
听到崔圆的声音。韦诤一步上前深施一礼道:失礼之处日后专程道歉,且请相国救一救韦家。
别急别急就是再紧急。也只能明日才能出兵,韦右丞先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崔圆的淡定自若使韦诤焦急地心略略平静下来,他急忙取出鸽信,递给崔圆道:这是半个时辰前我接到的开阳求救信,相国请看
信是用红色纸卷,表示十万火急,崔圆坐了下来,他慢慢展开纸卷,眯着眼睛略略浏览了一遍,党项人乱陇右或许是张焕已先入为主的缘故,崔圆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怎么可能是党项人
和韦德庆略有不同,韦德庆是从两封信相隔时间太短这个细节上想通了这个问题,而崔圆则是非常了解张焕,除非河西真的生内乱,否则以一纸协议和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河西节度使是无法挡住他谋取陇右的野心。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其实他也和韦谔一样,利用军户入河西地机会安插了探子,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想探知河西的情报,他知道一些层面上的消息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的用意是关注自己女儿的情况,但送来女儿消息的同时,他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河西的事情,比如张焕修建会西堡,收拾河西官场等等,后来党项人入河西一事他也知道。
但是他不大相信张焕会处置不好党项人,会给他们机会生内乱吗不过韦谔对此事却自信得很,他也就不再多嘴,免得动摇了韦谔的出兵蜀中地决心。
其实说倒底就是一句话,张焕和朱二不可得兼,张焕是狼,会冲击他的世家朝政,而朱却是虎,是要将他崔圆连皮带骨地吃掉,二取其重,他既然已将所有的血本都投到剿灭朱,还有什么办法制衡张焕
相国,党项人会象蝗虫一样吞噬掉开阳郡的一切,连会郡那样的坚城都挡不住他们的铁骑,属下实在担心开阳郡的兵力无法阻挡他们,务必请相国援助。
崔圆刚才还有一丝对党项人的疑惑,听了这句话,他忽然豁然开朗,陇右那么多城池都不设防,这些党项人偏偏去进攻重兵守护的开阳郡做什么
崔圆的心中已如明镜一般,但他却丝毫不露声色,坚决地对韦诤道:请韦右丞放心。既然韦尚书为了朝廷安危亲自领兵入蜀,作为内阁辅,我当然不会对陇右袖手旁观。
他立刻站起身大声道:来人门外地几个侍卫立刻跑了进来听命。
给我备车,我要即刻去找裴相国商议大事。
几个侍卫迟疑一下,便道:可是相国。坊门已闭。
闭了就让他们再开崔圆一瞪眼道:难道我堂堂的大唐右相还开不了一扇小小的坊门吗
几个侍卫吓得连忙去备车,旁边地韦诤见相国如此卖力,他心中忽然一阵感动,上前深施一礼,有些哽咽道:多谢相国了
都是为了国事,不必客气。崔圆拍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天色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这里吧
说罢,给管家使了眼色,命他将韦诤带到客房歇息。
片刻。崔圆地马车备好,崔圆上了马车,刚走了几步,崔圆忽然将一名心腹招上前来,低声嘱咐道:多派些人手,给我紧紧盯住韦诤,决不准任何人到汉中去报信
心腹得令正要走。崔圆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住了他,补充道:再让人火去给崔庆功送信,让他派人巡查从陇右来地官道,若有从开阳郡过来的送信之人,立刻截杀
说完,他将车帘一拉,吩咐马车夫道:不要出坊门,在宣阳坊内给我绕两圈便回去。
马车开启,崔圆地身子随着马车加而轻轻晃动。思索着这次陇右之变的对策,韦家向朝廷求救,显然是希望他崔圆派兵,可是他不可能派兵,实际上也是无兵可派,他驻扎在关中的十万金吾卫已经调走五万入蜀,又派了两万到汉中做接应,整个关中地区只剩下三万崔家军,绝大多数都驻扎在京城,而山东之军一时过不来。河东军也已少到极限,不能再动,可是裴俊却还有六万千牛卫驻扎在长安及长安以东,陇右再重要也比不上关中重要。
但这只是从韦家的利益出,而真正让崔圆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却是。崔家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卷进陇右之变。否则就是给了张焕进军关中的借口,还有个裴老狐狸在一旁阴险地等着机会呢
更何况张焕不是朱。他是豫太子之子,有登九五之尊的资格,仅从金城郡的几个退仕老将毅然支持他,便一叶可知秋,朝廷内外是有不少人拥戴他的。
崔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蜀中已经大乱,朝廷无法再承受另一个陇右之乱,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张焕不能打,只能抚。
至于韦家,虽然不能派兵,但韦谔的面子还得给,至少自己得表现出已尽了力,实在不行,就亲自跑一趟陇右吧
开阳郡,在短短地一天时间内,附近几个县的人都奔逃一空,开阳城也出现了大规模的难民潮,尽管官府再三安抚百姓,开阳城还有二万军,可以抵挡党项人的进攻,但二年前回纥人攻进开阳郡后的惨状却让百姓们无法忘记。
人们蜂拥出城向南逃难,从早上起,先是几千人几千人地出城,可到了下午,党项骑兵离开阳郡已不足五十里的消息传来,城中开始生了恐慌,十数万人弃城而逃,城门根本就关不住了。
一直到傍晚,城门终于合拢,吊桥高高拉起,城上守军严阵以待,这时,北方忽然有数千难民拼命奔逃而来,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开始出现了党项骑兵的影子。
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追杀这些难民地意思,而是缓缓地行着,连成一条长长的黑线,慢慢地向开阳城靠拢。
城头之上,韦度趴在城垛口紧张地望着党项骑兵的靠拢,手指指点点,似乎想弄清他们人数,这时旁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使君不用数了,约五六千人。
这是开阳郡的兵马使,名叫刘衡,他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军人。和会郡的王光茂一样,他也是跟随韦家多年的旧部。
对于韦家人的紧张和害怕,刘衡很不以为然,对方不过是骑兵,在平原作战还可以。可攻城战他们有什么攻城武器,况且,自己还有二万人,人数远胜对方。
他摇了摇头,傲然道:使君不必害怕,最多两天,我会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你不要轻敌,这只是他们地先锋,大队人马还在后面,你当我会被这点人吓倒吗韦度听出了他语气中地不屑。不觉有些恼羞成怒。
刘衡没有吭声,韦度不仅是刺史,他还是大帅指定的陇右留守,自己犯不着跟他闹僵,他笑了笑便转身视察战备情况去了。
开阳城虽然城池高大,但它并不是扼守关隘的雄堡,它没有投石机床弩等大型守城武器。防守基本上依赖弓弩,尽管如此,但两万人防守五千多人,还是绰绰有余,城上士兵的神情都显得颇为轻松。
数千逃来地百姓见城上不肯开门,大骂一通后,绕着城向南而去,而党项骑兵却并没有攻城,他们也没有什么撞木云梯等攻城武器,只骑在马上。并列成行,静静地站立在一里之外,似乎在等待着城中之人出来厮杀。
这一下,连韦度也看出了对方不可能攻下城池,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左右笑道:党项人不过是打家劫舍的流寇罢了,不足为惧,韦评信给长安,有点小题大做了。
他话音刚落,只有从西面奔来几匹快马。似乎是党项骑兵的斥候,他们大声叫喊,远远可听见他们声音中的惊惶。
只见一名党项骑兵忽然仰天吹响了号角,五千党项骑兵一齐调头向北飞驰而去,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变城了一条细细的黑线。消失在天际的尽头。
开阳城上所有地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西面望去。不知那边生了什么事,大约过了一刻钟,西面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越来越近,隐隐传来战鼓之声。
是军队城上有人大声叫喊起来,城墙上撞响了急促的当当钟声,刘衡大声吼叫,命令士兵将防御重点改到西城之上。
这时,韦度也看清楚了,铺天盖地的军队正向这边疾行而来,他们足有数万人。
是唐军士兵们看清楚了队伍中的大唐龙旗,城墙之上顿时一片欢呼,韦度也看到了一杆大旗上书写着一个斗大地崔字,他忍不住流下了激动地眼泪,不停地喃喃自语:太好了朝廷地援军终于到了。
但刘衡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觉得这支军队似乎有点不大对劲,服饰和盔甲颜色都不象是崔家军。
张焕就藏身在那杆印有崔字地大旗之下,他已经听到了城墙上的欢呼声,不由微微一笑,离城池还有二里地时,他的手轻轻一摆,队伍停止了前进。
这时,一名小校策马疾奔上前,张弓一箭,向城头射去一封信,一名士兵拾起信飞奔到韦度面前,有些惶恐地将信递给了他,韦度愉快地接过信,他看了一眼信皮,目光突然呆住了,脸色刷地变成死灰,他地手在剧烈地颤抖,半响,他忽然大叫一声,竟晕了过去。
信飘然落地,只见信皮上写着:河西节度督凉州军张焕呈韦刺史。
很快,韦评等十几名韦家重臣都闻讯赶上城头,一齐围看着那封信,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张焕来救开阳郡
这时,韦度已经慢慢苏醒了,他两眼无神地望着大家,长叹一声道:没有什么党项人,我们都上当了,家主也上当了。
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韦家亡矣今日便是我等毕命之时。放屁兵马使刘衡终于忍无可忍,他指着韦度怒骂道:你少在这里坏我军心,仗还没打,你就要认输吗
他话音刚落,城下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我是裴相国之子裴明远,特来求见韦刺史。
韦度忽然精神一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城墙处。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一身白袍的裴明远在几名士兵的护卫下,立在吊桥旁。
刘衡虽然凶横,但裴相国的儿子他却不敢妄杀,站在一旁冷笑不止。
当日张焕来谈判时。韦度也随韦谔出城来迎,他还记得裴明远,便嘶哑着声音道:裴公子,你有何事
请韦刺史让我进城我是为救韦家人的性命而来。
哼救什么性命,分明是要我们献城。刘衡冷哼一声,他大步走道城墙边,高声对裴明远道:看在裴相国的面上,我先警告你,你再不走我就放箭了。
刘将军这里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韦度脸一沉道:你刚才辱骂我,我已经不计较。若你再敢目无上,我就罢免你的军职。
刘衡斜睨他一眼,不屑地道:你算什么除了大帅,谁能罢免我
这时,韦评走上来打圆场道:裴明远不过是一介书生,让他进来说一说,若条件过份。我们不睬就是。
是啊说得有理,听听又有何妨十几个韦家重臣纷纷附和。
刘衡见韦家人态度都一致,倒也不好死硬反对,便给旁边地军士施了一个眼色,放他进来
不多时,吊桥放下,城门打开,裴明远单身一人进了开阳城,他在士兵的引领下走上城头,远远地便对韦度深施一礼。韦世叔,在下是西凉军判官,代表我家都督前来和各位商议一事。
裴公子请说
裴明远又看了看韦家众人,见他们都一脸紧张,便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整个陇右几乎都已被我们西凉军拿下,现在开阳郡我们志在必得,如果韦家愿意让出开阳郡,我们都督将礼送韦家人进关中,绝不伤一人一毫。
如果我们不呢韦度冷冷地问道。
裴明远叹了口气。一旦西凉军攻入城中,恐怕都督也约束不了士兵。
好大的口气刘衡连声冷笑,我们有两万人守城,你们也不过才四五万人,鹿死谁手还未为可知
我们当然是有备而来。诸位请看裴明远一指远处。众人猛吃了一惊,不知何时河西军中已缓缓地推出了上百架巨型投石机。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气势骇人。
我说地不是石裴明远见刘衡脸色已变,他冷笑一声又道:我说的是那个木架子。
众人随他手望去,这才现,在大军边上,已经搭起了一座约四丈高地木台,木塔上竖立着一只巨大的圆木桶,圆木桶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模样的东西,这时,周围的士兵纷纷向后退,足足退到了离木台三百步外,不少人还捂住了耳朵。
韦度等人皆不明所以,一齐向裴明远诧异地望去,裴公子,这是什么
裴明远只是笑而不语,忽然从大旗之下慢慢驰出一骑头戴金盔的大将,西凉军顿时欢声雷动,高呼都督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
这自然就是西凉军主帅张焕了,只见他身着铁甲,手执一把射雕弓,目光冷厉,他行到距木台一百步左右时停了下来,两名亲兵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将手中箭点燃了双手举过头顶献上。
张焕搭箭张弓,弓渐渐成满月,一团火在箭头熊熊燃烧,这时,张焕冷冷瞥了一眼城头,他双眼微眯,手指一松,嗖地一声,火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直奔木桶,异常准确地钉在那长长地尾巴之上,尾巴立刻冒起青烟,在迅燃烧。
张焕的马慢慢地后退,这时,整个城上城下都一片寂静,几万双眼睛都盯着那条冒着青烟地尾巴,只见它迅燃烧进来了木桶,没有了动静,众人正在奇怪之时,忽然,木台上迸出一道奇异的赤色光芒,仿佛万丈闪电被压缩成了一丈,紧接着爆出一声天崩地裂地巨响,一朵巨大黑云冲天而起,四丈高的木台被炸得粉碎。
周围地士兵紧紧捂着耳朵跪下,跟着拼命地大喊,而城上近一万余士兵都骇然变色,眼中露出了极为恐怖地神色,有的人站立不稳,直接趴在城垛上,有些士兵紧紧抱成一团,这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地东西,是神器还是鬼宝
火药第一次在战场上爆炸产生了强烈地震撼效果,连刘衡也慢慢地跪了下来,脸上一片死灰,而韦家的十几人都惊得两股颤栗,较为胆小的韦度甚至跌坐到地上。
裴明远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瞥了众人一眼,淡淡笑道:这是我们在祁连山中现的上古神物,一共二十只,若开阳郡要抵抗,那我们就用它来迎战
宣仁二年十月,韦家近千名男女老少在八千名陇右军的护卫下撤离了开阳郡,向凤翔郡方向退去,而近一万余名陇右士兵不愿离开家园,在副将的率领下投降了西凉军,至此,河陇全境,除灵武郡外,全部被张焕占领,就在这时,蜀中的战事传来了惊天的消息。卷四经略河西完;请看下一卷破乱局
第二百零二章 得陇望蜀
十一月上旬,蜀郡导江县,这里是都江堰所在,夜色深沉,远方是被雾气笼罩的青城山,隐隐只有一个轮廓,朱站立在导江县的城墙之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军队浩浩荡荡从眼前疾行,这是他的主力部队,一共十四万人,他们从成都以南趁夜色旋绕而来,目标是东北方向的德阳郡。
从朝廷大军入蜀以来,与朱军已交战五次,朱屡战屡败,已经分别被崔庆功大军吃掉了三万军,又被西路韦谔之军击溃了二万。
官兵势如破竹,两天前崔庆功又在成都以北的孝水县再次击败了朱滔率领了三万主力,意气风的崔庆功剑指成都,此刻崔、裴、韦三家战线已经拉开,裴家军主将张光晟驻扎在南充郡,而崔庆功和韦谔则急进军成都。
据最新探子禀报,崔庆功大军已经打到了蒙阳郡,据成都不足百里,而韦谔之军也赶到了成都东北方向的德阳郡,据成都也已不到两百里。
这时,谁先占领成都,谁就是这次平定朱匪的第一功臣,崔、韦两人争先恐后,都企图抢得大功,至于朱,他们已经不放在心上,匪就是匪,人数虽多却不堪一击,屡战屡胜的战绩使他们完全丧失了警惕,无数从成都归来的斥候都一致禀报,成都已无一兵一卒驻防,朱匪早向南逃窜。摆在眼前的胜利使崔庆功和韦谔都不再等待更详细的探报,他们日夜行军,与时间进行赛跑,而这一刻便是朱等待多时的机会。
“大哥,咱们步步败退是不是有一点冒险了,若崔庆功不吃成都这个饵,那咱们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朱滔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朱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微微笑道:“你虽然比大哥聪明,但阅历上稍微差了一点。我跟随崔庆功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他吗?莫说是与他结仇极深的韦谔,就算是与他儿子结亲的王家之军来,他也一样不会救援,这一路你还看不出来,他与韦谔你争我抢。几时配合过一次?若不是有裴俊的军队在,他们二人甚至自己都会打起来,所以,你放心,我们不会白白败了这么多阵,现在该是我们收获地时候了,我要连本带利地全部收回来。”
说到这,朱目光冷刺地望着夜幕沉沉的北方,他的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收拾完他们。我们就去长安过上元夜。”
“叫弟兄们再加快度,要快!要睡觉就去成都,我会挑一千个女人陪你们睡觉!”韦谔骑在马上,他眼睛熬得通红,嘶哑着嗓子亲自给士兵们打气,天色已经蒙蒙亮,经过一夜的急行韦谔的大军离成都已不到一百四十里,而探子禀报,昨夜崔庆功只走了二十里,离成都约八十里,这使韦谔地希望突然变大了。
崔庆功先打了一阵,又连续行军,已呈强弩之末,而韦谔已经甩掉一万余病弱之军,亲率二万精锐疾奔成都,他们走的又是平川。所以度要比崔庆功快得多,照这样的进度,鹿死谁手还未为可知。
这时前方一匹马飞驰赶来,马上人是韦谔的族侄韦治,也就是韦度之子,他年纪约二十出头,也是陇右书院的一名校尉,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飞奔上前一抱拳道:“大帅,我愿率三千骑兵去抢占成都!”
韦谔点点头,既然自己会派斥候查看崔庆功。而崔庆功也会派斥候来查看自己,眼看自己进度加快,他也极可能会派骑兵先走一步。
“好!你带三千骑兵为先锋,给我抢占成都,记住。一旦占领城池。立刻关闭城门,无论崔庆功怎么挑衅都不准开城门!”
“遵令!”韦治一纵马。率领三千骑兵疾驰而去。
骑兵已走,韦谔微微放下了心,他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地形,这里是低缓的丘陵地带,大片森林分布在官道两旁,森林随地势的起伏而错落有致,视线最多只能及两里地远,也看不见一个村庄。韦谔眉头不由一皱,这里是打伏击战的最好地方,自己只顾赶路,倒有些大意了,他回头看了看士兵,见众人赶了一夜的路,都已疲惫不堪,便对身旁地亲卫道:“传令下去,就地休息半个时辰。”
一声令下,数万人纷纷原地坐下,有的人呼呼大睡,有的人则喝水吃干粮,延绵数里。
这时,韦谔又对副将道:“命斥候到周围去探察一番,不要中埋伏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鼓声大作,轰隆隆响彻天地,只见从四周的森林里冲出数不清的伏兵,他们大声呐喊,挥舞刀枪,喊杀声震天。
官道上的陇右军惊得魂飞魄散,他们慌乱站起身,不等排好阵势,犀利的骑兵队已经冲进了陇右军中,刀劈槊挑,哭喊声骤然响起。
韦谔惊得手脚冰凉,就在这时,先走一步地韦治率领不到千人拼命逃回,他一见韦谔便大哭道:“大帅,弟兄们在前面遭到伏击,损失惨重,五六万朱匪军正向这边杀来。”
“大帅,二里外有数万匪军杀来。”
“大帅,弟兄们身体疲惫,实在顶不住了,请大帅定夺!”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使韦谔的心仿佛沉下万丈深渊,他忽然大吼一声,“向北突围!”
喊罢,他猛抽一鞭战马,在数千人的死命护卫下,杀开一条血路,向北逃回了德阳郡,这一次伏击战,陇右军死伤一万余人,士气低落。
但朱并没有就此收手,他亲率十几万大军攻打德阳,韦谔急向崔庆功求救,但崔庆功却不加理睬。自己率领大军占领了成都,韦谔无奈,又派人向南充郡的裴家军主将张光晟求救。
可惜,德阳城池在崔、朱交战时便已经损坏大半,韦谔坚守了不到两日,终于被朱击溃。陇右军大败,被朱滔率一万精兵日夜追击,投降不计其数,最后逃到梓潼郡时,六万陇右军仅剩一万余人,韦谔深恨崔庆功,收拾残军愤愤返回了汉中。
但蜀中的不利局面并不仅仅于此,朱并不理睬崔庆功,他集中十几万大军,进攻南充郡。这时,崔庆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命大将白胜守城,自己亲率五万人救援张光晟。
冬至的第二天,也就是西凉军进攻会郡的同一日,朱兄弟亲率十八万大军在南充城外迎战崔、裴两家十万联军,这是一场后来被称为冬血的战役。双方共投入近二十万大军厮杀,死伤惨重,血流成河,经过五日绞肉机般地拼杀,战死达十万人以上,最后以崔、裴联军兵力不支败北而告终,大将张光晟阵亡,崔庆功败走,战后,朱一怒屠杀南充郡三万余人。他由此得到了人屠地恶名。
武功县,这里是京兆府和凤翔府的交界,平坦而宽阔的官道上,一支千人的骑兵正护卫着几辆马车辚辚驶来,马车里便是大唐右相崔圆,他是去开阳郡解决韦家的一些遗留问题,也就是劝说张焕放过开阳郡。
当然,在他出前,他已经得到了凤翔守将的飞鸽快报,韦家放弃了开阳郡。近万人抵达了凤翔,张焕已经占领了开阳郡,去开阳郡其实已没有什么意义,但崔圆依然按计划启程了,韦谔那里。他总是要有所交代地。
马车走得不快。崔圆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他的马车十分宽大,布置舒适,就仿佛一间房子一般,车厢里点着两只火盆,使车上完全感受不到外面冬日的严寒,同时车厢里还有两个美貌地侍妾正尽心地服侍着他。
崔圆是在回想与裴俊的见面,虽然已过去三日,裴俊对陇右事变轻描淡写的话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陇右之变是因党项人引起,崔相国应向百官说明这个情况。”
“河陇相争是大唐内部的矛盾,可以协商解决,但党项人之乱,却事关大唐地安危,这一点崔相国尤其要向百官讲明。“当初可是裴相国给韦家做了担保,裴相国怎么向韦谔交代?”
“合约是他韦谔自己与张焕所签,我不过是作个见证,怎能是担保,再崔侍郎代表相国也在合约上签了字,难道他也是做担保不成?”
“事已至此,我们就不要推卸责任了,关键是要有个解决办法,裴相国可有什么好地建议?”
“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向张焕施压,不要让他伤了韦家子嗣,只要人没有事,一切都好说,若他实在不肯退出陇右,我建议就给韦家另觅一地,比如汉中郡,崔相国以为如何?”
崔圆想到这里不由一阵苦笑,裴俊这只老狐狸恐怕早就知道张焕是一定会动手地,却装聋作哑,借张焕之手除去韦家,以对韦家投靠自己地报复。
汉中郡,亏他想得出,他怎么不提议把韦家安置在代郡、云中郡呢?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崔圆从沉思中惊醒,似乎有人在远远叫喊,相国留步!他拉开车帘问道:“是何人在叫喊?”
“相国,好像是送信之人在后面追赶。”
崔圆探头向后看去,只见后面尘土飞扬,十几名骑兵奔势迅疾,仿佛十分着急的样子,他立刻吩咐道:“停下等候!”片刻,十几名送信之人狂奔而至,不等战马停稳,马上信使便滚翻下来,急声道:“相国,大事不好,蜀中传来紧急消息,官兵大败,已全军覆没!”
“什么!”崔圆听得胆裂心炸。他忽然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宣仁二年十二月初,蜀中官兵大败的消息传来了长安,朝野震动,偏偏这时,崔圆痛极而中风。一病不起,但令朝野震惊的消息并没有结束,很快又传来消息,朱已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占领了阳平关,其先锋已经抵达汉中,他已经开出价码,要求朝廷封他为蜀王,并将蜀中三十六郡实封给他为食邑,否则。他将出兵长安,重振朝纲。
朱北上的消息使朝局陷入了恐慌状态,裴俊当即与病重中地崔圆达成一致,以太后崔小芙出面,封年已八十的老将郭子仪为护国大元帅,率领千牛卫、金吾卫以及从开阳逃进关中的近一万陇右军,共七万余人从子午谷进军汉中。又紧急调各地团练兵进京勤王。
此刻关中空虚,只有不足万人拱卫京师。
金城郡,张焕在夺取陇右全境后,用十天时间,已整军结束,包括陇右降军以及大量新募之军,他已经有兵力近十二万人,他把它们分成了八个营,分驻河西、陇右各地,并派自己的心腹将领为中郎将。掌管各营,其中他自己亲率五万西凉军精锐驻扎在金城郡,他也就正式将金城郡定为陇右、河西节度行辕所在。
这一天,张焕正在行辕内与新任军务参赞杜梅以及西凉军判官裴明远商量灵武郡事宜,杜梅建议重新封锁灵武郡,逼段秀实要么投降,要么回西受降城,而裴明远则建议走太后路线,让太后劝说段秀实投降,同时取消韦家答应给他的粮食援助。软硬兼施。
张焕则倾向于裴明远地建议,不过,粮食要先一点,以收取灵武郡的民心。
就在他们三人就灵武郡的对策达成一致意见时,剑南大败及汉中告急的紧急情报由长安飞鸽送来。
三人一时谁也没说话。张焕负手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天空。虽然他已经料到这次朝廷征南必败,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会败得这么惨。尤其朱野心毕露,竟出兵汉中,要求裂土封疆,这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太性急了,蜀中根基未稳便要叛唐,岂不知民可覆舟吗?看来自己还高看了他,这枚棋子现在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都督!机会来了。”杜梅目光异常明亮,他死死地盯着眼前地鸽信,仿佛现了金矿一般,激动地说道:“现在关中大军已被郭子仪带往汉中,关中异常空虚,这是都督千载难逢之机,若抓住这个机会,都督便可为关中之主,进可恢复皇室身份、直接登位为九五之尊,而退则可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都督不可!”裴明远大声反对,“都督夺陇右,尚可给国人解释是为了收复河湟,取无所作为地韦家而代之,我想天下人尚可谅解,但都督趁虚进军关中,那意义就完全不同,这样,都督又和那朱有何区别?”
“明远谬矣!”杜梅轻轻摇头道:“成大事何须过多考虑妇人之仁,须知历史是由王所书,太宗皇帝杀兄逼父,可曾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玄宗皇帝逼父兄得位、肃宗皇帝策划马嵬坡之变,以兵变而逼明皇,史书上可有记载?都督只要励精图治,恢复开元盛世,恢复我大唐天可汗之威,百年之后,又有何人会记得都督是如何从陇右进关?”
张焕依然沉默,他的目光异常复杂,杜梅的话使他十分心动,也让他热血沸腾,他知道这是一条一步登天的捷径,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答应,但他脑海里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样!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便转身拍了拍杜梅的肩头,诚恳地对他道:“我明白你的忠心,有些事我可以想,但我却不能去做,你明白吗?”
说到这,他拉开了墙上的幕布,露出一面完整地河陇地区全图,他指着陇右最南面地文郡对二人微微一笑道:“现在朱进攻汉中,却给了我一个洗刷掉强占陇右恶名的大好良机,朱率二十万大军北上,蜀中必然空虚,我们何不从文郡出兵,沿涪水下江油,抄他朱的老巢,从而逼他退兵呢?我想如此大功于社稷,得陇右节度使一职,已为期不远了。”
宣仁二年十二月初,就在朱准备分兵三路大举进攻汉中及长安之时,陇右张焕却突然出兵蜀中,五万大军在张焕的亲自率领下,一路势如破竹,抢关夺隘,其先锋大将王思雨仅用十天时间便抵达了巴蜀重镇江油县。
朱闻讯惊惶失措,他连夜撤兵奔回了蜀中,而此时,张焕已经撤兵返回至文郡,至此,汉中危机得解。
第二百零三章 崔宁探父
清晨,初升的太阳从远方的秦岭后慢慢探出头来,将万道光芒洒在关中大平原之上,这一天也是宣仁三年的新年。
在长安以西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骑兵,人数约二千人,他们便是从陇右而来的张焕一行,十天前,太后崔小芙下旨册封出兵逼退朱,为稳定社稷立下大功的张焕为陇右节度使、冠军大将军,校检门下侍郎,又着令张焕进京述职受封。
在队伍中有夹杂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的便是回家探望父亲的崔宁,随着整个河陇重心逐渐南移到金城郡,她也将自己的春蕾堂搬迁到了金城郡。
此刻,崔宁穿着一身银狐皮大氅,头梳起一个精美的高髻,显得十分高贵典雅,不过脸色却有些苍白,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场病,虽然现在已渐渐康复,但人却瘦了。
崔宁来河西已近一年,和一年前相比,她无论体态和性格都成熟了许多,尤其是她独立办学以后,她的心胸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但此时她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几天前,张焕告诉她,她的父亲被蜀中兵败的消息所刺激,已经中风瘫倒在床榻上,为此,崔宁的心中充满了焦急和自责。
“焕郎,我很担心父亲的病,你说他会不会崔宁已经远远看见了长安巍峨的城墙,她按奈不住心中地担忧。低声问马车旁的张焕道。
“你不用担心,我专门就此事问过师傅。”张焕柔声安慰她道:“师傅说相国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积劳过多,又忽然受到猛烈的刺激,所以中风了,这种情况虽然很危险,但只要稳定下来,一般就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崔宁得到张焕的安慰,她轻轻叹了口气,“以前父亲病了都是我来安排他的治疗,他很快就能康复。可我不在他身边,谁又会那么尽心地照顾他?”
说到这,崔宁犹豫了一下,她带着一丝祈求的目光望着张焕,嘴唇动了动,却又说不出口,张焕明白她的意思,便笑了笑,指着遥遥可望的春明门道:“我先送你去看一看你父亲的病情。其他事以后再说。”
不多时,张焕一行便来到了城外,他们在城门口等了片刻,一名当值的金吾卫郎将便匆匆迎了出来。
“张使君一路辛苦了,在下孙健,受崔大将军地派遣,特来安排张使君的随从。”
“崔大将军?”张焕微微有些诧异。难道崔庆功还在任职吗?
孙健仿佛知道张焕的心思,连忙笑道:“崔庆功已经被免职回山东去了,现在的金吾卫大将军是太原兵马使崔哲,也是十天前才来长安。”
张焕点了点头,“看来,经过一场兵乱,长安的变化确实也很大。”
“是!这次蜀中之败,对我大唐影响深远,大家都十分忧虑,真不知那朱匪何时才能剿灭?”
这时一旁的崔宁忍不住问道:“孙将军。我们父亲怎么样了?”
孙健认识崔宁,他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答道:“回禀小姐,只听说崔相国一直卧病在床,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晓,小姐回去看了便知。”
说罢,他去和张焕的亲卫将蔺九寒办理驻防手续,而张焕则率领三百人进了长安城。
今天是正月初一,早晨的长安城内十分安静,大多数人还在酣睡中。昨夜下了一场小雪,路面上晶莹洁白,只有一些铲雪的衙役和雇来地劳工在大街上忙碌着。
他们很快便进了宣阳坊,或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崔宁脸上明显地紧张起来。她不安绞着手指。紧咬着嘴唇。
张焕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紧张,这时张焕见一条巷子里有一家杂货铺刚刚开门,他忽然想起了往事,便对崔宁低声笑道:“你还记得前年我送你回来时的情景吗?最后还被你父亲抓住了。”
崔宁点了点头,她的脸上飞起一团红晕,不由回忆起当时与张焕初相识的情景,心中涌起一阵甜蜜,她叹了口气,幽幽道:“那时你孤单单地一人送我回来,明知要被我父亲抓住却毫不畏惧,而现在你却有大队军马护卫,又位居高官,看似很威风,可那种让我牵挂、让我刻骨铭心的感觉却没有了。”
张焕默默无语,又走了约百步,崔宁忽然道:“焕郎,过两天你陪我去一趟终南山好吗?我想为父亲许一个愿。”
说到这,她眼中露出一丝羞涩之意,低低声道:“就我们两人去,可以吗?”
张焕大喜,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相国府邸,早有人飞跑进去报告,崔宁地大哥一早出去拜年了,不在府内,等了一会儿,崔宁的嫂子和崔圆的几个妻妾飞跑出来,大家一年未见,激动得互相搂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张焕笑着摇了摇头,便带着亲兵们向宣义坊而去。
崔宁进了府,只见府中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冷冷清清,一切景物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心中不由又一阵伤感,忍不住落下泪来,众人劝慰半天,崔宁才拭去泪水道:“爹爹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此时崔圆躺在外书房的一间静室里,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一个侍妾站在屋角,仿佛一尊木偶似的。
经过这一场大病,崔圆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他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头朝外搁在垫得高高地枕头上,脸上没有血色,原本圆胖的脸颊变得十分削瘦,嘴微微张开,口沫挂在灰白的胡子上亮,他地头已经完全变成了灰白色,高突的颧骨上嵌着一对时开时闭的凹入的长眼,他显得非常衰弱、可怜,已完全看不出他曾是权倾大唐的一国之相。
他的两条腿已经半瘫了,就是还有一点知觉,但不听使唤,这其实已是抢救过来,他当时醒来后,下半身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经过近一个月的针灸治疗,才勉强好转一点,但御医却明着告诉他,他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若再不好好调养,下一次他就再没有机会。
虽然身体垮了,但崔圆的头脑却依然十分清醒,他躺在榻上,眼睛却盯着窗外的一株腊梅怔,他在考虑目前的朝局。
经过这一场大乱,大唐地朝局已经面临重新布棋,当其冲就是自己的身体已无法承担右相之责,当然,他不会把右相之位让给裴俊,他须在家族中寻找一名继任,这个人只是代表自己出现在朝堂上、出现在家族中,他是自己所牵着的一个傀儡。
从常理说,这个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儿子,但自己儿子资历不足以服众,能力和才干也远远达不到右相的要求,更不是裴俊地对手,崔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族弟崔寓,他是崔家地第二号人物,为官已有二十几年,在朝中已是老资格,处事一贯谨慎小心,也极有才能,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一直便做实权官,让他代表崔家做右相,恐怕他早晚会脱离自己地控制,而且还有一个忧虑就是他与掌军权的崔庆功不和,最后或许会闹出崔家的内乱。
可如果不让他接班,让别人来做更不妥,也罢!此时再考虑几天。
放下崔寓之事,崔圆不觉又想到蜀中之乱,这是他的心头之痛,朱虽然被逼退回蜀中,但他还会卷土重来,而且会更加猛烈,一场大战迟早要生,这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你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来遏制他的强大呢?崔圆的心中一阵焦虑,难道真得要让陇右张焕来对付他吗?
他的念头刚转到张焕身上,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快的脚步声,随即有人走进了房间,这是一个极为熟悉的脚步声,多少年前这个脚步声总会偷偷在自己身后响起,崔圆只觉得眼睛里一阵酸涩,他知道是谁回来了。
“爹爹!”崔宁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尽管她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父亲的衰弱和苍老惊呆了。
崔宁的泪水涌入了眼眶,她扑通!跪了下来,悲声道:女儿不孝!”随即伏在父亲的身旁泣不成声。
“孩子,别哭!别哭!爹爹不怪你。”此时的崔圆已是老泪纵横,他颤抖着枯枝般的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爹爹其实很好,没什么事。”
“爹爹!”崔宁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格局之变(一)
张焕抵达裴府时,裴俊正好进宫觐见太后去了,裴明凯却在家,他十分热情周到地替张焕及他的随从安排好了一切。
对于自己这个妹夫,裴明凯是由衷地喜欢,不仅仅是他十分喜爱裴莹、爱屋及乌的缘故,更重要是他看好张焕的前途,在自己逐渐被父亲冷落的情况下,如果能得到张焕的支持,或许在将来某一天,张焕便会对他取得家主之位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去病怎么不把小妹也带回来?”裴明凯将张焕带到专门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有些埋怨地问道。
张焕笑了笑,“孩子还小,尚不能远行,我只好一人回来了。”
“原来这样,给外甥的礼物都买好了。”裴明凯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时,他向四周扫了一圈,见没有外人在场,便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父亲的心情很不好,去病要多顺着他一点,尤其不要多说蜀中之事。”
“我有数了。”张焕拱拱手笑道:“多谢明凯兄提醒!”
二人又聊了几句,裴明凯不打扰张焕休息,便告辞而去。
时间渐渐地便快到了中午,裴俊还是没有回来,张焕在房中坐得有些无聊,便叫了几十个亲卫,出门到永嘉坊的泉宅去了。
永嘉坊的泉宅还是张焕的产业,原本住在这里的老道李泌自从张焕拿下河西后,便又不知道去哪里云游了,泉宅现在由韩愈暂时借住在此。
张焕刚刚来到泉宅大门前,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在叫他,“十八郎别来无恙!”
张焕回头,只见张破天正背着手站在路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和去年大朝时相比,张破天略略长胖了一些。精神头也不错,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晕,不过他穿得却很朴素,身着一件细麻厚袍,顶上带着一块方巾,脚下则蹬着一双半旧的厚底软靴。
这身打扮平日里在长安城中比比皆是,不过今天是新年,穿成他这样,倒也不多了。
张焕急忙上前施礼:“四叔怎么知道我来长安了?”
“我早上出来散布,在东市那里见到你的骑兵队。你们走得太快,我追不上,便想着你也许会来这里,果然我所料不错。”
张破天说到这里,便微微一笑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连杯茶也不请我喝吗?”
“看四叔说的,我也是刚到,咱们一起进来喝杯热茶吧!”
这时,宅子里的孙管事已经闻讯跑了出来,他见主人回来了。一边上前见礼,一面吩咐下人收拾房间,恭恭敬敬地将张焕迎进了府内。
韩愈虽然借住在这里,但他也只用了一间客房,主堂和内宅他都没有动,书房内已经烘上了炭盆,很快便温暖如春。
张焕坐下。他呷了一口热茶,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还是在自己的宅子里舒服啊!他将杯子放下,笑了一笑,便对张破天道:“四叔有什么事,可尽管直说。”
张破天双手捂着滚烫的茶杯,他沉吟一下便坦率说道:“这次朝廷召你回来,你可知道朝廷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不是述职,那是为何?”张焕不露声色地问道。
“述职?”张破天鼻子冷哼了一声,“你们仅仅是为了述职那么简单吗?”
“四叔不妨直说!”
张破天喝了一口茶便道:“就在你占据陇右之时。长安街头忽然有许多小儿唱起一句童谣,什么河西弓,箭拉长,射到长安换皇上,你可知这童谣里说的是谁?”
“不过是有人恶意中伤罢了。”张焕不屑地说道:“这种谣言,不要去理睬它,自然就很快消失了。”
“可是工部尚书王昂就拿是着这童谣大做文章,他和韦谔两人联名弹劾你,说你必然会造反,内阁为此事专门召开了两次会议。连太后崔小芙也参加了,朝廷才决定先召你来述职。”
张破天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注视着张焕,一年多来,他心中地伤已经渐渐痊愈。虽然他只是个闲职。无法过问朝廷政务,但他却十分关注朝廷的一举一动。
从今年下半年起。朝廷就连着生大事,先是蜀郡杨家被灭了满门,紧接著便是朱在蜀中造反,然后是张焕出兵陇右,事情越来越演变到了**,三大世家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一直到朱兵汉中。
大唐自十七年前回纥乱中原以来,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冲击,随着崔圆中风倒下,张破天便敏锐地感觉了,朝廷将经历一次十七年来最大的变局,甚至过前年皇上驾崩,崔、裴两家兵河东。
张破天的心便如惊蛰时的爬虫,又开始破土而出了,于是,他注意力便锁定了张焕,毕竟他还是名义上的张家子弟,张家能否重生,一切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张破天见张焕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索性便揭穿了答案,“你明白了吧!所谓述职不过是朝廷对你的一次试探,看你来还是不来?若来,就说明你还是有臣子之心;可如果不来,不管你找什么借口,都说明你已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好在你还是来了,我想崔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张焕依然是面色平静,他不知道吗?不!他很清楚朝廷对他地忌讳,一般地方官进京述职都是吏部或兵部下文,而到了他这里,却变成了太后下旨召他入京述职,这道不同寻常的旨意,使他读到了一丝朝廷的不安。
尽管他出兵逼退了朱,但他在陇右强大的存在,严重地威胁着关中安全,更关键是他有问鼎九五之尊的资格,所有才会有人编出童谣来,暗指他的真实身份。
张焕虽然没有听到什么童谣,但就从这次封官,他便明白了朝廷对他的矛盾心理,陇右节度使、冠军大将军,校检门下侍郎,这里面职官散官都有,而且都是正三品,唯独缺了一个的爵位,而爵位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没有给他相应的爵位,这绝不是什么疏忽遗漏,而是朝廷地封官根本就只是一个试探他是否接受并进京的借口。
他对朝廷的安排早就心知肚明,所以今天被张破天说出这个谜底,他也没有什么吃惊,倒是张破天一反常态跑来给他讲什么朝廷格局,却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难道,张破天已死去的心又复活了不成?
“四叔说得严重了,我取陇右只是不满韦家对吐蕃的绥靖态度,哪里是对朝廷有异心?不过还是要多谢四叔专程来提醒,我以后倒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了,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说罢,两人又沉默下来,书房里气氛有些尴尬,张破天沉思良久,终于打破沉默道:“我听说你已表奏张灿为延安郡长史,而武威张家也随之迁到了延安郡,你是不是还有意恢复张家?”
“张家从来就没有消亡,何谈恢复二字?”张焕轻轻摇了摇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张破天所来地目的,他凝视着张破天十分诚恳地对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家主曾对我恩重如山,我之所以将张灿带走,就是希望他有一天能重建张家,我也会尽全力支持他,不过关键还是要张家人自己团结,我有一句话,不知四叔愿不愿意听?”
“你说,我听着!”
“我以为恢复张家不能紧紧是说说而已,关键要有切实的行动,虽然我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予一点帮助,但一个巴掌毕竟拍不响,四叔去年就问到了张家的近况,可是一年过去了,四叔做了什么吗?什么都没有,只是观望、感慨。”
说到这,张焕叹了口气,便开诚布公地说道:“如果四叔也真的希望张家复苏,那就请四叔立刻联合散布在京中的张家,一起承认延安郡张灿为张家家主,正式将张家的牌子先挂出来,吸引更多的张家子弟来投,这样,我们张家才会真正再有三人为众地那一天。”
听到三人为重这四个字,张破天的身子猛地一振,他伸手入怀,哆哆嗦嗦从怀中摸出一张几乎要被折烂地纸条,他小心翼翼摊开,正是当年他留给张焕那张三人为众的纸条。
“请把这张纸条交给张灿,告诉他,最迟一个月,长安必然会有代表来延安郡拜会新家主。”
就在这时,孙管事匆匆跑来,他手里拿着一张拜帖,想张焕行了一礼,恭敬地将拜帖递给张焕,“老爷,门外有人求见,他说有大事想和你商量。”
张焕有些诧异,今天自己刚来长安,只是来这边看一看,便接连有人要来拜访,先是张破天,现在有一个人商量大事之人,这人会是谁?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慢慢打开精美的拜帖,一股淡淡檀香扑面而来,这张拜帖做得十分考究,只见正中空白处龙飞凤舞写下了名字,蜀中朱滔专程拜访陇右节度使张焕将
“朱滔?”张焕一愣,他来长安做什么?
第二百零五章 格局之变(二)
朱滔是五天前携带价值三十万贯的黄金来到长安,他先买下宅子,隐居了下来,派人打探朝廷动向。
蜀中一战拉锯了近两个月,蜀中的富庶地带被兵乱所蹂躏,急需时间进行修养生息,但朱已被朝廷定性为匪,使得蜀中各地方官纷纷悬印于梁,逃离剑南,整个剑南地区的政务运转陷入瘫痪状态,商人趁机囤积居奇,致使物价飞涨,斗米卖到五百钱,从而引了百姓的严重不满,多处郡县生骚乱,这时,朱的军中也开始出现大量逃兵,不愿为其卖命。
就在朱被蜀中乱局搞得焦头烂额之际,朱滔便再一次劝他与朝廷讲和,争取和朝廷达成互谅,以缓和蜀中局势,朱无奈只得答应,他便派朱滔作为自己的全权代表来长安活动。
朱滔来长安前,朱曾给过他一张名单,让他按名单上的人找人,但朱滔做事向来谨慎,他很明白蜀中一战对朝廷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急于出面,而是派心腹找了几名朱家的世交朝臣进行试探,结果不出他所料,所要见之人连门都不让他心腹进去,甚至还有一人要报官抓捕。
朱滔索性也不着急了,他每日派人去朝中各重臣的府前打探消息,寻找机会。
今天一大早,监视裴府的手下跑来禀报,陇右张焕回来了,朱滔大喜过望,当时大哥起兵时,张焕曾写信来劝,而他又是裴相之婿,是最好不过的中间人,他当即便决定从张焕这里入手。
“事先没有通告,二郎唐突来访,请都督见谅!”朱滔见张焕迎了出来。他一躬到地,深深施了一礼。
张焕是第一次见到朱滔,在他想象中,朱滔也和其兄一样,脸型瘦长、身材高大,但真见了其人,才现朱滔竟然是个白面书生,而且身子显得颇为单薄,大出他的意料。
不过。朱滔既然来长安,那就说明朱的策略变了,至少是变得务实了,虽然他在军事上大胜,但在政治上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从最初提出清君侧的口号,到现在成了大唐上下为之唾骂的匪,他甚至比当年地安禄山还不如,安禄山经营河北多年,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尚且还要以诛杀国贼杨国忠韦借口出兵,他朱呢?在蜀中起兵不过半年,竟狂妄地提出以蜀中三十六郡为食邑,也不想想,蜀中数百万军民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土匪在蜀中称王。
想到这里,张焕便笑着上前向朱滔回了一礼,笑眯眯道:“朱贤弟不必客气。外面寒冷,快请进屋里来说话。”
“多谢都督。”朱滔随张焕来到书房,这是张破天已从后门离去,在桌案上给张焕留下一封信,张焕不露声色地将信放进怀里,便转身笑着招呼客人道:“说起来也是有趣,我在裴府呆了半天,竟无一人来访,而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时辰,客人便源源不断上门。这下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就直接搬过来算了。”
“那是当然!”朱滔坐了下来,听张焕这样说,他手一摊笑道:“相国府的门槛可不是谁都可以踏入的,就算是有心来找你,也是望门兴叹,至少我是不敢来相府找你。”
这时,门敲了敲,一个胖胖的丫鬟红着脸,怯生生地端了两杯茶进来,她将茶杯放下。向张焕施了一礼,“请老爷用茶!”声音比蚊叫还小。
说完她慌慌张张转身便跑,却砰!一声撞到门上,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张焕忍不住摇摇头笑道:“你看见没有。我还是她们的主人。却陌生如此,看来我是有必然搬过来了。”
朱滔一直望着这个粗笨的丫鬟跑远。他若有所悟,却不露声色,只端起茶浅浅地喝一口,试探着问道:“我这两天在长安市中听到一些传言,说都督已被朝廷封为陇右节度使,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事实上我来长安,很大程度上就是来谢恩的。”说到这,张焕话题一转,淡淡道:“那二郎来长安是为了何事,能否见告?”朱滔本来还打算多绕几个弯子,待时机成熟再含蓄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却没想到张焕竟如此直接,不他半点思考的余地,朱滔犹豫了一下,便微微叹了口气道:“蜀中之战结束后,我便劝大哥派人来朝中谢罪,但他不肯听,非要逼朝廷封他为蜀王,进攻汉中,本来蜀中不少百姓都认为大哥是被迫迎战,对他还有点同情之心,只要他及时和朝廷和解,局面尚可收拾,而现在蜀中民心离叛,他也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便派我来长安斡旋,希望能和朝廷达成和解。”
“那朱想要什么呢?”张焕不留半点余地地追问道,他目光犀利似剑,仿佛穿透了朱滔单薄地身子。
“这、这、这个朱滔被张焕地目光逼视着,他不敢抬头,连说了三个这,最后他心一横,咬牙直视张焕犀利的目光道:“这是我们的底线,恕我不能告诉都督。”
“这么说,朱只是想利用我,是吧!”张焕的目光迅变得冰冷,他将茶杯往桌案上重重一搁,冷冷道:“抱歉!我有些累了,就不陪朱二将军了。”
说完,他站起来便要走,朱滔急忙站起来拦住他,连连拱手道:“请都督息怒,我是一片诚心请都督帮忙,在我看来,也只有都督能够帮助我们,事后我们必有重谢!”
张焕凝视着他,半晌才摇摇头道:“其实你不用找我帮什么忙,你直接到相国府去投书,我想不管是崔相国还是裴相国都会乐意接见你,你又何苦绕这么大一个***?”
朱滔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向张焕躬身施一礼,无比诚恳地说道:“其实我何尝不知可以直接投书,但我来长安五日。但凡提起蜀中,长安人无不咬牙切齿,人人皆斥之为朱匪,甚至连崔相国也气得病倒,所以我不敢贸然行事,便想找一个中间人,这样双方也好达成妥协,而张都督与大哥有旧,又曾写信劝过大哥。我想张都督便是最合适之人。”
张焕心中冷笑一下,说到底,朱家兄弟还是想谋取最大的利益,既要自己当中间人,又不肯告诉自己底线,不过是想让自己来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
当然,朱家兄弟请他出面帮忙,是他张焕求之不得之事。
“那好吧!既然二郎为难,我就不问你住处了,明日这个时候。请二郎再来这里,我会把消息带给你。”
二个时辰后,裴俊终于回到了府中,他觐见完太后以后,又受楚行水的邀请去他府上用了午饭,一直到回府的路上,他才知道张焕回来了。
自从崔圆病倒后。裴俊便渐渐成了满朝文武的精神支柱,在朱叫嚣重振朝纲之时,他当机立断,从河东紧急调三万军入关中拱卫长安,使长安的兵力达到四万,稳住了长安地局势,而张焕出兵剑南逼退朱后,裴俊又不失时机地调太仓米平抑粮价,出重拳打击屯粮的巨商,终于让这场极可能引京城逃亡之风的危机消于无形。而他本人则以高效、果断的风格赢得了广泛的赞誉,甚至隐隐已有取代崔圆的趋向。
但在这一点上裴俊却异常谨慎,他一方面严厉斥责几个欲请他为右相的属下,而另一方面他多次以军国大事请示太后,又把每天各地上地折子派人送给崔圆批示,他不止在一个场合中多次重申,当前朝廷以稳定为最重,事无巨细,皆遵旧例执行,这样一来。他又赢得了崔党中人的尊重。
南充郡一战,使裴俊地六万河北儿郎几乎全军覆没,又让他最得力的心腹干将张光晟战死沙场,裴俊确实也因此有些变了,这不仅仅表现在他变得少有笑容、脸色严峻的外表上。更重要是他不止一次反思这次蜀乱生的深层原因。
从表面上看是杨愚蠢好色。放纵朱坐大,又是蜀郡刺史贪财误事。隐瞒事实真相,但再往深看则是朝廷对地方控制薄弱,当控制一个地方的世家突然消亡后,那里便立刻成了散乱状态,最终被朱钻了空子,这就是根本原因,是世家朝政与中央集权的矛盾。
其实不仅是蜀中的朱,河西的张焕也是这样,若没有韦家这堵墙挡着,朝廷也不至于拿自行任免官员地张焕毫无办法。
此刻,裴俊已经回到自己书房,他立刻遣儿子去请张焕,很快,张焕便匆匆赶来,他也是刚从泉宅赶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坐下,裴俊便找他了。
“小婿参见岳父大人!”张焕恭恭敬敬地向裴俊行了一礼,而裴俊则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女婿,虽然他使用各种办法消除张焕侵占陇右的恶劣影响,但他心里还是对张焕十分不满,这种不满不是因为他违约,也不是因为自己在合约上作保,而是因为张焕在党项人问题上没有对他说实话。
“坐下吧!”裴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他摆手示意张焕坐下,又提茶壶给自己和张焕各倒一杯热茶,往他面前推了推,问道:““这次来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打算述职完便回去,那边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处理。”张焕也很清楚裴俊现在对自己十分矛盾,一方面他作为大唐左相,主持内阁会议,拟定了召自己进京以试探自己地策略;而另一方面他作为自己的岳父,又希望自己能强大起来助他一臂之力。
张焕猜得没有错,裴俊此时确实陷入了一种困惑之中,从蜀中之乱的教训中,他更加明确了要加强中央集权的大方向,可是当崔圆病倒,机会来到他面前时,他又忍不住想取而代之,使裴家一党独大。
裴俊沉默片刻,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对张焕道:“内阁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将改封韦谔为汉中节度使,以防御蜀中朱,同时韦家满门也将迁往汉中,虽然你的述职报告上说是为了进攻河湟而不得以为之,但这无法改变你占领陇右的事实,我希望你要对韦谔表达你地歉意,拿出一点实际地东西补偿他们。”
张焕闻言,便微微一笑道:“这很简单,我可以把他们韦家的家产悉数奉还,而他们韦家的一些店铺产业我也可以变卖折成钱给他们,属于他们韦家的私人物品我都可以还给他们,不过除此之外的条件,就恕小婿不能答应了。”
“你这个人啊!”裴俊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这一次若不是你见机快,及时出兵蜀中帮了朝廷一次,恐怕以后你真地很难在朝中为官了。”
张焕一怔,他听出了裴俊话中有话,便急忙问道:“难道朝廷想让我进京为官不成?”
“你说呢?”裴俊淡淡一笑,反问道:“既然你已经正式成为一方诸侯,难道你还想游离于朝廷地权力平衡之外吗?”
张焕没有说话,他低头沉思良久,便道:“正如我述职报告中所言,我确实有进攻河湟的考虑,请朝廷再给我一年时间。”
“给你一年时间可以!”裴俊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口气一转,又严厉地说道:“但是我们大唐与和吐蕃会盟,虽然我们并没有认可目前两国地边境,但这一次没有得到我地同意之前,你无论如何不能再擅自行动,这是国事,与我们的私人关系无关。”
“这一次我答应相国。”张焕郑重地点头道:“我一定会事先派人禀报于相国,征得相国的同意后再动手。”
裴俊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姑且再相信你一次。”
“请岳父大人放心,为登上高位或许我会用点手段,可一旦登上高位,我也就没有必然再做得不偿失之事。”
说到这里,张焕已不想再提此事,他笑了笑,话题一转,便神秘地说道:“今天有一个人来找我帮忙,岳父大人可能猜到他是谁?”
第二百零六章 格局之变(三)
黄昏时分,张焕在三百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裴府,这些日子裴俊异常忙碌,几乎都不在府上,张焕在裴府里住着也不自在,索性搬去了永嘉坊的泉宅。
一行人浩浩荡荡驶进永嘉坊内,却远远看见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去看看,何人来访?”
一名亲兵跑去片刻,泉宅的孙管事跟着跑来过来禀报道:“老爷,早上来的客人刚送来十几名丫鬟,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客人?”张焕一转念便明白过来,这是朱滔送来的,为难他想得如此周到,张焕点了点头,“那就收下吧!”
行了两步,张焕又叫来两名亲兵,嘱咐他们道:“给我盯住这辆马车,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两名亲兵领令,飞去了。
张焕进了府,只见客堂里高高矮矮站了十二名年轻的女子,眉目清秀,容貌大多是中上之姿,勉强称得上秀丽,或许是长久面对崔、裴二女的绝美,张焕看了一圈,都难以找到一个满意之人,他微微有些失望,一直走到最后,张焕眼前蓦地一亮,最后一名女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其她人都唯唯诺诺,静候落,唯独她却略略站开一点,显得卓然不群。
只见她皮肤白腻柔嫩,体态婀娜肉感,玫瑰色的嘴唇微微弯曲,红润而丰满,她的眼睛很大。正偷偷地打量着自己地新主人,她见张焕注意自己,头立刻低下,随即又将眼睛略略向上一挑,露出一丝俏皮的笑意。
张焕心有些热了。他知道朱滔真正送的人是她,便微微一笑,回头对孙管事道:“除了最后一人留下服侍我,其余你带下去,先住下来,做些杂事,待以后主母来了再安排她们。”
孙管事连忙点头答应,带了一群丫鬟到侧房去了,大堂里就只剩下张焕和那个大眼睛的丫鬟,张焕笑了笑。转身便向书房走去,丫鬟犹豫了一下,便低着头随他而去。
来到书房,张焕展开一张纸,将笔舔舔墨,坐下写起信来,而那丫鬟则垂手站在一旁。或许是单独和张焕在一起的缘故,她刚才那种俏皮没有了,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你叫什么名字?”张焕一边写,一边尽量将语气放温和问道。
“奴婢叫春水。”这个叫春水地女子低声答道。
“春水?那好,以后我就叫你春水。”张焕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原来姓什么?是哪里人?”
“奴婢姓杨,蜀郡人。”
“杨?”听到这个敏感的名字,张焕不由将笔放下了,仔细地看着她,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张焕瞅了她半天。忽然问道:“你和蜀郡杨家有关系吗?”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羞涩的那种红,而是被人戳穿了底细那种胀红。张焕见这个叫春水的女子低头沉默不语,没有否认,心中早就明白了八、九分,便低声令道:“你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不容她抗拒。
杨春水慢慢走上前,头埋得更深了,张焕抬起她的下巴,将她脸仰起来。一只手却伸进她衣服里摸索,“你知道我选中你是想做什么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睛紧紧地闭上了,身子在微微颤抖,但她却没有半点想反抗的意思。任凭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动。半晌,她眼角却慢慢沁出一点泪光。头扭了过去。
张焕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一声,他一只手揽住她地腰,不准她动弹,而另一只手却更加用力地揉搓她丰满的身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嗤!地一声,撕破了她身下的长裙,手直接探进了她的内裤。
杨春水浑身一个激灵,腰猛地一躬,活像一只受惊的小虾,眼中露出了哀求和害怕之色,可是这种害怕之色只一闪而过,她似乎想到什么,腰又慢慢停直了,认命似的任由张焕的手摸到她地最深处。
不料张焕却忽然推开了她,冷冷道:“你是想献身以后再求我什么吗?”
“奴婢不敢!”杨春水见张焕一脸冷色,她忙挤出一丝媚笑,企图讨好张焕。
“还不承认,给我滚!”
杨春水见张焕已经怒了,她吓得扑通!跪了下来,重重地给张焕磕了几个头,连声哀求道:“妾身愿做牛做马服侍张都督,只求张都督不要赶我走。”
“现在不叫奴婢了?”张焕望着她冷笑了一声道,“我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枪,否则我就让你去服侍我的亲兵。”
“妾身确实是杨家之女,父亲就是阆中郡杨刺史。”
“等等!”张焕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就是杨的长子,杨明吗?”
“是!”杨春水跪在地上,想到自己杨家被满门杀尽,她不由低声饮泣起来,“父亲提醒祖父当心朱贼人,不料在回来的路上被杀,妾身和母亲赶去阆中给父亲办理后事,却正好躲一劫。”
“后来呢?你怎么又落到了朱滔手上?”张焕口气中的冷意渐渐去了。
“后来阆中被贼人攻破,我和母亲皆被抓到军营,母亲不堪受辱而死,而我因长得貌美没有受辱,而是和其他二十几人一起被送给了贼将朱滔,象我们这样的女子他一共收集了三百多名女子,他让人教习我们歌舞,又从中挑了三人为领队,我便是其中一人。”
“他知道你是杨明地女儿吗?”
杨春水摇了摇头。“他要是知道,早就把我杀了。”
“这倒也是。”张焕笑了笑,略一沉吟便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不过你不要指望我会替你报仇,那是你祖父荒唐的报应,怪不得朱。”
杨春水虽然有些失望。但她一颗心也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当做礼物送人,这是她的命,不过送给张焕这样年轻英武地将军,却又是自己不幸中的万幸,她又重重地给张焕磕了个头,低低声道:“谢将军怜惜!”
张焕摆了摆手,让她起来,他淡淡道:“不过你以后要忘记自己曾是杨家之女。就当自己是名舞姬,这样我或许能接受你,知道吗?”
“是!”杨春水站了起来,有些怯生生问道:“妾身去给老爷铺床。”
这时,张焕忽然有点可怜她,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要人服侍地世家千金小姐,而现在却变成服侍别人。富贵真若过眼云烟,不过可怜归可怜,张焕却不想改变什么,这是她的命。
“我要出去一会儿,你给我收拾好床铺便自己去歇着吧!我会让孙管事安排你的房间,今晚上就不需要你伺候了。”张焕走了几步,见她面有戚容,知道她是误会了,便伸手一把将她搂过来,拍了拍她的脸笑道:“你什么时候恢复堂中那种俏皮模样。我就纳你为侍妾。”
杨春水望着张涣的背影,眼睛慢慢亮了,她明白了张焕的意思,是希望多一点时间了解她。
张焕出了府门,此事夜幕刚刚初降,路上还有不少行人,大多数酒楼、饭铺都刚刚进入生意兴隆之时。
张焕心中有些烦闷,本来杨春水勾起了他的**,但她的身世却又扫了他地兴,此刻。他**已经消退,却更加寂寞难耐,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人。
张焕只带了几名亲兵,租了一辆华丽地马车来到宣阳坊的相国府,相国府前依然和白天一样冷冷清清。门关得严严实实。上面悬挂着一盏灯光昏黄的死气大灯笼,灯笼下立着一块不见客的大牌子。
张焕附耳对一名亲兵吩咐几句。亲兵领会,便跑上台阶去敲门,门开了一条缝,亲兵指着张焕地马车说了几句,又塞了什么给门房,门房探头出来看了一眼,便道:“请长孙小姐稍侯,我这就去禀报小姐。”
崔宁此时正坐在自己地房内,父亲喝完药已经早早睡了,但崔宁却睡不着,她坐在镜前,呆呆地望着镜中那张憔悴的脸。
父亲地病重使她内心变得异常软弱,尤其在寒冷而又凄凉的夜晚,孤独悄悄地将她吞噬了。
此刻,崔宁的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失落,这种惆怅是今天才突然有的,这一年多来,私奔的自责和对父亲的承诺就仿佛是一块沉重的大石,将她的爱情死死地压制了,使她不敢去爱,甚至刻意逃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情之花开过了花季,渐渐地有了枯意,直到今天,她终于回来探望父亲,她心中的大石蓦地被移开了。
这一年多年被压抑得几乎枯萎的爱情之花又重新灿烂开放,犹如大潮奔腾,她忽然刻骨铭心地思念起自己地爱郎,他们仅仅只分别了一天,可崔宁却觉得他已经离开了自己几百年。
崔宁勉强站起来,想走到花园去,但她对那种压迫着她的空阔而又冷清的感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她只觉得身子一阵软弱,支持不住,又坐了下来。
“焕郎!你在哪里?”崔宁再也忍不住,她凝望着漆黑的夜色无声地狂喊,悲哀的泪水流满了她白皙的脸颊。
忽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小姐,门房来报,长孙小姐来了,在府门外等着。”
“哦!我知道了。”崔宁慌忙擦去泪水,又在脸上轻施了薄薄一层粉黛,这才快步迎出门去,
两个丫鬟和五六个家丁在后面紧紧跟随。
她走出府门,向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见长孙依依的身影,便回头问门房道:“长孙小姐在哪里?”
“回禀小姐,就是那辆马车。”门房远远指着街对面的马车。
这时,马车的车帘拉开了,露出张焕笑吟吟地脸,向崔宁招了招手,崔宁先是一愣,眼中忽然迸出了异常激动的神色。
她再也顾不得矜持,提起长裙便飞奔跑下了台阶,几步冲到马车旁,这时张焕已经打开了车门,将手伸给了她,这一刻,爱郎的手中仿佛握着自己一生的幸福,她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它,再也不肯放松。
第二百零七章 格局之变(四)
就在张焕的马车刚走,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数百人的护卫下从西而来,缓缓停在相府门前,门房一眼便认出这是左相的马车,他不敢怠慢,飞快地禀报去了。
此刻崔圆已经睡了,而大公子崔贤黄昏时刚刚出去,大管家踌躇良久,还是悄悄地来到崔圆的房内,房内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两名侍妾一左一右站在房间的两角,靠门的侍妾见管家探头探脑,连忙摆手,小声道:“老爷刚刚睡下,不能打扰。”
“可事情很急,你看看若老爷还醒着,替我通报一声。”
“不行,老爷会生气的!”
他们两人在门口低声争执,崔圆却醒了,他轻轻咳嗽一声,“什么事?”
不等侍妾转告,大管家便直接上前禀报,“老爷,裴相国来访,在府门外候着,大公子还未回来。”
“小姐呢?让她替我去把相国迎进来。”
大管家十分为难,半晌方道:“小姐被一个朋友叫去了。”
“朋友?”崔圆沉默一下,微微叹了口气道:“那就请裴相国直接进来吧!再把房间里收拾一下。”
“是!”大管家给两名侍妾使个眼色,他立刻退了下去,一名侍妾点亮了灯,又给香炉中放了一把檀香,而另一名侍妾则上前挽起帐帘,将崔扶坐起来,给他身后垫上褥子。
“好了!帮我把桌上的几份奏折拿来。”
崔圆咳嗽两声,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这几本奏折是要在新年大朝上表决的。一本是户部关于今年税赋方案的一些局部调整。主要是针对蜀中,包括暂时停征蜀中地区地盐税,同时将蜀中目前租庸地十税一改为三十税一。
而另一本是吏部根据内阁的意思所提出的一些重大人事变动,其中,以蜀中之战贪功冒进以致大败,革去了崔庆功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剥夺其延国公的爵位以及镇军大将军的散官,贬为庶民。
而韦谔也以行军不察致败之罪,革去其开府仪同三司及太子少保二职,调为汉中节度使。但保留其兵书尚书一职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资格。
其他两本则都是朝廷抚恤蜀中阵亡将士的奏折,这几本奏折崔圆都已压了两天,一是他实在没有精力细看,而更重要一个原因是奏折中没有提到张焕的官职变动,这可是当时内阁集体通过的三大人事变动之一,可现在却只有两件。
崔圆当然知道这是裴俊在内阁决议上做了手脚,崔圆不想加张焕爵位。也不打算授与他朝廷重职,甚至还想追究他趁蜀乱占据陇右的责任,他的目地是想把张焕的影响紧紧压缩在陇右一地,但裴俊却想让张焕以陇右为根基,赋予他更大的权力,让其将影响力扩大至长安乃至全国。
这就是崔、裴二人的核心矛盾所在,这并不因为张焕是裴俊的女婿,若这样的话,张焕早晚也要娶崔圆的女儿。不是!这和他是谁地女婿一旦关系都没有,而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使得崔、裴二相的深层矛盾凸显出来。他们矛盾的焦点其实就是大唐究竟要走君王制的路线还是世家制的路线。
当然,解决这个深层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谁能掌握朝中大权,崔圆掌握,他就会将世家朝政进行到底,而裴俊掌握,他则会慢慢恢复李氏皇权。
崔圆命侍妾拿过笔,在户部关于蜀中税赋调整的方案上批了一个准字,而将人事调动的折子扔到一旁,他要好好和裴俊谈一谈。
裴俊此时已经不在府门外。而是坐在客堂里等待,他是被崔圆的长孙崔曜迎进府内,崔曜虽然年纪不过八岁,却老成稳重,进退之间丝毫不失礼数。他是晚辈。不敢与裴俊同坐,而是站在旁边陪相国说话。
裴俊随手将一只长方形地檀木盒放在桌上。他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支宛如人形般的老参,裴俊指着它微微笑道:“这是渤海国所进奉的万年人参一支,你祖父长年劳累,正需这等大补之物,既然你父亲不在府,那你就替他收下吧!”
崔曜见礼物珍贵,他脸色顿时肃然,连忙后退一步,深深地躬身施一礼谢道:“相国美意,小崔感激不尽,我自当禀明父亲,请他改日登门拜谢!”
“只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裴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打量崔圆这个宝贝孙子,他早就听说小崔有大器之相,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你祖父近来身体如何?好了一点没有?”
“多谢裴相国关心,这几日祖父的精神略好,只是腿脚还不方便,尚不能下床行走。”
“身体好一点就行!”
裴俊听他声音还很稚嫩,但谈吐得体,十分从容镇静,心中赞叹,他略一沉吟又故意问道:“那你父亲呢?这几日总见他在外面应酬,难得见他归家,难道在他看来孝反在其后了吗?”
“裴相国所言我并不赞同。”崔曜挺直了小小的腰杆,他将檀木盒向裴俊方向推了一下,以示万金不能夺其志,他朗声反驳道:“孝也有大孝小孝之分,端茶奉水、榻前床后的侍奉固然是孝,但我以为这只是小孝。”
“那大孝呢?”裴俊笑着又问道。
“秉承父志,眼光高于九天,胸怀万里之外,做大事业、得大成就,这就是大孝,我父虽官微职小,但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祖父声名不倒。我以为这就是大孝。公既为一国之相,当以明察天下为已任,怎么也效仿那些凡夫俗子,以小孝来度人呢?”
裴俊大惊,他紧紧地注视着崔曜,良久,才慨然拍案叹道:“崔相有孙如此,足以告慰平生矣!”
这时,大管家满头大汗跑来,连忙施礼道:“裴相国。我家相国有请!”
裴俊起身,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送给崔曜笑道:“这块玉佩随我多年,今日小崔一席话使我受益良多,它就送给你吧!”
“多谢裴相国!”
裴俊仰头大笑而去,他随着大管家走进崔圆的内室,房间里已经收拾完毕,光线明亮。温暖如春,一股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房内,替代了原先浓烈的药味。
裴俊走进房内,不等他说话,崔圆便先笑道:“裴相在此时来访,是欺我不能起身相迎吗?”
裴俊亦笑道:“崔相国家有良孙,不能起身又如何?”
“是孙儿替我接待了你吗?”言语间没有惊讶,甚至还有一丝自傲,当然,他地孙子是他地最骄傲的资本。无论别人怎么夸他,崔圆都不以为过。
裴俊在事先准备的绣墩上坐下,他笑了笑,道:“令孙说崔相病势有所好转,这可是我大唐之福啊!”
“那个傻孩子,我病情哪里好转了?”崔圆苦笑一声道:“只是近来精神略好了些,这还得感谢裴相国及时将奏报送来,唉!忙碌了大半辈子,突然闲下来,还真一时不习惯。”
“崔兄是一国右相。是我大唐的顶梁柱,现在国事繁乱,小弟一人压力实在太大,希望崔兄能早一点康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在试探着对方。崔圆是萌生退意了,但这退的前提是右相必须仍在崔家地手中。但在局势尚不明朗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提半个退字。
而裴俊一直便在关注崔圆地病情,他甚至比崔圆自己都了解得透彻,他很清楚已经很难再站起来,那么这个右相之位,他崔圆是不让也得让了,并不是恋栈这个位子,而是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一个人大权独揽。
当然,右相之位牵涉到整个朝局的权力结构,这绝不是一次探病便能决定地事,这涉及到权力的重新整合,如果崔圆是个铁血右相,他必然会在崔寓接任右相之前,先替他铲掉一切绊脚石,除去所有会威胁到他崔家利益地官员,包括裴俊、楚行水,甚至韦谔。
可惜他做不到,一场蜀中之战已经悄悄改变了崔、裴两家的力量对比,仅关中的兵力对比,裴家便远大于崔家,更要命的是裴俊掌握着潼关要塞,他若不答应,崔家的山东军便进不了潼关,而张焕又占领了陇右,山东军更是无法借道,裴俊在关中的实力已经隐隐在崔圆之上。
不仅是兵力,大唐的最高决策机关——内阁,自从李勉入阁后,内阁地权力平衡已经倾向于裴俊,朝廷格局已经悄然生了变化,如此,裴俊怎么可能甘心为次相,而现在,崔圆的病情便成了裴俊夺取右相的最大机会。
崔圆非常清楚裴俊的套路,他第一步先是打压请他为右相的呼声,提出事无巨细,皆遵旧例执行但这只是他摆出的姿态,让天下人相信,朝廷内仍然是团结祥和,他裴俊绝无夺取右相的野心,而第二步便是今天来探望病情,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种试探,看他崔圆肯不肯主动让位,若不肯,他的第三步立刻就要出来。
崔圆心中一阵冷笑,他倒要看一看,裴俊的第三步是怎么走棋?
想到这,崔圆取过几本奏折递给裴俊道:“这几本折子我已经批了,调整蜀中税赋的方案很好,可以使朱取财无道,而崔庆功贪功冒进导致兵败,他又是征南大元帅,该承担主要责任,韦谔承担次要责任也很公平,不过裴相似乎还忘了一人。”
“相国说地是张焕吧!”裴俊淡淡一笑道:“这本折子是要拿到大朝中三读通过,张焕官职卑小,尚不能与他二人相提并论,所以没有放在一起。而是另开一折。”
“官职卑小?”崔圆冷笑一声道:“按庆治二年的朝规。凡从三品上前官员的任免都必须在大朝上三读通过,张焕无论陇右节度使,还是冠军大将军都已是正三品衔,如何不能在大朝中三读?或许是老夫病久,尚不知大朝规矩有变,请裴相国教我!”
裴俊呵呵一笑,连忙解释道:“崔相不必动气,我是说崔庆功和韦谔是被免职,而是张焕却是升职,放在一起似乎不妥。并非说他不在大朝中三读。”
崔圆却并没有止步,他依然穷追不舍道:“既然说到升职,我有一言就不能不说,蜀中战事正急,张焕却趁机占了陇右,诚然,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这里就不说他夺取了韦家的什么,而是他这一举动确实影响了征蜀将士地士气,在蜀中大败一事上他也有责任,希望裴相国能明白这一点。”
裴俊笑意已去,他亦争锋相对道:“影响征蜀将士士气或许有这个可能,但他在朱匪进攻汉中,长安岌岌可危之际从陇右出兵蜀中,逼退朱匪,这又大功于社稷。功过可抵,但我以为他在河西击败了吐蕃大将马重英,守土有功,当受封赏。”裴俊地马车在长安的大街上飞驰而行,车厢里光线昏黑,裴俊半躺在软榻上连连冷笑不止,自己这段时间做出不问右相的姿态,就是想得到他崔圆的回应,眼看新年大朝在即,他却没有任何表态。
今天的一次试探终于让裴俊看出了崔圆地底线。崔圆丝毫不提让出右相的意思,这就说明他的右相之位是绝对不会让给自己,而是让崔家继续把持。
裴俊冷哼了一声,实力高低决定权力大小,现在双方实力对比已变。他崔圆却不知进退。难道他又想重蹈张破天之路吗?
“调头,去永嘉坊!”裴俊低声下令道。这个时候,他需要得到张焕强有力的支持。
长安正月初一的夜晚寒气袭人,大街上冷冷清清,极难看见过往地路人,偶然只有穿街过巷地食郎,挑着担子在寒风中吆喝,为了养家糊口而在寒冷的夜里奔波。
此刻夜尚未深,离坊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长安人要么在家里陪伴妻子,要么在酒楼中与亲朋聚会,一叙新年之志。
在东市大门附近地一处避风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食摊,摊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长得矮矮胖胖,笑容可掬,颇似一只土拨鼠,正手脚麻利地烧水煮面。
他并非生来就高兴,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愁眉苦脸地挑着担四处吆喝,希望能有人吃他一碗热腾腾地肉末面,赚几文铜钱给女儿买一方花手帕回去,但他在寒夜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卖掉两碗面。
他的笑容来自于二十几个吃面的客人,准确地说坐在食摊上的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对年轻的恋人,而其他人似乎都是那男子的手下,他们远远地蹲着,每人手里端着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吃第二碗,这让摊主尤为开心。
这对年轻的恋人自然就是崔宁和张焕了,他们刚刚逛完东市,张焕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虽然秀色可餐,但弟兄们却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谁也不敢吭声,走到东市门口正好看见这个小面摊,张焕便招呼弟兄们吃饭。
崔宁虽然也没有吃晚饭,但她却不喜欢在外抛头露面吃东西,她没有要,而是用手掌托着香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张焕热乎乎地吃面。
女人是一种感性动物,她若爱上一个男人,只要这个男人对她好,就算他一无所有,她仍然会一往情深地跟着他,崔宁也是这样,虽然她明知张焕与父亲是朝中对头,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痴恋着张焕。
他们已经相识两年,他们的爱情经过萌芽、经过绚烂的花期、经过青涩平淡的果实期,现在终于到了成熟地季节。
“你在想什么?”张焕将面汤喝完,他忽然现崔宁正含笑望着自己,连忙抹了一下嘴,不好意思地笑问道。
崔宁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忽然向摊主招了招手,指着张焕道:“再给他来一碗!”
“好咧!”摊主早已经准备好,笑呵呵地又将一碗面端来,张焕连连摆手,“不了,我已经吃饱了!”
“快吃吧!”崔宁抿嘴一笑,把筷子塞给他,“这么壮实的身子吃一碗怎么够,在河西时你可是每顿都要吃两大碗的。”
张焕笑了笑,又端起了碗,这下,他不再狼吞虎咽,而是慢条斯理,边吃边和崔宁说话,“其实我很喜欢在这种小摊上吃东西,会让我找到少年时代的感觉,我们太原南城门就有一个卖糖粥的小摊,我小时就常去,等以后有机会,我也带你去看看。”
“以后你想去小食摊我就陪你。”崔宁浅浅一笑,温柔地说道。
冬夜虽然寒冷,但张焕的心里却觉得异常温馨,他不再多言,低下头默默地吃面,崔宁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郎,在这个简陋的小食摊上,权力、富贵、身份都统统没有了,只有他们两人彼此深爱着对方,这一刻,崔宁终于又重新找到了张焕曾经给过她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生都有了依靠,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想离开张焕一步。
“焕郎!”崔宁动情地低声呼唤,张焕若有所感,他慢慢抬起头,只见崔宁地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爱恋和期待。
“嫁给我吧!”张焕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盯着她美丽的眼睛,崔宁的脸上忽然飘过一抹羞涩地红晕,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今晚跟我回去,好吗?”
张焕手掌中白皙地手并没有抽回去,他忽然感觉到崔宁用指甲轻轻地掐了他一下,张焕大喜,他立刻站起来,吩咐亲兵们道:“大家准备回去!”
这时,旁边卖面的摊主正咧嘴笑望着他们二人,他也想起自己当年也和媳妇儿在柳树下也说过同样地话,心中不由一阵火热,便急不可耐地想要赶回家去,他见张焕已经站起来要走,而他的手下皆翻身上马,忽然想起帐还没结,背上不由出了一声冷汗,急忙上前点头哈腰陪笑道:“客倌,一共是一千一百文,你给我一贯钱就行了。”
“焕郎,多给他一点吧!”崔宁对这个贫穷而老实的摊主充满了同情,低声对张焕道。
张焕笑了笑,给身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从皮囊中掏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这是我家都督赏你的。”
“这摊主望着小桌上黄澄澄的一锭金子,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剧烈地抖着手将金子捧起来,心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媳妇也有一对小得可怜的金耳环,总说要把它当着传家宝留给女儿,可这一锭金子少说也有三十两,这意味着什么?至少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在新年的寒夜中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面了。
摊主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猛地抬起头来,一群人已经护卫着马车远去,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慢慢地跪了下来,重重地向马车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第二百零八章 格局之变(五)
马车在黑夜里飞驰,崔宁仿佛一只温顺的猫伏在爱郎的怀中,她心中充满了甜蜜,任凭爱郎的手在她身上抚摸,这一刻,她渴望着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他,以表达自己对他的爱。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她沉浸在点点滴滴的回忆之中,他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之上,他抱着她跳下了大桥,曲江池畔他曾经对天地下娶她的誓言,东内苑中他俩的重逢,大明宫中他们依依哀别,时间仿佛流水一般,一晃就已经两年了。
张焕不时低头亲吻她,爱恋地抚摸着她光滑柔嫩的肌肤,爱情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崔宁和裴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对裴莹他是从感激开始,在两人一同西去的路上慢慢地爱上了她,但崔宁却是他的初恋,他曾经和所有堕入爱河的男子一样,在她府门前久久守候,为了她勇闯曲江宴,他对她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绪,若真的失去了她,将是他这一生的遗憾。
马车慢慢地减了,最后停了下来,终于到家了,已有昏黄的灯光透过车帘缝隙照进车厢来,崔宁连忙坐起来,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又羞又娇地白了他一眼。
这时,一名亲兵忽然低声道:“都督,好象有客来访。”
张焕一怔,他略略拉开车帘一角,只见街对面停着一辆马车,有数百名骑士靠墙而立,张焕一眼便认出了这辆马车,笑了笑对崔宁道:“是裴相国。”
崔宁吓了一跳。连忙道:“要不,我从后门进去吧!”
“不妨!”张焕跳下马车,将崔宁抱了下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现在就是我妻子,跟着我堂堂正正进去。”
崔宁听他称自己为妻子,心中不由一阵甜蜜。她点了点头,跟着张焕走进了大门。
孙管事见主人终于回来了,他上前急忙道:“老爷!裴相国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我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回老爷的话,他现在在书房等候。”孙管事说完,他忽然看见了一旁的崔宁,不由一怔,张焕随即指了指崔宁对他道:“她是我妻子,也是你的主母。”
他又回头对崔宁道:“他是府上地管家,你叫他孙管事就是!”
孙管事反应极快。他立刻跪了下来。给崔宁磕了个头,道:“小人孙科,参见主母。”
“孙管事免礼!”崔宁平静地道:“既然老爷有客人,你先带我简单地看一看府中的情况。”
“是!”孙管事连忙上前带路,“主母请这边走!”
见崔宁很快就进入角色,张焕满意地笑了笑,便快步向书房走去,裴俊这么晚来找他,必然有大事生。
刚走到书房门口。一名亲兵上前禀报道:“都督,我们已经查到朱滔的住处,就在平康坊内。”
“知道了,给我紧紧盯住他!”
“是!”亲兵行了一礼,快离去。张焕又沉思了片刻。今天下午,他在最后关头咬住了消息。他没有告诉裴俊,朱滔已经来京,他总觉得朱滔是解开朝廷纷乱局势的一把钥匙,而这把钥匙,他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地拱手让人。
张焕走进书房,只见裴俊正背着手凝注视着墙上一幅字,这幅字是颜真卿为祝贺张焕升凉州都督特地手书送给他的,是王昌龄的《出塞》。
张焕走进书房,向裴俊拱拱手歉然道:“出去有事,让岳父大人久等了。”
“不妨!怪我事先没有通告你我要来。”裴俊慢慢转过身来,瞅了张焕一眼道:“这么晚来找你,我是有大事想与你商量。”
“不急,岳父大人请坐下说话。”张焕请裴俊坐下,这时,杨春水却端着两杯茶姿态婀娜地走了进来,她给裴俊献了茶,又将另一杯茶放在张焕面前,却用一种幽怨地目光迅瞥了他一眼,张焕知道她是见到了崔宁,而且她们极可能认识,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她出去,裴俊一直盯着杨春水的背影消失,这才对张焕笑道:“我正考虑送你几个侍妾,既然你已经有了,那我就不用操这份心了。”
“多谢岳父大人美意。”张焕笑了笑,话题一转便道:“适才岳父大人说有要事找我,不知是为了何事?”
裴俊又想到了崔圆的固执,他一咬牙,便压低声音道:“我如果要你袭取凤翔郡,你有多大把握拿下来?”
张焕眼睛微微一眯,他立刻明白了裴俊地企图,他是要借自己之手向崔圆施压了,他带了二千骑兵入关中,若再信给陇右,进行里应外合的话,拿下凤翔应该不费吹灰之力,但拿下凤翔可能引的政治后果他却不得不考虑,这和夺取陇右完全不同,会激起崔党的强烈反弹,而裴俊当然不会替自己承担这个责任,顶多是帮自己大事化小。
裴俊见他沉吟不语,又接着补充道:“我知道让你出兵关中的想法确实有些唐突,其实我也并非是要你真的占领凤翔,只要你找个什么借口,象征性的占领一下,然后再迅撤兵,哪怕是一天、两天也好。”
“只怕出师无名。”张焕苦笑一声道。
裴俊笑了,“所以我只让你短暂占领,随后撤回陇右,我自然会帮你找到借口。”
“岳父大人希望我几时出?”
“明天!”裴俊毫无商量余地说道:“你明天一早就赶回陇右,初六是大朝,你必须在初五前给我拿下凤翔郡!”
裴俊走了,张焕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很清楚这是裴俊地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通过自己占领凤翔给崔圆施压,逼他让出右相之位,而另一方面便是将自己彻底推到崔圆地对立面,将自己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之上。
自己该怎么办?是顺他之意走出这一步棋,还是另出高招。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走到了人生地岔路口。
张焕心情十分烦乱,甚至是左右为难。裴俊迄今为止都是他的靠山,如果不顺他的意,恐怕自己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可如果顺了他的意,自己以后的日子同样难过。
今天,张焕看到了另一个裴俊,他地优雅、从容不见了。在权力面前。他终于露出了狰狞地面孔,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无论是他还是崔圆,他们地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无法摆脱权力的诱惑,那么,当自己强大到足以威胁他相位之时,他还会扶持自己坐上君王之位吗?
张焕慢慢走到院子里,高大地槐树仿佛一个沉思中巨人,院子里空气寒冷而清新。他地头脑变得空明,寒夜中,星光灿烂,漫天的星辰布满天穹,他仰望星空。在无边无垠地星空下。他忽然觉得一定有一颗是自己地归宿,在它背后或许就藏着自己从前那个黑色地梦。那段已经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他痴痴地凝视着仿佛黑幕一般天穹,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已和星空融为一体,他仿佛就是其中的一颗星星,他的头顶,他的脚下都是无比辽阔的世界,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从他心中沛然而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张焕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张焕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的棋子,他已得了陇右,又何须再看别人眼色行事。
在权力斗争面前没有永恒的敌人,也不会有永恒地盟友,张焕毅然下定了决心,他回屋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快步走到了内室,只见崔宁在和杨春水说什么,崔宁见他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灯光下,雪白修长的脖颈仿佛天鹅一般,更显得美丽绝伦,张焕暗暗叹了口气,今晚本该是他最难忘的一夜,可惜他已经无法享受了。
“你先出去!”张焕瞥了一眼杨春水,毫不客气道。
杨春水黯然地站起身,向张焕行了一礼,扭头便快步出去了,崔宁一直见她消失,才摇摇头埋怨道:“焕郎,你不该这样对她,她从前的身份崔宁没有说完,张焕便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她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那我会立刻把她转送给别人。”
“看你!那么冷冰冰地干什么?”崔宁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但她还是忍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依偎在张焕怀中幽幽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武威办女童学堂吗?”
“我知道!”张焕亲了亲她地额头,微微笑道。
“你知道?”崔宁抬起头望着他,眸子仿佛宝石一般明亮。
张焕点了点头,紧紧搂住她笑道:“你是希望那些女童能知礼明事,都象你一样,长大后嫁一个自己喜欢地男人。”
“你这个坏家伙!”崔宁听到他的后半句话,脸上露出了一股羞涩之意,但她知道自己地爱郎真是了解自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甜蜜。
张焕看了看时漏,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便吻了崔宁一下,低声对她道:“今天晚上本是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但是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陇右,所以你现在就得回去。”
“你今天才来,明天就要回去么!”崔宁有些着急,“那我呢?”
张焕伸出一支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微微笑道:“你别急,听我说!”崔宁见爱郎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她一颗心才渐渐放下来。我让你现在回去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张焕取出信郑重地交给她道:“这封信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替我交给你的父亲,无论如何不能等到明天。”
崔宁见他表情郑重,便点头答应,将信收好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我有些害怕爹爹明日不准我跟你走!”
张焕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放心,只要你爹爹看了这封信,他绝对不会拦你!”
“那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就走。”
张焕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快步走到府门前,叫来一名心腹,嘱咐他道:“你率一百名弟兄立刻将夫人送回相国府,今晚就留在相国府内,明天一早带夫人到明德门外与我会合。”
崔宁听他叫自己夫人,一颗心终于放下,她等上马车,向张焕依依惜别,众亲兵护卫着马车,象箭一般飞驰而去。
张焕见马车走远了,他立刻下令道:“东西不要收拾了,让大伙儿马上集合,跟我去大明宫!”
众人得令,来不及收拾东西,纷纷飞身上马,就在这时,杨春水从府中飞跑了出来,她紧咬着嘴唇对张焕大声道:“老爷,带上妾身吧!”
张焕见她眼中充满了哀求之色,他一抖缰绳,战马从她面前飞掠而过,远远地给她留下了一句话,“我张焕既已许你,就绝不会食言!”
张焕一行去大明宫并没有直接走丹凤门,而是先从春明门驶出了长安城,绕到大明宫后门的重玄门处,这时,关闭大明宫的第二通鼓已经响了。
张焕马鞭一指大门令道:“给我去叫门!就说我有十万火急之事找太后。”
几名亲兵上前大声喊道:“城门上守军听着,请去禀报太后,陇右节度使张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太后。”
几名士兵飞跑去禀报当值军官,重玄门的守军是金吾卫,半晌,一名校尉才慢吞吞走来,对张焕道:“现在夜已深了,太后已经歇息,不方便再接见外臣,张使君明日一早来吧!”
张焕大怒,他抽弓搭箭,一箭射上城头,正中那校尉的头盔,直射飞了出去,他随即又用马鞭指着他厉声喝道:“你若不去禀报,明日一早我将你全家满门杀光!”
那校尉被一箭射得惊魂未定,又听张焕要杀他全家,他是素知张焕的恶名,不禁颤抖着声音道:“请张使君稍候,我这就去禀报!”
约莫等了一刻钟,第三通鼓终于轰隆隆响起,鼓声中,重玄门的侧门慢慢地开了,只见李翻云走出来笑道:“堂堂的冠军大将军夜闯大明宫,是为何事?”
第二百零九章 格局之变(六)
夜里的大明宫显得格外静谧,太液池结了厚厚一层冰,俨如一面巨大的白玉盘,冰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天上繁星似锦,星光万点,与地上的白玉盘交相辉映。
张焕和李翻云在太液池边快步走着,脚下道路清晰可辨,它蜿蜒向前,无数分支通向一座座宫殿,草木萋萋,宫殿在明亮的星光映照下显得隐隐绰绰。
和去年相比,大明宫似乎显得更加冷清,他一路走了两里,竟一个宫人都没有看见,更没有新年的喜庆气氛,只有一缕箫声隐隐约约在宫殿之间穿游。
李翻云似乎明白张焕的心思,笑了笑解释道:“去年太后把许多先帝的遗妃都迁去太极宫,带走一半多太监宫女,大明宫的宫人本来就不多,这下就显得更少了,这段时间太后心情不好,也就不想过什么新年。”
“哦!原来如此。”张焕笑着应了一声,又问李翻云道:“太后为何心情不好?”
李翻云苦笑了一下,淡淡道:“这还用问吗?原以为崔相国病重,或许能改变太后架空的局面,但事实上太后依然只是个摆设。”
崔圆中风倒下后,原本寄以厚望的裴俊并没有带来期盼已久的朝局新气象,虽然他也有意将一些军国大事提与崔小芙商量,但依然无法改变崔小芙作为决策从属的地位,崔小芙的意见并不能改变这些军国大事的最终决策。
世家朝政已经实行了十五年,已经渐渐定型,这期间唯一的变化只有当权的轮替,皇权已经没有这种力量来改变这个制度本身,而要想改变这个现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从外面打碎这个制度,诸如朱造反一类,当然。假若朱造反成功只会是玉石俱焚。无论是世家还是崔小芙都不希望他会走到那一步。
那除此以外,游离在世家朝政格局外面、且具有一定实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朔方节度使段秀实,而另一个就是新陇右节度使张焕。
想到这。李翻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非常希望张焕能与崔小芙再度结盟。
由于夜已深,李翻云并没有将张焕引到麟德殿,而是直接进了崔小芙的寝宫,崔小芙已经起来,她画了淡妆,也穿上正式朝服,会面的地点定在寝宫偏殿地崔小芙地书房内。
这间书房是崔小芙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早在她当皇后时便有了,她极少在这里处理政务。更从来没有在这里接见过大臣,今天为张焕破了先例,此时书房里灯光柔和,十几个小宦官忙碌了好一阵,才用炭盆将原已冰凉地房间又重新烘暖了,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百合幽香,崔小芙坐在案几之后,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司马迁所著的《史记》。
正如李翻云所想,崔小芙对张焕地深夜来访抱有极大兴趣,但她的兴趣并不在张焕所说的十万火急的大事。而是能不能通过他这次深夜来访,他们再次重新结盟。
“太后,张使君到了!”一名宦官低声道。
“带他进来!”崔小芙坐直了身体,含笑等待着张焕的到来,片刻。屋外传来快的脚步声。张焕跟着引路的老太监走进了书房,李翻云则跟在他的身后。
一进房间。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张焕一眼便看见了崔小芙,一年未见,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从前的雍容华贵。
张焕不敢多看,他快步上前,躬身深施一礼,“臣张焕参见太后,深夜惊扰太后休息,臣不胜惶恐。”
“爱卿免礼!”崔小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焕,他系了一领黑色地大氅,里面是整齐的军服,齐着膝盖的马靴将他的身材衬得挺拔而修长,他的皮肤还是一样黝黑,略略比去年变得粗糙,但正是这种粗糙的皮肤和一络黑须将他显得更加成熟。
然而,他那双深凹的眼睛里却似乎蕴藏着一种非凡的能量,时而迸出炽热的活力,时而又显得深沉而冷峻。
坐在气宇轩昂的张焕面前,崔小芙竟有一种被压迫地感觉,她立刻一摆手,“赐座!”
两名宫女很快地在张焕面前铺上了柔软的细羊毛坐垫,“谢太后!”张焕又行了一礼,坐了下来。
崔小芙注视着张焕,微微一笑道:“听说你做父亲了,恭喜你了!”
“多谢太后关心。”提到儿子,张焕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温情,他笑道:“那小家伙哭起来,声音不是一般的响,让人头疼。”
“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像头疼,倒像是心疼的样子。”说到这里,崔小芙轻轻地笑了起来,书房里拘束的气氛被一扫而空。
她取出一只丝囊,递给张焕道:“这里面是新罗进贡地七彩母子珠,很是罕见,算是我送给你妻儿地一点心意。”
张焕接过,连声谢恩,崔小芙眯起眼睛一笑,便进入了今天的主题,“哀家入主大明宫这一年多来,还是第一次深夜接见大臣,张使君有何十万火急地大事?”
张焕歉然地欠身道:“微臣是今天早晨刚到长安,本打算过两天再来向太后谢册封之恩,但事情有变,臣明日一早便要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崔小芙与李翻云对望一眼,皆露出诧异的神色,难道真的生了什么大事不成?崔小芙立刻问道:“请爱卿明言,究竟生了何事?”
张焕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宫女,只是笑而不答,崔小芙立刻令道:“你们都出去!”
几个宫女慢慢退下,李翻云犹豫了一下,她刚要走,张焕却一伸手拦住了她,“事关重大,大姐不妨留下来一起商量。”
听到张焕用商量这个词,崔小芙的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她不露声色道:“你先说说。你为何明日便要离开长安。这和你深夜来找哀家又有什么关系?”
张焕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了笑对李翻云道:“前年年底我赴开阳郡与韦谔谈判。正好遇到大姐受太后之托去灵武郡安抚段秀实,那晚你曾说太后让你转告于我,我将来真正的对手是世家。她也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而我无论是投靠裴家也好,还是投靠崔家也好,这些她都不会在意,还说她知道我早晚会和她再度合作,对吧!”
李翻云深深地注视着张焕,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对!这是我说的原话,一点不错。”
张焕虽然是在对李翻云谈论往事。但一旁的崔小芙眼睛却变得明亮起来,她已经无法掩饰眼中流露出来的喜悦,张焕终于又重新投靠自己了。
这时,张焕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回过头凝视着崔小芙道:“将来无论我走到哪一步,我永远会尊你为太后,若为此誓,天人共戮!”
此言一出,李翻云浑身猛地一震,不错。这确实是他们之间无法绕过地一道坎,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地结盟会避开此事不谈,不料张焕却说得如此坦白,想到此,李翻云紧张地向崔小芙望去。
但崔小芙却丝毫没有惊讶之色。相反。她慢慢点了点头道:“你如此坦诚相告,足见你的诚心。哀家接受你地誓言,但哀家也明着告诉你,将来之事,哀家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张焕淡淡一笑,事情本来就是求同存异,但如果不事先把话挑明,那他们之间就会永远存在着对对方的猜疑,从而破坏他们之间的合作基础。
“我明日一早离开长安,是受了裴相国地密令,要拿下凤翔,逼迫崔圆让位!”
张焕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崔小芙的耳畔无疑炸响了一个惊雷,她与李翻云面面相视,两人的眼中皆充满了震骇之色,这个消息太突然了,表面上朝廷风平浪静,但没想到暗流却汹涌如斯,崔、裴二相的矛盾竟到了如此尖锐的程度,那自己能否从中得利?这一瞬间,崔小芙忽然明白了,今天张焕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利用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崔小芙的目光热切地向张焕望去,她知道张焕一定还有后着。
果然,张焕微微一笑道:“现在裴强崔弱,朝廷权力格局已处于失衡状态,太后为何不利用这次机会,将这个平衡填补起来?”
“哀家又何尝不想利用这次机会呢?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使哀家无处着手。”崔小芙试探着问张焕道。
张焕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推到崔小芙面前,“这是朱之弟朱滔在长安的住处,他是前来向朝廷求和,目前尚在观望,太后可将解决蜀中之乱的主动权抓在手中,这就是太后进入朝政地最好契机。”
崔小芙有些茫然地接过纸条,张焕的想法虽然很精妙,但她以堂堂的太后之尊,怎么能直接越过朝廷与匪进行联系呢?若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怀疑她崔小芙与朱有利益勾结。
张焕笑了笑,含蓄地说道:“当然不是让太后直接和朱滔联系,太后为何不在内阁找一个代言人,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来替太后出面呢?”
这时,旁边的李翻云却立刻明白了张焕的用意,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指,在崔小芙背上写了一个勉字。
李勉,让倾向于太后的李勉成为崔、裴二相以外的第三股势力,这就是张焕真正的目的,在他没有足够强大之前,必须要维持住朝廷地平衡局面。一个时辰后,张焕离开了崔小芙的寝宫,在李翻云的陪伴下向重玄门方向走去,两个宫女各拿着一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前方带路,张焕默默地走着,走近一座小桥时,张焕停住了脚步,他扶在桥边的栏杆上望着如一白如银地太液池,沉思了半晌对李翻云道:“大姐,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李翻云走到他身边,笑了笑道:“刚才我见你临走时欲言又止,就知道你还有话要说,说吧!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已几乎占领了整个关陇,现在就只差一个灵武郡,你帮我给太后说一说,让她劝劝段秀实,要么投降于我,要么去西受降城继续当他地安北都护,我不可能让他在灵武郡久呆下去了。”
李翻云想了想便道:“我估计你这个要求太后可以接受,但问题是段秀实现在未必肯听太后的话了,太后命他进京述职,可是他却以公务繁忙婉拒了,我担心帮不上你这个忙。”
“大姐不用担心!”张焕忽然仰天笑道:“区区一个灵武郡,我取它不费吹灰之力,我不过是给太后一个面子罢了。”
说罢,张焕大步走上小桥,他仰望着星空长长地呼了一口白气,辽远清冷地天穹依然是满天的星斗,仿佛无数的宝石点缀在又蓝又紫的天鹅绒上,但此刻却变得更加清晰而纯净,忽然,一颗巨大而明亮的彗星划过辽阔的空间,它就在张焕的正上方停止不动了,象一支利剑在无数闪烁的星星之间炫耀自己的白光。
张焕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颗彗星,他仿佛觉得,这颗彗星和他那颗生机盎然,充满了希望的心灵完全重合了。
李翻云站在张焕三步外,她没有打扰他,而是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心中充满了欣慰,他已经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正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目标迈进,李翻云忍不住抬头也向天空的彗星望去,喃喃低语道:“父亲,你看见了吗?弟弟没有让我们失望,他是我们的骄傲,愿您在天之灵保佑他吧!”不知不觉,她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第二百一十章 格局之变(七)
天色已经麻麻亮,一名侍妾拉开了窗帘,窗纸上透出了蒙蒙的浅灰色,“把窗户也打开了吧!”崔圆十分疲惫地低声说道,侍妾犹豫了一下,还是遵照他的话打开了窗户,寒冷而新鲜的风顿时迎面扑来,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洗涤一空。
崔圆半躺在床榻上贪婪地呼了一口新鲜空气,又轻轻按了按太阳**,满脸疲惫之态渐渐地消失了,他已经一夜未眠,张焕送来的信使他苦苦思索了一夜。
信就在他的枕头旁,内容很简单,甚至不能称之为信,只能算作是一张便条,里面的内容大致就是愿为朝廷荡平朱匪等等。
内容十分简单,但令人寻味的并不是这封信本身,而是它送来的时机和对象,崔圆当然知道张焕绝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更不是为了娶自己女儿的讨好之举,他是另有深意。
如果是换做另一个人来看这封信,他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张焕要背叛裴俊,而投靠崔圆,但崔圆却不这么想,他与张焕打交道快两年多了,早已摸到了张焕的行棋风格,崔圆心里很清楚,张焕从来就没有投靠过裴俊,他们之间仅仅只是互相利用。
而现在裴氏兴盛、崔氏势弱之时,他更不会雪中送炭,反来相助自己,荡平朱匪只是给他崔圆画了一张饼,三年、五年还是十年,这些都没有说,所以他的用意绝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他通过这封信向自己表达一个立场,他张焕将中立了。
应该是这样,这一点崔圆很快便想通了,但让崔圆几乎一夜未眠的原因却是裴俊昨天的拜访,他有一种直觉,恐怕裴俊即将要对自己动手了,而张焕这封信是否可以看成是裴俊动手之前的一种先兆呢?
就在这时。大管家慌慌张张跑进屋来,他拿着一封信,急对崔圆道:“老爷!小姐刚才出离开了府邸,她留下一封信。”
崔圆一怔,他接过信,三下两下打开,一行娟秀的小字出现在他眼前。女儿在西域建立了春蕾堂,放心不下,今又随张君西去,望父亲保重身体,勿为女儿挂念!
张焕走了!崔圆大吃一惊。张焕昨天上午才抵达长安,怎么今天就走了,昨晚女儿深夜送来信,竟是因为这个缘故,难道!难道!他的信是在给自己示警不成?
崔圆的心中乱成一团,他急欲站起身,却忘了自己根本无法站起。忽然,他感到了一阵剧烈地眩晕,他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摔倒在床下,将旁边案几掀倒,上面茶杯、药碗纷纷打翻在地,摔得碎片,大管家和几名侍妾慌了手脚,他们七手八脚将崔圆抬上床榻,大管家见老爷脸色异常惨白。他来不及再管崔宁之事,急跑出房间命人去请御医。
半晌,崔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叹息一声,对几名抢进屋的侍卫虚弱地说道:“去把崔寓给我找来!”
长安西二十里之外,张焕表情严峻地立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着东方地平线,一轮红日正从弥漫大地的浓雾中喷薄而出,万道金光映红了天际,映红的树林。莽莽树林如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之中。
在他身后是如白练般的镐水,两千骑兵正静静地屹立在清晨的寒风之中,这时,远方传来地激烈的马蹄声,随即二里外的官道上出现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疾驰而来。在他们中间,隐隐夹杂着一辆马车。片刻,骑兵群汇入了大队,张焕一抖缰绳,催动战马向那辆马车驰去。
车帘拉开了,露出了崔宁美丽而又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脸庞,她地笑容俨如朝霞一般灿烂,忧伤已经在她眼中不复存在,他们俩相视一笑,此刻,再不需要什么语言,他们的心已经相通,千言万语都在一笑中消融。
张焕抬起头,迎着万道金光,一股豪气从他心底腾起,他重重一挥手,大声令道:“出!”队伍迅启动,二千骑兵浩浩荡荡向西开去。
从长安到凤翔约三百余里,按普通脚程,二天便可抵达,正月初三,张焕的大队人马抵达了凤翔,这时,天色已经近黄昏。
在崔圆调往蜀中的大军中,就有驻扎在凤翔的三万重军,军队在蜀中全军覆没,而新的军队一时还没有补充进来,此刻凤翔的防御十分薄弱,尚不到八千人,由于兵力稀少,使得所有地军队都集中到了凤翔城和散关两个战略要地,而它的属县,如县、陈仓县、岐山县等等都几乎毫无驻军。
由于崔庆功被免职,现在的凤翔节度使便由原来的节度副使李莫担任,张焕大队人马离凤翔城还有约五里时,李莫便亲自带了数百骑兵前来迎接。
他已经接到崔圆的飞鸽传书,命他放张焕回陇右,但是不得进凤翔城内,只能绕城而走,不过就算没有崔圆的命令,李莫也一样会放张焕回陇右,就在接壤的开阳郡内,驻扎有张焕的一个营,约一万余人,而在开阳郡西面的陇西郡和北面的原郡内,都各有一万驻军,甚至再往西地金城郡内更有张焕直属的数万大军,如此密集的军队驻防使李莫深为忌惮,他很清楚,如果张焕想拿下凤翔,实在是轻而易举。
“张使君前几日才去京中述职,怎么今天便回来了?”李莫迎上来笑眯眯问道。
张焕拱拱手笑道:“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便赶回来了。”
说着,他看了看天色又笑道:“现天色已晚,我打算在凤翔歇一夜,不知是否方便。”
“我就是为此事来找张使君商量。”李莫十分为难地说道:“并非我不想让使君进城,而是城内军心不稳,我怕张使君进去反而会引事端,所以张使君若要歇息,能否去虢县或岐山县?”
“这倒无妨。”张焕笑了笑,又不露声色地随口问道:“城中为何军心不稳。”
“唉!”李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不怕使君笑话,蜀中一战死了这么多人,凤翔城内住着很多他们的家属,已经乱过一阵子,好不容易才用重额的抚恤金将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可昨日传来消息,汉中阵亡军人的抚恤金已经下来,每户人家可得五十贯,可凤翔郡每户人只下来十贯,相差数倍之多,引了军属和军队的强烈不满,我已上书朝廷,请朝廷给个说法。”
说到这里,李莫已经是忧心忡忡,他今天一早便鸽信给崔圆确认此事,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若再没有明确的说法,说不定凤翔城的驻军有生哗变地可能。
张焕却冷冷地笑了,看来这就是裴俊的安排了,虽然抚恤金标准由兵部制定,但钱却是户部下指令给太府寺拨付,为了让自己找到出兵凤翔的借口,他便用扣减凤翔府军属抚恤金的手段来引军队闹事,当然,事情也不会那么简单,裴俊在凤翔军中一定还有内线,在关键时候激起兵乱。
“既李将军不方便,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去虢县歇一夜。”说罢,张焕对军队下令道:“向南,去虢县。”大队军马闻令而调头,张焕笑着向李莫拱拱手,便带着军队向南而去。
虢县离凤翔城所在的雍县约十里路程,这里已经紧靠秦岭,地势复杂,官道起伏较大,行走不便,大队人马快行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了虢县。
虢县算是凤翔府地大县,有五、六千户居民,数万人口,县令姓陈,三十余岁,也是进士出身,在虢县已经做了三年县令,颇有清誉,听衙役说,有大军入境,陈县令慌忙跑出县城迎接,“下官虢县县令陈英,参见张使君!”
“陈县令请免礼!”张焕也听说过此人一向爱民如子,又见他气质儒雅,不由有了几分好感,便温和地笑道:“我们本打算去凤翔城投宿,但李将军说不太方面,他建议我们来虢县歇息,如何?陈县令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张使君来我们虢县歇息,下官深感荣幸,只是县城狭小,恐怕容不下几千人马,请使君谅解。”
张焕微微一笑道:“不妨,大队士兵在城外歇息,我只带三百人入城,这样可方便?”
陈县令连忙答应,“使君先请驻营,下官这就去给使君安排住处。”
当下,二千人马都在城外扎营,而张焕则在三百亲兵地护卫下,携崔宁进入了县城,不料他刚进入城门,便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张都督夜驻凤翔,可是想趁机拿下凤翔,逼迫崔圆让出右相之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