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生口
“来不及了!”杜固焦躁的挥了挥手:“马上派侦骑去长臂岬那边打探,席尔瓦少校呢?吉田君呢?”
“席尔瓦在凤梨园上指挥围攻乌特勒支堡,吉田在北线沙洲上检查炮垒,我马上让人请他们两位回来!”林河水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看了看左右,突然压低声音:“杜将军,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小心那些的头家,尤其是那个叫王东陆的,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小心头家?”杜固听了一愣,林河水口中的“头家”乃是闽南方言中对店主、老板、赌博中庄家、定期集会中的召集人等民间组织小头目的称呼,而在大员这个特殊的移民社会,头家又有了特殊的含义:指的是当地汉人移民中的一些首领,由于他们拥有的财富和威望,荷兰殖民当局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要向他们咨询,并有权调解、仲裁汉人内部的纠纷。这些人与福建的大商人还有很密切的关系,甚至还参与东印度公司在台湾的经营事业,比如开垦田地、征服土著村社、发掘矿藏、伐木等等,因此殖民者在财政或行政上都无法离开这群人。杜固他们来后这些人表现的十分驯服,无论是出人出粮都是只要杜固一开口就依照数量送到,绝没有二话。
“你觉得他们会借机生事?不会吧?我看这些日子我们围攻荷兰人他们卖力气的很呀?尤其是你说的那个王东陆,更是啥事都带头,你也别总把人往坏里想。怎么说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那些可是红毛绿眼的番子!总不会还帮外人吧?”杜固有些惊讶的问道。
“那可不一定!”林河水冷笑了一声:“杜将军您不明白,这些人弃祖宗陵墓,来这海外蛮夷之地,又有哪个是良善之辈?廉耻信义早已抛到脑后,他们这些年能在荷兰人手下混到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出卖了多少同胞,杀了多少无辜良善之人,方能积蓄下这些家业,靠的就是操持于荷兰人、汉人之间,从中牟利。而若大员港以后在大明治下,他们又岂能如过去在荷兰人手下那般逍遥?眼下我大军在此,他们自然装出一副驯服的样子;若是荷兰人的援兵到了,那这些人恐怕就未必这么老实了!”
“这个——“杜固听了林河水这一番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可想起平日里王东陆那些头家们的阿谀和送来的礼物,心中又犹豫了起来:“林先生,你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毕竟都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并无什么真凭实据,总不能就这么定人家的罪吧?”
“您要真凭实据是吗?”林河水冷笑了一声:“将军,您知道那个王东陆的大儿子现在在哪儿?”
“你这问的倒是奇怪了,我哪里会知道他儿子去哪里了!”
“那天晚上荷兰人有船逃走之后,我担心这里再出什么岔子,就暗中四处打听消息,却听说这王东陆的大儿子出远门了,说是到土人那边去收鹿皮了!”
“这本就是他们的买卖,又有什么奇怪的?”
“将军,咱们现在和荷兰人正在打仗,胜负未明,怎么会有人来这儿买鹿皮?他干嘛要让大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买鹿皮?”说到这里,林河水稍微停顿了一下:“得知此事后我对王家的情况仔细探问,尤其是船的情况,发现他家少了一条快船!而且就在那天晚上。”
“船少了一条!”杜固这次再也忍不住了,对于汉人与荷兰殖民者来说,台湾岛的内地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往来于各个殖民点最安全的道路就是水路。王家人去收鹿皮杜固倒是不在意,反正他也走不了多远,可船少了一条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是,还是一条单桅快船!这王东陆是海主出身,几个儿子也都是老海狗了,去南洋、回福建针路都熟得很。”
“这老狗!”杜固大怒:“你为何不早说,我马上派人将他拿来一刀砍了!”
“船的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确定的!”林河水笑道:“将军,依我所见不如派人对其暗中监视,看看有无人与其暗中联络,然后再一网打尽的好!”
杜固已经从方才的气愤中恢复了过来,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也好,这件事情就交给林先生你来处置了,莫要放过了这厮!”
“是,将军!“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悠长的梆子声。王大成撑起身子,握紧腰间的刀柄,他的身旁是两个曾经跟随自己前往安平的部下。借助那双夜眼,他能够在黑暗中辨认出自己家宅院后面那座小山的轮廓。
“终于要到家了!”王大成下意识的松了口气,随即感觉到一阵自豪:父亲让自己把大员的情况禀告郑芝龙大人,而自己不但把话带到了,还带回了一支军队。郑守备让自己联络父亲,作他们的内应。王大成对于郑守备的胜利充满信心,而郑彩的胜利也是他的胜利。
怀揣着胜利的美梦,王大成从地上爬了起来,翻过这座小山就能回家了,剩下的路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手掌的纹路那么熟悉,根本无需点火他就能摸着黑从后院的一个角门就溜进院子,连狗都不会惊动他就能躺回自己床上,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两声闷响,就好像有什么重物坠地,他本能的转过身,只见自己的两个手下倒在地上,一个被割断了脖子,另外一个后脑勺上多了一个洞,脑浆正从里面流出来,一个身材消瘦的蒙面汉子正看着自己,冰冷的眸子反射出无情的光。
王大成下意识的伸手去抓腰间的刀柄,那个蒙面汉子手腕一抖,一条黑色的铁链就好像毒蛇一样射了出来,在王大成的脖子上绕了两圈,随即用力一扯。王大成就被勒的透不过气来,扑倒在地,随即他的后脑挨了一记重击,昏死过去。
普罗民遮城。
“做的很好,裕二,你的锁镰使得越来越好了!”林河水笑着对面前的日本少年说,在他的脚旁,昏迷不醒的王大成被绑的和麻团一样躺在地上。
“这没有什么,还是林先生您料事如神,让我们在王家周围设伏的!”相比起一个多月前,山田裕二的下巴多了一圈绒毛,看上去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
“嗯!这个是赏你的!”林河水从腰间取出五两银子丢给山田裕二:“现在你出去吧,继续监视王家,不要放一个人进去!”
“是,林先生!“
王大成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他刚刚醒来就觉得头疼的厉害,就好像脑袋里面有两个小人在用凿子在敲打,他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已经绑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
“说实话,我就给你松绑,让你回家!如果你撒谎——”林河水的声音不大,就好像在向遇到的熟人问好:“那我就一根根切断你的手指,然后是脚趾,然后剥掉你的皮,最后才割断你的喉咙,从右手的小拇指开始!”说到这里,林河水向一名士兵高声说,那个士兵走到王大成的身旁,拔出匕首,将刀刃压在王大成的右手小拇指根部。
“我一定说实话!大人您一定要放我走!“王大成装出一副惊慌不安的样子,心里却在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蒙混过关。
“很好,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叫王水边,是王老爷的庄客!”王大成答道:“您可以去王老爷那儿问!”这是王大成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小伎俩,这个王水边是他的远房堂兄弟,年龄相仿,容貌身材也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熟悉的人根本区分不开,最要紧的是假如林河水如王大成要求的那样前去求证,王东陆立刻就会意识到他已经从安平回来,落在了这伙外来客的手里。
“王水边?你说你是王东陆的庄客?”
“不错,我正是王老爷的庄客!”王大成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我和两个同伴去山上套兔子,却不想夜里遇上劫道的,却不想怎么到这儿来了!”
“好!”林河水冷笑了一声,向那个士兵点了点头。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破了屋内的平静,王大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士兵手腕微微一发力就切下了他右手的小拇指,就好像厨子在切一根胡萝卜,王大成绝望的发出惨叫声,竭力晃动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这样能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林河水满脸遗憾的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要——说——实——话!”他一字一顿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确是王水边,王老爷的庄客!”王大成已经是涕泪横流。话音刚落,他便看到林河水那颗可怕的脑袋又点了点,他的左手传来一阵剧痛,这让他又失声惨叫起来。
“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可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呢?难道你有很多指头可以供我切?还是被切掉的手指头还能再长出来?就好像地里的韭菜?”林河水摇了摇头,仿佛在为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而感到遗憾。王大成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看上平平无奇的汉子,目光中满是恐惧。
“好吧,我就再说一次,你这次一定要听清楚了!林河水走到王大成身旁,用折扇挑起对方汗津津的下巴,一字一顿的问道:”你——是——谁?”
王大成这次没有立即出声回答,不难看出他的内心深处正为处于极其激烈的挣扎之中,林河水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等待着。过了约莫半顿饭功夫,王大成终于低声道:“我叫王大成,王东陆是我爹!”
“令尊有几个儿子,你是老几?”
“五个,我是老大!”
“跟着你的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是我的伴当。”
“你刚才为何在你家后山?“
问过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后,林河水突然问到了实质性的问题,王大成的身体突然绷紧了,他的耳边响起父亲临别前的叮嘱、郑彩的命令,还有许下的丰厚赏赐,但双手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将他从幻想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低声问道:“大人,如果我说实话,可以换来家父不死吗?”
“不行!”林河水坚决摇了摇头:“令尊背着我们做出这等事来,罪无可恕,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你如果戴罪立功的话,倒是可以免去你自己的罪,甚至论功行赏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不能以我之功赎家父之罪吗?”
“你是你,令尊是令尊!我大明法度严整,罪不及家人,自然也没有以子之功赎父之罪的道理。再说在这件事情上,令尊才是主谋,你不过是胁从,岂有以胁从之功赎主谋之罪的道理?”说到这里,林河水看到王大成又现出犹豫的神色,柔声道:“其实我要说句谎话哄你又有何难?到时候难道还有人来责怪我不成?只是我看你还是个可以挽救的人才,不想你一起跟着令尊覆灭罢了。你想想,你乘着黑夜回家却被逮个正着,这是为什么?”
听了林河水这番话,王大成额头上的汗珠如雨一般流了下来,对方的意思很明白:能够守株待兔逮自己一个正着,显然是早已派人将自家围住,只不过外松内紧,没有让住里面的人发现而已。这种包围显然不可能持续太久,否则肯定就会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了,而早不围,晚不围,偏偏在自己从安平回来才围,显然对方已经察觉了什么,只是不知道已经知道多少而已。
“你想知道什么?”王大成的声音有些颤抖。
“呵呵呵!”林河水突然笑了起来:“王大成,听你这口气莫非还想和我讨价还价不成?也罢,我再透露一点消息给你,今天在长臂岬那边有一支船队靠岸,不要说这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诱敌
“我,我说!”林河水的这个发问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大成绝望的抬起头:“您可千万要说话算话呀!”
心理防线一旦被击破,王大成的心理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百般抵赖变成想方设法立功赎罪,将自己乃至整个家族从灭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他不但回答了林河水问道的所有问题,连没有问到的不少情报也和盘托出。一顿饭功夫后,林河水满意的点了点头:“来人,替这位王兄弟解开绳索,再叫个大夫来,给他敷上金创药!”
“多谢大人!”刚刚解开绳索,王大成就趴在地上向林河水磕了两个头,仿佛方才下令切掉自己两根手指的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林河水矜持的点了点头:“起来吧,方才你说的我都会禀告杜将军的,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吧!”说罢,林河水便走出门外,对门外的守兵沉声道:“里面那个人要严加监视,不得出半点纰漏!”
当林河水来到杜固的住处,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席尔瓦和吉田冲司也在,三人正围拢在桌子旁,神色严肃的说些什么。杜固正好面朝着门,看到林河水进来:“林先生你回来了,怎么样?那个姓王的家伙招了吗?”
“嗯,切了他两根小拇指就招了!”林河水笑道:“果然长臂岬那支船队与这厮有关。”
“与他有关!”杜固一下子站起身来:“娘的,待到把那个姓王的老东西拿了,一定要活剐了他!那船队是哪家的?”
“是郑芝龙的!”林河水走到圆桌旁坐下:“那王东陆本来是个海主,在郑芝龙手下做了好些年,年纪大了厌倦了海上生涯就在大员这边当了个大田主,顺便也给郑芝龙做个桩脚。他看到我们来了,心中就有了计较,觉得是个机会,就乘着我们立足未稳派自己的大儿子乘船去了一趟安平。郑芝龙得知后就派了手下安平守备郑彩领了三千人来,想要找个机会把大员吃下来!”
“这就对的上了!”杜固拊掌道:“烽火台的守卫已经逃回来了,据他所说船的式样多半是福船,没有红毛人的夹板船,我还想着是哪路牛鬼蛇神呢!原来是这厮!”说到这里,他冷笑道:“不过这郑芝龙好托大,居然就派了三千人就要来抢大员!”
“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吉田冲司此时开口道:“想必信使出发的时候我们的后继船队还没到,他也不知道我们还有后援,我们第一队也才一千多人,他有三倍的兵力,又有那王东陆做内应,倒也不远托大了!”
“吉田先生说的不错,应该是这样!”杜固轻击了一下手掌,问道:“吉田先生,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行事?”
“我觉得应该速战速决!”吉田冲司低声道:“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们进攻了几次,但都被荷兰人击退了,他们的防御十分坚固,短时间内我们肯定拿不下来的。荷兰人的兵力很有限,又没有船,也没有力量出来攻击我们!当地的汉人也十分驯服,提供了大量的民夫和粮食!但假如他们知道郑芝龙的大军到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荷兰人可能会与郑芝龙联合来对付我们,而当地的汉人里面有不少都是闽南过来的移民,他们与郑芝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可能会倒向郑芝龙那边,如果拖延下去,形势很可能会变得对我们不利的。”
“席尔瓦少校呢?”杜固转过头询问席尔瓦来。
“我也赞同吉田先生的意见,应该速战速决。我还有一个顾虑的地方,荷兰人的信使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下个月底从巴达维亚的援兵就回到了。荷兰人有强大的海上力量,郑芝龙有充沛的人力资源,而且还能得到大员当地汉人的支持,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我们将失去全部先前取得的战果!”
“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呀!”杜固笑了起来:“传令下去,立即做饭,让将士们吃一个饱,天明后出发,杀他个片甲不留!”
“杜大人!”林河水站起身来,拦住了准备出门的杜固:“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林先生您这话说的太见外了,我们这几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啥当讲不当讲的,只管说!”
“多谢杜大人!那郑芝龙纵横海上十余年,想必也有其独到之处,那长臂岬距离大员海路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路,可陆路差不多要走快一天,而且道路崎岖狭窄,道路两旁多为荆棘草莽,又多有生番出没——”
“林先生,你是担心郑彩那厮会设伏?”
“嗯!”林河水点了点头:“大人若是您来到这个蛮荒之地,难道不会多设哨探,严加戒备吗?我等长途跋涉而到,有不能多带辎重,岂不是主客易势?即便您能够打败郑彩,彼也大可乘舟而去,您又能奈何的了他?”
“林先生说的不错,我听山田良彦说过,这里的道路的确很差,道路两旁都是大片的草木,无论是荷兰人还是汉人,都视走陆路为畏途,稍不小心就会遭到生番的袭击。”
“那林先生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
“与其人致我,不如我致人!我从那王大成的口中得知,那郑彩拍他来的一个目的就是想要让王东陆率领当地的汉人头家起事,里应外合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计引他们来攻我,然后在半途以逸待劳呢?”
“嗯,林先生说的不错,若是能够这样,只凭我手头这两百多精骑就能给他们一个好看!”杜固笑道,他这次来大员将那两百多骑兵也带来了,准备让荷兰人看看铁骑冲击的厉害,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仗打下来就把荷兰人打的一塌糊涂,对方躲在热兰遮城里头都不伸出来一下,他废了好大功夫才运来的这些骑兵根本就没排上半点用场,弄得他颇为郁闷。若是真的能把那郑彩引来,只需半路选一个平旷点的地方,两百多铁骑横冲过来,打打这些上岸的海贼还是没有问题的。
“林先生,那郑彩也应该知道陆路艰险,为何不走海路呢?”吉田冲司问道。
“大员港的情况他们也应该了解,一共两条水路可以进入海湾,都在严密的炮火压制下,他们进不去,那长臂岬已经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停泊点了。我们可以派一个人去郑彩那儿,告诉他王东陆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他们前来里应外合了!”
杜固、席尔瓦、吉田冲司三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杜固转过头对林河水道:“既然如此,那诱使郑彩前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吉田先生,你指挥你的人守好北线尾沙洲上控制水道的炮台,席尔瓦少校,你把“玛丽王后”号和“圣地亚哥”号都准备好,我们陆上一打赢,你就从海路杀过去,不让其片板回去!”
“遵命!”吉田冲司恭谨的低下了头,而席尔瓦站起身来,拿起帽子戴上,向杜固和林河水点了点头后走出屋去。
王大成离去后,郑彩便觉得度日如年,心神不定。按说他也是见过场面的,与南北直隶不同,明代福建虽然不像九边重地那样有蒙古女真作乱,但却有另外一桩,那便是土客之争,这种发生于先到民与后到民族群之间的冲突在当时十分激烈,械斗的规模动辄数千人,双方使用火器弓弩,从规模上看几于战斗无异。郑彩在没有投靠郑芝龙前,就在乡间参加过几次这种械斗,当然那时候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头目,带着六七个少年,拿着竹枪跟随着大队乱捅一气了事。投靠郑芝龙之后他步步高升,在别人的口中也由郑头领、郑柜主、变为郑千总、郑大人、现在变成郑守备。但在一些早就追随郑芝龙的老弟兄眼里,他不过还是个稚嫩的孩子,每当他从跟这些人面前走过,总是听到从背后传来的种种不屑的议论声:“当初老子在日本跟着将军和倭人打交道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那儿吃奶呢!”“这份基业是咱们这一身伤疤换来的,凭什么他就能后来居上?”不管郑彩表面上对于这些议论装出多么不屑的样子,但他心里很清楚,只要一天自己没有立下足以让众人闭嘴的战功,自己就无法进入集团的权力核心。这就是当郑芝龙得知此事后,几个老头领纷纷表示应该首先确认这股自称是浙江都指挥司的明军是否属实再作决定,而郑彩却主张应当立刻出兵的真正原因。此时他的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在郑芝龙面前慷慨陈词的样子。
“将军,我们现在虽然已经被朝廷招安,但朝廷不过是打的“以贼制贼”的主意,借用我们的力量来讨平其他海主而已。若是时局有变,我等与朝廷交恶,台湾便是我等的退路和根基。几个兄长说要先去浙江那边询问正在攻打大员的是否当真是明军,若是他们回答说是真的,我们难道就坐视他们断了自己的后路?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打了再说,朝廷怪罪下来便说是不知情,也有个推托之词!”
“自己可能是想的太多了,若是飞龙哥(郑芝龙的小名)他易地而处,肯定不会像我现在这个样子,说到底自己在骨子里还是那个领着几个拿着竹枪的农民的郑大个子!”无人独处的时候,郑彩的脸上泛起苦笑,郑芝龙十八岁出门闯天下,三年后就已经成为一方霸主,一年后在当时的大头领颜思齐死后他就联合诸路海上豪杰结拜,号称“十八芝“,拥众数万成为当时东南海上最强大的海盗集团,随后屡次击败朝廷的围剿和其他海盗,待到他二十四岁接受朝廷招安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东南霸主。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弱冠少年到海上霸主郑芝龙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即便与刘邦与朱元璋这样的天命之子相比,郑芝龙所建立的功业也毫不逊色,也难怪郑彩对其如此崇拜。
“大人,大人!”亲信的禀告声将郑彩从遐想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恼怒的问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说没有要紧事不许打搅我吗?”
“是,可是信使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郑彩嘟哝着用手指梳理头发,借助这个动作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他瞥了瞥外面,黎明的第一束朦胧的曙光正好扫过窗口:“他在那儿?”
“我让人把他们带到外面吃早饭了,您现在就要见他们吗?”
“对!”郑彩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是汗,他停住脚步,对部下命令道:“打点热水来!”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梳洗更衣完毕后,郑彩来到会客的地方,他意外的没有看到王大成的影子,甚至连那两个一起和他回去的人也没有,站在他面前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怎么回事?王大成呢?”
“禀告大人,少爷回去的路上腿上受伤了,老爷让我代替少爷来传信!”那汉子跪下来磕了个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双手呈上:“这是少爷给我的信物!”
郑彩从亲信手中接过那物件,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阿拉伯匕首,的确是自己先前赏赐给王大成的,他的脸色好看了些,将匕首还给对方:“你家少爷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回大人的话,少爷他快到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射鹿的伏弩,大腿上中了一箭,幸好同行的两个伴当救的及时,性命无碍!”
“性命无碍就好!“郑彩点了点头:“他这一箭也是替我挨的,这次击败敌军之后,我一定要重重赏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众寡
“小人替少爷谢过大人了!”那汉子又磕了两个头。
“你家老爷可有让你带书信来?”
“没有?贼子们已经从烽火台知道你们来了,守卫的十分严密,老爷让我带口信来,不然万一被抓住就麻烦了!“”
“嗯!”郑彩点了点头,王家父子的做法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又询问了几句海盗集团中常见的切口,那汉子都对答如流。郑彩这才完全放下心来,问道:“你家老爷让你传什么话来?”
“我家老爷让我告诉您,进入大员湾的两条水路都有炮台把守,无法从水路进入,而且那伙贼子中有两条西班牙人的夹板船,每条船上都有数十大炮,其他装有大炮的福船还有二三十条,决不能从水路来!”
这情报与郑彩从自己派出的哨探回报的正相符,他点了点头:“嗯!那些荷兰人情况如何?”
“荷兰人被围在凤梨园的两座城堡里,船队在第一天晚上就被贼人烧毁了,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不过他们的城堡火炮十分厉害,贼人一时间也拿他们没有法子,只能围困了事!”
“那贼人有多少人马?多少铳手,多少弓手,多少大炮?”
“贼人约有两千人,铳手弓手约有一半,大炮由二十余位,几乎都在沙洲上进攻荷兰人的城堡和封锁进入港湾的水道。”
“那贼人的粮仓和火药库呢?”
“在贼人的老营里,便是荷兰人过去的普罗民遮街那儿,贼人们每两三日便用小船将粮食和火药运给沙洲上的同党!其精锐都在沙洲上,留守老营的只有一些老弱。”
郑彩一边听那汉子的禀告,一边在地图上一一做上标记,由于在大员有许多闽南移民的缘故,郑彩对于大员港的情况十分了解,甚至还有一张颇为详细的大员港地图。他在地图上看了半响,突然问道:“你家老爷与贼人的关系如何?”
“禀告大人,贼人袭击大员港后,我家老爷出粮出人,对贼人们有求必应,因此贼人们颇为看重我家老爷,那几个贼首每隔个四五天便去我家老爷那儿吃酒,为首的贼酋还说拿下这大员之后,还要多多仰仗我家老爷呢!”
“好,好,好!”郑彩的脸上第一次泛出笑容,他甚至屈尊伸手将那汉子从地上拉起来:“你回去后禀告你家老爷,说我请他务必后天晚上去一趟贼人老营,让那几个贼首喝个痛快!”
“是,大人!”那汉子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大人您放心,后天晚上我家老爷一定会让那几个贼首喝的热火朝天!”
“好一个热火朝天!“明白话中双关语的郑彩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好干,拿下大员后,我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将杜固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握紧刀柄,随即意识到那并非战场上的喊杀声,整个人才松弛了下来。
“杜将军,您醒了吗?”
黑暗中传来了林河水的声音,杜固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根本看不见,才低声道:“是的,睡着的时候听到风吹过树梢,我还以为是在战场上,就惊醒过来了!”
“梦见在战场上?您打过很多仗吗?”
“嗯!很多次!”杜固叹了口气:“和套虏打、和流贼打、和察哈尔人打、和土默特人打,和西班牙人打!现在又要和海贼打!”
“您打过这么多次仗,觉得这次会如何?”
“这次?呵呵!”
即使眼前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林河水仿佛依然能看到杜固的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笑容:“郑彩有三千人,而您这里只有两百骑兵,还有两百铳手、两门炮,另外在路头那边也就四百人,众寡悬殊呀!”
“呵呵!”杜固的笑声中满是内行对于外行说出可笑话时的宽容:“林先生,让两百头狼和三千只绵羊打,还会有什么结果?”
“这群绵羊里说不定也有几只不好对付的山羊,郑芝龙曾经打败那么多海贼,还打败过官军,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吧?”
“林先生,那是在海上!”杜固笑了起来:“在陆地上他们什么都不是,我的骑兵会冲进他们的行列,砍掉他们的脑袋,把他们踏成烂泥,然后把他们赶进海里!”
“可是为什么不多带一些人来呢?明明你有更多的士兵的。”
“林先生,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也许是因为睡不着觉,闲下来没事的缘故,杜固耐心的解释起来:“你应该记得这里的地形吧?一面是大海,另外一面则是山,在山和大海之间一块狭长的平地,而道路就在这块狭长的平地上,当贼人经过时我就让正面堵住敌人,然后让炮队和铳手在高处射击,骑兵侧击,使其首尾不得相顾,他人数虽多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也没有空间施展,只有自相践踏的分。”
“那多带些来总是有备无患吧?”
“林先生,你这就不明白了,打仗的时候一百人能做到的事情就千万别用两百人去做,总得留个后手。虽说这里是必经之路,可谁又敢保证贼人不会沿着一条我们不知道的小路去大员呢?若是老营那儿出了差错,就算我们这里全胜也是输了,要知道最近的据点距离这里也有数百里呀!”
林河水终于被杜固说服了,他叹了口气:“杜将军见笑了,我对这兵法之道所知甚少。”
“术业有专攻嘛,说实话,这次若是能拿下大员,林先生你的功劳是第一。只要能把郑彩诓到这里来,十成就已经赢了九成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明,晨光开始出现在山脊线声,林河水看到杜固站起身来,向山坡下的平地望去,海风吹拂着灌木和草叶,形成一片片波浪,如果情报没有错误的话,过不了几个时辰,这里将爆发一场战斗,千百人的鲜血将浸透这片土地,以决定她的归属。
“先吃早饭吧!”杜固转过身来:“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嘛!”
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烟火,所有人只有冷食,林河水咬紧牙关,直到腮帮子发酸才从那块肉干上撕下一块来,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一定要参加这次伏击战了,他已经彻底受够了干肉、咸鱼和光饼的味道。
“来了,来了!”
这绵延的声音停留在听觉得边缘,林河水一时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当他看到杜固猛地将手里的肉干往地上一丢,猛地站起身来时,也赶忙丢下那块与木块无异的肉干,心中有种如蒙大赦的痛快。他看到一个骑马的探子正飞驰而来,转眼便倒了山脚下,跳下战马飞快的朝这片跑了过来。
“禀告大人,贼人来了!”
“有多少人?”杜固的声音里也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数不清,队伍至少有两里长!”
杜固看了林河水一眼,这么长的行列,即便贼人两条行列,也有两千人,去掉留守老营的,可以说是倾巢而出了。他回过头,沉声道:“全军将士,披甲!”
士兵们卷好毯子,拿起鸟铳和长矛,沉默的站到自己的位置,一匹马发出嘶鸣声,旋即就被安抚,刹那间仿佛整个山林都屏住了呼吸。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每一个人都用带叶的树枝遮挡着自己,他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这令人不堪忍受的静默持续了好长时间,林河水几乎以为己方的计谋已经被敌人发现了。他正想说些什么,一面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这群蠢货,斥候与大队之间的距离这么近,等着喂乌鸦吧!”杜固低声呢喃,林河水无声的点了点头。敌人的指挥官显然没有经验,斥候与前锋、前锋与中军之间的距离预留的太短了,一旦斥候遭遇到敌人,前锋与中军没有足够的余暇做出反应,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一声号角传来,郑彩军的斥候终于发现了横亘过道路的壁垒与壕沟。河水看到敌人的前锋停下来了脚步,在军官的指挥下排成横队,后面的中军和后队却没有停住脚步,很快他们就撞到了前队的末尾,队形乱作一团。在林河水和杜固所在高地上,甚至可以听到军官再用闽南方言叱骂着士兵,而这反而让大部分士兵更加无所适从,混乱的更加厉害。
“真是最棒的炮弹靶子!”杜固嘻嘻的笑了起来:“我敢打赌,那个叫郑彩的根本就没有正正经经的打过仗,郑芝龙派了这样一个蠢货来领军,当真是我们的福气!”
“要吹号开炮吗?”林河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门三磅炮,杜固手上倒是不缺火炮,但糟糕的道路状况使得他只带了这两门轻型炮来,相比起那边黑压压如蚂蚁一般的人群来,这两门用两匹马就能牵引的小炮看上去不那么值得依靠。
“等会!”杜固兴致勃勃的看着道路的敌人在整理队形:“我估计那个郑彩恐怕没什么耐性,让他先冲两次壁垒,等那股锐气没了再冲背后狠狠的给他一下!”
“他会不会撤兵呢?毕竟这意味着已经被我们发现了!”林河水问道。
“呵呵呵!”杜固仿佛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连行军时各队的间隔都掌握不好的菜鸟,还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玩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这么高段的把戏,稍微一个不小心就被赶鸭子了,那个郑彩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吧!”
郑彩策马绕圈,看着自己的还挤成一团的中军和后队,眉头紧皱,看样子还要好一会儿才能把他们重新整好队。他回过头开始检视战场,周围的土地崎岖不平;海边是滑软泥泞,缓缓的上坡,升向隆起的一片平地,而道路便在这片平地上,在道路的另一侧平地逐渐向多石的破碎地形转变,最后变成连绵的丘陵。而敌人的壁垒正好位于位于泥泞海滩和破碎地形之间,堵住了通往大员的唯一道路。他可以看到壁垒上的旗帜和如林一般密集的长矛,一声声战鼓从壁垒后面传来,他的心脏也随着砰砰跳动,在皮甲之下,冷汗正流出来。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儿郎们干站着!“郑彩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曾经听郑芝龙说过,带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让当兵的静下来,尤其是在战场上,因为当兵的也是人,也会害怕、也会思考,有事情做的时候还好,一旦没事情做静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一想就会害怕会怀疑,那时军心就散了,这兵就没法用了。因此战场上除非有现成的营寨可以防守,否则总要让士兵们动起来,让他们没有闲暇胡思乱想。
“吹号,击鼓!让前队先攻!”郑彩拔出佩刀,发出号令。
“可是中军和后队还没有列好阵,要不再等一等!”副将回答,他知道郑彩的计划是突袭大员,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而在敌军在这儿修好壁垒等着自己显然计划已经败露,不免有些惊惶。
“等什么等!”郑彩挥刀虚劈了一下,脸色变得狰狞起来:“你想抗命吗?”
副将见郑彩这幅样子,不敢多话,转过头向鼓手下令。咚咚咚咚,鼓声响起,钻进郑彩的耳朵里,他觉得双手微微抽搐,整个人好像被打足了气的气球,膨胀了了起来,他的前锋排成横队,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随着有节奏的鼓声迈步前进。
呜呜呜呜,壁垒后铜号声响起,仿佛在回答郑彩军的鼓声,号声低沉而又悠长,又如北方的朔风,令人不寒而栗。这让郑彩觉得有些不安,他的胃部一阵抽搐,仿佛立刻要呕吐出来,他暗自希望自己不要在众人面前丢脸。
号声渐渐平息,鸟铳声和弓箭射击的嘶嘶声填补了空缺,前锋的横队里不时有人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补了上去,横队两侧的人们也用火器与弓箭向壁垒后的敌人射击,郑彩可以看到有人倒下,随即被拖了下去,胃部那种不适感好了不少,这让他觉得颇为欣慰,至少自己不用担心因为在阵前呕吐而被众人讥笑,那些老家伙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笑自己的机会。他回过头对亲兵喊道:“击鼓,吹号!”(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倭兵
鼓声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密的几乎听不出点,号角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是进攻一边的。最前排的一个魁梧汉子挥动武器,大声嘶吼,数百人的声音随即应和,他们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向壁垒冲去,由于时间仓促的缘故,壁垒前的壕沟不够宽,里面也没有插上竹签和尖木桩,不少人干脆从是上面一跃而过,他们彪悍轻捷的举动引起了同伴的一阵阵欢呼,但不可避免的引起了队形的混乱。
相比起喧哗的进攻者,壁垒上的守军显得就要沉默的多了,他们将长盾并排,将十二尺长的长矛从盾牌缝隙伸出,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钢铁刺猬。不少刚刚跳过壕沟的人就被长矛刺中,发出惨叫声摔入壕沟中,垂死的人死死的抓住长矛,就好像这能够挽回他们的性命,守兵们甚至无法抽回自己的武器,不得不换上一根,壁垒下的人们也竭力用手中的武器向上面的敌人还击,但他们绝大部分还击都被盾牌和护甲给挡开了,而位置较低的他们却很难避开居高临下敌人的打击,壁垒前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
郑彩看着己方的前锋在壁垒前不断倒下,而敌人的防线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心中不禁对自己贸然发起进攻有些后悔,他很清楚在这样狭长的地形下做敌前撤退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不要看他手头的兵力是敌人的好几倍,撤退时一旦后卫被打崩了,几千人被几百人撵着打也是很寻常的事情。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计损失的把壁垒拿下来,这个时候自己不能犹豫,在不利状况下厮杀的军队就好像生鸡蛋一样,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钟蛋壳会不会碎裂,流出里面的蛋清来。
“吹海螺,让后藤队上!”郑彩咬了咬牙,做出了选择。
“这么快!“一旁的副将吓了一跳,郑彩口中的后藤队乃是一队由日本流亡武士组成的步兵,因为其队头叫后藤五郎,因此旁人便称其为后藤队。自从庆长二十年(1615年)德川家康攻破大阪城,消灭丰臣家元和偃武后,日本进入了德川幕府时期,大批武士不得不流浪海外,依靠当雇佣兵过活,其中不少人就投入与日本有着密切联系郑芝龙麾下。由于这些日本武士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又身处异国他乡没有退路,进则前锋退则断后,因此很快就在郑芝龙手下赢了英勇善战的名声。这次郑彩来大员,就特别带了三百余人,准备作为关键时候的底牌用,却没想到连大员港的毛都没碰到,就把这张底牌亮出来了。
“传令去!”郑彩的吼声将副将后面的话一下子堵回了喉咙里,他立即照着郑彩说的去做,免得成为撒气的口袋。
“可以开始了吧?”高地上,林河水的神情有些焦虑,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站在战场上,夜袭大员港的那天晚上他就站在“玛丽王后”号的前甲板上目睹了整个经过,但站在甲板上看炮击是一回事,站在战场上亲眼看着士兵们在旗帜的指挥下相互推挤、砍杀又是一会儿,在他看来敌军凭借巨大的数量优势,壁垒随时都可能被攻破。
“还没到时候!”相比起同僚,杜固就要镇定的多了,他甚至有余暇笑嘻嘻的对林河水解释:“林先生,你别急,贼人现在气势还盛,我们须得再等等!”
“那壁垒会不会让他们拿下了!”
“林先生你莫要慌张,你别看贼人人多,打起来却没有什么章法,不过是依仗着人多一拥而上,看起来吓人却没啥大用的!”
两人正说话间,战场上突然传来几声声响,有些像是号声却与寻常的铜号、牛角号声有些不一样,杜固听在耳里问道:“这是什么声响?”
“不好了!”林河水脸色大变:“这是海螺号声,莫非是倭人来了?”
“倭人?这不是郑芝龙的部下吗?哪来的倭人?”杜固被林河水弄得一头雾水,林河水赶忙解释道,原来从明中叶开始,东南沿海出现了大量的倭寇,他们习惯以海螺为指挥进退的号令,而闽南是倭寇侵扰的重灾区,林河水从乡里也有所耳闻,此时也听了自然色变。
这海螺声仿佛是一个信号,方才还在拼死进攻的前锋如海潮一般退下,后面升起了一面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旗帜,旗面上不是像通常那样是文字或者龙虎等猛兽的图案,而是一只马勺。正当杜固看的莫名其妙的时候,那面旗帜突然向前一指,便看到一队身着颇为奇怪甲胄的军士怒潮一般向壁垒冲去。相比起方才的那些士兵,这些人的动作要彪悍轻捷的多,许多人一跃便跳过壕沟,像猿猴一样爬了上去,他们身后的人一边用长牌掩护,一面向壁垒上发射鸟铳、投掷标枪、和用一种看上去颇为怪异的弓箭射击,这种弓的长度足足有一人高,射出的箭也比明军常用的轻箭要长、也更重。壁垒上的守军本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战都有些疲敝,盾墙也有些缺口,被冷不丁一下子杀上来,顿时倒下了十来个,出现了几个缺口。几个最为勇悍的倭兵见状立即冲上壁垒,挥舞着倭刀,左劈右砍起来。
“好,好,好!”郑彩见打开了缺口,心中一阵狂喜,赶忙喊道:“快,快吹号,压上去!”
壁垒上,已经是血肉横飞,守兵们已经缓过神来,一面用盾牌遮挡自己,一面用长矛向冲上壁垒的敌人攒刺。可没想到那几个冲上来的倭兵浑似疯了一般,只管挥刀乱砍,却不招架闪避,顿时被七八根长枪刺穿,可他只是死死抱住长枪不松手,守兵们一时间也扯回来。后面的倭兵乘着这个机会冲了上来。倭刀、长矛、盾牌相互碰撞,不时有箭矢和铅弹落下,一视同仁的带走生命。血和内脏流淌出来,将壁垒上的夯土和石块变得湿滑无比,不断有人倒下,不知是被杀死还是脚滑跌倒,而结果没有两样。
“准备开炮,打他们的中军,就是那面帅旗!”杜固的脸上也不想刚才那样自信满满了,倭兵的战斗力有些出乎他的意外,若是壁垒让敌人夺下来了,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古代战争中,以步兵为主的一方面对拥有强大骑兵的敌军敌人最要紧的就是要抢占高地或者其他险要地形,因为骑兵号称“离合之兵”,机动性、灵活性和冲击力都远非步兵可以比拟,步兵要对抗骑兵的唯一办法就是保持严整的阵型,而拥有强大骑兵的一方一般会想方设法绕到敌方步兵的侧后方,将其击溃,然后加以追击。而如果步兵占据高处,一方面可以将自己的侧翼和后方利用地形加以保护;此外占据了高处还能迅速判断出敌人的动向,然后用旗号指挥部下变换队形抵抗敌人的迂回和侧击。郑彩人数虽然多,但却没有骑兵,只要壁垒控制在自己手里,杜固很有信心就凭这两百多骑兵将其打垮。
“将军大人,这个距离有点远!”指挥那两门炮的是一个西班牙和菲律宾土著的混血儿,黝黑的皮肤,乌黑色的头发,只有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证明他的父系血缘,他竖起大拇指,闭上一只眼睛,片刻后又睁开那只眼睛,闭上另外一只眼睛,熟练地测算了一下:“要想打中至少还要靠近三百步!”
杜固观察了一下地形,他发现从山坡的右边下去有一条浅沟,从那边下去平地上的敌人的视线正好被沟边沿的植物遮挡住了,他指着那条沟说:““那就从那边走,靠近些再打!”
“是,将军大人!”混血儿应了一声,跑回火炮旁发出了号令,炮手们迅速的将炮架套上驮马,沿着杜固手指的方向机动。杜固看到那两门三磅炮逐渐消失在沟沿,他回过头对亲兵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上马,听我的号令!”
对于郑彩来说,壁垒上的敌人出人意料的坚韧,他很清楚如果是自己易地而处恐怕早已被击败了。莫非这当真是大明浙江都指挥司的标营?他的心中不由得一阵动摇,旋即郑彩又镇定了下来,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反正在这化外之地,杀了也是白杀。
正思量间,郑彩突然听到一声响,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在自己的右手方向大约七八丈开外,一个士兵的脑袋少了半边,殷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溅了旁边人一身,过了好一会儿,旁人才如梦初醒,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该死的是,是大炮!”郑彩的反应倒是机敏的很,他飞快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此时站的越高就越危险,他拔出腰刀高声喊道:“快,快把开炮位置找出来!”
第二发炮弹给了郑彩答案,他看到大约六百步开外的一片灌木丛中升起一股浓密的白烟,几乎是同时,左侧的一队正坐在地上待命的步兵爆出一团血花,一发实心炮弹带走了一个脑袋,四条胳膊,和两条大腿,又将一棵小乔木打折了半边,方才心满意足的躺在一个土洞里。郑彩顾不得哀嚎声,指向?白烟升起的方向喊道:“炮就在那儿,派三百人去,把炮夺过来!”
“后队,后队那边着火了!”
从后方传来的号叫声打断了郑彩的命令,他转过身向后队方向望去,只见人群就好像浪潮一样向自己这边涌动过来,几股浓烟冉冉升起,那是装载着辎重的车辆。他的心中一阵慌乱,大声喊道:“快派人过去,将扰乱军心者斩首!”
十几个亲兵举着令牌推开人群,往后队那边跑去,口中喊着:“起开,起开,郑大人的军令,扰乱军心者斩!”可还没等到有人回禀,新的喊叫声又传来了:“骑兵,是敌人的骑兵!骑兵从背后杀过来了!”
“骑兵,难道真的是大明王师?”郑彩这次真的慌了神,他很清楚在台湾岛上是肯定没有马的,更不要说骑兵了;其他海商也绝不可能,毕竟马是一种非常娇贵和敏感的动物,要把战马送到这里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当然是不是真的大明王师是以后操心的事情了,现在要解决的麻烦是从怎么样掌握住中军,免得被赶过来的后队给冲散了。
“别散开了,保持队型,冲呀!“杜固将自己的骑兵排成了一个楔形,绕了半个圈来到敌军的末尾,向郑彩的后队冲去。和绝大部分当时的军队一样,后队是由老弱组成,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辎重兵收容前面落下的人。当这些可怜的家伙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骑兵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一半的人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而另一半则拔腿就跑。杜固一边高声呼喊,一边对准正将瘫软在地上的士兵从地上赶起来的军官射了一箭,箭矢将他的手掌钉在一旁的车辕上,还没等杜固射第二箭,他身后的亲兵就将手中的短矛投了出去,将其钉在旁边的车壁上。军官垂死的惨叫声惊醒了那些目瞪口呆的家伙,他们慌乱的丢下武器,向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跳去,期望能够逃得一命。
在骑兵的冲击下,后队乱作一团,骑兵们向装满物资的车辆投出火把,火焰顿时升起。骑兵的队形渐渐散开了,杜固看到一个小头领情急之下拿起长矛向一个骑兵大声叫喊着冲来,结果那个骑兵从腰间娴熟的取出一柄手斧,向其投去。飞速旋转的手斧正中他的胸口,斧刃劈开甲叶、皮革、肌肉和肺,顿时毙命。那个骑兵马不停蹄,挥刀从背后将一个正在逃跑的敌人的脖子砍断了半边,尸体绵软无力的倒下,落入一旁的草丛中,鲜血溅在绿色的草叶上,变成让人恶心的黑色。(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围师必阙
此时杜固自己也冲进了敌人的行列里,战斗就在他的战马周围几尺之内展开,一个步兵举起长矛向他胸口戳来,他横刀一隔,将其挡开,那个步兵向后跳了一步,打算再来一次,却不想摔倒在地,杜固踢了一下马肚子,战马上前将其踩在马下,马蹄踩断人骨骼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杜固从没有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
一支投矛从左面向杜固飞来,被一旁的亲兵眼疾手快的用盾牌挡开。杜固策马追了上去,那人狡猾的将盾牌举过头顶,杜固一连砍了几刀,虽然砍得盾牌木屑横飞,但却没有伤及其毫毛。正当杜固恼怒的时候,那人突然惨叫起来,原来亲兵从背后刺了一枪,杜固补上一刀,正好砍在肩胛骨上,将脖子砍断了半边,虽然结果了那人的性命,但震得他手臂酸麻。这时杜固才发现旁边的敌人都已经被杀死或者投降,他抬头寻找敌人的中军旗帜,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海滩,道路在自己的背后,原来自己方才不知不觉中已经冲过了敌人的行列。
杜固拿起系在脖子上的号角,准备召集部下回头再冲一次,这时他看到一匹战马从身旁跑过,骑手软绵绵的趴在马脖子上,一支长矛从背心刺入,从前胸穿出,显然早已没救了。一个敌兵跑过去想要拉住那匹马的缰绳,杜固放下号角,赶了过去。对方转身持矛迎战,长得体型魁梧,身着一件皮甲,不过头盔已经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血从他头上的伤口流下来,将右半边脸都染成了红色,看上去颇为吓人。杜固绕到对方的右侧,挥刀砍去,却被对手用长矛挡开。杜固骑着战马绕着他转,他也跟着旋转,以确保没有血遮挡住视线的左眼始终能跟上杜固,长矛和钢刀相交,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和火星。杜固很快就占据了优势,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力气也更大,那汉子脚步变得踉跄,一个遮挡不住被砍中了脖子,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结果了对手,杜固也有些疲惫,他喘息了几口,取出号角凑到嘴边,用力吹了几下,浑厚的号角声在战场上空回荡,地上满是尸体和垂死的人,装满辎重的大车升起缕缕黑烟,乌鸦在上空盘旋,落地啄食。他看到受到己方骑兵的激励,壁垒上的守兵已经将敌人的倭兵击退,被打垮的后队残兵本能向己方的中军逃窜,却反而将那边弄得拥挤不堪,敌军的将领徒劳无益的想要重新恢复对军队的控制,不时有实心炮弹落下,在拥挤的人群中溅起一片血雨。杜固心里清楚,胜利已经距离自己不远了。
“快让开,快让开路!”郑彩的亲兵们挥舞着皮鞭,竭力想要将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溃兵赶开,这些已经被敌人的骑兵吓疯的可怜人们丢下大车、武器、盔甲、鞋子,以及一切可以丢下的东西,他们不但将己方的队形冲散,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带来了恐慌的情绪,让本来就已经军心不稳的中军也变得惊慌起来。
“殿下,必须立刻将这些家伙从路上赶开,不然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后藤五郎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汉子,他的左胯用白布包裹着,透出血迹,那是他方才督战时受的铳伤。而此时他的神色却如常,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自己身上一样。
“对,对!传令下去,将那些家伙从路上赶开!”慌乱中郑彩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重复了后藤五郎的命令:“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殿下,现在是退兵的时候了!”后藤五郎指着来时的道路:“那才是唯一的生路!”
“退兵?敌人的骑兵应该不多吧?至多也就两三百骑,我们可是有两千多人呀!”郑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厉声对后藤五郎喝道:“五郎,你莫不是怕了吧?”
听到郑彩的质问,后藤五郎的脸上现出一丝红色,旋即就消失了,他沉声道:“殿下!庆长二十年没有死在大阪城下就已经是在下终身的耻辱了,今天又受到殿下这样的质问,在下本来应该立刻在这里切腹以明志。不过作为一名武士,在下有几句话还是要事先说清楚:《左传》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攻打敌人的壁垒接连失败,敌人的骑兵又在背后出现,打败了我们的后队,烧毁了辎重。士兵虽然很多,但人心浮动,有自保之心,不能用于进攻防御坚固的敌人;若要包围却没有粮食,左边是泥沼海岸,右边是崇山峻岭,平地狭长,敌军又先占据了高阳之处,这在兵法上乃是险地,若是不能取胜就要尽快离开。在下身为武士,多年以来受尼古拉大人(郑芝龙的基督教名字)和殿下的恩养,唯一能够报答的就是以实言相告了!”
听了后藤五郎这番话,郑彩脸色微红,赶忙说:“后藤殿下,请原谅我方才的胡言乱语,那如果敌兵切断了我们的退路怎么办?这里地势狭窄,恐怕很难发挥我们人多的优势呀!”
“呵呵!”后藤五郎那张如同橘子皮一般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殿下,如果敌人敢于这么做那就好了!”
“好了,怎么说?”
“殿下,两军交战比的不是人数多少,若是上下有必死之心,哪怕人少也能以少胜多。现在来看敌兵其实人数并不多,只是这里地形狭窄,士卒又人心浮动罢了。他们若是断绝归路,那便是置我军于死地。兵法云‘置于死地而后生’。士兵们看到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一定会拼死奋战,我众敌寡,又怎么会不赢呢?”
“后藤殿所言甚是,传令下去,马上退兵!”郑彩被后藤的这一番分析彻底折服了,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这次把这位后藤五郎带来了,此番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在兵法上向其多多请益。
杜固花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骑兵重新集中了起来,约莫还有一百七八十骑。他正准备再次发起冲击,敌人的中军方向传来几声熟悉的海螺号声。他抬起头看去,只见那面熟悉的“马勺”大旗又竖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它所指的方向不是朝着壁垒,而是朝向自己这边。
“贼人要突围了?”杜固冷笑道,他现在已经大概猜出那队倭兵应该就是郑彩的精锐选锋,这个时候突然用在自己这边只能是撤兵一种可能。
“大人,迎上去把那些倭贼杀个片甲不留!”一旁的亲兵接口道:“看他们猖狂的样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哼!让开路,让他们走!我们去和炮队汇合!“
“让开路?为啥这么便宜他们!”
“没听说过围师必阙吗?”杜固冷笑了一声:“咱们四条腿的还怕他们两条腿的跑掉了?何必在这儿和他们拼命,让他们跑,咱们跟在后面打掉队的,岂不省力气。待会把狼烟点起来,让席尔瓦的船杀过去,只要把他们的船打坏了,他们还能飞回去不成?”
正如杜固所预料的那样,郑彩以后藤队为前锋,掉头突围。对于那些挡路的己方溃兵,后藤队大开杀戒,惨叫哀嚎之声震动天地,惶恐的溃兵纷纷向两侧的草丛逃窜,一边逃还一边高声诅咒:“郑彩,你******不是人,让倭兵杀自己乡亲!”
“老子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在一官老爷面前一定要和你说个分明!”
由于杜固让开出路的缘故,郑彩很容易的就打开了退路,看到前面宽阔的平地,郑彩兴奋的对后藤五郎说:“正如后藤殿下所料,贼人们让出路来了,也好,我们快些赶回船边,再做打算!”
后藤五郎的脸色却变得越发严峻起来,他观察了一会四周的形势,突然对郑彩鞠了一躬道:“殿下,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应允?”
“哦?”郑彩闻言一愣:“后藤殿下请讲,只要是我郑彩能做得到的,一定应允!”
“请殿下允许在下率领本队殿后!”
“殿后?”郑彩也不是傻子,他立刻就明白了后藤五郎如此郑重的向自己请求担任殿军的原因:“后藤殿,难道敌兵会追击?”
“嗯!”后藤五郎那张干瘦的脸庞上此时已经满是笑容:“在下方才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若是我是敌军的大将,就不会在这里设防,只是率领骑队尾随在我军后面,骚扰追击。眼下我军出师不胜,士卒疲惫,一旦脱离险境,又有敌骑再后尾随,很容易出现各队争先逃窜的状况,那时就不可收拾了。”
“那,那我应该怎么办?”此时郑彩已经六神无主,出师前的意气风发早已丢到爪哇国去了,一把抓住后藤五郎的手臂问道。
“我会领本队断后,敌军的骑兵应该不多,应该不会正面冲突,只要我军自己不乱,他们就拿我们没有什么法子。”后藤五郎的声音不大,但却蕴含着一种特别的魅力,让郑彩渐渐镇定下来:“殿下最好把行军速度放慢一些,哪怕今晚赶不回去也不怕,千万莫要快走!”
“放慢?”
“不错,殿下。为将者必须体会士兵的心。我军这次出师无功而返,背后有敌人的骑兵追击,士兵们的心情惊惶不安。若是走的快了,人有强有弱,伤员和老弱必然会被抛下,这些被抛下的人就会大声叫喊,向袍泽同伴哀求。如此一来即便是还在行列中的人也唯恐被大队抛下,只会本能的加快脚步,最后大队就会越走越快,将越来越多的人抛下,士兵们脑子里只会想着怎么才不被抛下。而敌人是骑兵,不管士兵走的多快,也无法摆脱敌人的追击,只会白白消耗宝贵的体力,最后当敌人真正进攻的时候,有力气的人争先逃走,没有力气的人束手待毙,恐怕能够活着逃上船的,十不存一呀!”
郑彩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越发慌张,赶忙问道:“那,那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人可以将各队的伤员收容起来,由亲兵护送,这样一来各队的士兵自然就放心了!”
“好,好,来人就按照后藤殿的办法,将各队的伤员都收容过来!”郑彩闻言大喜,他也听出了后藤五郎这个计策的妙处,人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动物,在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害怕一起死,却害怕被独自抛下面对死亡。士兵们只要看到将主和伤员在一起,自然就不会担心自己被独自抛下了,自然不会越跑越快,最后弄得全军崩溃。看着各队在伤员被收容过来后士气提高了不少,郑彩越发觉得后藤五郎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与其用来殿后战死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以后时时咨询更为有利。于是他便用一种颇为亲热的口气说:“后藤殿,殿后的事情便交给别人吧,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可好?”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后藤五郎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只是大军撤退,殿军须得是强军,否则敌军若是追杀过来,就是一败涂地。”后藤五郎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言下之意很清楚——你麾下各军中能够承担殿军的只有他后藤队,别无他人。
“那可否让别人待你统领后藤队?”
“呵呵!”后藤五郎笑了起来:“这个时候除了我还有谁更有资格统领后藤队?再说身为武士岂有置部下于险地而自己独自逃生的道理?殿下您莫要多说了,身为武士死于战场不过是本分罢了,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后藤殿!”面对后藤五郎的豪举,郑彩的眼角有些发红了,他心里清楚对方心里很清楚承担殿后的危险,他想了想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多谢殿下!”后藤五郎点了点头:“在下还有两个孩子,女孩今年十三岁,男孩只有九岁,就麻烦大人您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海路
“五郎你放心,我只要能活着回去,这两个孩子一定会照顾的妥妥帖帖的,女孩我会替她准备好一份丰厚的嫁妆,至于男孩,我会当做自家的弟弟看待!”
“那就拜托了!”后藤五郎向郑彩跪下磕了头,起身向后藤队走去。看着部下离去的背影,郑彩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扭过头擦了一下眼泪,大声道:“各队依照次序出发!”
“啧啧!”高地上,杜固发出不屑的感叹声:“想不到这郑彩还懂一点兵法呀!”
“此话怎讲?”林河水有些疑惑的问道,虽然他也经历过几次大战了,但还是不懂得如何观察战场的形势,如何从一些看上去不起眼的细微末节分析出背后隐含的信息。而这些对于像杜固这种老行伍来说,无异于是写在大白纸上一样,只有极少数天才才能够迅速跨越这一条鸿沟,从普通人一跃而成为一军主将。此时杜固的心情十分不错,又心知林河水在此番攻克大员中功劳不小,将来前途无量,便笑嘻嘻的解释道:“林先生,您看见那面上面绣着马勺的大旗了吗?”
“马勺?杜将军,你说的莫非是敌军最后面的那副大旗?”林河水顺着杜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面绣着马勺的大旗正位于敌军的末尾,其他各队鱼贯而行,唯有那面马勺大旗却是不动。
“不错,便是那面!”杜固捋了一下胡须,笑道:“林先生,那面马勺旗便是先前那队倭兵的大旗,在群贼中要数这队倭兵最为敢战,我本来以为那郑彩会把这队倭兵留在自己身边,危急时也能护着自己逃命,却没想到这厮居然将其留下来断后,倒是我小瞧他了!”
“原来如此!”留精兵断后的道理林河水倒也明白,他点了点头:“那现在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喂马,吃干粮,休息!”
“喂马,吃干粮、休息?”林河水听了一愣:“就这么看着他们逃走?”
“放心,他们跑不了!”杜固跳下战马,走到高地旁,解开自己的裤带一边小便,一边对林河水解释:“他们都是步兵,只要派出去十几骑缀着他们,就算放贼人先走半天他们也跑不掉,喂饱了马和人,再来追也来得及!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贼人们一开始撤退的时候肯定特别紧张,提防我们从背后打过来,想要尽快回到船上,越走越快。但他们不可能这样一路狂奔,等到他们累了,发现我们没有追上来就会松弛下来,那个时候我们正好杀他们一个冷不防!”小便完毕的杜固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对林河水笑着解释:“林先生,这可是我从咱们镇台那儿学来的,镇台大人最喜欢玩这招,一开始让你紧绷着,自己却松着,等你绷不住了,他就杀过来了。不知有多少人都死在他这招上了,何况区区一个郑彩!”说到这里,杜固对一旁的亲兵喊道:“快把狼烟点着,通知席尔瓦从海路进攻!”
让杜固颇为意外的时,敌军撤退的速度比他想象的慢得多,在他们吃饭喂马休息的大半个时辰里,郑彩才走出去两里路开外,按照这种速度天黑前郑彩肯定没法回到长臂岬。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与事实有些差距,招来探骑询问道:“贼人的行军次序有没有变,他们的帅旗在前面、中间还是后面?”
“禀告大人!贼人的行军次序一直没变,帅旗在偏后的位置,紧挨着那队殿后的倭兵!”
“这倒是麻烦了!”杜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在林河水面前来回踱步,低声嘟哝道:“在偏后的位置,偏后的位置!”
“杜将军!你的意思是那个郑彩亲自断后?”
“差不多!”杜固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蠢货,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他了,将是军中胆,只要他还在后面,其他的人就不会担心被丢掉。可惜,可惜呀”
“是呀!”林河水叹道,杜固的那两声可惜他倒也明白,好不容易用间将敌军引到这个对己方有利的环境,若是不能乘机将其消灭,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眼下虽然看上去据着优势,但热兰遮城中的荷兰人防御十分坚固,巴达维亚的援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就好像一根扎在心口的刺,只要一日不去,就一日不得安宁。只有尽快将眼前的敌人消灭,震慑安平的郑芝龙不敢继续插手,他们才有余暇全力拿下热兰遮城内的荷兰人,将大员这块肥肉吃下肚子。
杜固跳上战马,对亲兵大声下令道:“不管了,传令下去,把壁垒里的步队也拉过来,哪怕拼掉几百条性命,也不能让郑彩这厮回到长臂岬!”
“敌骑又追上来了?”后藤五郎问道。
“是的,大人!不只是骑兵,还有步队,还有大筒!”倭人哨探的声音有些嘶哑,在他破碎的无袖罩袍****,干涸的血迹遮掩住了一个亭亭如盖大树的图案,那是后藤家的家纹。
后藤五郎没有说话,由于胯部受伤的缘故,他即无法步行也无法骑马,坐在四个士兵负担的乘舆上。后藤五郎从乘舆上下来,看了看周边的地势,一言不发,移动时剧痛从胯部直冲脑际,提醒着他战场的滋味。眼前的地形无法列阵,辎重已经被毁掉,除了士兵随身携带的一点干粮,什么都没有,敌将凶悍而又狡猾,即便是如水公(黑田孝高,又称黑田官兵卫,法号龙光如水圆清)在这里,只怕也会一筹莫展吧!
武士们安静的等待着后藤五郎的命令,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无法德川家统治下的日本生活下去才被迫流亡海外的,与后藤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跟随后藤五郎一段时间以后,就好像后藤家的谱代家臣一般忠心耿耿。
“那里,只要赶到那座长满松树的小山我们就安全了!”后藤五郎突然指着大约二里外的一个小山头对众人说。
“噢!”武士们齐声应道,声音里充满着热情,既然后藤殿下这么说,那一定是没有问题的,众人都是这么想的。看着士气高昂的部下,后藤五郎招来自己的小姓,低声道:“你马上去告诉郑彩大人,让他先派人去那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处修建壁垒,我将率领本队在那儿坚守,掩护大军撤退!如果我队遭到敌人围攻,无需理会,只管继续行军,尽快返回老营!”
“是,大人!“
“大人,倭兵往山上去了!”哨探指着不远处那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对杜固禀告道,杜固顺着部下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担任殿后任务的那队倭兵没有沿着前队的足迹继续撤退,而是转而登上道路右侧的一座小山包,显然敌军主将已经发现自己追上来了,将这队倭兵留下来断后,或者说当做弃子。他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自己本来还打算将敌人一鼓全灭的,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席尔瓦的舰队了。他跳下马,大声下令道:“让炮队上前,给那些倭寇一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下午时分,风从陆地方向追来,将船帆吹得猎猎作响。虽然风向并不是太好,但凭借巧妙的航海技术,“玛丽王后”号与“圣地亚哥“依然沿着之字形向长臂岬航行。席尔瓦站在艏楼的甲板上,头顶是广阔无云的柔和蓝天,左侧是灰色的悬崖几乎笔直插入大海。他的脸颊能够感觉到柔和的西南风带来的阵阵凉意,从大陆飞来的群鸟排成松散的队形从船队的头顶掠过,这些带翼的精灵轻松的、不慌不忙的翱翔着,有时候排成稀稀拉拉的一行,有时候聚成一群。有海鸥、白鹭、鹰还有鹮。大多数时候这些鸟飞行的高度很低,几乎就从“玛丽王后”号的桅杆顶部掠过,席尔瓦甚至能够看清苍鹰的橙色眼睛。
“大人,前面就是长臂岬了!”瞭望员指着前面的一条海岬大声喊道,喊声将席尔瓦的注意力从鸟儿身上扯了回来。当地人给这条海岬起的名字很形象,正如好像一条伸入海中的手臂,他仔细的观察了一会儿海面。上帝保佑,海面上没有一条敌人的船只,想必他们都停泊在岸边。席尔瓦转过身,大声下令道:“敲响战斗警报,清理甲板,准备战斗,还有,让火攻船做好准备!”
直到十八世纪下半叶,火攻船在海战中都是一种常见的战术,尤其是在海面狭窄、岛屿港湾众多的近海区域。原因很简单,像榴霰弹、榴弹这类有内装药的炮弹通常只能在臼炮等短身管、低膛压的火炮中使用,例如臼炮。而短身管、低膛压就意味着射程近、弹道高弧线,这和海战中需要轰击运动中的点目标的要求是矛盾的。因此直到十八世纪末,乃至十九世纪中叶,海战中唱主角的还是实心炮弹,换句话说,想要击沉敌舰的主要办法还是用从十二磅到四十八磅不等的铁球在敌舰的吃水线上砸出若干个洞,显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数英寸厚的橡木板在肋条的支撑下,足以免疫十二磅以下的火炮,即便被击中个几发,也不过被开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对于已经有水密舱的大船来说完全不过是挠痒。水手完全可以一边抽水,一边补洞。因此当时海军通常不是轰击吃水线,而是重点轰击敌人的中甲板和艉楼,消灭敌人的人员,或者指望打中艉楼下面的火药库。不管多么坚固的大船,只要被撞上基本就歇菜了,而且可以打乱敌人的队形,这对战列对轰的风帆战舰时代可是极为要紧的。
随着席尔瓦的号令声,“玛丽王后”号上面忙碌起来,水手们将大炮推出,将炮窗打开,火药炮弹准备好,而甲板表面的士兵们则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清理好,撒上沙子以避免流血后滑倒,降下多余的船帆,将绳索收好,而几个水手往艉楼里面搬运烧水用的铁皮桶、锯子、棉花和白布,那是为伤员准备的、每次海战总会有些倒霉蛋失去自己的手脚。
“玛丽王后”号就乘着风,轻快的滑过长臂岬的末端,一声声凄厉的号角传来,显然瞭望哨已经发现突袭者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剩下的时间还不够让一条船起锚升帆。席尔瓦看到岸边整整齐齐的停满了大小不一的船只,就好像一群正在吃草的绵羊,四条火攻船正在向它们冲去,距离那些泊船只有不到三百步了,火光从船首升了起来。船上的水手们绝望的向火攻船射击,企图阻止他们,但已经太迟了,骰子已经投下,胜负已定!席尔瓦对自己说。
轰!
一声巨响,第一条火攻船撞上了目标,那是一条长二十二米的福船,巨大的冲击力让船身剧烈的摇晃着,将船首甲板上的十几个人掀入海中,几乎是同时,火焰也跃了过来,火舌仿佛有生命一般,四处****,缆绳、船帆、甲板一切都燃烧起来,水手发出绝望的号哭声,跳入海中。很快,水面上就到处都是人头、木桶以及其他的漂浮物,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恐慌的气息。
席尔瓦并没有贸然让自己的“玛丽王后”号进入海湾,火攻战术是双刃剑,火焰可不懂得区分敌我。他只是将船横过来,炮击那些企图逃走的敌船,同时他还用那种可怕的火箭射击敌人在岸上的营盘和海湾内侧的船只,随着时间的流逝,火焰占据的范围越来越大,大海和陆地逐渐连成了一片。
咔嚓!
炮弹击中了马尾松,将大腿粗细的树干打折,茂密的树冠发出让人牙酸的断裂声,倾倒下来。小姓扑了上来,将后藤五郎推到一旁,倾倒的树冠几乎擦着他的右臂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断后
“殿下,您没事吧!”惊魂未定的小姓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迹,赶忙向后藤五郎那边跑过去。正好看到对方从地上爬起来,满是尘土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看来还没到我成佛的时候呀!”
“您没事,真的太好了!”旁边的几个武士也过来了,他们看了看山下正在大炮旁忙碌的敌军炮手,对后藤五郎恳求道:“殿下,这里距离敌人太近了,您还是向后退一些吧!“
“不必了!”后藤五郎借助小姓的帮助站起身来:“士兵们也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他们看到大将向后退却,会怎么想呢?小一郎,将我的旗子打的更高一些!”
“是,殿下!”小姓应了一声,转身将旗子举得更高了些。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呀!”看着山上的那面马勺旗,杜固叹了口气,他本来还想用大炮来解决问题的,但那个倭将十分老道,将步队布置在高处,又有预先修筑的工事。由于仰角太高,炮兵不得不专门修建了一个斜坡,在斜坡上向上射击,而这样一来,命中率就大打折扣,大部分炮弹都从敌军头顶上飞过去了。眼看着这一炮打到了敌军的将旗旁,本来还以为能乱了敌军阵脚,却想不到那个倭将竟然丝毫不动,旗子还举得更高了。
“将军,我们可以把大炮推近了,用霰弹轰击!”那个混血儿军官跑了过来。
“也只有这样了!”杜固叹了口气:“待会我们步队上前,你就跟在我们后面十步的距离,等到我们牛角号响起,你就开炮!”
“是,大人!”
“终于要交锋了,即便是打败了,能够死在这样深通韬略的敌将手中,作为一个武士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后藤五郎脸上现出一丝激动,山坡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想还是让他们多爬一段山路,这可以多消耗敌人一些体力,让己方占据优势。
“射击!”后藤五郎猛地挥下军配(日本武将在战场上发出指令的道具,通常是用皮革或者薄铁皮制成的团扇),倭兵们用鸟铳与几乎与他们一般高的和弓向大约八十步外的敌人射击,后藤五郎看到敌军的行列里不时有人倒下,但队形不乱,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向己方逼近。
“果然是强兵呀!可以忍受这种程度的死伤却队形不乱。只是明明敌军行列里也有铳手,为何不还击呢?”后藤五郎怀疑的看着正在以便步向自己逼近的敌军,他可不认为敌人的指挥官是个蠢货。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大约三十步的距离,随着一声号角声,敌军的脚步突然停住了,还没等后藤五郎明白是怎么回事,敌军的行列的中央突然向两边撤开,露出一个缺口来。他的脸色大变,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先前在山脚下那两门不时向己方开火的大炮被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正指向自己。
“殿下小心!”小姓的机敏救了后藤五郎的命,情急之下小姓猛地一掀乘舆,后藤五郎从乘舆上摔了下来,恰好避过了死亡的风暴,两门三磅炮将数百枚大拇指大小的霰弹倾泻过来,三十步的距离正好让这种可怕的武器的威力发挥到极限——即近到能确保霰弹有足够的动能射穿盔甲,又能够让铅弹散的足够开,一段宽度大约为三十米左右的扇面被清扫一空,大多数被击中者都是身中数弹,一声不吭便毙命,而只有少数人倒在地上哀嚎,以当时的医疗技术来看,这些人的命运要比那些当场毙命的人要悲惨得多,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将在病榻上被痛苦折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断气,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活下来。
由于被小姓推倒在地的缘故,后藤五郎没有亲眼目睹部下霰弹轰击的惨状,但仅凭惨呼声他就能判断出惨状,他竭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姓,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拔出佩刀高声喊道:“站住了,准备与敌死战!”
进攻者的冲击来的比后藤五郎想象的还要猛烈一些,敌军所使用的肉搏武器中最多的是一种长矛,相比起日本足轻常用的三间长枪(约4.8米)来,这种长矛的长度要短一些,大概只有3米左右,但矛杆用粗硬的木材制造,矛尖长达一尺半长,反而要比日本足轻常用的三间枪要重一些,使用的方法也更趋近于刺杀而非日式枪术中的拍击。显然,胜负取决于后藤队是否能将进攻者控制在一定距离以外——他们的长枪要更长一些,而杜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将自己的士兵排成了一个楔形阵,突破口选择在了刚才炮击的地点,由于刚刚被霰弹清洗过,进攻方轻而易举的冲破了防线,将后藤队切成了两半,然后向两翼横扫过来,形成了两个相互独立的战场。
“所有人肩并肩,排成横队,不要乱!”后藤五郎用最大的嗓门高声呼喊,矛尖近在咫尺,撕碎盔甲、刺穿血肉,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生命如朝露一般逝去。他只觉得脚下湿滑无比,受伤的胯部更是剧痛难忍,如果不是身旁的小姓拼死搀扶,只怕早已被摔倒在地。他心里清楚此时士兵们都成了聋子和近视眼,目光所及之处唯有眼前的敌人,任何调度指挥都已经失效,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士兵们身后,大声呐喊,宁死不退,让士兵们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
“杀呀,杀呀!”杜固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这队倭兵们的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按照过往的经验,只要突破阵线,敌人就会丢下武器四处逃窜,胜利就唾手可得了,更不要说敌人已经被切成了两块,通常情况下士兵们都会以为另外一半的友军已经逃走,自己必须独自面对所有的敌人,很少有人有勇气留下来死战的。而这队倭兵却依旧能够坚持下来,确切的说是左边的那一半还能够坚持下来,考虑到那面马勺认旗就在那边,应该是敌将激励的功劳。即使不考虑先前的谋略和眼光,只看眼下激励士卒的能力,这也是一员良将了。想到这里,杜固心中不由得生出这样一种念头:“像这样的男人,死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大人,大人,您看那边,长臂岬那边起火了,起火了!”亲兵大声喊道,杜固顺着亲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升出数股浓烟,正是长臂岬方向,他不由得心中大喜,看来席尔瓦的海上那一路已经成功了。此时杜固心中大定,即便他这边没有全胜,只要水路那边赢了,郑彩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在这里继续多损人命也不过是浪费罢了,想到这里,杜固高声喊道:“传令下去,两翼的射生手展开,中央退兵!”
随着有节奏的号角声,杜固军的中央的矛手们开始缓慢的向后退却,而后藤队也没有追击——敌人两翼的射手们已经如羽翼一般展开,假如自己冲出去正好位于夹射之中。劫后余生的士兵个个气喘吁吁,呆若木鸡的看着退却的敌人,不少人干脆就一屁股坐在满是袍泽尸体的地上,跟随郑彩突袭大员的三百余倭兵,现在只剩下一半不到。
后藤五郎拄着一根断矛,行走在残余士兵的行列里,轻轻的拍着每个人的肩膀,他很少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些历经生死的人们此时需要的不是语言的慰藉,而是一点点温情与体谅。一个失去了左手的士兵抬起头问:“殿下,我们能活着回去吗?”
“能!”后藤五郎的声音十分坚定:“战场上只有抱有希望的人才能活下来!”
那个士兵裂开嘴笑了笑,这时对面传来一阵尖利的喇叭声,后藤五郎转过头,只见一个军官走出行列,高声喊道:“你们的头领在那儿,将军大人有话要和你们说!”
“你看,这不就有希望了!”后藤五郎笑了笑,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出行列,高声道:“我是后藤五郎兵卫,是这队的首领,有什么事情便对在下说吧!”
杜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干瘦的中年人,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干瘦中年人与自己想象中的良将有些不相符:“本官乃是大明浙江都指挥使中军杜固,受朝廷之命出兵驱逐占据大员的红毛番人,你们这些倭兵受何人指使,居然敢对抗王师?”
后藤五郎恭谨的向杜固躬身行礼:“请见谅,我等都是来自日本的浪人,被主君放逐,便如那无根的浮草,颠沛流离,无有生路。一官大人待我等甚厚,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我听说贵国有句古话‘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一官大人与我等有再造之恩,我等也只有以死报之。”
“哎!”杜固点了点头,脸上现出悲戚之色来,准备劝降的话便说不出口来了。原来后藤五郎方才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听在杜固耳中,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初在勤王途中由于地方官员拒绝放粮而激起兵变,自己沦为乱军流贼的经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情。在杜固看来,后藤五郎对郑彩的忠诚就好像自己对刘成的一般,自己一身衣食,满身朱紫皆是从刘成身上来的,岂有不载人之患、怀人之忧、死人之事的道理?自己若是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宁死不降的。
林河水在杜固身旁看得清楚,已经猜出了六七分心思,便低咳了一声,上前两步道:“后藤先生,在下林河水,乃是杜大人的僚属,有几句话想要说与您听,不知当讲不当讲?”
“在下不过是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林先生请讲!”
“好!”林河水见后藤五郎没有拒绝,心中暗喜,赶忙说道:“郑大人有大恩与后藤先生,而先生你以性命相报,有国士之风,这本是一桩美事。只是以在下所见,只怕郑大人恐怕不希望后藤先生就这么死在这儿吧?”
“林先生是想要我后藤解甲归降?”
“呵呵!”林河水笑了笑,指着后藤五郎背后的方向:“后藤先生,你回头看看,那边火起的是什么地方?”
后藤五郎回头一看,脸色微变:“长臂岬?”
“不错!”林河水笑道:“郑彩出兵突袭大员之事,杜大人早已知晓。因此他才双管齐下,自己领兵在半路拦截,同时派出船队从海路袭击尔等的营寨。你虽然舍己断后,挡住了我家大人的追击,可是却挡不住海上那一路。这台湾孤悬海上,四周都是蛮夷生番,如果船只被焚毁,老营被烧,即便郑彩能够全军而回,也不过是晚死个几天,于大局无碍。后藤先生,不知我说的对否?”
“哎——!”过了半响功夫,后藤五郎慨叹了一声:“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贵军庙算在先,在下一介败军之将,又怎么敢妄论兵法!”
“后藤先生,胜负之数,除了谋略勇武,还要看天命。今日你在这里便是死战到底,最多也不过是多杀几个兵卒,与大局无碍。郑彩那边数千人马,还是死路一条。以在下所见,若是你抛却个人的名声荣辱,前往郑彩处,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化干戈于玉帛,岂不为妙?”
“你让我去劝说郑大人投降?”
“后藤先生说笑了!我家是大明的王师,一官也已经被朝廷招安,也是官军。天下间岂有官军投降官军的道理?你我两家不过是起了误会而已,只要郑芝龙他保证不再插手大员这边的事情,郑彩和这几千人我们放回去又有什么不行的?“说到这里,林河水转过头对一旁的杜固笑道:“大人,不知在下说的有无道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麻痹
杜固与林河水已经搭档多时,哪里不知道对方打的算盘,赶忙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话虽然说的不错,可郑芝龙居然敢出兵兴犯王师,我定然要禀明都司大人,要朝廷给一个说法来!”
“杜大人,朝廷上打笔墨官司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只是这数千将士何辜?何必为了一点误会死伤那么多人命呢?”林河水赶忙接口道。
“这个——!”杜固装出一副被林河水说的理屈词穷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也罢,我也懒得管这么多了,你和这个后藤商量吧,反正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他们必须交出所有武器船只;第二、这次的死伤必须有个说法,郑芝龙他得出点血来!”
后藤五郎也看出眼前一文一武是在玩黑白脸的把戏,但好生恶死乃是人类的天性,何况若是对方放自己回去劝说郑彩投降,嘴长在自己身上,是继续打还是劝说郑彩投降都是自己的自由,又何必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呢?他想了想,沉声问道:“那条件呢?”
林河水回过头,看到杜固微微点头,明白对方示意自己只管开口,便笑道:“第一,后藤先生首先命令部下放下武器,然后可以挑选五个随从护送你回去,在后藤先生回来以前,我方决不加害俘虏!”
“好!”后藤五郎爽快的点了点头,林河水提出的这个条件倒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剩下的这点残兵已经是敌人的盘中之餐,自己也没有资格与敌人讨价还价,而且这些俘虏隐隐之中也是作为放自己回去的人质。
“第二,无论郑彩是否应允,你都必须回来,只要你回来,我方都绝不会伤害你的部下!”
“这个——“林河水的第二个条件就颇为耐人寻味了:如果后藤五郎回来,便绝不会伤害俘虏,那如果不回来呢?后藤五郎自然也听出了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他考虑了一会儿,问道:“在下受一官大人厚恩,即便一死,也绝不会向一官大人发一矢的。”
“这个好说,这样吧,我们绝不会强迫你和你的部下做伤害郑芝龙所部的事情,你看如何?”
“好,我答应你的第二个条件!”
“第三,你替我转告郑彩,我给他三天时间考虑,只要他愿意交出武器和剩余的船只,直到他退回大陆去,我都可以向他们提供所需的粮食,还允许他们驻扎在长臂岬,也不会派兵攻打他。”
后藤五郎没有立即回答,他思忖了一会问道:“那敢问一句,假如我家大人应允了您的条件,交出了武器与剩余的船只,您会不会毁约进攻我军呢?”
“哈哈哈!”不待林河水开口,一旁的杜固突然大笑起来:“后藤先生,盘子我们已经开出来了,应不应就是郑家的事情了。不过你应该清楚,在这台湾岛上,没有船就寸步难行。这次他船队被袭,就算你们还剩下一些粮食,又能够坚持多久呢?军无粮必散,到了那时,就算你们浑身是铁,又能济什么事?行与不行,可一言而决!”
后藤五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也罢,我便走一趟吧!”
“好!”杜固拊掌笑道:“来人,取酒来,我要给后藤先生壮行!”
当后藤五郎再次见到郑彩的时候,他正站在海边,看着眼前海面上的残骸。“一场漂亮的胜仗,不是吗?”郑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口中喃喃自语:“只剩下四条船了,四条出去打渔的小船,那些狗杂种只给我们留下四条船了!”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叫喊。
后藤五郎扭过头,上司这幅模样让他又是心酸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杜固没有骗自己,的确己方已经陷入绝境,这样自己的任务也容易完成一些了。
“殿下!”加藤五郎竭力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说:“敌将让我带话给您——”
“等一下!”郑彩抬起头,打断了后藤五郎的话头:“你是说敌将让你带话?你不是逃出来的?”
“殿下,在下领兵断后,打到了最后一刻——“
“够了!”郑彩的脸上现出一丝疯狂的表情:“你说什么领兵殿后,让大军撤退,结果却投降了那狗贼。亏你还自称是后藤家的武士,呸!”说到这里,郑彩猛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后藤五郎那张枯木般的脸庞上现出一丝愤怒的红晕,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一字一顿的说:“彩殿下,不管你是怎么看我的,我都要把对方让我带的话带到了。”
“好,好!“郑彩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我就要听听你这个背主之徒的口中能出什么好话来!”
后藤五郎的胸口急促的起伏了几下,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他愿意给您三天时间考虑,只要您愿意交出武器和剩余的船只,他就可以向您提供所需的粮食,还允许您驻扎在这里,也不会派兵攻打您。”
“哈哈哈!”郑彩突然大笑起来:“后藤殿下,你们倭国武士换主人的速度真快呀,这才多久就已经替新主人效力了?看来那位自称大明浙江都指挥司的中军大人待你不薄吧,给了你个什么官儿?把总?还是千总,莫非是守备?难道是都司?看来我也应该叫您一声大人了?”
后藤五郎紧闭双眼,任凭郑彩嘲讽,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他沉声道:“彩殿下,我承认我下令部下放下武器是因为不想死,毕竟您的本队已经走远,敌军已经无法追上来,继续打下去已经意义不大,只是白白浪费士兵的性命。至于我为敌将带话,那是因为我拒绝的话,他仍然能够派别的人将话带到,而由我带话至少还能再为您谋划一番!”
郑彩冷哼了一声:“为我谋划一番?好,那你就说说应当如何谋划?”
“那就要看您有何打算了。”
“打算?”郑彩警惕的看了后藤五郎一眼,在他眼里这个不久前还倚为干城的日本武士已经成了一个背主之徒,若不是还有点用处早就三刀六洞丢到海里喂鲨鱼去了:“我哪有什么打算,你先把你的想法说说!”
看到郑彩这般举动,后藤五郎只觉得心中一凉,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当做叛徒,胯部的剧痛让他皱起了眉头:“我建议您首先示弱,派人与其谈判拖延时间,夜里派人乘小船返回安平将这里的情况禀告一官大人,同时派人向北前往大肚王国,秘密与当地的蛮人结盟,争取获得粮食方面的支援,若是能成,那就连夜向北撤退,只要进入大肚王国的范围,敌将就拿您没有什么办法了!”
“向北退往大肚王国,与那些食人生番结盟?”郑彩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只差没说出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蠢话吗?”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如果不能与大肚王国联合,那就接受敌军的条件,越快越好!”后藤五郎道:“没有了船队,这里都太危险了,如果呆在这里,时间越长越对殿下不利!”
“我知道了!”郑彩冷笑了一声:“来人,请后藤殿下去休息!”话音刚落,两个亲兵就走到后藤五郎的身旁,将其夹在当中,与其说是“请”,还不如说是押送。
后藤五郎被押到一顶帐篷里,一路上目光所及之处满是烈火焚烧的痕迹,他无法想象是什么造成这一切的。他看了看四周,在帐篷里躺着一个伤员,整个人几乎被包成了一个木乃伊,躺在潮湿的黏土上,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样子。他小心的挪了过去,低声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火,火!”伤员躺在地上,双目圆瞪,但眼睛不像是在看着后藤五郎,而是看着帐篷顶部的什么东西,后藤五郎抬起头看了看顶部,只看到几个破洞,月光从上面落下来。
“什么火?哪来的火?”后藤五郎竭力想要从伤员口中弄明白自己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个伤员只是喃喃的念着火,好似根本没有觉察到后藤五郎的存在。最后他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伸手抓住伤员的肩膀,厉声问道:“我知道这里发火了,我是问你这里是怎么发火的,敌人是用什么让这里烧起来的,回答我的问题!”
伤员仿佛被后藤五郎的举动刺激了,他发出绝望的尖叫,双目圆瞪,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在他眼前发生。这时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一把将后藤五郎从伤员身边扯开,喝道:“你干嘛,人家都要死了,就不能让他安静一会?”
“我,我只是想问他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样的?”
“还能怎么样?”一人冷笑一声,手指了指天空:“火从天上掉下来,把什么都烧掉了,你如果当时在这里,就和他一样!”
在旁人的安抚下,那个伤员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依旧躺在泥地上,眼睛看着帐篷顶部的两个破洞,口中喃喃的念着火字。后藤五郎坐在帐篷的另外一边,看着地上的伤员,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察觉到那个伤员已经停止出声了,他一开始还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但又觉得不对,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对方早已断了气,一双眼睛兀自圆瞪着,盯着帐篷顶部的破洞。
“哎!”后藤五郎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将死者的双眼合上,双手合十诵佛道:“一切众生者,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如民得王,如贾客得海,如炬除暗,令众生离一切苦,一切病痛,能解一切生死之缚。”
小丘上,杜固冷冷的看着不远处的敌营,已经是三更时分。他回头看了看,骑兵们已经列成了稀疏的横队,在后面则是手持长矛的步队,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停当,现在就等着信号了。他拿起挂在腰间的号角,用力吹了起来,浑厚的号角声划破夜空,几乎将让他的胸腔都震动起来。骑兵们从小丘上一涌而下,如同一条钢铁的洪流,隆隆的马蹄声几乎将喊杀声都掩盖了。骑兵们身披铁甲,每十人有一人高举火把,其余则手提长柄斧头、骨朵或者砍刀,锋利的钢刃和沉重重量,足以劈碎骨头、撕裂盔甲。
哨兵被马蹄声惊醒,白昼的行军和战斗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当他睁开双眼,最前面的骑兵距离他只有二十步远了,这个距离对于一匹全速奔驰的战马来说可以说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下意识的扭头就跑,斧头结结实实的砍中了他的脖子,将颈椎和肌腱砍断,脑袋飞出去十几步远,扑倒在地的无头尸体溅起了满天的泥水。
营地已经变成了战场,不,应该说是屠场更确切一些。一顶顶帐篷被点燃,火焰直冲天空,处处刀光剑影。骑兵们砍翻企图反抗或者逃走的人,将火把投到帐篷以及一切他们觉得值得烧的东西上面,逃脱骑兵的幸运儿惊魂未定,就要面对后面的步队,长矛将**刺穿,就好像刺穿装满酒的皮袋,只不过从破口喷出的不是酒液,而是殷红的鲜血。
郑彩被惊醒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为了让自己紧张的心情获得一点放松,他甚至喝了点酒。他一把抓起佩刀,光着脚冲出帐篷,立即被凌冽的寒风冻得打了个哆嗦,但眼前的景象更让他不寒而栗。火光冲天,鼓声、号角声、鸟铳声、马匹的嘶鸣声、武器的撞击声、人垂死的哀嚎声混合在一起,而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如此的遥远,仿佛自己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受到攻击一方的主帅。一瞬间,他一切都明白了,那个杜固放后藤五郎回来并非是告诉自己投降的条件,而是为了麻痹自己,好在夜里偷袭。
“不——“郑彩发出绝望的喊叫声,他的心中充满悔恨,自己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五郎不是已经告诉自己没有了船队,呆在这里就太危险了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画像
郑彩的喊声引起了一个骑兵的注意,他看到一个骑兵踏着积水,手中高举长柄斧,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郑彩赶忙跳上帐篷旁边的战马,拔刀迎了上去。他奋力拨开敌人的第一下劈砍,随即反手一带,刀刃在那人背后划了一下,但那只是割开了盔甲外面的罩袍,露出下面的铁甲来。那骑兵冲出去十余步远,调转马头又冲了过来,郑彩却无法调转马头,因为仓促之间他的马没有上鞍,只得奋力踢了两下坐骑,想要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却不想那马儿发了性子,人立而起,将郑彩摔落马背。郑彩跌了个七荤八素,刚刚爬起身来,脑后便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藤五郎再次看到杜固与林河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了。杜固与林河水两人坐在火堆旁,上面的铁钎上插着半边剥好皮的鹿,肥美的鹿肉在火焰的炙烤下露出诱人的金黄色,看到被亲兵押来的后藤五郎,杜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后藤先生没有事,当真是太好了,来,这是刚刚打的鹿,一起吃吧!”
“郑彩郑大人呢?”后藤五郎停下脚步问道。
“郑彩?”杜固的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还是先别提他了,倒了我们的胃口。”
“在下还是想先知道郑彩郑大人现在怎么样了?”后藤五郎坚持道。
“好吧!”杜固无奈的摇了摇头:“昨天晚上他脑袋挨了一斧子,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依我看还是先吃完鹿肉再提他吧!”
“在下有一个请求!”后藤五郎突然跪在了地上:“还请杜将军应允!”
“请求?什么事?”
“请将军您将郑彩郑大人的尸体好生清洗,在下想要将其运回安平安葬!”还没等杜固回答,后藤五郎继续说道:“杜将军,您不是想要和一官大人为大员的事情商议一番吗?将郑彩大人的尸体送回去,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始吧?”
“也好,那便劳烦后藤先生了!”杜固与林河水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后藤先生,昨日的事情还请见谅!”
后藤五郎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杜固说的是昨日借用自己的嘴欺骗郑彩使其麻痹,然后乘机夜袭大获全胜的事情,他虽然心中颇为难受,脸上还是强笑道:“沙场上尔虞我诈本是寻常,在下与杜将军分属敌我,又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后藤先生果然是豁达之人!”林河水笑道:“来人,给后藤先生倒酒!”
后藤五郎接过倒满酒的牛角杯,一旁的亲兵又将烤好的鹿肉切好送了上来,殷勤之处便宛若对待上宾一般,一时间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道:“杜将军,林先生,二位愿意赐回郑大人的尸首,又放在下回安平,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可否将我那些士卒也一同放回呢?”
听到后藤五郎这般说,杜固的脸色一沉,起身离去,一旁的林河水笑道:“后藤先生,只怕这就碍难从命了!眼下我等与郑芝龙敌友未定,贵属都是精兵,岂有将其放回的道理?”说到这里,林河水微微一笑:“其实后藤先生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等与郑芝龙皆是大明的臣子,为我家大人效力与为郑芝龙效力又有什么不同,在我家大人麾下也有一队倭人,您若是有意,大可也来我家大人麾下,以后藤先生的才略,前途不可限量!”
后藤五郎如何听不出林河水话语中的招揽之意?只是这次他已经没有底气再严词拒绝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些什么。林河水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数,他也不再提招揽的事情,只是劝酒布菜。那后藤五郎本来心中有几分郁结,酒入愁肠又添了几分力气,不一会儿便喝的酩酊大醉。林河水吩咐将其扶到帐内休息。不一会儿杜固走了过来,问道:“林先生,你觉得此事有几分把握?”
“原先看只有三四分把握,现在看来倒有六七分把握了?”
“此话怎讲?”
“我们先前劝说,这位后藤五郎严词拒绝,而这次我提了一下,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不言。显然郑彩被杀这件事情对他也触动很大,说到底郑芝龙是个海商,在他手下不是闽南人、甚至不是泉州人,是怎么也没法升至高位的。他这次丢了郑彩的性命,回去只怕有不少麻烦!他即便不为自己考虑,总得为自己的家人部属考虑吧!”
“林先生说的是!”杜固闻言大喜:“我看这厮排兵布阵颇有独到之处,咱们在这大员可谓是百废待兴,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对了,林先生,你马上将这里的事情写一封信,我用快船送到浙江,让赵先生尽快送到大人那儿,郑芝龙知道郑彩死后肯定会向朝廷告状,咱们先得禀告大人,让大人有个准备!”
“是!”
京师。
崇祯坐在御案后面,脸上满是兴奋的期待,对于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事情。自从登基以来吗,后金与流寇的沉重压力就好像一副巨大的担子,将他压得直不起腰来。虽然他呕心沥血,一心想要中兴大明,但国事却日渐败坏,对外与后金的战争形势越发不利,大明在大凌河的筑垒前进遭到惨败,数万大军被消灭,被俘的将领文官数十人,大明的势力已经被赶出了辽中平原,只能退守辽西走廊,而且后金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两次破边入寇;对内则在陕西爆发了流寇,糜烂数省,在山东登莱编练的新军兵变,不但山东一省糜烂,而且还给后金送去了善于使用火器的汉军。面对糜烂的国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崇祯也忍不住问自己:为何我如此辛劳,国事却丝毫没有起色?为何我一心求贤,却用袁崇焕却托付不效;用杨鹤就怯图苟安;拜周延儒为首辅,以天下相托,却弄出个首辅派人殴伤次辅的事情来,简直是为天下笑。难道自己当真是个薄德之人,不配这九五之尊之位?若是如此,到了九泉之下自己有何颜面去见二祖列宗?
但此时在崇祯的心中这些阴霾已经一扫而空,大破东虏,斩首六百余级,生俘一千余人,生擒虏酋岳托,炮毙孔有德、埋杀耿精忠,这样的大功虽说无法与高祖、成祖时候的武功相比,可与以武功著称的思宗皇帝比起来也不逊色了,尤其是数十年来大明与东虏未尝一胜,这次不但击退虏骑,而且还生俘了像岳托这等身份的虏酋,这简直是足以在太庙前献俘的奇功了。
此时崇祯深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中兴大明的相才,因此他在看完报捷文书后就立即下诏,升杨嗣昌为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并让其处理完山西的事情后立即回京。为了确保这位心中的相才不会遭到其他人的掣肘,崇祯甚至还特地派曹化淳带着御医去了一趟温体仁府上,查看对方的伤情,他甚至通过曹化淳告诉这位名义上的首辅:安心养病,毋庸担心国事。言下之意很清楚,你最好就在家里呆着养伤,别来扯杨嗣昌的后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崇祯这种违背大明高层政治惯例的做法立即在京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在京师的高层甚至流传着一个政治笑话,当今天子用人像是堆柴火,后来者反居其上。这种政治流言自然逃不过崇祯的耳朵,不过当崇祯从王承恩的口中听到这流言的时候,不但没有发火,反而笑道:“当真是迂腐之辈,像杨文弱这等奇才,自然应当破格提拔,难道也要像过去那样磨到六七十岁,老眼昏花了再入阁?”
“传兵部尚书,东哥大学士杨嗣昌!”殿外传来传事太监清亮的通传声将崇祯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表现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片刻之后,杨嗣昌便在鸿胪寺官的引领下进得殿来,向崇祯行了常朝礼。杨嗣昌看到殿中摆了两桌酒席,一席摆在御案上,崇祯面南而坐;一席摆在下边,杨嗣昌心知这是崇祯赐宴,赶忙又一次跪下磕头谢宴,然后入席,面北而坐。
崇祯拿起自己面前的玉杯象征性的举了一举,以示向凯旋归来的督师敬酒。杨嗣昌赶忙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走到一旁跪下,双手捧着自己的酒杯,毕恭毕敬的送到嘴边,轻轻的抿了一口,却不敢喝下去,将酒洒在地上说:“谢万岁皇恩!”
“先生起来吧!”崇祯笑道:“此番先生前往山西,督领各镇兵马,大破东虏,生擒虏酋岳托,朕心甚慰!”
“多谢陛下!”杨嗣昌又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席前坐下:“此番侥幸得胜,实乃陛下鸿福,将士用命,微臣不过是尽了本分,不敢居功!”
“先生也不必过谦了!”崇祯笑道:“朕只恨没有早日重用卿家,不然国事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哎!”说到这里,崇祯叹了口气,旋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朕今后将以国家托付先生,还望先生切勿推脱!”说到这里,崇祯站起身来,向杨嗣昌微微的拱了拱手,杨嗣昌赶忙离开座位跪下,哽咽着说:“圣上如此信重,微臣便是肝脑涂地,亦难报得万一!”
崇祯向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会意的王承恩赶忙上前轻轻将杨嗣昌扶起,笑道:“皇爷求贤之心何等迫切,先生何必如此多礼?”
杨嗣昌不敢劳烦王承恩,赶忙自己站起身来,回到座位上,崇祯又询问了几句山西的事情,突然问道:“先生,此番大破东虏,诸将中何人功绩最高?”
杨嗣昌听了一愣,稍一思忖后答道:“此番破虏,功绩第一的便是宁夏总兵刘成,其次便是杜如虎、曹文诏、杜国英等人。”
“刘成,杜如虎,曹文诏!”崇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名字,突然回头对王承恩道:“王伴伴,你待会从内廷供奉里挑几个得力的画工,让他们去将杨先生还有这几位武臣的仪容绘下等身画卷,放在朕的书房之中!像这等忠臣的仪容朕要时常看看,记在心里!等到慈烺到了读书的年纪,也要往钟粹宫送一份,让他看看大明的功臣!”
“奴才遵旨!”王承恩赶忙下跪,崇祯口中的慈烺便是他的长子朱慈烺,也就是大明的太子,当时住在钟粹宫中,崇祯这种做法显然是效仿唐太宗李世民将二十四位功臣画像置于凌烟阁中,以供怀念的做法,只是凌烟阁不过是皇宫里一座不起眼的小楼,而崇祯是挂在自家的书房之中,亲厚之处自然是更胜了一筹,至于让太子年长后看,更是向杨嗣昌暗示,他立下的大功不但自己会记得,未来的皇帝也会记在心上。杨嗣昌赶忙跪在地上,道:“万万使不得呀!臣这点微功如何当得起陛下的厚恩!”
“朕说当得起便当得起!”崇祯笑道:“自从显宗皇帝以来,朝廷丧师数十万,失土千里,何尝有过这等胜绩!杨先生,你替朕带一句话给刘将军,好生做,讨平东虏,朕不吝裂土分茅!”
“是,是!”杨嗣昌赶忙应道,心中却是暗自心惊,崇祯口中的裂土分茅乃是古代天子分封诸侯的仪式,即用白茅包裹着土块赐予分封者,象征着赐予土地和权力,依照明的惯例,武臣除去开国那几位之外,顶峰也不过是公侯而已,并无田土人民,只不过在京师坐食爵禄而已,崇祯说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难道是如同沐国公那样世镇辽东?
杨嗣昌想着心事,回到席前,崇祯向一旁的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会意的挥了一下手拂尘,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们无声的退下,小心的将门带上,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崇祯、杨嗣昌、王承恩三人。杨嗣昌看在眼里,心知崇祯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询问自己,赶忙打起精神,准备应答。(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方略
“杨先生,朕看你在奏疏里面只提到将宁夏巡抚调任总督山西、宣大军务,还有就是调任刘成为大同总兵,提督山西、宣大诸路,这两件事情朕已经面谕户、吏二部尚书,让他们依照先生你的意思办理了?”
杨嗣昌心知崇祯让自己以兵部尚书出任首辅,其目的无非是解决与后金的战事,他之所以在奏疏里面只是要求将刘成和吕伯奇这一对军政搭档调到山西来,而对方略的详细内容一字不提,是因为他的计划(即刘成提出的那个)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如果通过奏疏的话,至少要经过司礼监和内阁两道关卡,隔墙有耳一旦显露出去,弄得满朝风雨,那肯定就不成了。还不如在这种单独召对的情况下透透口风,看看崇祯的意思再做主张为上。想到这里,杨嗣昌站起身来,沉声道:“臣以庸才,荷蒙知遇,受恩深重,只有鞠躬尽瘁以报圣上,只是天下事难有两全,军国之事为保机密,难使朝廷尽知,不免蜚语横生,朝议纷然,掣臣之肘。今日臣向陛下倾吐,恳请陛下感臣一片赤诚之心,遇朝议纷纷时为臣做主,使臣得以效犬马之劳,克尽全功!”
“先生放心!”崇祯笑道:“本朝士大夫习气,朕知之甚多,你我君臣之间坦荡,又何惧朝议?”
“多谢陛下信重!”杨嗣昌跪下磕了个头,起身道:“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夫兵久而国有利者,未之有也’,然东虏自万历年间起事,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东联朝鲜、西和蒙古诸部,其羽翼已成。以今日形势,欲速胜只恐不易。以微臣所见,须得先厚植根本,然后方可言进兵,将东虏剿灭!”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如何方能厚植根本呢!”崇祯对王承恩道:“赐杨先生坐,坐下说话!”
“奴才遵旨!”王承恩跪下磕了个头,自己从一旁取了一副软垫来,放在杨嗣昌身旁,杨嗣昌躬身谢了坐下道:“臣以为有四:议和、加税、练兵、建军机处!”
“请先生细说!”
“是,陛下!”杨嗣昌轻咳了一声道:“臣此番出京前往山西督师,官军将骄兵惰,且畏虏如虎,虏骑视官军如无物。臣在大同城中,胡笳之声不绝于耳,若无宁夏总兵刘成遣兵东至,连破虏兵,形势几不可收拾,这等兵将岂能破虏?是以臣请陛下将吕巡抚和刘总兵调到山西来,便是想借用他们二人的才略,裁汰老弱骄惰之辈,整肃纪律,让其不敢视主帅于无物,国法为儿戏,然后方可以显朝廷威重,振疲弱之士气,方能用之!”
“嗯!先生所言甚是,只是为何又要议和呢?”
“陛下,此番虏酋皇太极西来,除了破边劫掠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为了联合蒙古诸部,以其为羽翼。其自称为博格达.彻辰汗,分立各部,退兵后还留下岳托筑城自守,统领各部。臣领兵破城,生擒岳托,为的就是断虏酋一臂。如今之计,须得怀柔蒙古诸部,然东虏兵强,极威之下,蒙古诸部咸惧之。因此我打算遣人于东虏议和,以宽蒙人之心!”
“那皇太极若是拒绝议和呢?”
“陛下,岳托身份贵重,与其父代善分领两红旗,代善还是四大贝勒之一,皇太极之兄。若是皇太极拒绝议和,其父代善与两红旗必然对皇太极有怨,我等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离间群虏,岂不是一桩美事?”
“不错!”崇祯听到这里,拊掌笑道:“先生此计甚妙!那军机处乃是何物,朕怎得从未听过?”
“禀告陛下,历代并无此官职,乃是臣生造出来的!”
“原来如此!”崇祯笑道:“难怪朕未曾耳闻,那为何先生要造出此官呢?”
“陛下以臣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实乃臣的大幸。只是军机之事,瞬息万变,又不得外泄。辅臣虽然位高,然身居宫外,身无僚属,掣肘之处极多,无法专心兵事,是以臣以为应当建一机构,位处宫中,有事便可随时面见圣上;可开府建制,征辟僚属,专心兵事,方可收事倍功半知之效。”
杨嗣昌此番话完,崇祯并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即表示赞同,脸色阴沉,像是在思忖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杨先生,你的意思是这军机处不受谏官辖制,征辟僚属,自成一体?”
“正是!”
“那事权何在?财源何来?”
“事权当以一重臣为之,以新税供给!”
崇祯思忖良久,最后方才答道:“先生此事干系甚大,容朕三思!”
“是,陛下!“杨嗣昌低下头去,崇祯的反应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古今中外的****政体,之所以能以一人而能控制数以十万,百万人组成的官僚机构,其秘诀就是分权与制衡,即将权力划分为决定权、执行权、监察权等多个部分,然后由不同的部门相互监督,以牺牲效率为代价来确保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否则以天子一人就算每天不吃不睡,也不可能掌握管理偌大一个国家。因此对于崇祯来说,分权与制衡已经是融入他血液里的理念了,杨嗣昌提出建立军机处,其有独立的人事权、执行权,御史又无法监督(可以以军事机密为由拒绝透露,自然无法监督),虽然最后的决定权是在崇祯自己手中,可问题是由于信息获取和指挥能力的缺陷,实际上崇祯能够做的并不多。如果崇祯答应杨嗣昌的要求,就等于破坏祖制,让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出笼了,也难怪崇祯犹豫。
既然军机处的事情卡了壳,殿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崇祯又赐给杨嗣昌御诗一首,赐宴的仪式便结束了。杨嗣昌辞出殿外后,崇祯沉吟了一会,对王承恩道:“王伴伴,你将今日御宴中所用的器皿统统送到杨先生府上,便说是朕赐给他的!”
“奴才遵旨!”王承恩应了一声,吩咐小太监们将器皿撤下装好。崇祯坐在御案前,看着小太监们在那儿忙碌,神情呆滞,王承恩看在眼里,也不敢多言,站在崇祯身后,微微躬着身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窗外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王承恩正想着要不要让小太监们掌灯,却听到崇祯的声音:“王伴伴?”他赶忙应道:“老奴在,皇爷有何吩咐?”
“你说杨文弱是忠臣吗?”
王承恩闻言一愣,在古代一个臣子居然被皇帝问到这个问题,基本距离掉脑袋已经没多远了。但崇祯刚刚任命其为首辅,又赐他金银御器,召对以国事相托,这两者实在是矛盾之极。王承恩想了一会儿,低声答道:“奴才以为杨先生是忠臣。”
崇祯挑了挑眉毛,有些讶异的问道:“哦?为何王伴伴这么说?”
“老奴听说为国者无暇谋身,杨先生能让皇爷问老奴这样的问题,自然应该是忠臣!”
崇祯听了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为国者无暇谋身!说得好,说的好呀!王伴伴,你能在朕面前替杨文弱说出这句话来,也是忠臣!”
“老奴不敢当!”王承恩拜了一拜:“杨先生乃是经天纬地的大才,老奴不过是个残缺之人,是陛下您的一条狗,如何敢和杨先生相比?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杨先生他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这军机处乃是极犯忌讳的事情,他做这首辅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只是圣眷甚隆无人敢于下手而已,在他这个位置,若是圣眷一失,保全性命都难。这一点他应该比别人都清楚,若非他一心想为了国家,为了圣上,又怎么会说出这等会触怒皇爷的话来?”
“是呀!”崇祯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若非是为了国家,为了朕,他杨文弱的确是没必要做出这等事情来!哎,杨鹤呀杨鹤,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杨嗣昌回到府中,刚刚更衣坐下,便看到老仆杨青从外间进来,拱了拱手道:“少爷,外边有人求见,是从朝邑来的!”
“朝邑?是刘成的人?”杨嗣昌神色立刻就变得凝重起来:“快让他去书房等候,我待会便到!”
“是,少爷!”
杨嗣昌稍稍梳洗,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进了书房。便看到一个文士站起身来,向自己行礼:“小人拜见杨大人!”
“起来吧!”杨嗣昌微微一笑,自己坐下:“怎么,刘镇台可好,夫人可好?”
“有劳大人问候,我家镇台与夫人都好!”那文士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双手呈上:“镇台大人托小人带这封信来!”
“嗯!”杨嗣昌从杨青手中接过信笺,拆开看了看,眉头微皱,问道:“刘镇台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禀告大人,镇台大人只说请大人拘情办理,其他便没说什么了!”
杨嗣昌摆了摆手,杨青赶忙领着那人下去吃饭休息,待到他回到书房,看到杨嗣昌站在书房中,脸色阴沉,手中拿着那封书信,便低声问道:“少爷,出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事?”杨嗣昌冷哼了一声:“这位刘镇台手倒是不短,都伸到福建去了,天底下和他无关的事情倒是不多!”
杨青见杨嗣昌气哼哼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期期艾艾的答道:“少爷,莫非刘成惹出了什么麻烦?”
“哼,他有个部将在浙江都指挥司那儿当差,去和台湾岛上的红毛夷起了冲突,不知怎的郑芝龙又参合进去了。那个手下倒是和他将主一般的臭脾气,把郑芝龙的部下杀了个稀里哗啦,连带队的守备都杀了,听说还是郑芝龙的一个亲戚。”
“这,这样扯的太远了吧?”杨青差点被杨嗣昌说的这一大串给绕糊涂了:“不过是一个部将罢了,刘镇台为何要替他请少爷您帮忙?”
“当然不只是一个部将这么简单!”杨嗣昌冷笑了起来:“刘成在信里说了,他与东南有做些买卖,将北货运到东南,又从东南运茶叶转卖给蒙古诸部,这个部将应该就是在杭州经管此事的,他军中用度甚大,离不得此人。”
“原来如此!”杨青笑了笑:“少爷,这倒说得过去了,据我所知,这位刘镇台当初在老爷手下时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打仗是一把好手,弄钱闯祸也是拔尖的,若无老爷替他遮掩着,只怕早就给人整趴下了。”
听到杨青提到父亲的往事,杨嗣昌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是呀,那厮的确就是这个性子,不过也难怪他,朝廷欠饷,他手下都是些乱兵、流寇、鞑子,都是些虎狼之辈,若是不想法子弄钱,饿都饿死了,哪里还能打仗!”
“那,那少爷您这次还是打算帮他一次了?”
“嗯!“杨嗣昌笑了笑:“还能怎么办?替他敷衍过去呗?陛下刚刚说要从宫中派画师绘下他的仪容,挂在书房里,还说太子读书后也要放一幅,让太子记得国家的有功之臣,这是何等的圣眷?这等大功臣的亲笔书信过来了,我能不替他把事情给敷衍过去吗?”
“什么?”杨青的嘴张大的足以塞进去一个馒头,他彻底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急切的问道:“那,那圣上有没有要将您的仪容也——”说到这里,杨青的双手做了个挂起的手势,脸上满是殷切之色。
“嗯!”杨嗣昌的脸上现出自得之色,旋即叹气道:“天子如此识重,倒是让我有些受之有愧了”
“呼!”杨青舒出一口长气,一副心头放下一笔重担的样子:“圣上果然是明君!”听他的口气,倒好似这留影凌烟的好事没有他家少爷的份,天子就是昏君一般。
正说话间,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家人飞快的跑进书房,也没朝杨嗣昌行礼,便喊道:“老爷,宫里来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武库
“啊!”杨青顾不得责怪手下没有教养,忙不迭喊道:“快准备香案,还有,把老爷的官袍拿来!”
杨嗣昌却镇定的很,在杨青的帮助下换上袍服,来到正堂,只见王承恩站在堂上,两旁一个小太监提着锦盒,看样子颇为沉重的样子。
“杨嗣昌接旨!”王承恩的声音颇为尖利,杨嗣昌赶忙跪了下来,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嘉奖了杨嗣昌一番,然后将御宴所使用的一批器皿赐给了他。确认天子没有被自己的建议激怒,杨嗣昌松了口气,他依照礼仪叩首谢恩,山呼万岁,然后接过锦盒,交给一旁的老仆杨青。王承恩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先生的一片忠心圣上心里都明白,皇爷说您是忠臣,杨老大人养了一个好儿子,还请您明日傍晚进宫,商议国事!”
杨嗣昌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天子明白了自己的一番苦心,先前的一番担心烟消云散了,得遇明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欣慰的呢?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边拜,一边流泪,却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傍晚,杨嗣昌再次进宫。相比起昨天的那次,这次的礼仪要简单得多,几乎可以说是轻衣简从,当然最重要的是杨嗣昌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如果说第一次进攻他还抱着忐忑不安和准备罢官回家的悲壮的话,那么第二次他就满是兴奋和希望,崇祯对自己的评价,尤其是隐晦的向自己承认其父获罪是冤枉的,这在当时的政治规则下已经是身为天子的崇祯可能表现出的最大好意了。虽然杨嗣昌认为其父获罪确系冤情,但他在心里却丝毫没有对崇祯的怨尤之情,在古代****君主的话语体系里,皇帝即天子是绝对正确的,所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无论是加官进爵还是一杯毒酒,为臣子的都只有磕头谢恩的份,绝无任何逆反的余地。
相比起上一次,崇祯的声音轻快了很多,杨嗣昌还没有行礼完,他便对王承恩道:“王伴伴,给杨先生赐坐!”
“老奴遵旨!”由于屋内只有崇祯、王承恩、杨嗣昌三人的缘故,王承恩不得不亲自动手搬了一张马扎放到杨嗣昌面前,可杨嗣昌刚想谢恩却听到崇祯的声音:“近些,近些,杨先生说的是要紧事,坐的近些好说话!”王承恩赶忙把马扎又朝御座挪近了四五步,崇祯还不满意,又让其向前搬了几步,相距御案只有四五步方才满意:“君不密失其国,大夫不密失其家。今日朕与你要谈的事情牵涉到的人太多,若是泄露一二出去,只怕你这个首辅便做不下去了!”
杨嗣昌听了一愣,旋即大喜,他自然知道这宫中的墙壁都是长着耳朵的,自己要干的事情也不知要坏了多少人的官位饭碗,一个不小心自己丢了性命事小,坏了大明的中兴大计可就事大了。他赶忙起身向崇祯磕了个头:“陛下有这等准备,臣心甚慰!说句心里话,臣做不做这个首辅倒事小,只是平辽之事却千万不得有半点变故。”
“嗯!”崇祯点了点头:“是啊,平辽之事万万不能出差错,杨先生,你现在便把你的方略细细讲述一遍吧!”
“臣遵旨!”杨嗣昌来之前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副地图来,便将刘成先前向他提出的编练十六个步营,拉拢蒙古各部以为义从,派人前往联络海东女真,然后同时从南、西、北三个方向进攻后金的计划细细讲述了一遍。杨嗣昌本就口才便给,又在兵事上所见颇多,将这番计划讲的如天花乱坠一般,崇祯听杨嗣昌在地图上一边比划,一边讲解,眼前仿佛出现了数十万大军三面夹击后金,一雪数十年的大耻的景象,他本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是个极为操切的性子,听得热血沸腾,好不容易才等到杨嗣昌讲完了,赶忙问道:“杨先生,十六个营是不是少了些?我记得当初孙承宗孙大人在辽东光是车营就有十二个,其他的火器、水营、步营、骑营还没算在里面呀!”
杨嗣昌笑道:“其实要新编练的只有十二个营,刘总兵在宁夏总兵任上就有四个步队营,臣准备让他都调到宣大镇来,他身边有些得力的将吏,也能早一日将宣大镇变成如宁夏镇一般精兵。”
“十六个营当真够了?”崇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杨先生,我记得你昨日还说过虏酋皇太极已经将漠南诸部拉拢至麾下,加上其本部八旗和汉军,可战之兵只怕已经不下十万了吧?而十六个营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万而已呀?”
“陛下!兵在精不在多!臣当初巡检各镇兵马时,早就发现各镇兵额虽多,可战之兵却少,且多甲仗不全,无疑驱众赤手以博猛虎,自然多败。若是练一兵得一兵之效果,十六营也已经足够了。再说此番对东虏,辽东乃是正兵,宣大不过是起到牵制作用而已,虏酋若是起倾国之兵,国中自然空虚,又有何惧?”
崇祯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不过从脸色看,这位大明天子并不是太信任自己的兵部尚书的解释,毕竟这些年来明军与后金军的战斗力差距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很多纸面上说的天花乱坠的东西,一落到实际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只不过杨嗣昌刚刚在山西打了大胜仗,给他的解释增添了几分说服力,让崇祯不至于当面驳斥。
“那所需饷额、甲仗呢?”
杨嗣昌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饷额数字微臣还要过几日才能呈报上来,至于甲仗,臣打算不再从兵部打制,而是从订制!”
“从民间订制?这成何体统?”崇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饷额要过些时日倒是正常,毕竟除去新编的十六个步营外还有蒙古义从的赏赐,以及是以折色还是本色发放,盐、布匹、马匹使用的草豆等等诸多耗费,而杨嗣昌居然说这数万大军的甲仗不从武库或者南北京的兵杖局发放,而是从一个叫做什么洪阳号的地方订制,这莫不是开玩笑吧?
尽管事先已经有了准备,但面临天子之怒,杨嗣昌还是觉得胸口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强自压下心中的恐惧,低声道:“正是,臣打算从一家叫做洪阳号的商号中购买,相比起兵部打制的甲仗,这家商号打制的要精良许多,这次能够击败东虏,这家商号的兵杖也是有助力焉!”
“不行!”崇祯厉声道:“甲仗火器乃是国之司命,岂有交由民间商户打制的道理?你身为兵部尚书,武库和兵杖司本就是你的职责,为何不严加督导,让其打制出精良的甲仗来?岂有交由民间的道理?”
“陛下,兵部之事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功,而与东虏的战事却拖延不得,臣以为——”杨嗣昌刚解释到一半,却被崇祯厉声喝道:“朕说不行就是不行,杨先生你回去把军机处还有所练新军所需的饷额、将吏等事尽快写一个条陈上来,今日便到这里吧。”
杨嗣昌见状知道多言无益,只得跪下沉声道:“臣遵旨!”
看着杨嗣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崇祯恨声道:“这个杨文弱,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居然连甲仗兵器都要从民间订制,难道他就这么缺钱吗?王伴伴!”
“老奴在!“王承恩应道。
“你让北镇抚司查查那个什么洪阳号与杨文弱有什么关系?”
“是!”王承恩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去执行旨意,崇祯敏感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王伴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皇爷,老奴昔日曾经听说过一个叫做京师十可笑的俗语,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
“十可笑?”崇祯听了一愣,问道:“倒是有些耳熟,详细内容却是不清楚。”
“这十可笑讲的便是京师中十件名不副实的可笑之事,其中便有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武库司便名列其中,当初萨尔浒之败时,杜松矢集其首,潘宗颜矢中其背,是总督监督,尚无精良之甲胄,况士卒乎?”
听了王承恩这番话,崇祯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王承恩最后那句话却是引用自万历四十七年萨尔逊之役后,日后的内阁大学士徐光启的奏折,杜松乃是万历年间的名将,绰号“杜黑子”,以勇悍善战闻名,在萨尔浒之战时指挥中路的左翼;潘宗颜乃是当时以知兵而闻名的文臣,担任北路主将马林的监军,这两人都战死于萨尔浒之役,杜松是头盔被射穿战死;而潘宗颜则是背后中箭而死。事后一调查才发现这两人的盔甲都有严重的质量问题,杜松的头盔更是腐锈不堪,只在表面涂了一层清漆便让兵部当做新的发下来了,结果他一路总兵大员就莫名其妙的死于箭下。徐光启这篇文章在当时很出名,崇祯自然也是看过的,只是被王承恩在这里背出来,脸面倒是不太好看。
“朕自然知道武库的甲仗有些问题,可他杨文弱自己就是兵部尚书,难道明知道自己手下有问题不管,却跑去外边订买?”
“陛下,杨先生虽然身为兵部尚书,但这等事情积重难返,绝非惩治一两个人就能够改变的。这从兵杖局到武库司,从上到下,从官到吏,无一不牵涉其中,其后牵涉的更是太多,除非将其整个儿都掀起来,否则就没法改变。可杨先生总不能把这些人一下子都抓起来吧?”
崇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王承恩已经把话说得透了,对于官僚机构来说,从古至今都有一条至理名言——法不责众。像兵杖局武库司这类机构,数百年来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也不知道有多少只手在里面捞好处,更不知道这些手最后通到哪儿去了。大明三百年来因为甲仗的质量问题捅的漏子,惹出的祸事不计其数,即便是像杜松、潘宗颜这样的文武大员因为盔甲问题被射杀这等直接影响到了关乎国运的决定性战役这样的大窟窿,最后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拿了几颗微末小吏的脑袋便打发了,此后还不是一切照旧?以眼下的情况,即便杨嗣昌去彻查一番,充其量也就是抓几个员外郎、砍几个吏员的脑袋便做罢,最多好上几个月,时间一过该给锈刀敝甲还是锈刀敝甲,不会有太大变化。
王承恩偷偷看了看崇祯的脸色,揣测了下对方的心思,小心道:“皇爷,不如让老奴先去探探那个洪阳号的底,看看他们的甲仗到底如何。”
“嗯!”崇祯微微点了点头。
三日后。
崇祯用了早膳便从乾清宫出发,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乘坐舆轿,而是骑马佩剑,前面开道的是十几个手持黄伞与仪仗的太监,御马的两侧则是二十个身着箭袍的太监,背弓佩剑。一行人出了东华门,然后沿着护城河东岸向西,沿途夹道便种着一棵槐树,此时已经是初春,两旁的槐树发出嫩芽,,树枝现出一种嫩黄色,迎风摇摆。崇祯看在眼里,不由得心怀大畅,心中暗自叹道:“朕虽为一国之君,但平日里操劳国事,又何尝有闲暇观赏这等美景呢?”
一行人沿着玉河转过紫禁城的东北角便折向北面,眼前便是一座小山。明永乐年间,成祖朱棣迁都至北京,大规模的营建城池、宫殿和园林。根据“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的说法,紫禁城之北是玄武的位置,当有山,故将挖掘紫禁城筒子河和太液和南海的泥土堆积在“青山“,形成五座山峰,成为大内“镇山“,称“万岁山“。因山下堆放过煤,又称“煤山“。山下遍植果树,通称“百果园“(又称北果园)。园东北面的观德殿原是明代帝王“射箭之所“。(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槐树
由于崇祯继位之后,内外战事紧迫,崇祯一心想要整军经武,他又是个猜忌的性子,对文武大臣都不放心,便抽出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太监在煤山下的观德殿旁操练,当时称之为内操。而朝臣与士大夫们鉴于唐代宦官掌握神策军,挟持天子,玩弄权术,引发大祸的前车之鉴,纷纷激烈反对。崇祯表面退让,却依旧暗中让掌管御马监的胡可鉴抽了五百年轻力壮的太监,在煤山下操练。准备操练出一批娴于武事的家奴,以备缓急。
胡可鉴早就领着地位较高的太监在山门外跪迎,行礼之后。众太监簇拥着崇祯来到观德殿,坐上御座,王承恩与胡可鉴侍立两旁,带崇祯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两口茶水。胡可鉴跪下磕了个头,低声道:“皇爷,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崇祯点了点头,向殿外的平地看去,只见在山下的广场上有五百名盔甲齐全的步兵,整齐等候。胡可鉴走到殿门口,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一面令旗,挥舞了两下。顿时鼓声大作,步兵们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鹿群四处乱窜,栖息在林中的鸟儿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胡可鉴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枪术。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
诸般演练完毕后,胡可鉴回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奴婢奉皇爷的旨意,掌管内操之事,未曾将差使办好,实在有罪,还请皇爷恕罪!”
“罢了!”以崇祯的眼光,虽然看不出好坏,不过也能看出胡可鉴在这些太监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看来你在宁夏监军的时候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办事也还勤勉,都起来吧!”
“奴婢谢恩!”胡可鉴赶忙叩首。
胡可鉴刚刚站起身来,王承恩赶忙低声在崇祯耳边低声提醒道:“皇爷,可以颁赏了!”经过崇祯的首肯,他向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赶忙用清亮的嗓门高呼道:“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参加内操的太监们一共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和二十匹绸缎的赏赐,胡可鉴本人则得到了一条玉带,品级也升了一级,胡可鉴赶忙带着太监们向崇祯磕头谢恩,场中又是一阵山呼万岁声。
若是平常,崇祯检阅完内操后就会尽快赶回乾清宫,批阅他那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疏,可是今天却与往日不同,崇祯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御座上观赏着林木茂密,风景雅致的万岁山。胡可鉴站在一旁,不知崇祯为何今日这么有兴致,正想着如何才能让皇爷高兴些,却突然听到崇祯的声音:“胡伴伴,这些内操的兵甲都是从哪儿来的?”
胡可鉴听了一愣,赶忙答道:“禀告皇爷,这些甲兵都是从武库司中来的!”
“那你去取几件来,朕要看看!”
“奴婢遵旨!”虽然不知道为何崇祯突然这么做,胡可鉴还是转身对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看到两个受训的内监上来,拿着一张弓、一壶箭、一柄刀、一杆枪、还有一副盔甲。崇祯站起身来,一一检查了一遍,除了弓软了些,只有四五个力,其他都很正常。胡可鉴看到崇祯对弓特别在意,赶忙上前道:“禀告皇爷,这些人先前都没学过射箭,拉不惯硬弓,所以奴婢都先用软弓,让他们先把技巧都学熟了,再逐渐换硬弓!”
“嗯!”崇祯将弓放回原处,回到御座上:“胡伴伴,你当初在宁夏督师时,边军可用得上这等甲仗?”
胡可鉴听了一愣,怎么崇祯突然问道这里了,他下意识的将目光向一旁的王承恩,看到对方微微的点头,心知对方这是让自己实话实说,他心里便有了数,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在宁夏督师时,边军中的寻常士卒用的甲仗及不上这些。”
“那把总,千总,还有将佐的亲兵呢?”
“把总千总的用的应该和这差不多,亲兵的话就不一定了,有的好些,有的就要差些。”
崇祯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胡可鉴顿时觉得双膝一软,本能的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婢该死!奴婢有罪!”
崇祯看胡可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胡伴伴,你何罪之有,起来说话!”
胡可鉴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崇祯向一旁的王承恩微微点了点头,王承恩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两柄钢刀来,放到胡可鉴面前,笑道:“胡公公,皇爷让你看看这两把刀,相比起这武库中的兵器,哪一样好些。”
胡可鉴不知所以的接过到,随手挥舞了两下,觉得轻重正好,十分顺手,又看了看钢口,发现的确是上好精铁锻打而成,他正准备找个什么试一下刀口,却在佩刀的吞口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印迹——交叉的长矛与鸟铳,他心中不由得一惊,心中暗想:“这莫不是刘贤弟的那个商号打制的兵器吗?怎得流到宫里来了?”
胡可鉴正思忖间,御座上的崇祯却等的有的不耐烦了,冷哼了一声,顿时将胡可鉴惊醒了过来,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禀告圣上,这柄刀与奴婢这边用的差不多。”
“差不多?”崇祯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愉快的神色,对一旁的王承恩冷笑道:“一个区区商号打出来的兵器朕的边军士卒都用不上,难怪数十年来对东虏屡战屡败了。还有其他军器吗?也让胡伴伴比较一下!”
“没有了!”王承恩答道:“那洪阳号对寻常人只出售防身的兵器,像鸟铳、长矛、盔甲除非是军中将士或者有官府的凭证,都不出售!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听说洪阳号对普通人只卖刀剑,崇祯的脸色略微好看了点。
“老奴派去打探的人说,店里他遇到几个宣大镇将佐的亲兵,他们是听说这件店里的甲特别好,在店里买盔甲的!”
崇祯观看完内操后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他心里清楚,王承恩与胡可鉴和自己没有全说实话,至少是没有说全部的实话。九边那些镇将虽然对士卒刻薄的很,但对身边的亲兵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的前程富贵、身家性命可全都指着这些亲兵,军饷、甲仗都是挑上好的,这些亲兵来这个店铺买,只能说明杨嗣昌说的是实话,这家洪阳号的甲仗远胜武库的,胡可鉴不过是害怕惹怒了自己,没有说实话罢了。此时崇祯心里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空虚,他抬头看了看林木茂盛的万岁山,道:“上山去看看吧。”
王承恩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山脚下种满了各种果树。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的那座小山最高处下辇。那里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在高处虬枝覆盖,避免太阳照射。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交泰殿、乾清宫、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禁城内全是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正阳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由于国事忙碌,极少出宫城。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露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那儿便是祈年殿,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登基以来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禁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想看出来燕山的“王气”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依照宫里的习俗,每年重阳节天子都应该率后妃们在这儿登高眺远,可是因为自己登基后国事一直太不顺心,所以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去年干脆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冬天杨嗣昌在山西击败东虏入侵,生擒岳托,杀死孔有德、耿精忠,军事上大有起色,杨嗣昌又向自己提出了平定东虏的方略。今年中秋应该会更好些吧,那时自己一定要带着后、妃、太子、皇子们来万岁山快快活活玩上半天。想到这里,崇祯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到了此时,崇祯又想起了国事,他无心在山顶盘桓,登上步辇,下得山来。看到山脚有一棵槐树,生得枝干粗壮,满是嫩芽的枝条上透着一股鹅黄色,看着就让人高兴。崇祯下得步辇,伸手试着摸了一下向北伸出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一旁还有一棵较小些的槐树,两树枝干相接,令人想起再过些时日,到了暮春时节枝叶茂盛时,两树亭亭如盖的样子。崇祯禁不住想假如杨嗣昌的方略当真能够生效,能够击败东虏,天下恢复太平,春日和煦的时候,自己和田妃来到这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想到这里,崇祯禁不住对杨嗣昌的方略越发期待起来。
归化城,地牢。
地上胡乱的铺着一堆干草,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躺在上面,生死不知,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缺了个角的陶碗,里面黑乎乎也不知道盛了些什么。一只老鼠警惕的窥探着躺在地上的人,陶碗里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对它有着莫大的诱惑力,这只警惕的小畜生向前挪了几尺,故意发出吱吱的声音,可是那个人依旧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老鼠试探再三之后,终于确定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对自己已经没有威胁。它迅速的爬上陶碗,开始享用起里面的残羹剩饭来。
突然,躺在地上的汉子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只老鼠,狠狠的撕咬起来。老鼠在他的手里疯狂的挣扎着,拼命尖叫,只求一条生路。但那汉子飞快的咬断了老鼠的咽喉,然后是肥嫩的肚子,当他撕咬着美味的肉,让温暖的血液流进口中,那滋味简直是太棒了。以至于他禁不住激动地流出了眼泪,不过饥肠辘辘的肚皮咕咕作响,空荡荡的胃在抽搐,催促他赶快再咬。很快老鼠即停止了挣扎,而他终于感觉到一丝满足。
牢门外传来了声响。他忽然住口,吓得手足失措,飞快的将口中的鲜血、肉和老鼠的皮毛吞咽下去。门外传来了鞋子踩在木制楼板和铁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不要,菩萨保佑,不要在现在,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只老鼠,如果教人发现,就会被报告给切桑喇嘛,然后他就会惩罚我——再次减少食物的配额。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老鼠藏起来,可是饥饿不但摧毁了他的精神,也极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或者是三天?或者更长。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了,谁又能说得清呢?他的四肢已经瘦的像芦杆,肚子浮肿,肠胃却空空如也,不断抽搐的胃里面仿佛有只手,在不断的揉着、捏着,索要食物。每当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叔爷舒尔哈齐,正如他的名字(舒尔哈齐在满洲语里的意思是像猛虎一样勇猛的人),本是个极为强壮勇猛的汉子,但是由于背叛了自己的兄长,舒尔哈齐被关在地穴里,用铁锁锁死,只留下两个孔穴往里面送食物,就如同自己现在这样。最后舒尔哈齐便死在在那地穴之中,据说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十根手指已经被啃的干净,这位铁打的汉子是被兄长活活饿死的。难道爷爷杀死亲弟的罪过就要报应在自己身上不成?不,就算死自己也要当一个饱死鬼!(未完待续。)
第两百章 判若两人
于是他缩到牢房的角落,死命的握紧自己的战利品,飞快的撕咬着老鼠肉,鲜血沿着嘴角向下流,不过此时已经顾不得了。一定要在牢门被打开前尽可能多的多吃点肉,生的鼠肉十分坚韧,很难撕开,而且非常腥臭,让人闻之欲呕。但他依旧将其吞咽下去,就连骨头也不放过。坚硬的鼠骨让他的喉咙很疼,但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一边撕咬着老鼠腿,一边向神佛祈祷,在自己吃完老鼠前千万别开门。但祈祷没有应验,脚步声停住了,随即传来钥匙插进铁锁的声音。老鼠从他的手中滑落,他麻木的在裤子上蹭了蹭鲜血淋漓的双手。“不,不!“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内部,从干草到墙壁,一心想要找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牢门被推开了,沉重的开门声对他来说无异于最后的审判。当火把照在脸上,他发出一声号角,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挡住刺眼的光,他的后脑勺阵阵抽搐,太阳穴像是有两只鼓锤在敲打,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上,呻吟道:“把火把拿开!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爬起来,上师大人要见你!”
“不,不,我谁也不想见,让我呆在这里,就让我呆在这儿!”他嘶声喊道,随即听到一声冷笑:“谁也不想见?呆在这儿?这由的了吗?”话音未落,他的肋部就挨了重重的两脚,他觉得自己的肋骨已经被踢断了。他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胃部剧烈的抽搐,将方才吃下去的老鼠吐了出来。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什么大贝勒?蠢货!”看守冷笑道:“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无论什么人来了这里,都要记清楚自己是谁,我让他宽他就得宽,要他扁他就得扁,明白了吗?”
两下重击已经彻底的打垮了他,他甚至没有力气回答,只能微微的点了点头,看守得意的站起身来,对方才那个人献媚的笑道:“佛爷,这家伙就是个贱骨头,不打不听话!”
喇嘛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你这里有热水还有皂胰子吗?给这家伙刷刷,济农大人也在场。这家伙臭的要命,都快把我熏死了!”
“是,佛爷!”看守看了看四周:“还是把这家伙弄出去吧,这里太不方便了!”
“也好,我在外面等着,你快些收拾好,可别耽搁了!”那喇嘛早就觉得这地牢里憋屈到了极点,转身便要上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叫。
“这老鼠是怎么回事,被你吃的?”
喇嘛回过头,看到地上有一只已经被啃掉一半的老鼠,不由得感觉到一阵作呕,赶忙快步离开。那汉子躺在地上,他想要解释:我非吃他不可,这老鼠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咬我,不禁会咬手指头和脚趾头,甚至还会咬我的脸。我没法对它手下留情,而且食物少的可怜,在这黑牢里不是吃就是被吃,别无选择。但残存的一点自尊心让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嚅嗫道:“是的,我实在是太饿了,饿的实在是受不了了!”
一盏茶功夫后,他已经被洗干净了,确切的说应该是用刷马的刷子刷了一遍,饥饿和冷风让他几乎立即虚脱过去,如果不是那个喇嘛丢给他一件羊皮袄子和一罐牛奶,他飞快的喝了几口,立即被呛住了。喇嘛露出鄙夷的目光,“如果是几个月前,敢这么看自己的人会立刻被打断腿!”他心中暗想,但背后的一阵剧痛将他从幻想中惊醒了过来。
“别喝了,切桑上师在等着呢!”
他几乎是恋恋不舍的放下奶罐,正如看守方才说的:记住你是谁。老老实实听话,就不会受到惩罚。任何一点反抗,哪怕只是一点心思,都会遭到残酷的惩罚。他所有的勇气都被饥饿、暗无天日的黑牢、看守的棍棒和皮鞭洗涤的干干净净了。所以当那个喇嘛一声呵斥,他就立即放下奶罐,温顺的跟了上去,就好像一条狗。
黑牢外的庭院是几排木屋,那是供城里的士兵居住的。夜色笼罩着归化城,一轮满月从东面的墙壁上升起,阴冷的月光照在将城墙的影子投在供士兵操练的广场上。寒冷而又清新的空气流入他的鼻腔,与黑牢里那污浊的空气截然不同,这是活人呆的地方!他告诉自己,自己有多久没有呼吸过这样的空气了呢?他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或许更久,或许已经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怎么知道?或许我在那儿早就发疯了,呆了半辈子?不,这不可能,毕竟切桑上师还要见自己。
喇嘛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他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他能够看到灯光从前面楼房的窗户里透出来,依稀还能听到音乐和歌舞声,他甚至能够在空气中闻到美酒、烤肉的味道。在黑牢里呆久了,他的嗅觉变得极其灵敏。闻到这些味道,他的肚皮又开始叫唤,口中也流出唾液来。
厅堂上,刘成坐在首座,他的身旁是他的妻子。生产完孩子的敏敏相比起先前胖了些,正一边吃着丈夫替他切好的鹿肉,一边听刘成说着笑话,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郝摇旗站在刘成的身后,身披铁甲,右手放在刀柄上,警惕的看着四周。在刘成的右手边是切桑喇嘛,再往下的客席是一个蒙古人,粗脖子,大脸庞,细长的眼睛,红褐色的皮肤,满脸的胡须,脑袋当中的头发剃的干净,只留下两边结了许多辫子,却是被俘的扎鲁特汗内齐。他穿着一件锦衣,外面裹着一件上等的羊毛披风,边缘镶嵌了黑貂皮,看上去华贵的很,一边大口的吃着羊肉,一边用贪婪的目光看着旁边的侍女。
“内齐汗!”刘成轻拍了两下手掌,笑道:“今晚你我在这归化城相遇也算是有缘,来,先干了这杯酒,明天就启程回家!”
“多谢刘大人!”内齐赶忙举起酒杯:“此番我受奸人挑拨,冒犯大明疆土,此番回去一定痛改前非,扎鲁特部一定是大明的忠实藩篱!”
“好!好!”刘成笑了笑,却只是将酒杯抿了一口,他看着对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大声喊着要侍女给自己加满酒。
“刘大人,您这酒还真不错呀,我在草原上可喝不到这么好的酒!”内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
刘成笑了笑:“是吗?这是叶尔羌汗国产的百果酿,是用葡萄、石榴、梨子等几十种水果杂合酿成的。一个叶尔羌商人送给我的!内齐汗你若是喜欢,本官便让人给你带两坛回去便是了!”
“好,好,好!那我就谢过刘大人了!”内齐大笑道,又将杯中酒一口喝干,大呼小叫的喊侍女替自己添酒,郝摇旗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暗怒,他正想上前给这厮一点颜色看看,刘成却好像脑后生了双眼睛:“摇旗,别乱动!”
敏敏看着内齐在那儿吃肉喝酒,旁若无人的样子,眉头微皱,低声道:“阿成,朝廷说要把这厮放回去,怀柔远人。你觉得能行吗?”
“呵呵,说不定能行吧!”刘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朝廷庙算在胸,你夫君我不过是个边疆武将,哪里知道那么多!”
“哼!”敏敏冷笑了一声:“他现在是笼中鸟,网中鱼都这幅模样,要是等他回去了,这里发的那些牙疼咒还能算得了数?再说这扎鲁特部与女真人的关系那么深,又是联姻,又是人质的,就算他内齐一个人想怎么样,也未必能算数!”
刘成笑了笑,却不说话,敏敏看到丈夫这幅样子,心知对方只怕已经有了打算,心反而定了下来。她刚刚生产不久,坐久了便有些困倦,禁不住打了个哈切,刘成赶忙笑道:“敏敏你累了吗?先回去歇息吧!”
“嗯!”敏敏点了点头,在刘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这时下首传来一声脆响,刘成一看,却是那内齐贪恋侍女的美色,接着倒酒的功夫便伸手去搂侍女的腰,那侍女情急之下便给了内齐一记耳光。
“大胆!”郝摇旗哪里还忍耐得住,伸手就要拔刀,却被刘成伸手拉住了。那内齐倒也不脑,笑嘻嘻的对刘成道:“刘大人,我看这侍女漂亮的很,要不就也送给我吧!”
刘成笑了笑,没有说话,伸手将那侍女唤来,吩咐其将敏敏送回去休息。这时从外间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喇嘛,走到切桑喇嘛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切桑站起身来笑道:“内齐汗,一个侍女又算得什么,先喝酒,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内齐见刘成这幅样子,原本心里也有些虚了,看到切桑出来赶忙借着台阶下来:“好,这件事情就劳烦上师了,我们喝酒!”
刘成送走妻子,回到座位上神色依旧,仿佛刚才的事情依旧没有发生。方才进来的喇嘛对后面那人低语了几句,那人便走到内齐身旁,倒起酒来。那内齐见状,心中原本就有些不快,几杯酒下肚酒劲上涌,性子发了起来,将酒杯往地上一推:“刘大人,你也忒小气了些,那侍女不给便不给吧,为何弄个男人给我倒酒,哪里还喝得下去?”
“内齐汗,你有所不知!”切桑笑道:“女人倒酒有什么稀奇的?像您后面那人的酒可不是其他地方能喝得到的,滋味分外不同!”
内齐听出切桑话中有话,回头看了看那倒酒汉子,只见其瘦的惊人,就好像一根竹竿子,身上还带着一股难闻的臭气。内齐回过头来:“这家伙活像七八天没吃上一顿饱饭的,还有一身屎尿的臭味,干嘛非得让这家伙给我倒酒?”
“是吗?”刘成冷笑了一声:“大汗,你再仔细看看,肯定会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内齐看了看刘成,转过身用凌厉的目光审视来人,那汉子低下头,想要避开内齐的目光,可是内齐越看越觉得眼熟,只觉得来人与印象中那人越发相像,只是廋的吓人,活生生的脱了形,内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喷嚏:“是他,怎么可能?博格达汗的长子?那个总是瞧不起人的大贝勒豪格?”
“他现在不会再瞧不起人了!”刘成笑了笑:“他也不再是什么博格达汗的长子,更不是什么大贝勒了,是不是呀?”
“是的,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还有我父亲的错,我傲慢无礼、而且愚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竭力回忆自己做过什么错事。我必须尽可能的老实听话,服服帖帖,否则就会被丢进地牢里,,每天只给半碗马****,得依靠老鼠充饥。当然最要紧的忘记自己的过去,记住现在的身份。
“我作恶多端,那该死的皇太极也更是该死,我——”
带路的喇嘛在切桑耳边低语了几句,切桑薄薄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低咳了两声突然问道:“你刚刚在地牢里干了什么?”
“在地牢里干了什么?”豪格抬起头,惊恐的发现切桑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赶忙低下头:“我,我吃了一只老鼠!”他含糊不清的承认。
“一只老鼠?”切桑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残酷无情的光:“归化城的一切都属于济农大人,自然老鼠也不例外,谁让你擅自吃了其中的一只?”
豪格惊恐的看了看切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唯恐说错一个字就被重新扔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牢烂掉。旁边的内齐看了看身旁那个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豪格,又看了看上首的刘成和切桑,仿佛想要弄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本来大人将你关在牢房里,是让你清醒清醒,补偿先前的罪过,可你未经允许,吃了大人的老鼠,罪上加罪,本来应该立刻将你处死!”说到这里,切桑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内齐:“不过今天是内齐汗的好日子,可不能玷污了这场宴会,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一章 拇指
“是,是!”内齐下意识的连连点头,旋即又觉得有点不对,想要改口却又不敢,只能小心的窥探着刘成的脸色。切桑笑了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是用那只手抓老鼠的?”
“右手!”豪格下意识的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大人,那边将其右手砍掉吧!”切桑的目光转向刘成。
“太多了,切掉他的拇指就好了!”
话音刚落,郝摇旗就走上前去,伸出左手抓住豪格的右手,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匕首。豪格拼命挣扎,但长时间的饥饿和囚禁已经极大的破坏了他的体力,郝摇旗轻而易举的将他制服,掰开紧握的拳头,将大拇指按在内齐面前的酒案上。
“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豪格抱着自己的右手在地上疼的打滚,内齐面前鲜血淋漓,一只拇指就在酒杯前,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来人,把他带下去包扎一下!”随着刘成的声音,两名士兵进来将豪格抬了下去。随即刘成的目光转向内齐:“扎鲁特汗!”
刘成的声音就好像在内齐身上抽了一鞭,他从酒案旁一跃而起,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向前爬行几步,用嘴唇亲吻了几下刘成面前的地面,才高举双手说:“伟大的济农,大黑天神的化身,大汗的义父,尊贵的总兵大人,有什么要吩咐您忠实的奴仆吗?”
“督师大人让本官放你回去,好让你将我大明的宽宏大量转告各部,让他们弃暗投明!大人这番心意是好的,但我以为太早了!”说到这里,刘成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他们不像你,只知道大明的仁德,却不知道大明的武威,若是就这么放你回去了,只怕反而让他们误以为我大明软弱可欺,内齐,本官说的对不对呀?”
内齐现在明白方才豪格的感受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默不作声。因为假如他说是,无异于承认释放自己会被其他各部认为是软弱可欺,可又不敢说不是,唯恐激怒了刘成让自己去地牢里去和豪格作伴。他唯一能做的只能连连磕头,就如同捣蒜一般。
“大人!”切桑站起身来向刘成欠了欠身:“依照成吉思汗立下的札撒:向主人拉弓的要割掉双手的拇指;挥舞刀枪的要砍掉双手;咒诅辱骂主人的必须割掉舌头;向主人投以恶毒的眼神的必须挖掉双眼;知道针对主人的阴谋却不禀告的要割掉双耳,将融化的铅倒入耳孔之中。您是大汗的养父,尊贵的济农,代替大汗统领百万草原百姓的雄鹰,大黑天神的转世,是内齐无可争辩的主人。而内齐身为扎鲁特人的汗,蒙古人,却跟着女真人的汗抢掠同胞的牲畜,向您挥舞刀枪,弯弓射箭,触犯了札撒,您应该将他和扎鲁特部的俘虏割掉拇指,砍掉双手,挖掉眼睛,割掉舌头和耳朵,在耳朵里灌入铅汁,将砍掉的手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用绳子把他们串起来,驱赶到草原,让每一个人都看看触犯札撒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别,别这么做,济农大人,您随便说什么我都会照着去做,求求您!”内齐被切桑的话彻底击垮了,如果说先前他的心里还有些依仗杨嗣昌的命令来反抗刘成的勇气的话,方才豪格的遭遇已经彻底把这点勇气打的粉碎。他心里很清楚,豪格的身份比自己重要一万倍,而这位博格达彻辰汗的长子,北方最强大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这位刘总兵的手里已经变成了一团烂泥,就在几分钟前,他就当着自己的面砍掉了豪格右手的大拇指,这意味着豪格再也没法射箭、也几乎不可能使用武器了。显然刘成这么做是为了警告自己,只要自己有半点让他不如意,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在豪格身上做过的在自己身上再做一遍。
“什么都会去做?”刘成笑了笑,目光扫过内齐的眼睛、耳朵、最后停留在他的双手。内齐裸露的皮肤感觉到一阵刺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烧灼一般,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将手缩进袖子里,以避开那带有魔力的视线。“是的,什么都会去做,只求您饶过我,还有我的人!”他的声音很低,就好像在喃喃自语。
“很好!”刘成笑了起来:“我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你和你的人都可以安全的回去,甚至你还可以像过去一样,与大明通商!”
“回去,还能通商?”内齐的精神一下子被刘成提起来了,对于明代的绝大多数蒙古酋长来说,与大明通商和岁赐几乎是同义词。对于明王朝来说,蒙古人能够提供的唯一有竞争优势的大宗商品就是马,而对于蒙古人来说他们几乎什么都缺:粮食、布匹、茶叶、盐等等。显然如果在正常的自由贸易情况下,很快蒙古人就会耗尽所有的资产,沦为明国的债务奴隶,这也是为何在满清征服了蒙古人后不久,跟着清军进入草原的晋商们很快就把蒙古牧民从上到下压榨的干干净净,以至于今天外蒙古的史书里面还充斥了对清朝汉族商人的控诉。但明国没有足够的武力来确保汉族商人的债权,完全自由市场的结果是贸易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蒙古人没有足够的商品进行交换,而他们又无法离开中原的商品,其结果必然是回到老路上——边境战争重新爆发。为了避免以上情况的发生,明王朝与蒙古各部之间的岁贡贸易实际上是一种不对等的贸易——蒙古人提供的马匹价值远远低于明王朝还赐的绢、茶叶、粮食等物资和白银。而对于蒙古各部来说,这种贸易也是极为有利可图的,明王朝还时常将岁贡贸易权赐给较为重要的蒙古部落,作为拉拢的条件。
“多谢大人,只是不知大人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你必须承认阿布奈是蒙古大汗,扎鲁特部是大汗下辖的一部,本人乃是济农!”
听了刘成的第一个要求,内齐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要求倒是无妨。成吉思汗和达延汗建立的丰功伟绩早已深入蒙古各部的人心,孛儿只斤家族嫡系担任大汗之位这个已是无可争辩的共识。虽然各部没少和林丹汗厮杀,但对于其蒙古大汗的地位却是无人敢于提起挑战,唯一敢这么干的是个女真人——皇太极,内齐虽然承认皇太极是博格达彻辰汗,但不过出于利害罢了,内心深处还是认为林丹汗的子孙才是大汗的合适人选,眼下落在刘成手中,答应的倒是痛快得很。
“那是自然,阿布奈乃是林丹汗的嫡系子孙,林丹汗既然已死,他自然有权继承汗位。扎鲁特乃是左翼喀尔喀万户的一脉,自然是大汗下辖的一部!您替先汗报仇,诛杀卜失兔,又扶立大汗继位,担当济农名正言顺!”
“好!”刘成轻击了两下手掌,片刻后外间便走进来一个奶妈子,怀中抱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刘成从奶妈子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对内齐说笑道:“既然你已经承认阿布奈是你的大汗,那就先行跪拜之礼,定上下之分吧!”
内齐现在落入人手,生死仰人鼻息,哪里还敢多言,赶忙起身走到刘成身前,对那孩子跪拜如礼,那孩子倒也不怕生,虽然已经睡着了又被弄醒了也不哭闹,反倒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内齐这条粗莽大汉,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让内齐也不禁暗想达延汗的嫡系自从三代后便渐渐衰弱下来,莫不是孛儿只斤氏的复兴大业便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见内齐乖乖的行礼,刘成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不少,他将阿布奈交还给奶妈,笑道:“你也看到了,大汗还年幼,身边却没有兄弟可以倚靠,我虽然现在还能辅助他,但等到他长大了,我也已经老了,若是身边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又怎么能坐稳大汗的位子呢?内齐,你有没有年纪比阿布奈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将他送到归化城来,我让他与阿布奈一起读书、射箭、骑马,现在是阿布奈的伙伴,年纪大了便是他的左右手!”
他是在向我索要人质!内齐立刻就明白了刘成那友好的词汇下隐藏的真相,他的心中感觉到一阵不快,但那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自己稍一犹豫,对方就能把自己丢进地牢里和豪格作伴,面前的酒案上的血迹仿佛是在提醒自己的处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爽快的很:“这个好说,我有两个孩子,一个比大汗大三岁,另外一个大四岁,不知道可以不?”
“很好,你放心,我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不过我手下还缺能干的小伙子,若是你有年纪大些的儿子,也送两个到我这里来,我一定会好好看待的!”
刘成笑的很开心,至少看上去很开心,不过他刚才下令割掉豪格的大拇指的时候好像也是在笑。内齐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很荣幸,在心里他告诉自己,只要有女人孩子要多少有多少,反正可以再生。
“那就让老二和老三来吧,一个十八,还有一个十六,骑马射箭摔跤都是个顶个的好小伙子。”
“好,好!”刘成笑道:“那就请你马上派人回去,让他们把孩子尽快送来!”
“是,是,我待会就写信!”虽然明知道在人质送到前刘成绝不会放自己走,内齐还是有些失望,不过他竭力将自己的失望掩饰在笑容之下。
“至于最后这个条件嘛,倒是有些麻烦!”笑容从刘成的脸上消失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然阿布奈是全蒙古的大汗,那个什么博格达彻辰汗就不能是,你说是不是呀?内齐汗?”
内齐赶忙解释道:“是,是,那是自然,济农大人,我当时也是形势所迫,皇太极大兵压境,如果我不——”
“这个我明白!“刘成摆了摆手,打断了内齐的解释:“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自然不会再为这个怪罪你,不过将来——”
“请大人放心,我回去就立刻与女真人断绝关系,一心侍奉大汗!”说到这里,内齐看了刘成一眼,补充道:“还有您济农大人!”
“呵呵!”刘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一旁的切桑笑道:“内齐汗说的好,不过我要补充一句,不是回去以后,是现在!”
“现在?”内齐听了一愣,问道:“可是我现在在这里如何与女真人断绝关系?难道是要写一封书信与女真人断交?”
“哈哈哈,内齐汗您真会说笑话!”切桑笑道:“又不是明国的读书人,玩什么书信断交的把戏。您可是草原上的台吉,断交书就要按照草原的规矩来!据我所知,你的大儿子的媳妇可是女真贵酋之女,这没有错吧?”
内齐身形微微一颤,头低了下去:“我这就写信让他把妻子赶回去。”
切桑冷笑道:“内齐汗说笑了?这里把人赶回去了,您一回去再卑辞厚币的把人请回来,这不是把我们大人当傻子吗?”
“那,那您说要怎么样?”
“很简单,把人交到我们手里来,这样我就信你死心塌地的归顺济农大人!”
内齐绝望的抬起头,向刘成投以求助的目光,但刘成虽然面带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冷的如冰一般,一时间内齐很想知道刘成这辈子是否哭过,如果有的话,流出来的也是冰吗?
刘成低咳了两声,目光开始游离起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开始不耐烦的征兆。切桑赶忙笑道:“内齐汗,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很为难,毕竟那个女人是你长孙的母亲。这样吧,你先回去仔细考虑一会儿,等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未完待续。)
第两百零二章 形势
看着内齐被押送下去的背影,刘成吐出一口长气,向切桑问道:“你觉得扎鲁特人会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由不得他们不接受!”切桑笑道:“如果被俘只是内齐一个人倒没有什么,最多让长子提前继位罢了。说不定他那个长子心里还会庆幸,让他可以早许多年当上大汗。可问题是我们这里还有好几百俘虏,这些都是扎鲁特部最精壮的男丁,如果一下子都没了可是要伤筋动骨的,如果那个长子敢拒绝,就等着内乱吧!”
“那会不会他们宁可内乱也要死死抱住东虏的大腿呢?毕竟他们的牧地距离东虏更近。”
“那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呀?至少俘虏都在我们手上,还削弱了扎鲁特人的实力!总比像杨大人先前那样白白放回去好多了吧?”
“这倒也是!”刘成叹了口气:“归根结底还是实力太弱呀,才要玩这些小手段。”
“呵呵!”切桑笑道:“其实大人您现在的形势已经很不错了,汉兵有一万余人、察哈尔、土默特两部加起来有一万余骑、其他的零散加上夫人、大汗的宫帐军还有三四千骑。甲兵、大炮齐全。再说您西北南三面都是友军,可以一心向东,必要时还能向您岳父借兵。当初达延汗即便是统一蒙古各部之后的时候还及不上您现在呢。”
刘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切桑说的不错。对于历代中原王朝来说,对其威胁最大的往往不是那些刚一得势便大举南侵的,而是那些得势之后并不急着南侵,而是忙着向东、向西,向北讨伐,削平草原群雄然后再南侵的。究其原因是这些草原霸主的核心盘其实都并不大,多不过百万,少不过数十万,其称霸也不过是一两次胜利的结果。假如刚一得势便大举南侵,即便能赢一两次,中原王朝也可以通过联合其他与其敌对的部落牵制他;而一旦其将东至白山黑水、西至天山数万里草原上的诸多部落整合起来,不但本身的力量大增,而且无需防备东、西、北三面的敌人,可以全力向南,对中原的军事压力自然大不相同。因此历史上稍微有点远见的中原王朝对于草原上的争霸战争都是极其关心的,原因很简单——草原如果统一,接下来中原就要倒霉了。而达延汗虽然统一了大漠南北的蒙古诸部,但以西的卫拉特人、辽东的女真人却依旧在他的控制之外,他必须留下兵力加以防备;而刘成因为通过外交和军事手段已经提前解决了西、北两面的威胁,虽然兵力不多,却可以集中向东,形势自然胜过了达延汗。之所以刘成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在这些蒙古部落后面还有后金这个庞然大物。
“大人!”切桑看到刘成沉吟不语,心知对方是在考虑后金的问题,低声道:“大人,以在下所见,眼下最关键的是车臣汗硕垒,只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就可以实施大人联络东海女真之策,到了那时,彼分而我专,要破女真人便不难了。在此之前,还是持之以静为上!”
切桑这番话倒是正好说中了刘成的心思,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极其不愿意就这么直接出兵远征辽东,与皇太极正面交锋的。在后世的网络上,许多人将满清的胜利归结于明末统治阶层的**无能和渔猎民族的蛮勇,却无视女真统帅们在其崛起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依照战争的普遍客观规律的来指导自己的军事行动的。如果说刘成在穿越之前对此还有所怀疑的话,穿越之后的军事生涯很快就打消了他这方面的疑问,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敌人都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但在具体的战场上往往女真人却是占有数量优势的一方,这无疑要归功于其统帅巧妙地军事调度和出色的组织。
努尔哈赤从一个破落的小部落头领起家,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从充其量几百战士的小部落首领跃升为拥兵数万,拓土千里的东北亚最强军事首领,要说他就是硬凭着一股蛮勇杀出来的,刘成是打死也不信的。东北的老林子里不怕死能打的蛮子多了去了,位置更北环境更严酷的东海女真可比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不怕死能吃苦多了,为啥在努尔哈赤之前都是明军的手下败将?为啥女真各部内斗的最后胜利者不是别人就是努尔哈赤一家?明末军队的确很**,但**不等于就不能打仗,那些死在努尔哈赤手下的明军名将们虽然没少捞钱,可也个个身经百战,立下了赫赫战功,总不能说他们当初打倭寇、平定杨应龙之乱、打套寇的时候就是英明神武,遇上女真人就是**无能的脓包了吧?刘成自己是上过战场的,长枪如林,箭如雨下,任你是力能举鼎的霸王,还是天下无双的剑豪,个人的武力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果身边没有几十几百武艺高强、甲坚兵利的亲兵护卫跟着,啥时候给敌人的杂兵一刀砍了也不稀奇,更不要说百战百胜了。努尔哈赤父子指挥的战斗往多了说上百,往少里说也有三五十次,要是能靠蛮勇赢这么多次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一家是超级赛亚人转世。与其相信这个,刘成还是觉得相信他们是第一流统帅的解释更靠谱些。
而且在努尔哈赤父子的指挥下,那支军队在长达六十余年(从努尔哈赤1584年起兵统一女真各部算起)的时间里赢得了无数的胜利,这种多年从胜利——自信,再从自信——胜利不断正反馈累积起来的信心是非常可怕的。在古代战场上,士兵们通常排成密集队形相互厮杀,随时都可能被杀死;视野范围又极其狭窄,能够看见的只有眼前一两米见方大小的范围,心理和**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很多时候胜负就取决于哪一方更能多撑半分钟。虽然刘成自从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毕竟只有短短的两三年时间,手下的士兵多半在不久前在站在敌对的旗帜下,这方面的差距就拉的很大了。刘成自己估计假如自己与皇太极在其他条件同等的情况下,即便皇太极的指挥调度水平下降到和自己在一个水平面上,自己打输的可能性也要多两三成。
除此之外,崇祯六年的形势也对明军极为不利。经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后金已经控制了松辽平原的大片土地,将朝鲜和蒙古左翼变成其附庸,而明军则已经退缩到了辽西走廊的出口,原本位于辽南和海上的东江镇也已经不复存在,余部已经投入后金麾下。如此一来,明军的反攻路线无非只剩下两条:1、从辽西向北;2、从山西出发,越过蒙古高原的东部从大兴安岭山脉的缝隙进入松辽平原。而这两条进攻路线有以下几个问题:1、两条路线相距太远,而且之间存在巨大的地理障碍,几乎无法进行策应,假如明军分兵合进后金军队可以轻而易举的利用内线的机动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将其逐个击破;2、从山西出发的那条线路后勤难以保障,而且蒙古高原东部各部已经多半依附了后金,会成为隐患;3、出辽西走廊那条路线进攻宽度太窄,没有足够的空间展开兵力。因为对于防御一方来说,最困难的就是判明敌军的主要进攻方向,这样才能有侧重的部署兵力。而明军现在已经被堵在辽西走廊里了,锦州、松山便是最前沿的几个堡垒,其宽度也就15-20里,也就是说辽西明军向北的路线实际上也就是两条:一条出山海关再顺大凌河谷经建昌(现葫芦岛所辖)、朝阳转而向东,跨医巫闾山到东北重镇辽阳;一条沿着渤海海边山海关——绥中——宁远——锦西——松山——锦州。皇太极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在这两条路的出口修建堡垒,留下少量兵力驻防,明军如果进攻他大可在后方慢慢动员,然后出兵救援,鉴于防御是比进攻更强的作战形式,后金军胜利是大概率事件。反观后金在控制了蒙古和朝鲜,解决了辽南东江镇之后,他可以选择从宣大到山海关千余里任何一个点进行打击,明王朝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攻守之势已经显露无疑。
所幸的是,统帅的才能并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否则汉尼拔和皮洛士就不会输给罗马人了。毕竟皇太极的才略再怎么牛逼,也会受到其拥有资源和内外政治条件的限制,说白了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天才的将军不过是政治家的****古往今来战场上百战百胜,最后却输掉了帝国和自己脑袋的伟大统帅比比皆是。作为一个新崛起的强权,后金不止是大明的威胁,同时还是蒙古人、东海女真、朝鲜等原本东北亚地区势力的威胁,而他基本力量虽然精锐,但总量却有限。要扭转不利的局面,从辽西或者从山西开始反攻是没有出路的,明金战争的胜利之钥不在锦州、不在松山,而在东海女真、在漠北,只有威胁后金政权的核心部分——松辽平原,才能迫使其将兵力从辽西的正面战线抽走,迫使其两面、三面作战,疲于奔命,战局才会有转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克服许许多多的困难,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那不过是战术细节,在战略拟定了之后,那些应该是下属军官们考虑如何实现的事情。
这就是刘成在围攻和林格尔期间对战局认真思考后的成果,他将其中一部分设想透露给了杨嗣昌,以争取对方的支持,但却将实施的细节隐瞒了下来。因为他对于帝国高层的保密水平深表怀疑,如果对明末战争史中后金军队的行动稍加研究,就会发现其很多行动是很有针对性和预见性的,这只有两种可能1、后金的将帅们中有预言系的**师;2、他们在情报工作上很有一套。刘成可不希望自己的军队会成为帝国某个高层愚蠢大意行为的殉葬品。
切桑看着皱着眉头的刘成,作为心腹,他很清楚这位将军的野心和眼光有多么远大,追随刘成的时间越久,他就对刘成的见识之广博越发惊讶,那颗光洁的脑门里面仿佛隐藏着一个陌生的世界。好像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永远看远一眼,永远先人一步,切桑曾经想揣测一下这些见识的由来,不过终归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还是给出了一个颇有佛教徒特色的答案——菩萨转世,与生俱来的宿慧,自然不同。作为一个僧侣,还有什么比追随一个生具宿慧之人更为远大的前程的呢?
窗外传来交换哨兵的口令声,将刘成从思考中惊醒了过来,他走到窗口,向楼下望去。只见两名哨兵正在换岗,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的铁甲上,更增添了几分寒意。已经是三月了,这要是在江南已经是杨柳纷纷,桃李笑风的季节了吧?可是在这塞外的归化城,天黑后还是是朔风如刀,触肤欲裂,也难怪江南盛产的是风流才子、如花佳人;而这里只有似铁儿郎,巾帼英雄了。想到这里,刘成禁不住往对面三楼一个有亮光的窗户望去,那是自己妻儿的住处,他的心中一暖,脸上禁不住多了几分柔和。
“大人,我以为对车臣汗硕垒,还是要徐徐图之!欲速而不达呀!”
切桑的声音将刘成从遐想中拉了回来,他的目光转向切桑,从这个喇嘛的目光里面可以看到火一般的热情。这个人想要的是格鲁派的兴盛,想要的是转世的福报。很好,只要有所求就好说,就怕你是无欲无求之人。想到这里,刘成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您知道吗?车臣台吉就在过去的四个月时间里一共从我们这儿买走了多少铁锅吗?足足九千只,难道他准备改行当厨师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