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宫禁
有宋一朝,宫禁之严,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清,这故然和官家有意展示亲民之举有关系,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政事堂位于禁中,南渡之前,那些史上留名的贤相就不只一次深夜敲开过宫墙的大门,官家若是成了年,还要衣冠肃整地从龙床上爬起来,若是只有太后柄政,就连稍许嫌隙都顾不得了,还惶论其他?
谢氏便是这样子挣扎着爬了起来,随侍的女官自知劝不住,言语之间已经带上了哽咽:“深宵春寒,圣人好歹多加件衣裳,太医再三叮嘱过了,不可再受凉了,万一有个好歹,奴等万死莫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叶少保归朝,老身这病就好了一大半,他七十有六,尚且不辞辛劳,连一个晚上都没歇,漏夜求见,可知事情紧要,你这厮,不好好侍侯更衣,只管饶舌做什么?”
对于叶梦鼎的回京,谢氏没有任何意外之喜,盖因从他们一行人渡过大江到达平江府的那一刻,就有快马沿途传信,等到了临安城,皇城司属下的耳目更是一刻不停地向宫里回报着行程,何时进的门,从哪里过,到了哪里,呆了多久,谢氏都一清二楚,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连一个晚上都没等,就径直入了宫。
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里不由得一动:“城中有事发生么?”
女官不防她突然问到这个,微微一怔:“半个时辰前,枢府属吏持诸相公签发的公文,出了余杭门。”
不能怪她记性太好,整个晚上就这么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那些尽职尽责的耳目们当然也不会放过,只是她认为这种事情还达不到惊动圣人安歇的地步,故此才压了下来。
谢氏默然不语地任宫中侍女为自己穿上大装,心中却在暗暗揣测叶梦鼎的入宫,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她只是个听政的妇人,真正的军国大事,往往是政事堂自行决定之后,才会送到她的面前,用上一次玺,而往往这时候,事情已成定局,等于就是知会她一声罢了。
既然是枢府属吏,必然和军务有关,如今军情如火、处处告急,保不准又是哪里丢了,谢氏叹了一口气,扶着女官的手臂站了起来。
“老东西,大晚上的都不安生,你不睡,人家也不睡吗?”
慈云殿上,被明晃晃的烛光照得透亮,宽大的帷幕后头,宫人内侍排得整整齐齐,离着却有十余步远,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避免私会之嫌,毕竟夜已经深了,宫里又尽是妇孺。
听到声音,原本端坐在锦垫上的叶梦鼎抬起头来,身着一袭及地朝服、头戴翟冠、手上柱着孤拐的谢氏被两个女宫扶持着,缓缓地走了进来。
“老臣无状,扰了圣人清休,罪莫大焉。”
他在垫子上伏下身去,谢氏使了个眼色,侍立一旁的黄内侍赶紧扶了一把。
“快八十的老臣,就别来这些虚礼了,去,给少保搬个墩子。”
等到黄内侍搬来一个圆圆的墩子,谢氏已经坐到了案前,为了便于说话,那个墩子便被放到了阶下,叶梦鼎心知此刻不是推脱的时候,再次谢过后坐了上去。
“赶了那么久的路,才刚到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天说吗?”
“臣只恐明日再说,就迟了。”
叶梦鼎在墩子上欠欠身答道,谢氏掌握他的行踪,他当然心知肚明,此时说起,隐含着一份关心在里头,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说吧,我听着呢。”谢氏神色不变,心里却在暗自忖测他究竟会说出什么来。
“明日大朝,臣会让人上表弹劾刘禹丢城弃地,不堪封壃之任,请求圣人调他回朝,另行叙用,还望圣人恩准。”
“啊!”
饶是谢氏心思百转,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也没有料到他深夜入宫的第一句话,就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自家女婿。
刘禹被人弹劾一事她早就知晓,政事堂之所以迟迟没有表态,一是因为之前的捷报,初到任地,就能退敌,虽然战绩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但是谁不知道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些相公还在为如何加赏头疼的时候,马上就来了一封劾章,若只是普通的表章倒也罢了,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地暑上了数十人的名号,无一例外全是本路主官,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形势不明之下,特别是当事人刘禹自己的态度不明,就连陈宜中都不好说话,焉知不是一个坑,等着人来跳?以此子过往的战绩,这样的猜测并不显得突兀,于是,表章就被人为地给忽略了,既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遗忘。
谢氏能想到的是,叶梦鼎很可能会为他求情,让他上书自辩什么的,只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真的得罪全路官僚,最多也就是换个别处任职罢了,毕竟前头的功绩在那儿摆着,可没曾想这位老泰山,一付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模样,上来就是论罪。
做为一个深宫妇人,谢氏于国事上可能有所欠缺,心眼却不缺,政斗和宫斗在某种程度上有其相通之处,因此,对于眼前这位老东西说出来的话,她本能地就用上了怀疑的态度。
“刘子青赴任广西,有三个月了吧。”
“差不离,除去路上所花去的时日,也就两个月左右。”
叶梦鼎点点头,实际时间可能还要长一些,不过大致上是没错的,毕竟无人知道,他根本用不着在路上走一个多月那么久。
“到任才两个月的功夫,就打退了元人的进攻,同时还能得罪全路的官吏,叶少保,你说说看,老身该相信哪一个?”难怪谢氏不相信,广西全境辖两府三军二十余州,两个月的时间哪怕什么也不干,都不可能处处走到,又怎么会得罪全州同僚?让人不得不猜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而叶梦鼎何等样人,他哪里听不出来,谢氏在这里耍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她把两件事人为地联系到了一块儿,如果说战绩是确实的,那么他因何会得罪同僚?其中是否有什么文章,便不言而喻了,不过这话圣人可以说,他却不敢接。
“刘禹年少轻狂,立下些许功绩,或许会得意忘形也是有的,官场上讲究的是和光同尘,他那个样子,仗着圣人的恩宠,胆大妄为,竟然连府治都弃了,老臣以为,不若召回朝中,严加管束,以免闹出更大的乱子,有违圣人爱重之心。”
这是以退为进?谢氏以为自己听懂了,虽然叶梦鼎话里话外全都是论罪的架式,可实际上,还是一个从轻发落的意思,刘禹的叙位已经到了从三品,入朝为官,至少也是个实职侍郎,在如今的局势下,丢城弃地真不是什么大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指望人人都与城偕亡,那不现实,那么问题来了,谢氏很想知道,把刘禹弄进朝中,他打算怎么个安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此子虽然自幼丧亲,遇见你这位老岳丈,还是有幸的,只是不知,回朝之后,他该当何任?”
“恩擢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叶梦鼎说完这句场面话,拱拱手:“先帝大行已一年有余,山陵安好?可命一重臣过问,老臣在此举荐一人。”
山陵使?谢氏一下子茫然了,要说这个差遣不重要?正如对方所言,非重臣才能担任,可要说它有多重要,却又不尽然,大多数时候,则是属于老臣的专利,要是叶梦鼎自请,那还差不多,可这话里分明就是为别人求。
“刘子青年方弱冠,恐怕不合适吧。”
“圣人明鉴,臣想举荐的是观文殿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浙西路臣、判临安府吴彦恺!”叶梦鼎正色答道。
谢氏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只老狐狸打算干什么,那她这么多年辉煌无比的宫斗生涯就算白过了。
以吴坚为山陵使祭扫先帝陵寝,是一项莫大的荣誉,而把刘禹调回京,让他出知临安府,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他曾有过大功,哪怕功过相抵不升不贬,坐上那个位子也没有疑义的。
可问题是,吴坚凭什么要给刘禹让位?谢氏狐疑地盯着叶梦鼎的脸,只看到了一脸的坦然,她很想问上一句,你们是私底下做了某种交易么,还是他欠你一个情要还?
“老臣斗胆,在此卖个关子,一切明日就会见分晓,出任山陵使,吴彦恺只有满心欢喜的。”
这个老东西,谢氏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句,她最烦人家说半截话,若是个普通臣子,哪怕如陈宜中那般位极人臣,也会毫不客气地质问回去,可是对上叶梦鼎那双老而弥坚的眼睛,不知怎地,本能地就选择了相信。
“夜深了,老臣叨扰圣人过久,不胜惶恐,乞请恕罪。”
这就打算告辞了,谢氏满腹疑问地将他送出大殿,出门的时候,叶梦鼎还不忘劝了一句:“外头风大,圣人留步吧,老臣走了。”
眼见着那个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阶下,谢氏转身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和两旁影影绰绰的宫人内侍,猛然省觉,叶梦鼎今天夜里所有的话,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六十八章 阳谋
“哼,避重就轻、以退为进,这只老狐狸!为了女婿,连脸面都不要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慈云殿上发生的事,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送到了陈宜中的案头,这下子让他彻底没了睡意。
两个不速之客当中,谢堂一早就走了,家铉翁多留了一会儿,恰恰在他打算告辞的时候,送来了新的消息,叶梦鼎居然深夜入宫,谈了约莫不到三刻钟,其每一句话,他说的圣人答的都一字不漏地抄录了下来。
“知临安府,知临安府”家铉翁嘴里念着上面的字,脑子里却在飞快地打着转,这个差遣就是他入政事堂之前所担任的,一点都不陌生。
天子脚下,权贵云集,这个官要说好做也好做,而且很容易出名,就像前朝的包拯那样,要说不好做,地面上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地方官的编制,偏生又居于京师,对于仕子来说,这个差遣最大的用途就是过度,像他本人一样直入政事堂,叶梦鼎为其婿所谋者,多半也有这一层用意在里头。
“吴彦恺与叶少保有旧么?”陈宜中有些诧异。
“未曾听闻。”
“那他为何会说吴彦恺会欣然接受?”
这同样是家铉翁不解的地方,他与叶府长子叶应及交好,对于其父只是听闻,事涉长辈,自然也不好谈及。
陈宜中没有听到答案,不见多少失望,在那些文字上沉吟了片刻,突然哑然失笑:“则堂,你说他知不知道,你此刻还在我的府上?”
“这不会吧。”
家铉翁抬起头,立刻挡住了大部分光亮,让陈宜中的眼前为之一暗。
对方身高八尺,用后世的量法就是超过了两米,无论真实情况怎样,比之陈宜中足足高去了一个头去,站在对方阴影里的他,心中也暗了下来。
“某敢肯定地说一句,他一定知道,否则就不会对圣人说那些话了。”
“陈相的意思是说,叶少保知道有人会打探到宫里的消息,而且知道这个人是陈相,也知道今晚某等会来陈府?”家铉翁一脸的不敢相信。
陈宜中站起身,走到了堂中,借此摆脱了对方的身材给予他的压迫感,望着堂外的重重黑幕,今晚的月亮不知道隐在了哪片云层当中,就连星光也黯淡无比,一派风雨将至的兆像。
有些话他无法明说,坐到了宰执这样的高位上,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有时候已经由不得你了,就像他自己,可以用暗杀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掌握着御营禁军的高级将领,却无法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叶梦鼎,哪怕对方已经不是宰相,因为他只要做出召集人手的举动,必然就会被对方查知,这就是一个宰相的能量,无论他是现任还是前任。
如此一来,思路就渐渐清晰了,叶梦鼎进宫绝不可能是为了一已之私打扰圣人的休息,无论是为刘禹开脱还是举荐吴坚,都不是他的本意,更与之前二人所猜测的相去甚远,因为这些对答里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迁都的事。
想到这里,陈宜中将写满字的纸条拿过来,从头到晚看了一遍,长叹了一口气:“好一个叶镇之,好一招借力打力。”
“陈相有何高见?”
“明日大朝会,找个相熟的言官,提请朝廷迁都吧,奏章今天晚上就要写好,此事就劳烦则堂辛苦一趟了。”
“就这样?”家铉翁毫无准备,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把人安排在前头,叶少保自然就知道了。”
陈宜中没有打算向他解释什么,对方不是他的属下,更不是他的人,可这件事只有他来做是最合适。
兴庆坊叶府,从宫里回来的叶梦鼎也将今天的见面情况,向等在府中的长子和女婿述说了一遍,就连主动弹劾的事情都一字不漏。
听完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于这些人精的弯弯绕,刘禹并不感兴趣,其实放那份颏章进京的本意,并不是为了今天加以利用,不过很显然,自家老泰山不是这么想的。
也许叶梦鼎会认为,这是某种自污之举,毕竟他跃起得太快,年纪又太轻,动不动地立下大功,让政事堂很为难,以他的家室,有自己站在后头,没有谁敢压下他的功绩,但是对于他的成长而言,是很不利的,这也许才是阖州官吏反对的主要原因,所谓树大招风,不外如是。
首先开口的还是叶应及,在他看来,事涉已身,刘禹不好说什么:“如此一来,妹婿不是要进京?”
刘禹不想入朝为官,是众所周知的事,眼下外放才不过数月,又要调回来,制度上首先就存在着障碍,地方官三年一任,是要看考绩的,上上者方可升迁或是调回京师,当然立下战功也算成绩。
“子青,你的意思呢?”叶梦鼎了解自家儿子资质,再要如何指点,到这个岁数也已经晚了,还不如留着精神,培养一下这个女婿,
“小婿愚钝,只知道岳丈此举,既不在小婿身上,也不在那位吴学士身上,多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究竟是何意?”叶应及更为不解了。
“以小婿做阀,逼某人表态,这上头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迁都,但字字都不离那个意思,圣人未必会明白,但某人一定知道。”
刘禹的话说得云山雾罩,叶应及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个某人是谁,叶梦鼎含笑不语,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筠用,你要问我是如何看出来的,其实我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之前过府,请岳丈入宫,就是为了此事,故此,某推断,这些事情一定与迁都有关。”
见他还在折磨自己,刘禹有些不忍心,很干脆地一摊手,将自己的思路合盘托出,叶应及固然张口结舌,叶梦鼎也是愕然相向,片刻之后,忍不住手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子,真真假假,已深得官场精髓,难怪陈与权,会如此忌惮。”
刘禹现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在那些阴谋论者的心目中,别人说的话,肯定不是真的,岂知他是真的不理解好不好?
“子青说得不错,借他的弹劾逼出迁都一事,就是看看陈相公接不接招?事情由他提出来,要比老夫管用,到时候,我等只需附议便是,否则光是理论,就不知道要费去多少时日,时间不等人啊。”叶梦鼎缓缓说出答案,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儿还是不明白,假如他不依从呢?”
“那子青就做一回这京师的父母官,让他陈与权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何乐而不为?”
“岳丈怎知此位一定会到小婿头上?”听到这里,连刘禹也起了一分好奇心。
“因为独松岭外,元人大军已至,除了你,还有谁能做这个城守,还有谁敢做这个城守?”叶梦鼎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手中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那就是谁都不知道,此刻本应该远在广西的刘禹,就在京师,这才是他设计的前题,否则就算是成了又有什么用。
刘禹这才恍然大悟,说穿了就是以势迫人,历史上元人破关,逼近临安城,朝堂上的官员几乎跑光了,就连陈宜中本人也不例外,到了那个时候,谁当宰相,谁当府尹,又有什么意义?
而这一切,他可以从史书上看到,可面前的这位老人,并没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完全就是凭着官场沉浮几十载的经验推断出来的,这份算计让他自愧不如,这份见识更是让他受益良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明日的大朝会,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叶梦鼎转向自己的儿子:“明日过后,你便带着你母亲走吧,为父稍后亦会离开。”
交待了家事,他再也不看儿子,而是盯住了刘禹的脸:“你跑这么远,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迁都,说吧还有什么打算?”
“小婿这点心思,瞒不过丈人。”刘禹坦然承认,他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件事来的,朝廷迁都也好不迁也罢,都影响不了他的计划,不过对着老丈人,他没打算瞒着:“朝廷一旦迁都,官家、圣人、各级官吏自然都要离城,而城中百姓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还记得在楚州时,小婿与丈人说过,元人拿不到心仪的果实,只怕就要屠城,因此不光是城中的百姓要走,整个临安府内都要疏散,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如此才可稍稍减缓元人追赶的速度。”
刘禹毫不讳言,这样的结果,不难想像,忽必烈现在极度缺粮,而他肯定会认为,敌人的都城中会有大量粮食,这些粮食不一定在府库中,也可能在百姓的家中,这样一来,下不下屠城令,已经由不得他了。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叶梦鼎何尝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刘禹默然无语,他跑上一趟,并不完全是为了那些搬不走的东西,阻止元人的暴行,也是其中之一。
第六十九章 叩关
独松岭,位于天目山余脉末端,离着临安城不到百里,快马只需两个时辰,步卒慢一些需一天多,快的话六、七个时辰也就够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京师之地,官道自然修得平整宽敞,出自宫中将作之手的上好革靴踏在上头,牛筋底子会发出一种轻微的形变,有点像是树叶飘落时那种声音,数万人一齐起落,这种声音就会显得整齐而富有节奏。
脚下这条官道就是一直到后世依然存在,已经被划做文物保护起来的宣杭古道,此刻,奔行在官道上的殿前司禁军已经足足跑了四个时辰,人困马乏不说,就连队形也慢慢开始松散起来。
队伍的一旁,身着一袭山文铠、端坐马上的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听着传入耳中的脚步声越来越散乱,心知这些成军不过数月的手下们已经到了极限,再逼下去也是无用,搞不好就会一拥而散。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休整,一刻钟之后出发。”他一沉声打出手势,指令立刻被人传了下去。
“停步,歇息一刻!”
“停步,歇息一刻!”
片刻之后,蜿蜒数里地,有如长蛇般的队伍慢慢停在了路边,趁着这短暂的时间,纳凉、放松、喝水、进食自不必说,而做为全军统帅的他,却没有一点食欲。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囊,也只是抿了一口,就全数喂给了马儿,一边喂,一边摸出一把炒豆放到手心里,让马儿咀嚼,感受着马舌头摩擦的粗砺感,眼睛望向了远处。
行军时看着还算齐整的队伍,一放松下来,便原形毕露了,苏刘义在心里同李庭芝的所部做了一个比较,要想达到建康时的那种水平,这些新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他们与前者一样,同是出自淮地,练起来倒是顺手一些。
昨日夜里他在禁军大营中接到城里的钧令时,已经过了亥时,而集合队伍做好出发准备,又费去不少时间,一路奔行坚持到现在,就连天都快要亮了,远处出现了一道高高低低的影子,让人恍觉目地就在眼前。
那道看似不高的山岭,就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想到这支成军不久的队伍,马上就要面临的强敌,苏刘义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独松关是连接江东路、建康府的门户,他回京之时就曾经过,对于那里的守备不陌生,要说人数并不算少了,就是兵员素质,也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麾下,可为什么心里就是不托底呢?
“殿帅,回来了!”亲兵朝着前方一指,苏刘义一下子就看到了官道尽头腾起的阵阵烟尘,下意识地抽回手,握紧了缰绳。
来骑的速度很快,上面正是被他预先派往独松关接洽的军使,来人在他前面几步远勒住马儿,等到停下来,刚好到了他的身边,就在马身上伏低,气喘不已地说道:“殿帅,他们他们出兵了!”
“什么!”苏刘义陡然一惊。
“据守兵们说,昨日一早,张参议便带着全军下了关口,前往湖州境内迎击元人,此后便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来人的声音压得很低,面色更是焦灼无比。
怎么办?苏刘义心潮起伏,之所以派出军使,并不是他有什么先知先觉,而是一道正常的手续,免得对方不明之下闹出什么误会,可是没有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独松关守兵约有三万人,貌似不少,可是相对于敌人来说,根本不够看的,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出关接战,一旦他们被击败,就凭自己这里的两万五千新兵,如何守得住偌大的山岭?想到这里,苏刘义冷汗都出来了,强自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子恐惧压了下去。
看着手下征询的目光,他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你即刻换马,赶回临安府,告知陈相,苏某将率麾下,誓死挡住元人,能挡多久,殊难预料,望朝堂诸公,早做打算。”
说罢,他翻身上马,神色凛然地发出指令:“一刻钟已到,全军疾行,目标独松岭,先到者,记功重赏,拖怠不至者,军法_论处。”
苏刘义是在赌,赌元人的动作没有他快,赌宋军还在支持,虽然明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可没有别的办法了,若是放任元人抢占关口,京师就会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连一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他就算退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湖州,顾名思义,因其位于太湖之侧而得名,历史之悠久可上溯到春秋时的吴楚争霸,靠着太湖流域的滋润,是两浙主要的粮产区之一,特别是宋代引进了占城稻之后,高产的水田给这里带来的就是富足,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些雇农。
其治下的安吉县,却位于江东、浙西两路的交界处,上接江东路的广德军,下邻京师临安府,其界线正是天目山余脉之上的独松岭,与湖州别处的平原地形不同,县境内三面环山,犹以出产山竹著称,而县城,就坐落在三山环抱的一处凹陷盆地当中。
一个全身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倒伏在地上,他身上还挂着半边甲胄,只看甲叶的造工就知道绝非普通货色,不过因为缺了另一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盖住了头脸,扎带连同头盔一块儿不知道飞哪去了。
实际上,浙西帅司参议、独松守将张濡是被一柄长兵从马上打下来的,当时就没了知觉,一直到让人捆住踢了几脚,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上的痛楚自不必说,而心里更是如同锥子扎过一般,血淋淋地疼。
就在他的眼前,离着不过一两步远,他的亲卫头子、那个世代都在张府侍候的家生子老仆倒在地上,手里执着长刀,身上好几处窟窿往外冒着血花,圆睁着双眼,嘴里似乎还在朝着他大喊:“快走!”
围绕在他周围的,是整整一个都的亲兵,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成一排,每个人的身上插着至少三支以上的箭矢,就连战死都一直保持着战斗阵型。
更远一些的泥地上,分布着三三两两的尸身,这是受到突袭之后,军阵被突破,元人衔尾追击所造成的后果,这些尸身一直延续到苕溪水附近,有多少人逃脱了追击,只有天知道。
在这个方圆不过百里的小小盆地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躯、燃烧的军旗、损毁的兵刃,死者当中既有红袄轻甲的大宋军士,也有黑甲白缨的元人步卒,最后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同历史上一样,张濡所部近三万宋军在湖州安吉县境苕溪水一侧,同元人大军遭遇,就连对手都是同一人。
“你便是独松关的守将?”
张濡感到头发被人一把扯住,将他的脸强行偏向了一边,发话的是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古人,铁甲外披着一领貂裘,说着一口很拗口的汉话,不过话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
他没有答话,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马头,笼头下的皮带上,系着一颗首级,随着马身左右摆动着,当它的正面摆过来时,张濡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因为那人分明就是他的副手、都统制冯骥!
军阵溃散的时候,两人分别带人冲向不同的方向,为的就是尽量逃出更多的人,可是很明显,他们没能跑过鞑子的军马,张濡无言地闭上了眼,一行浊泪夺眶而出,独松关完了,临安完了,大宋完了。
“狗日的蛮子,大帅问你话呢!”抓着他头发的元人军士狠狠踢了他一脚,张濡闷哼一声,仍是一言不发。
“行了,放开他。”
阿刺罕一声轻喝,那个军士有些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又在他的示意下拔出佩刀,割断了捆住张濡的绳子,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宋人将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实际上这一战赢得并不轻松,侵入湖州的元军步骑多达五万,原本的目标也不是他们,而是不远处的安吉县城,结果两军出人意料地在这个小小盆地相遇,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宋人设下了圈套,战斗从天没亮打到天色渐晚,而让宋军阵型崩溃的攻势,来自于他们的身后,一支从宁国府方向过来的探马赤军,他们的目标才是独松关。
前后夹击之下,宋军立时崩溃了,追击的活交给了阿刺罕亲领的骑军,好在战果不错,几个有着明显特征的宋人将领都没能逃脱。
当他从俘虏的口中得知这支军队是宋人在独松关的守军之后,马上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就是趁胜突袭独松关,一举突破宋人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没有哪个人能抵御住拿下敌国都城的巨大诱惑,对于阿刺罕来说,只有这样的功绩,才能消除去年那场大败所带来的屈辱,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宋人的守将都在他的手中,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老夫就是张濡,既然落入尔等之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不怕死,也不顾他们的性命么?”
阿刺罕举起马鞭一指,张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心中顿时升出一股凉意,一片空地上,围坐着一群被捆住手脚的宋人军士,粗粗一看就知道足有数千人之多,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不从,这些军士将会和自己一样,成为鞑子的刀下之鬼。
“他们已经告诉我了实情,你带来了守军中的大部,留在关里的人数不会多,就算你不做,也挡不住我的大军,现在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愿不愿意,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张濡知道他说得是实情,神色颓然:“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留在关里的人还有多少?”
“不足三千。”
阿刺罕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是真的不肯投降,怎么也能挡上一时半刻,他并不想像建康城下打一场攻城战,否则哪会同他费上这么多口舌。
“你只要让他们打开关门,我保证此战既往不究,还会向大汗请功,如何?”
张濡木讷地点点头,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留在关里的全都是些老弱病残,根本挡不住元人的攻击,如果冯骥能带着人逃回去,还有一丝指望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循着宣杭故道,元人的前锋押着重新被捆住手脚的张濡间道而行,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林间更是漆黑一片,不得已,他们只能打起了火把,当前面那道黑黝黝的关道现出一道影子时,张濡的一颗心已经沉到了海底,看样子援军没有到,守军决计撑不了一个时辰。
“去叫门。”后头的元人将他推了一把,在几个军士的押送下,他们来到了关门外。
“上头是哪个指挥?老夫张濡。”
一连叫了数声,关墙上才有了动静,几支松明火把瞬间被人点燃,将不大的墙头照得透亮,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出现在火光中的并不是留下来的老弱残兵,而是一个明光闪耀、甲胄及身的大汉!
“本官苏刘义,忝居殿前都指挥使一职,关下那人,可是张参议?”
一时间,张濡如纶天音,如果不是身后的元人推了一把,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夫便是张濡,丧师辱国、有负圣恩,元人大军就在身后,苏殿帅,凡叩关者,皆敌也,万万不可开门,放鞑子入内,京师便交与你了!切切,切切”
发觉情况不对的元人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将他拖了回去,张濡奋尽全身气力喊出了最后一句,便被一脚踢倒在地。
“老匹夫,误我大事,来人!”跟着上来的阿刺罕看得一清二楚,被人欺骗的感觉让他羞恼交加,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磔了他。”
很快,几个军士牵着马,将张濡的手脚分别绑在马背后,然后各自跑向不同的方向,就在宋人守军的眼皮子底下,催马扬鞭,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关墙之上,苏刘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牙齿被他咬得“嘎嘎”作响,更糟糕的是,元人的暴行,让那些跑了六个多时辰的新兵心有余悸,眼瞅着士气低落下来。
他一把拔出佩刀,雪亮的刀光在火光的照映下,匹练般地闪过每个人的眼睛:“我等,乃是大宋禁军,要么死在关墙之上,要么死在马蹄之下,身为男儿,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你们说是不是?”
“是!”和应声如松涛般响彻山岭,他的佩刀一斩而下。
“击鼓,备战!”
第七十章 人手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而又难熬的,哪怕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地,充当一个旁观者的刘禹,也出现了少有的失眠,因为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两浙之地是大宋的精华地区,并非仅仅指的财富,在这两路里,集中了绝大多数的士绅,就以政事堂为例,两个丞相陈宜中、留梦炎全都是浙人,枢府的谢堂是台州人,朱禩孙算是半个,六部堂官也差不多,更不用说太皇太后了,这就意味着朝政几乎掌握在两浙人士的手中,从而也使得这里变成缙绅云集的富贵之地。
就连他刘禹本人,自己是常州人氏,媳妇是台州人,也属于这个权力圈以内,正因为如此,要让他们放弃这片精华之地,难度可想而知。从这个时代一直到后世,江浙一带都是整个华夏的财赋重地,在忽必烈的计划中,只有夺取了它,才能算是功德圆满,至于灭亡大宋,不过是顺手而为的事。历史上也是如此,伯颜在宋室出降之后,立刻带着主力返回了大都,而将追剿小朝廷的活,都扔给了张弘范等人。
因此,刘禹才会推动_迁都之议,避免历史上元人只用了区区几十万人就逼降了宋室,不得不说南宋亡得那么快,与临安的早早出降有着很大的关系,连赵家人自己都不要江山了,谁还愿意陪着他们去死。可让人感叹的就在这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元人拿着谢氏和小皇帝的书信劝降,都遭到了多次拒绝,他们所忠心,应当不是一家一姓,而是心里的那份坚持。
一大早就起来的刘禹,内心担扰的并不是即将到来的大朝会,他相信自家老丈人的谋划,一切都很快会水落石出,而他所担心的,就是独松关还能撑上多久?刚刚走出自己的居处,一眼就看了对面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筠用,起得如此之早,是要去候朝么?”
“去监里应个卯,朝会就不去了。”叶应及穿好衣衫,见他眼角发红,以为是担心朝议之事,安慰了一句:“父亲已经安排妥当,子青大可安坐家中,静候佳音便是。”
难怪没有看到他的老岳丈,南渡之后,像这样的朝会开得次数远不如之前那么频繁,在京的官员缺席的情况更是比比皆是,就像叶应及,一个正六品的军器监,没有特殊的情况,基本上不会去参与,上一次如果不是事涉刘禹本人,他也是不会去的。
虽然此时的朝会还比较人性化,不像后世的明清三更天就要爬起来去宫门外候着,可叶梦鼎已经七十多岁了,昨天又休息得不算好,这么早起来,为的还是自己的事,刘禹心中只有感激的。
“既然无甚事,你是一监之正,应不应卯的,想必也不打紧吧,不如陪某坐坐。”
叶应及虽然是个技术宅,但并不代表他笨,刘禹不可能大清早地没事找他就是为了闲聊,既然开了这个口,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做,他点点头,与后者一块儿来到了后堂。
叶府中人,大部分都随着他娘子去了琼州,留下来的只有一些仆役,府中唯一的女眷就是那位新夫人,此刻堂上没有什么侍候的人,端茶倒水都得他们自己来,好在两人都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倒也不以为忤。
“筠用,实不相瞒,昨日岳丈问某,来此地还有何事,某答曰,为府中百姓,为免他们遭到鞑子的毒手,可是要如何让他们甘心离开,还需费些心思,故此,某在想,你可否晚走些日子,助某一臂之力?”
“可这样一来,家母也走不成了,让她一人上路,父亲与某都不会答应。”叶应及面上有些为难,事情是父亲吩咐下来的,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违抗。
“那就都晚上几天,到时候一起走。”刘禹当然明白他的顾虑,拍拍胸脯:“岳丈那里某来说。”
“好吧,你打算如何做?”
“某需要人,叶府家丁有百余人吧,你掌着军器监,监中可有合用的人手?”刘禹的野心很大,需要的人自然很多,一百多个是远远不够的,这才是他找上叶应及的原因。
“那就要看你做什么了,监下面有几个作坊,里头的工匠加起来,约有千人左右,够了么?”叶应及原以为这么多人手,怎么也应该够了,可是没想到,刘禹还是摇摇头。
“多多益善,这些工匠都是技术型人才,务必要一个不漏地全都看住,筠用,你要想法子说动他们,连家眷一块儿迁到琼州去,若是说不动,哪怕用强也行。”
“某尽量试试吧,那你能否告诉某,要这么多人,究竟有何用途?”
“要让城中的百姓动起来,劝是劝不动的,得有一个让他们不得不离城的理由。”其实刘禹的头脑中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多找些人手,也是为了不时之需,毕竟这是一座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上千人撒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僻如说呢?”
“城中失火。”
叶应及被他说得一愣,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笑话,不由得怔住了,要说古时候,人们最怕的东西,火灾可能会排进前三里,特别是在一座人口密集的城池当中,到处都是木制建筑,一旦失火,就是蔓延之势,经常一烧就是整个坊,而坊与坊之间相隔的,就是宽达丈余的防火沟,同时也是水车的取水地。
“某只是举个例子,并非真的要在城中纵火,一旦迁都之议通过,官家、圣人离城,权贵、官吏们自不必说,跟着他们的富户、士绅就能占到大半,留下来的都是没什么家业的破落户,到时候命人沿街宣示,多多晓以利害,哪怕是去乡下暂避,也比留下来面对鞑子的屠刀强吧?”
“可这么多人,要往何处避?”叶应及仿佛这会才明白,他是在玩真的。
“浙东吧,圣人的车驾必然是循运河而走,百姓们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的,也能四下里躲躲,只要离了城镇,元人也是无可奈何。”刘禹叹了口气:“这件事,没有人会去做,若是你我再不管,这临安城,必将变成一座鬼冢,冤魂处处。”
叶应及被他说得一个哆嗦,一想到真的发生了,那种惨状就让人不寒而栗,自己这位妹婿尽管说话有些神叨叨,可是每言必中,已经快成大宋第一神棍了,连他父亲都深信不疑,他自然也不敢轻视。
“老孟掌着兵部,他那里只怕还有些人手,这种事情,让军士和衙役出面,比家丁匠人要强,一会儿我就去将他找来,你说得对,咱们能救一个是一个,为求个心安,也为子孙积点福。”
说服了叶应及,刘禹相信孟之缙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是救民,只要让他们安全撤出,事情就还有可为,在到来之前,对于一切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今一步步地走到这里,反而变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叶应及走后,刘禹一直呆在前院,既无法到处走动,又不好出府去,因为他是外臣,无事不得擅离任地,京师到处都是耳目,他的形象又早已深入人心,难保不会为人发觉,不得已只能无聊地等着。
这一等就到了下午,眼见着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叶梦鼎才在儿子的搀扶下,从肩舆里下来,一看他的神色,刘禹就知道事情只怕是不怎么顺利。
“你的处罚定了,严旨斥责、罚俸半年。”回到堂上,刚一落座,连朝服都没有脱,叶梦鼎就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当然这是个好消息,意味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朝廷不会再追究了,要不是老岳丈提起,刘禹都没能想起来,他还是这个时空的高级公务员,本应该拿着一份丰厚的俸禄,年薪过千万才对。可实际上,打一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拿过朝廷一文钱,上一个半年,因为私自卖粮那事儿,就被罚过一回了,再加上这一回,等于穿越以来,全都在白打工。
既然这件事情顺利解决,自己又不用上京任职,那么也就意味着,之前岳丈与陈宜中私下里达成的默契,已经在实施了,自己的事情没有出问题,那么问题肯定就出在别的方面,联想到史书上的记载,刘禹一下子就明白了。
“可是陈相公等人上疏迁都,圣人不愿?”
“正是,为了此事,满朝文武苦劝了一天,圣人不知怎的,就是不松口。”叶梦鼎说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从史书上看来的,这话刘禹也只能在心里说说,嘴里却是另一套说辞:“于是你们就商议,明日再进宫去劝说?”
叶梦鼎点点头:“陈与权自行担下此事,老夫只怕未能如愿。”
一想到今日的朝议,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万万没有想到,就连陈宜中都搞定了,反对的人居然会是太皇太后。
“此事,除了小婿,无人劝得动圣人。”刘禹不得不再次扮一回神棍,他信心十足地说道:“事不宜迟,请丈人写下贴子,小婿这就进宫一趟。”
“你?”叶梦鼎愣了半晌,才想到了一个理由:“就算要去,也该是白天,夜里出入禁中,终是不好。”
“非是某心急,独松关等不起了,大宋等不起了,临安城的百姓等不起了,圣驾明日一早必须出城,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第七十一章 高山
独松军溃,一正一副两个守将全部殉国的消息,是在朝会的当口送到枢府的,好在苏刘义及时赶到,才堪堪稳住了形势,可元人有备而来,攻城器械样样不缺,纵然因为山地崎岖施展不便,可独松三关加一块儿,足有几里长,凭着他新招的那两千五千人,能坚持多久,还真不好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此,叶梦鼎还是决定冒一次险,用他自己乘坐的肩舆,亲手书写了帖子,将蒙住头脸的刘禹一路载进了宫,只不过当拿着帖子又返回来的高内侍,一脸苦样地回复时,他才知道了内情。
“少保,对不住,圣人有言,今日她谁也不见,咱家也没有法子,你还是回去吧。”
显然这位胖胖的黄内侍,是将舆中之人当作叶梦鼎了,刘禹更不二话,掀开帘子,取下头罩,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笑着说道:“老黄,圣人倒底怎么了?”
“你是刘”黄内侍猝不及防之下,像是见了鬼一般。
“是什么是,如假包换,你说圣人见了某,会不会喜出望外?”
黄内侍拍拍心口,苦着脸答道:“如何会是你?大晚上的吓死个人了。”
“不瞒你说,今天的大朝会,圣人着实给气着了,方才谢同知来求见,都给骂将出去,咱家在这慈云殿侍候了多少年,还从来没有见到圣人如此生气,你只怕也不成,听说今天的旨意,就有贬斥你的,依咱家看,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
这其实也是刘禹不解的地方,史书上语焉不详,只说群臣在陈宜中的带领下请求迁都,谢氏死活不干,第二天陈宜中单独入宫,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她又给说动了,结果等到宫里一切都打包好了,陈宜中自己又怂了,谢氏一怒之下说什么也不走了,才会被元人一锅烩,这段迷一样的历史,眼下就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刘禹就不相信,自己会做不到?
现在的问题,不是劝不劝得动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见面,谢氏摆明了谁都不见,他刘禹何德何能可以例外。
“大铛,你我也算相交,刘某从未求过你什么吧,今日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某进到殿中?刘某保证此事绝不会牵连到大铛身上。”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今天?明天不行吗,睡一夜,兴许圣人就不恼了。”
“祸在眉睫,明天就迟了,事关临安百万生灵,还请大铛通融一二。”
这个要求让黄内侍很是为难,可是听到刘禹的话,又分外诚恳,让他心里不由得信了几分,想了想,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圣人此刻还没有安歇,一会儿会召宫中供奉前来奏琴,或许你可以扮做琴童,只是这身材似乎高了些。”
“无妨,某弓着身子便是。刘禹毫不在意,进都进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什么方式不打紧。”
“唉,为你这事,咱家少不得要吃瓜落,只盼你嘴下积德,莫要恶了圣人,让咱家落下杀头的罪过。”
“大铛恩义,刘某铭记五内,过后必有报答。”
人家平白无故担上责任,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刘禹感激拱拱手,既然议定,黄内侍即刻返身回去,让他在原地等消息,没过一会儿,人就跑了回来。
“快,随咱家走。”
刘禹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路小跑,进了一间偏殿,里面黑黑地只点了两个烛台。
就是这里,赶紧把衣服换上,合不合身的也顾不得了,一会儿供奉到来,你只管听他吩咐,抱着琴跟在后头便是,招呼咱家已经同他打过了。
说罢,他将一套内侍的圆领服递与他,再三叮嘱了几句,便退出了殿外,刘禹赶紧将衣服换好,刚刚准备停当,正打算去拿台子上的琴,便听身后一阵环钗佩响,暖暖的熏香扑鼻而来。
“快些,拿上琴,跟在我后头,不要抬头,也不要东张西望。”听声音是个女子,尽管是催促的口气,都显得十分柔媚。
已经伸手将那架古琴拿在怀中的刘禹,忙不迭地转身应了一声:“我记下了”
然后便傻在了那里,而刚刚进来的那位供奉,突然看到他的面相,同样目瞪口呆,就连朱唇微张的尴尬都忘了遮掩。
此刻,就连偏殿内不怎么明亮的烛火,都无法隐去刘禹眼中的惊艳,一袭水绿色的宫装下,是一张薄施粉黛的精致面容,略带惊异的美眸如同春水般灵动,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着,再配上那个呆呆的表情,别有一番妩媚风情。
然而这并不是他傻掉的原因,宫里头女人多,长得美的自然不会少,就算面前这位属于少见的轻熟女,刘禹也自信能做到好色而不淫,坐怀那多半是要乱的,可这位宫装丽人,他分明认识。
穿越以来,不知道是阴差阳错呢还是流年不利,刘禹碰上的全都是未成年少女,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建康城中的那位顾大家,人家本来就长得不错,自然会在他心里留下些许印象,虽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可猛然间碰上了,又岂会认不出来。
“顾”
“刘”
也就愣了一会儿,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开口,然后又同时收住了口,这么一来,两人都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黄都知托我时,只说是叶府中人,我真是蠢,当时就该想到,若非是你,谁敢这么做?”
“我也应该想到,能在圣人面前侍候的供奉,应当就是你惜惜。”
乍逢故人,刘禹不自觉得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丝毫不顾男女有别,不过顾惜惜显然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诧异。
“你知晓我在宫中?”
“当然,数月之前,就在这慈云殿上,刘某还未曾多谢惜惜的那首壮行曲。”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听得出来。”顾惜惜宛尔一笑,那有如小儿女般的欣喜,再次让某人看呆了眼。
被他灼热的目光直射着,顾惜惜终于感到了一丝羞涩,她能看出那里头有掩饰不住的欣赏,这便足够了。
“糟了。”还是她先反应过来:“圣人还在等着,咱们得赶紧进去。”
如同商量好的那样,刘禹抱着那柄长长的古琴,低着头跟在她后面,一路上还不忘打听。
“圣人今天怎么了?”
“病了,自年初就有了征兆,断断续续拖了数月之久,心情本就不好,又碰上国事多艰,一急之下便越发恼怒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禹突然明白了,谢氏的种种表现,其实就是一个原因,她病了,病得还不轻,又遇到了朝臣的欺骗,一时间就拗了性子,老小孩老小孩就是这么个理,有了这个认知,刘禹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也多少心里有了些底。
果不其然,慈云殿大殿上空无一人,刘禹跟着她一直进到内室,就在连接前后两殿的中间位置,是一个不大的琴室,平日里一般的朝议,她都会坐在这里弹上一曲,今日虽不是朝会,谢氏想听了,自然也在这里弹,而其本人则在后面的寝宫休息。
两边都挂着帘子,刘禹同她进去之后,只能像随侍的琴童一样跪坐在一旁,好在这么一来,如果不是凑得太近,一般是看不出什么的。
他又不是真的琴童,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干什么了,顾惜惜自然不会为难他,简单调好了弦,将一些香粉放入台前的铜炉中,慢慢地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暖暖的香气,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同时,只听得“噌”得一声,已经戴好了护甲的顾惜惜开始了弹奏,琴音如流水泄地,让刘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一如在建康中,两人独处一室那样。
大约十来分钟的样子,一只曲子就到了尾声,顾惜惜刚刚收完音,就听到从内室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倒是有许久没有听你弹这首曲子了,怎么今日想起来?”
“正是许久未弹,唯恐手生,借此机会,请圣人品鉴,可有不妥之处?”
一边说,她一边扫过坐在一旁的刘禹,对方的表情一如记忆里的那个样子,明明听得想睡觉,还要强自撑着,如果不是心里有事,一早就该打鼾入梦了吧,想到这里,她不由地会心一笑,让近在咫尺的刘禹顿时清醒了过来。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今日这一曲,倒是少有破绽,可见你是用了心的,不过你弹给老身听,再好又有什么用,那头呆牛要是知情识趣,又怎会闻曲而眠?”
顾惜惜没料到谢氏会说得这么直白,一时间羞红了脸,呆头鹅似的刘禹再是不解音律,基本的知识还是有的,再看对面这位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事情扯到自己身上了。
看着眼前美人垂首、不胜娇羞的曼妙风情,刘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凑过去轻轻问了一声:“这头呆牛,指的是在下么?”
第七十二章 流水
长这么大,顾惜惜何曾被人这么近距离调戏过,一张粉脸红得直似滴出水来,恨不能将头埋进衣衫里,若是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才好,偏生此刻内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孩子,老身就知道你今日有心事,是听到他被下旨申斥了吧,告诉你,那不是处罚,而是保护。昨日他老泰山进来时,老身听得有些不对味,明贬实褒、避重就轻,等到今日朝会上,就连陈宜中都没有使绊子,好嘛,几个人合在一块儿算计,就单单瞒着老身,迁都?老身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言罢她叹了口气:“如今想想,刘禹那孩子虽然莽撞了些,性子也直,心地倒是不错,对老身从不欺瞒,本事也是有的,只可惜太过年青,这一任外放,还不知道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还沉浸在心意被人当面叫破,羞不自胜中的顾惜惜没有听懂谢氏后面的话,可是刘禹却听懂了,不但听懂,还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本以为是谢氏病中闹别扭,使小性子才会拖着不迁都,目地是等着陈宜中等人来哄,可是没想到,事情居然是岳丈的锅。
也许是叶梦鼎太过自信,完全没有考虑到谢氏的感受,竟然利用了谢氏的信任,与陈宜中隔空作了一个交易,由此引起的后果就是,谢氏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猫腻,从而产生了反感,这是很自然的事,没有哪个最高权力拥有者,会不在意让手下耍得团团转,哪怕她是个女人。
其实坏就坏在她是个女人,久居深宫,什么治国方略、帝王心术是没有的,而其他该有的小聪明都不缺,碰上这种事,一下子就钻了牛角尖,怎么办,如果不能立刻消除她的误解,明天陈宜中来了也不会有用,形势搞不好要比历史上还要坏,
不能再等了,刘禹略略权衡了一下,立时有了决定,这个时候的谢氏,不但是君,还是一个陷入自身思维当中的君,有如一头没有逻辑可言的老虎,绝不能再让她自言自语下去,否则便会不可收拾。
他把心一横,从台子上站起来,快步绕过琴台,一手掀起了帘子,等到顾惜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后殿,就在殿门口撩起前襟拜伏下去。
“罪臣刘禹冒昧来见,乞请恕罪”
“你!”
“来人!”
“有刺客!”
他的突然出现,在后殿引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数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了起来,几个女官本能地挡在前面,把还没有歇息的谢氏拦在了身后,很快刘禹的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影挨着他伏到了地上。
“圣人容禀,人是奴带来的,与他人无关。”
谢氏的眼神在二人的身上扫过,可能是因为病中的原因,声音有些沙哑:“当真是你把人带来,骗过了宫中的内侍,藏在这里打探消息的?”
刘禹用眼睛的余光发现,边上的那身影颤动了一下,顾惜惜抑制住内心的不安,用尽量平和的声音回答道:“人的确是奴带来的,可并没有欺瞒圣人的意思”
“将一个男子带入后宫,不声不响,这也叫没有欺瞒,顾君悦,谁给你的胆子,是这个男子吗?”
谢氏的声音不算高亢,可字字都如刀子戳在她的心上,入宫这么久,上面的这位一直都是和颜悦色,待她如亲族长辈一般,猛然间这么一变脸,执掌天下的那股威势便自然而然地压了过来,刘禹倒还没有什么感觉,顾惜惜的身子已经微微颤抖个不停。
“不是他”她的辩解还没有出口,就被刘禹抢了先。
“都是臣的过错。”既然不能善了,他也不再想遮掩什么,反正他是个文臣,再怎么着也不会有杀头的罪,因为不管他本人还是后头的老狐狸叶梦鼎,都不是谢氏能轻动的,既然这样,索性连害怕都无需装了,就这么一拱手,抬起了头。
“与这位娘子无关,臣是拿着岳丈的拜帖入的宫,圣人托辞不见,无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正好碰上这位娘子奉召入殿,臣就出其不意地胁持了她,扮做侍从混了进来,为的只是见上圣人一面,别无他意,还请圣人明察。”
“胁持?顾君悦,他说他用了强,是这样吗?”谢氏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伏首于地的顾惜惜。
顾惜惜强撑着身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容,对上那束冷冷的目光,嘴唇嚅动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奴他没”
“你要想清楚了,劫持宫人、意图不轨,是个什么罪名?交通外臣、秽乱宫帷,又是个什么罪名?”谢氏眼神凌厉至极,语速又急又快,言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顾惜惜一下子就懵了,根本听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圣人!”刘禹眼看她快要支持不住,昂首挺身而出,接过了话柄:“臣与她素不相识,交通什么的,恕难从命,今日这一切都是臣所为,她毫不知情,就别再为难她了。”
“好,不找她,那就找你。”谢氏从善如流,看着他冷冷一笑:“再给你一次机会,刘子青,你当真不认识她么?”
“臣刘禹谨奏,臣在这宫里不认识任何人,更未曾识得一位叫做顾君悦的女子!”听到他的答话,顾惜惜茫然无措,心里头更是五味杂陈,明知道那是为了自己在开脱,可总觉得不是滋味。
此时的内室,外殿门口,就在他们二人的身后,高内侍带着几个黄门叉手而立,随时准备听命行事,刘禹的辩解声掷地有声,让他那颗跳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很明显对方是准备要一力承担了,可结果如何,还得看那位太皇太后的意思,让他不由得为里面的年青人捏了一把汗。
“你打量着,叶镇之在兴庆坊站着,你又是从三品的路臣,老身就动你不得是吧?先不说你是如何擅离任地、潜回京师的,就冲你一个外臣,未经传唤擅闯禁宫,老身就能命人将你格杀当场,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你那老丈人叶梦鼎不行,陈宜中也不行,可听清了?”
“臣知罪,但凭圣人处置。”听到这些话,刘禹总算松了一口气,很显然这里头的每字每句,谢氏都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要把那天叶梦鼎的话,都还回去,不过他恰逢其会,做了这个出头鸟而已,报复心重的女人招不得啊。
许是看他服了软,谢氏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她挥了挥手:“将此人带到外殿,听候发落。”
黄内侍听得分明,心里也是一松,如果是带到殿外,那就是真的要处置,而带到外殿,明显是要见他啊,一个男性外臣,当然不能在这内殿相见了,他朝后一呶嘴,几个黄门立刻上前,押着刘禹走了出去。
等到男人们都离开,殿内只剩了她的心腹,谢氏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股冷咧,看着依然保持着一个跪伏姿式的顾惜惜,摇摇头走到了她的身边。
“吓到了?”
突然间听到如平日里一样的温言细语,顾惜惜茫然地抬起头,她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让谢氏心疼不已。
“你平日里也是个聪明的,怎得遇到他就丢了魂,不过也好,如此反应方显得真切。”命人将顾惜惜扶起来,见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笑着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还不明白?不如此,焉知他心里有没有你,痴儿。”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负数,顾惜惜是关心情切,根本就没想到,谢氏不过是试试他们玩儿,不过这其中真真假假,究竟各占几分,就只有本人心里才知道了。
与叶梦鼎来见的那晚不一样,当谢氏换好装束走到外殿时,整个殿内只有刘禹一个人站在那里,殿门口打开着,重重帷幕中一个人影都没有,谢氏被心腹女官搀扶着,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老身还以为,今晚前来求见的,会是陈宜中或是你那好岳丈,没曾想,他们明明想得要死,却偏偏只推了个谢堂前来碰钉子,也只有你小子,才会想出那样的法子,可这么做有多凶险,你想过没有?”谢氏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音量也不太高。
她果然是有病在身,只怕还不轻,历史上,这场病一直持续到元人打进来,奉上降表,她还因为要养病,推迟了前赴大都的日程,因此,刘禹在想,她后来不愿意再迁都,这病估计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已经多少有了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在里头了。
刘禹暗自叹了口气,此刻谢氏的语气,又让他想起了之前的那几回觐见,很难相信方才差一点就要发作的情形:“臣也怕,可没有办法,臣不来这一趟,百万生灵就没了活路,就算圣人真要怪罪,也顾不得了。”
“此话怎讲?”谢氏一愣。
“圣人也知道,臣是个不会讲话的,直来直去,学不会那些弯弯绕。”刘禹知道她现在最烦的就是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干脆先挑明了说:“臣是从任地回来的,丢了路治,被同僚弹劾,对不起圣人的爱重,但臣并不后悔,因为,路内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妥当。”
“可是这临安府呢?臣走的时候是何样,如今还是何等模样,殊不知元人已经逼近了独松岭,兵锋直达镇江府、安吉州等处,离着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了。”
“所以,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劝老身迁都的?”
“不瞒圣人,臣的确有此意,但臣与他们不一样。”刘禹摇摇头:“臣不是宰辅,眼里没有江山社稷,只有看得见的东西,比如这宫里的人。”
“说下去。”谢氏的示意让他放心不少,看起来,她的抵触情绪并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
“这宫中除了内侍,没有一个成年男子,臣想请问圣人,一旦元人破城,宫里的这些女子,像顾娘子那样的颜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刘禹的话一出口,扶着谢氏的那位女官,就感觉到圣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很明显,对方的话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这样的话,陈宜中等人是决计讲不出的,也只有这个年青人,才会如此大胆。
“靖康二年,发生了什么,臣不想再提,也说不出口,今年是德祐二年,臣不想看到,一百五十年前的惨祸,又一次上演,那将会是臣等的失职,百死莫恕。”
这就是刘禹的办法,他没有从大义的角度去说些什么,只是挑选了一个女人最为在意的东西,那就是名节,也唯有这个,才能在不引起谢氏反感的情况下,让她认真地考虑迁都的问题。
“当真只有迁都一途了么?”谢氏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何尝不知道,那一年发生过什么?
“还记得臣临上任时,在这里与圣人话别,曾经说过,臣先走一步,为圣人僻好住所,虽然没能如愿去往广东,可臣在广西,就会让鞑子不得寸进,圣人到了广州,一定会高枕无忧。”
“老身还记得你说过,有你在,元人就攻不下临安城?”谢氏被他一提醒,顿时想到了那天说过的话。
“臣的确说过,若是再给臣一个月的时间,这话依然有效,可是现在御营禁军全数调往了独松关,偌大的临安城,除了禁中的班直,连一兵一卒都没有,臣不是神仙,不能靠空口白话退敌,因此,唯有迁都一途。”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决定还得谢氏来做,因为拖着病体,步履已经有几分蹒跚的她,慢慢地柱着孤拐走向大殿门口,刘禹很自然地接过另一边,与那位女官一左一右,扶着她站到檐下的台阶上,殿外,就是临安城。
整个宫禁都建于凤凰山上,地势本就高出许多,再加之筑殿之时加的那几重台阶,又人为地拔高了好些,因此,他们所站的即便不是城内的最高点,也足够俯瞰城下的万家灯火了。
“老身不到二十就进了宫,自封后便一直住在此殿,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看着百姓家的灯火,羡慕他们的安逸快乐,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上一看,如今,只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刘禹心头一松,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了?他赶紧趁热打铁:“瞧圣人说得,临安城也是人建的,咱们大宋只要百姓还在,总有一天能再建起一个来,臣敢保证,只会比现在的更美。”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谢氏拍拍他的手背,让刘禹立时感到了一阵凉意:“你能不能告诉老身,为什么,大宋富有四海,带甲百万,都挡不住元人呢?”
“臣说的话可能不中听”
“中听的话,也不会让你来说了。”
刘禹有些不明白她是兴之所致,还是有感而发,这个名义上的大宋统治者,骨子里不过就是一个深宫妇人,群臣让她看到的,都是她可以看到的,等到发现情况不对,人也跑光了,兵临城下了,这是她的可悲,也是大宋的可悲。
可君就是君,刘禹不想因为一两句错话,再一次葬送了大好局面,于是这一次回复就慢了些,在心里斟酌了良久,谢氏没有催他,反而是另一头的那位心腹女官,用眼神盯了他好几下。
“其实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元人上下一心,亲领者是他们的君主,将士焉得不用命,反观我朝呢,路、府、州、县,各行其事,看上去我大宋有百万之兵,可全都分散在各地,朝廷下诏勤王,有来的有不来的,来的只是少数,不来的等到元人的大军压境,任何一处都无法与其单独对抗,焉有不败之理?”
为了便于她理解,刘禹用了一个最为通俗的理由,不讲政治,不讲朝局,不讲财政等等,只说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谢氏一下子就听懂了。
“那为何你能常常获胜?”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所以说臣鲁莽,一到任就得罪了全路的同僚。”刘禹自失地一笑:“还记得臣临走前,向你讨要的专征之权,就是为了统一号令,将全路的兵马集合一处,那些州府没了兵权,哪能不忌恨臣?”
“若是”
谢氏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一下子又给收住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刘禹一清二楚,若是集全国之兵,或许能与元人一战?这是不可能的,大宋坑爹的制度,文官节制武将是其一,文官之间相互牵制是其二,不让一方独大,连一路之内都无法做到一统,又何谈全国。
再说了,就算能集结一支大军,谁来统领?只能是丞相一级,此时的宰辅们都是一个什么德性?连获罪的贾似道都不如,所以说宋朝的败亡,是注定的事,谢氏只怕也想到这一层,当然说不出口。
“臣蒙圣人恩擢,骤居高位,就连姻缘都是托了圣人的福,心下只有感激的,所以方才圣人说臣从不欺瞒,才会让臣惭愧无状,主动现身,实是不想误了圣人拳拳之心,可那位娘子,她真是无辜的,还望圣人开恩。”
谢氏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刘禹坦然地与她对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兹事体大,宫规森严,有些事不只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们以后做事情,也要想想后果,不要一味地莽撞,老身能护得你一时,还能护得一世?”
“圣人教训得是,臣有欠考虑,罪莫大焉。”
“夜深了,你赶紧出宫去吧,替老身带句话给那个老东西,自作聪明者,早晚被聪明所误。”临了临了,倒底还是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刘禹放开手,朝她深深一揖。
“臣记下了,夜深露重,圣人也回吧,明日返家时,畅游运河之上,观两岸春光,牧笛轻奏、垂柳随风,必然心旷神怡,不药而愈矣。”
一时间,谢氏被他描述的美景深深倾倒了,家乡有多少年没回过了?好像离开这临安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不过更让她感动的是,此子居然还惦记着她的病体,看着那个年青而挺拔的背影,她忍不住出言道。
“刘禹,你方才说你的亲事,是托老身的福,老身这会子再想想,倒是有些后悔了。”
谢氏的话让他一怔,有些不明白其中之义,可是他不明白,坐在客间琴台上的顾惜惜却听懂了,粉靥之间红霞飞起,一双美目波光粼动,思绪更是不知飘向了何方。
第七十三章 应对
“聪明反被聪明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叶梦鼎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喟叹道:“圣人说得没错,老夫这是自作聪明,险些误了大事,老了老了,有些时候还不如你等看得清,子青,要记得今日的教训,引以为戒。”
“这样也没干系?”
听完刘禹的复述,被叶应及请到叶府来的孟之缙惊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大男人,未经传召,擅闯圣人的居所,不但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连个口头警告都没有,一时间他都想问一句,你丫真姓刘?不会是谢吧。
“圣人爱重,刘某愧不敢当。”一头雾水的刘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
倒是叶梦鼎拈着花白的胡子在堂上踱了几步,略有所思地问了他一句:“你说那供奉是姓顾?”
“是的,建康城中,小婿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尚不知晓她出自宫中,只当是秦淮河边一个优伶,这次相见,确是深感意外。”刘禹毫不避讳地说道,当时同在一城的孟之缙点点头,而叶应及则皱了皱眉头,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叶梦鼎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那就没错了,‘一条青溪水,两岸台州人’,临海顾氏,是圣人的外祖家。”
难怪,刘禹这才省觉,谢氏的话语中看似严厉,实则都是在维护自己,同时也是在维护这位亲族,既然是这样,那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处罚了,出宫之前他是真的为顾惜惜捏着一把汗,害怕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人家。
“老夫在朝中时,尚未听闻有顾氏女入宫,想必是咸淳六年之后的事,如此说来,这位供奉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能不沾惹,今后还是不要沾惹的好。”
叶梦鼎说得云山雾罩,又没有解释的意思,刘禹只能唯唯应下,在他看来,人家作为岳丈,肯定会站在自家女儿的立场上,告诫他也是应有之义。
“此事虽了,麻烦却才刚刚开始,疏散城中的百姓,立刻就要进行,圣驾明日最好就出城,走得越早,给咱们留出的时间就越多,只希望其中不要再有什么变数?”刘禹将孟之缙找来,为的是增加人手,而不是来听八卦的。
“圣人都准了,还能有什么变数?”孟之缙很是奇怪。
“朝中做主的,可不光是圣人。”
“你是说陈相公?他不是同意迁都吗。”
“他答应迁都,可没答应马上就走。”这件事情是个谜案,没有人知道陈宜中当时是怎么想的,哪怕刘禹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也不可能直接去问,不过有叶梦鼎在这里,倒是可以帮着分析一下。
在刘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叶梦鼎就已经开动了脑筋,陈宜中妥协得很快,也没有讨价还价,这本身就存在着疑点,等到刘禹的事情成了定局,不再会有入朝的机会,他还会不会遵守,就难以预料了。因此,虽然陈宜中答应了第二日进宫去劝说,叶梦鼎并没有将希望全都放在他身上,所以才促成了刘禹的一行。
“人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对于陈宜中他们而言,现在或许还没有到最后的关头。”
刘禹说完,与老岳丈对视了一个眼神,虽然对方的眼睛里古井无波,但是他相信叶梦鼎一定能想得到。
“陈与权意欲如何,暂且不论,你有何打算?”
“圣人松了口,我等还须趁热打铁,明日请岳丈再入宫一趟,不要催促迁都的事,只聊乡野趣闻,稳住了宫里,不生出变故,别的事情才好进行。”
叶梦鼎摇摇头:“若只是你说的用处,老夫去不合适,圣人只怕见都不会见,反而不好,这样吧,让筠用的母亲进宫,就以谢恩的名义,她口舌伶俐,应当能与圣人聊得来。”
刘禹的眼睛一亮,的确,他的那位新晋岳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理由充份,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其次她们都是女人,新夫人是从侍妾的位子上升起来的,察言观色侍候人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了,哪怕就是看在璟娘的份上,谢氏也不会为难她的生母。
“老夫来猜一下,接下来,你是否要说动在京官员和各部衙门,他们只要做出一个搬迁的动作,哪怕什么都没开始,等风声传到圣人的耳中,也会促使她跟着动起来?”
刘禹微微颌首:“宫里一动起来,又能反过来促使朝堂各部?只要造成既成事实,陈与权不认也得认,毕竟他为相日时尚浅,还达不到贾平章的那种高度。”
孟之缙接着说道:“宫里、朝堂都要走了,城中的官宦人家哪里坐得住,他们一动,跟在后头的缙绅富户便少不了。等到有钱人都跑了,良家子和普通百姓,就会心生恐惧,这时候,官府再出面安抚,将他们分别疏散,走与不走,便没有选择了,好一招打草惊蛇。”
“好一招釜底抽薪。”
叶梦鼎也饶有兴致地附和了一句,某人现在脸皮已经练得相当厚了,普通的恭维哪里打动得了他,闻言不过略一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元人还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忽必烈既然有意临安府,就不会在独松关下耗上太久,一旦攻关不利,他定会徇别路突破。”
“你是说安吉州?”
孟之缙掌着兵部职方司,对于两浙的地形自然不陌生,独松岭下就是湖州境内,也就是他嘴里的安吉州,宝庆年间降了级,不过习惯上还是称湖州的多一些。
“知安吉州赵良淳是赵子直曾孙,素有才具,元人入境的消息,他也传回了京师,且已经紧闭四门,看情形应当不会出降,或许能为京师争取到几天。”
“那咱们就以三天为限,从明天开始,一个时辰都不能耽误。”对于叶梦鼎的判断,刘禹深以为然,一般来说,只要守将没有出逃或是投降的打算,再差的城池,守上三天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之所以定得这么死,是因为他对独松关没有把握。
苏刘义只有两万五千人,几乎全都是新兵,元人肯定倍于此数,从昨天算起,他只要前者在那里撑上五天,这就是最低标准了。
“就三天,明日里老夫会去拜访一些旧属,六部诸监诸院应该会有效果,孟贤侄,兵部各司就交与你了,筠用,家则堂那里,你去,他是副相,陈与权也节制不了,有他在,政事堂就不会全然毫无动作,而政事堂的风声,是圣人最为看重的。”
“至于你,子青”叶梦鼎说到这时,故意停顿下来,只拿眼瞅着他。
“小婿明白,明日,某去谢府,谢升道的跟前,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
谢堂是枢府同知,在最近另一个主官朱祀孙消极怠工之后,几乎可以说一言而决,刘禹相信,让他做做样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清河坊陈宅,陈宜中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白天的朝会,他根本就没想到谢氏会拒绝,因此原本想好的后招就失去了作用。
而更让他警觉的是,叶梦鼎居然还藏着后手,如果他对前天的信号毫无所动,今天的朝会上,就一定会中了那老狐狸的计,本以为刘禹此刻应该在数千里之外的广西,没曾想他居然就在临安城中!
可笑自己自恃耳目众多,又有人日夜盯着叶府,结果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打探出来,好险哪,如果他真的跟在叶梦鼎的人后面附和,以为是落井下石,却没料到人家是暗渡陈仓,这一刻,陈宜中才算真地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
老狐狸不遗余力地推自己的女婿,甚至不惜利用圣人,这份心计,他是绝计达不到的,而就在方才不久,从宫里传来了消息,刘禹趁夜进宫,冒险混入慈云殿,圣人不但没有加罪,甚至连个象征性的追究都没有,这是何等的恩宠?
陈宜中相信,即便现在策动言官上疏,最后的结果也决计讨不了好,刘禹可不是没有根基的雏儿了,既有圣人庇护,又有一只老狐狸为他谋划,哪怕将来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宰辅,他也毫不吃惊。
不过此刻,他还想不到那么远,当务之急在于,刘禹既然入宫,为的肯定是迁都一事,他与圣人说了什么?因为慈云殿被清理一空而无从得知,可只要看到他全须全尾地出来了,那结果就不言而喻。
在陈宜中的心里,迁都不是不可行,可是迁不迁,何时迁,只能由他这个左丞相来决定,他原本很有把握明日说服圣人,没想到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先,如何不懊恼。
“叶府有什么动静吗?”这个突然出现的事件,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而可怕的是,叶梦鼎接下来会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人被请进了府中,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孟之缙,他似乎与叶府的叶大郎有旧。”
一个小小的郎中,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陈宜中左思右想,也觉不出什么异常,可心中的那股烦闷,始终挥之不去。
“陈景行还在告病么?”
亲信幕僚一时间没有跟上他的思维,想了想答道:“陈尚书不像是装病,据出入他府中的郎中说,人已经瘦得见了骨,一阵风都能吹倒。”
“陈景行病倒了,王伯厚又不知道在哪里,礼部还有什么人可以用?”
“倒是有一人可以考虑,他跟着刘子青出使过北地,目前的差遣是主客司员外郎,名叫柳岳。”
“那就是他了,员外郎不行,拟个帖子,让吏部出具告身,擢升本司郎中吧。”
陈宜中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正六品郎官的前程,对此幕僚似乎司空见惯了,低下头应了一声,便回去写帖子。
事情决定了,可他的心依然没有平静,反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第七十四章 说动
第二天,各人便开始依计行事,叶府这边,老主人、新夫人、少主人连同新姑爷都是天不亮就出了府,府里的家丁仆役除了跟去侍候的,余者都在府中管事的召集下聚在了一块儿,以备随时调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府离着兴庆坊有些远,那一带都是权贵聚集之地,这个权贵并不是指的高官,而是显贵,荣王、秀王、长公主驸马等等,做为太皇太后亲族的谢氏,自然也不会例外,这个地方,刘禹并不是第一次来,那个十分有眼力价儿的门房在他下马伊使,就一眼给认了出来。
“你们郎君还没有入值吧?”扶着那个门子的手,刘禹跳下马,径直问了一句。
“回官人的话,这更鼓才刚刚过去多久,哪有那么早的,也就是官人你了,别人家小的连门都不会开,我家郎君倒是已经起了,不过此刻嘛,似乎有些不大合适”门子嘟囔着,脸上有些为难之色,跟着他前来的一个叶府管事默不作声地上前,塞了个什么过去,那门子一下子就跳了脚。
“这真是折煞小人了,官人与我家郎君何等关系,小的再混,也不敢收官人的门包,这真真不能”
“行了,给你就拿着。”刘禹不耐烦地喝了一句:“有客?谁来了。”
“怎么说呢,唉,官人也不是外人,小的就斗胆了,昨日我家郎君入宫,被圣人总之一回府脸色就不太好,很是发作了几回,连得用的老管事都吃了瓜落,这会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将小娘子叫了去跪在堂上,都小半个时辰了,府里人连说话走路都不敢大声,小的实在担心,官人此刻进去,有池鱼之殃。”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禹有些明白了,谢氏拿自家侄儿作阀,赌了群臣的嘴,谢堂没办法,只能拿自己的家人出气,他倒底是个外人,这种场合下进去,对人女儿家的闺誉不好,可问题是时间不等人啊,他耗不起。
“多大点事,去通报吧,放心,某就是来为你家郎君解气的。”
见他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门子虽然心下还是有些胡疑,不过也不敢违拗对方的意思,谢府和叶家同乡不同里,关系说不上有多亲密,可这位刘郎君,却是谢府的坐上客,连圣人都赞誉有加的主儿,他哪敢怠慢,不看别的,就冲那个大门包,也得做事不是。
自然,刘禹才不会傻傻地等在门房,而是随着门子一路进了府,很明显,事涉女眷,谢堂不可能在外厅,等他们一行穿过花厅、游廊来到后堂,一个暴怒的声音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儿女的婚姻,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你插嘴的余地,打量着平日你娘惯得紧,圣人又看过几眼,便狂得没了边了,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你当我谢府是什么,街头破落户儿?有这个心气,你倒是像他们一样活上一天,为父就服了你。”
刘禹越听越是惊心,实在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的一个公府衙内,骂起自己的女儿会这么狠,看来那门子说得没错,这会谢堂的气性确实是大了点,搞不好真会迁怒于自己,毕竟有个鲜明的对比在那里,他心里的不平衡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门子让他们等在堂下的院子里,自己战战兢兢地前去通报,没过一会儿,堂上的大门就被打开了,一个纤细地身影跑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谢堂的次女,与璟娘相熟,也来过他们家中几回。
印象中那个明眸皓齿、说话细细柔柔的小女孩,此刻满脸都是泪痕,那双眼睛肿得跟桃子似地,一只小手紧紧地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外人面前如此难堪,刘禹有些不忍心地打算背转身去,不料对方却在他面前停下了,冲他便是一蹲身。
“见过叔叔。”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情况不明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微微颌首示意,她才再度起身走向后院,削瘦的肩头一耸耸地,这种情况下还能做到不失礼,那种严格的教养真是刻在骨子里了,收回目光,就看到了谢堂的身影。
“不成器的东西,让你见笑了。”
原本不打算理会的,既然他自己提出来,刘禹少不得要问上一句,左右两府有通家之好,连侄叔都叫过了,这也是应有之义。
“什么事就能气成这样?”
“说来就晦气,独松关那个张濡,你记得吧?”
谢堂干脆也不带他进大堂了,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他自己倒上一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见过两次,他怎么了?”
“他家是清河郡王之后,虽然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了,倒底有些根基,两家就有了走亲的意思,可谁能想到,事儿还没定呢,那老家伙居然战死了,这不战报一传回来,某就授意与他家断了来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她的好,这个不省心的,居然说什么要守孝,哪怕张家败落了,也要跟过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清河郡王就是张俊,跪在西湖边上岳庙的四人组之一,这会他还没有这个待遇,加之后代官声尚好,算得上是清贵人家,以谢氏的门第,同他们家搭上毫不稀奇,可刘禹分明记得那是一个老头子啊。
“张濡,怕有七十了吧?他的儿子,还有年幼的?”
“七十一,其子张枢,大某两岁,有意的是他幼子,年有二十五、六吧,还没过帖,不记得了。”谢堂也不瞒他,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是孙子,按制,祖父死,也得守上三年,三年一过,对方已经快三十了,他女儿也拖过了十八,难怪谢堂会不愿意,如果两家只是有意,没有正式下定的话,连悔婚都算不上,就是少不得旁人的口角罢了。
要照这么说,谢堂这顿脾气,发得还真没错,不过那是后世的道德标准,在异时空,口头上的约定也是做数的,就像雉姐儿和姜宁那样,刘禹了解了内情,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换作他来当这个父亲,只怕也是一样。
“那你也要顾惜一下颜面,芸姐儿性子拗,被你当众这么骂,回去之后寻了短见怎么办?”
“不骂她不醒啊,放心吧,她娘一早就跟去了,出不了事。”
没事就好,刘禹也不希望一大早地过来,碰上什么丧气事,不过话说到这里了,他便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话题:“如今这世道,你也别急着寻人家,等到安定下来再说吧。”
“不急不行啊,她都多大了。”谢堂顺嘴答道,然后突然停下来:“对了,某都急糊涂了,你怎得在京师,不会连琼州都丢了吧?”
“丢了又怎的?不就一点银钱,至于吗?真给咱大宋权贵丢脸。”
“没丢?”谢堂又不傻,当然听出了他的戏谑之语:“那你巴巴跑回来做甚?”
“你好歹也是执政了,对这京师的动静就一点都不关心?昨天宫里发生了什么,没收到风么。”
“昨日。”谢堂苦笑着摇摇头:“陈与权他们不敢去,就推了某出来,结果让圣人好一顿骂,眼见着病体维和,还给加重了几分,要不然,你以为某为何会这般生气,哪还有空管那些闲事。”
他说的这一切,刘禹当然明白了,谢堂掌着枢府,那些军报第一个就要过他的手,若是以前不管事还好,顶多也就是发发牢骚,如今自己摊上这些事了,又没有多少应对的法子,哪还有一分平日里的雍容?眼前的这位,已经同数月之前那个被自己忽悠的财迷相去甚远了。
听到刘禹提到这一茬,又不明说,谢堂顿时来了兴趣,他一伸手招过府中的管事,朝他询问了一声,后者面色尴尬地看了正在从容饮茶的刘禹一眼,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顿时让谢堂露出惊讶的表情,嘴更是张得老大。
打发走自家管事之后,谢堂一本正经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似乎在寻找某种特定的基因:“老实说,你真不是某家哪个叔伯的遗孤?”
“被你猜到了?”刘禹配合地点点头:“侄儿啊,以后可记得要改口了。”
谢堂一怔,随即同他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让这院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将之前那种份外压抑的空气似乎都给驱散了。
“不瞒你说,某是真的羡慕你,官官做得人人交口称赞,日子过得人人交口称赞,就连拍马屁讨好圣人,也是人人交口称赞,犯下那么大的错,满朝居然没有一个人落进下石,连陈与权都在偏帮。哪像某,这个劳什子执政,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做了,你知道吗,适才骂芸姐儿,骂得某自己都心疼,可是不拿她撒火,又能冲着谁呢?”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啊,圣人对你寄予厚望,才如此严格要求,想过轻松日子容易啊,把官辞了,跟着某去琼州,骗那起子蕃荑去,保管你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你别说,某之前真是想如你说所的那样,辞了官,可是没辙啊,谢家,连个像某这般不成器的都找不出,唉!”
这话刘禹没法接,谢家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来评价,今天这里的每天一句话,都会被有心人打探到,因此,他才会不断地插科打诨,而正题只能由谢堂自己问出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谢堂自己就回过味了,这么早跑到他家来,肯定不是为了扯闲篇,联系到昨天晚上的事,一下子就猜了个八_九不离十。
“你见过圣人,那事儿是不是允了?”见刘禹微微点头,他猛地一拍大腿:“早知道你行,那某还急个屁呀。”
“慎言慎言,你是执政。”太粗俗了,刘禹恨不得把他嘴给捂上:“找你就是为了商量一下行程,这事枢府得挑头,那么大一个宫宇,多少人和事。”
“这么急?圣人可还病着呢。”
“正是因为病着才要早走,呆在这城里,早一个急报,晚一个急报,不看又不行,你说,圣人能不病吗?病了能好吗?”
刘禹的话让谢堂一下子回过味来,可不是这么个理吗,一旦上了路,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就冲这一点,他心里的天平已然倒了过去。
“你说,某该怎么做?”
说来也怪,和刘禹在一起,似乎无论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不自觉地就能让人相信他,李庭芝是这样、叶梦鼎是这样,谢堂也是这样。
第七十五章 诡异
从清河坊到和宁门,大约有三里远,这条路,陈宜中已经记不得走过多少次了,自被先帝赐第到此,过去了五、六年,他至今依然记得第一次出门时的情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会子,正是贾似道权倾朝野的当儿,就连先帝都要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师臣”,而他正是靠着此人的提拔才入府拜的相。第一次去枢府入值,三更的天就早早地爬了起来,哪有肩舆可乘,带着两三个仆役,打着灯笼,却没有走枢府的方向,而是赶到贾府的门前等着,等着那位贾平章起身,他说怎么做,才能怎么做,也是从这一刻开始,权力两个字,就深深地刻在了陈宜中的脑子里,在掌权者的手中,他人都不过是奴仆罢了。
俱往矣,如今的大宋,岌岌可危,如今的他离着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可说不准,也许就再也没有登上去的一天了,陈宜中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却又找不到线头在哪里,连往常趁着这段路小憩片刻,以便到政事堂头脑清明的习惯都省掉了,直到肩舆被人停下来,一个亲信隔着帘子问了一句。
“今日不知道怎得,那王婆汤饼铺子居然没有开张,属下请相公的示下,是否要去城中别处找找?”
亲信的话让他一怔,这家铺子的汤饼是他的心爱之物,往常到了这里,属下不必自己招呼就会带上一份,以供他到了政事堂享用,印象中都已经快五年了,极少会有关张的时候,今儿这是怎么了?
就在停下来的这片刻之间,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本应该喧闹的街市上,居然寂静一片,难怪他会感到一阵不习惯,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街上其他的铺子都开了吗?”
“回相公的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沿街的铺子全都关着门,会不会是净街了?”
对,净街,亲信的判断正是陈宜中心中所想,这样的情况很像是皇家出行的状况,可真要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知会自己?没有政事堂的附属,谁敢擅发这样的诏令。
“没有就没有吧,不要乱猜,速速前行。”陈宜中不动声色地摆摆手:“路过吏部的时候,你将昨日那份帖子,直接拿去交与陆学陶,让他当堂做好,再去一趟礼部,找那柳岳,让他过来政事堂。”
亲信恭身应下,肩舆再度被人抬起,四平八稳地行进在街道上,一路前行,很快就进入了官衙云集的通江桥一带,这其中也包括了他方才所说的吏部,只是让人奇怪的是,与之前的商街正好相反,原本应该寂静无声的官衙,嘈杂声连他都听得见。
“停下。”陈宜中立刻出言叫住了自己的人,那个亲信帮他撩起帘子,身着常服的他一踏出舆门,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到了。
他们停下的这里正好是三省六部各衙的入口处,六部当中,靠左的一边分列着吏部、户部、工部,街对面则是礼部、兵部、刑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各个衙门都有许多人影在出入,只看服色也知道大都是本部的属吏,这些人不停地将一些事物抬到门外,又返身进去,有如蚂蚁搬家一样。
搬家!陈宜中的心头一紧,沉着脸吩咐道:“去将陆学陶叫出来。”
吏部尚书陆志侃被他的亲信找到的时候,正在部里的大院里指挥属下们行事,听到是陈相公相召,人已经到了门口,不敢怠慢,赶紧跟着那人出了衙。
“不知相公驾到,下官有失远迎”他刚要准备执礼,就被陈宜中不耐烦地喝止了。
“这是何意,谁让你们清衙的?”
陆志侃闻言一怔,有些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回话:“政事堂下的谕令啊。”
陈宜中横了他一眼,甩着袖子伸出手去:“拿来本相看。”
陆志侃从袖笼中拿出一卷文书,只看绢纹形制,陈宜中就知道确是政事堂的正式文书,等到将卷文打开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并不是一份正式诏令,因为上面没有用玺,只是政事堂用来提醒下面各部门的一种文书,上面的大致意思就是:我朝迁都在即,各部应该速速做好出发准备,把该打包的都打包,勿使遗漏云云。
“什么时候送来的,为何本相毫不知情?”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下官还未进到部里,就收到了这份文书,其余各部也都是一样,不光是六部,这条街上所有的官署俱都收到了,这么大的事,时间又给得急,哪敢怠慢,故而才怎么陈相公不知道吗?”
陆志侃叨叨地说了半天,才猛然醒觉,陈宜中面色阴沉地看着文书上的签印,恨不能一把将它撕得粉碎!
在这份文书上用印的,枢府两个主官同知谢堂、签书朱祀孙一个不缺,政事堂的三个相公,除了参知政事家铉翁,他居然还看到右相留梦炎的印鉴!
这个老匹夫!陈宜中有一种被人阴了一把的感觉,不知不觉脸上肌肉耸动,牙齿也咬在了一起,就在陆志侃以为他会当场发作的时候,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原来是这么个事,确是本相让他们颁下的,事情太多,一时没能记得起,学陶,你要着力督促他们,不可延误了圣人的行程。”
“下官领命。”
听着那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声音,陆志侃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连对方的脸都不敢看,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陈宜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发泄般地将文书甩到他怀里,沉着脸回到肩舆上,就这到一直抬进了禁中,停在政事堂的台阶下。
再次走下肩舆,那位亲信扶着他胳膊轻声问了一句:“那张帖子,还要送到吏部去吗?”
陈宜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亲信立刻明白了,再也不敢提起,走上台阶,陈宜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堂里的那些个直舍,此刻与宫外的各个官署一样,都在整理着东西。
“去看看留汉铺来了没有?”
将亲信打发走,他一言不发地走入自己的房中,一张脸如同挂了寒霜,让人看了不寒而栗,而正在他房中收拾的几个直舍,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他恭身施礼。
“先出去吧,叫你们再进来。”再怎么生气,基本的修养还是有的,陈宜中不想让人看出什么,也不想将火撒在这些小吏身上,那只会败坏他自己的名气,途增笑耳。
很快亲信就转回了房间,后头跟着的并不是右相留梦炎,而是参政家铉翁。
“则堂,那封文书上,留汉铺的副署是怎么回事?”
“陈相,某正要寻你,迁都一事,圣人已经应允了,于是,我等几人商议了下,先预备着,等正式诏令下来,也好有所准备。”家铉翁就像没有听他的问话一般,一脸的喜色。
陈宜中被他的话噎得不轻,偏偏又无法发作,很明显,五个执政当中,有四个都副署了,他跳出来反对?让圣人怎么看,再说了,这种情况下,反对还有用么?
“是吗,那真是个好消息,也省得本相再进宫去。”这也罢了,还得作出一付惊喜的样子,让他感到腻歪极了。
“可不是,就是想到这一层,某等才没有去打扰相公,想着你也许会晚到,就先行事,留相还在病中,只得拿到他的府中用了印,听说,他的第三道乞休疏也送入宫了,这一回只怕真要回乡了。”
留梦炎怎么想的,陈宜中不关心,他的脑子转了又转,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圣人的意思当真定了,诏书什么时候用的玺?”
“诏书已经送进了慈元殿,不过圣人应没应,还不知道,大伙都在等着呢。”
“那就是没应了,要不咱们去催催?”
“这不太合适吧?”
家铉翁犹豫了,他入相时日太短,还摸不清宫里这些人的脾性,只是凭直觉认为不该去催,陈宜中看他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站起身走向屋外:“不是说圣人应了吗,我等去催一催也是职责所在,下面都动起来了,宫里要是毫无所动,那成什么样子。”
见他坚持要去,家铉翁也只得跟在后头,两人刚刚走到中堂,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扑面而来:“两位相公这是要联袂出宫么?”
“少保。”家铉翁朝他一拱手:“不是出宫,是打算去慈元殿,看看圣人的意思,迁都的诏书用了玺没有?”
陈宜中随意地作了一个礼:“叶少保,这是有事?”
叶梦鼎刚好走进来,堪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不用去看了,圣人这会子没空。”
“此话怎讲?”陈宜中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老东西,不会又把他的好女婿给派过去了吧。
“荣王进了宫,正在殿中述话呢,你们去了也得等,不如先将老夫的事儿办了吧。”
是他?陈宜中一听之下,也不再着急出去:“少保有什么事,需要在这里办?”
“吴彦恺自请出任山陵使,圣人已经准了,这临安府,便让老夫暂代,还要烦请两位相公用用印。”
“什么!”陈宜中矜持了大半天的养气功夫,终于没能再撑下去,一下子惊呼失声。
第七十六章 后事
“二叔,他们连你都请动了么?”
谢氏看到赵与芮的时候,已经躺在榻上起不得身,说来也怪,自从刘禹进殿来谈了那一席话,她那原本崩紧的心松快了许多,可身上的病顿时如抽丝般袭来,当晚就倒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弟是来看嫂嫂的。”
身着一身国王服饰的赵与芮目露关切之色,做为先先帝的亲弟,先帝的亲父,当今官家的亲大父,又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之防,谢氏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着,朝着跪坐在榻前的顾惜惜挥挥手。
“你累了一夜,回去歇着吧。”
“是。”顾惜惜撑着榻子站起身,分别朝她和赵与芮施了一礼,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叔叔坐。”
直到这时,赵与芮才在心腹女官搬来的一个绵墩上落坐,眼睛却低到了脚下:“她就是顾朝宗的那个嫡女?”
“可不是,本家的表侄女,生得又好,原本打算着可谁知道,如今都过了双十年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了,就这么发还家,以顾家那些人的德性,只怕会被口水淹死,真要那样,就成我的不是了,唉,这孩子没福啊。”
这话赵与芮没法接,谢氏让此女进宫是个什么打算,他当然一清二楚,可事涉自己已经过继的亲子,又是名义上的君主,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谢氏心思伶珑,哪里想不到这一层,见他有些尴尬,微微一笑。
“你是宗正,又是长辈,就是官家和我,也是说得的,平日里谨小慎微也就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怕那些外臣,参你一个觊觎大位么?”
赵与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氏会说出这样的话,本能地就想站起来请罪,可一对上嫂嫂那束和熙的笑容,又停了下来。
“这里的人,都是嘴严的,今日只是你我叔嫂叙叙家常,没那么多忌讳的。”谢氏叹了口气:“我是个妇人,不通朝政,听政以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又没什么法子可以挽回,他日到了地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先先帝?”
“嫂嫂慎言。”赵与芮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事实如此嘛,你看看,两淮丢了一半,两湖丢了、广西丢了、两江只余了个不知死活的建康府,元人呢?就在百里之外,眼见着这临安城都保不住了,这都是我的错啊。如今官家才只五岁,若是我不在了,宗亲之中,唯有你可以撑起这一摊子,说倒底他的身体里还流着你的血呢。”
“圣人!”
赵与芮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是一个长揖,花白的胡须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着,嘴里更是语无伦次:“莫要这样说,臣等惭愧无状。”
“你又不是宰铺,论责也论不到你头上去,都说了今日不论君臣,只叙家常,快七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站起来,我是真得盼着叔叔,能撑起这个家。”
谢氏摆摆手制止了赵与芮的辩解,继续说下去:“群臣请求迁都的奏疏,我已经批了,诏令就在那个台子上,你出去的时候带上。今日,宫里的车驾就要启程,他们多半等不得了,此行,官家就托付与你,莫要忙着推辞,你不出面,难道忍心让他一个小小的年纪,被那些外臣摆弄?”
“嫂嫂,你不走?”赵与芮总算听出来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我这身子骨,怕是走不动了,与其死在路上,不如就在这慈元殿了此余生吧,等我去后,就葬于永穆陵一侧,我谢道清不配与他同穴。”谢氏神色平静,说完之后,殿里的那些个侍女无不垂下头,空气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涕泣声。
一时间,赵与芮只感到手脚冰凉,这是托孤加上交代后事?他今年已经六十九了,眼前这个嫂嫂比他还要小上好几岁,可是看起来,却如风中残烛般,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两行浊泪便再也难以忍住,顺着保养尚好的脸庞流了下来。
顾惜惜精神恍惚地走出慈元殿,丝毫没有理睬那些等在殿门外打探消息的宫中妇人,就这么走回了自己的居处,没想到屋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等着她的归来。
“师傅,我一早就来寻你,谁知她们说你一夜未归,大娘娘可还安好?”赵清惠看到她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
“圣人”顾惜惜语带哽咽,泣不成声地一把抱住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清音量说道:“怕是不行了。”
“啊!”
赵清惠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清纯无暇的眸子里渗出一丝波光,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里总喜欢抱着她、逗她玩,比自家生母还要疼她的祖母,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信!”
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在顾惜惜的怀里哭成了泪人,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越来越大的喧闹声。
兴庆坊叶府,忙了大半天的几个人都赶回了府中,叶梦鼎坐在主位上,将喝了一口的茶盅子放到几上。
“宫里已经动起来了,看来是荣王说动了圣人,官家祭扫祖陵的诏令业已下达,等到他们的车驾出了城,事情就算成了。”
刘禹坐在他的下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份政事堂起草、诸位宰执副署、官家用了玺的诏书,上面没有一个字提到迁都,用得是祭扫先帝陵墓的说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京师丢失,天子出逃,这种丢人的事,怎么也不好听,史书上都只能用上“北狩”之类的曲笔。
这么一想,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天夜里,叶梦鼎进宫的时候,只提到了吴坚出任山陵使,就让谢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摇摇头,将诏书递给对面的叶应及。
“若不是泰山老大人出马,此行哪有这般顺利,不知道此刻的陈与权,是个什么表情?”
“你呀,哪哪都好,就是这张嘴不饶人。”
关于这件事,叶梦鼎还是有些自得的,五年的吏部尚书、十余年的执政经历,使得他的人脉几乎遍布京师各处,这才能不费吹灰之力,赶在陈宜中反应过来之前,就搞定了京中大部分官署,而最得意的,莫过于让留梦炎在病床上同意副署了,有了他的印鉴,陈宜中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南渡之后才有的左右丞相之设,就地位而言左高右低,可二者同为正一品,也都兼着知枢密院事,并没有节制一说,无论是谁签署的文书,都如同政事堂正式谕令,你可以去向官家申诉,却无法当场给否了,正是因此,才会有了平章军国重事的存在,那才是一言九鼎的独一人。
可陈宜中并不是,因此,在看到那份文书后,他除了捏着鼻子认下来,肚子里暗暗骂上两句,还得自己为自己的错漏找个借口,那无异于赤祼祼地当面打脸。
“他要不害小婿,谁会管他去死?”
叶梦鼎看着他一脸的愤焖样,居然猜不透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事情的经过他一早就知道了,那些所谓的隐情对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小儿把戏,眼见着这小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都不知道该不该为陈宜中感到悲哀,当朝宰相被人面摭,这是史书都写不出来的奇闻,而他还要这儿不依不饶。
“现下宫里快走了,朝中各部也行将出城,那些权贵富户不久也会跟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不就是搬个皇宫回后世么?这话刘禹当然不会直接讲出来,他略略思索片刻,就有了定计:“岳丈判了临安府,咱们做起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顺了,首先是城中各个仓库,一粒粮食都不能留给鞑子,这是底线,其次是城中百姓,一个都不能留下,这也是底线。”
“还有府内各县,余杭、临安、昌化、于潜、新城、富阳、盐官,每一处都要疏散,乡下也好,山里也好,破坏得越是彻底,元人退得就会越快,最好将城池烧了,鞑子才没有精力去抓普通百姓。”
“老夫今日就发出钧令,命快马传至各县。”
听得他得有理,叶梦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向谢氏要来这个临安府,就是为了行事的方便,现在元人逼近,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兵临城下,这个判临安府已经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刘禹记得,历史上文天祥还担任过一任,不过历时很短,应该就是这个时期的事。
“除了钧令,还要将这份诏书抄录一份附上,他们只有听到官家都走了,才有可能跟着动起来。”叶应及抖着手上的诏书,补充了一句。
“筠用说得没错,不过某在想,这些知县,或许还会心存侥幸,想以城池结元人之欢心,送信的不能是普通小吏,最好有一定的品级,再带上两个枢府的卫士,一俟他们稍有迟疑,即刻拿下,换县丞或是他人上,时间太紧了,咱们耽误不起,有些事情就只能从权。”
叶梦鼎默默地听着他的话,此时的刘禹,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露骨的桀骜,仿佛视那些规则如无物,曾经他欣赏过这种不同寻常人的品质,可是今天看来,却让人有种寒冷的感觉。
第七十七章 逃难
就在正式诏书下达到京中各部的时候,从宫里驶出的第一辆辇车已经出了东华门,无论是型制还是仪仗,无一不是圣人的标准,可车中所坐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她就是官家的生母全太后,当然,如今谢氏不在,她就是宫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太后、官家的车辇后头,依次是各位主嫔,按着位份分别有着不同标准的待遇,这只长长的队伍,只不过是庞大的宫廷中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他们的目的地,当然不是陆路,而是停在运河码头上的一艘艘皇家专用的官船。
船次的安排,早在她们登上马车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做为生了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杨淑妃,位份仅次于全太后和官家,分给她的也是一艘千料大舟,足以容纳她自己的人、益王赵昰的侍从以及晋国公主赵清惠的那些下人,还有她们三人带出宫来的用品和器具,光是箱子就装了数十口,饶是如此,依然只能装下不多的东西,稍大一些的只能弃之不要了,谁都知道这一趟不是春游,而是逃难。
“大哥儿的仓室看好了,打扫得仔细些,莫要留下什么蚊虫之类,惊到了人,我只拿你们是问。”
登上坐船,杨氏连自己住哪里都没有看上一眼,就急急地嘱咐,已经七岁的赵昰还是第一次跨出宫墙的大门,更别说是坐船了,一上来就东看西看,一付好奇宝宝的模样,杨氏不得不让身边人仔细看住,以防他掉到水里去,一面安排各人的居处,这一趟要直下庆元府,船至少也得走上两到三天,实在轻忽不得。
“娘,大姐儿呢,怎得不和咱们一块儿,我还想寻她玩耍呢。”
“你已经七岁了,不可再粘着姐儿。”杨氏拍拍儿子的胖手,这才发觉女儿不在身边,甚至都没有印象,是不是一同出了宫。
“去寻一下,看看姐儿上了船没有。”她转身朝一个心腹女官吩咐道。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澄碧水堂那些侍候公主的侍女,同样也在找人,被她们跟来码头的那辆车子里,竟然是空的,公主的却不见了踪影。
“这小妮子,疯到哪里去了?”杨氏咬着帕子,嘟了一句。
“许是看圣人去了,说不定会与圣人同船。”亲信女官安慰道。
杨氏知道,她嘴里的这个圣人,指的是宫里的太皇太后,而不是全太后,可谢氏不是病了么?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遭,各艘官船都在上人或是物,最先抵达的那艘大船已经完成了装载,正在扬帆离岸而去,上面载的正是全太后和官家,而接下来就轮到自己这艘了。
“去问一下,圣人的座船何在?”
杨氏敏锐地发现一个问题,形制最大的两只船都已经分配完了,以谢氏的身份,不可能去坐那种普通的官船,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不好了,下面的人说,圣人的座船就是前头那一只。”
亲信的话让她脑中一个眩晕,如果不是被人扶了一把,差点就没有站稳。
“圣人正在病中,或许晚些再走也不定。”女官知道她的心思,出言安慰道。
“不会了,圣人不会走了,我的清姐儿也不会走了。”杨氏指着岸上,女官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在她们这些宫人的后头,是一群年纪不小的青袍官吏,而其中唯一的一位绯袍官员,就是宫中医术最为高明的翰林医官局尚药奉御副使,他是专为圣人看诊的。
“快,扶我下去,我要回宫,去把姐儿接出来。”
她的心腹女官没有动,其余的宫人也没有动,因为时间定得死,她们这艘船已经完成了上人,船工正用长长的蒿杆撑着离岸,一旦停下来,就会挡住后面的泊位,她只是一个妃位,不是这宫里的话事人,就是去求人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娘子莫要担忧,奴已经命人传话回去了,圣人知道一定会着人护着公主殿下跟上来,咱们现在停不得。”
这个道理,在深宫过了十年的杨氏何尝不明白,可失却爱女的那种心痛一下子涌了上来,不由得悲呼出声。
“我的清姐儿啊!”
知道姐姐没有上来的赵昰,不再东跑西跑,而是依偎在生母的怀中,任她紧紧地搂着。
运河的运力有限,宫里就占去了一大部分,余下的被各府权贵、朝中各级主官、消息灵通的官绅人家、商贾巨富们再一分,整个水面上已经挤得密密麻麻,河上不比海上,风不大帆力也就起不来,很多时候还得要靠人力拉,也就是两岸那些精赤着上身,如耕牛一般埋着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嘴里还喝着口子的纤夫。
比起水上的平稳安逸,大部分的临安百姓就只有陆路一途了,连接两浙东西路的官道上,一辆接一辆的牛车被人赶着,富贵些的,还能有个厢子遮挡,稍次一点的殷实人家,往挂在后头的板车上一坐,再拉上家中为数不多的几口箱子,就这么上了路。至于那等家中没有田,也租不起车的普通人家,只能让男人担着担子,将玩得疲累的小儿往筐子里一放,伴着细细的鼾声,一摇一摇地跟在人群里,自家娘子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家中为数不多的衣衫,或许还有些银钱,紧紧地跟在男子左右,唯恐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中失散了,若是还有几分姿色,还得防着某个登徒子的咸猪手。
就这样,临安城的百万之民,开始了他们的逃亡之路,无论是运河上的,还是官道上的,都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若是在浙东有个可以投靠的亲戚,或许也就离开人流,而绝大部分,都是茫然地跟在其中,在他们看来,官家到哪里,他们也就到哪里,这不是人为规定的,而是出自一种本能。
临安城中,动员工作还在继续,由叶梦鼎掌控的临安府和其下属的钱塘、仁和两县,由知县、县丞、主簿、县尉等亲自带着人,挨个挨个坊市地进行,城北的梅家桥一带,正是仁和县的管辖之地,仁和县本人负责梳理,他的身后是一个文书,手中拿一本厚厚的鱼鳞帐册。
“寻常的人家估且不论,有没有官宦士绅,先紧着挑出来,把他们打发上路了,旁人就好办了。”
“明府说笑吧,就这破落儿地,哪会有这等人家来住”文书一面说嘴一面翻着手里的册子,不料上头的一行字让他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还真有一位呀。”
“喔,什么人?”显然之前这位知县也不看好,不过循例问上一句罢了。
“宗正少卿、起居舍人,是个什么官儿?”
文书读出上头的文字,听得仁和县脑仁儿便是一跳,赶紧拔步就走,结果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他不知道人家住哪儿:“等着发饷呢?快带本县去。”
要说陆秀夫还挺倒霉的,本来以他的差遣,算得上官家的近臣,就算随侍左右也是应当,可没曾想,宫里的行动太快,等他收到消息,载着宫中各色人等的官船已经出了城,凭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刚刚摸到绯袍门槛的这么一个小官儿,哪可能让官家的御舟专门停下?
没奈何,回到城里,他只能和别人家一样,自行去寻车马,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凡有些家底的,哪个不想着早日出城,租金一涨再涨,还是供不应求,就连最次一等的牛车都被租赁一空,这一下子,陆舍人彻底没了辙,只能按官府的告示,等着被人安排。
“娘子莫要心急,衙里会有安置的,等到明日还没有消息,便是用脚,也能走出这临安府。”
陆娘子莫不作声地坐在床边,床上并排睡着两个孩童,正是陆秀夫的一双儿女,他从李庭芝的幕下被荐入京师,过了不久,陆娘子也从扬州的居所来到这里,可京师大、居不易,以他的官俸,只能租得起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省吃俭用不说,现在连个代步的工具都找不到,陆秀夫心中有愧,从这里走到庆元府,那可是上千里的路,自己都未必撑得下来,何况还有娇妻弱子。
再说了,就算最后走到了,也不知道费时几何,官家的车驾只怕都进了福建路,一时间,这位史上留名的杰出人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或许城中还有未走的同僚,到时候求求人,挤作一块儿便是。”陆娘子还是没有说话,自己丈夫的脾性如何不知,心高气傲,几时求过人?
娘子的无言,就是最大的意见了,陆秀夫知道她不是为了自己使性子,而是心疼儿女,一狠心站起来便朝门外走:“我再去寻寻看,偌大的临安城,未必就都租完了。”
没等他娘子出口喊住,外头的院门让人给敲动了,陆秀夫顺势出了房,两三步走过去,将院门打开,一看当先那人的服色,微微一愣。
“可是陆舍人?”
“正是本官,这是?”
“府衙出了公告,各坊的百姓需得依次出城,下官就是来知会一声,需要什么帮助,尽管直言。”
他的话让陆秀夫感到了一阵希望,不过等到说出自己的需求后,对方一下子作了难,车马现在是稀缺物资,大部分都被官府征用了,可事情是他自己担出来的,又不能不答。
“此事下官亦难作主,舍人不妨去县衙,与那位孟郎中相商,如何?”
“哪个孟郎中?”
“兵部职方司的郎中,姓孟讳”
不待他说完,陆秀夫一把抓住他,连声催促:“快带某去。”
第七十八章 勾决
像陆秀夫这样的中下层官员,京师多如牛毛,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有门路的还可以搭个便车,没有门路的,只能同寻常百姓一样,哪怕是用脚,也得走,因为元人就要打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宫里的船已经走远了,几位相公里头,留汉辅乞休回了乡,他的车驾业已出路,不过是去往衢州,家则堂坐船跟着官家的船队,陈与权据说还未走,谢府也是一样,那位朱签书同留相,也是上疏辞了官,其余的三省六部九卿五监、还有秘书省、御史三台、学士院、内侍省也大部都走光了,余下来的全都是各部属吏,他们要做何安排,你心中要有个数才好。”
临安府衙,此刻已经变成了整个行动的指挥中枢,坐镇于此的,自然是年逾古稀的叶梦鼎,除此之外,孟之缙去了仁和县衙,叶应及去了钱塘县衙,负责督促疏散百姓的事宜,而作为始作甬者的刘禹,反而看上去比较悠闲。
一天的功夫,基本上达到了他们的要求,宫里的船队最先出城,随即便带动了大规模的逃亡潮,主动走的都是有点家业又不甘心被元人屠戮的,这就占去了大部分上层官僚和权贵富户,余下的即使晚上一天两天也不打紧,左右他们有自已的车马,只需要提醒一声就可以了。
真正伤脑筋的是占城中百姓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其中也包括了陆秀夫之类的官员,他们家境不丰,养不起车马,出城之后只能靠双脚。这一次不比荆南,刘禹从谭州开始,就在沿途设置了粥场,几乎是一路喂过来的,那样也避免不了老弱殁于道、尸骨露于野的惨状。
“再等等,到了明日,还无法走脱的,多半就是真正的贫苦人家,把城里的那些粮食都发下去,劝他们上路吧。”对此,刘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人越多,就越容易出事情,哪怕到了后世,**依然是个难解的问题。
“如今人心思动,城里秩序已经有了变乱的趋势,光是今日得报,就有多处商铺人家被哄抢,参与的百姓越来越多,老夫只怕元人还未到,这些人就要开始自相残杀了。”想到这里,叶梦鼎有些忧心。
“是要想个法子,抓一批,杀一批,才能震慑宵小。”
“这么多人,怎么抓,一旦激起民变,可不是耍的。”叶梦鼎的忧虑也是有道理的,现在最缺的就人手,维持治安、疏散民众都需要人物,可宫里和各部衙一走,连本来就不多的护卫都给带走了,他们现在唯一能用的只有临安府、钱塘县、仁和县的衙役,可是这些衙役都是本地人,他们也面临着一个走与不走的问题。
“府中的牢狱,应该还有不少犯人吧?”
在刘禹的字典没有法不责众这个词,哪怕不能尽数缉拿,也要用几颗人头来做警示之用,如果有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的囚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自然,那些预备秋后处决或是流刑的犯人名单,还在三司复核,最终杀与不杀,都要看官家的恩典。”叶梦鼎下意识地说完,才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没有人再会去管这些人的死活。
“那就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了,就从这里头选吧,将那些罪大恶极的挑出来,明正典刑,在各处的街头,让百姓们见见血,也好安抚一下他们那颗不安的心。”
杀气腾腾的话,在他的口中显得轻描淡写,叶梦鼎很不习惯这种思维,又不得不承认,目前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无论那些人犯了什么罪,只要让百姓们看到人头落地的场景,他们再想做出什么事,就会思忖再三,毕竟没有秩序的社会,首先失去保障的还是他们这样的底层。
时间不多了,说干就干,在府中属吏的帮助下,两人就在临安府的大堂上,将那些需待复核的死刑犯一一过目,让刘禹没有想到的是,这里头居然还有熟人。
“蒲寿庚、夏景、田真子、林纯子、颜伯录、尤永贤、王与、金泳一干人犯,勾结元人、据城作乱、罪不容赦,当处以大辟之刑。”
可惜,宋朝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方法,杀人除了斩就是绞,大辟已经是最重的一等了,刘禹估计这会想找个会剐的刽子手,都难,于是这些人的命运在他的嘴里一言就给决定了,对于叛贼,叶梦鼎比他还要痛恨,自然是爽快应下。
泉州叛乱平定之后,押来京师候审的囚徒多达三十余人,除蒲氏等人以外,大都是城中的海商,有宋人也有蕃人,其中甚至还有蒙古人,经过审讯他们正是被元人派去的奸细,为的就是策反蒲氏,因此刘禹的作法,非但没有嫌疑,反而成为了先见之明。
叶梦鼎用一支朱笔勾决之后,这三十多人立刻被狱卒提了出来,分别押往城中的十处地点,每处三到四人,在统一的时辰进行处决,对于杀人的勾当,刘禹就敬谢不敏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去做呢。
“你要进宫?做什么。”听到他的打算,叶梦鼎有些不解,宫里人都走光了,就剩了几座殿宇,有什么可看的。
“丈人上次不是说,政事堂的那几根柱子是金丝楠吗?小婿想带人将它砍了,运到琼州去搭个屋子。”
对于他这种一本正经的说辞,在叶梦鼎看来,完全就是胡说八道,不过既然他执意要走上一趟,多半有着自己的原因,不能说,就是不愿意让自己为难,叶梦鼎摆摆手:“看完了早些回来,多少事要操心呢。”
刘禹知道他不相信,也不点破,左右自己都照实说了,人家不信那就怪不得他了,再说了,反正都要走了,不砍了难道还留给元人么?
禁中喜栽花木,政事堂附近也不例外,当然这里栽的都是些高大的林木,除了看起来庄严肃穆,还有遮阳之用,如果到了夏秋季,蝉鸣之声会在这一带此起彼伏,曾经那是陈宜中最喜欢听的声音,可如今才是开春,树枝上还只有一个个倒挂的蝉俑呢。
这样的情形,怕是再也看不到了,陈宜中从书案上抬起头,将笔搁到架子上,拿起刚刚写好批示的文书,加上自己的印鉴,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来人,送到宫里去”
看着围过来的那群直舍,个个面露不解之色,他自失地一笑,宫里一早就走光了,官家此刻怕是已经出了浙西路,上哪儿用玺去?
“你们怎么还不走?”他少有得用上了温和的语气。
“参政的船坐满了。”一个直舍大着胆子回他。
陈宜中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跟在自己的房里做事的,现在留梦炎已经辞职回了乡,他那边的东西和人自然都跟着家铉翁上了船,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城,这些人便走不了,去了人家也不会让上船,这种做法无可厚非,换了他也是一样。
他伸手将自己的亲信幕僚招过来:“码头上还有船吗?”
“有,圣人特旨留给相公的。”
陈宜中得了准信,从书案后头站起来,双手按在上好的檀木桌面上,沉声说道:“劳诸位陪着本相呆了这么久,现在不用了,各自回去收拾一下,带上家小,船上地方不大,旁的事物能不带的就不要带了,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人不到,本相绝不开船。”
“多谢恩相!”一众直舍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哪还繃得住,众口一词地齐声称谢,陈宜中摆摆手,他们赶紧呼拉一声做鸟兽散,开玩笑,让当朝宰相等自己,那是客气话,你还当真了?
“相公,咱们也回吧,大娘子她们一早就在等着了。”
对于亲信的婉言相劝,陈宜中没有再坚持,他将那张文书随手扔到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印鉴,让随侍的从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了房间。
此刻,偌大的堂上空无一人,地上倒处散落着各种纸张,这要是平日里,当值的舍人就得重罚,可如今呢?陈宜中心中一阵萧索,有一种大厦将倾,回天无力的感觉。
走出大堂,台阶下的御道上就更是不堪了,东西散的满地都是,他甚至还能看到几个小黄门神色张惶地抱着一个什么事物,飞奔着跑出宫去,宫墙的门禁已经没有了!陈宜中突然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呆着,走下台阶,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大气古朴的建筑,便一头钻入了肩舆中。
“就是这里了,都仔细着点,越是完整越好。”
“大官人,这是一体的形制,要是用强,整个屋子都会塌下来,会死人的。”
“那你说怎么办?”
“依小的看,莫如去将作监将图样寻出来,咱们照着拆了便是。”
陈宜中听着帘外传来的话,越听越是心惊,这还没离开禁中呢,哪来的一群刁民,就敢闹事?可正当他打算出去喝止的时候,陡然发现其中有个声音听着耳熟,熟到一听见,脸上就火辣辣地疼,此人居然还没走么?
等到肩舆出了和宁门,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听不到了,他才出口将随侍的亲信叫过来:“方才可是那人?”
“嗯,当初属下去城外同金明商谈的时候,见过他一面,看他的样子,是冲着宫苑去的,只是里头已经搬空了,他想干什么?小的着实想不通,不过看那些跟在他后头的,俱是匠人打扮,听其言语,莫非真要拆宫宇?”
左右都要放弃了,拆不拆的陈宜中并不在意,听了他的话,不禁有些奇怪:“叶镇之呢,当真在临安府?”
“嗯,整日整夜都在,连兴庆坊都没有再回过,看样子,是打算最后走了。”
“走?元人一旦打进来,他们怎么走。”那个老家伙,比猴还精的一个人,会与城偕亡?陈宜中一脸的不信。
“原本属下也不信,后来听闻了一事。”亲信靠近肩舆,将得知的消息告诉他。
“原来他的后招在这儿,难怪。”陈宜中心烦不已地放下帘子:“走吧。”
第七十九章 洗劫
南宋的禁中规模不大,不要说和后世的紫禁城相比,就连南渡前的汴梁也远远不如,原因嘛,名义上临安府还只不过是“行在”,并非法定的国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个禁中大致上以凤凰山为依托,取其景色天然,因此就显得十分精致,看着眼前这些美轮美奂的建筑,明知道它没有流传于世,刘禹还是心疼不已。
知易而行难,他算是难得的行动派了,得到宫里的人已经上路,圣人的座舟第一个开出码头的消息,就立刻带了人过来,拆屋子,军士什么的不好使,只有叶应及管辖的那些个作坊里头的工匠,才显得专业一些。
和宁门的城楼下,原本排列齐整的禁军不见了踪影,城门洞开着,当陈宜中的肩舆擦身而过的时候,刘禹隐隐有个感觉,但也只是感觉而已,事情到了这一步,别说一个翦除了羽翼的丞相,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他的行事。
此刻,站在那座大气磅礴的广亭式建筑下面,刘禹看到了一种历史的沧桑,一百五十多年,偏安一隅,顶着北方强邻的巨大压力,多少名臣将相曾在这里运筹陮幄,如今却只余了一地纸片,被风吹起,落下,飘走。
一个时代将在自己的手中结束!
“就是这里了,都仔细点,越是完整越好。”
与别处不同,政事堂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秦汉式建筑风格,巍峨的穹顶没有任何曲度,四四方方的边墙将各房分隔开来,专供左右丞相议事和办公的正厅,两两相对,从一进门伊使就透着一种古朴和厚重,大门的两旁,分别摆着两个一人高的拂瓶,既是装饰也是盛具,里面放的是些拂尘、掸子。
“这是官窑的吧?”
被他问到的一个男子是将作监管着窑务的监作,上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这是宝庆年间烧制的,属下记得那一年烧了一批总计七十余只,似这般无瑕疵者,仅得十余只,除了政事堂,只有大庆殿、垂拱殿等处摆着。”
无瑕疵,那就是最上品了!刘禹心中十分满意,这么大、这么高、这么重、制作这么精美、年代又这么久远,总可以称得上是重器了吧,甚至他连来历都想好了,八国联军打进京师,被某个军官掳至海外,收藏至今。
意外的开门红让他信心一下子就上来了,眼中精光四射,凡是没有被带走的瓷器都一一掠过,令那位监作诧异不已,捡垃圾有这么兴奋么?
“这是官窑吧?”
“嗯,看器型,应该是淳佑年的物件,那时候属下还没进监里呢。”监作拿起桌子上的那个盛茶的盘子,看了又看。
“这个也是的吧。”
“这是汝窑笔洗,相公们用的,如今可再也烧不出来了。”
汝窑!听到这两个字,刘禹的眼睛都直了,赶紧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这可不是后世的琉璃场,如假包换的宋代,货真价实的禁中大内皇宫所在,哪有人会造假?
“像这样的物件,若是平时,怎么也能卖上几十缗银钱,可如今世道不好,粮食才是最金贵的,谁还顾得上这个啊,属下家中还有几个汝窑盅子呢,侍郎若是喜欢”
“本官用粮食同你换。”监作委婉地提醒了一句,刘禹立刻接上,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开玩笑,现在是矜持的时候吗?存世量不到七十的稀世之宝,救下一件就多一件,那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当然也是利已。
很快,正厅中遗落的瓷器就全数被搜罗出来,大小器物装了整整一车,看着那些精品重器被一个个木头框子简单地一装,中间再挤上些破布作为缓冲,就这么赶出宫去,刘禹的心都在颤,国之将亡,文化浩劫啊。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那个时间来精雕细作,光一个政事堂就有数十个房间,一路这么搜寻下来,他算是明白了,仓促之间无法带走的,大致可分为两样,一就是瓷器,易破损又占地方还重,二就是木器,占地方加上重,还不值钱。
“把那些桌子、椅子、凳子、书架、台盘、全数都搬出去,先推在下头。”刘禹一边吩咐,一边打开一个碗橱一样的柜子,果不其然,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碗和筷子,还有各种大小盘子。
“这些都是中品,舍人们进食之器。”监作见他驻足不走了,上前看了一眼:“筷子是楠木作的,可要?”
“要,都打包收起来。”刘禹见他不理解,拿起一个碗,对着光线:“此皆民脂民膏,弃之奈何?”
所谓中品,就是上面有着一道道的裂纹,经过后世瓷器知识普及的他,只觉得上面的纹彩,是那样的生动,就连一块小小的瑕疵都充满了美感。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兴到极处,不仅闻鸡起舞,喔不,闻器而歌。
“那上头的是饭粒,属下拿去给洗洗?”
刘禹的好心情嘎然而止,盯了一眼这个直白得有些讨厌的家伙,总是不能让他尽兴一回,讪讪地放下碗,装逼装成逗逼的他,为了转移视线,漫不经心地指着墙角的一个器皿,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个呢,观之器型不错,色彩也颇为灵动,可是官窑所出?”
监作看着那个器物,面露尴尬之色,可上官的问题又不能不答,只得小声说道:“倒也是官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一个‘净盂’而已,咱们也要包上吗?”
净盂是什么,刘禹一时没弄明白,可看这个家伙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玩艺,仔细瞅了瞅它的样子,像个乌龟,背上还有个提手,恍惚印象中璟娘在房里也放了这么一个,就是从来没有用过,再看看那个开口的大小,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尼玛,这是夜壶,专供男人用的,放在这里的,多半就是给哪个老相公用来应急的,一想到这里,刘禹顿时倒了胃口。
“这就算了,走吧,出去看看。”故作镇定的他,赶紧当先走了出去,外头的阶廊下,那一排排整齐高大的柱子,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整个政事堂占地极广,为了承重,内外这样的柱子多达数十根,如果真的都是楠木?
“这些是什么木?”
“海外运来的大料,听说是夜郎国进贡的楠木。”那个监作管的是窑务,显然对于木料不是很通,不过这个说法和岳丈的相同,那就没跑了。
“砍了它,可使得?”
监作一愣,连连摆手:“刘侍郎,这是一体的形制,要是用强,整个屋子都会塌下来,会死人的。”
“那你说怎么办?”
“依小的看,莫如去将作监将图样寻出来,咱们照着拆了便是。”
五监之中,将作监和军器监一样,官署位于宫外的宝庆坊,可关于宫中各个殿宇、阁楼的营造图式,却是放在禁中的皇史晟,如今城里人心惶惶,宫里又是走得最早的一批,刘禹就不相信了,这些女人会放着值钱的物件不拿,去装这些个废纸?
被他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不出所料,几个人抱着厚厚的一撂文书,说不得就是他要的图样,可是让刘禹没想到的是,跟在他们后头,穿着一身内侍服色、身材矮胖的男子,居然会是黄内侍!
“大铛,圣人不是早就出城了么,怎得你还未走?”
“刘侍郎,救命啊!”
没曾想,对方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如果不是他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直接就倒在地上了。
听着他的呼声,刘禹心里一沉,怕是自己上回擅自入宫的事情,连累了人家,谢氏虽然不至于拿他怎么样,但是一个宦官,不正好是作法的对象么?
城北的仁和县衙,孟之缙在大堂上忙得不可开交,城北各坊的疏散工作,开展得很早,事涉几十个坊,各种纷争哪还能少得了,谁走谁不走,谁先走谁后走,都是伤脑筋的事。
好在他作过一州父母官,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等到一批事情处理完,稍作歇息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大堂,让他的面色为之一喜。
“君实,某还以为你一早就随官家走了,怎的?有事。”
“唉,一言难尽。”陆秀夫显然不想谈这个问题:“这是何故?谁人在城中主持疏散百姓事宜?”
见他不知道,孟之缙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他听到那个传奇般的名字时,不禁动容。
“也就是他,某就知道,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如此大事,力主迁都,顶着元人的压力,疏散百万民众,这是何等的气魄,只有刘子青做得。”
孟之缙有些无奈,感情站在你面前的被直接给忽略了,鬼知道那小子跑哪里浪去了,做实事的可都是他们,不过这话是不会说出口的。
“就是,若非是他,某一早就走了。”
“那你们打算如何离开?”
“如今坐镇临安府的是叶少保,他是海司主帅,明白了么?”
陆秀夫何等人物,这么明显的提示哪能不明白,当下连找来的初衷也不提了,欣然问道:“某也想尽一份力,可否?”
“你来得正好,这县衙,就交与你了,如何行事,自己看。”孟之缙说走就走,陆秀夫一把拉住他。
“那你呢?”
“去监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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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偏差
慈元殿里,寻常应该点着一半灯火的大殿,此刻却是黑漆漆地一片,平日里经常会响起的琴曲,也没了声息,只有隔了一层的后殿,还隐隐透着一丝光亮,一阵穿堂风吹过,将烛火吹得摇曳不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惜惜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榻前,眼神呆滞地看着榻上的身影,那个昨日还危言厉色、说话有如暴风骤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柄政太后,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出气少进气也少的残躯病体,在她的脑海中,全都是入宫以来的点点滴滴。
那是两年前,她还不满十八岁,被一直就筹谋着这件事情的父亲送入了京师,而当时懵懵懂懂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行将面对的是什么,甚至还有几分出外游历的欣喜。
直到进了这慈元殿,第一次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婶婶,她还清楚地记得,谢氏眼中流露的那种复杂神色,以及毫不掩饰的喜爱。
再后来,她就以谢氏亲族的身份住进了宫里,在某一天,见到了御极已经八年的先帝。
“你叫什么?”
“回陛下的话,奴姓顾,名作君悦。”
“君悦,君悦,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好名字。”
此刻的顾君悦还分辨不出一个男子的眼神中,欣赏和淫邪之间的区别,只是本能地感到那束射向自己身体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令她心里很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谢氏向她挑明了一切,父亲的期望、皇帝的意思,以及谢氏本人的默许,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家族用来上进、固宠的工具,男人眼中的玩物而已,身在宫里的她,对于那位天子的荒淫和好色的传闻,又怎会听不见?
于是,她当场就晕倒了,醒来后,也是躺在这张榻上,谢氏就这么坐在这里看着自己,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
“可怜的孩子。”
就在她以为命运注定,只等着哪天洗干净了被送到君王的床上时,蒙古人的入侵打断了这一切,那个男子、大宋的最高统治者除了惊慌失措,寄希望于那位权倾朝野的蟋蟀相公,天天在宫里求神拜佛,还不时被恶梦惊醒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
国丧期间,她的那点事自然再也没有人提起,谢氏为了堵住宫里的流言,还放了她出宫,以供奉的身份前赴建康府秦淮河畔采风,那几个月就成了长这么大以来,她最为开心快乐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谢氏在这件事里头,扮演的角色未必就那么干净,可是顾惜惜还是很感激她对自己的庇护,如若不然,自己被送回顾家,只能再次成为父亲谋划的工具,许给某个可以为他带来利益的男子,哪里还有机会遇上他?
可是现在,眼看着这棵大树就要倒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顾惜惜的泪水一颗颗地滑落,打在云锦织就的被面上。
“可怜的孩子。”
恍惚之间,顾惜惜又听到了那一天的声音,一只保养极好的手伸过来,为她拂去泪水,当视线慢慢清晰起来时,那只手却变得枯萎了许多,哪有一丝红润的光泽?
“几时了?”病床上的谢氏睁开眼,问了一句。
“回圣人的话,酉时三刻了。”见顾惜惜愣在那里毫无所觉,那位贴身女官赶紧上前答道:“圣人可是觉得体虚,奴让他们去将熬好的粥盛来,好歹进一点。”
“嗯,扶我起来。”
直到这时,顾惜惜才反应过来,听到她的话,赶紧起身,用力将她扶住,因为同样没有吃饭的原因,猛地这么一用力,血液逆行,头脑一下子就晕了起来,差点栽在榻上。
“你这傻孩子。”尽管在病中,谢氏一看她的样子就明白了:“让他们多送一碗来,还有你们也是,该吃饭就吃饭,都饿着,难道老身就能好了?”
当下无话,屋里的一众侍女也的确是饿了,谢氏在她们的服侍下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等到大伙都吃完,在顾惜惜亲手端来的一个铜盆里净了净手,随口问了她一句。
“都这么晚了,宫里人走得如何?你该上船了吧。”
顾惜惜被问得愣住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么多人要走,且等着呢。”
谢氏何等眼光,立时就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当下也不再追问,转头朝向那个女官。
“老身这一次睡了多久?”
跟了多少年,女官何尝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有心编个谎话,可一对上那束严厉的目光,到嘴的说辞不知不觉就转了词:“从昨日荣大王出宫后,圣人便一直睡着。”
果然,谢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你老实说,是不是荣王没有安排你的去处?”
顾惜惜赶紧跪伏于地:“荣大王使人多次催促奴起行,可天下之大,奴不知道还能去往哪里,只求圣人开恩,能让惜惜服侍左右,尽一尽晚辈的孝心。”
国朝以孝治天下,顾惜惜的这个理不管放到哪里都是对的,可是谢氏一想到那天刘禹对她说的话,哪里还能镇定得起来。
“请圣人告诉微臣,元人一旦打来,宫里的这些女子,如顾娘子那般的颜色,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她一狠心,厉声喝道:“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也敢枉称什么晚辈,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将她拖出去,遣人送回原籍,严加管束。”
“圣人,不要赶奴走”
被她喝骂的女官没有办法,只得和几个侍女,将犹自哭嚎不止的顾惜惜往外拖,还在她耳边轻轻劝着:“圣人这是怜惜你,莫要犟了,你忍心看她这般气坏了身子?”
谁料,顾惜惜还没有被拖出去,后殿的殿门口,一排人影整整齐齐地拜伏于地。
“臣是圣人的亲侄,姑母有病,侍疾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不是什么穷亲戚吧?”
半坐在床榻上的谢氏,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堂、他的娘子、已经成婚的长子、长媳、次子、次女,一家子竟然一个都没有跑!
“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狗杀才,你想让谢氏绝了嗣,让老身在九泉之下无颜见列祖列宗是吧,去,拿把刀杀了我,快去!”
谢氏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就连骂人都快没劲了,扶着她的侍女感觉不对,马上将她的身体放平,头靠在锦垫上,就在谢氏被他们气得气喘不止的时候,一人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进屋子,扑到她的身上。
“大娘娘,不要丢下我!”
谢氏仰头靠在床头,无言地叹了一口气,原本作势欲打的手,也变成了轻轻的抚摸,小女孩的哭泣赶走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强硬,只余了心底最深处的那丝柔软。
说倒底她只不过是个女人。
“你们”看到眼前的情景,刘禹捡垃圾的那点好心情一下子茫然无存,又气又急的他干脆连通报都不管了,径直就这么闯入了后殿,跟在他身后的黄内侍没奈何,只能亦步亦随,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冲撞了圣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太医呢,药呢。”
一进去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原本这里头闻着会有一股很浓郁的药香味,而此时只有一种淡淡的熏香,再一看床上老妇人的神色,哪还不明白,这分明已经断药不只一天了。
“圣人不让煎,还还把太医”贴身的那个女官根本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反而面带欣喜,抽哽着说道:“给赶走了。”
“那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刘禹一个人站在后殿当中,目光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扫过,那股气势,仿佛在他的官衙中一般。
“谢堂,赶紧去城里,找还没有离城的郎中,人也要,药也要,某不管你怎么做,就是用强,也要把人给我抢来!”
“我这就去。”谢堂顾不得等谢氏点头,赶紧爬起来。
“这是方子。”女官拿着一张纸,跑过去递给她。
“都别挤这里了,搞得空气都差了许多。”既然谢氏都没有阻止,刘禹干脆越殂代疱,指挥起众人来。
“你们去厨房,烧点热水,一会预备着会有用,其他人赶紧找东西来擦地,这乱糟糟的。”
将几个侍女打发走,他走到殿门,看着还伏在地上的谢堂一家。
“大哥儿,二哥儿,把你们的母亲扶起来,去前殿歇着,你们俩辛苦一趟,去找黄都知,到宫外看看还有没有殿直,都到慈元殿来当值,跟他们说,不要担心退路,都在本官的身上。”
“好,我们马上去。”
谢家的人离开之后,殿内就只剩了三个女人,一老一大一小,直到这时,谢氏的目光才望向了他。
“子青,看到你还没走,老身就放心了。”她招了招手,等到刘禹走近几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把她们带出去,还有外头那个不成器的一家子,就是老身的一点私心了。”
“圣人也要走,船,我来想法子。”刘禹目光坚决地看着她,可是谢氏却笑着摇了摇头。
看着她的模样,刘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哪怕不懂医理,他也能看出,谢氏的生命之火,在慢慢地熄灭,历史出现偏差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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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绿腰
“起来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谢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室一共就四个人,小女孩趴在她身上,刘禹昂首站在屋子当中,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自然就是双手撑地、一对眸子全都在突然闯入的男子身上、茫然而不自知的顾惜惜了。
被谢氏叫了一声,她才猛然醒觉,撑着手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站在那里。
“去弹首曲子来听。”谢氏吩咐了一句,又拍拍身上的小女孩:“你也去,帮你师傅调调琴。”
“奴遵命,但不知圣人想听什么?”
“随”谢氏本想说随她去,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改了口:“就弹那首‘绿腰’吧。”
两个女孩一齐退了出去,整个后殿的寝宫就只剩了刘禹一人,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一切发生的前因后果,没有发觉屋子里的变化。
谢氏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听那个女官的口气已经断断续续地拖了好几个月,国难当头、束手无策,整天都是坏消息,任是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这病自然是越来越重。
现在细想想,也许历史上,当她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心中的负担放下了,对病情反而帮助有加,这才能在休养几个月便逐渐全愈,最终又多活了七年之久。
而目前却恰恰相反,山河破碎、社稷不保、朝廷撤离、百姓莅难,这一切的一切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让她如何安心静养,有那么一刻,刘禹都在想是不是再动用一次后世的医疗手段,就在这时,又听到她的声音。
“子青,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身浪费时间了。”谢氏朝他招招手:“过来,靠近些。”
刘禹走到榻前,就在顾惜惜之前的那个位置,撩起前襟双膝坐下,目带悲戚地看着她,无论之前有多风光,此时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
“你知道,为何老身会对你另眼相看吗?”
刘禹其实也不明白,他没抄诗剽词刷才名啊,长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怎么就入了谢氏的眼了,因为大家都是穿越者?他摇摇头。
“因为你的眼中有怜惜、有疑惑、有急灼,唯独没有敬畏。”谢氏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从你第一次踏入慈云殿,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特别是掌掴陈宜中那一回,更是让老身笃定,这满朝的人当中,你是真的谁都不怕。”
刘禹惊呆了,自穿越以来,还很少有过古人能让他惊到的情形,谢氏说得没错,在他那貌似恭谨的外表下,实际上有一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心,无论是谁,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对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历史电视剧中的演员罢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这种心态下,又怎么可能会有敬畏之心呢。
“陈宜中是何等人物,一个正二品的殿帅,手握三衙禁军,他未经朝议、没有证据骗到家中说杀就杀了,结果呢?激得禁军作反,差点攻陷大内,老身能怎么样?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可你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上了手,得到消息,老身是真为你担心啊,怕你连和宁门都出不了,你小子,一掌打飞了一个侯爵,被他们从广东换到广西,老身没有办法改变政事堂的决定,只能用妥协来换你家人的平安。”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现在听她说起,刘禹还能感到这其中的不忿,谢氏的说辞更是让他耸然动容,对方说得没错,虽然他一走了之了,可璟娘当时还在病中,并没有马上启行,那也意味着,时刻有被人报复的危险。
“圣人说得不错,臣自打第一次入觐,心中便无畏惧,因为臣在圣人的眼中,看到了家母的影子,微臣以为,子侄对于长辈,只有爱戴,无须畏惧。”
听到他坦然作答,谢氏欣慰地点点头:“这一回,老身相信你说得是真的,因为此时此刻,已经无须敷衍一个将死的人了。”
“臣对圣人从无虚言。”
“是么?”谢氏指了指琴室的方向:“里头的女子,你现在还说不认得?”
刘禹被她噎得不轻,这个例子还真不好辩驳,他无奈地答道:“臣当时不知道她的身份,怕因为此事连累了无辜,再说了,臣说得是不识得顾君悦,并无欺瞒圣人。”
“你呀,倒是有些小聪明。”谢氏被他说得笑了,一下子牵动了病情,忍不住咳了起来,刘禹赶紧上前帮她拍了拍后背,又将下头的垫子重新铺了一遍,这一切做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什么男女之防,谢氏仿佛也习惯了,任他摆布了一会儿,直到后者重新在榻前坐下。
一个看似平常的小动作,对于后世而言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在这个时代,谢氏心里很清楚,若是换了别的男子,第一反应只能是叫人,哪怕谢堂也不会例外,侄子倒底不比儿子,可刘禹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这就是她说得毫无敬畏之心。
多少年了,谢氏都记不得,除了已经过世十一年的丈夫,那位在位四十年的理宗皇帝,还有哪个男子碰过她的身体?伴随着耳边传来的琴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入宫的那个夜晚,那一天,她还不是皇后,他也不是皇帝,两个同样出身贫寒的人相遇了。
成亲的那一夜,面带羞涩、枯坐房中、心如鹿撞的谢道清,耳边想起的,就是这首《绿腰》,一首略带欢快,极有动感,适合喜庆的舞曲,而更让她难以忘怀的是,被立为宁王世子,改名赵贵诚的丈夫推门进来,看到她容貌那一刻的惊艳。
“圣人可是觉得难受?”谢氏的思绪被打断了,眼前出现一束关切的目光,一如多年前那个男子,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相濡以沫的日子,只可惜,入主大内之后,一个个美貌、乖巧、身世都不输于她的女子,渐渐夺去了她的一切,只余了那颗枯缟般的心。
四十多年了,无儿无女的她,就这么在宫里渡过了四十多年的日子,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垂垂老妇,那股悲戚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将包裹了大半辈子的心防砸得粉碎。
“圣人!”看到她面带潮红、眼中泪水涌出,刘禹只当得疼得厉害,有些担忧地站起身:“臣去看看谢堂返来没有。”
“回来!”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衣襟被抓住了,刘禹只得回过身,在谢氏的示意下坐好。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身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有感而发。”谢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你知道吗,这首曲子,是当年老身与先先帝成亲时奏过的,还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谢氏顿了一会儿,用极慢的语调吟诵:“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
“先先帝当真好诗才。”
刘禹愣愣地夸了一句,谢氏闻言一怔,随即一下子乐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让某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呀!”过了一会儿,谢氏停住了笑,余韵未止地指着他说道:“这是唐人的诗,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底细,凭谁听了,都会以为你只会做些弄臣的本事。”
“臣不学无术,有负圣人教诲。”
“刘禹,你不学是真的,无术却未必,在老身看来,比起朝堂上那些动辙引经据典的老夫子,你的才学方是大宋最为可贵的。”谢氏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谦逊:“眼下就是个明证,劝老身迁都的不乏其人,可能想到临安百姓的只有你一个。”
“子青啊,救国救民的话,老身不说了,你自己也知道该怎么做,眼下想要求你的,是救一个人,把她平安地带离,让她好生活下去,老身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她的话音刚落,琴音突然一下子就断了,刘禹听着身后传来的低泣声,毫不犹豫地一拱手:“定不辱命。”
“嗯,你先出去,让她们进来。”
刘禹没有迟疑,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退到琴室示意里面的两个女孩进去,又到前殿嘱咐了谢堂娘子几句,便叫上了黄内侍,打算同他商议将人抬出宫的事。
“刘侍郎,你怎么说,咱家就怎么办。”黄内侍此时早已经六神无主,全指望着他,自是无有不从。
“这个谢升道,买个药也能拖这么久,走,去看看他回了没有。”
两人商议完,一齐走出了大殿,刚刚跨出大门,刘禹就被眼前的情形给惊到了。
只见重重台阶之下,跪伏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看身上的服饰,应该全都是宫里的人,既有宫女、也有宦者,密密麻麻地怕不有数千之多?
“他们都是在宫里各局各院当差的,宫中的主位们全都走了,这些人没有资格上船,又不知道去哪儿,听闻圣人尚在,便都聚来了此处,侍郎若是有暇,也给他们指条活路吧。”
听到黄内侍一说,刘禹这才明白,后世常说宫里三千佳丽,其实指的是所有的宫女加一块儿,这个时期的大宋宫廷,规模远不如南渡之前,可宫女宦官什么的也有几千人,昨日撤离的那些都是有位分的妃嫔,她们只会带着服侍自己的宫人,这些没有依属的,就等于被抛弃了。
“大致上有多少人?”情况不明之下,刘禹不敢贸然答应什么,但是让他孰视无睹,却也不是他的性格。
“小黄门、黄门、宫使有四、五百吧,宫女侍婢一到两千,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原本圣人的意思,是尽皆放出宫去的,可她们的家人,大都已经走了,有些人遍寻不至,便又返回了宫里,圣人都还病着呢,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刘禹大致扫了一眼,的确如黄内侍所说,女多男少,而能选入宫里的,最低标准也是模样端正,再加之宫里的制度,到了一定年岁就会放出,剩下的最大也不会超过三十,突然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天然无污染容貌娇好的妹子,这趟收获还真是意外之喜。
“这么着可不成,你找人登记一下,让他们自己选择,是愿意听从你的安排,还是自谋生路,一旦选择了就不可后悔。”
根本不用考虑,刘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留下他们,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可要送到琼州,人家又未必干,只能先把丑语说到前头,路是自己选的,定了就不能挑拣,相信到了琼州,她们都会为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庆幸。
“侍郎仁义,他们还有什么可挑的,你放心,咱家这就遣人去办。”
黄内侍当即叫过几个手下,让他们带着下面的人去别处,刘禹的眼睛无意中看到了殿前的侍卫身上。
“圣人的仪驾还在不在?”
“都在,计有御龙骨朵子直三十六人、弓箭直四十五人、弩直四十五人、皇城司禁卫五十人、马队三百五十人、东西班、茶酒班殿侍共一百人、快行二十人、军头两人,说起来他们二人与你还是旧识,都是当初杨虞侯的属下,回来之后圣人赞他们忠义也都升了虞侯。”
难怪黄内侍毫不担心安全问题,光是这些就有七百多人了,而且大都还是最精锐的御前诸班直,有了这么多人打底,刘禹打算就是用抬,也先把谢氏转移出去再说。
不过在抬之前,怎么也得让病情稳定下来,想到之前谢氏的模样,刘禹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一担心就更加心急了,心说谢堂不是一个轻重不分的人啊,怎么还没有回来,就算找不到郎中,他们总不可能将药铺都搬走了吧。
“那不是谢相公?”过了好一会儿,黄内侍举目一看,惊喜不已地叫道。
刘禹看了看,来人的确是谢堂,在他身后,几个谢府的家丁抱着一堆柜子,却没有郎中的模样,看起来,他们没有找到人,只是将药铺给搬来了。
“药药找来了。”谢堂三步并作两步,气喘不止地说道:“姑圣人可好?”
没等刘禹答话,突然从身后传出一阵女人尖利的叫声,几个人目瞪口呆地转过头,那个贴身女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哭不止。
“圣人殡天了!”
“咣!”谢堂手里的药包撒了一地,顺着高高的台阶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