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棘手
帝都城北区的一座四合院,钟茗停好车子,步履轻快地走进主屋,里面的工作人员听到动静,都抬起头,这位年轻的头儿已经有些日子没过来了,至于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敢去打听,还好最近目标人物一直都很老实,大致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因此大伙儿看上去比较闲,屋子里的气氛也显得很轻松。
“他人出现了吗?”钟茗和每个人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将注意力集中到屋子当中的那块大屏幕上。
“刚刚才现身,目前应该在苏省的盐城市。”一名男军官拿出一个记录本,指着上面的记录回答。
“有具体位子吗?”
照她的要求,大屏幕上,那个代表目标位置的绿色十字标志被放大了许多倍,只不过,等到上面的地点同步显示出来时,所有人都吃惊地不敢相信,因为在代表位置的那个方块边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县公安局”四个字。
“怎么回事,马上查清楚。”
钟茗倒是没发火,不过脸色有些阴沉,这才叫做,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如果真的触犯了法律,什么机构都不好使,事情一旦闹大了,要花费的代价可能难以想像。
“肇事逃逸?”
没有过多久,消息就陆续反馈回来,只是这个结果,让她有些没想到,原本还以为是购买了什么敏感物品。
“......最先是交警部门发现他的行踪有些诡异,然后就进入了监视名单,肇事的车辆来自当地的一间连锁药房,是一辆东风自卸车,根据公路摄像头拍摄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出现在县城城区的,被警察找到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摊子上吃早餐。”男军官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为什么会怀疑他?”钟茗有些不明白。
“那辆车子身上有明显的碰撞痕迹,经过检验,车身被清洗过,不过上面有多处位置都发现了血迹,还有一些毛皮组织,怀疑来自动物或是人,有了这个发现,交警部门立刻把案子转给了公安_部门。”
男军官手里拿着一个平板,上面显示的图片是公安_部门采集的车辆证据,车身两边被撞得几乎变了形,车门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油漆变得斑驳陆离,根本不需要专业仪器来检验,随便看上一眼都知道不正常,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在街上吃东西,一时间,钟茗不知道该说他是愚蠢呢还是心大。
“他们找到出事地点没有。”尽管心里笃定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还是想先看看公安_部门有什么发现。
“没有,昨天晚上附近没有发生过车祸,他们将周围五百公里以内发生的事故一一做了比较,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这辆车子造成的,可是现在目标无法解释他的行为,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于是就被扣在了公安局里。”
“车上装的什么?”
“药品,还有一套仪器,全部来自于当地那家连锁药店,据他们的经理交待,目标当时拒绝了他们的送货安排,坚持要自己开车,也不准人跟着。”
钟茗问得很细,连药品种类和仪器的作用都没有放过,她发现,这一次的采购和上几次没有什么区别,主要以治外伤的止血药为主,辅以抗菌消类药物,再加上大量的绷带和消毒水,基本上就能断定,这是为了战场救护准备的,目标所去的那一边,一定在进行着某场规模不小的战争,那样的话,车子上的碰撞痕迹和血迹组织就很好解释了,战场上最多的不就是这类东西。
事情差不多弄明白了,要怎么处理,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事儿要说严重也不见得,但是如果警察不能排除怀疑,案子就会一直吊着,她当然不想出现这种结果。
钟茗拿过男军官手中的记录本,上面记载了目标所有的行动路线,在他消失的那条公路上,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几个自然村散布在附近,想了一会儿,她将男军官叫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
县公安局的一间审讯室里,刘禹一脸无辜地看着对面的两个警察,一再地强调自己并没有犯法,顶多也只是违章而已。
“别打马唬眼,违章也是不行的。”一个中年警察翻看着他的驾驶证,不紧不慢地说道:“先不说肇事,车上的药品呢?你把它们运到哪里去了。”
“我说警察同志,那是药品,又不是毒品,运到哪里也不犯法吧。”这个问题恰好就是刘禹的软肋,他现在根本给不出合理的答案,不得不用插科打诨来尽量地拖延时间。
“谁告诉你药品就可以乱运了,如果你是用来走私呢?我劝你,最好老实回答,这些口供将来都会留下案底,无论你怎么走出去的,今后都察得到,看你的年纪也不大,何必强撑着呢。”
中年警察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淳淳诱导着,边上一个年轻一点的一边做着记录,一边用正义的凝视打量着他,不得不说,就凭他这个形象,说是某个潜逃的犯罪份子,真的用不着化妆。
刘禹不想同他们废话,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不对,还不如等着呢,一头是证据不足,一头是心不在焉,两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问答游戏,结果那个中年警察还没怎么着呢,年轻的那个倒不耐烦了,拍着桌子斥了一句。
“你不要妄想蒙混过关,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让你主动交待,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自己都不珍惜,那谁也救不了你。”
刘禹正在想着怎么把对方带沟里,突然听到这么义正言辞的话,不由得愣住了,他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中年警察的脸上写着“玩味”两个字,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帮腔的意思,而年轻的那个目光灼灼,仿佛利剑一样刺过来。
“贵县......”他犹豫着开了口:“是不是最近没什么案子可破?”
这句话说完,中年警察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就是那种想笑又硬憋着,生生涨得不行,而年轻的那个先是不明所以,紧接着怒火一下子升了起来,脸上通红一片。
“你......”没等他说出什么话,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开,一个警察走进来,在那个中年人耳边说了一句,中年人诧异地望了刘禹一眼,点点头。
“你们公司的领导带着律师过来了,也许他们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终于到了,刘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滋味并不好受,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曲折
走进审讯室的时候,苏微的样子有些憔悴,一头长发散乱地搭在肩上,眼睛里有着抑制不住的焦急,直到看见刘禹好生生坐在那里,冲她笑了笑,才稍稍放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我的当事人有问题吗?”
郑律师走在最前面,他先是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发现该有的设施都有,刘禹的模样也不像受到什么责难,于是转过头,一眼严肃地问了一句。
“你是律师?”中年警察站起身,见对方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就应该知道,我们警方发现了疑点,就要弄清楚,如果发生了什么误会,那也是这位先生不配合导致的。”
“什么疑点?”郑律师并不为所动。
“第一,他从本县的一家药店,购买了大量用于伤口感染的药物,但是又说不出用途,以及去向,我们有理由怀疑,其用途的合法性,以及是否会被藏匿等等。”
“这件事让我来说吧。”一直没有吭声的苏微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直接递给了那个警察。
“你是......”
“我是公司的负责人,他只是我们的送货员,并不知道情况,所以你问他也没用。”
中年警察打开那个文件袋,拿出一撂厚厚的文件,这些全都是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的各种表格、货物清单、海关证明、船运收据等等,他扫了一眼合同上标明的另一方,微微有些吃惊,不过还是分了一半给另一个年轻的警察,两个人在桌子上仔细地核对数目,屋子里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唰唰”声,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刘禹和苏微用眼神进行着交流,他最为关心的当然还是诊断结果,算算时间,他们搭的如果是早班机,留给医生的就不太多了,苏微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刘禹一看就明白了,事情没到最坏的一步,心里多少安定了些,对于自己的处境,反而没那么在意。
“你们这是出口物资?”过了一会儿,中年警察抬起头,依然显得不太相信。
“准确地说,是国际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因为涉及到战争,应对方国的要求,从运输到交货,全程都是保密的,虽然你们是执法者,但属于外交事务,我说了不算,你的上级说了也不算,如果你想要知道详情,请通过外交部门去函,相信对方的大使,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请原谅,我们公司能提供的就只有这些单据,但即使这些单据,也足以证明我方工作人员的清白了吧?”
苏微的语速有些快,听上去清脆悦耳,不用说,她的这番话肯定出自郑律师的授意,基本上滴水不漏,中年警察将那些文件装进袋子里,伸手将那个年轻的警察按住,他已经相信了对方的说辞,当然事情的缘由还会调查,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咄咄逼人了,更没必要为此搭上前程。
“这件事我们知道了,会向上级有关部门反应,但是你们这位员工,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清楚。”
不知不觉,他的语气放缓了许多,虽然名义上是按肇事逃逸的说法扣的人,可是证据并没有找到,他也不相信这个审了半天的人会撞死人,因为对方的表现太镇定了,没有哪怕一点点心虚或是慌乱,真正能确定的不过是违章驾驶而已,那是交警部门的活了。
苏微和郑律师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听他一说,都是面面相觑,不过看到刘禹一脸的坦然,她大致猜到了一些,事情要说麻烦还真有点,警察虽然找不到证据,但是如果说不清楚,就会被一直盯着,这样肯定是很不利的。
“我们公司是租的车子,事先没有检查过,问题出在哪里,现在说不好,能不能去看一下车子。”
包括刘禹在内,几个人坐上一辆警车,那辆东风停在交警下面的一个停车场,里面全是违章的车辆,像它那样的大货车为数而不少,不过都没有那辆车子显眼,一下车,苏微他们就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诧,无他,看上去也太惨了点,说是伊拉克回来的都有人信。
“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不得不调查一下,当然如果能说清楚,那也不会有什么事。”
别说他们了,就是刘禹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付模样,他开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根本没看清车子的情况,等到天亮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警察基本上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连早餐都没吃完就给带到了局子里,对于警察的问话,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这也要保密?”年轻的那个警察一脸的讥讽。
“这件事,我想大家都需要搞清楚,但是据我所知,在我的当事人出现的那段时间里,贵县周围并没有发生严重车祸,这么短的时间,我的当事人也不可能跑到外地去撞人,然后回到贵县来吃东西,如果你们没有实质的证据,仅凭怀疑是无法下结论的。”
郑律师的想法是先把人保出来,以他的眼光,车子变成这付模样,根本不可能是撞了人,说是被人撞还差不多,既然刘禹选择了不回答,估计其中有什么隐情,他当然不会现在来探究什么。
“你既然懂法,那就应该知道,根据规定,我们有权留置他二十四小时,根据需要还能延长到四十八小时。”中年警察用词有些委婉,看上去并不像是针锋相对,只是他边上的年轻警察还有此不服气的样子。
看了一眼两个警察的表情,郑律师摸出一包烟,拿出两根递给他们,中年警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年轻的直接摆摆手拒绝了,他也不以为意,掏出打火机帮对方点着,再给自己弄上一根,借着抽烟的机会,拉着中年警察走开了几步。
“你看,这事其实就是个误会,咱们没必要上纲上线是吧,一个送货员不值得你们大动干戈,我们公司愿意为他的行为做担保。当然,如果你们以后发现了什么疑点或是证据,我们也绝不会徇私,一定会配合你们办案,你看这样行不行,人呢,我们先带回去,留置就没有必要了,也浪费国家资源不是。”
“没那么简单。”中年警察摇摇头:“话说到这份上,我也给你交个底,这事吧,不光我们在办,交警那头也在盯着,车子又是本地的,你们这些京城来的,说走就走,到时候真出了问题,上哪儿找人去?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怎么办。”
他用手向上指了指,然后将没吸完的烟扔到地上,招呼了一声,几个人坐回警车里,又回到了局里。下来的时候,郑律师朝着苏微暗中使了个眼色,表明事情有些不顺利,让她顿时有些紧张,刘禹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手,示意不用担心,最多就是呆两天而已。
“要不要去找他们?”苏微哪里能放心,这是局子,又不是旅馆。
刘禹明白她的意思,他当然也不想白白呆上一天两天,那边还有人等着他去救呢,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他有些犹豫,没等想明白,一个声音嚷嚷着越来越近。
“就是他,就是那个人,撞死了我的牛。”
正准备走进大楼的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一个男子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朝着刘禹的方向,两个警察赶紧上前拦住,刘禹看了看来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记不得在哪里碰到过。
男子冲不过来,伸出去指着他大骂:“就是这个人,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他不但撞死了我的牛,还碾死了好几只羊,可怜哪,都是马上就要出栏的,你们赶紧抓住他,让他赔。”
“等等,你是说,你认识他?你是什么人。”中年警察疑惑不已。
“当然了,我是喻口村二组的,有一个自己的养殖场,昨天晚上的时候,因为城里有人订了我的牛羊,就打算趁没人的时候,赶着它们去屠宰场。可是没想到,这个挨千刀的,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下子撞死了我的牛,还碾了几只羊,害得我不能交货给人家,警察同志,你们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谁不说我老张讲信誉,从来不诳,就是这个人让我名誉扫地,损失惨重啊。”
男子啰嗦了半天,才把意思讲明白,根据他的话,晚上四、五点的时候,他赶着一群牛羊在乡村公路上走着,突然从后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冲进了他的牛羊当中,造成数死几伤的惨痛事件,而肇事者非但没有停车,还加快速度跑掉了,只不过从车窗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司机的样子,与他们的嫌疑人高度吻合。
当然,因为那条公路过于偏僻,并没有纳入交通信息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监控。因此,如果不是受害人主动前来报案,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中年警察听他说完,松了一口气,没有出人命就好,至于撞死动物,那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范围,不是刑法。
“虽然是这样,你的错误还是很明显的,夜里明知道出事了,非但不停车,还试图逃跑,这也是不允许的,万一撞到的是人呢?你就真的要坐牢了。”
刘禹还处在懵逼状态当中,只是唯唯诺诺地听着警察的教训,他的理由很简单,对方要货要得急,一时间就没有想那么多,当然赔偿是不可避免的,车辆也要重新维修和喷漆什么的,都是后话了。
事情居然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结果,他当然知道是有人在暗中帮忙,走出公安局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真不是你们?那是谁,胖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吹牛
射阳湖畔,被宋人骑军逐出的元人,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慢慢停下来,移刺答带着人到处收拢,集结起来依然不到半数,他的心就像这冰凉的湖水一样,不知道如何去向大帅交代。
也就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汉军步卒大队接近了这一地区,两军汇合的那一刻,步卒统领、济宁等处行军万户杨庭壁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从来没有看到一支蒙古骑军会变成这个样子,那脸上的惊惧,宛如遇上了魔鬼一般。
然而事实是,魔鬼也许都不如他们所见的可怕,那是一只无坚不摧,又行动迅速的怪兽,仅仅是凭借身体的坚硬,就让最勇猛的草原骑士死于非命了,根本不敢想像还会有什么别的招数。
如果这番话出自自己的部下,杨庭壁只怕一鞭子就抽上去了,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可是死罪,但是对方是大帅最信任的部将,就是他也只能巴结着,哪里还敢去质疑什么。
说起来,两个人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这些步卒,行程上要比骑军慢上两三天,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现在甫一到达,就要直面宋人的骑军,还有某个不知名的怪物,哪怕他心里并不相信,依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唆都只分出了一万人给他,加上全部的骑军,原本应该是一趟很轻松的活儿,谁曾想,宋人居然也看中了这里,还先下手为强,现在人家占据着地利,这仗是否还有必要打下去?两个统领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不显。
“但不知宋人有多少?”杨庭壁借着打听消息,一面在观察着移刺答的反应。
“人数与我相当,打了一场之后,应该还有三千左右,你要是有意,就要快一点了,从这里到喻口镇,可不算近。”移刺答看似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实则有些怂恿的意思。
这么明显的提示,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三十多里地,全是平原地带,宋人的骑兵有可能从任何地方杀出来,不论他们是否有怪物助阵,对于行军当中的步卒来说,都是极为危险的,杨庭壁又不傻,怎么可能照他的意思去做。
“连日行军,将士们都有些疲累,再勉力支持,只怕正中宋人下怀,非智者所取也,依某看,先扎下营寨,再图后计的好,周边的巡查,就要劳烦千户操心了。”
见没有劝动,移刺答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就这么带着残兵回去,那样铁定逃不过一顿鞭子,而如果只有鞭子,他会衷心感谢长生天的庇佑。要知道,光是千户就损失了两个,没有一点像样的功绩,唆都怎么可能放过他。
简单商量了一下,两军决定就在射阳湖畔扎下营来,移刺答的骑军继续他们之前的活儿,顺便四处收拢那些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败兵,同时一个信使会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传到大营去,在举棋不定的情况下,将决定权交给上头,是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结果,没有多久就传来了侦骑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杨庭壁彻底熄灭了奔袭喻口镇的心思,宋人的步卒上来了。
从宝应县城到喻口镇,要比楚州还要远,加之路况不熟,身为这支为数多达一万五千人的统领,威果左厢都指挥使郑同同样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沿着海岸线走,这条路线比之直线距离又远了许多,然而他们到达喻口镇的时间,竟然要同元人步卒赶到射阳湖畔几乎一起。
“抚帅在哪里?”跳下马,郑同也顾不得歇上一时半刻,急急地劈头就问。
前来迎接他的是个骑军指挥使,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透着一股子敬畏,这是很难在这些眼高于顶的骑军身上能看到的,郑同除了疑惑,暗自还有些欣慰,如果是他心目的那个长官,到哪里都能迅速散发王霸之气。
等到许文德放下手头的事,亲自前来相见,两人同在李庭芝的帐下,又各自代表着一方的势力,平素虽然点头之交,但是也谈不上交恶,现在身处一个战壕,自然就要更加亲近了。
“郑老弟,你可算到了,老子再也不用拿骑兵当步卒用了。”许文德看似粗豪,实则有主动示好的意思,郑同当然不会点破,连连恭维了一番,才又问起了方才的话题。
“抚帅?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做下属的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不过某听闻,因着少保伤重,他去别处想法子了,顺便将那个......事物弄回去。”
听他说得有些奇怪,郑同的胃口一下子被吊起来,不过等到详情被一一道出,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想笑又不敢,不笑又憋得慌,因为许文德嘴里的那个事物,不就是建康城中经常得见的铁车么!
北门那一战,他作为援军主力指挥使,可是亲自参加了的,相比许文德所描述的四四方方的车子,那种长一个巨大铁臂的车子,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怪兽,至于平常的车子,校场卸货时,多少军士都曾亲眼得见,也就是比木头车子装得多一些罢了。
当然,他是不可能去揭穿的,抚帅现在需要这么一个事迹来稳定军心,他们这些曾经的老部下,除了老老实实地配合之外,就是努力地添油加醋,一分险说成十分险,那样才能突出本人的英勇不是?
听到郑同说起建康城的那些事,若是在以前,许文德是不以为然的,然而经过了昨日里的那一战,对于那位年青的抚帅,已经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听到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物,恨不得亲眼去瞧上一瞧,一点都没有怀疑它是不是真的。
“郑屠子,才几个月不见,你这张嘴也变得聒噪了,学会编排起本官来了是吧。”
陡然间听到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句话,正在兴头上的郑同一下子收住了嘴,转过头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脸的谄媚,笑容却是丝毫不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救治
“太守......”一转身,他就看了那张熟悉的笑容,嘴角轻轻扬起,戏觑地打量着他们,同记忆的那个形象几乎一模一样,旧时的称呼便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属下奉李相公之命,率同威果左厢以下五军、二十五指挥,自即日起归你节制。”
郑同并不是屠户出身,之所以被这么叫,是缘于他作战时的某些特点,从一个普通军士积功慢升上来,职务越高,叫得人就越来越少。现在已经贵为一厢都指,整个江淮大营当中,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个诨号已经许久无人提起了。
他是临安府人氏,丁家洲之战的溃军当中一个小小的都头,溃军被收拢之后,经过一番整编,他成为了指挥使,守城战隶属于西门序列,恰好就是刘禹的属下,几个月的患难于共,对于这位上官的脾性,早已了然于胸,知道他并没有多少架子,也不是做什么样子,而是真的能与士卒言笑无忌。
“抚帅。”好在他反应还算快,马上就改了口:“弟兄们都来了,就盼着看到你呢。”
尽管这话有些夸张,刘禹的心里还是涌过阵阵暖流,没有谁希望辛苦一场之后,就被人给遗忘了,那是他起家的地方,也是投入心血最多的,如果不是放下身段,同这些普通的士卒打成一片,就凭他一个什么根基都没有的文人,凭什么得到这些人的爱戴?
“成了,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大伙儿都好好的吧。”笑着擂了郑同一下,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后面,与郑同一起过来的是威果左厢辖下的五个军都指挥使,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怎么熟的,而在他们的后头,是排成整齐行军队列的大队步卒,以指挥为单位,列队走过镇子,看上去就像在接受检阅一般,其中那些认出他的军士们,更是脸上洋溢着别样的激动。
只可惜,这样的人不多了,建康一战,从守城伊始到最后的出击,一大半战士倒在了城下,他所在的西门算是伤亡最少的了,依然过了半数,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人的生命就像蝼蚁一样脆弱,如果不是有着相对完备,远远超出时代的药物支持,这个数字还要恐怖。
面对此情此景,刘禹没有再去说什么忽悠的话,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走上前去,从一个个队列前经过,同这些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像之前那样一一打着招呼,被他叫出名字的,人人都是激动万分,这样的情景让许文德莫名地生出了几分羡慕。
诚然,他是李庭芝的心腹,后者对他可谓推衣衣之、解食食之,然而要说关系有多么随意,那是不可能的,文武之间的那种天然隔阂,同样存在于两者之间,哪有眼前看到的这般,就连一个普通军士,都能与从三品路臣谈笑风声,是真心还是假意,哪怕是不认字,又岂能体会不出来。
直到这一刻,许文德才明白,这个年青人能骤登高位,凭借的并不完全是某种神奇的机器,而是真的付出了很多,本朝那些眼底于顶的士子们所不屑的那种许多,难怪李相公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支劲旅派出来,也只有在这样的老长官带领下,他们的战力才会达到颠峰,甚至是超水平发挥。
“老郑,你我日后还要多亲近才是。”
郑同一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了,他们并不是李庭芝的嫡系,诸军之间平素多少会有一些摩擦,只是没有什么大的冲突罢了,这一回过来,对方的称呼一变再变,从恭维变成了亲热,让他有些许的不自在,随即就醒悟过来,比起李相公,自己的这位老上司才是年青无敌,前程更是无可限量。
知道归知道,他当然不会拂了这番好意,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是在战场上,谁也不愿意同伴是个面和心不和的那种,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离开步卒大队,刘禹回到了一干将校当中,通过观察,他对这支队伍的实力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士气很高训练也不错,经过了长时间的行军,几乎看不到疲累,李庭芝将这么一股力量交到他的手上,自然是寄予厚望的,就连郑同、许文德等人看他的眼神,都饱含着热切,仿佛跟了他就是胜利的保障似的。
“怎么,按摁不住了?”刘禹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要怎么打,现在还没有计划,毕竟这是野战,变数太多。
“哪能呢,抚帅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大伙说是不是?”郑同一挥手,引得众人纷纷响应。
“好你个郑屠子。”等他们停下来,刘禹笑骂了一句:“别着急,鞑子人数多着呢,现在是他们比咱们急,告诉弟兄们,辛苦一下,把这个镇子的周围扎严实了,以防敌人狗急跳墙,这一仗,咱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轻松,赢得漂亮。”
许文德有些愕然得看着周围这些激动的面孔,仿佛这位年青的抚帅有某种魔力,不管说什么都能让他们深信不疑,胜利会是如此简单么?他是无法想像的,要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同等的兵力下,他几乎被人家赶进了海里,元人从数量到实力都占着上风,能不能赢,只怕连李庭芝都不敢轻言,而对方轻轻松松就说出了口。
大言不惭么?换了别人也许是,而他......许文德为这种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心里似乎也跟着乐观了起来,不管怎么样,有信心总比没把握的好。
将众人一一打发走,刘禹转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他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来见几个旧相识,苏微飞到盐城,除了为他保释,还带来了医生的诊断结果,以及开出的一些药物,因此他才会抛下娇妻,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时空。
推开那间小屋的门,老陈头有些紧张地转过头,指着炕上话都说不利落了,刘禹赶紧上前一看,老人依然双眼紧闭,不过样子看着有些不对头,嘴唇发紫、面色发青,这是很明显的血液流通不畅,导致心肺缺氧的症状。
“帮我一把。”刘禹赶紧叫上老陈头,让他帮忙扶住老人的身体,自己从带来的药物中找出速效救心丸,端起桌上的水碗,想要喂他吃药,谁知老人的双唇紧闭,怎么也打不开。
“撬开!”
不能等了,刘禹嘱咐了一句,老陈头用颤抖的手捏着老人的下巴,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使他张开了嘴,刘禹将药物放他的喉咙,再将温水倒进去,结果喉咙根本没有出现吞咽的动作,反而将里面的药丸给冲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眼看着老人的面色越来越不好,刘禹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眼睛在一个不大的一次性注射器上头停住了,他记得那是医生嘱咐过的最后一种手段,而现在就到了这个最后的关头,怎么也得试一试。
“皮下注射、针头进入三分之二、无回血方能推注。”
刘禹的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在老人的手臂上用棉球蘸上酒精消毒,那支手臂枯瘦得能看到隆起的血管,他严重怀疑按医生的嘱咐,会不会直接刺进肌肉里去,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在老陈头忐忑不安地注视下,将心一横,拿起那个灌好药物注射器,一下子扎了进去。
随着那一管无色的针剂缓缓被推入手臂里,被老陈头抱着的那具身体突然间有了反应,面色开始红润,胸膛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刘禹二人紧张地注视当中,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猛然一下子睁开了,看上去,瞳孔比平时要大上许多。
“少......少保。”老陈头不敢置信地叫了起来,他几乎都快要绝望了,哪知道人居然还会醒来,这一切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不由他不信。
“莫急,先服药。”刘禹看着示波器上跳动的数字,知道这不过是强心剂的作用。
这一回很顺利,在两人的努力下,老人“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半碗水,随着药物的作用,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再度睁开眼时,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从模糊到清晰的身影。
“老夫没死?”叶梦鼎的声音很微弱,好像还有些不相信似的,直到目光停留在了刘禹的身上。
“子青......你怎会在此,这里是京师么?”听他一下子就叫出自己的名字,刘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老人的神智已经清醒了。
“莫动,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必急于一时,等歇息一阵,小婿再同你细细说来。”
一番折腾之下,加上心急,他也是累得不行,叶梦鼎看着他一头的大汗,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回倒是真的困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失期
虽说唆都是从徐州发的兵,可他的后勤供应,大部分倒是要靠着中书省的供济,这里头又以临近的济宁府、东平府、济南路、益都路、淄莱路等处为最,反而河南本地的粮草都划归了塔出那一处兵马。
这几路就是所谓的腹心之地,自从出了李璮之乱,赋税原就比别处更甚,今年又赶上出兵,还要征兵出役,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却不得不一再忍受下来,生怕被元人盯上,那可真会家破人亡的。
类似的高压政策已经持续了十一年,老百姓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了,只要还有口饭吃,谁也不想去干那掉脑袋的勾当,为了支持这场战争,山东诸路的百姓不得不拿出家中的为数不多的粮食,还要出人出力送到前线去。
从济宁通往徐州的官道上,一队长长的车队在艰难地跋涉,风雪交加的天气让道路变得十分难行,而押车的元人又催促得急,一不小心就会挨上鞭子,可就算如此,速度还是快不起来,急得他们越发暴躁,这可是军粮,有限期的,失期不至的结果,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老叔,你说俺们能按时到么。”等到几个押队的元人跑到后头去了,一个年轻男子瞅了他们一眼,小声地问道。
“难说,已经晚了三日,就算不眠不休,都未必能按时赶过去。”被他问到是个虬须大汉,身高臂长,面上却是忧心仲仲。
“那可如何是好,俺还答应俺娘,回家过年呢。”
年轻人的话让他一怔,手上的力气也突然减了下来,过年......也就半个多月的功夫了,可是他们这些人就算是按时赶到前线了,还能给放回去?大汉看着年轻人一脸的天真,不忍戳穿他的幻想,一股子酸楚却怎么也压不住地,突突地直往心头冒,他何尝不想回家......不想同妻儿一块过个年。
天上下着大雪,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连方向都很难分辨得出,他们只能循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就这么死命地朝前赶,这队里的人谁不清楚,按时赶到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谁都不敢去想,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啪!”地一声,身上传来的痛感将大汉的思索打断,没等他回过神,一阵鞭影又疾扑而至,他本能地一闪身,鞭子在身边落下,打在了雪地里,弹起一片白沫。
“杀不尽的贼厮鸟,偷懒耍滑,害得爷爷吃挂落,若是误了行期,老子先打杀了你这狗才,还有你们。”怒骂声与鞭子同时响起,转身不及的元人官差一见他竟然敢躲闪,更是恼怒不已,扯起鞭子又是猛地一抽,这一回,既没有打中那个汉子,也没有落到别处去,官差用力之下,竟然难以拉动分毫,不由得一惊。
“你骂谁狗才。”长长的鞭梢被人一把给捉住了,不仅拉不动,反而被对方一下子拉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奔去,没等看清楚,脚下被什么事物一绊,“扑通”一声卧倒地雪地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车队的人都停了下来,当事的大汉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个人,这些人的打扮看上去与他们无异,都是一身脚夫装束,为首的那个目光灼灼,一手扯着鞭梢,一只脚踩在那个官差的头上,慢慢地蹲下身。
“为虎作伥,还敢打骂,谁不知道这一趟有死无生,误不误这里的人都回不去了,自打战事开始,被你们征发的民夫,可有一个放回去过?”
赶车的民夫们听到他的话,一个个都想起来,那人说得没错,元人在山东各路征发不只一回了,可是只要送出去的人,就从来没有回去过,有些疑惑平时都被压在了心里,此刻突然间被人提起,一下子就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放下手里的大车,全都围拢过来。
“别......别听他瞎说,你们......你们是想造反么?”官差的头被人紧紧地压住,说话很是废力气,听起来就是断断续续的。
“造反?”那人轻蔑地一笑,松开了脚站起来:“失期是个死,上阵是个死,造反......最多也不过是个死。”
他朝着周围的一群人扫了一眼,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的大军陷在了宋人那里,没有粮食,就是落败的下场,你们去了也不过枉送性命,求这些狗鞑子饶上一回?看看他们会不会给吧。”
说完,松手将鞭子扔到了地下,挤开人群,径直走到路旁,翻身跨上一匹马,民夫们这才看清楚,来的远不只一个人,被这些人簇拥在当中的,是一个看似年轻的男子,正用一双英气勃发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
“别听他的,造反,那是会祸延家族的。”原本倒在地上的官差一下子获得了自由,赶紧爬起来,跳着脚大喊,他的声音在风雪当中显得那么刺耳。
“人家说得对,去了也是个死,咱们不走了,舍了这些劳什子,回家过年。”
被官差打了一鞭子的大汉振臂高呼,看样子他在这群民夫中颇有些威望,所有的人慢慢从惊惧中醒悟过来,跟随他,朝那个官差围了过去。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漫天的风雪当中,回答他的只有此起彼落的拳脚和怒吼。
冲动过后就是茫然,等到打死了官差,所有的民夫都愣在了那里,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为首的大汉转过身,看着那群置身事外,又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不速之客。
“造反,未必就是个死。”年轻的男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清脆地就像树上结的冰碴子滚落到地里:“带着这些粮食,往东去,会有人接应你们,元人蹦跶不了几天了,拿起刀枪同他们干,活不下去的,绝不是你们。”
“敢问英雄是?”大汉学着江湖的做法,抱了个拳。
“记住了,我们当家报号......”一行人催动马儿,从他们身边驰过,毫不停留地踏进了风雪当中,只是一个声音隐隐地被大风刮回来。
“红娘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失期
虽说唆都是从徐州发的兵,可他的后勤供应,大部分倒是要靠着中书省的供济,这里头又以临近的济宁府、东平府、济南路、益都路、淄莱路等处为最,反而河南本地的粮草都划归了塔出那一处兵马。
这几路就是所谓的腹心之地,自从出了李璮之乱,赋税原就比别处更甚,今年又赶上出兵,还要征兵出役,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却不得不一再忍受下来,生怕被元人盯上,那可真会家破人亡的。
类似的高压政策已经持续了十一年,老百姓差不多都已经习惯了,只要还有口饭吃,谁也不想去干那掉脑袋的勾当,为了支持这场战争,山东诸路的百姓不得不拿出家中的为数不多的粮食,还要出人出力送到前线去。
从济宁通往徐州的官道上,一队长长的车队在艰难地跋涉,风雪交加的天气让道路变得十分难行,而押车的元人又催促得急,一不小心就会挨上鞭子,可就算如此,速度还是快不起来,急得他们越发暴躁,这可是军粮,有限期的,失期不至的结果,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老叔,你说俺们能按时到么。”等到几个押队的元人跑到后头去了,一个年轻男子瞅了他们一眼,小声地问道。
“难说,已经晚了三日,就算不眠不休,都未必能按时赶过去。”被他问到是个虬须大汉,身高臂长,面上却是忧心仲仲。
“那可如何是好,俺还答应俺娘,回家过年呢。”
年轻人的话让他一怔,手上的力气也突然减了下来,过年......也就半个多月的功夫了,可是他们这些人就算是按时赶到前线了,还能给放回去?大汉看着年轻人一脸的天真,不忍戳穿他的幻想,一股子酸楚却怎么也压不住地,突突地直往心头冒,他何尝不想回家......不想同妻儿一块过个年。
天上下着大雪,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连方向都很难分辨得出,他们只能循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就这么死命地朝前赶,这队里的人谁不清楚,按时赶到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谁都不敢去想,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啪!”地一声,身上传来的痛感将大汉的思索打断,没等他回过神,一阵鞭影又疾扑而至,他本能地一闪身,鞭子在身边落下,打在了雪地里,弹起一片白沫。
“杀不尽的贼厮鸟,偷懒耍滑,害得爷爷吃挂落,若是误了行期,老子先打杀了你这狗才,还有你们。”怒骂声与鞭子同时响起,转身不及的元人官差一见他竟然敢躲闪,更是恼怒不已,扯起鞭子又是猛地一抽,这一回,既没有打中那个汉子,也没有落到别处去,官差用力之下,竟然难以拉动分毫,不由得一惊。
“你骂谁狗才。”长长的鞭梢被人一把给捉住了,不仅拉不动,反而被对方一下子拉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奔去,没等看清楚,脚下被什么事物一绊,“扑通”一声卧倒地雪地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车队的人都停了下来,当事的大汉这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个人,这些人的打扮看上去与他们无异,都是一身脚夫装束,为首的那个目光灼灼,一手扯着鞭梢,一只脚踩在那个官差的头上,慢慢地蹲下身。
“为虎作伥,还敢打骂,谁不知道这一趟有死无生,误不误这里的人都回不去了,自打战事开始,被你们征发的民夫,可有一个放回去过?”
赶车的民夫们听到他的话,一个个都想起来,那人说得没错,元人在山东各路征发不只一回了,可是只要送出去的人,就从来没有回去过,有些疑惑平时都被压在了心里,此刻突然间被人提起,一下子就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放下手里的大车,全都围拢过来。
“别......别听他瞎说,你们......你们是想造反么?”官差的头被人紧紧地压住,说话很是废力气,听起来就是断断续续的。
“造反?”那人轻蔑地一笑,松开了脚站起来:“失期是个死,上阵是个死,造反......最多也不过是个死。”
他朝着周围的一群人扫了一眼,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的大军陷在了宋人那里,没有粮食,就是落败的下场,你们去了也不过枉送性命,求这些狗鞑子饶上一回?看看他们会不会给吧。”
说完,松手将鞭子扔到了地下,挤开人群,径直走到路旁,翻身跨上一匹马,民夫们这才看清楚,来的远不只一个人,被这些人簇拥在当中的,是一个看似年轻的男子,正用一双英气勃发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
“别听他的,造反,那是会祸延家族的。”原本倒在地上的官差一下子获得了自由,赶紧爬起来,跳着脚大喊,他的声音在风雪当中显得那么刺耳。
“人家说得对,去了也是个死,咱们不走了,舍了这些劳什子,回家过年。”
被官差打了一鞭子的大汉振臂高呼,看样子他在这群民夫中颇有些威望,所有的人慢慢从惊惧中醒悟过来,跟随他,朝那个官差围了过去。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漫天的风雪当中,回答他的只有此起彼落的拳脚和怒吼。
冲动过后就是茫然,等到打死了官差,所有的民夫都愣在了那里,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为首的大汉转过身,看着那群置身事外,又随时关注着他们的不速之客。
“造反,未必就是个死。”年轻的男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清脆地就像树上结的冰碴子滚落到地里:“带着这些粮食,往东去,会有人接应你们,元人蹦跶不了几天了,拿起刀枪同他们干,活不下去的,绝不是你们。”
“敢问英雄是?”大汉学着江湖的做法,抱了个拳。
“记住了,我们当家报号......”一行人催动马儿,从他们身边驰过,毫不停留地踏进了风雪当中,只是一个声音隐隐地被大风刮回来。
“红娘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家园
建康城下的燕子矶码头,搭船离去的人流和到港的船只挤满了整个港口,看似繁忙实则各有所依,并没有产生混乱和拥堵,因为到来的大部分都是军船,上头下来的全是顶盔贯甲、手执长枪的军士,到岸之后也不整队,就这么一个跟着一个,疾速跑向建康城的方向。
“后头还有多少人?”
西门城楼上,新近接任建康府兵马司都总管一职的苗再成同几个亲兵站在垛碟后头,眉头紧锁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城门处来来往往,热闹得像是在赶集一般,可实情却远不是这样子。
他是带着人从招信军附近一路赶回来的,因为时间太紧,整个队伍拉成了长长的一列,他本人带着一部兵马赶到建康城的时候,后军还在大江对面的真州境内,没有办法,调用船只、安排次序都不是一蹰而就的事,这都过了三天,依然还有许多人没有过江。
“方才刚刚点算过,进城的约有二万五千人。”一个亲兵接口回报。
那就是说,还有一万左右没有入城,苗再成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以现有的运力,要全部过江,至少也得一天,与这个麻烦相比,别的事情也让人放不下心,比如城中百姓的疏散。
这一次敌人的来势很凶,时间上却还算充裕,因此对于百姓的疏散,早在李庭芝离开建康城时,就已经开始了,然而在他看来,这个力度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百姓们走得不情不愿,脚步也不紧不慢,根本没有多少大战来临的紧迫感。
孰不知,这一切都要得益于上一回守城的经历,三十多万军民,被元人围困了将近四个月,结果城中不仅没有断粮,就连险情都很少,大伙儿基本上是听着说书段子,过着小日子就把城给守了下来,要说唯一令人不痛快的,就是亲人战死的消息了,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对于百姓们来说避免了兵灾就是最大的满足。
而现在,敌人比之前还要多,守城的力量却一下子弱了不少,苗再成所部,原本是用于招信军一带的攻势,起的就是一个牵制的作用,因此并不算是淮军主力,人数也只有三万五千,加上李庭芝留在建康的近五千兵马,总数不过四万的守军,就是他目前的全部力量。
而建康是个大城,大城的难处就在于,要想把城墙填满,就需要更多的人,他没有什么异能,做不到刘禹那样信心满满,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首先就是尽量让百姓们离城他投,一来是避免消耗城中的粮食,二来也是害怕破城之后的惨状发生。
“府衙那边再去催催,这样不行,是走是留,这两天就要定下来,告诉百姓们,城门就快封闭了。”一个亲兵带着他的指令匆匆而去,苗再成依然忧心仲仲,元人到了哪里他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越是这样,心里就越是不安,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
除了跟着李庭芝去扬州的幕府班子,建康城里留下来的,大都是以前的老胥吏,在通判张士逊的带领下,日夜不停地忙着这件事,当接到苗再成的指令时,他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李相公已经不在这城中了,来自建康兵马司的指令根本没有意义。
虽然对方的品级很高,但是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个搭班子的同僚,双方都没有节制的关系,最多算得上通力合作,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百姓的去留问题是件大事,他同样非常重视,客气地送走来人之后,看着衙内忙得不可开交的属吏们,他便有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
得用的人就这么多,熟悉情况都分身乏术,上哪再找人去同百姓们讲道理,就是说了,该走的一样会走,不走的同样也会留下来,这一刻,他倒是无比怀念以前的那个广播系统,有什么事儿,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全城都能听得见,可惜现在已经不同以往了。
“老弟这是遇到难处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感慨,张士逊定下神一看,居然是个熟人,惊喜之下,赶紧迎上前去。
“汪兄怎会在此?不是与嫂夫人出城了么。”
汪麟的样子同之前变化不大,估计因为孝期的原因,人还是那么削瘦,他们一家子来到建康城已经两个多月了,而在一个多月前,李庭芝告谕百姓们可以离去,当时就是张士逊带着人将他们送上船的,怎么也没想到,人家又回来了。
“内子与小儿已经安置好,左右也是无事,便来这里转转,看你这府衙热闹得紧,怎么百姓们还是不肯走么?”
建康府衙原本是同招讨使司在一块儿的,刘禹嫌它不方便,才另僻他处,离着使司也就是一拐角的功夫,要说热闹倒也不错,可是内中情形,二人都很清楚是因为什么,张士逊也不瞒他,摇摇头将事情一一道出。
城中百姓最高时达到了三十多万,那是因为收拢了来自江东路各处的逃难之人所致,后来战事结束,走得走,散得散,一直维持在二十多万的规模,谁知道不过半年战事又起了,先后涌入城中的百姓再一次接近了三十万这个水平,李庭芝这才会下令晓谕百姓们自行离去的。
要说城中的积粮,只怕整个大宋都没有它多,然而战事会进行多久,谁也没有把握,能多省出一份口粮,都是弥足珍贵的,这个道理百姓们未必就不懂,他们之所以会迟疑,还是由于外面的情形谁知道会不会更差?与其如此,还不如呆在城里头,至少有个保护不是。
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主动离城的百姓还不到十万人,那些有家有口的大户们,自然不会挨在这城中受苦,以他们的财力就算到了京师,也能吃住得用,于是便成了第一批离城的人,而余下的那些,要么是舍不得,要么就是无处可去,在前街开着脂粉铺子的林东家就属于前者。
这条街上商铺云集,原本是依着秦淮河边的那些烟花柳巷而生存的,接二连三的战事,早就将这份胭脂气摧毁得无影无踪,一些有名气的伎人,不是去了京师临安,就是转道他处,两浙尽是繁华之所,哪里不能讨生活,何必要窝在这里等死呢。
对于他们这些有点身家,又不是太过丰厚的人来说,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令人肉痛的,林东家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再看看人影都见不着几个的街道,心下唉叹了几声,他舍不得的除了这个小小的产业,还有那份十几年的街坊情。
“吱!”地一声,对面的王家布匹铺子店门让人给打开了,就在林东家的注视下,从拆掉门板的店门当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男子全身都包裹在一身皮裘当中,看见他站在对面,拢着手走了过来。
“老林,还没想通么?”两个人都做了多少年的邻居,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了,因此说话也就没那么客气:“官府出告示,意思很明显了,这一回未必守得住,咱们不过升斗小民,犯不着与城偕亡,上回鞑子可是吃了大亏,万一破了城,你我只怕都没得活。”
“说得也是,你倒是有去处,京师还有些亲戚可以投靠,某这一家子,出了城不知道往哪里去,不得不思虑再三啊。”这不是个好话题,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寄人篱下罢了,有什么好去处的。”王东家摆摆手,没有丝毫脱离险境的喜悦:“听老哥一句劝,能走还是走了吧,真的到了紧要处,大人挨得住,孩子也受不了,最后受苦的还是她们。”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挨近了几步,放低了声音说道:“前些日子,某从逃难的百姓那里打听到,鞑子已经拿下了江州,听说连一天都没称住,他们的兵比咱们百姓加一块儿还要多,这回怕是真的......”
没等他说出真会怎么样,对面的一个女人就嚷嚷着叫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牵来的牛车已经打点完毕,王东家回头看了一眼,面带无奈地朝他一拱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就此别过,就连祝福的话儿都没说上一句,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别,只怕再也见不到了。
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全家离去,林东家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也许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出城的打算了?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几声锣鼓从街头响起,一行衙差护着一个骑马的男子,慢慢向这头走过来,男子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这个事物有差不多半年没在城里出现过了。
“乡亲们,鞑子就要上来了,留在城中,可能会有凶险,大伙能寻个去处的,都带着家小出城吧,否则一旦被围,官府再难有闲暇之时,老弱妇孺便照顾不到了,趁着还有机会,速速做出决断,再晚就来不及了。”
随着他们的走近,这条位于城中心的大街,那些还没有出城的百姓都站在了两旁,有些认识的看到马上的那人,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不就是当初老主官的亲子么。
“上官可是汪小郎君?”年已四十的汪麟听到这种称呼,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在马上颌首示意。
“为何你不走?我等没有去处,出了城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若是真没有法子,也可以让官府安排,大致上会往淮东一带,那里没有战事,官府尽量照顾到大伙,即使没有田种,也能找些活计。当然,如果有心留在城中帮着守城,官府会将你的家小安置妥当,绝无后顾之忧。”
留下守城?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上一次有多少民夫先是被转成乡兵,最后补入禁军中的,又有多少死在了城下,他们这些人天天都会听到一长串的名单,谁也不希望自己或是亲人出现在那个名单上。
汪郎君的这番话让林东家下了决心,留在城中的风险确实不小,至少家小的供给就是个大问题,官府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活他们,离开了至少还有别的办法可想,林东家属于那种家中小有积蓄的人家,到了淮东也许还能过得不错,那里可是扬州,金粉之地。
经过反复的宣传鼓动,像他这样决定离城的百姓,在第二天就达到了一个小小的**,而且多数都选择了去淮东,那样的话就要从西门出城,再从码头上坐船离开,带着家小的林东家,并没有坐上牛车,而是让铺子里的伙计扛着箱包,送他们上船。
在等船的过程中,不断有军船从江对面过来,下来的军士们全都操着一口淮地口音,等船的和下船的在码头上排两个互不干扰的平行线,然而有些讽刺的是,等着离开的队伍,全都说着本地话。
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一条来自下游的官船,官船上的灯笼从上到下写着“两淮制置使司”的字样,来船被码头上的军士指引着靠在了岸边,从船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高官,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除了她和几个仆妇,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十岁。
就在大伙纷纷猜测来人的身份时,从城中出来了大队人,为首的两个,一文一武,正是现在城中的最高主官苗再成,以及张士逊,其余的也都是掌事之人,这些人扔下正事不做,前来迎接一个妇人,更是让人一下子就提起了兴趣。
“夫人!这是......”苗再成怎么也没想到,李庭芝会把家小全都送了过来,就连幼子都没落下,一时间,他感到了一份沉重的责任。
这个称呼让张士逊等人惊呆了,放眼整个江淮官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那位李相公的娘子,随着丈夫被冠上使相的前衔,她自然也随之晋为郡夫人,在这么凶险的时候,李庭芝将家小送进建康城,意味着什么?
郡夫人的降临,只是在码头上掀起了一阵波澜,她的车驾缘着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向城门的方向。林东家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某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转身同自己的娘子轻声说了一句,林娘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
“建康,是谁的建康?”这一刻他有如某人附身一般,高高举起手臂:“太守说得对,这是我等的建康城,外乡人尚且不惜命,我等身为建康人,却要弃它而去,今后还有谁会来守护我们的家园?”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活路
盱眙县城位于淮水之侧,都梁山的山脚下,地势颇为险峻,自乾道初年这一带落入金人之手,一直到金亡之后才重归宋地,那已经是六十年之后的事了。之后这里就由盱眙军改称为招信军,依然治盱眙县,下辖招信、天长两县,数月之前元人大举入侵,主力在楚州一线,对于招信军并没有重兵压境,大致上只进行了牵制,当然这个牵制也足以让县城处于包围当中了。
招信军与楚州之间,大致上以洪泽湖为界,两边距离不算远,但是路却不太好走,因此,负责这一带战事的元人便将大营安在都梁山一侧,为的就是截断宋人上下之间的联系,至于楚州方向,已经不是他们所考虑的事情了。
这支元军的人数不多,除了二万汉军步卒之外,还有五千新附军,就是泗州出降之后,朱焕麾下的那部分宋人守军,他们的身份转换历时才不过几个月,元人不放心,他们自己也不安心。
投降这种事,要说心甘情愿,那肯定不是真话,在元人大举进攻面前,真正愿意以死报国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的选择其实是随波逐流,上官怎么选择,他们就怎么跟着,如此而已。
泗州是个飞地,扼汴口,所辖不过一县之地,人家不过千户,只因身处边境,才会有二千左右的守军,朱焕出降之后,这二千人被编为了新附军,之前的泗州都统,就成了元人的千户,在招信军境内,他们自然都要攻守在前,若是攻城,更是首当其冲,幸而这一部并没有攻城的打算,才让他们安然地等到了现在。
招信军内的元人是朝着南下的方向布置的,最前头的新附军更是紧紧挡在盱眙县城到天长县的官道上,从天长县到扬州,只隔了一座横山,宋人集结的消息,一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了过来,他们又怎么敢大意?
不过二千人,自然也占不了多大的地儿,他们的营寨完全还是按着宋军的标准制式在做,深壕、拒马、栅栏、哨楼一应俱全,探子也前出至天长县一带,每日都会将探得的消息传回来。
“回来了。”紧闭的寨门后头,一个军士从哨楼上探出身,朝着下头嚷了一句,一个将校模样的男子赶紧缘着梯子攀上木墙,从高处向外望去,只见几个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正朝着这边驰来。
不过让男子感到奇怪的是,前面两个一看就是他们军中的装束,无缨的黑色檐帽下,是一身白色的褂子,如果脱掉它,就是宋人的红色战袄,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元人大举征兵,自家的军服还顾不上呢,哪里有多余的给他们,于是为了区别开来,他们只能拔了盔上的红缨,再用一块白布遮住身上,就这么对付着穿了。
男子奇怪的当然不是自己的探子,而是探子后头一个黑衣的汉子,看打扮不过是个渔夫,而模样,怎么都有些精悍的味道,那是只有军人才具备的那种气质,没等他思量出一个所以然,几骑就被手下打开寨门给放了进来。
“怎么样,他们都退了么?”男子有些急切,这也怪不得他,任是谁被人压到了家门口,不弄出水落石出,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没等那些人下马,就匆匆地问出了口。
不过看到探子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心里有些犯嘀咕,赶紧从木墙上下来,带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军帐,只是那个黑衣汉子被亲兵们挡在了外头,来人也不以为意,袖着手打量着寨中的情形,一脸地好奇。
“回禀都统......不,千户。”这种口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男子此时哪还计较这些,静静地等着说出口。
“宋人的确退走了,他们走得很快,也不曾避人,小的们听说,是前往建康府的,应该是五天前的事,如今多半已经过了江。”探子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出,他们本就是宋人,口音相近,打听消息非常便利。
“苗再成走了?走了就好,走了就好。”男子一听之下,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搓着手不住地在军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见到自家都统这付模样,两个探子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都有些无奈,本来想说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提起,直到男子兴奋过后,发现了他们的异常,再想想方才看到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吧。”他的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些。
“有人从那边来,说是有要事同你相商,小的们不敢擅专,只将人带回来了,见与不见,还请千户定夺。”探子将心一横,上前放低了声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男子听了之后脸色阴晴不定。
这个那边指的什么,他焉能不知,对方来做什么,自然也能猜出一二,可是怎么做,却让他感到了棘手,见与不见都是个麻烦,事情一旦传到元人那里,下场不言而喻,而将来人处置?又下不了手,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还要投靠回去,这种自断后路的事,聪明人都是不会做的。
男子自诩是个聪明人,而且他不认为这样的情形下,对方能给出什么条件,从形势上看,元人的这一次攻势,颇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力度之大前所未有,这也是他们甘愿出降的最大因素。
“不如,听他说说吧,万一不成......”探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杀人灭口也好,邀功请赏也好,他们的顾虑没有当官的那么大。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微微一颌首,默许了他们的建议,等到来人被亲兵前后押送着进了帐,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阵势,不由得笑了。
“他们已经搜过了,某身无寸铁,即使动手,也未必打得过,何必要如此戒备?”见对方不为所动,汉子接着说道:“某接下来的话事涉机密,你确定要这么多人都听到?”
对方依然没有反应,全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他会暴起伤人,汉子摇摇头,没有再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某来之前,李相公曾有云,‘二娃子此人,是个孝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原本背着手站在前头的男子一下子就僵直了身体,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转过头,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来人,汉子很坦然地与他对视,片刻之后,他举起手挥了挥,示意那些个亲兵和探子都退出去。
“李相公遣你来的?”
汉子摸出一块腰牌递给他,男子拿过来看了看又还回去:“某还是不信,李相公会拿家小相胁,你想让某做什么,举兵再叛回去么,只怕到时候某肯,下头这些弟兄也是不肯的。”
“你误会了,相公这话只是直言,你在扬州的家小,我等不会加害,不过百姓会如何看他们,就不是某可以左右的了。你想做个忠臣孝子,还是叛臣逆子,也非某可以左右,此来,不过是想给你和你手下这二千余弟兄,一条路而已。”
“什么路?”男子忽略了那些讽刺之语,对他来说,如果几句话就能说动,一早也就不会降了。
“活路。”
男子的眼神一下了收缩起来,仿佛一只被人戏弄的野兽,他可以容忍对方以家小来威胁,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却受不了虚言恫吓,那会让他觉得,智商被侮辱了。
“你当真不怕死?宰了你,拿去送与元人,只怕能换不少银钱呢。”心里一狠,吐出来的话也变得冰冷一片。
“这世上有谁会不怕死?”汉子晒然一笑:“你改换门庭,不就是因为泗州孤悬于外,害怕李相公无法相救吗?”
“是又如何?”
“这就是某要同你说的,你们降了多久,楚州城就被围了多久,李相公在扬州城迟迟不动,苗观察在天长县踟蹰不前,坐看你们进逼、围城,难道你们会以为,他们是怯战?”
男子的眼神一凛,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一点,早在元人入侵之前几个月,李庭芝就下达沿边清乡令,泗州没有多少丁口,朱焕又没拿那个钧令当回事,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当他们变成新附军之后,才发现原本熟悉的淮东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许多。
就以这招信军为例,被他们围而不攻的盱眙县城周边,连一点人烟都没有,当初苗再成还没有进至天长县城的时候,他们也曾南下过一阵子,结果发现,整个辖境全都是一样,跑得越远,粮道就拉得越长,不得已才会停在了盱眙县城附近,试图以实力劝降周边。谁知道,所有送信的使者无一例外都被砍了头扔出来,那些昔日的同僚们,竟然变得如此地陌生,让他们这些新降的人,感到了一丝恐惧,这才是他愿意见一见来人的真正原因。
就像对方说的,宋军有意收缩的目地,不是怯战,那么是有所图,楚州被围已经两个多月了,久攻不下锐气尽丧自不必说,招信军这一部,天天无所事事,再警惕的心也会放松下来,想到这里,男子的心猛然一紧,又想起了男子之前的那句话。
活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偏师
“苗再成没有走?”
男子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脱口之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无他,这个名字已经折磨了他两个月,经常在梦里被惊醒。
因为前出过远的缘故,天长县城离着他的驻地只有半日的路程,抬抬脚就能打过来,而要达到偷袭的目的,莫过于趁夜了。甚至于有一阵子,他晚上根本睡不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惊到,那种看着敌人聚集兵力,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的感觉,太挠心了。
苗再成在天长县城聚集了三万多人,任是谁也不会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等着元人被吓走,现在元人没有退却,而他自己却走了,一时间男子对于探子所听来的消息,产生了不小的疑问,毕竟他们是无法越过天长县城,去验证宋人的行踪的。
“苗观察已经率军进驻建康城,你的人没有说错。”不曾想来人摇摇头,将他的猜测直接给否定了。
这一下就让男子更是不解,最大的威胁都去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但是来人既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当然是有所恃的,男子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想要听听,所谓的活路,倒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某来之前,李相公的大军已经进入了楚州,元人主动撤围,被压至淮水一线。”这个消息男子不知道,也许身后的元人知道,但是没有告知他,来人的意思很明显,宋人要开始反攻了,但凭什么就断定,他们一定会赢?要知道楚州一线的元人可足足有八万多人,还有一支数目庞大的水军为侧援。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汉子好整以暇地说出了第二件事:“大概三日之前吧,大宋沿海制置司水军于楚州外海,全歼元人水军,你们的三个统领一死一逃一失踪,消息肯定传到了盱眙城下,你恐怕不知道吧。”
果然,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水军同陆上的攻势牵扯不大,损失也就损失了,拿这个来唬人,其实用处并不大,他心里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宋人的配合几近完美,李庭芝官再大,也是管不到沿海制置司的,那说明什么?这次的行动,已经超出了江淮的范围。
“那又如何?”吃惊归吃惊,他还不致于说出什么软话来。
“你也不想想,楚州大动,水军联动,你这里离得如此之近,会毫无所动么?”
汉子用一付“你怎么那么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言语之间已经没有了丝毫客气,男子此刻根本感受不到他的这份轻蔑,脑袋里嗡嗡作响,苗再成既然走了,宋人上哪儿再去找一支兵马,来这个小小的招信军?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亲兵连通报都没来得及,直接掀开帘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子里,也顾不得还有什么旁人在场,指着帐外的方向,声音抖成了一个筛子。
“都......都梁山......脚......大队......人马......来袭!”
什么?男子的惊异地合不拢嘴,指着来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不明白,人家根本就不是来劝降的,而是麻弊自己,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长县的方向,真正的袭击却来自于都梁山的背后,问题是来人是谁?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不必惊慌,某方才所说的依然作数,是死是活,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来人依然一付神叨叨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怕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杀了自己泄恨,而此时帐外的动静越来越大,等他们出去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来袭击的人马所打出的旗帜了,那上面的名称非常长,以致于写得密密麻麻。
“清远军节度使、总督淮西兵马、沿江制置副使、淮西总领、知安庆军府事兼马步军都总管”
而当中的一个“张”字,更是硕大无比,看得男子同他的手下们双腿发软,就连逃走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因为,搅起这股烟尘的,是为数多达三千的大队骑军!
“先生方才所言,某等铭记于心,还望尊驾同张帅接洽,就说某等愿降。”为求活路,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张世杰的动作很快,在接到李庭芝发来的消息之后,他当即就决定了带着骑军先行,而步卒则搭乘船只溯江而下,于真州境内上陆,水陆并行之下,差不多就在苗再成入驻建康城的同时,他的前锋也抵达了天长县,等到步卒大军跟上来之后,便马上朝着盱眙县城前进,这样的效率不光元人想不到,就是宋人自己也同样吃惊。
原因很简单,他的心里憋着一股火,在淮西没有撒出来的那股火,元人来势之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安庆府全境沦陷,相邻的庐州只余下一座孤城,无为军危在旦夕,他不知道要退到哪里才是个头。
虽说朝廷正式下诏命他总督淮西,麾下已经集结了五万之众,可不论是塔出所部,还是忽必烈亲领的中军,都不是他这点子兵力所能抗衡的,于是乎,接到李庭芝的消息,有了一个单独的发挥空间,自然就踊跃前往了,军队是要吃粮的,粮食是需要地盘的,没有一点贡献,人家凭让出地盘给你?
带着这股火,张世杰亲自带着骑军,绕过天长县城,从都梁山的侧翼直扑元人的大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拦在官道上的新附军这一部,好在李十一的部下工作得力,还没有接战,对方就打开了寨门,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诸位能够弃暗投明,阵前反正,本帅心下甚慰,战后定当秉明朝廷,前事计往不咎,功绩另行封赏,只是元人尚有大军在侧,此时并非欢庆之时,对于战事,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兵不血刃拿下新附军二千余众,张世杰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对方的大帐,对于这些墙头草,心里不管作何感想,面上都是客气有加的,因为他们还有用处,非常大的用处。
“这......”刚刚归降的男子同几个手下互相看了看,作出一付为难的样子,他们投降是为了活命,而不是同元人拼命,可是很显然,这位张节帅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诸位不愿说,那就听本帅的,我军来得突然,从这里到元人的大营,足有二十里,他们必然毫无所觉,你等不妨就此退却,佯作敌军来袭,等到了他们阵后,趁其不备突然发动,本帅带人正面相击,必可一举破敌。”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事实上,这个计策虽然简单,却有着极大的可能成功,元人将他们打发得很远,因此在消息上就会显得迟钝,操作得好,这二千人将会起到关键的作用,他们的犹豫只过了一会儿,就被随后到来的步卒大队打破了。
足足五万之众,绝大部分都是积年老卒,其中既有张世杰从荆湖带来的鄂兵,也有原夏贵旧部的淮兵,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元人,如此的形势下,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难道还敢军前抗命。
“属下等愿效死。”张世杰满意地点点头,将眼中的一缕杀气隐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果实
“张世杰得手了。”
刘禹只不过将军报大略扫了一眼,就放在了手边,继续拿着一个奇怪的事物,隔空在叶梦鼎的身上转来转去,听到他的话,老人蓦得睁开眼,却没有动弹,而是任由他扫完全身,才拿起那份军报,放到眼前细细地读起来。
“......午时一刻,双方大战于盱眙城下,正酣时,新降之军突然自敌阵后发动,引至阵脚大乱,张帅以骑军为先锋,奋力冲阵,前后四、五次。至未时初,敌军终于溃散,我军一路追杀,尽歼敌于淮水北岸,共计杀敌一万五千有奇,阵斩敌汉军千户八人、百户以下五十五人,俘敌三千余,所夺粮草辎重不计其数,招信军之围遂解云云。”
或许是战果没有完全点算清楚,这份军报看起来并没有达到刘禹要求的那种程度,不过在叶梦鼎的眼里就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胜利原本是足以自夸的,可是经历了海上那种大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激动不起来,不过嘴里还是赞赏有加。
“两淮兵马齐聚,这一仗便有了七成把握,怎得你如此笃定,莫非一早就在你的谋算当中?”在他看来,刘禹的冷静已经有些超出修养的范围之外,很像那种事不关已的漠然。
刘禹当然不会同他说,以五万多人对两万来人,出其不意之下,连反间计都用上了,如果还打不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那接下来,就没什么希望了,要知道,唆都所部的战力可不是一支偏师能比的。
这一战不同于建康城下,那是经过了长达四个多月的磨砺,又是利用夜袭抢了先手,再加上不顾一切地阻击,最后还是运气好,等到了张部的援军才拿下的,就军报写的那个过程来看,张世杰开始根本就没有占到便宜,他麾下的战斗力已经是大宋数一数二的了,都只能靠着计谋来挽回,别的更是可想而知。
要说这一战最大的收获,就是进一步加强了宋军野战取胜的信心,将他们对于元人的畏惧心理一点点地降低,乃至最后消失掉,这个过程没有捷径可循,只能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巩固。
“丈人也来取笑小婿,算无遗策的那是神仙。”刘禹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人体结构图也随之消失了,他并不怕叶梦鼎看到什么,这个屋子里全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许见识不丰者会惊奇或是失态,而对于他岳丈这种老江湖来说,重的是术而不是器,简单来说他只要知道这些东西对自己有利无害就行了,至于它的来历用途,那都是小节,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惊诧一番,面上是不会显露的。
接下来他便将几个人在江州城下的那次会面简单说了一下,叶梦鼎听在心里,却比看到那些黑科技还要震撼,如果说方才那一句有大半是戏觑,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还是看低这小子了。
按照在江州时的那些计议,他分明一早就算到了会是这个局面,除了江州城没有坚持太久之外,其他的几乎都变成了现实,就连自己的结果......老人猛然一惊,那可是大半年之前,当时他连自己的女婿都还不是!
这么一想,再看他的眼色,就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意思,瞧得刘禹一阵心虚,难道是重婚被逮到了?那种眼神就像一只盯着家禽的狐狸,让人很不舒服。
“此间战事一了,你以为,老夫该去哪里?”不料叶梦鼎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丈人何以认为?此战便会得胜。”
“这有何难,以兵力计,李祥甫所部连同楚州守军,便有八万之数,再加张世杰的五万援军,喻口村的近二万余众,已经倍于元人。”叶梦鼎扳起手指侃侃而谈:“元人一再受挫,早已失却锐气,反观我军以逸待劳,士气如虹,又据有地利,此其二也。”
“其三者,若是老夫没有料错,你的后招还不只此吧?”他露出一个看似和蔼的笑容,却让刘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人说得没错,尽管已经在局部上兵力占优了,但是刘禹一点都不敢怠慢,他的后招还不只一个,这一切别说叶梦鼎了,就连当局李庭芝都未必完全知晓,而这个老人根本就没有消息来源,只能说,完全是靠着对自己的了解才猜到的。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淡定了,看着这个小子愣愣的表情,叶梦鼎的笑容更盛了,十胜十败这类的策论,是古代文人的看家本事,和他们玩这个,自然是班门弄斧了。
“其实不难猜,元人的水军迟迟不动,除了天气之故,为陆上运送粮草也是其职之一,否则这个小小的镇子怎会积下如此多的粮食。如今他们水军尽失,等于断了一条粮道,仓猝之间想要再从陆路肯定不及补充,若老夫是那元人统帅,便只有一个法子可想了。”
“区区这点伎俩,瞒不过丈人的慧眼。”虽然被猜到了,刘禹还是有点小得意的,一切的计划都源于情报的支持,这一点才是他能无往而不胜的原因所在。
“可惜了。”叶梦鼎摇摇头叹了一句:“你如此费尽心力地救治老夫,必有筹划,说说吧,打算做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淮东不过一隅,小婿谋算的,也不仅仅是那几万元人,如今水军尽失,海司成了一个空架子,再要搭起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朝廷如今还抱着幻想,迟迟不肯考虑迁都,丈人德高望重,若能重返朝堂,当有柱石之用。”
听完他的话,叶梦鼎默然不语,从本意上讲,他没有想要搅入朝堂纷争的打算,自己的年事已高,如果不是平素保养得当,身体底子还不错,这一次恐怕已经交待了,他之所以要坚持亲临战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激励士气,更是想亲眼一睹敌我双方的真正实力,这一点上他是不如贾似道的,后者至少有过很长的边臣资历,不是那种幸进之臣。
然而,战事的惨烈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看上去宋人以少打多,还能取得足以夸耀的战绩,但是两国的国力相差太远,元人的损失能在不长的时间里补充起来,自己呢?上哪里再去找一个泉州叛乱,上哪里去征招数万历经战事的水军官兵?甚至于,对于阵亡战士的抚恤,都是个绝大的难题,这些将士大都是两浙子弟,他回到京师,又如何去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父老乡亲?
这一战,从战术上算是个平手,而战略上,实际已经败了,大宋失去了最强的一股海上力量,京师失去了海上退路,有鉴于此,刘禹才会劝他回京,让迁都事宜提上明面,不至于等到元人兵临城下了,才慌忙失措,最后让人一锅端了,这样的例子,一百五十年前就上演过,这个耻辱影响得可不只有一百五十年,而是上千年。
“京师怎么办?“就在刘禹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叶梦鼎突然悠悠开口。
“小婿又不是执政,如何想得到那许多,不过既然丈人问起,便姑妄言之。”
如果不是因为老人能影响到朝局,他是不会去操这个心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只有李庭芝这种厚脸皮的,才会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派差,在这上面,身为他岳家的叶梦鼎甚至还不如前者更了解他。
“在某看来,临安就是一颗诱人的果子,让野兽垂涎欲滴,历经百多年,这颗果子已经熟透了,不摘到它是不会甘心的,要想让野兽死心,要么就双手奉上,要么......”
刘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便将它捣碎,烂到泥地里,让那些野兽闻得其香,却吃不到,徒呼奈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叶梦鼎的眼睛就直了,饶是已经听多了此子的狂妄之语,依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临安城里聚集着大宋的精华,历经一百五十年的积累,如同南渡之前的汴梁一般,而他的意思,竟然会是毁灭!
“北行之时,某被元人带着经过东京,丈人想听听小婿的见闻么?”
东京就是汴梁,至今仍是大宋官面上的首都,而临安只是行在,建康则是留都,这个梦做了一百多年,早已经成了奢望,叶梦鼎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唯一能想像的,就是来自于各个北行使者的见闻录,他如何不知道,那里会是一个什么情形。
“大难将至,余辈皆有毁家抒国之志,朝廷更应如此,一把火烧了京师,让天下皆知我等宁为玉碎,绝不瓦全!如此,元人纵有百万之兵,也会淹死在全民抗战的汪洋之中,等到他们尽灭于江南,便是我等挥师北上,恢复中原,还于旧都之时。”
刘禹站起身,朝着老人郑重施了一礼:“小婿一直相信,只要我等戮力同心,总有一天,会看到《清明上河图》重临世间的那一天。”
对于叶梦鼎这样的老宦者来说,慷慨激昂早已影响不了他们的心境,那是只有那些年青的仕子才会偶尔会做的文章,大多不过是口号而已,然而从自家女婿的嘴里出来,那就绝不是口号了,他亲眼看到了淮东坚壁清野的力度,根本不见诸于史册,也是第一次,让他感觉了战争也许并不会让人绝望。
“野兽吃不到心仪的果实,其后会如何?”
老人平静的一句话,就让刘禹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后果,想都想像得到,当忽必烈好不容易带着大军突破了重重关隘,以为接近了自己的目标时,突然发现,敌人不仅没有屈服,还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首都,将那些繁华付之一炬,到那时,纵然他不想,又拿什么去安抚数十万部下?
“两浙之地俱为齑粉矣。”这样的后果,两人都很清楚,却都不会说出来,那是一个无法想像的情景,老人闭上了眼,刘禹也不再多说什么,该怎么决定,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是国家上下一心,亡国之祸未必不能变成恢复之志,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想过要去延续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轻轻带上门走出来,外面已经繁星点点,大量的火把将整个码头照得灯火通明,轮值的军士们丝毫不敢懈怠地警惕着四周,就连海港内,那些伤愈的水军将士们也在抓紧时间修补战船,街道上,时不时就会驰过一队巡骑,看到他时,都会在马上向他致意。
在他的命令下,所有的步卒这几日延着喻口镇外围一直在做着防御的准备,长长的濠沟一直挖到了海边,将整个码头都包裹了起来,再加上镇子里的那些屋子,没用多少功夫,就被堆砌起来成为了一堵墙,这么做的目地只有一个,他相信喻口镇里,有唆都看重的事物。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局
怎么会变成这样?
唆都披着一件羊皮大貉,呆呆地看着前方,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发出阵阵呜咽,整个江面上水流得极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了一般,然而他心里很清楚,除非风雪马上蔓延过来,否则没有那么快封冻。
此刻,架设在淮水上的十多座浮桥,就成了他这八万大军的命脉所在,不光是粮草供应,还有......退路,尽管打心底里,他不愿意去这么想。
说来有些可笑,一水之隔就是他的辖地,只要他一声令下,全军渡河回到徐州这个出发地,最多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可他能这么做么?宋人又会允许他这么做么,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唆都已经没有了当初大军渡过淮水时的那种意气纷发。
让他萌生退意,并不是楚州城下的小小挫折,也不是水军尽灭的打击,而是粮食,仅仅一水之隔,他的大军居然断粮了!整整三天,没有一支粮队从北岸过来,没等他发出问责的文书,从徐州过来的信使带来了让他难以置信的说辞。
山东大雪!
他又不是雏儿,这种官面上的文章后头,必然隐藏着更复杂的原由,于是在质问了信使之后,才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从山东各路府征集来的粮食,几乎每一支粮队都在路上出了事。刚开始还以为是大雪影响了行程,等到时间过去许久,感觉不对劲而派出了人去搜寻时,只找到了遗留在路上的官差尸体,粮食和押运的民夫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支两支也就算了,整个山东十多个路府全是如此,立刻引起了徐州方面的警觉,他们一是派了信使前来通报,二是怀疑这些行为出自某种有组织的预谋,正在努力与山东方面进行联系,因为事涉两个中书省,反应起来就没那么快捷。
可是这有什么用?
唆都连生气的功夫都没有了,徐州管不到山东那边,就是自己也只能先去找大汗告状,问题是军中不可一日无粮,他不得不派人过江,想要在附近的州县筹措一些粮食,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过了一会儿,去了江对面的没等到,却等来了自己的儿子。
“宋人又逼上来了?”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没有,宋人的大军在楚州城下扎好营垒,便再无动静了。”百家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话就说。”唆都依然没有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移刺答遣人来报,喻口镇发现大批宋人,他们没能得手。”
这个消息让他心里一惊,难怪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回来,还以为是步卒行动迟缓,忙着搬运粮食的缘故,不料他们居然连镇子都给丢了,唆都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之所以一直到断粮都不怎么着急,原因就是指着水军在那里屯积的粮食,现在很显然,它们落到了宋人的手里,让他的希望成为了泡影。
“不可能,楚州当面之敌就有五万以上,那个小镇子,怎么还会变出大批宋人?”
难怪他生气,移刺答的五千骑军,加上杨庭壁的一万步卒,就算碰上两三万宋人,也有一战之力,除非再出现一支楚州城下的那种大军,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出兵之前,对于两淮的兵力部署就有过调查,尽管达不到宋人探子那么精确,大致上是不会差的,否则,淮东方面也不会只派了八万人出来,唆都的怒气让百家奴心中一凛,大营里是个什么情形,他岂能不知,因此一得到消息就马上找了过来。
“父亲别着急,听到这个消息,我就暗地里打听了一下,移刺答是先到的,他们同宋人交过手,好像还吃了亏,等到杨庭壁的步卒赶到之后,发现宋人也来了援军,人数还不少,所以才没有进一步动作。”
“不少是多少?”
“万人以上。”百家奴手里没有确切的数目,但是能让他们驻足不前,这个数字是最少的。
唆都无法判断消息的真假,但是如果夺不回喻口镇,他便只能指望陆上了,可河南等处的粮草早就运往了淮西,就算能弄到一些,也不可能会有多少,为了支持战争,就连官府的存粮都拿了出来,除非从百姓的嘴里夺食,搞不好就会激起民变。
只不过,当被他派去淮北征粮的队伍出现在浮桥上时,父子二人都知道,事情只怕已经不可挽回了,跟在他们后头的,并不是成群结队的粮车,而是寥寥无几扛着袋子的民夫。
怎么办?唆都一下子陷入了困境,趁着断粮不久,全军渡过淮水?也许还能保存下大部分战力,可是宋人就在背后虎视耽耽,他们会放过半渡而击这种好机会?
再说了,他们一走,移刺答和杨庭壁所部怎么办?在唆都的心中,一战不打就这么退回去,无论如何也难以甘心,他在楚州城下等了这么久,不就是想要一个决战么,现在宋人就在眼前,是不战而退,还是打了再走?
“百家奴。”不能再犹豫了,唆都只过了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末将在。”
“你带上两万人先行,不必同移刺答他们汇合,派人告诉他们,各自领兵,分别攻向喻口镇,无论那里有多少宋人,都给我拿下,本帅将领余部,随后便到。”
父亲的命令让百家奴愕然不已,放着楚州城下的宋人不打,跑到喻口镇去,还是全军一齐,这同他的预计完全不符。他的迟疑让唆都看在眼中,却没有任何地解释的余地,严厉的目光让百家奴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抱拳接令。
“末将这就出发,一定不负所望。”
全力一击,不中即退,唆都相信,他能在宋人大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一切,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自己拿下喻口镇,再以逸待劳等着宋人前来,那样的话,粮食有了,战机也有了。
第一百九十章 风雪(一)
上次来到楚州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李庭芝还记得那时候的楚州城,筑成不过十多年,就像一个新生的巨人一般,立于淮水之侧,拱卫着大宋江山,从来就没让他担心过。
而眼下,这个巨人的躯体上还残留着石弹轰过的痕迹、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得到处都是,城楼上缺了一个角,脚下的护城河被沙石、泥土甚至是尸体填满,羊马墙被拆毁、推倒,浑身都带着伤,但却依然矗立不倒。
踏上吊桥,越过那些在城下辛苦劳作的民夫和军士,高大的城门已经为他敞开,楚州城中的文武列成两队,在门口迎候他的到来。只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刚刚越过护城河,离着还有五十多步远,李庭芝就勒住了马儿,当先跳下来,将绳子扔给了亲兵,竟然就这么走向了他们。
“属下楚州守刘兴祖等率阖州上下恭迎相公!”
见他提前下了马,这些人自然不会等在原地,在刘兴祖的带领下,一起涌上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就齐齐朝他施礼,李庭芝赶紧加快了步伐,也只能堪堪将刘兴祖的胳膊架住,等对方抬起头,映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张满脸憔悴、不修边幅、胡茬遍地的模样。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刘兴祖奉调楚州,到建康城领取官凭印信之时,那个时候,能从一干重臣心腹当中拿下这个位子,前者除了兴奋,还有些许意外,而现在的结果,证明了李庭芝的眼光没有错。
“你......辛苦了,诸位,都辛苦了。”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李庭芝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连喉头都像堵了个塞子,咽得很难受。
在计划成功之前,要说楚州城一定守得住,刘兴祖自己都说不出这种话,他让叙之先生带回去的,也不过是‘与城偕亡’四个字而已,实际上,两个多月撑下来,城里头的死伤依然超过了一万人,而他总共不过也才三万多兵马。
因此,在建康幕府的筹划中,这就是一颗弃子,用来消耗敌人的兵力和士气,从而为整个计划赢得更大筹码的一颗弃子,这一点刘兴祖又何尝不明白,富贵险中求,这是风险也是机遇,守下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这个首功就跑不掉了。
“属下等,幸不辱命。”刘兴祖的眼睛里闪着光,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谁都明白,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战争才刚刚开始,李庭芝进城,对他们既是一种肯定,也是鼓励,能得到相公这句辛苦,那之前的一切就都有了价值。
跟着他们一路进去,沿途所见让李庭芝感到欣慰,看得出来,此人是用了心的,城里的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并不是久围之后的那种破败,在经过的军士们脸上,也能看出兴奋之色,他们不仅没有被吓倒,反而士气可用,这如何不可喜?
对任何统帅来说,一支磨砺之后的队伍,都是弥足珍贵的,这些活下来的军士,就是扩军之后的骨干力量,他们从新兵变成了老兵,再去带着为数众多的新兵,一代一代地这么持续下去,才能最终保持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这样的老兵,越多越好。
除了抚慰,更重要的就是大军的安置,天寒地冻,城外扎营多有不便,楚州城里没有多少百姓,大量的屋子空了出来,无论如何都比外头强,当然李庭芝的行辕,就直接安在了楚州府衙内,这既是惯例,也是一种尊重。
而以刘兴祖等人为首的将校们,最为关心的当然就是大军的下一步行动,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地处江北的他们将会遇到天气这个计划之外的敌人,这一点来说,敌我双方倒是平等的。
面对下属们或明或暗的探寻,李庭芝总是笑而不语,不是故作神秘,而是计划中属于他的这一部分还没有到来。
楚州城东门的城楼上,一个角已经没了踪影,看着摇摇晃晃地,也不知道中了多少颗石弹,李庭芝却是毫不在意,从城楼上向外望去,元人的大营隐隐连成了一片,在他们的背后,淮水像一条黑线弯曲着,而海岸线,已经看不到了。
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属下,都是安排好了自家的营地之后找来的,而在后面还不断地有人缘着石阶登上来,渐渐地挤满了城楼,等到李庭芝转过身时,便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就像是军议被召集一样的整齐。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在这些熟悉的部下身上,而是一个百姓装束的男子,那人又瘦又高,黑黑的站在人群后头,无论是样貌还是个子都甚是显眼,李庭芝朝他招了招手,这人再三确认是找自己,才分开人群来到他的面前。
“本相认得,你是黑牛。”
“相公好记性,正是小的。”刘二并没有露怯,在建康府他同李庭芝见过不少面,只是后来到了楚州城,才分别了数月。
这人不是他的手下,当然也不必前来应卯,跟过来又没有急着求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什么不是很紧要的消息到了,果然,不等他开口相问,刘二就拿出一卷纸,递了过去。
“方才刚刚收到的,招信军那头的呈报。”
李庭芝将那卷纸展开,慢慢地读着上头的话,眉头一点点地舒展,嘴角扬起了笑意,那份喜悦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他的脸上,也感染了城楼上的部属们。
“张督府亲率大军,一举攻破元人大营,毙、伤两万余人,降者不计其数,招信军之围已解。”
众人一听,纷纷向恭贺,这的确是一个喜讯,招信军的元人虽然不算多,但是距离很近,始终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背后,如今这根刺被拔了,身上心里自然都是轻松无比,现在他们的敌人就只剩了眼前的这一个,到了这个份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一场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刘二腰间的传音筒响了起来,那种“嘟嘟”声在这个环境下显得异常刺耳,不但让李庭芝注意到了,就连他的部属们都自觉地住了嘴。
“元人大军有动静了,一支为数不下两万的步卒正在拔营,看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喻口镇去的。”
这个消息让众人一愣,正面之敌就在楚州,他们分兵喻口镇是为了什么?而熟知内情的李庭芝刚要说什么,突然感到面上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手指的触感像是摸到一块冰,一直冷到了心里。
他猛然抬头,面色立时便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一丝方才得闻大胜时的喜悦。
天地之间,絮絮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远处的景象慢慢开始变得模糊,淮地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雪(二)
“再上!”
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喊声,一个完整的汉军千人队走向了阵前,他们很快由方阵变为横阵,拉成了长达数百步的一个长列,在号角的长鸣声中缓缓加速,朝着前面的那道矮墙冲过去。
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与他们一样装束的汉军步卒,他们有的是身中利箭,有的则是掉入陷阱,看似短短的数十步距离,竟然充满了死亡,天上地下让人防不胜防。
“啊!”就在快要接近矮墙的时候,接连响起了一连串的惨叫声,此时宋人的守军还没有什么动静,那不必说,又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踩到了陷阱里,其余的步卒更加小心,速度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们猫着腰,尽量让身形变得小一些,举着木牌尽量让露出的身体变得少一点,就这么逐渐接近了矮墙,结果都能看到墙头了,连一个宋人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是攻击了。
“怎么回事?”
不光是他们不明白,就是站在阵后的百家奴都感到疑惑,他是在一个时辰之前带着步卒赶到这里的,连歇都没歇上一刻,便直接下达了攻击令。第一轮攻势只到了矮墙附近,就被宋人猛烈地反击给打退,他并没有气馁,紧接着就再遣了一个千人队上去,这么做主要还是试探,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宋人的做法并不让人吃惊,他们原本就喜欢防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堆出一道矮墙,恰恰说明了他们不敢出战,因此他就是要采取这样的方式,看看对手究竟有多顽强,在他看来,那道矮墙并不算高,如果跑得快,一个飞身就能攀上去,当然做为障碍,已经足够了,毕竟墙后是无数端着弓箭、刀枪的敌人。
就在他的疑惑当中,整个千人队已经接近了矮墙,跑得快的,甚至已经在加速,只要再过上一刻,就会挨上墙头,论起贴身肉搏他们根本没把宋人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百家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突然间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人,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后面的步卒也停在了那里,互相推搡着,不断地有人大叫一声,整个千人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向前呢还是退回去。
“放!”突然间他们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大吼,吼声如惊雷一般猛地炸响,让人听了心中一颤。
紧接着,原本空无一人的矮墙上,冒出了无数人头,这些人头无一例外都侧着脸,紧紧贴在箭柄或是弩机上,而他们的眼睛前,是一支支闪着寒光的箭头,冰冷得如同死神的凝视。
“簌簌“地破空之声响成一片,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这些居高临下的箭矢就像顶着目标的胸膛在发射,一支又一支的箭矢撕破步卒身上的轻甲,钻进他们的身体中,将伤痛和死亡传播开去。
第一轮攒射就让这支以新招为主的千人队崩溃了,不是他们不想拼命,而是根本无所适从,因为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宽达数步,深达两个人身的濠沟,濠沟的另一侧就是矮墙,根本就没有立足的地方,而宋人却能轻松地收割他们的生命,这样的形势下,谁会站在那里当靶子?如何选择就不言而喻了,为首的千户甚至直接下达了后撤的命令。
于是,百家奴痛苦地看着,这个千人队在撤退的过程中,将毫无遮掩的后背露给了宋人,他们的弓箭在如此的近的距离上,简直连瞄准都不用,无数的步卒就这么倒在了回来的路上,活着的还不足三分之一,损失远远超过了第一轮。
“把总,非是弟兄们怕死,宋人,宋人在那里挖了一条极宽的濠沟,根本跨不过去,就是进到沟里,没有梯子,也无法爬上去,好多弟兄就陷在沟里头,被宋人活活射死,咱们的人死得冤哪。”
百家奴恍若不觉地看着那道矮墙,耳朵里传来那个千户的哀嚎,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为了抢时间,根本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更别说梯子之类的了,宋人不过用了简单的一招,就将野战变成了他们擅长的守城战,这道墙比之楚州那种坚城自然什么都算不上,可墙就是墙,推不倒的话,就只能爬过去,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你擅自下令后撤,致使全军崩溃,罪不可赦。”就在千户吃惊的眼神中,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然后一声大喝:“来人,拉下去砍了,首级号令军前,再有萎缩不前者,如同此例。”
为了军心士气,他不得不如此,借着这颗人头,暂停了攻击,如果不想出办法来,就算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元人退了!
这个消息不用探子们来报,所有人都从墙头看得一清二楚,长长的矮墙下头,数百敌军步卒的尸体倒得随处可见,他们有些是被沟里的木头尖子刺死的,有的则是想要爬出来,被守军射死的,当初为了挖这道濠沟,他们整整忙了一天一夜,而如今,敌人要想填满它们,不知道会付出多少生命,这一刻,每个宋人都明白了太守时常对他们说的那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只是整个喻口镇防御中的一段,元人分成了好几路,从各个方向差不多同时发动了攻击,结果嘛,都是一样,在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之后,又一齐退了回去,宋人趁着这个空隙,一边补充吃食,一边用长长的钩子,将濠沟里的尸体拉出来,以免让他们堵满了。
“唉,可惜。”许文德同刘禹站在高处,所有的战况被他们尽收眼底,看到步卒们打得痛快,自身又几乎没有伤亡,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就摁不住了?急什么,大头在后面。”
刘禹放下千里镜,笑了笑,他明白许文德为什么会这么说,是想趁着敌人的退却,带着骑军冲出去,说不定能收获不小的战果,可是他不会让后者这么做,元人看似吃了亏,可并没有伤到元气,他们的骑兵,绝不会放得太远,贸然出击不是个好的做法。
在得到元人突然间发动攻击的那刻,他就明白自己的计划奏效了,这种规模的攻击,一定是来自元人的主力,将他们吸引过来,对于李庭芝的帮助将会是巨大的,这比正面相抗,所产生的伤亡要小得多。
之所以会这么笃定,就是赌唆都心怀侥幸,至少目前看来,他还有一条退路,那就是渡过淮水,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宋人的追击就变成了深入敌后,李庭芝绝不会这么冒险。
因此,虽然手下只有不到两万人,他还是决定固守,吸引敌人来攻,就是那些粮食也没有运走,它们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香饽饽,引诱着已经快要断粮的敌军。
“哪有,属下对于抚帅的计划,佩服不已,只是干看着步军弟兄们杀敌,都有些心痒痒。”
“放心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到时莫要叫苦就是了。”刘禹拍了拍这位李相公心腹的肩膀,安抚着说道。
“哪能呢,你只管瞧好了。”许文德拍着胸膛,说得斩钉截铁。
元人这一退,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再上来,因为有探子耳目在,刘禹马上让守军们用过晚饭之后,开始了休息,矮墙上只留下了少量的人员,做出一付巡视的样子。
不光是守军,就连刘禹自己,也早早地睡了,这种习惯从建康时就保持下来,除了一些特殊时期,大部分时候他在城墙上的时间还不如雉奴多,说来也奇怪,这种懒散的态度,在军士们看来,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镇定,因此,整个西门的守军,都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当中,几乎没有遇上什么危急时刻。
这一点,作为他的老部下,郑同自然也心知肚明,该怎么做,出现异常情况要如何处理,在战前就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步骤,刘禹对他们的要求,是要精准地像一台机器,机器是什么?他不是很懂,但是在建康城中看到过那种上好的钢铁制成的庞然大物,在郑同的心里,太守就是要他们成为那样的庞然大物,随时能给予元人致命一击。
“什么?在哪里。”
接近四更时分,就在他打算回去打个盹的时候,探子用传音筒发来了消息,元人大举出动,似乎有夜袭的意思。
这个消息让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弄清了敌人的大致意图之后,马上按照之前拟定计划,发出一个个指令。
“速去叫醒弟兄们,全都回到墙上去,不过不得鸣锣,也不要发出太大响动,上了墙谁也不许露头,吓跑了鞑子,老子抽他鞭子。”
他的人全都睡在镇子里的几栋大屋里,这也是除了码头之外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建筑物,天气太冷了,如果没有遮风之处,非战斗减员将会成为伤亡的最大因素。
命令通过他的亲兵传达下去,没过多久,原本静悄悄的镇子里就变得人影绰绰,无数身影从黑夜里钻出来,跑向不远处的矮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有阵阵脚步声在突然间响起之后,又归于沉寂。
第一百九十二章 风雪(三)
就在亲兵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刘禹已经披衣坐了起来,他是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吵醒的,原本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只要稍微有那么大一点的动静,便自然会反射到大脑皮层里去。
“鞑子偷营了?”亲兵点点头,将挂在架子上的袍子取下来,为他穿在身上,刘禹匆忙蹬上靴子,拿起桌子上的一架头戴式微光夜视仪,连同电池组件一块儿挟着,连房门都不及带上,就跑向了镇子里的高处。
说是高处,其实就是一栋没有拆毁的屋顶,将近两层的小楼,原本应该是个客栈或是酒楼,因为地理位置居中,能最大限度地观察到镇外的情形,于是被用做了临时指挥部,他赶到的时候,郑同等人已经下去督战了,倒是许文德带着几个骑军的指挥使在那里东张西望。
镇子外围的矮墙上,每隔上一段都打着火把,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火油可用,还要得益于元人水军的贡献,做为补给港,他们运来的当然不会只有粮食,布匹、军械、甚至是压舱石之类的都为数不少。
然而在千里镜的镜头里,不管怎么调节,也只能看到火把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再远就和人眼一样无能为力了。今夜是个阴天,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刘禹看了看远处的环境,打开了头顶的红灯辅助灯,再加上前面的那些火把照出的光亮,才堪堪将矮墙之外的近百米区域看个大概,再远就不行了。
墙外没有动静,夜视仪的镜头里,只有绿茫茫的一片,观察了一会儿,他刚把手拿下来,就看到一旁的许文德等瞪着眼睛,一脸的好奇,刘禹笑了笑,将仪器递给他。
“老天!”在宋人的用语里,去掉一个贼,就是西方人常用的那种感叹语,许文德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脸的惊诧,他的表情立刻引来了骑军几个指挥使的好奇,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争抢成了一团。
若是在旁人看来,这种行为是极其失礼的,哪怕是叶梦鼎都不会允许,那种文人的矜持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还有品级,职事上的差异,只有刘禹是真不在乎,脸色不改地四下看了看,镇子里已经变得静悄悄,连一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
这就是无线通讯带来的好处,有什么事情,在传音筒里吼上一句,多远的距离都能直接指挥,也不管白天和黑夜,在冷兵器时代,这比单纯的黑科技还要立竿见影,因为那意味着指挥力的扩大,才能真正将战争纳入统一的计划和参谋当中。
刘禹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身影从梯子上露出头,他的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胳膊也被紧紧地吊着,走路有些不太稳当,刘禹退过去将他扶住,离得近能清楚得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急促。
“这么晚了,可是伤员们有事?”来人是海司的那个都统,身上既有箭伤也有枪伤,连他都差点不保,可以想见当时的战斗有多惨烈。
“睡不着,去看了看少保,出来瞧见镇子里头有动静,就过来看看。”都统先是摇摇头,然后站直了身体,喘匀了气息,见他们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猜到了几分:“元人夜袭?”
“恩,还没有挨上来。”刘禹点点头:“天气渐寒,只怕就要下雪了,这处港湾搞不好会封冻,咱们如今还有多少可用的船,能不能即刻开拔,转移到别处去?”
都统想了想,回答道:“这几日凡是能走得动路的,都在帮忙修葺,受创过重的只能拆了,经过弟兄们加紧劳作,已经修好了百余只,多亏你的那些伤药,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
听他这么一说,刘禹的心里就有底了,这样的大战之下,还能存活下来的都是主力大舰,有他们打底子,再加上数千官兵为骨干,未必就不能重组海司,唯一可虑的是,这个海司主官,怎么才能掌握在可信的人手中。
庆元府这个位子有几分特殊,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武将为知府的例子,而多半会以老臣掌事,颇有些荣衔的味道,可它的作用又太重要了,名义上能调动所有的海军,因此对方的忧虑也是很正常的,没人希望来个不靠谱,只会瞎指挥的上官,而在大宋这样的上官才是常态。
“前面要不要紧,若是缺人手,水军还有些可用的。”当然,他也明白,对方只是一个路臣,没有决定另一个路臣位子的权力,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了,不需要说得太直白。
“暂时不用,让弟兄好生养伤,将来还有大用呢。”不管这是客套还是好意,刘禹都欣然接受,他的老丈人接掌海司不过半年,能赢得威望靠的可不是正一品的职事,而是踏实的作派和不畏死的心志。
都统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真的到了危急关头,不用对方提醒,他也知道该怎么做,在他看来,这个镇子里,最值钱的不是那些堆积如山的辎重粮草,也不是浮在海港中的那些战船,而是躺在屋子里,努力同死神搏斗的水军官兵,站在他周围的所有人以及埋伏在黑暗里的步卒们,全都是在为他们而战,自己当然更是义不容辞了。
“动了,动了!”许文德突然惊叫起来,不过放下那个造型怪异的长筒子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收住嘴,刘禹也不答话,从他手里接过夜视仪,顾不得戴在头上,就这么双手交持着,将眼睛贴在目镜上。
在镜头的显示中,矮墙外原本是绿茫茫地,此刻有一大片的影子正在向前蠕动着,速度很慢,几乎趴在地上,很明显他们是在匍匐前进,为的就是不引起墙上巡视者的注意。一想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刘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这么冷的天,在地面上爬行,手脚只怕已经失去了知觉,这需要何等的意志力?
而让他更感兴趣的是,元人打算干什么,将近大半个人身的矮墙下,是一道深达两人的濠沟,就算能潜伏到沟里,又如何才能攀上那么高的墙呢?从镜头里,他看不到梯子的形状,而这么短的时间,又处于荒芜一片的平原,想要找到材料都是个绝大的难题,除非敌人从楚州城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种种攻城用具。
那他们为什么白天不用?
带着这份疑问,刘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区域,随着他们逐渐地接近,镜头里出现的身影也越来越多,看样子,元人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了,不得不说他们选择的时机还是很对的,这个时辰正是一个人生物钟最不敏感的时刻,如果不是一早就让步卒们去休息了,此刻都未必还能爬得起来。
那片影子停在了矮墙前面,应该已经到了濠沟的边缘,在他的镜头里,一个个圆圆的东西被他们用接力的手法向前传递着,速度很快,没等刘禹想明白,腰间的传音筒响了起来。
“鞑子在用沙袋填沟,他们分成了很多路,每一路后头都是大队人马,看样子全军都出动了。”传音筒里,郑同压着声音向他禀报,刘禹一听就明白了,不得不说敌人既有办法,也有行动力。
不能再等了,那些沙袋在濠沟里铺出一条路来,他们就能迅速攀上矮墙,毕竟墙体没有那么高,很难挡得住这样的直接冲击,刘禹不再犹豫,马上在传音筒下达了指令。
“开灯!”
随着他的指令,位于脚下的房子里突然响起了“突突”的吼叫声,有点像是后世手扶拖拉机开动的那种声响,紧接着,在一台五十千瓦商用发电机的带动下,沿着矮墙分布的数百个大功率氙气灯一个接一下地亮了起来,数百道雪亮的灯光瞬间就照亮了矮墙下百步以内的区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突然间变成了白昼,对于一个十三世纪的古人来说,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近在咫尺的郑同不需要拿起千里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元人军士几乎都是同一个表情,用一只手挡着惊恐万分的眼睛,努力想要分辨出,而刺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是什么样的事物才会发出来的。
“放箭!”
百步以内,大部分敌人都趴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身体,根本就不用瞄准,只要将手里的箭支射出去,便能听到一声惨叫,而这种惨叫响成一片时,就连在高处观战的许文德等人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这哪里还是战斗?分明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胜利来得如此简单,又是如此残酷,宋军步卒们只需要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十步之外的广大区域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元人从惊惶、恐惧、起身、逃跑,时间用得太久了,久到他们消失在黑暗里的时候,被灯光照亮的那一片地上,全都是中箭之后倒下的尸体,许多没有死透的,还在一边惨叫一边努力往回爬,可是就连宋人都清楚,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雪(四)
“关了吧,油价又涨了,很贵的。”刘禹对于这个结果也觉得有些无趣,超前七百年多前的科技,只是稍微利用了一下,就形成了碾压,极大地降低了成就感,一声令下,发电机停止了转动,所有的灯泡同时熄灭,只余了矮墙上的几支火把,发出点点红光,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已。
从发现敌人,到战斗结束,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来了多少敌人,留下了多少具尸体,都不得而知,此刻所有的宋军将士们都沉浸在震惊当中,对于他们的兴奋,刘禹没有参与的兴趣,这么冷的天,不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才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这一觉睡得很塌实,当他醒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窗子外头雾蒙蒙地,什么也看不清,等到穿好衣服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夹杂着大量的冰凉,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下雪了。
放眼望去,大地变得白茫茫,片片雪花像柳絮一样飘落,街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发出“嚓嚓”的声响,刘禹愣了一会儿,脑子里涌起来不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类的豪情,而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码头的方向跑。
果然不出他所料,码头上许多水军将士正在那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往下面戳,他靠近了往下面一看,堤岸下的海水已经有了一些结冰的迹象,港湾里到处都是飘浮在水面上的薄冰,看情形还有蔓延之势,人工破冰不是个办法,效率低不说,还容易发生事故,左右看了看,海司的那位都统也在码头上,不过正领着人做事,没有注意到他这边。
“不必捅了,将受伤不重的弟兄们都叫上,把那些能开动的船只驶出港去。”刘禹走过去拍拍肩膀,没等都统脸上的惊异之色消失,他又接着吩咐了一句:“所有的船不光要带上水、吃食,还有箭矢、火油和石弹。”
“去到哪里?”听他说得仔细,都统不由得问了一声。
刘禹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招手让他靠近了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后者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险险没能合得上。
“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具体的事,你去找许指挥,在海上,他听你的,上了陆,你须得听他的,明白了么?”
这一刻,刘禹的口气已经不像被人抓差的旁观者,而是他的顶头上司,可是都统居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听了他的吩咐,差点就冒出了属下的自称,还好反应得快,才没有在部众的眼前丢脸。
过了一会儿,正从屋子里出来,打算去矮墙那边巡视的郑同惊奇地发现,从镇子一直到码头附近,一下子热闹起来,大队大队的骑军牵着宝贵的军马,全副装束,就像要开拔一般,可是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却是朝着码头去的,顿时让他有着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打算去码头上瞧瞧的时候,刚好碰上刘禹从那边走了过来,他赶紧上前见礼,顺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件事猜也能猜出同后者有关。
“抚帅,出了何事?许老四要出击了?”
“不是,海港要封冻了,水军余下的那些船只要马上驶出海去,正好载着骑军,另有用处。”刘禹摆摆手,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倒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他的回答,郑同似懂非懂,不过既然事涉战事,他也不会去追问倒底,如果需要自己知道,抚帅一准会告诉他的,不说就是与他无关,与他无关的事,有什么可关心的。
两个人的方向一致,都是矮墙的方向,刘禹同他一道来到镇子的外围,登上一道墙头,朝外头望去,这才发现,外头的那些尸体都已经被大雪给盖住了,只有雪地里露出的一小截箭身,才预示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好像在一夜之间,整个淮水南岸都被漫天的风雪给覆盖了,从楚州城到喻口镇的道路本就不怎么好走,这样一来,路上积雪会变得湿滑,而沿途没有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这些都影响到了队伍的行军。
“不成,叫他们再快些,今日务必要赶到。”
唆都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他带着主力大军,在百家奴出发后的第二日,就趁早拔营出发了,可是没成想,天降大雪,让他快速赶去与余部汇合的打算,多少打了个折扣,看这个阵势,雪势只怕会越来越大,一刻都不能拖了。
更让他忧心的是,都走了一大半路,居然还没有接到一个报信的人,难道对于喻口镇的攻击,一天一夜都不够?那样的结果让他很难相信,只希望是他们因为什么事给忘了。
离开楚州的时候,他还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样,并没有拆除大营里的帐篷,从远处看得话,大营应该一切如常,当然人影是没有的,不过宋人一般不会靠得很近,他有信心,这样会让敌军的反应更加迟钝。
近五万大军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他们可不像前军一样轻装而行,几乎带上了所有能带上的东西,除了粮食以外,不过这是因为军中已经没有余粮了,喻口镇就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事情不顺利,退回淮水北岸,将成为唯一的选择。
这场大雪的到来,将会使淮水进入封冻期,只要保持下去,用不了一两天,淮水将不再是阻碍,到时候,他不再需要浮桥来维持补给线,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唆都的心里七上八下,从来没有这么乱过,这种感觉一直维持到前面的军士带了一个人过来,让他的脑子一下子就像凝固了一般,全都冻成了一团。
三万多步卒,加上数千骑兵,居然没有拿下那个不大的镇子,甚至连人家的边儿都不曾挨上,原因是什么,一道临时堆砌的矮墙?还是又宽又深的濠沟?在他看来,这不过都是些借口,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元人所碰到的困难不计其数,但每一个都比他们所描述的要大。
“叫他们原地待命,等本帅到了,再看看是何等的事物,吓得他们不敢寸进。”
唆都的口中冒着白气,说出来的话更是冷得像冰,让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头都不敢抬,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