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人烟
海津镇,又称为直沽,离着后世的津市港不到百里,在海漕还未兴起之前,它不过是个四水汇集的中转码头,无论是从大都方向过来的卢沟河、保定路过来的易水、拒马河、还是河间路的漳水、滹沱河,都在此交汇流入渤海,从此地修筑的运河,连通府内的几大水系,也是后世京杭大运河的最北向一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得水运之利,这里素来就是商贾云集的热闹之处,北上的客商要在此地歇歇脚,渡过进入大都的最后一夜,南下的客商也会在此歇歇脚,以备登上通行于运河之上的那种平底大帆船。
这里就是河间路与大都路的边界所在,是进出大都的门户要害之地,可是,当元人的大军到来之时,却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此时的阿塔海,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给端了,隶属他麾下的二十万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沿着卢沟河和西潞水之间的狭长地带,直趋河间府,这条路是到达山东最直接也是最近的陆路,如果没有狮子口的那场战斗的话。
虽然过半骑军扔在了海里,不过蒙古人最不缺的就是马,经过大都的时候,他们前锋经过补充,再一次达到过万之数,统领这支前军的,依然是钦察人玉哇失,狮子口之战,他最大的错误,只是没有察觉到宋人会不惜死战,也要将高丽人的船队烧光,至于战斗过程,不是一个连大海都没见过的人,所能左右的,阿塔海用的就是这份戴罪立功的心。
早在大都境内,前部骑军就与他的步卒大队拉开了近两天的路程,虽然有些孤军深入之嫌,不过阿塔海并不太担心,山东变乱的实情,他已经得到了军报,几乎整个山东东西道都陷了进去,然而宋人能拿出多少兵马?没有十万人以上的军力,想要将一支蒙古骑兵万人队留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少在他这么多年的军事生涯里,还从来没有碰上过。
因此,当前军送来河间府境内有异常的消息时,他依然坚持自静官镇这个四水交汇之地过去,也就是原本就制定好的行军线路。
大军行进,首在饮水,其次才是粮食,越过海津镇,沿着北运河,一路上还能利用船只运输辎重给养,这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没道理不利用上。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海津镇里一切如常,除了一点,镇子里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烟。
“回大帅,全镇人家俱在,可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的们连个打听的人都找不到,不过一应事物都能使用,今日不如就在镇中歇下,明日一早启行?”
虽然有些奇怪,阿塔海还是从善如流,步卒不比骑军,行军是要消耗气力的,没有充足的休息,遇敌就是一个崩溃的下场,越是到了敌境,用兵越要谨慎,他是宿将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自然知道。
于是,大军沿着镇子扎下了营,而他也有了时间,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所谓的异常,倒底是什么?
带着人,信步走入镇中,他马上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异常,倒底是什么意思,诚如探子所说,整个镇中死气沉沉,毫无一点生气,不过那些屋子却一应如常,不光没有什么缺失,还多了些东西。
海津镇是个商埠,后世变成了开国以来仅有的三个直辖市之一,在这个时空,海运还没有凸显,可内河的航运,扼大都之咽喉,良好的地理,造成了这里的繁荣,既然是繁华之地,富有人家便少不了,那些高院白墙,无不彰显了这些人家的豪阔,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不见,这些带不走的屋子却留了下来。
在那些粉白的墙壁上,用红色的字体写上了一行行的话,每一句都直指元人的。
“鞑子滚出中原!”
“汉人绝不为奴!”
“为鞑子作伥者,汉奸也!”
那些看上去血淋淋的字句,让阿塔海忍不住驻马而观,他心里有了一丝忧虑,这里是河间府的第一站,离着大都不到两日的路程,宋人居然将手伸到了这里,很明显,这些写满了全镇的字句,绝不可能是一两个探子的所为,他们一定是出动了大军,直接拿下了这个咽喉要地!
“快,去院子里看看,没有人应,就把门砸开。”
随着阿塔海的指令,无数步卒冲向了那些静悄悄地院落,当门被砸开之后,他们才发现,镇子上的人都去了哪里。
几乎每个大院的当中,都堆放着一些人头,四月中旬的北地,已经有了一些暖意,因此这些人头大都已经腐烂,无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看上去,死了不只一两天。
难怪,退出镇子,宿在军营里的阿塔海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前锋会发回一个语焉不详的消息,那些刷在墙上的字句,除非再用涂料染上一遍,否则根本就擦不掉。
而让他惊奇的并不是一两句骂人的话,宋人这么做,无吝于将自己推入一个不死不休的境地,完全颠覆了他之前的印象,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在墙上刷几句话,杀一些人,就能阻止自己进军山东?痴人说梦。
第二天,大军如常进入了河间府,至于那个镇子,不过是治安问题,还轮不到他来过问。
不过,当大军沿着北运河一路南下,他才知道,整个河间府被破坏得有多利害,原来海津镇,居然是全府当中唯一个屋舍还算完整的镇子。
想一想就知道,几乎所有的屋子不是被拆毁,就是一把火给烧掉,水井被掩埋、桥梁被拆除、堰口被放开、水渠被破坏、上好的田亩连同道路全都被冲毁,一个人烟都见不到,茫茫大地,犹如死寂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这种做法,与宋人无关,而是他麾下的这些步卒所为。
惊讶归惊讶,等到一路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来到了马颊河边,只要渡过去,就进入了济南路,可偌大的渡口连只渡船都寻不到,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分成好几路,在四下寻找一处可以涉水的地方,等到所有人从上游的浅处涉过去,已经耽误了好些日子,算起来,还不如绕道保定路来得快。
而原本先于他们两日多路程的前部骑军,在玉哇失的带领下,早已经深入济南路,他们没有去管严阵以待的济南城,径直插向益都的方向,一路上来势汹汹,却没有碰上宋人的拦截,甚至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到。
岳阳山,位于般阳路的边缘,离着路治淄川县城很近,群山绵延二十余里,山脚下,孝妇河、淄水环绕,是进入益都路的必经之所,从崮山的山顶,可以直接眺望远处的官道,当然,必须要有黑科技的加持。
“直娘贼,这么多人!”齐宝柱看着镜头里的大片黑影,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他的身后,一万七千名红袄轻甲的大宋军士伏在山腰林间,远远地看去,就像是开满了映山红,作为新任的益都都统,这是他能直接指挥的最大军力,可惜,也仅比鞑子的骑军多出了七千而已。
齐宝柱恋恋不舍地看着鞑子的大队骑军风卷残云般地转过山脚,他知道这伙敌人是在寻找合适的泅位,而无论是孝妇河还是淄水,都不足以阻挡他们的前进,只要过了般阳路,益都的大门就已经敞开了。
“指挥,咱们怎么办?”一个亲兵见敌人都已经走远了,自家都统还没有任何指令下达,不由得问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除非他们分兵,咱们肯定是吃不下的,把消息传过去,让宣帅定夺。”
京东境内,属于宣抚司辖下的兵马,能够在各地机动的一共不过五万余,为了减少百姓的负担,他们一早就分成了数部,每一部都不超过两万,这样才能迅速地辗转挪腾,有了传音筒和无处不在的探子网,想要合兵也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战机,只能是等待。
收到消息时,雉奴已经渡海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让她有些始料未及的是,等在蓬莱县城里的,除了自己的那四个小跟班,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
女子看着和自己的年岁差不多大,模样挺周正,却是一脸的憔悴,身上瘦得没有几斤肉,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不由得有些腹诽,禹哥儿的性子转了?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可看之处。
接过女子递来的书信,上头那一笔极富某人特色的字体,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心,雉奴不得不背过身去,才能避免当着这些人的面笑出声来,由于憋得辛苦,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是红通通地一片,身边的四个小鬼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说话。
“你便是蒙魌?”雉奴深吸了一口气,让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是,属下见过上官。”女子做了一个军中的礼节,却因为动作柔弱,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你的事我知道了,不管想要学什么,我都没有空教你,先和她们四个一起,什么时候,你能打得过她们的合击了,再来找我。”
一句话说完,雉奴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没等女子辩驳,便摆摆手:“带她去安置,每日的吃食同你们的一样,多加二两肉,想要杀贼,就要有力气,吃不下就吞下去,吞不下就捏着她的鼻子灌下去,我这里只要战士。”
女子一怔,从被人救起,还不曾有人如此直接了当地与她说话,根本就不考虑她的感受,眼前的这个女孩,果然同某人嘴里说的那样,还真是个奇女子。
四个小鬼才不理她怎么想,既然是主人的命令,上来就捉住她的手脚,准备强行带出去,女子挣扎着叫了一声,让雉奴的脸色又红了起来。
“抚帅让我带了礼物来,要亲手交与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州
这里是京东东路治下的登州,原本以宋人的区划,应该下辖蓬莱、黄县、牟平、文登四县,差不多就是山东半岛的那个尖尖角,元人入主之后,将后两县单独划成了宁海州,此时的登州依旧辖四个县,只是变成了蓬莱、黄县、福山、栖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是哪四个县,这一带都是依山傍海,田亩并不多,蓬莱县城就在海边上,这里的百姓,从上古的春秋战国之时,就开始了捕鱼煮盐的历史,曾经的霸主齐国,就是因为盐铁之利才会雄起于东方,与秦人并称二帝。
虽然如此,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地主豪绅,雉奴这番行程,渡海去救出那些俘虏、寻找某个男子的下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等到了某人的书信和礼物,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她真正的目地,还是巡视自己的领地,看看颁下的那些纲领是否得到了贯彻和实施。
起事以来,她直领的其实只有济南、般阳、济宁、东平、泰安、益都、沂、滕州等处,这是京东两路的精华地带,而边缘一些的莒州、密州、胶州、莱州、登州、宁海等处,都是由被她忽悠的山东盗匪接管了,只是在名义上受她这个宣抚司的管辖,实际都是各行其事。
这一路巡视下来,情况不容小视,各处的做法有好有坏,比如琅玡山周边的密州、莒州,对于豪绅的打击还算是得力,官府没收了大部分田地,可这些田地一转眼就被那些土匪头子或租或卖,又形成了新的地主阶级,而脚下的登州,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她来过不只一次,所见所得,竟然与起事之前别无二致,就连守城的兵丁都不曾换过,让她不得不暗自留了个心眼。
几个月的功夫,京东路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混乱期,根据事先的计划,在靠近元人统治区域的济宁、东平、东昌、济南路,也就是前线地带,被划成了游击区,这里的百姓大部被迁移到后方,以坚壁清野之姿迎接元人的进剿,而稍后一点的般阳、益都、临沂等处,则是所谓的巩固区,其间的百姓可撤也可不撤,再后一点,就是核心区了,这里的百姓将会分到田地,赶插秧苗,来年的收成,只需要交上三成,就无需担心官府的催逼。
看似不少了,可这就是一个农家全部的负担,没有地税、没有徭役,更没有那些不知名的杂项,很多时候,后者才是农民最重的负担,当然,此刻分到田地的百姓还有些战战兢兢,谁知道这些宋人能待上多久,当他们拿到簇新的契约时,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地藏起来,以防为人知晓。
而他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那些田地原来的主人,就是被他们从大户人家里亲手揪出来,最后送上断头台的,这些当地的乡愿民望,不但生前受戮,死后更是被标以汉奸的罪名,连块祖先的坟地都没能保住,杀人不过头点地,刨了人家祖坟,便只是不死不休之势,这个道理,就是不识字也明白。
一旦元人重新到来,他们的下场只怕比这些地主还要惨,至少这些人的家眷只是被流放到了海外,而他们绝对连一个人都逃不掉,元人想清理山东,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谦家中为东平望族,如果不是他以已身出仕为宋人效力,家族的下场与这些大户不会有什么两样,更何况,他还是被竖为汉奸狗腿中的一员,同样也是清除的对象,现在,家人的性命保住了,虽然依旧会被发配海外,那不过是为了有所挟制罢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安心做事,宋人也不会再行加害,至于,他跟随的这位女流,还是很讲道理的。
山东出豪杰,十多年前的红袄军里,就有一位巾帼英雄,如今的这位更不寻常,因为她不光年纪小,就连权势都不可同日而语,谁能相信,宋人竟然会将整个山东,也就是京东东西两路尽数交与了一个妙龄少女之手?看情形,那些军士并不是表面上的顺服,而是有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感慨归感慨,无论上官是谁,都是要做事的,他原本在济南城中帮着处理庶务,后来城防渐渐巩固,城中秩序井然,士气高昂,他便随着宣抚司离开了济南,转到益都,紧接着便是数十个州县的大迁移,在分田到户的诱惑下,原本位于济宁、东平、济南等处的百姓,大都转到了后方,他们依照人口的多寡,分到了原来属于官府、豪绅名下的田产,饶是如此,整个山东半岛的腹心之地,依然还是人口不密。
没办法,大量的男子,都被征发上了前线,地可以来年再种,元人才是最为迫切的威胁,就在李谦等人的组织下,新的保甲制度建立起来,以村、乡为单位,村村设保、乡乡立甲,农时耕作、闲时练兵,将一种名为‘自卫队’的组织,普及到了京东各路,当然,也包括名义上的这几处属地,用那位年轻得有些过份的宣帅话来讲,只要他们还想打出大宋的旗帜,就必须要遵照而行。
否则怎么样?对方没说,李谦却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如今的宣抚司,不再是一个空架子,按宋人的制度,他这个宣司首席幕僚,以参议之职代行司职,让他无比汗颜的是,宣帅对于他的信任,连自己想起来,每每都不敢相信,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几乎就是一言而决,只除了一点,军队。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李谦还是头一回感到了疑惑,这算是从贼呢,还是反正?
当他带着宣司属吏,基本上都是原东平府学中的学子,骑马赶到蓬莱县城的时候,宣帅居然不在城中,而在离此不远的海边,于是,他连城门都没入,径直又赶去了海边。
蓝天白天、碧海黄沙,隔着很远,就能看到他要找的人,一大片海滩,被上百个衣甲鲜明的宋人军士给围在了里头,这些人个个都认得他,因为他们就是宣司的亲兵。
“李某来见宣帅,烦请通报一声。”
“宣帅有令,李参议到来,可直接进去找她,不必另行通报。”
得到确切的回复,李谦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下马走向海边,在一块礁石的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不是宣帅所发出的,他不知道,因为这么久以来,李谦就没看到她露出过笑脸。
笑声此起彼伏,竟然还不只一人,应该是她的那几个侍女,李谦停下脚步,背转身去,他害怕看到了什么令人尴尬的场面,毕竟这是海边,而那些亲兵个个都背身向外警戒着,要不要先离开,等会儿再来?就在迟疑的当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李先生来了。”
“属下李谦,参见宣帅。”
李谦连头都不敢抬,先恭下身去,然后再慢慢地转了个方向。
“不必多礼,先生辛苦了,可察到了些什么?”
听着一个‘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李谦这才站直身体,只略略向前看了一眼,就低下了眉头:“一言难尽,这位李当家,行事竟与别处更为不同。”
“此话怎讲?”雉奴走到他的身前,离着大约两步的距离,站定了。
“别处虽有些不尽不实之处,至少表面上,做到了宣司的要求,将元人的官田、职田、学田,以及大户人家的田地尽皆抄没,可在这登州之地,属下带着人暗地里走访了几个县,这位李当家竟然与原来的元人官府沆瀣一气,上下勾结,一应如之前甚至还变本加厉,百姓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听着这位前东平四杰,一付义愤填膺的模样,让雉奴感到莫名的古怪,不过表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她闪着一对大眼睛,作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其实李谦说得,她一来到这里就有所察觉,只是为了将事情凿实,才会命他暗中察访,结果不出所料,可要如何处置,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方嘴里的李当家,原来是这一带的山匪,相约起事之后,积极响应她的号召,为抵定京东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谨慎从事。
“先生以为该如何做?”
“依属下浅见,号令一统,是宣帅立身之本,李某置宣司钧令如无物,分明已有不臣之心,眼下京东各路俱已归附,独独此地不能实行,非是百姓之福,还望早作决断,刚刚得到的消息,元人大军已经进了河间府,正在强渡马颊河,他们的前部骑军,出现在般阳路一带,似乎朝着益都城去了。”
这么快?雉奴的心里陡然一惊,如果真像李谦所说的,那这边的行动就要加快了,登州四县,是她预备用来安置从辽东过海而来的汉人的,那可是数万之众。
“宣帅,属下打探清楚了,四县当中,只蓬莱县城外,是他的本部人马,约有八百余人,其余的三个县,连衙役在内,也不超过五百人,若是动作快,要不了三天就能解决。”
直接动手么?雉奴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做法,李当家的有多少人马,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属的一个厢,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忠武军,已经随着她进驻了莱州,离这里只有半天的路程,而由她亲自掌握的两千骑,更是埋伏在左近,拿下蓬莱县城,连一刻钟的功夫都用不着,可是事情不能那么做。
对方不是她的敌人,他们这么做,可能有私心在里头,但是说到异心,雉奴并不这么认为,否则自己只带了百人来此,无论是住在蓬莱县城还是渡海过去辽东,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人家到现在,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说倒底,这是一帮没见世面的山贼,多半是被那些豪绅给忽悠傻了,干了件换汤不换药的事。
该怎么做?雉奴抿着嘴一言不发,而李谦也没有再劝说下去,他只是个幕僚,给出自己的建议是本职,决定只能由上官来做,哪怕对方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孩。
“有了,姐儿快来看,有画面了。”
没等她想好,从之前那块礁石后头,响起一个女子的叫唤,紧接着,她的贴身四小鬼中的老大,金魑儿拿着一个黑色的板子,一脸喜色地跑出来,李谦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在了当场,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翻脸
不能怪李谦见识浅薄,这玩艺就连雉奴也是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有点像是璟娘那个方匣子的放大版,不同之处在于,某人没有太过丧尸,把自己的照片当屏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被金魑儿拿在手中的黑色板子上面,显示着一幅实时图像,其栩栩如生之处,故然能让饱读诗书、通晓圣贤经义的李谦惊奇不已,同样,早已见识过种种不凡的雉奴也是暗暗纳罕,因为上面的图像,不是什么岛国动作片,而是一个城池的真实场景,如假包换的高清影像。
这个城池就是离着她们这片沙滩,不过两三步百步远的蓬莱县城!
板子上连着两条细细的黑线,都来自于那块礁石后头,雉奴接过那个板子,带着小鬼又走了回去,看得心痒不已的李谦见她没有赶客的意思,跺跺脚,跟在了两人后边。
转过礁石,果然剩下的三个侍女都在蹲在那里,被她们围在当中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听到脚步声,她连抬头的空子都没有,双目盯着身前的一个长条形的平面,一只手握着顶端呈圆球状的手柄,另一只手伸开,几根纤细的手指分别按着台子上的凸起,却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能不能再低一点?”雉奴手上的板子,与女子眼前所见一模一样,听了她的话,李谦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看到女子“嗯”了一声,那只圆球状的手柄被她的手轻轻向下一动,画板上的图像顿时变得大了一点,仿佛一个巨人俯身下去,注视着冉冉苍生。
而让李谦注意到的是,女子所盯着的那个平面上,还标着一些不断跳动的奇怪符号,看上去,根本不像中土所有,倒有些像是色目人用过的一种数字标记,这种标记,他曾经与元人的一些商人交流过,他们会用来计算帐目,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
“只有四十步高,不能再低了,再低可能会被人听出声音。”
四十步,大概十层楼的样子,在这个高度上,只要不是特别注意,谁也不去看那么高的空中,一个小小的转盘。
这就是刘禹送给雉奴的礼物,本时空第一架四轴航拍无人_机,由于没有卫星定位,只能靠着24和5g信道控制,因此最大航程只有四千步,在这个距离上,实时图像的传播会受到一些干扰,导致信号不稳定,目前来说还只是实验性质,算是一个玩具。
当然,这个玩具很让雉奴开心,她们已经在这里玩了好一会儿,为了避免让人看到后大惊小怪,才会特意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试飞,当小小的转盘在女子的操作下,慢慢飞向县城的方向时,所有人都出了惊呼,这就是李谦过来所听到的那一阵笑声。
“那是县衙吗?”雉奴看到一个占地颇大的建筑,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她虽然到过县城,可从来没有进到县衙里。
“正是,正中是公堂,两边是签押房,这是游廊,这是一个莲池,这是后衙,这是”李谦如数家珍地向她们介绍着,不过一行人突然出现在画面中,看样子像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
“那不就是李当家?”画面有些小,不过隐约能认出轮廓,雉奴也认出了这个身形,这个绰号‘李麻子’的山贼,此时还穿着落草的那身衣裳,显得十分另类,因此尽管隔着那么远,还是给一眼认出来了。
看样子,他是在迎接什么人,而那些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城中富户,对于他的行为,雉奴突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降下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
女子一怔,她接触这个事物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从琼州一路过来,带队的探子同她一样,几个人都是凭着一本简单的操作纲要,边走边练,结果最后她反而是操作最为熟练的一个,眼下本来以为是演示,结果没想到成了实战,女子的手有些不稳,屏幕上的画面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莫急,就如方才那般,慢慢降下去,不要怕被人现,凭他是谁,敢抢我的事物,哼”
雉奴话中透着一股霸气,让女子心下安定了不少,她默默念着操作纲要上的提点,轻轻转动摇杆,那个小小的黑点从空中迅下降,直到两人高的位置,恰在此时,下面的那些人都进入了后衙,只余了两个亲信,在门口把守。
“能不能到窗口看看?”
“奴试试。”
女子有些没底,因为这个距离太低了,稍不注意就会掉到地上,镜头随着她的手势,慢慢转到了后窗的位置,很可惜这些人没有开窗,正当雉奴有些失望的时候,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该不会是商量好了吧,来找李某人,所为何事啊?”
雉奴兴奋地抬起头,正碰上李谦惊愕的眼神,没曾想这么小小的玩艺,居然还会传音!
蓬莱县城的后衙,将一干人等送走之后,李麻子一个人坐在房中,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就在当中的那张桌子上,堆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盒子,里面是什么,他不用看也知道,下意识地拿起茶壶直接灌了一口,结果怎么喝也喝不出滋味来,不觉有些索然。
“东翁。”一个文士推门进来,朝他一拱手。
“人都走了?”
文士点点头,眼光瞧向那些盒子:“这件事只怕不好办,某听说相邻的莱州、宁海等地,像这样的大户,无不被抄家收了田产,咱们这里顶着不办,怕是没法子向那位娘子交待。”
李麻子听他这么说,心情愈加烦燥,他何尝不知道,那位小娘子此刻就在县城中,虽然只带了百人左右的亲兵,可谁知道大军在哪里藏着,这都已经到海边了,万一不成,难道改行去当海匪?
“那你说,该怎么办?”
“样子怎么也要做出来的,把那些官田、职田收回来,以官府的名义再租下去,租给谁,还不是东翁一句话?”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田一早就许出去了,现在收回来,如何服众?”
李麻子的心烦之处就在这里,当山贼当惯了,突然间占了这么大的地盘,手下的弟兄当然要先喂饱,不然谁会跟着你,可当初起事的时候,谁也没说过,元人的公田,不许自家占据吧,凭什么要分给那些泥腿子?还只收取那么点田租,真要照钧令上的做,连扩充点人马都不成,真要这样,当初何必要下山。
眼下再后悔又有什么用?不说手下那些弟兄,就连他自己,现在俨然就是登州地面上的第一人,出入谁不敬重?这份威风,可比在山沟沟钻着强多了,都说入富贵易,他现在就是这么个想头,挨得一天是一天,实在不成了,了不得再回山寨去,难道还能捆着不成?
文士是跑掉的元人知州留下的幕僚,本地人氏,不想跟着跑掉,于是就被他收为已用,对此情形,也没有太多办法,两人一时计短,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当家的,不好了。”
打破屋里平静的,是他留在外头的亲信,来人也不敲门,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又怎么了?”李麻子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小娘子到府外了。”
“什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麻子乍一听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带了多少人?”
“就那四个。”
李麻子嘘了一口气,见他的反应,边上的文士出言提醒道:“小娘子到了这里,面总要见一回的,她主动来,不是好事,但也不一定是坏事,不管怎么说,咱们的礼数还得做足。”
“开中门,某亲自去迎。”
与其说文士说得有道理,不如说事到临头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李麻子并不相信,对方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直接翻脸。
果然,当他带着一干亲信迎出去的时候,雉奴提着马鞭子,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县衙,李麻子赶紧走下台阶,以主人的身份招呼。
“娘子大驾光临,李某有失远迎,请恕罪。”
雉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蹬蹬”地大步走了进去,四小鬼赶紧跟上,倒把他给谅在了一边,不知怎么的,李麻子的头壳有些麻,暗暗朝一个亲信使了个眼色,等那人一溜烟地跑向城外,他这才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快步追出去。
进了县衙,李麻子才现,对方并没有去后衙相商的意思,而是直接坐在了公堂上,那个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位子,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一脸好奇的样子,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地,一时间都忘了要如何开口。
“娘子初来乍到,李某当尽地主之谊,不如”
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给打断了:“李大当家,你口口声声‘娘子’,是不打算与我等合伙,共击鞑子了?”
李麻子闻言一怔,这话是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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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火并
大元的登州总管府,并没有别置,而是直接设在了原来的县衙中,仅仅因为其直领县城而已,这样的情况在山东各路不算罕见,都是元人为了达到加强统治的目地,而做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雉奴的质问,就缘于此,登州四县,除了将原来的主官赶走,把元人的旗帜降下来,一应如常,城头升起的,并不是大宋的旗帜,而是李麻子立在山寨中的那一杆,看着便有些不伦不类。
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回答,公堂之上,那个清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麻子,看在你远赴蒙山与会,又共谋起事的份上,给你一条活路,听不听得在你,只是不要想太久,更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这个声音让他在四月里感到了一阵寒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那幅好奇的模样,眼睛在公堂上打着转,看都没看他一眼,却给了他一种被人审判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李麻子很不舒服。
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慌张,堂上的这五个女子,连把刀都没带,相信对方另有所恃,或者说根本不怕他的威胁,而整个蓬莱县城周边,连守兵都算上,也才不过千把人,这点人手,如何同坐拥几万大军、背后还有一个大宋支持的军事集团对抗?
“蒙山之前,李某就同鞑子周旋了十数年,起事之后,某与这些弟兄,驱逐元人的守臣,也算得上出生入死,当初说的是各行其事,凭什么要听你的号令?”
“你不懂,元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你要么投了过去,要么只能回山上做盗匪,无论是哪一种,都将置登州百姓于死地,咱们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与他们对抗,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不听号令,与其到那时再来翦除,不如现在就说清楚得好,今日这蓬莱城中,会不会有杀戮,全在你一念之间,李当家。”雉奴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让他明白了一点,今天的事情恐怕不会善了了,要么听从对方的建议,要么就是一场杀戮。
“你想让某与弟兄们重回山上?”
“当然不是,在元人的手中,你们才会落草为寇,如今不同了,我的治下,怎会再有什么山贼盗匪,若是你想带着你的人,去元人那里继续做贼,我会求之不得,辽东如今就乱得很,河北、山西也不错,只有京东路不成。”
雉奴的口气很笃定,根本没有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实话,当了几个月州官,再去做贼,他都不知道手下的弟兄还会不会跟着,李麻子叹了口气,他总算知道对方打算要干什么了。
“若是某交出登州,是否就是娘子所说的活路?”
“交与不交,如今由不得你了,不过李当家的能主动投效,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了你,带上你的人,走吧。”没等他反应过来,雉奴又补充了一句:“后衙城中大户送与你的那些事物,也可以一并带走。”
原来人家一早就知道了,难怪会突然上门来兴师问罪,李麻子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走去哪里?”
“我说过了,哪里都成,你若是实在没有去处,不如去海外,寻个岛住下来,不比山上快活?”
他听得一怔:“海岛?”
“正是,就在这蓬莱县外,往辽东的方向,岛屿众多,你带人去帮我做一件事,做得好,将来未必没有容身之地。”不知不觉,雉奴也遗传了某人的忽悠天赋。
“做什么?”
“养马。”
不提李麻子是如何被忽悠的,实际上,在她只身闯县衙的时候,一直暗暗埋伏在城外的那支骑军,在李谦等人的带领下,出奇不意地端掉了县城外的军营,一举解除了八百驻军的武装,这个过程中没有发生什么流血,大队骑军的出现,让营中的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
对此李麻子只有庆幸的,好在他没有生出对抗的心思,否则连县城都走不出去,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带着一帮亲信和大户送来的财物,坐船去了海外,能管一个小岛,也算是自由自在,总比糊里糊涂丢了性命的强。
第二天,从莱州方向过来的步卒大军就进驻了各个县城,李谦被任命为权知登州军州事,同之前的济南、益都等处一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没能逃掉的豪绅大户都被揪了出来,那些原本属于大户和官府的田地被重新划分,除了一部分分给了租种的雇农,其他的都将留给安置在这里的汉人百姓。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各县升起了大宋的旗帜,至少在名义上,雉奴完成了对于京东路的军政统一,不过马上将要面临的局面就是元人的大军包围了济南城。
不是阿塔海不想直捣益都这个叛乱中心,相比只需要渡过一条马颊河的济南城,要完成对整个益都的包围,他得连续跨过大清河、小清河、淄水、北阳水、南阳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带的河流湖泊之多,哪像是在北地,简直就是江南水乡似的。
因为宋人坚壁清野的力度,在这么大一片的区域内,他连一颗粮食都找不到,也就是说,逾二十万人的后勤,每一趟都要把上述这些大小河流再走上一遍,一旦发生大水?想想都会背脊生寒,夏季马上可就到了。
于是,他不得不按部就班,先拿下济南城这个钉子,就像十多年前所做的那样子,这不仅仅出自一个老成宿将的经验,也是玉哇失带着前部骑军深入到益都城后给出的建议。
简单一点就是,无论是济南城,还是益都城,都不好打,等到阿塔海自己来到了济南城下,看着城头上那一排排的人头,总算理解了这个不好打的具体含义。
正面的城墙上,每隔上几步就挂着一个木头笼子,笼子里装着的,是一颗颗已经发白的首级,在这些笼子里,他看到了许多熟人,宣慰使撒吉思、劝农使孟祺、东昌路总管徐世隆、济南路总管严忠祜、东平路总管严忠裕、以及来不及逃脱的各地达鲁花赤,林林总总竟然有数百人之多,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整面城墙。
这种示威,比刷写在那些大户墙上的标语,来得要直接得多,也刺眼得多,阿塔海强自压下就快冲到喉咙的怒火,头也不回地朝着簇拥在身后的将校们发出指令。
“传令下去,伐木为梯、覆土为坡,准备攻城。”
听到他的话,众将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提他们刚刚才到城下,连军营都没有扎起,放眼城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宋人连个完整的屋子都没留下,会放过那些树木?
阿塔海有苦说不出,大都在看着他的动作,这场变乱,根本就不像军报上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些宋人侵入了山东,城头上的那些笼子,代表他们的决心,根本就是自绝后路,这样的情况下,越拖得久,对已方就越是不利,朝廷可不会管你有多大困难,只知道每日里又吃多少粮食,哪怕是死掉一些人,也能省下一口粮食不是?
京东路发生的这一切,一早就被探子送过了淮水,而此时李庭芝才刚刚带着他的大军回到了楚州,随着他们渡过淮水的,还有东西海州、安东州的那些百姓,可以说,淮东对面的敌境内,一直到徐州,都变成了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这就是他们北上数月所得到的唯一成果。
深入敌境,打击敌人的战争潜力,是刘禹很早就同他灌输的战略思想,元人倾巢而出,李庭芝集中了两淮所有的兵马,在楚州城下打出一场歼灭战,并不能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只是将这个庞大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从这个口子出发,直捣敌境,本来应该是一件轻松而惬意的活,付出不多得到颇丰,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活,都让他给搞砸了。
自从在徐州过了黄河,出其不意地直插海州,将塔出的追兵甩在身后,对方也停止了之前的那种步步紧逼,似乎只满足于将他们驱过淮水,而在宋人退回楚州之后,双方隔着淮水相对峙,又回到了开战之初的状态。
被他称为叙之先生的亲信幕僚看了看,有些忧心仲仲地说道:“金帅在京东路的所作所为,只怕会有非议。”
“什么非议?”
“缙绅仕子,固然是元人的基石,也是我大宋的立国之本,如今将他们一网打尽,还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怕是”
李庭芝何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按照对方的标准,自己这些人一个不剩的全算上,都属于要打击的对象,如此做法,已成元人的死敌,而宋人会怎么看?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莫须有?却也未必,他们之前忠的是元人,就算待之以礼,见我大军退败,依然会倒向元人,不将他们翦除,如何应付元人的围攻,且看看吧,靠着那些百姓,能不能在大都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些动静来,别的都是细枝末节,有人曾对本相说过,国家不是一城一地,而每一个活下来的国民。”
亲信暗暗叹了口气,自从那个某人来到之后,影响到的何只是李相公,如今居然连这么大逆不道之举,都置若罔闻了,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他有些不敢想。
第一百四十五章 酬功
这个问题摆明了没有答案,两人当下也不再做什么讨论,看着镜头里的情形,李庭芝的面上不知不觉有些凝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四,你觉得塔出在做什么?”
站在一旁的许文德同样在镜头里观察着,看了半天,他摇摇头:“没有渡船,不可能过得来,他或许是在造,或许是在等。”
“等什么?”
“一个时机,属下也说不好,不过有这么一个感觉。”
李庭芝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称许了几分,这个往日里喜欢自作聪明,实则一根筋的家伙,居然也学会了思考,不错,许文德的感觉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塔出这么明目张胆地压在淮水边上,要么就是打算渡河,要么就是另有所谋,谋是会是什么呢?
镜头里的淮水北岸,元人将军营几乎就扎在岸边,这是很不合常理的,自从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几乎每一年,这条黄沙滚滚的混水都会出事,就像是一条不甘被缚住的苍龙,竭力想要挣脱一般,为此,脚下的山阳县城已经一退再退,以防被水所淹。
塔出倒底在等什么呢?在自己控制了渡口和两岸所有的渡船的情况下,李庭芝突然间想到一个可能性,转过头,向叙之发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几不可查地摇摇头,让他的面上又多了几分忧虑。
张世杰所部与他们断了联系,已经快两个月之久了!
在李庭芝的心目中,芒砀山下的那场战斗,尽管减员达到了五成,还是比不上一支如同张部那样的强师覆灭的后果,这样的损失,元人可以无所谓,他却不能不顾及,或许在汴梁的那一刻,自己真的做出了一个最为错误的选择?
消息还没有得到确认,再多想也是无益,很快李庭芝就抛开了那些负面情绪,当面之敌并不好惹,塔出一定会吸取唆都的教训,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地牢牢追着自己,现在无论是天气还是别的因素都不太可能像数月之前那样,创造出一个有利的歼敌之姿,更何况他们倒底想做什么?
“孙二。”李庭芝叫着知泰州孙良臣的排行,后者挤开众人,在他的身后一抱拳。
“属下在。”
“淮东仓司出缺了,本相拟保举你继任,朝廷已有回复,你即刻交接一下,赶紧上任去吧。”李庭芝的语气十分和蔼,听着让人如慕春风,可在孙良臣看来,有如数九寒冬一般地冰冷。
他能想到自己会被处置,降职,调转都有可能,可万万没有想到,会被打发到那样一个位子上去,提举盐茶常平司,若是平日,还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去处,甚至可称得上是个肥缺,可如今淮东各处特别是沿海,百姓俱已内迁,盐场早已被弃,他不就成了扬州城里一个看仓库的大吏?
“属下谢过相公栽培。”
再不情愿,事情也成了定局,孙良臣语带苦涩地拱拱手,脚履沉重地退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排除了这个核心圈子之外,可问题是,为什么?一路以来,孙良臣自认自己并不怯战,也几乎没有败绩,就连徐州城都守住了,何至于都到了楚州,还是不肯放过。
李庭芝没看再看他离去的背影,转过身,拍拍另一人的肩膀:“你即刻去收编他的兵马,尽数补入军中,告身印信,稍后会送到你那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泰州守了,至于战功,还须朝廷核实之后颁告,本相相信为期亦不远矣。”
郑同完全没有准备,一听之下吃惊地愣在了那里,直到附近的同僚,特别是许文德带头向他恭贺,才觉出了些味道。
相公竟然如此毫不掩饰地加以拢络,这样一来,自己已经不再是淮东众将中的一个另类了,而是正式进入了李庭芝的亲信圈子,他的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喜色,口中连称“不敢”。
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有了这三千多泰州兵马,他在芒砀山战斗中的损失,也算有了实质性的补充,只是事情做得这样急,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示好和拉拢吧,他在这次的行军和战斗中,充份证明了威果左厢这支出自建康队伍的战斗力,接下来,只怕还有更多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位置坐得越高,考虑的事情就越发不会单纯,郑同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自己的心理,这份矜持和谦逊,倒是让他赢得了同僚们的赞赏,无论有几分真意,至少在此刻,人人都表示出了十足的热情。
没等他离开城头,去履行自己升上郡守的第一个职能,负责江淮一带情报事务的黑牛,也就是刘二被几个亲兵带上了城头,看到他的身影,李庭芝挂在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这个黑黑高高的家伙只要一主动出现,就表示有坏消息传来,他很担心,会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样。
“你们去他军中坐坐,不过酒少喝一点,更不许喝醉。”
将那帮子将校打发出去,城头上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余了他和自己的亲信幕僚二人,显然,叙之先生对于此事的忧虑,不在自己之下。
“小的见过相公。”黑牛走上前来,朝他行了一个军礼。
“哪里来的急报?”
不等他答话,一旁的亲信就急急地开口,黑牛抬起头,从身上摸出一个圆筒:“建康。”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李庭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黑牛赶紧解释了一句:“没有陷城,是关于元人的动向。”
亲信更不答话,直接从他的手上接过圆筒,三两下旋开,倒出一卷纸,就在手中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却没有长出一口气,而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叙之,倒底如何?”李庭芝一只手撑着城砖,一只手被亲手扶着,看到他这个样子,亲信没有将纸递过去,而是自己介绍了一遍。
“元人似有分兵之意,浙西之地或围或降,大部州郡已丧,消息上说,元人最近频频有过江之举,在真州境内集结,许是意在淮东。”
“你是说他们想打扬州?”李庭芝一听就明白了。
“不出所料,当是如此。”
这是很自然的,真州紧邻扬州,无论是陆上水上都很便利,那里的百姓一早就被迁走了,可扬州城是不会迁走的,不光是淮东路治、他的老巢,还是抵抗元人的一道屏障,如同脚下的楚州城一般。
“扬州城中只有不到两万守军,而且成份复杂,既有咱们留下的五千人,也有从沿江各地转入的,包括知无为军刘师勇所部七千,知镇巢军洪福所部雄江水军五千余,恐怕要去一个可信之人,方能言守。”
他的言外之意,李庭芝又岂能不知,这不到两万人的守军当中,既有主客之分,还有多寡之分,无论自己派谁去任守臣,都不足以服众,而自己又不可能陷在那里,只略略一想,他就有了决断。
“叙之,你辛苦一趟,带上本相的钧令,以刘师勇为淮东制置副使、权知扬州,你为幕中首席,余事便尽皆担起,让他们不必担心,本相会亲领诸军,去解扬州之围。”
“属下这就走。”
事情紧急,容不得拖延,他应了一声,拔脚就下了城楼,钧令印信都在府中,该怎么填写,不需要相公操心,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担负的不光是城内的民事,还有以相府首席调停城中各军关系的重任。
等到亲信走下去,李庭芝仍是将之前那个疑虑问了出来,谁知道黑牛竟然也不知道确切消息。
“河南一路咱们的人布置得不多,张督帅倒底走的哪条路,目前还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并没有进入襄阳府。”黑牛顿了顿,继续说道:“相公勿忧,虽然没有好消息,也不曾有坏消息传来,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元人若真是得了手,怎么也得有所调动,上万人的调动,决不可能瞒过咱们的眼。”
这是正理,李庭芝听到他的分析,心里才稍稍安,张部足有五万多人,元人要围剿至少有一支兵马不会错过,那就是隔着一条淮水的塔出所部,连他们都没动,只能说明一点,张部很有可能已经不在河南境内了。
有那么一必,李庭芝甚至感觉他们会不会是没有南下襄阳,而是直接北上去了。
“京师是不是沦陷了?”转过头,他又问出了一个深藏于心底的问题,奇怪的是这个问题,就连亲信幕僚都不得与闻,而对于这个粗汉,李庭芝却能问得自然而然。
黑牛点点头,又摇摇头:“朝廷迁都了,已经走了十多天,如今只怕离着福建路不远,临安城,被咱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元人什么都没得到,这才会在建康城下分兵。”
听着他的话,李庭芝犹如被人塞了一个鸡蛋般地张大了口,哪怕张部真的全军覆没都不可能让他如此失态,片刻之后,他就明白了,能将事情做得这么绝的,放眼天下,唯有一个人。
对于他的示意,黑牛只是微微一点头,让他一下子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李庭芝转过身,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他能想像到事情有多难,可是没想到,这么艰难的事,居然还是让那小子做成了,突然之间,所有的困难似乎不再成其为困难,一种名为‘信心’悄然回到了身上,让他再度回复了之前的状态。
城头上的风越来越大,一股湿意陡然间打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原本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昏暗无比。
雨季到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画像
相比淮东,江南的雨季来得还要早一些,骤雨疏狂,倾盆而下,将天地笼罩在一片阴霾当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镇江府府治所在的丹徒县城,听到雨声,从府衙中匆匆走出一人,站在滴水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好雨知时节,杜工部诚不我欺啊。”
太中大夫、两浙安抚制置副使、淮东总领、知镇江府兼马步军都总管文天祥抚着颌下清须自言自语,紧憷的眉心稍稍松了几分,冠玉般的面容总算恢复了些许神采,原本被重负压得有些佝偻的身形,变得挺拔了许多,让穿着一身蓑衣、头戴竹笠,正好走入衙中的幕中参议方兴微微一愣。
自从元人围城,这样的文状元,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了。
无他,元人的攻势太盛了,原本镇江府的守军不算少,光是他赴任时,就带来了一万江西募兵,而本地的兵马司下辖的驻戍军马,连同水军一块儿,高达三万之数,虽然由于之前石祖忠的出降,一部分人被元人征发为新附军,参与了建康之战,而在他到任之后,经过清算和重招,依然达到了军册上的数目,也正是如此,镇江府才能与建康城互为犄角,扼守着这一片江防要地。
可这三万之兵,与元人在建康城下摆出来的大军相比,连朵浪花都算不上,原本还有几分要进援建康府的心思,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偃旗息鼓,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建康城被潮水般的攻势一**地吞没,又挣扎着将大宋的旗帜立在了城头。
就这样过了数月,元人终于发动了新的攻势,镇江府境内出现了元人的侦骑,紧接着大队的步卒接踵而至,好在经过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府内的百姓都有所疏散,走不了的全都躲进了城中,才避免了一场惨剧的发生。
当第一次劝降被拒绝之后,元人的攻势如同眼前的骤雨一般,一波接一波地再也没有停歇过,城中的伤亡陡增,城防多次失而复得,种种险情一时间压得毫无经验的他们喘不过气来,而这短短半个月的经历,让文天祥感觉人生犹如重新经历了一次大举,胜则生,败至死。
“宜荪,可是从城上过来?”
能拿得动刀枪的,全都被他征入了军,府里连个侍候的下人都没有,他毫不在意地亲自为对方解下衣帽,看得出,大雨来得太急,尽管穿了遮雨的蓑衣,方兴的身上依然湿了不少,不过此时的他还顾不上这些。
“嗯,元人的攻势退了,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复来,陈都统让属下回来告知一声,你这些天太过劳累,都不曾睡上几个时辰,趁着这当儿,赶紧歇上一歇,这雨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你要是倒下了,府城还有何指望?”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方兴忍不住劝道。
“好,等将伤者安置妥当,军士尽皆补充到位,某一定去歇着。”
他的回答让方兴有些无奈,城中百姓足有十多万,每天的事情何其繁杂,这么一来,哪来的时间休息?
“陶菊存已经在做了,这些事情他比你我有经验,一应行事井井有条,所有的伤者,都由百姓组织的义勇抬下来,送到指定的位子救治,城中的大夫,在三个月之前就被他组织起来,大肆收购治伤之药,若非如此,可能连这点时间都坚持不下来。”
方兴的说法还是委婉了,对此文天祥本人的感触犹其深刻,对方嘴里的陶菊存,就是原镇江府录事参军陶居仁,因为不满石祖忠献城于鞑子,逃出了府城,在建康城中协助守城,最后取得了胜利,论功加为镇江通判,比文天祥到任的还要早些,因为熟悉府中事务,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而更为要紧的是,此人在建康城中所学到的经验,弥足珍贵,光是对于伤员的救治一项,就远远超过了他的见识,正如方兴所说,由于城中守军的经验不足,在最初几天的守城战里,伤亡极为惨烈,如果不是准备充份,伤员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又专门僻出地方收诊,为他们的康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城池只怕一早就失陷了。
这只是其中的一项,其他诸如粮食的控制,百姓的组织,乃至防火、治安种种,都有一套细致而成熟的做法,这些做法的直接效果就是稳定了城中的军心民心,因此虽然战争开始后,伤亡非常之大,他们还是顶住了元人的进攻,坚持到了雨季的到来。
大雨对于双方都有不利的地方,不过总得来说,居于攻势的元人更加困难一些,这就是方兴所说的空当,至于这个空当会有多久,谁也不知道。
“陈继周那里损伤如何?”方兴的劝说还是起到了效果,文天祥不再坚持自己去处理,转而问起了守军的情况。
“两轮下来,死了两百多,伤者四到五百吧,属下过来之前,兵员已经补充好了,其他各门,尹玉那处要稍多一些,麻士龙所部最少,总数大约为一千七百人,听大夫说,其中半数伤者皆不算致命,假以时日,当可全愈。”
意思就是其余的近九百人,不是战死就是救不回来了,文天祥默默地听着他的陈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的情形,开战以来天天都在发生着,从最初的急切、愤慨、无奈到现在的平静如常,让他真切地体会了何谓生灵涂炭。
才不过区区两轮攻势,城中一下子就少了九百人,让他如何能歇得下,文天祥将他脱下的蓑衣、竹笠系在自己的身上,坚定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宜荪,后衙中某已命人备了水,你去洗洗换身衣裳,就歇在衙间,某去去就来。”
说完,不等方兴答话,便大步走入了风雨之中,后者知道劝不动,也只能做罢。
这场大雨来得如此猛烈,水汽隔着厚实的蓑衣都能感觉得到,视线中,两旁的街景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脚底下不大的一片,不及被排出的雨水在街道的两旁聚积着,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官靴。
走在这样的雨水中,文天祥感到的不是冲口而出的诗意,而是希望它能更猛烈一些,持续得更久一点,让阖城军民,多一丝喘息之机,这种感觉,等他带着几个亲兵来到城楼附近,愈发强烈了起来。
连接城墙的那道石阶上,一群军士倒在墙角,整齐地排成一列,头顶着头,脚挨着脚,大雨顺着石阶冲涮而下,流淌到地面的水流中,已经带了丝丝血红,如此情景让他们几个顿时止住了脚步,文天祥的头脑中,甚至在想像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等到他们顺着高高城阶走上去,才看清真正的情形,这些军士的怀里抱着刀枪,人人都将宽大的范阳笠挡在身上,看不清面上的样子,不过此起彼伏的鼾声,连大雨都挡不住,他在哑然失笑的同时,心中升起了由衷的敬意,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得一轻再轻。
上了城墙之后,上面的情形再一次震憾了他的心灵,只见宽达丈余的马道上,一排排的军士就这么靠着女墙,人人或坐或倒,能为他们遮雨的仅有一顶战笠,可文天祥心里很清楚,如此大雨,就连细织的蓑衣都遮挡不住,一顶这么大的帽子,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守卫正门的镇江都统陈继周和他一样不曾歇息,刚上到台阶,就听到了他那一口带着赣音的粗大嗓门,透着一股子嘶哑,闷闷在雨声中传出来。
“好歹让他们再睡一会儿,万一一会儿雨停了,元人又会上来,你让他们如何迎敌?”
而另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马上跟着响起:“某在此任职多年,对此气候稍有涉猎,依下官看来,这场雨只是开端,持续多久不好说,可今日是断断不会停的,元人在城外的军营,地势稍低一些的,此刻只怕已经淹了,他们若是知机,转运军需辎重都来不及,攻城?送死耳。”
两人的争论还在继续,文天祥解开头上的竹笠,立刻被城头上的守军认了出来,因为这里所有的军士都是来自于江西,对于这位带着他们千里入京勤王的状元公,都是敬慕不已。
“嘘!”难得文曲星还有诙谐的一面,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竹笠和蓑衣脱下来交与后头的亲兵,自己撩起袍角,轻轻地走了进去。
宽大的楼间里,两个身影一个背对着他愁眉紧锁,一个侧对着他苦口婆心,谁也没有看到他的出现。
“不成,城防不是儿戏,我等也不是元人,万一你的推测不准,就是身死城灭的下场,陈某手底下这些江西儿郎,千里之遥都走过来的,些许雨水,还能比刀箭弓石更要命?”
“江南雨季,气候骤变,寻常本地人都知道加以防范,何者?疫病矣,下官这么说,绝非无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病由天生,非人力所能及,我等只能善加爱惜,求诸药石之功,唯如此,方可无病无灾,怡养天年。”
两人一文一武,武的自然是他的爱将,拔擢于行伍之中的陈继周,而那个斯斯文文的官吏,则是方兴嘴里的陶居仁,如今的镇江通判,负责所有的民事和军中后勤。
“说得好。”见陈继周还要辩驳,文天祥径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一愣,随即赶紧迎上前来。
“陈大,陶先生说得对,雨水、疫病比之刀箭更猛。”
他摆摆手,直接为他们的争论下了一个结论,然后看都没看自己的爱将,朝着陶居仁一举手:“今后,一应事例,都照先生所说来办,城中十数万生灵,本官替他们谢过。”
竟然连对方的表字都没有称!
“府君不必如此,不必如此。”陶居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止,脚下赶紧一侧,避过了他的礼数。
“事非经历不知难,若非先生,此城就算能保得住,也断断不是如今的模样。”文天祥见他坚持不肯受,也不再多让:“此事要如何做,一切就都拜托先生了。”
“职责所系,不敢当府君之谢。”
陶居仁无奈之下,回了一礼,得到他的支持,城头上的军士立刻被分批叫醒,也不走远,就在城墙下面,隔着街道被分隔出来的坊市中,早就有百姓为他们准备了干净衣裳,空出来的屋子里升起了火堆,不光是为了取暖,也是去除潮气,这些疲累已及的将士们,往往不等到干衣裳送上来,就互相倚煨着进入了梦乡,照顾他们的百姓无奈,只能将一件件衣裳披在他们的身上。
同时,他们的位子上,被一队队组织起来的民壮接替了,虽然人人都不曾着甲,手上也只是拿着木棍,可是这么大的雨雾中,远远地望去,谁知道上头站着的会是什么人,一系列的措施下来,显得有条不紊,这才让陈继周等守将心服口服。
镇江府下辖不过三县,除了府治所在的丹徒,其余的两个县的守官,不是逃了就是降了,元人沿着运河,一路推进到了常州,与历史上一样,新任知州不到一年的姚訔,带着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同样做好誓死抵抗的准备,也正是他们的行为,才让元人在浙西的进展,屡屡不顺,
这其中犹以建康城为最!
眼见着雨季到来,各处的攻势都不怎么顺畅,大汗的火气便如同这场大雨般,压都压不住,就连主动归降的几个州府,都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反而强加了诸多粮草上的要求,不分兵也不行了,眼见着从鄂州运来的粮食越来越少,荆湖等处的存粮也将要告磬,这些需求自然而然就只能加诸到两浙的头上。
可苏湖只有那么几个县,常州、安吉州都在战火当中,余下的嘉兴府、平江府再怎么富足,也不可能当真拿得出供给五十万大军的粮草,到了后来,这种征僻就成了对江南的惩罚,不要说升斗小民了,那些田产的主要拥有者,在元人铁蹄的催逼下,不得不拿出所有的积蓄以求为家人保个平安,任是谁也没想到,做个顺民的下场,并不比抗争到底强到哪里去,至少人家还活着不是。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伟大的薛禅汗是不会理会的,他的眼睛只盯着一处,就是处于风雨飘摇当中的建康城,从去年到现在,整整五个多月过去了,那座看似光秃秃的城池,竟然还是屹立不倒,如今这场攻城战已经演变成了意气之争,仿佛不拿下它,就不算征服了整个江南般,遍布小半个建康府的大营里,流露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种气氛。
压抑至极!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总算让这种气氛稍稍纾解了几分,因为谁都清楚,这样的天气下,人都站不稳,还谈什么攻城,大汗只是心急,又不是真的发了疯。
的确,忽必烈怎么可能因为战事不畅而迁怒自己的人,江南各处有的是地方让他泄火,就连阿刺罕,这个丢失了此行最大战果的罪魁祸首,事后也只是稍稍惩戒了一下,依然让他带着人进军两浙的其他州县。
虽然不曾发疯,不过随侍的近臣都很清楚,大汗的心情不算好,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最好不要去招惹,以免池鱼之殃。
当然,总有不怕死的,比如此刻请见的一个汉人官吏,看着品级也不算高,怎么就那么不省心呢,一个守在大帐外的内侍撇撇嘴,还是转身进去帮他通报了,是打是骂哪轮得到他们这些阉人来说嘴。
“叫他进来。”
忽必烈斜卧在一张胡床上,身体被一只手撑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就连说话的时候都不曾动弹半分,内侍诧异地看了一眼帐子里,似乎还不只一个人,他赶紧低下头,倒退着出去。
等候在外的汉人官员听到传唤,正了正被淋得大半身都湿掉的衣帽,一矮身从内侍掀开的帐门钻了进去,往前走了几步便跪伏在地上。
“都水监使臣郭守敬觐见陛下。”
“郭卿来了,先等会儿,让他画完了,咱们再说话。”
忽必烈的语气出奇地平和,让郭守敬不由得一怔,说实话,进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结果人还没见着呢,就来了这么一出,他遵命站起身,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情形,大汗摆了一个靠坐思考的姿式,而在他身前几步远,一个胡人坐在一架画框之后,拿着那种胡笔不停地描绘着。
对于胡画,他并不陌生,大都城中,就有这等西方人,有一种被称为‘素描’的绝技,只任一只黑笔,便能将人像、景物描绘得栩栩如生,此刻这个随军的胡人,多半就是在为大汗描像吧,他不敢造次,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画像的绘成。
“你也去看看,画得像不像朕?”
许是见气氛有些沉闷,忽必烈出言说道,郭守敬恭身应下,脚步轻轻地走到那人背后,看着那个胡人在画布上涂抹着,手中拿着的,竟然不是黑笔,而是数十只色彩各异的蘸料!
彩绘的胡画?
郭守敬不由得吃了一惊,更让他奇怪的是,做画的这个胡人非常年轻,看上去连二十都不到,而样子也与寻常的色目人不同,尽管身上穿着一件蒙古人的长袍,可他一眼就能看出,此人一定是从极西之地过来的。
蒙古人的西征,最远到了哪里,史书上还有所争议,不过大体上是与后世的东欧、南欧相跸邻,那里的人种与来自西域的色目人又有所不同,他在大都城里,就见过这种喜欢叩拜一种十字架一样的神祗,说一口非常难懂的语言,穿着习惯都截然不同的胡人。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之一。
“天颜若晤,非臣子所能揣测,陛下一会儿自知。”郭守敬站在画框后头,神情敬重地回了一句,忽必烈轻轻地笑了,给了他一个朕知道你是在拍马屁,但就是很舒服的赶脚。
和汉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一定是表面上的意思,细细一想,忽必烈就明白,事情的进展不顺利,他在害怕自己会发难。
这是一个聪明人啊。
可越是如此,忽必烈就越是沉得住气,这种传自极西之地的彩绘极耗功夫,等到年轻人收了笔,至少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在榻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涨的手脚和脖子,那个年轻的胡人已经上前跪倒在他的脚下。
“臣的拙作,请陛下御览。”
一口汉话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嘣出来,连在一块儿,竟然还挺符合语境。
“嗯,画得不错,就是年轻了些,若是十年之前,朕会赏你一大块金子,不过现在嘛。”忽必烈叫了一声,一个内侍赶紧站过来:“带他去,挑中什么,都是朕给他的赏赐。”
“臣,谢过陛下的厚赐。”
显然,这些话应该是被人提点过的,年轻的胡人表现得十分有礼,等到内侍将他带出去,忽必烈站起身,将那付画递给了郭守敬。
“郭卿,你觉得像不像?”没等他答话,又加上了一句:“朕要听实话。”
郭守敬现出无奈的表情,装作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将画放在手心里,拱手送回去:“陛下说得没错,此画中的人,正是陛下十年前的样子,如今,也不过稍有霁貌,画者心中,所见的是陛下的英容,画出来的自然就是这样,臣的实话就是,像,也不像。”
忽必烈将那张画拿在手中,背着手在帐子里踱了几步,或许是郭守敬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心生几分感慨。
“稍有霁貌,你说得不错,朕老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个十年。”
郭守敬赶紧跪下,连连告罪不已:“陛下春秋正盛,臣失言,罪该万死。”
“起来吧,是朕让你说的实话,何罪之有。”忽必烈摆摆手,继续说道:“作画之人,自称来自于一处名为‘威尼斯’的地方,据他所说,离着旭烈兀的汗国相去不远,而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风土人情,迥异于中土,朕是真想去亲眼看上一看。”
“陛下”郭守敬的手刚刚抬起来,就被他给制止了。
“这些话,都要等到江南臣服之后,才能言及,而眼下,就连一座建康城,朕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江南、西去?郭卿,你今日过来,是打算告诉朕一个不好的消息么?”
郭守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管眼前的大汗已经六十多岁了,思维之敏捷,依然让他们这些臣子汗颜,可是事情又不能瞒着,他只能将方才没有完成的动作,继续做完。
“圣明无过于天子,臣带人去勘测过了,要想断了城中水源,只能从秦淮河的上游想法子,依臣所见,挖一条支流,泄于赤山湖,所耗人工不下十万,工时不少于四个月,倘真能完工,臣敢保证,这条汇入大江的秦淮水,一定能断流。”
忽必烈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郭守敬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判断合盘托出:“只是断流虽可,断水却未必,江南雨水足,建康城本就筑于大江之侧,如今又到了雨季,城中只需稍稍开掘,地下便会有水冒出,这样的做法,若是在冬日里,或许还有可为,如今只怕是”
他没能说得下去,而忽必烈却听懂了。
“如今只怕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郭守敬点点头,这正是他想要说的话。
“给你二十万人,两个月可否做完?”
接下来,忽必烈的话让他猛地抬起头来,那双虎狼般的眼神,看得他心神一凛,而从这里头,更是透露出了一种心意。
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心!
大汗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江南的百姓,无论这座城池有多么坚实,也阻挡不了他取得天下的志向!
郭守敬收敛起心中的震荡,毫不迟疑地跪伏在地:“定不辱命。”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秘书
“刘哥,我走了,谢谢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禹看了一眼短信上的提示,摁下关机键,不等屏幕熄灭,便随手放入了内衣袋子里。
身后的加长拖车已经装满,他将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熄,拉开车门一跃而上,发动了车子,长长的车身发出一声轰鸣,在那道光门消失之前,慢慢地驶了进去。
异时空的琼州,在他头脑中的眩晕还不曾完全消失,就听到了耳中传来阵阵巨响,等他把车子停稳,跳下来朝门外一看,外头的天色黑得就像夜晚,倾盆大雨中,雷声夹着一道道闪电,宛如世界末日一般。
还真是一语成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百年不遇么?刘禹悻悻地腹诽了一句。
好在这个仓库本身就做足了防水的措施,雨水通过几条宽大的排水沟,很快就被抽走,一时倒没有淹没之逾,不过,别的地方,特别是那些帐篷区呢?想到这里,他赶紧跑回去,从驾驶位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一件雨衣,又抓了一个手电筒,一边朝身上套,一边跑向雨中。
直到出了门,他才感到一丝奇怪,往日守在仓库的军士,竟然一个都不见了。
好在这条路不算远,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背,刘禹淌着水冲进自家的居处,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大雨中,听潮穿着一件单衣,外头罩着一件湖蓝色的褙子,脚上是一双及膝的雨靴,打着一把花伞,站在水里不住地嚷嚷着。
“把那些事物都抬出来,湿掉的不要了,先紧着吃食,旁的呆会儿再说,手脚都快着些,那是娘子的心爱物,你先拿油纸包了,算了还是交与我吧。”
刚刚接过一个婢女递来的小包,她的肩头突然被人给拍了一下,听潮转头一看,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成了惊喜。
“郎君”
“你家娘子呢?”刘禹见她指挥得井井有条,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抢出来了,便不再干涉。
“去学堂了。”
“这么大雨还上课?”
“昨日就停了。”听潮摇摇头,雷声雨点太大,她不得不靠近了刘禹,几乎在他耳边说道:“州里像这等没有住上楼子的百姓还有许多,娘子与陈府君、胡通判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开放学堂,收容百姓入住,今日一早就带了人去安排,这会子只怕还没吃呢,奴想着弄些吃食送过去,便先回来看看,顺便将能用的都抢出来,现在什么都缺呢。”
她说得又急又快,声音清脆悦耳,如同一只小鸟在耳边欢快地叫唤,让刘禹不由得乐了,当然更多的原因在于,听到了他们将一切都安排在了前头,用不着自己这个穿越者来提醒应该怎么做。
“还有府衙、商社、以及那种已经建出一层楼面的,都可以安排百姓暂避。”不过他还是补充了一句。
听潮点点头:“已经在做了,所有建成的楼子,走廊、楼道、顶棚都做了安排,相熟的还被请进了屋中,听陈府君说,就连市舶司大堂,也被黄侍郎打开,水晶宫也似的屋子,让人好生羡慕。”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明日咱们的屋子,也弄上一层全玻璃楼面的,对了,顶上再安上一条泳道,到时候郎君教你们游泳。”
听到他们想得比自己还要周全,刘禹彻底放了心,一轻松下来,口上便没有了遮拦,听潮被他说得慢慢红了脸,很显然,游泳是个什么意思,她是知道的,乡野林间那些天然的泉水小溪,不乏一些小屁孩去嬉戏,可都是没穿衣服的。
刘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四下看了看,这一处帐篷区地势还算比较高,应该是扎营的时候就考虑过的结果,只是没想到,雨势会来得如此凶猛,一下子就淹过了脚背,不必说,帐子里头也难以幸免,等那些下人们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让一个家丁领着人将东西送过去,自己带了听潮走向另一头。
“吴老四呢?也跟去了学堂么。”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潮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张参议来寻娘子借人,娘子将府里的男丁和叶府的下人都遣了过去,吴都头原本是不肯的,被娘子说得没了法子,也只得带人跟了去。”
“张青云找人去做什么?”
“守堤,不只咱们府上,州里的衙役、市舶司的护兵,还有大营里余下的军士都跟他去了。”
刘禹被她说得心中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黎母水自大山流出,横亘临高、澄迈、琼山等县,最后在此汇入大海,这么大的降雨,山中的情形可想而知,离开的这些日子,他还不清楚张青云负责的堤坝修没修成,一紧张,就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听潮被他拖着来到了一处帐子外,打开帐子,里面赫然停着那辆蓝色的跑车,她在不久之前还坐过一回,刘禹不容分说地将她塞进副驾驶位,听潮的心里有些忐忑,放眼琼州,谁不知道这是郡夫人的专座,可郎君根本就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人已经被一根带子固定在了座位上。
实际上,跑车的底盘低,一遇积水容易泡进去,在异时空的环境下,远不如越野车好使,不过此时他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发动车子离开了营地,驶上通往城区的马路,这一路上看过去,马路上的积水并不多,只在路沿的两边略有一些,可见预埋的排水管还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大雨使得视野不远,哪怕开了大灯他开得也很小心,好在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各个场地也早就停了工,倒是那些已经建成的居民楼里,楼道上到处都站着百姓,对着大雨指指点点,偶然有人看到了他的车子驶过,便会引得全楼惊呼。
刘禹最怕的就是建设成果毁于一旦,眼见着琼山市区没有出事让他放心了不少,看到边上的女孩双手紧紧抓着坐椅,一脸的无措,他将车速降了下来,有点像是在帝都那种车河里游走。
“这些日子,娘子可好?”
听潮不防他会突然发问,很是愣了一会儿:“吃得多了些,睡得还算塌实。”
刘禹听到她的答案,也是一愣,转头看了一眼,正好碰上她的目光,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被他这么一打岔,听潮的心情放松下来,她用手拂了拂沾在面上的几根湿发,从车窗的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
“娘子这些日子心思松快了许多,每日里去学堂只会呆上一节课时,倒是在这琼山城中走了不少地方,前日里还同奴说,想去几个邻县看看,吴都头劝了几回,说是最近驻军大举出征,府内没有之前那么安靖,最好不要出去太远,娘子听是听了,可那个心思还是有的。”
刘禹专注地目视前方,听着她同自己汇报琼州发生的大小事情,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秘书,帮他在不在的时候看着公司,这比一大撂的文书要生动得多。
小妻子能主动担负起一个女主人的责任,这是他所乐于看到的,也不认为这会有什么逾矩的危险,当然,亲兵头子吴老四会不会这么想,就不一定了,只要看他在韩震死后那么久,还心心念念,就知道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脑子里基本上只有一根筋,现在跟了他,只怕连女主人都不在意。
不过人家说得没错,安全才是第一位的,从顺民到暴民,其实也就一线之间,哪怕后世的民主国家,亲近民众都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因为你不知道这么多人里面,哪一个会心怀不轨。
既然无法预防,最好就是不要置身其中,所谓“千金之人,坐不垂堂”,古人对此很早就有了见地,当然适当在公众场面露上一面,还是很有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加强民众的归属感,时刻提醒他们,在这琼州,倒底谁才是主人。
“二郎最近一直都在临高那边,多日不曾归家,他家娘子很是同娘子抱怨了几回,不过奴倒是听人说,二郎做事沉稳了许多,颇有几分老相公之风。”
“府里的大户,去临高的多吗?”
叶应有和他老岳丈?刘禹根本想像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就连长相,都更要类母一些,至于行事做风,能学到他老父的一成,都属于难能可贵了。
“为数不少,应付他们,二郎倒是显得游刃有余,听闻最近要组织一个什么船队,只是碰上了这等风雨,不知何日才能成行。”听潮认真地想了想,答道。
果然不出所料,在利益面前,这些人的积极性还是被调动了起来,刘禹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车子也渐渐驶近了目的地,位于琼山城区的黎母水河边。
没等靠近,隔着车窗玻璃和大雨,岸边的情形就让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只见整条河岸到处都是人影,远处还有不少的人肩上扛着大包,不停地跑过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洪
“留在车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禹将车子停在马路边上,随口吩咐了一句,便将雨衣的头罩拉上,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这一段河堤,正好位于琼山市区的中心地带,直接连接着琼山港,入海口离此不到两里地,在河堤工程还未开始之前,就是洪涝的多发区,不过那时候河岸两边都是田地,淹了也就淹了,如今可不一样,这一带在规划中是居民区的集中位置,后世最喜欢用来吸引买家的概念,也就是所谓的河景花园。
可是如果,这条河的河水变成了泛着黄的急流,咆哮而下,不但称不上美,看着还有些心惊胆战,此刻,靠近岸边的刘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景,眼前的黎母水,已经不再是印象中,清澈见底的碧绿江水,更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试图挣脱人类的束缚。
脚下的这道堤坝就是束缚它的缰绳,而更让他心惊不已的是,这条缰绳,似乎并不那么结实。
张青云所负责的水利工程,始于大约三个月前,动用的人工达到了数万之多,材料物资更是优先供应,可由于是第一次进行类似的工程,他们不得不一边试验一边开展,进度就慢了许多,后来为了抢时间,需要分成几段同时施工,相当于在做一个拼图游戏,刘禹看到的这一段,恰恰就是两段的结合部分,很明显,结合得并不严密,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有一边的混凝土已经被水给冲塌了。
“不行,这样子站不住,水流太急了,有会水的没有,找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打桩子。”一个又沙又哑的声音隔着雨声传过来,刘禹一听就知道是张青云在那里。
“这么急的水,再好的水性也站不住啊。”这个略有些文弱的声音来自于胡幼黄,他循着声音的方向,从人群外绕了过去。
“拿绳子捆上,多用人在上头拉住,可保无逾。”想不到连陈允平都来了。
等到刘禹找到他们在哪儿,一些水性好的军士已经在脱衣解带了,第一个发现他到来的,就是将自己脱得只余下一条裤头的吴老四。
“抚帅!”
“属下等见过抚帅。”听到他的叫喊,几个领头的赶紧上前来见礼,刘禹还不及将他们拉住,周围的军士也好、家丁也好、被征集而来的民壮也好、前来帮忙的百姓也好,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抚帅到了!”
“抚帅!”
这阵欢呼被人接力般地传播着,一下子响彻了黎母水两岸,仿佛他的到来会有什么奇迹,让人顿时感觉力量无穷似的。
大雨中,刘禹连人都看不太清楚,只能四下一拱手示意,看到吴老四等人的动作,他知道这些人就是被挑出来,马上要下到湍急的水流中的那一队,此刻他根本想不到还有什么替代的方法,后世那么先进的科技之下,遇上这种洪水也一样是用人在堆,不过,为这些勇士加上一层保险,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种绳子不行,命人去仓库中,取钢索来,一头带扣子的那种。”随着他的吩咐,胡幼黄赶紧带人匆匆而去,刘禹目视张青云继续说道:“人力不保险,去寻几头大象,告诉那些象奴,做得好有重赏。”
没等他看过来,陈允平赶紧补充了一句:“下水之前,给他们喝点酒,下官记得仓库中有那种上好的烧白。”
一人计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之下,把所有能想到的措施都给想到了,刘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个被冲塌的缺口约有十多步宽,如果不及时用沙包堵住,大水就会直接将祼露的河岸泡松泡软,从而撕开一道口子,或许造成整个堤坝的崩塌,对于这样的险情他也是头一次亲自经历,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很快,一群大象被赶了过来,等到胡幼黄带着人把东西都从仓库运过来,这边吴老四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刘禹出人意料地拿起被他们脱下的长筒军靴,蹲下身亲自为他穿上。
“水底泥多,光脚如何站得住,也容易被划破,不过一双鞋子,再精贵能有人命值钱?”
在他的带动下,张青云、胡幼黄、陈允平等一众官吏,也都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为这些勇士亲手穿上鞋子,刘禹将系带牢牢绑紧,拿起一瓶散装白酒,咬开塞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吴老四等人何曾被人这么看重过,一时间激动得双目发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群人接过酒瓶子,满满地闷了一口下去,顿时感觉到一股热力涌上了心头,烧得人火热火热地,恨不能马上跳到水里去。
为了安全起见,系在他们腰间的钢索原本是用于高空建筑施工的,质量非常好,而钢索的另一头,按照一人一头这么排开,每人之间只隔了半步左右的距离,然后手里拿着铁锤、背上绑着一头尖的粗木钎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倒退着,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向着堤坝下去。
第一个落水的吴老四,还不及站稳脚,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了一下,行将跌倒的一瞬间,他猛地从背上拔出一根长长的木头钎子,扎进了水中,同时身上的钢索一下子就被拉得笔直,好在岸上的象奴很有经验,慢慢地赶着大象朝前走,借着这股拉力,他奋力地站住了脚,还有余力拉了边上的同伴一把。
“好!”岸上的人看得分明,一齐口为他喝了声采,吴老四不禁面有得色,照着自己的法子,与下水的军士一块儿,一人拉一个,两人拉一双,虽然被水流冲得摇摇晃晃,却靠着腰间的绳子,脚下的盘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到二十步的口子,十多个军士就这么手拉手,站在了齐腰深的水流中,不仅要站稳,还得把足足一人高的粗木钎子钉入水中,其难度可想而知,很多次刘禹都亲眼看到,有的人直接被水流给冲没了顶,过了一会儿,又呛着水露出了头,他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凝重。
这种工作,最难的就是第一根桩子,只要能稳稳地扎下去,就相当于有了一个倚靠,不知道是不是刘禹的到来,真的有什么加成,没过多久,一排整整齐齐的木头桩子,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看到他们成功地打下桩子,河岸上顿时暴发出一阵欢呼,刘禹等人也是兴奋不已。
这就是张青云他们想出来的法子,与后世的堵漏办法大同小异,水流太急,直接将沙包扔下去,很容易就被冲走了,先用木头桩子固定出一个水流相对较缓的地方,再靠着沙包本身的重量慢慢堆起来,就能保护祼露的河床,等到大水退去,用钢筋混凝土加固,便可形成永久性的堤坝。
十多个军士,每个人的身上都背了至少三根粗木钎子,放开手之后,只能全凭绳子和脚来支撑身体,力气稍稍小一些的,都在钉上一根之后累得气喘不止,人也变得摇晃不止,看得岸上的众人焦急万分,刘禹有心想鼓动众人为他们加油打气,一时间又想不到词,转头一看,顿时有了个主意。
“关先生还在府中么?”
被他问到的陈允平不解地点点头,他将后者叫过来,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陈允平马上就明白了。
没过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在众人的身后响了起来,声音之大,直接压过了雷声和雨点,由于距离的原因,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山谷回响的效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富有节奏感的鼓点,让在场的所有军士不自觉地昂起了头,因为那就是宋人惯用于战阵的进军鼓,闻鼓则进,不进即死,这样的军法条例,早已经深植于每个军士的心中,自然也包括了下到水中的那十多人。
“弟兄们!”吴老四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根桩子,不过并没有马上让人拉自己上去,而是奋力大喝道:“抚帅在看着咱们,弟兄们在看着咱们,百姓们在看着咱们,再加把劲,我等同进同退,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余下的众人一齐高呼,引得岸上的军士们一起和应,就在这种隆隆的鼓点当中,他们高举大锤,将一根根桩子,钉进了脚下的河水中。
等到所有的桩子钉完,还要用绳子将它们连接起来,最终成为一个整体,眼见着一切都做完了,刘禹赶紧示意,将他们拉起来。
没想到,居然无人肯动,张青云面色复杂地看着下面,喃喃地说了一句:“他们是想,让我等将沙袋,先扔下去。”
刘禹猛然回头,果然,吴老四扶着一根桩子,举着一只手,朝上面喊着什么,由于外界声音太大,根本就听不清,不过看他的手式也明白了。
“沙袋,准备。”
没时间争执了,刘禹一声令下,无数军士扛着沙袋,整整齐齐地排在河堤上,只等着他的手臂挥下来。
“填河。”
第一百四十九章 聚餐
在他们几个和过万军士、数千民壮的努力之下,总算将市区内的几处险情给一一排除,由于措施得当,没有造成人员的伤亡,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成绩,而在陈允平等人的眼中,已经堪称奇迹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毕竟,黎母水是一条流经三个县,呈一个竖置的之字形,总长度几近七里,需要治理的河段就超过了三百余里的大河,这点人数看似不少了,平均这么撒下来,也就堪堪能照顾到每一段能有一到两个人站着,只是为了监测险情。
入夜之后,雨水并没有降弱的趋势,河水依然混浊不堪,这是上游的泥沙被裹胁造成的结果,山里面是不是造成了山洪爆发,现在根本无人顾及,那些居于大山中的夷人,有着上千年对抗大自然的经验,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躲避。
为了给守堤的军士和百姓们一个休息的空间,数千顶军帐一早就被拉到了河岸边,也不用绳子固定,就这么架在沿河的马路中间,让他们在看顾之余,有一个避雨和吃食的地方,当然,刘禹等几人也不例外,一顶硕大的军帐被吴老四带着人支了起来,等他们进去之后,便着几个亲兵把住了门口,自己却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大帐的中间吊着一盏马灯,乳白色的光线将里面照得透亮,陈允平脱下身上的雨衣,用衣襟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句,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今日真是侥幸。”
“可不是,下官是吉州人,那里赣水、庐水、胜业水诸水交汇,每到春夏雨季,讯期将临之时,都只能听天由命,运气好的,筑起的土坝没有垮塌,来年的收成还算有点指望,运气不好,连屋子都未必保得住,何尝会有如此坚实的石堤。”
胡幼黄一边脱一边接口,他们穿得与刘禹身上的不同,都是用于军中的那种透明薄膜雨衣,被大雨一浇就如同贴在身上,不过防水性能还是不错的,基本上能保证身上大部分衣裳的干燥。
“可惜工期太短,未能尽善尽美。”最后走进来的张青云叹了口气:“这几处都是最后才完工的,当时属下就觉得会有不妥,可是再返工已经来不及了,若不是他们得力,今日真不知道如何交待。”
“你也不容易,谁会料到今年的雨水来得如此大,又如此早?”
陈允平等人安慰了他几句,帐子里很空,地面上还淌着水,他们几个人也不以为意,就站在帐子中间聊天,过了一会儿,吴老四钻了进来,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铁皮炉子,几个亲兵跟在后头,每个人都抱着一撂圆球。
看到他们进来,刘禹等人都停止了议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行事,只见吴老四将炉子放到帐子中间,接过亲兵手中的一个圆球,在上面浇了一些油一样的液体,然后拿出火柴点燃了,“啪”地一下,他手里的圆球就着了起来,就像手上拿着个火球。
这种炉子,目前已经在岛内开始普及了,分到房子的大都买了一个,每个月只要付出不多的费用,就会有专人将煤球送到楼下,甚至是送货上楼,暂时在排队等待住房的,只要有余钱,也都会买上一个,毕竟这比去山里拾柴要方便得多,实际上这种炉子的推出,对于砍柴为生的猎户人家冲击最大,现在市场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买柴火的人家了。
吴老四将升好的炉子放满了煤球,也不上盖子,升腾的火焰顿时让帐子里热了起来,正好让他们烤干身上的衣物,不过它的作用显然不只于此,陈允平同刘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当初他们初次使用时的情景,果然,没等几个人将衣物烤干,帐子又被人掀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低头钻了进来。
“娘子遣人来回报郎君,她今日就在学堂里就餐了,这些吃食请诸位尽情享用。”看到观海带着几个婢女出现在帐子里,刘禹突然想起来,车子里还有个女孩在等着他呢?
趁着她们摆放桌椅吃食的当儿,刘禹赶紧跑到自己停在路边的那辆车子上,打开车门后才发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呆在里头动也不动的女孩,已经靠在坐椅上睡着了。
“啊,郎君。”
听潮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进了帐子里,升腾的热气和食物的香味,让她的胃部产生了痉挛,只是被一个有力手臂给抱着,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而这个声音,仿佛让帐子里的其他人,突然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真是羞死人了,听潮感觉每个眼光都在取笑她,可又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只能低下头,缩进了刘禹的怀里,她的窘境得到了几个男子善意的微笑,就连观海等人也没有窃窃私语,因为谁也不敢说,郎君公然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在里头。
“既然醒了,去帮我们弄些吃的来,你自己也用用。”
刘禹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听潮发出了一个蚊子般的“嗯”声,迅速地从他身上下来,头也不抬地窜到他的身后,当中的炉火上面已经架起了一个铁盘子,上面浇了些油,里面的食物被煎得“滋滋”作响,一股香味随着油烟扑腾开去。
“用这种炉子,切记得要通风,绝不能门窗紧闭,否则会窒息而死。”尽管强调了多遍,刘禹只要碰上都会再说上一回,因为这关乎到人命,而且往往一出事就是一家子。
“下官命人与各楼的护使打过招呼,让他们天天检查,事关身家性命,百姓们不会轻忽的。”所谓护使,全称为护楼使,都是由伤残老兵担任的。
胡幼黄接口说道,这四个人里头,一个是知州事、一个是帅府的参议,又是抚帅的心腹,他很自觉地充当了侍者的作用,不过等到听潮回复过来之后,这些活便都被她接了过去,刘禹带她到这里,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几个大老爷们光吃吃喝喝就够了,谁也不会侍候谁,那多没劲。
虽然刘禹是这么想的,可是当真等到这个面带羞涩的小娘子来帮他们倒酒添菜时,这些人又岂能无动于衷,无论刘禹在或不在,听潮都是以刘府管事的身份在行事,她不仅得到了女主人的信任,眼下看看,男主人也是宠爱有加,将来的地位还用说吗?
于是,一顿便宴,突然之间就带上了家宴的味道,刘禹见他们变得有些拘束,笑着端起了杯子:“让她去做,咱们喝咱们的。”
里面的酒,还是之前从仓库拿来的散装白酒,这里的用量太大了,太贵太出名的他也买不起,不过苏微办事还是很让人放心的,这种酒全订自于金陵市的一家小厂,全程生产过程都有人监督,用料方面还是很有保障的,至少不会是工业酒精兑水。
没有办法,在粮食还相当于硬通货的异时空,酿酒基本上只限于权贵、富户之间,用的也大都是野果之类,其实刘禹更喜欢这种天然的果酒,不过目前的琼州,并不容易弄得到。
“这几日,就辛苦诸位了,等到大雨渐歇,青云,几处河堤,还是交与你,要速战速决,让军士们去堵漏子这种事,最好永远不要发生。”
张青云听他提到自己,赶紧放下杯子,站起身,一拱手:“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又不是议事,说了边吃边聊,不要动不动就站起来,听潮,给他满上。”刘禹朝他摆摆手,让后者坐下,继续说道:“治水之策,在疏不在堵,黎母水发自大山深处,流域极广,水量也不小,不要看现在稳固了,天长日久下来,总会有咱们看不见的隐患。”
他的话让众人都凝神注视过来,的确,这一次的大水来得很突然,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猛,因为堤坝刚刚修成,人人都不知道效果,才会如此重视,而以后还会不会?人都有惰性,没有哪个能做到日日防范,只为了那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要彻底根除水患,就必须在上游做文章,如果能将大堤一直修到尽头是最好,可眼下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和时间,这件事情只能做为长远之计,当务之急就是,把清明之前定下的那个水库给修出来,它有什么用处呢?枯水时蓄水,讯期时放水,等到修成之时,不仅能为市区提供稳定的电源,还能提供清洁的水源,让咱们的百姓,不必去喝地下的脏水了。”
在刘禹的计划里,电力、水力都是一体的,建一个占地比较大的水库,同时将它做为自来水的水源,一举解决数百人的用水问题当然不现实,不过也能根据实际情况的发展,先让一部分用上清洁的水源,比如孩子们读书的学堂,还能减少寄生虫害的发生,对于促进人口的增长是很有好处的。
当然这样一来,又会占用大量的劳力了,陈允平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毕竟劳力的统筹,是由州府来完成的。
“只要河堤竣工,多出来的劳力都可用于水库,不足的话,还可以先将几处工程停下,州里会根据你的要求做出调整,人力方面应当没有问题,就是时间会有些紧。”
“不管多紧,都先做起来,不能让时间等人,黎母水两岸的树木不可再行砍伐,这一条,也要同百姓们说清楚,特别是夷人,大水过后,遣人进山去看看,如果上游的水土流失严重,还需要加以治理,这是咱们赖以生存的水源,不可轻忽。”
“这件事属下来做吧,不必等到大水过去,明日属下就去找二娘,让她出面邀几位族长来州里谈,若是夷人能帮助,事情会更好办一些。”胡幼黄接过话茬,向他应下。
听到对方提到黄二娘,倒是让刘禹想起了姜才,按照行程,他此刻应该带着第二支远征军在海上飘着,也不知道两日的功夫,能不能为他们姜家留下一个种?
在他们讨论正事的时候,听潮带着那些婢女已经将食物做好端了上来,不光他们有,吴老四和那些亲兵以及她们自己,都开始了晚餐,气氛也渐渐变得轻松了许多,正当他们聊着那首曲子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打开的帐门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只将手中的油布伞搁到一边,径直坐到了主桌上面。
“汉卿,你今日也算功臣,来,本官敬你一杯。”
关汉卿毫不矫情,先吃了几口菜,然后从一个婢女的手上接过杯子,与他碰了一下,仰头便干了下去,嘴里还啧啧有声:“好酒,够劲,像是北边的烧刀子。”
“你喜欢就好。”刘禹将一盘菜推过去,他知道此人的性子,无肉不欢,还吃得很不讲究,见他吃得高兴,笑着问了一句“你是如何寻来的?”
“某家就在这边上,还未上楼就看到了这么多帐子,一问那些军士,不就知道了?”关汉卿嘴里含着东西,说得便有些含糊,陈允平他们见他的做派都是诧异万分,只有张青云知道一些底细,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来。
“怎么样,这种表演,合你的胃口吗?”等他又吃了一些,刘禹才慢慢开始引导。
“休要哄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被他忽悠了不知道多少次,关汉卿就是再蠢,也会心生提防了,更何况他又不是真的蠢。
“这怎么能算是哄呢?你看啊,你们不需要东走西窜,只要用心演好便是,而百姓们呢,不必去到瓦子,也不必花钱,在家里就能听到,岂不是一举两得?”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忽悠他,刘禹好像有些乐此不疲。
“你的意思是要我等在那个小台子上演?”
“哎,我就说了你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看看,是不是?”
刘禹很夸张地拍着大腿,朝他伸出一个大姆指,关汉卿狐疑地四下里一看,陈允平和胡幼黄二人正在推杯换盏,假装看不到,张青云冲他认真地点点头,几个婢女拿袖子掩着嘴,不敢露出笑容来,听潮直接背过身去,她快要忍不住了。
可他仔细地想了想,也没想出来,对方倒底是不是挖了个坑,说实话,能让自己的声音被那么多人听到,到了精彩处还有人叫好,是每一个艺术家不懈的追求,不是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么?对方许诺的可是一个数百万人的大舞台,关汉卿是真的动心了。
“演什么?要是唱曲,某那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
“不只,节目安排可以多样化,到时候,会有人同你商量,不过明日里,某希望能听到先生的名作,相信在座的诸位,以及州里的百姓,都会翘首以待。”将他钓上钩,刘禹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你是说,北边那种?”关汉卿恍然大悟。
刘禹点点头,南北有别,一直以来,关汉卿都没有再从事曲调的创作,让他觉得有些可惜,要是一代戏曲大师就此给埋没了,那就不好了,因此,才会借着这个机会,给他一个更加充份能够施展的舞台。
“明白了,不过此事还要容某去同社里的人商议一下,她们没有唱过那种戏,一时半会儿怕是演不好。”
“无妨,你慢慢调教便是,相信没人会挑剔。”
关汉卿见他一一应允,反而坐不住了,也不等吃完,就匆匆起身告辞,看样子,是打算连夜去排戏,只是在拿着伞在雨里走了半天,才想起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演出的报酬都还没谈呢。
第一百五十章 鱼水
因为喝了不少酒,后来发生了什么,刘禹已经不记得了,当他头昏脑涨地睁开眼时,一张熟悉的俏脸出现在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璟娘。”
随着他的轻唤,不及说话的璟娘一下子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枕着丈夫宽厚的胸膛,听着耳边有力的心跳声,她真想一辈子就这么结束,那该多好。
刘禹也不想动弹,很明显这里就是昨日饮酒的那个帐子,他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帐子里还有没有旁的人,他毫不理会,只想这么静静地呆上一会儿。
夫妻俩相互依偎着,谁也没有说话,外面的雨声很大,打在帐子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过了良久,璟娘感到揽着她后背的那双手,移到了头顶,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发丝,才试着开了口。
“夫君。”听到刘禹‘嗯’了一声,她继续说道:“奴过来的时候,陈府君、胡通判和张先生都去堤上了,听潮守了你一夜,被奴赶去睡下,换了观海在外头。”
“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午时当是过了,夫君可曾觉得腹中饥饿?”
被她的这么一问,他还真觉得有些饿了,昨天喝得酒比吃得菜要多,最后吐没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帐子里也闻不到什么异味,倒是小妻子的身上传来阵阵香气,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也没吃吧,让她们弄进来,咱们就在这里用些。”
刘禹抱着她从床上坐起身,朝外面喊了一句,这时候他才有余瑕打量帐子里的情形,比昨天多了不少东西,显然是璟娘命人搬来的,趁着等吃食的这点时间,璟娘同他描述了一下这场大雨造成的灾害,以及他们所采取的各项应对措施。
由于还有近半数的百姓在等待建楼,这些人就成了这场大雨的直接受害者,对于璟娘而言,第一次面对数以百万计的灾民安置,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好在有足够的人帮助她,无论是州府还是舶司,都展示出了极强的应变能力,在大雨落下的第一时间里,就停了学堂的课,全力投入灾民的安置当中,当然,能够平稳地坚持下来,没有引起大的乱子,同她亲临各处,倾听百姓的呼声,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有着直接的关系。
“奴找当地的老人问过了,这样的大雨,至少还会持续好几天,目前百姓们只是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最让人担心的是,那么多人挤在一处,万一有个病痛,就会形成疫情,奴到时候应付不来,还好夫君回来了。”
能想到这一层,倒是让刘禹有些刮目相看,要知道她还不到十六岁,出阁之前见过的生人,只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看来灾难最为锻炼人,这话还真是说得不错。
不过再怎么坚强,也只是个小女孩,刘禹突然感到了一阵心疼,手上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力,许是被箍得有些紧,怀里的小人挣扎了一下,从他的手上探出头来。
“二哥儿那边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他想同你交待一声,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奴去唤他过来。”
“这么大雨,别折腾他了,有什么事,你直接拿主意亦可,若是不好决定,关于军事上的,可以去问问李十一,经济财计上的,张青云应该能想想法子。”
对此,刘禹只是略略提点了几句,他不想当什么圣人,什么事都插上一手,那样的话自己累不说,还影响了别人的积极性,其实异时空的建设,无论是对于他还是手下这些人来说,都是一个新鲜的命题,没有现成的结果可以参考,套一句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当然,如果能少走一点弯路,他也不会吝惜什么,从错误中学会教训,要比成功时得到的领悟更加透彻,因此,就算真的有什么损失,或是做错了,只要不是威胁到了根本,他并不太在意。
小妻子如此小心翼翼,就像他当初刚刚穿越过来,走一步恨不得看三步,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心态是从何而来。
权利总会伴随着责任,除非你能狠心到不顾一切,受过后世教育的刘禹自认做不到,严格来说还未成年的小妻子也是一样。
刘府里的规矩没有那么多,和刘禹在一块,璟娘总会选择性地遗忘所受到的那些传统教育,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交流着各自的趣事,都是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眼见吃食将尽,刘禹在考虑接下来,是做一些夫妻间喜闻乐见之事,还是将这个机会留到晚上,有些举棋不定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了很大喧哗声,紧接着一声爆喝响了起来。
“来者何人,速速止步。”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亲兵头子吴老四。
刘禹心里一惊,赶紧起身将妻子护在身后,拉着她的手,当先一步掀起帐帘,只见瓢泼般的大雨中,一片黑影正迅速朝这个帐子的方向接近,而吴老四和他手下的人,已经排成两列,拦在了前面,他本人站在最头里,手中紧紧握着刀柄,摆出了一付一言不合就要开杀的架式。
等到那片黑影靠近一些,刘禹回过头拍拍小妻子的手,安慰了一句:“都是百姓。”
从装束上看,来的的确都是百姓,带着他们的是一个军士,隔着几步远,就冲身后的百姓吼了一句:“就是他!”
一边说,一边指着吴老四:“他就是你们要找的吴都头。”
吴老四一脸的莫名奇妙,手上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那些百姓他根本就不认识。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个男子用手扯着块破布遮雨,另一只手在兜里揣着,募得冲过来,没等吴老四拨出刀,就将一个事物扔进了他的怀里,吓得他差点抖到地上,最终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在于,扔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两张热乎乎的炊饼。
“俺自家烤得,趁热吃。”男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吴老四愣在了当场,紧接着又一个百姓跑过来,将两个圆鼓鼓的东西放到他的手上,不用看,只一摸,他就知道这是两个鸡蛋,同样带着热气,只怕是刚刚才孵出来的。
“这这如何使得?”素来杀伐果断、从不迟疑的老军头,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似乎怀里抱着烫手的山芋般。
接下来的,同样的一幕连接进行了十多次,当最后一个百姓飞快地扔下东西,逃也似地跑远时,他的怀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其大部分都是吃食,多数还是熟食,指不定就是百姓自家桌子上的那一份,最夸张的是,竟然还有两条鲜活的河鱼,就这么在他的脚下扑腾。
“走吧。”刘禹拉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璟娘,打着她带来的一把油纸伞,走向自己的那辆跑车,经过吴老四的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进去帐子里,同弟兄们一块分了吃,本官同娘子就在左近转转,不必跟着来了。”
直到上了车子,璟娘还是一付不可思议的模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样的句子,她也许在书本上看到过,可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心里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因为那些百姓很明显是自发前来的。
“你是否在想,你为百姓所做的,远不止跳下河去那么简单,为什么他们从不报以这样的热情?”发动车子前,刘禹看着她的脸问道。
“非也,奴在想,为何前来感激的只有普通的百姓,而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家?”
那是因为,从心底里,你并没有瞧得起他们,这句话刘禹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启动了车子。
沿着河岸,车速快不起来,因为像这样自发前来的百姓,远不只刚才那一群,他们想要感激的,也不仅仅是吴老四一个,整条黎母水,守护着堤坝的数万将士,都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这是刘禹第一次在异时空,看到了后世的那种宣传画面,尽管他们很穷,还没能成长为他所需要的样子。
璟娘没有料错,大雨持续了整整五天,水位连续猛涨,堆在两岸堤坝上的沙袋越来越高,到后来已经阻止不了大水漫过河堤,市区的道路上开始大面积积水,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参与抗洪的军民也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黎母水的两岸组织起了数十万人严阵以待,以他为首的几个主官日夜不停地巡视,人人都在废寝忘食地工作者,已经忘了什么累。
到了第六天,天空的乌云终于散去,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重新将金色的光芒散向大地,尽管天空还飘着细雨,河里的水位还不曾降下去多少,河堤两岸依然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几个主官的脸上也都是如释重负、身心俱疲。
对此刘禹根本没兴趣参与他们的狂欢,只想搂着小妻子,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一百五十一章 等等
邓得遇睁开眼,看着灰色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他年近七十,睡眠本就轻省,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揭开身上的薄被,将它小心地摁紧,顺便帮边上的两个总角小孩,把露在外头的手脚盖上,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看着两张熟睡的小脸,慢慢将一件罩衣套进袖子里,然后用一根系带绑好。
这里是他的长子所分到的居室,大致相当于后世三十平米的室内面积,住下了整整七口人,长子长媳连同长孙长孙媳居于外室,里面这间主人卧室,则让给了他这个家族之长,他的老妻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亡故了。
卧室大约有十个平方左右,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木床,睡在上面的除了他本人,还有两个重孙儿,大的不过五岁,小的只有三岁,若是天气晴好,此时一早就该去了学堂,墙角堆着几个竹编的箱子,里头装着一家子唯一的财物,从静江一路逃过来,能带走的也就这么点事物。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窗棂的玻璃上,还贴着几幅窗花,出自长媳的巧手,那是一个来自于蜀中的贤淑娘子,家中与自己既是同乡,又是同僚,可惜自从蜀中不靖,一早就失去了联系,如今不知道生死,更不知道去向。
脚下是平整的水磨石地面,这是他的长子带着家中的男子,一点点用手工磨出来的,想当初第一次在采石场与家人团聚,看到儿子那双满是血泡的手,他还以为是给发配到什么苦刑之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曾经饱读诗书,不知庖厨,如今不但做得粗活,就连这楼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亲手搭就的,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悲哀?
乱世之中,能保得一条性命已经是奢望,还惶论其他?
邓得遇的视线在那些看似粗砺的红砖水泥上扫过,比起在静江的府第,大小来说还抵不过一个马厩,精致程度更是远远不如,可偏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安心。
连续多日的暴雨,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可屋子里连一滴水都没漏进来,这不是安心又是什么?而据他所知,这样的屋子,在整个琼州足有几十万间,在建和预定下的还有更多,让他的心中想起了一句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杜工部的名句,如此生动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也让他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归属感,不是做为大宋治下的广南西路转运使,而是一个普通的百姓。
与这种归属感同时生出的,便是强烈的挫败感,让他不住地反思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倒底是为了救民,还是害民?
带着这种茫然,邓得遇推开卧室的门,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对面分别是隔开的两个空间,一间稍大一点的厨房,里面没有人,灶台的位置放着一个铁皮筒子,上面放着一个陶瓷锅子,里面不知道烧得什么,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汽,墙角撂着一堆黑黑的炭团,就是琼州本地用来生火的那种蜂窝煤,一个要合半分,看似比柴火贵些,不过方便得很,烧起来连烟都非常小。
厨房里很干净,一排砖砌的台子做为案板,墙上挂着几把刀具,地上还有一口大缸,里面是用来盛水的,他从门口走过,推开一扇小门,这是一间小小的茅厕,顶上开了一个不大窗子,地上安着洁白的蹲具,里头放着一个小小的木桶,盛着洗衣做饭剩下来的水,比起之前用的那种,两块木板搭成的厕间,外面站几个婢女,随时帮他更衣,现在当然不可能了,一切都得自己来。
他还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便器,排泄之后,拿起木桶里的勺子,将里面冲洗干净,很快就变得洁白如新,这等器物,往日里只怕皇宫大内都不曾有,如今,却是琼州所有百姓的标配,刘子青,好大的手笔!
感慨归感慨,没有人不希望干净和整洁,连一个小小的厕所都能如此用心,他能想像脚下这个崭新的城市,该是何等的景象?
穿好衣衫打开门,邓得遇微微一愣,自家长媳低着头侍立在门口,一身布衣裙钗,谨手有礼。
“公公,妾做了些粥饭,可能用些?”
他‘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大郎呢?”
“同大哥儿、大哥儿娘子出去了,说是去州里看看,有没有活计可做,得闲不会回来。”
女子将他往堂屋里让,自己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便用盘子盛了一个瓷碗出来,外屋被一道帘子隔成了里外两部分,靠里的是长子长媳的床榻,长孙和孙媳只能在帘外打地铺,不过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当中摆了一张小方桌,地上铺着一个锦墩,等到邓得遇坐下,一碗粥饭、一碟菜肴便摆在了桌子上。
这把年纪了,他的食量并不大,拿起盘子里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双乌木筷子,就着那碟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熬得稀烂的粥饭,却见儿媳肃立在旁,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邓得遇慢慢地咀嚼着粥饭,问道。
“请公公恕罪,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女子犹豫着开了口。
“直说无妨。”
邓得遇放下碗,停下了手里的筷子,看了她一眼。
“楼中护使来过几回,言及州里征召女夫子,妾与大郎商议了几回,他只是不许,让妾在家中侍奉公公,可妾细细商量,不过去学堂里教些孩童识字,花费不多,总归有些家用可拿,倒不如去试试,也好让他们能轻省些。”女子不敢看他的表情,声音也越来越低。
邓得遇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原本家中就不丰,如今来到这琼州,屋子还是欠着官府的,家中一共就两个成年男子,因为自己的事,长子长孙都不能去学堂教书,又不能去府中任事,能干的也就是些粗活,负担可想而知。
当他还在采石场时,家中只怕没有这么窘迫,眼见长孙一家的房子还没有着落,这么大家子人,什么不得操心,这是逼得没法子了啊。
邓得遇的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羞愧,让女子抛头露面去养家糊口,难怪儿子会不许,可又能怎么办?不是艰难到了极处,儿媳怎么会同自己开这个口?
“公公息怒,儿知错了,只当妾是妄言,再不会提起。”女子见他一脸肃穆,又谨口不言,赶紧跪在了一旁。
“你去吧,大郎那里,老夫同他分说。”女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脸的惊喜。
邓得遇摆摆手,借着喝粥,掩饰了面上的黯然,等到放下碗,女子已经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他却彻底没了胃口,就这么呆呆坐在那里,直到房门被人敲响。
“邓公可在?”
没等他站起身,女子又跑了出来,将房门打开。
“两位是?”外面站着两个男子,一身仕子打扮,手里还提着雨伞。
“宜万,柏心,快进来。”邓得遇招呼了一声,女子让开路,将他们请进屋。
执掌一路提刑的钟道,和身后的知雷州虞应龙放下伞,冲着女子点点头,联袂走了进来,一齐向他恭身施了一礼。
“使君。”
“不用客气,请坐。”
三人围着小方桌坐下,女子进去沏了壶茶,为他们一一倒上。
“有劳。”钟道先谢过她,然后冲着邓得遇一拱手:“不曾想,使君如此清贫,府上的仆人呢?”
“卖了,如今哪还养得起下人。”邓得遇随意地说道,不要说他们,就连那些大户,只能将仆役或遣或卖,谁让这里只收工分,不要银钱呢。
这个话题有些不合时宜,让两个不速之客都有些默然,邓得遇倒是不甚在意,自从被放回来,还是首次有人来家中拜访,而且是一路同僚好友,让他欣喜不已,只不过看对方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多半不那么美好。
“你们想好了?打算去哪里。”既然他们不开口,邓得遇便自己提出来。
“还能去哪里?听闻朝廷已经下诏迁都广州,改广州为德祐府,圣人和官家不日即到,州中有许多人已经去了,下官同虞府君,想来问一问使君的意思。”钟道说出了来意。
这件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上回仇子真送来的诏书,里头隐隐提过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事实。
去广州么?他还真没这么想过,既然是迁都,多半会有大量官吏随行,在这里他们也许还排得上号,可在朝廷,一个绯袍小吏,又算得了什么?邓得遇拿着盖子,在茶杯里慢慢拂着,一时间没有答他们的话。
钟道心下有些诧异,都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同虞应龙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朝廷迁都广南,临安想必已经失陷了,元人到了哪里?你们可知。”
“使君的意思是”
“老夫没有什么意思,诏书上没有罢咱们的职,你我就还是一路守臣。”邓得遇摇摇头:“琼州也是广西治下。”
“再等等,不要急着做决定。”
两人不禁愕然,等什么?
邓得遇其实也不知道在这里,能等出一个什么结果,可他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年青得有些过份、说话行事更是毫不顾忌的路臣,倒底想干什么?
就在两人在想如何再劝劝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他们的述话,三人都是一惊,几乎同时站起来,邓得遇一把拉开房门,震天价的声响涌进了耳中,一道亮眼的霞光扑面而来。
琼州的天晴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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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的马暨没有想到,前一刻自己还在采石场中形同囚徒,下一刻就变成了州中最高军事长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都管,大营便交与你了,名册俱在军中司马之手,一应军需要务,可以去寻州中主官陈府君,或是胡通判。”
来人是抚帅的一名亲兵,他倒是认得,这一回送来的,是一整套文书,还有印信,那颗雕着虎钮的铜块,他非常熟悉,就是象征着路中兵权的兵马司都总管大印,为了这个,他不惜与前任路臣撕破脸,结果呢,两人现在成了难兄难弟,那些恩恩怨怨,仿佛像一阵风,早已吹散。
“请问。”来人正待要走,被他叫住了:“营中还有多少兵马?”
“五万有余,大多是新兵,成军不足三月,抚帅希望你能将他们的操练抓起来,或许还有它用。”来人朝他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马暨被这个数字惊得呆在了当场,连送一送这种事都给忘了,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空头总管,或许有些老弱残兵充充数,没曾想,抚帅竟然将过半的兵马交给了他,连个监军都没有派。
难道不担心自己会有异心么?
带着这份疑惑,他在家中一天都没有呆够,就带着行李去了琼山大营,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驮在马背后,当然不会有什么亲兵跟着。
除了那次送黄万石就医,还没有认真看过这座崭新的城市,借着这个机会,马暨驱马走在平整的公路上,不紧不慢地跟在大队的人流中间,从穿着上看得出,路上的行人全都是百姓,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担着扁担,有的拉着大车,也有空着手的,而无一例外的是。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就像照在身上的阳光,看着都暖洋洋,让他不由得暗自揣测,莫非是官府要派发什么救济?
不能怪他这么想,连续多日的暴雨,到现在路上还流着积水,许多百姓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已经建成的那些楼宇中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就这么躺下,他的家中便是这么一处楼子,过道上、楼梯间、甚至是顶棚,到处都挤满了逃难的百姓。
因为家中狭小,没办法让人挤进来,他只能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借出自家的炉子、煤火、粮食等等,这种事情算不得什么,几乎人人都会这么做,同身份地位无关,况且,以他的一身打扮,根本无人认得出,他就是曾经权倾整个广西路的一府都管。
眼下同样如此,借着与人攀谈的机会,他才弄明白,这些百姓是去做什么,又是为什么会兴奋异常。
官府扩大了招工,同时加快了居民楼的建设,得到入住资格的百姓,在亲眼见识了那种楼房的坚固和舒适之后,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的家而高兴呢?有了工做,就有了收入,有了收入才会有希望,这种希望,官府会尽全力为他们提供保护,比如在遇到这种天灾的时候。
这就是百姓们最渴望得到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沿途的所见所闻深深地感染了他,做为一个单纯的军人,他的脑中一直只有效命朝廷,保卫国土之类的概念,而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因为朝廷给出的那点军饷,而是为了自已的亲人不受伤害,能有一个安稳的居所,眼下不就是这样么?
等到出了琼山县、澄迈县等热点建设区,路上的人流就渐渐变得稀少起来,他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只是在经过英烈祠的时候,驻足了片刻,高耸入云的牌楼,有如皇陵般庄严的墓区,再一次洗刷了他的认知,没想到,当初在横山寨的话,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
一个低贱的军汉,也有刻石勒碑、被人祭奠的一刻!
“驾!”
马暨快马加鞭,用最快地速度疾驰而去,很快,绵延不绝的营寨就出现在视野中。
“吁!”
来到营门前,他翻身落马,将怀里的一封告身递给了守门的军士,当值的一个都头看了看上面的签押,双手将它递还回去。
“属下等恭迎都管入营。”
“传令全军指挥使以上将校,大帐点卯。”
走入大营的马暨,已经恢复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随着他的将令,整个大营一下子沸腾开去,隆隆的军鼓一阵接着一阵,宣告了营中新帅的到来。
让马暨重新掌军,刘禹的确没有担心过,现在都在控制之中,他相信以前者的心智,会知道该如何选择,毕竟朝廷的一纸诏书,已经将之前的一切都合法化,在大义这杆旗帜之下,除非马暨想去投元人,否则根本就不会做他想,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
让合适的人呆在合适的位置上,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所拥有的基本技能,他没有精力亲自去搞什么大学军训,制定好条例,吩咐下面的人去做,才是最有效率的手段。
况且,他自己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天色放晴之后,他连一个懒觉都没有补,便带着人来到了黎母水的上游,沿着之前已经勘测好的地段,组织人手开始了施工前的准备,这件事没有办法委托给别人,因为一切都是现学现用,遇到困难还得去后世找专家请教,为此,大量的熟悉工匠被调了过来,更多的作工者正在募集中,这就是为什么马暨会在路上看到那么多百姓的缘故。
“将2号图纸找出来。”刘禹站在一处山坡上,朝身后伸出手去。
“是这张么?”临时充任小蜜的听潮抱着一大撂图纸,在里头翻了翻,摸了一张出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这是第3号,那些个字符教过你好多遍了,怎么还是分不清?”刘禹看了一眼又递还给她:“2是3的上面一半不出头。”
“奴笨嘛。”听潮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将正确的图号找了出来。
刘禹一边对着图纸,一边看着实地,现在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却,河里的流速依然很急,关键在于它将原本一片浅滩给淹没了,施工的难度就变得大了许多,而且很容易失去位置。
规划中的水库区,充份利用了现有的地形,以山为基,只要将三面围上,再断水截流,就能形成一个极大的人工湖,只不过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相当于在半山之地,筑起一道城墙,必要的时候,自己这个异时空唯一的挖掘机手,还得要亲自上阵,因为涉及的土方量实在是太大了,好在这里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工不愁,他预备用人头堆,将这一大片区域细划到每一个人,用蚂蚁搬家的方法,一点一点地啃下来。
“记下,2号施工区,需要投入两万人工,先将那些树移走,不要直接砍断,最好是整体移植,让陈府君去安排大象,水库施工期间,一切供应优先保证,包括所有的大象和车马。”
“3号施工区,从山体加固开始,至少要筑到十步高,使用钢筋结扎整体浇筑法,把有经验的老工匠全都调过去,每人负责一段,就如同筑路一般,外围的清理,今天就可以开始了。”
听到他的吩咐,听潮用一根细细的铅笔,在纸上记下来,当记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么快?”
“时不我待啊,谁知道这雨季能给咱们多少时间?”
刘禹有些无奈地说道,他很明白听潮的担忧,眼下大雨刚停,山上的泥土还是泥泞一片,很多地方一踩上去就是一个水坑,这样的施工条件,难度可想而知。
“趁着土松,先移树吧。”
听潮将他的吩咐写成正式的指令,交与那些亲兵,自己依然抱着那些图纸站在他的身后,刘禹左看右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听潮,你说呢?”想不出来,他便转身去问小蜜。
听潮咬着嘴唇想了想,指了指天上:“没有灯。”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市区里的工地上,都有街灯照明,再不济也能牵上几盏大功率射灯,以保证夜间施工的需要,不过在这里,刘禹有些担心安全问题,整片工地很可能会同时涌进数万人,万一出现山体滑坡或是泥石流,就会酿成大灾难,只是被她这么一提醒,还真让他想到了什么。
“映红是不是快要临产了?”
听潮一愣,郎君的思维跳跃得太快了,她根本就没有跟上,这都哪跟哪啊?
“已经足月了,大雨之前,就住进了产房,有她婆婆照应着呢。”她以为郎君是关心下属。
“喔,那就用不上了,咱们府里,有没有胆子比较大一点,声音好听一些的?”
“旁的人奴不知道,舒云这妮子倒是胆子大,声音么,都差不多,好不好听得奴也说不好。”
“胆大就成,明日你叫她过来,郎君有事请她做。”刘禹见她一脸的不解,打趣道:“你不笨嘛,昨天郎君是不是喝醉了,可曾说过什么?”
昨天夜里?听潮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只是不说,让他更加好奇,一把将她拖过来,挨着耳朵说道:“小点声,说与郎君听。”
果然,她细如蚊呐地说了出来。
“郎君不住口地喊着一个名字,似乎叫‘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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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打劫
大雨过去后,琼州各地掀起了建设**,位于临高县的市舶司也是一派热闹景象,原本暂住于此的百姓纷纷离去,等到黄镛从二层自己的居处起身,只看到了叶应有带着一群护兵和叶府仆役在打扫一层的大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义之,怎得如此之早?”
听到他的招呼声,叶应有返身执手行了一礼:“同他们约好了,一俟天气晴朗,就要把事情定下来,立下契约、分派人手、组织船队都需时间,大军出发已经数日,我等也不能甘于人后啊。”
是个干事的样子,黄镛在心里暗自称许了一声,倘是他的属下,还未必能得到这句考语,人家可是公府嫡子、本地主官的妻弟,一世富贵衣食无忧,能把事情做到前头,亲理这等琐事,就足以自夸了。
“嗯。”不过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什么:“有什么需要本官出面的,直言无妨。”
同上回一样,黄镛下来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地上了楼,他是司中主官,不需要顶在第一线,安坐幕后等到有了什么纠纷,再出面来调停,这才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
当然,他并不认为,在叶应有的主持下,会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毕竟那些州中大户,能屈尊前来,给的就是叶府的面子,而不是他这个从三品侍郎。
在众人的合力下,那些被百姓落下的各色垃圾,很快就被清理一空,这种麻烦是少不了的,异时空的这个年代,能谨守秩序,不将那些玻璃弄碎,已经堪称大宋好市民了。
叶应有卓立于重新变得整洁的大厅之中,一脸的从容,不过内心还是有些焦急的,没想到这场暴雨会来得这么猛,持续时间又这么长,足足耽搁了六天之久,要知道大军已经出海半个月了,他们连个章程都没拿出来,万一断了粮,导致战事不顺,可就不是小事了。
这是他在琼州独立掌管的第一件公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丢人事小,自己以后还如何成事?难道真要在爹爹、长兄甚至是妹子的庇护下,做个无知的纨绔,混混噩噩地过一辈子?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结果。
就在暗暗的打气当中,他看到门口进来了一个身影,虽然有些诧异怎么会是这人,不过整个身体已经完成了转向,脚步不紧不慢地迎向对方,面上更是浮现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也不过于冷淡。
“阿里,你这个大鼻子,真是比狗还灵啊。”
“叶郎君。”阿里阿卜杜拉学着宋人的礼法,在两人离着半步左右的距离时,便停下了脚步,执手朝他一拱,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在我们的教义里,这是非常侮辱人的说法,不过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好吧,做生意就得这样,要是比狗还慢,如何赚得到钱?”
“哈哈。”叶应有爽朗地一笑,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得好,这就叫作‘无利不起早’。”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阿里会意接了一句,却并没有走到他的前头去,而是很有眼色地同他并排而行,更是赢得了叶应有的好感。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甚至连叶应有的蕃语都是此人教的,当然,他接近自己肯定怀着某种目地,叶应有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人家本来就是商人,求的就是利益,没有好处,谁会多看你一眼?
“说吧,你这只比鸟还早的家伙,又看上什么虫子了?”对于他们的行事习惯,叶应有也略知一二,知道不必太过客气,更不用掩掩藏藏,否则一天下来可能都说不到点子上,他哪有这个时间去应付。
“我的郎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实说,我们这一趟来,已经耽误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今年恐怕都很难回去,我的家人准会以为,他们的阿里在海上遇到了不测,甚至可能已经在准备瓜分我的财产,还有那些可怜的妻子。”
叶应有心里暗暗纳罕,连苦情牌都打出来了,这老鼻子所谋肯定不小,不过面上还是作出了一个沉痛的表情,安慰了他一句:“这可真是不幸的消息。”
“可不是,在琼州,我可能比大多数都来得要早,亲眼看到了他的变化,相信我,没有人比阿里更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创造一个奇迹,一个人类文明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无论是埃及法老的金字塔,还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甚至是我们阿拉伯人的巴格达,都无法相提并论。”
任是阿里舌灿莲花,在叶应有听来,都是一脸的懵逼,因为那些景象他连听都没有听过,当阿里发现对方只是礼貌性地微笑之后,顿时明白了这一点,话风一转。
“我听说,你们正在惩罚可恶的三佛齐人,请相信,我们对于他们同样厌恶,那些毫无开化的土著,就像是苍蝇一样贪得无厌,假如大宋掌握了那道海峡,最好能把市舶司开到那里去,这样,我们也能节省至少三成的海路,这是共同的利益,我的郎君。”
“所以呢?”叶应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们希望能出一把力。”阿里把来意说出,然后目光紧紧地盯着对方,似乎想要捕捉表情的每个变化,从中得出自己的判断。
可惜,叶应有一早就猜到了他的来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敏感地捕捉了对方话语的关键之词,就是这个“我们”,蕃人打算要插一脚,是看中了什么?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自从琼州开埠的消息落实之后,被扣留在各个港口的蕃船多达数百艘,最远就是阿里这种来自于大食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几乎见证了琼州的一点一滴变化,差不多过了快一年的时间。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大军已经出发了,胜利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至于会不会设司于异地,不是我能做主的事,你可是找错了人,我的朋友。”
“叶郎君,据我所知,你们的事情并没有不许别人知道,何必要对老朋友加以提防呢?”阿里毫不在乎他的推托之辞,如果事情好办,也就不需要他一大早跑来了。
叶应有晒然一笑,这么说,他哪里不明白,这些蕃人倒底看上了什么,按照之前的计划,需要那些大户为大军提供军粮供给,官府将为他们发放一定数量的配额,让他们得以购买府内那些不同寻常的事物,蕃人们肯定得到了消息,这才会推了此人前来打听虚实。
“实不相瞒,这次的计划,并不是市舶司所属,我们只是代为执行,而且,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你们是否负担得起,或许你要同你的朋友们商议一下,我也会去请示上司,让他们决定。”
“是黄侍郎吗?”阿里指着二层的方向一指:“我的朋友们没有问题,否则我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大宋需要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商量,甚至就连海上的商路,只要你们有需要,都可以拿出来共享。”
叶应有知道他的意思,这个年代,航海图几乎是用生命为代价绘制出来的,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之前,富于冒险精神的阿拉伯也就是大食海商,诸如阿里这样的人,就已经横渡整个印度洋,来同遥远的中土做生意了,而他们所掌握的航海图,一直受到严密的保护,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欧洲人要另僻犀境的原因。
东方,被称为黄金之地。
而在阿里看来,这个称呼已经远远不足以形容它的富有和文明了,同这样的国家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拿不出人家想要的东西,所以宋人才会对开埠一拖再拖。
“来人!”叶应有出人意料地叫来一个仆役:“去将大食、注辇等地的舆图取来。”
就在阿里的不解之中,那个仆役上了二层,从专属于他的一个房间抱了一堆卷轴,在二楼的挑台上朝下叫了一声:“郎君,只要一张么?”
“嗯,赶紧拿下来。”
仆役将其他的卷轴收好,拿着其中的一幅,“蹬蹬”地跑了下来,阿里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心痒难当,他很想搞清楚,宋人对于海上的航线,倒底有多少认知。
很快他就知道了,当那张标注着大食到大宋的地图被叶应有徐徐打开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那上面十分清晰地画出了自己的家乡,与他的所知分毫不差,而细致之处,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怎么可能!”阿里在心里哀嚎不已,他仔细地沿着海岸线一路看过来,已经没有了侥幸,因为那些被他们视为不传之秘的交通要处、补结路线甚至是风土人情,都被一一标注得清清楚楚,只要不是个蠢人,沿着这个方向很有可能完成整个航线。
到时候,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宋人商船,将大量的奇珍异宝运到各处,而他们这些阿拉伯人从此再也不需要同风浪搏斗,九死一生地挣扎在海路上,这会不会是一个利好?
阿里一张死人般的脸,根本看不到一点利好,而接下来叶应有的话,彻底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侥幸。
“你的家乡,如今是麦列克扎希尔拜伯尔斯苏丹的治下吧,听说他是一个奴隶?你们大食人还真是奇怪,连奴隶都可以做君主。”
这是不可能的,这些宋人,怎么会知道阿尤布王朝,伟大的萨拉丁所建立的国家,被那些曾经依附于他的奴隶领主给篡夺了?他们不是连阿拉伯人的组成都不知道,只会用什么黑衣、白衣、绿衣来区分吗?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连君主的名字都知道得一点不差。
好在琼州的所见所得,已经让他的神经足够粗大,无论怎么样不科学的事,都可以视为神迹,比如那些一到夜里就会发光的灯柱子,比如身处的这个水晶宫般的大厅,只是这种神迹要不要一次出现这么多?
万能的先知,请饶恕你的仆人吧。
阿里在心里默默祝祷了一下,开始正视现实,叶郎君不可能只是为了消遣他,就拿出这么富贵的航海图,事情多半还有可为。
“阿里,我的朋友,如同你我的交情一样,大宋与大食,没有利益冲突,相反,我们都在面临着一个共同的敌人,在这个基础上,我想我们应该会有合作的空间,你说对吗?”
叶应有笑得很灿烂,如同一个拿着棒棒糖,引诱小女孩的猥琐大叔,当然他比某人还是要帅上几分的。
“当然。”阿里的反应一点都不慢,立刻接上了他的话头:“蒙古人,是所有文明世界的公敌,他们的野蛮行径世人皆知,而我们阿拉伯和大宋都应该为阻止文明的沉沦出一份力。”
叶应有的笑容慢慢地淡了,如果只有这样的空话,他还不如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呢。
“我们愿意去购买粮食,用最低的价格提供给大军所用。”阿里赶紧献上自己的诚意,并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继续说道:“当然也希望得到与大宋商人相同的待遇,同时,如果贵方有意出使这条航线,沿途的打点,我们都可以负责,请相信一个朋友的真诚。”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条件了,航路既然没有了秘密,与其对抗,结下一个不可战胜的仇敌,还不如主动邀请对方参与进来,他们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逾数百年所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这可不是朝夕之间所能达成的。
除非,宋人打算用大军一路这么打过去。
叶应有再一次露出了笑容,这种忽悠得别人主动交出一切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我记得听你说过,大食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纯种马,对吗?”
阿里一下子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尼玛,要不要这么赤祼祼!
第一百五十四章 会战
“今日巳时初,由临高县市舶司港口出发的第一支补给船队,已经跨上了去往南洋的海面,他们将分别前往安南、占城、真腊等友好邻邦,收购远征大军所需的粮草军需,据称,在这支为数多达七百艘的船队中,来自于大食、注辇等异国的商船占了四成左右,由此可见,对于海外小国三佛齐所发动的惩戒战争,是一场得到广泛支持地正义之战,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最新得到的消息,琼山县第一百六十七号住宅小区的建设已经正式开始,它的建成,将为超过两千五百户、近一万百姓提供一个坚实的居所,为此,府衙要求建设过程一定要严格按照规划施工,杜绝一切偷工减料的行为,把责任落实到每一个人,特别要强调的是,这是为了你们自己的房子,请一定要用最大的热忱对待。”
“连接临高县和澄迈县的区间公路二号复线,于今日正式合龙,该路线的完成,为琼州大环线的实施,圆满地注入了新的活力,方便了百姓的出行,为更多的资源向边缘地区输送,提供了更为便捷的途径。”
“据府衙相关部门统计,截止到今日午时,从广东等地,自发渡海到来的百姓,已经突破了十万人,而仅仅今天半日的登记结果,就已经超过了昨日的全天,琼州,就像一盏璀璨的明灯,吸引着来自各方的人群,为共同建设这一方热土,添砖加瓦,相信我们的明天,会更好。”
“下面请听一首曲子,由关先生和他的乐伎社演奏的劳动者之歌。”
刘禹神色古怪地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如果不是眼前走过的一个个古人装束的百姓,身边站着一脸好奇的丫环,他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后世,开着电视,和老爸一块儿看新闻联播呢。
只是这声音,像极了五、六年代老电影里面的民党女播音员,那种又骚又嗲的声音,这就是听潮所说的,声音好听、胆子又大的好姐妹?当然,胆子还是挺大的,至少,播报得越来越顺畅,也没有出现太明显的打结、哆嗦之类的调调。
当然,这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感觉,眼前那些做工的百姓,却是一脸的兴奋,来这里做工,有工分可拿不说,还能听到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动人的声音,以及令人精神振奋的曲子,那激昂的鼓点、清咧的弦乐、欢快的调子,无不摧人奋进,就连挖泥挑担子,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在他的脚下,整个水库区的建设已经全面展开,三个施工区,一下子涌进了近十万劳力,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其中还有一万是琼山大营的驻军,这些军士都参与了前些日子的抗洪抢险,有一定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们所拥有的纪律,正是这种建设所需要的。
于是,这些军人就成为所有劳力的带领者,以他们为基础,组成了一万个小队,每队不过十来人,在这片广大的区域中,分片包干,各自划分出责任区,而他们当中的都头、指挥使乃至军都,就成为了各个片区的主事者,一直到这支队伍的最高主官,虎贲中军都指挥使娄定远。
绰号‘娄蛮子’的他,没能赶上远征南洋的活儿,其原因居然是抚帅亲自下令将他留下,这上哪儿说理去?没奈何,娄定远只能把火压回肚子里,看到自家都指一脸的阴沉,下面的几个军都自然都夹起了尾巴,老老实实地去督工,当然,由于抚帅就在当场,娄蛮子什么脸色都没用,难道他还敢当着抚帅的面发出来?
最后这股火就变成了动力,驱使着工地上的每个人,都使出了全力,否则听到的可不是什么好话。
“第二军,你们没吃早饭吗?慢得跟个猪一样,不对,早上吃饭的时候,某分明看到你们吃得比谁都多啊,怎么,都吃到脑子里去了?”
“你们第三军,以后出去不要说是咱们中军出来的,娄某丢不起这个人,干个活,跟个婆娘似的,不对,老子的婆娘都比你们干得快。”
听听,嘴多毒。
在他的不断驱使下,各军之间展开了不那么公开的比拼,干活的速度你争我夺,越来越快,这种良性的竞争正是刘禹希望看到的,因此他没有去阻止那个家伙的毒舌,反而还加上了一把火。
“好消息,由抚帅亲自主持的水库工程传来捷报,负责二号工区施工的第二军第三指挥第一都,在劳动竞赛中,取得了全区第一名的成绩,他们仅仅用时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一百七十步的土方量,受到了在场领导的高度表扬。”
“哇!”
听到广播里出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名字的那个都一下子沸腾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反过来又刺激了各个军的胃口,一个个都在暗暗加油,争取一举超过他们,也能让小娘子给报上一报,这可是全府播报,谁不想让父母乡亲听到自己的名字,说出去多有劲?
“春风吹,战鼓擂,劳动建设谁怕谁,水库工区又传来捷报,新出炉的挖掘记录由第三军第五指挥第二都获得,他们以微弱的差距,一举拿下全区土方量第一名,让我们大伙为他们表示祝贺。”
“黎母山下红旗飘,劳动人民志气高,不到一个时辰里,新的记录又被打破了,这一回的获胜者是谁呢?”广播里的小娘子还玩了一个吊人胃口,等到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才继续报告:“对了,就是刚才的发出声音,他们是”
“第一军第一指挥第一都!”她的声音与工地上的人一起喊出来,响彻了黎母水两岸。
听到这个结果,刘禹不由得哑然失笑,因为这个都,就是吴老四所带的那些亲兵,只是这些人全都挂在中军的名下,平时并不参与操练,属于他的直属卫队而已,想不到连这个家伙也忍不住跑去竞争了,可见这种刺激的有效性,没有哪个军士,愿意成为别人的衬托。
吴老四更是振臂高呼:“咱们是”
“天下第一都!”
近百名亲兵一齐大喊,而受他们领导的一千多民壮也跟着响应,将整个场面一下子推上了**。
站在高处的刘禹,感受着这种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同样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近十万人的大场面,到处都飘扬着红旗,从队、都、指挥到军、厢,所有的将旗就这么插在各自负责的工区上,宛如正在进行着一场大会战。
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父亲多次给自己提到过的,共和国曾经的一段历史,那种让人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的建设过程,能达到这个数量级的,可不就是打一场战争。
现在还处于挖掘阶段,相对来说,技术含量没那么高,要将整个库区的底部挖出来,而那些土方,将成为堤坝的建设材料,如果放在后世,只需要开进去几十辆工程车,连挖带运一条龙,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而在这里,人工就成了主力,他们也许没有后世那么效率,但充满了一种精神。
愚公移山,人定胜天!
除开占据库区主要面积的第二区,还有靠山那一段混凝土结构区的第一区和第三区,两个区的性质是一样的,不过分别在黎母水的两边,与二区不一样,这里正在进行的是搭架子和扎钢筋,上千名工匠在老师傅的带领下,将一截截的钢筋扎成一个立体的架子,紧紧地靠在山体上,最后浇筑成形时,将会成山体联成一块儿。
为此,上百头大象,为他们运来了大量的建筑材料,然后再将大量被挖掘出来的土方给运走,这么一来一回,整条通往工区的马路上,尽是大象和大车的身影,川流不息地形成了一道洪流。
“舒云不错,是个好苗子。”
刘禹拍拍听潮的手,赞了一句,这可不是敷衍她,虽然声音绵软了些,不过这个小妮子的自我发挥和临场能力,居然有了几分后世节目主持人的味道,知道怎么调动观众的情绪,这就显得难能可贵了,难怪她会被听潮第一个想到。
一直为姐妹提着心的听潮松了一口气,转而跟着兴奋起来,因为这种场面,是她根本无法想像的,而现在自己居然能参与其中,哪怕没有亲自下场,也感同身受。
广播声、号子声、欢呼声构成了这个地区的主色调,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不由得投入进去,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高挂在山体上的一幅巨型标语,在一块白色的布幅上,用红色的染料,写出了几个火红的大字,宛如下头的建设场面一般。
“用我们的双手,建设一个美好的家园。”
一个充满激情、催人奋进的时代,就在他的脚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宣传
除开这十余万建设者,还有上万名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后勤人员,这些人大都是妇人,其中有许多就是建设者们的家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应娘子是个例外,她的男人死在了大都城里,连个尸首都没有找到,在璟娘从京师启行的时候,她正好被邀到了金明家,于是便同金涂氏一块儿来到了这里,毕竟寡妇家家的,没有个依靠,在家也是被欺负的下场。
这一路就是千里万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到临安府的那一天,不过应娘子并不后悔,因为琼州不光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居处,更给了一份希望,亡夫的独子狗蛋按照强制教育法,已经在学堂里呆了数月,每一天都能学到好些生字,日后的前程,至少不会比他那个被评为烈士的爹要差吧。
而做为烈属,她们早早地就分到了一套房,偌大的屋子只住了母子两个,不知道羡煞了多少邻舍,这简直就连儿子将来成亲的屋子都给预备好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当然,光顶着一个烈属的头衔,是没有工分拿的,要想活得下去,还得作工挣路子,她并不想靠着金家的救济来过活,男人是战死的,该得恩恤一文不少,就连大内皇宫都进了一回,太皇太后亲自抚慰,可说是倍极哀荣,在她看来,金家并不欠着什么。
怀着这种心思,她在每日里将狗蛋送去学堂后,自己便去官府的招工处,打听有没有适合自己的事做,好在琼州是个新兴的城市,只要有把子力气,便不愁找不到活路,几个月下来,洗衣、做饭、打扫什么没做过,挣得工分,竟然不比一个壮年男子要差多少。
可谁能想到,这个从不挑食,什么活都肯干的黑瘦妇人,竟然是从七品武义郎、被朝廷追赠指挥使的遗孀?
眼下,她就在这工地上为下面的建设者们煮食,山林野地,十多万人要吃喝,当然不会用那种铁皮炉子,拾几块石头垒个土灶,去山林里捡些柴火一烧,比水缸还要大上许多的铁锅子里,喷香的米饭就焖成了形,再配上一勺子油亮的肉汤,在里头烫得烂熟的菜蔬,光是看看,就令人胃口大开。
应娘子手脚麻利地做着这一切,嘴里还在不停地回应着,那股爽利劲,真到被问起亡夫的事,才黯然失神。
“应娘子,可否说说,你们是如何认得的?”
如何认得?应娘子一愣,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大着胆子提着些吃食上她们家的门,自己介绍自己,憨直中透着腼腆,时不时地扫过后屋的门缝,与一对好奇、羞涩兼而有之的眼睛,碰上时的情景。
“俺是狗子,家住村东头,大名叫唤作应有成,是俺们指挥给起的,蒙他提拔,如今已经升了都头,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每月的粮钱,也有好几缗,原本是托了村里的张媒婆,可她要得太狠,俺一想左右都是你们家,不如买成吃食,请二老尝尝,都是临安城中的精细物,花了半缗呢。”
她还记得,自家爹娘,对这个自来熟的军汉,不知所措又颇有好感的模样,无他,本就是一个村的,隔着不过几幢屋子远,打从光屁股上树掏鸟、下河摸鱼那会子,就知根知底了,后来应家人口凋零,他跑去从了军,没曾想,过了许多年,没有死在外头,反而成了禁军的军官。
她还记得,送自己出门的那一天,这个军汉忙不迭地向爹娘保证,一定会待自己好,一辈子好!
她还记得,在应家的那间祖屋里,到处都是红通通的颜色,他,一身簇新的武弁服,头上簪着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黑黑的脸庞透着红光,眼睛亮得能看到心里,满嘴的酒气,手忙脚乱地挨向自己,那一刻的惊惶与甜蜜。
她还记得,婚后出门,他将自己带去指挥的家中,与数十个同僚吹牛,那股子志得意满,又十分欠揍的表情。
她还记得,每一次要上战场前,满不在乎安慰自己,却又拖着自己的手,那样的难舍难分。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离家,那些晦涩难懂的话语,其实早已经挑明了一切,可怜自己当时懵然不知,只顾着埋怨
直到噩耗传来,心里的那片天,突然塌了下来,说好的一辈子呢?
她什么都记得,而此时却是希望,什么都不记得,在泪水涌出眼眶的那一刻,应娘子背过身去,用衣襟擦了擦,转过头来,依然忙着自己的活。
“李娘子,你能不能放过我,还有一大堆儿事要忙呢,我们家那口子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要写他,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军士,运气不好,死在了外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苦挨,如此而已。”
赵月娥合上了记事本,她看到了这个女子眼里的不舍,以及心底的那份决绝,她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在一旁帮对方干活,对她的执着,应娘子有些无奈,不过多了一个帮手,做起事来的确是要快上一些。
跑到这里来,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赵月娥自己找来的差事,广播需要稿子,以她的身份,可以从机宜司拿最新的军情、政务通报,当然都是不涉及机密要务的,同时她还四下里到处去找事情来写,那些被舒云播出来的每一条消息,几乎都出自她的手,按照抚帅的要求,用得都是最平实的言语,让百姓们一听就能明白。
打听应娘子的事,完全就是一个偶然,她想要写一则关于烈士的稿子,无意中发现,这个人的身份十分特殊,既不属于机宜司,也不是虎贲军中人,而经历则可以称得上传奇,最后竟然战死在大都城里,如此抓人眼球的素材,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不得不说,自从离开了机宜司,她还是第一次找到了新的工作动力,一不小心,就成了这个时代的新闻先驱。
午时将近了,逾十万人的吃食,准备起来要费上许多功夫,能不能让这些干了大半天活的建设者们,及时吃到一顿可口的饭食,就连刘禹都在关心,为此还专门遣了听潮这个大管事前来督促,在一片很大的开阔地带,数百口大锅烧得饭香四溢,刚刚煮熟的米饭,被一只只大木桶盛满,然后交于前来取饭的军士之手,用工地上那种大车拖着,每一车上面都插着一面将旗,代表前来的是属于哪一个工区。
“哪一路?”
“第二军第五指挥第三都。”
每来一个,听潮就会在本子上记下,然后让后面的妇人,将吃食抬出来,汇总的工作留到最后完成,与她一样在记录的还有许多人,这其中就包括了前来帮助的赵月娥。
“哪一路?”
“听潮娘子,是咱们啊。”
听潮抬头一看,笑了笑:“你们今天做得不错,抚帅都赞赏有加。”
说完,在本子上记下了吴老四那个都的军号。
十万人,以都为单位,就是一千个单位的份量,上万名妇人,也差不多忙了大半天,才堪堪应付下来,等到所有人的吃食全都发放下去,还有一群特殊的人要侍候,那就是自家郎君。
按照刘禹的特别交待,不搞特殊化,因此他们的吃食与下面的建设者是一样的,同样用一个木桶给装了,应娘子亲自推着小车,同听潮一块儿送了过去,赵月娥拿着些饭筷跟在后头,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几分。
几个人推着小车,很快来到了一处高地,等在这里的,当然不只刘禹一个人,娄定远和他手下的几个厢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的关汉卿,甚至,赵月娥还看到了自己的夫君,那略微有些发胖的身材,隔得老远,抚帅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关夫子,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可要不要这么酸,你自己听听。”
刘禹拿着一张页,‘啪啪’地在手里摔打着,眼里带着笑,不过听潮很熟悉这种眼神,是那种挖苦加上嘲讽。
“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以捄之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还有这个,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
“这就是你做的劳动者之歌?去打听一下,哪个劳动者听得懂,这里唱了些什么?”
关汉卿少见地红了脸,嘴里分辨着:“这是诗经里的话,说得就是文王东迁,另僻其地,百姓奉其号召,开垦田地,建立屋舍,不正是应了琼州当下的景?”
“你不说,不要说他们,本官都听不明白,还以为是和尚念得超度经文呢。”对于自己的不学为术,某人毫不以为耻,反而厚颜有加,振振有辞地说道:“语言通俗一点,就像你作的那些戏文一样,让每一个百姓都听得懂,这才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应有的态度,不要搞什么阳春白雪,咱们就是下里巴人,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劳动者最光荣。”
他的话,赢得了包括李十一在内的所有人支持,势单力孤的关汉卿,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好在很快吃食就被送过来了,刘禹看到赵月娥跟在后面,朝着她一指。
“偌,那是李十一的娘子,她的稿子,就是之前你听到过的,如果不明白该怎么写,去向她请教,让她告诉你,该怎么写出大白话来。”
关汉卿一声不吭,艺术家也是有脾气的,一想到辛苦了半天好不容易弄出来的曲子,让人给贬得一文不名,他哪会有好脸色,如果不是对方位高权重,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不就是大白话么,这还要教?还是一个女子来教,当人家不知道,这种赤祼祼的羞辱?
“先吃饭吧。”
听潮及时招呼了一声,让一旁的娄定远等人松了一口气,抚帅拿那位关先生作阀,他们不知内情,一句话都插不上,气氛自然就很尴尬,好在吃饭这个事,将这一切都给化解了,刘禹接过听潮递来的一个碗,直接交到了关汉卿的手上。
“老关,还记得临安城里,某家娘子应承你过什么?”
关汉卿正在气头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听他这么一问,一边思索,一边顺手就接了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送到嘴边的时候,突然恍觉,这是对方的饭。
“说是在这琼州之地,有什么稀罕事物,现在某都看到了。”他并不以为意,来到这里的日子,几乎每天都会有新鲜事物,刷新着他的认知,对于人家当初忽悠自己时所许下的承诺,哪还记得起。
“非也。”刘禹出人意料地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他:“一早就该给你的,总是没记起,今日便一并拿去吧,某只有一个要求,早日将它排出来,让琼州的百姓一睹为快。”
看到封皮的上的那几个字,关汉卿不由得停下了筷子,等到翻开里面的内容,他连吃饭都忘了,此刻就连工地上的嘈杂、头顶上的广播都无法打扰他的,对此刘禹早有预料,因为那几个字合起来就是。
感天动地窦娥冤
关汉卿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入选了后世的中学课本,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本来应该在五年之后出现在他的UU小说,可是现在,他哪还有机会看得到元人治下的黑暗,为了不致于让名作被湮没,只能做出这种为穿越者不耻的行为了。
这本书上的署名,并非他刘某人,而是关汉卿自己。
略过专门看戏文的关汉卿,刘禹将目光投向了赵月娥,自从那回谈话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之中,被他这么一盯,赵月娥赶紧低下头,她连特务头子李十一都不怕,偏偏就是害怕这个看似和蔼的年青抚臣。
“李娘子,那几篇稿子,写得不错。”
赵月娥听到如此明目张胆的赞扬之语,愕然地抬起头:“都是照着你给出的格式,算不得什么。”
“这就很不错了,有些人,给他格式也不会。”刘禹意有所指地点了一句,伸手朝着水库工区一指:“这里迟早会结束,你有没有想过,将它延续下去?做成一种固定的形式。”
“抚帅是说”赵月娥猛然间抓到了什么。
“朝廷颁布下的邸报,你看过吧,大致上和它有几分相似,不过要更加全面一些,用词就照着广播稿的格式,尽量用大白话,尽量少用生僻字,争取让每个百姓都看得明白,可能做得到?”
一时间,赵月娥有些不敢相信,以至于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丈夫,直到李十一几不可察地同他点点头,这才明白,抚帅说得是真的。
自从退出了机宜司,她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件能让她兴奋不已的工作,而眼下,赵月娥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使劲地点点头。
“奴一定会做好。”
在信息时代到来之前,新闻媒体,特别是纸媒,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所谓‘舆论阵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让给敌人’,刘禹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宣传阵地,广播是其一,报纸是其二,决定将它交给赵月娥之前,他做了一个小小的测试,结果证明,这个女子有一定的新闻天赋。
不提她如何激动,关汉卿很快看完了整个小册子,却愣愣地坐在了那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如何?这便是某请先生到来琼州的目地,若是在北地,你纵然写出来,又敢唱给谁听?”
关汉卿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嘴里喃喃自语:“怎得如何熟悉,每一句词,都写到了某心坎里。”
“那是自然,因为这本就是先生所作,某只不过将其录下,印出来而已。”刘禹微笑着揭开了谜底。
“不可能,为何某一点印象都没有。”
“因为你是在醉后所作,前后数次,当然不记得了,不信你可问一下某的侍女。”
关汉卿茫然地看向听潮,后者肯定地点点头,刘禹这一点并没有说错,关汉卿好酒,经常会找些人来喝,喝醉以后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哪还想得起,只是再怎么糊涂,也很难让人相信,自己会弄出这么一出好戏,却毫无所知。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刘禹用北地腔轻轻地唱了起来,关汉卿连册子都不用翻,就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相比刘禹的二把刀,他唱出来的味道自然更胜一筹,一曲既罢,就连娄定远等几个粗军汉,都喝起了采,无他,这样的唱词,平辅直叙,浅显易懂,又直指人心,如何不赢得满堂采?
“如何?某不曾欺骗先生吧。”刘禹一边鼓掌,一边微笑着说道。
关汉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人家不可能为了骗他,去编出这么好一出戏,只是让他相信这是自己的作品,因为根本就不合逻辑,难道真是自己醉里所作?
吃过饭,这些人便都带着或是疑惑、或是欣喜的心情离开了,最后留下的李十一,这才轻声向他禀报。
“昨日开始,有十余位官员陆续离开了琼州,无一例外都坐船去往了广州,大部分没有带上家眷,不过奇怪的是,这几人还留在家中,不知道做何打算。”
刘禹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名单,毫不在意地揉作了一团,扔到了地上。
“随他们去罢,逆势者,都会被潮流碾碎,无需太过理会。”
顺着他的目光,李十一看到了重新开始的建设场面,他细细地体味着抚帅的话,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在抚帅的心里,这些人不过都是跳梁小丑,根本掀不起什么浪花,因为无论他们怎么挣扎,在这样的大潮当中,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琼州,是劳动者的天下,不再是他们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僚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