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战
娈凤州到横山寨之间只隔着一片狭长的河谷,正面宽度连一万人的军列都很勉强,所以元人才会只派出了两万人到此,而宋人方面人数虽多,地形上却是半斤八两,谁也占不到优势。
“那条密道可能穿到他们后头去?”刘禹望了一眼前方,就将视线收回来,打量着背后的那座大山。
后世的卫星云图上,这一带早就变了模样,324国道为主的公路交通网遍布各处,南昆铁路更是连接西南的重要运输线,那些山林中的参天大树,早就成了某个时代的家具或是建筑材料,就连大山都在人类的活动中节节败退,只有此刻还能欣赏到它最原始的风貌。
“不成,某找峒人带着走过了,密道的顶端,在大山的最高处,下头尽是峭壁,人马根本不可能下得来。”
姜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实际上一早他就有过这种打算,如果能绕到敌人背后,就凭这里的地形,他完全有信心再打出一场独石滩那样的战斗,可惜,战例不会永远偏向某一方,既然不能以奇胜,又无法指望对方永远智障,那就来吧,正面对决,他也不惧。
“出营列阵。”刘禹指了指营中正在搭建的一个木头架子:“把它立到前头去。”
此令一出,不独姜才就连马暨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他是对着亲兵说的,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出战的将不是其他的任何一部,而是他自己所领的中军!
“下官请任选锋。”马暨抢出一个身位朗声说道。
“末将等......也愿为先行。”虽然有些磕巴,其余诸军一样表了态,这个时候要的就是态度,至于危险,前方最多只能摆出一个军,赌运气也有七成不中,谁都不是傻子。
刘禹本来就没有激将的打算,他这么做,为的只是稳妥,毕竟中军全都是由各州禁军编散而成的,其中还有很大一部是马成旺的起家人马,战力其实是不错的,需要的就是磨合,怎么个磨合法?行军操练是其一,上阵见血更为重要,不过这些人能有这种觉悟,还是值得表扬的。
“诸位英勇,本帅甚是钦佩,不过杀鸡焉用牛刀,你等整装待命,一俟中军疲惫,再接替也不迟。”一句实话,不料被中军的诸将听成了小觑,为首的一个大汉当即就咋了。
“凭啥他们是牛刀,俺们中军就是杀鸡刀,末将不服。”
“娄大蛮子,抚帅还能说错你了,有啥不服的,一会别撑不到半柱香,就哭着要俺们替换,总得给老子留个出营列阵的时间吧,大伙说是不是?”
哄笑声中,大汉那张本来就黑黝黝的面孔一下子涨成了紫色,他拿手指着那个取笑自己的将校,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还是马暨上来给了解了围,将那些架秧子起哄的人都轰出帐去,倒不是怕大汉怎么着,而是那位年青的抚帅动怒,毕竟这是军前议事。
“你叫什么?”
刘禹没有他想的那么严肃,实际上他根本不打算像节堂那样强调纪律,如果威信非要靠仪仗和形式去撑着,那只能说明你这个主帅没有一点自信,而刘禹恰恰相反。
“末将姓娄名定远,原任邕州兵马钤辖,成军之后,被抚帅提为中军都指。”大汉的神情有些沮丧,
“此战,你们没有任何后援,在诸军面前,本帅要求你们击破当面之敌,将战线推进至少十里,让所有人看看你们这把刀是不是可以杀牛?”刘禹盯着他的脸继续说道:“若是一军尽没,或是被鞑子反推过来,那本帅将陪着你们死在这里,娄定远,可听清了?”
“末将领命。”大汉本来有些惊喜地,可是一听到后面的话,顿时就变了颜色:“抚帅请安坐帐中看末将等破敌,何须亲身犯险?”
“本帅杀不了敌,连亲眼一看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当得这个统帅,去吧,准备出战。”
这支军队是个什么德性,行军的几天时间里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其实里头大部分都是老卒,一旦形成合力,他相信不会比姜才所部要差,强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靠嘴炮和保护吹出来的,这是他们成军后的第一次主动进攻,就算拼光了只要能打出血性都是值的,最关键的在于,这个地形让他们想跑都没门,一边是高山峻岭,一边是右江水,后面是虎视耽耽的其余诸军,他们只有向前一条路可走。
为此,刘禹不惜以身做饵,反正是在军中,真要拼光了,后头那些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危险是没有的,那样说不过是为他们打气而已,可是大汉听在耳中,又是另外一番解释了,转身出帐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坚定无比。
“怎么,你还要抢这个先锋当?”转眼看了看马暨,刘禹发现他一脸的担忧。
“下官以为还是有些冒险,娄蛮子虽然勇武上不差,可是整军时日尚短,万一有个闪失,会损了军心士气,这一仗还是让下官去打吧。”马暨显然没有死心。
“大宋不能只指着某一人或是某一军,鞑子人数太多了,这一部不过是偏师,其中蒙古人还不到一成之数,汉军更是一个皆无,全都是些爨人而已。你知道么,就连峒人都敢于袭击他们,若是这般还不能取胜,咱们这个民族就没救了。”
马暨听得似懂非懂,民族是什么?他不是很理解,但是抚帅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既然是这样,他当然不会再多话。
“若是中军有失,或是真的破了阵,你的人再上去扩大战果,无论如何,我等一定要推至鞑子大军之前。”留下马暨所部,刘禹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五千人马的战斗力不俗,做为消耗太过可惜,不如让他们保存体力,用以发动致命一击,可能效果更好些。
为何要推进这么远,刘禹没有向他们解释,不过马暨同姜才一样,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里到横山寨也就十来里路远,千里镜当然看不到一千里,可是如果能抵至鞑子大军之前,光是凭肉眼就能判断出城内的大致情形,更不用说那种镜子了。
城池有没有沦陷,谁都不敢去下定论,哪怕有着这样那样的疑点,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他们再怎么赶,都比不上鞑子就在眼前,如今能将近两万围城之军吸引出来,要么就是城池确实已被攻破,要么就是围城不需要那么多人马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让人不敢设想的,然而援军毕竟是来了。
“求仁得仁,上天会看到我等的努力,那些阵亡的袍泽们,也一定会看得到,大宋没有抛弃他们,如此,我等才能称得上尽力了。”刘禹悠悠一叹,便带着余下的人朝外面走去。
等到他们几个人一起走出来,大帐外头,中军的将士们正在列队出营,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兴奋,毕竟这是真实的战场,面临的将是生死相搏,到了这一步,能做到面色如常已经很难得了,指望他们精神抖擞,还得想别的招数。
这个招数很简单,一个捆扎好的木头架子被一群人扛着跟在队伍后头,已经在外列队的将士们都不解其意,结果那个架子一直被扛到了军列的前方才停下来,那群人用粗绳子拉住了较小的一头,然后一齐用力将它竖了起来,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架子足有三四个男子那么高,在阵前显得十分突兀。
架子的形状是下头粗上面细,大致呈一个塔形,后面是一架斜斜的长梯,顶端是一圈木栏,像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对于将士们来说,这种形制的高塔并不算陌生,因为营中的哨位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没有这么高而已。
等到大队人马列阵完毕,刘禹带着几个亲兵骑马缓缓穿过军列,多达万人的大阵已经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主帅一直到了阵前才停下来。
下马之后,他扛着一面旗帜就踏上了木梯,几个亲兵赶紧在下面扶住,架子扎得极为牢固,作为主干的四根竖木足有碗口粗细,不过加工就粗糙了些,连树皮没有剥下来,上头还残留着枝叶。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爬到了塔顶,突然登上高处的眩晕感让他的手紧紧抓住了栏杆,闭上眼定了定神才将一面旗帜一一捆在两边的竖木上,大风将旗帜吹开,金线织就的云龙纹饰当中,露出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劉”字。
当然,作为穿越者三宝的传音筒、千里镜、大喇叭,那是须叟不会离身的,刘禹站在这高达六七的架子上,挺直身体,整了整被风吹歪的翅帽,然后看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军列,现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虎贲中军听令。”从高处喊出的声音,被喇叭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原本就心摇神曳的将士们猛地抬起头。
“前进!”
第四十八章 失陷
爨人其实是一个统称,在大理未被元人所灭之前,他们同样存在了很长的时间,从前唐时期就屡屡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南诏,到后来的长和、天兴、义宁等小国,靠着瘴气遍地的天然环境,让到此作战的中原军队很难适应,有鉴于此,后来的宋室干脆将其列为不征之地。
这里的族群十分复杂,哀牢、乌蛮、白蛮、僰人甚至还有汉人混居各处,等到迎来元人统治之后,便开始按着中原的制度将他们加以区划,不再以部落寨子为界,这才初步建成了一个新的行省。
整个大理立国期间,基本上同宋人都处于和平状态,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好战,更不表示他们的战力就比之前的南诏差多少。实际上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事中,仅仅三万多爨人组成的西南方面讨伐军主力,就曾经打得宋人闭城不出,这就是一群羊在虎狼的率领下依然不容小觑的道理。
段智明并不认为自己是猪羊,他是大理最后一个国王,后来被蒙古大汗蒙哥封为世袭罔替大理总管的段兴智亲侄,现任大理总管段实的第七子。
此次征宋,段实被留在了云南,与时任都元帅的行省平章赛赤典长子纳速刺丁一块,负责本地的守备,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军的粮草供应,毕竟那是多达五万余的士卒,需要几乎同样数目的民夫才能保证无虞,那已经从大理到宋人境内的极限了。
然而在不能就食于敌的情况下,一切都只能这么办,赛赤典的大军被挡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天了,粮草的供应还不算充足,加之峒人时不时地能送一些来,因此并不是他们面临最紧要的事。
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宋人的大军已经到了眼前,他们的大营布满了整个河谷,旌旗就像高山上的密林一样矗立着,让人看着都心惊。
段智明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等到他发现对方连营寨都没有立下,一切布置得有如儿戏时,这种心惊就变成了轻视,因此当手下来报宋人出营列阵时,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机会来了,要知道如果宋人坚守不出,他还真得不想去主动攻击。
“那是什么?”
立在阵前的高台很是显眼,很轻易就能看到上头站了一个人,虽然看不清样子,可是却看得出人在走动,那就不会是什么祭品了。
“好像是宋人的一个什么官。”眼神好一些的至少能看出上面站着的,不是一个武将,段智明在心里鄙夷了一番,就算做出一个身先士卒的架式又能怎么样,等到兵败之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爬下来。
“全军出营。”
既然对方要找死,他当然不会介意推上一把,同宋人一样他们也没有立营,时间上来不及是一方面,对于宋人的轻视则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因为在他的心里,宋人根本就不敢主动进攻,只会躲在城墙后头放箭而已。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宋人不仅出来了,还在对手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就发动了进攻,当对面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时,段智明这才发现,自己的人还没有展开队形。
防守还是反攻?这一刻,他再也生不出轻视的心思,冷汗蔌蔌而下,浸透了他的衣衫。
“放箭,快放箭!”看到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推进的宋人军列,他忙不迭地朝身后大声吼叫。
他的营地里头更加混乱了,拿着弓箭的爨人被召集到一起,为了获得足够的射界不得不占据了营门前的空地,这样一来,就将出营的路口给压缩了,大队的步卒不得不从多列变成单列,结果进一步延长了列阵的时间,而宋人已经渐渐逼上来了。
两军的营地相隔不过千步远,宋人从列阵到出击,占据了百多步的优势,等到敌军的箭雨落下时,中军前部离着率先出营的爨人步卒已经不足二百步了,听到空中传来的声响,有经验的老卒立时加快了步伐,以求尽快贴上对方,让敌方的弓箭手失去目标。
“杀他狗日的!”娄定远大吼一声,一头撞进了爨人阵中,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士卒衣甲,手中提着一柄大斧,抡起来的时候,就像铁锤一样威不可挡,就在爨人连连的惨叫声中,将他们的阵形击得凹了进去。
“杀!”跟随他的步卒们平端着长枪,大喊着冲了上去,爨人们手里拿着一种小圆盾,然而在大力的冲刺当中,很难挡得住长枪的攒刺,往往连人带盾一起被捅穿,然后被倒推着冲向后头的人,直到长枪的主人力尽的那一刻。
中军前部约有三千人,与他们接触的爨人则远不只此数,只不过他们尚未从行军状态当中变化过来,突然被这么贴上来,难免就会措手不及,等到后头的将校们想要恢复秩序时,两军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进入了惨烈的肉搏当中。
这种搏斗其实毫无花哨可言,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力,爨人在被逼得节节败退之后,终于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步,逐渐反应过来之后慢慢地遏制住了宋人的冲势,从站在高台上的刘禹的角度看下去,那是一条弯曲的红黑相间的平行线。
就在他以为战事陷入胶着时,突然发现一群人从前部当中撤了出来,为首的大汉正是中军都指娄定远,在镜头中,他的身上被血迹沾满了,看不出受了伤没有,就在刘禹猜测他的举动时,此人在阵后用斧子的一头杵着地,朝着后头大喊了一句,军列当中的几个方阵开始迈步上前,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他的身后。
到这时,刘禹大致猜出了他的意图,可问题是,前部的其余步卒还在同敌军纠缠当中,要想将他们替下来,刘禹本人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娄定远朝身后又是一声大喝,军阵后头的鼓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一齐用手中的大锤去敲击边上的金器,发出一种类似于敲钟般的响声,正在拼杀中的前部纷纷停止了厮杀,掉头就往后面跑,两个阵列交错的时候,才稍微停顿了一下,他们一直跑到了刘禹的脚下,这个时候,鼓声才又响了起来。
“儿郎们,随某冲!”休息了一会儿的娄定远狂叫着大步上前,跟在他身后的三千生力军放下手中的长枪,平端着迎上了正打算追出来的敌军步卒。
真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打法,刘禹不禁摇摇头,从前面回来的步卒们已经重新列阵完毕,他们的数目很明显减去了许多,如果不及时撤下来,等到伤亡过大时,自己也会崩溃掉,这个娄蛮子还真是不负他的浑号。
在刘禹的眼中,这场战事变得无趣起来,爨人的士气在不停地打击之下,已经岌岌可危,他们人数优势一时又发挥不出来,宋人未必有多勇猛,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但就是这么简单地轮换法,保持了一个始终如一的体力和心理优势,等到第三次轮换到来的时候,爨人的步卒大队终于垮了,开始潮水般地往后面退去。
“姜招抚,去替下他们。”
刘禹走下高台后,朝姜才挥了挥手,中军的所有步卒都已经经历了战事,拿到了一场理想中的胜利,尽管他们的战果并不算大,只是击溃而已,那么接下来,追击的话就应该属于骑军了,这些溃兵将是他们最理想的驱赶物,要比宋人的生力军更有用处,因为他们的后头还有一万步卒。
“弟兄们,干活了。”
这样的好事,姜才巴不得,看着这些眼高于顶的骑军穿阵而出,就连马暨都有些羡慕,可是他们也明白,只有骑军才能将战果发挥到最大,否则中军那些倒下的弟兄就白死了。
两个爨人万人队之间隔得不远,早在段智明所部接敌的时候,后面的这只队伍就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不管前方的战事如何,他们都有信心收拾局面,原因就在于,随他们一块儿的近两千蒙古骑军。
然而当大队溃兵出现在视线里时,乌兰忽都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这些溃兵行将冲击爨人本阵,而是在后头驱赶他们的,居然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大宋骑军,数目之多让他更是心生绝望,这才明白了独石滩之役为什么那个千人队会全军覆没。
如果没有这些溃兵的存在,用多达万人的爨人步卒将他们缠住,自己再带上蒙古骑兵从侧边攻击,未必不能给敌人以重创,可是现在,眼见着那些溃兵一头冲入了自己的阵中,原本严整的阵列开始散乱,他不由得闭上了眼,整个阵形的崩溃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了。
“走。”
乌兰忽都没有任何犹豫地再次选择了退却,不是他不想帮步卒阻拦一下,这个地方的地形太狭窄了,一旦宋人将注意力转到他们这支骑军的身上,就连退却都成了奢望,只能用蒙古人不擅长的肉搏去拼,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个魔神般的宋人骑士,他根本提不起这种心思来。
姜才所部的追赶停在了鞑子大营的附近,面对守备森严的敌军营地,用骑兵去冲击是不明智的,那些溃兵逃得到处都是,已经失去了做为目标的价值,饶是如此,多达三千人的骑军大队仍是让鞑子营中一阵紧张,无数的弓弩手虎视耽耽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好像生怕他们会冲进来。
宋人还从来没有在敌军大营前这么嚣张过,姜才放任他的部下们对着敌军纵情欢呼,自己却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那个高耸在河谷平原上的城池,无须千里镜的帮助,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头上已经升起了一面醒目的旗帜,而那旗面并不是红色的。
第四十九章 攻营
听到将士们的欢呼声,赛赤典知道那是攻城得手了,在他的视线中,那个高大的方块上方飘起一面旗帜,沿着这个打开的缺口,无数步卒顺着云梯爬了上去,宋人的反击已经开始减弱,站稳脚根的已方正在扩大战果,朝两边的城墙不断延伸。
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算算看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这个人数不过几千人的小城,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将他前进的脚步死死地拖在了这里,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出现过,然而每一次他以为破城了,就会被宋人的反击扑灭,这一回总算有了些不一样,看样子他们已经没有后备力量了。
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宋人的大军已经顶在了他的大营前,数目上差不多,士气上差不多,就连骑军都不缺乏,这样一支军容鼎盛的大军,是他出兵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更可怕的是,对于他的对手,赛赤典一无所知,对方却对他了如指掌,几乎每一步都直指他的弱点,原本数量就不多的骑军被分开蚕食,派去阻截的爨人被击退,竟然连一昼夜都没有坚持到,如果说这还算是小挫的话,那些无处不在的峒人就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营的周边连续发生了多起袭击,人数只要低于一定数量,走得稍为偏远一些,几乎都遭到了狙杀,那些从丛林里飞出来的利箭,无不昭示着峒人的身影,可他偏偏连问罪都做不到,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这一切就是他们寨中的人干的。
如果没有宋人的到来,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杀一儆百就是了,可是现在却不能这么做。随着宋人大军的出现,峒人的态度变得愈加强硬,那样干只会把他们彻底推向对立面,了不起他们舍了寨子钻入山林,让他的人只能望林兴叹,然后再去承受峒人无休无止的袭扰,虽然他们现在已经如此了。
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政治上就更不用想,要让峒人伏首贴耳,他就要证明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打败眼前的这支宋军,赶着他们一路狂奔,就是宣扬胜利的最好办法。
随着他的将令,一声又一声的号角响了起来,对于一座已经被攻破的城池而言,不需要再围上几重了,只有尽快调兵回转,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然而事实说明,任何时候,都不去做一厢情愿的想法。
“平章,宋人......”一个爨人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他的脚下,赛赤典皱了皱眉头,忍住了处置他的心思,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想看看他倒底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宋人攻营了!”在主帅冷峻的眼神下,爨人将领战战兢兢地说完了后半句。
“什么?”
赛赤典被他的话惊得站了起来,仔细聆听了一番,果然在自家绵长的号角声响中,隐隐传来了闷雷一般的鼓点。
让他无法置信的是,宋人连营寨都没有立,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发起了进攻,要知道他这里可不是什么毫无准备的地方,完整的守备早在围城之初就已经做好了,虽然比不得城池那种坚固,但也不绝是轻易能够撼动的。
“鞑子倒是有些章法。”
坐在马背上的刘禹举着千里镜随意地瞄了一眼,就下了一个看似外行的判断,当然这是相对于姜才这类老兵油子而言。
岂只是有些章法,在姜才的眼中,对方的防备可谓滴水不漏,粗木扎成的栅栏构成了主要的屏障,宽大的正面每隔十来步就竖着一座哨楼,每座楼上分别站着两到三名弓箭手,足以覆盖百步左右的范围,栅栏外头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土壤,预示着地底下多半是空的,想都想得到里头一定藏着那种一头尖的木头桩子,密密麻麻地就像野兽的牙齿一般锋利。
在跨过这些濠沟之后,栅栏外边那些半人高的拒马将是阻挡敌人冲击的最好事物,更不用说,营中还有多达数万人的敌军,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去攻破对方的防守,拿人命填么?那得死掉多少才够。
“一堆木头而已。”刘禹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姜才立时哑了口。
从全军召集到一块儿的三千具神臂弓、五千张劲弩、上万名弓箭手在一行持盾步卒的保护下,一直抵近到敌营前百步左右的距离才展开队形,在这个距离上就连射程最远的神臂弓都很勉强,因此刘禹对他们没有准头上的要求,只有射速,不停地将手里的箭支射出去,如此而已。
当黑压压的弩箭雨点般地砸入敌人营中里,至少在正面上已经压制住了对方,毕竟箭头只要还有动能,挨上了一样是个伤,没等大营中的慌乱结束,数目多达万余的步弓手将一支火把点燃,插在身前的地上,接着抽出了一头包着碎布的羽箭,在装着火油的罐子里浸透,将箭头的一端在火把上烧着了,才搭在手指上缓缓张开弓弦。
“你竟然用火箭来烧这些东西?”姜才看着飞上半空中的箭支,大白天的并不怎么明显,然而不时透出的火光依然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战争其实有个简单的计算公式。”刘禹满意地看着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在鞑子的大营中落下,那里可不光是木头,还有大量的布匹,草料,都是火焰的最好玩伴。
然后指了指一侧的右江:“当勇武不足恃,训练与士气都无法压倒对手时,如果你拥有比敌人高得多的钢铁投放量,那他就得拿命来填,说白了,就是花钱来买一场胜利。”
右江上的竹阀子运来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一捆捆的箭支,成箱成箱的罐装火油,每一样都是拿钱买来的。那些栅栏固然起到了屏障的作用,可同时也将敌人的出击路线给限定死了,不大的营门,一次只能通过两人,别说出营列阵了,在万箭齐发的宋军阵前,能不能冲出来都是个未知数。
赛赤典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出击,宋人的箭雨虽然很猛,可是距离却是有限的,在熬过了最初的那段混乱期之后,集结起来的爨人一边整队防止敌方的冲击,一边将烧着的营帐隔离开来,这只数万人的队伍在他的冷静指挥下,已经慢慢恢复了秩序。
饶是如此,他依然被宋人的奢豪之举惊到了,看上去,对方的箭雨无穷无尽,那些精钢打造的箭头就是在中原来说都是罕见的,更不用说这种边陲之地,难怪大汗一心想要征服这片土地,那简直是寸土寸金的所在,才能撑得起这样的军队。
反观自己这边,爨人的装备就连汉军都不如,身着轻甲的已经算是精锐了,还有相当一部分不过是布衣之士,然而就算白身,他也有把握将对方击溃,以往的无数次战例都表明了这一点,宋人缺乏野战的勇气。
箭矢总有射光的一刻,他们想干什么不难猜到,如此爱惜人命,就算全身披甲又有何用,赛赤典耐心地集结着他手中的力量,只是偶尔让已方的弓箭手上前射上一阵,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引诱他们发出更多的箭支。
“忽辛,你亲自去催一下,让他们快一点,宋人就快上来了。”等到大队人马列阵完毕,足以对付宋人骑军的冲击时,他叫过自己的儿子,飞快地吩咐了一句。
当爨人弓箭手的反击开始的时候,正面大营周边的那些个哨楼都被大火烧着,而就连大营外侧的帐篷都未能未免,滚滚而起的浓烟让双方的视野都进入了盲区,只能凭着感觉射出手中的箭支,而宋人对此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原本就是以覆盖为主的。
失去了哨楼的直接威胁之后,几辆大车被步卒们推上了前方,上头载的自然不是原本的粮袋,而是一根根的圆木头,就连树皮都没有剥下,这些木头被他们推到了那些做了简单掩饰的濠沟前面,然后一股脑儿地倒了下去,直到将它们填平为止。
双方的对射还在继续,刘禹抬手看了一下表,神臂弓的发射速度差不多平均在一分钟一发,那玩艺的上弦太过复杂,需要的力气也是不小,这个速度如果骑军冲得快,也就挨上一轮而已,前提是他们捍不畏死。
现在壕沟已经被填平,栅栏、拒马、哨楼都被烧着,敌军的大营中情况未明,但怎么着也会有一段混乱期,横山寨高大的城墙就在眼前了,离着他们不会超过两里地,就在刘禹打算让步卒做好准备时,手里的传音筒一下子响了起来。
“啊!”惊异之色在他脸上浮现,这是战争开始以来,姜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不由得望向了远处,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除了冲天的烟雾之外,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根本瞧不出有任何异样。
第五十章 拨寨
“鸣金,快去鸣金!”
刘禹连通话键都没有按下,就转过身一迭声地朝亲兵催促,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亲兵立刻拨马跑向了阵后。
等到钲器被鼓手们大力敲响的时候,前方的弓弩手已经射出了半数以上的箭支,听到传来的金鼓声,所有的指挥使立刻挥动将旗,向各自的军阵下达了后撤的命令。
于是心急不已的刘禹看到的,就是整个军阵一付从容后退的情形,他们多半还以为是出于什么战术考虑,只有跟在他身旁的姜才明白,一定是发生了变故,而这个变故多半于已方不利。
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就在宋军弓弩手的上空,突然间升起了一片乌云,当它们落下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不同于箭矢撕开空气的那种‘嗖嗖’声,而一种有些像是闷雷一般的轰鸣声,这种声音任何一个从军数年的老兵都不陌生,因为那就是城墙上的投石器所造成的。
“砰!”
无数的石弹从空中落下,毫无悬念地砸入了正在后撤的宋人军阵当中,这种石弹的体积并不大,然而威势却丝毫不减,被直接砸中的往往哼都没哼一声就变得四分五裂,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先在泥地上弹了一下,再直直地飞出去,直到碰上某个倒霉的躯体,然后才会停下,断臂和残肢伴随着鲜血在人群中飞溅,将恐惧带给了军阵中的每一个人。
“啊!”
伤者的惨叫声则加深了这种恐惧,原本整齐的军阵在出现了片片的空白之后,一下子就崩溃了,一些人甚至扔掉了手里的弓箭,相互推搡着生怕落在后头,践踏紧接着就出现了,慌不择路的人流朝着后方拥了上来。吴老四领着亲兵们赶紧将他团团住,执着武器,眼神中透着狠辣,一旦他们敢于冲击,就将毫不犹豫地砍下去,就连姜才都拔出了刀,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也许是那杆大旗太过显眼,人流在经过他们这团人之后岔成了两股,刘禹漠然看着这些人狂奔而过,然后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身后,因为他们没有路可逃了,身后是手持长枪一个近万人的军阵,全部都由琼海援军所组成,没有人敢于面对如林的长枪,特别是在对方做出了防御的姿式以后。
危险已经远去,从敌阵中再次砸过来的石弹全都落在了他们逃跑之前的空地上,那里现在一片狼籍,为数不多的伤者在惨叫声中死去,他们受的伤就是拿到后世去也只能保住一条命,而在这个时空,根本没有办法止住血。
地面上遍布着死者的残骸,血水染红了土地,看一眼都让人心悸,然而刘禹的心里却是冰凉一片,让他寒心的是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终究还是乌合之众,一次误打误撞的攻击就让他们现了原形,如果对方后续跟上一支骑军的话,连他都要赶紧后退,所谓在敌人打击下死伤累累依然不动如山的铁军,只存在于想像中,离现实还有很远。
还好自己运气不错,敌人的调动被探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的推断来得有些晚,当然是因为无法断定那些被移动的投石器作何用途,能够有这样的机变,对方看来不是无脑之人,刘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丢弃的弓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将那些连武器都随意丢弃的,一个不漏地揪出来,军前正法,记下他们的名字,将来把他们死亡的原因通知其家人,其余的,暂时带到一边去,容后处置。”姜才的骑军在大多数时候,充当的就是军法执行者的角色,这种活他干得不少,在军中早已名声在外。
法不则众是不可能的,否则以后谁还会重视军纪,全都处置了更不可能,这还是在战场上,于是屠刀只能对准了那些弃械而逃的士卒,这个处罚很公平,姜才带着骑军围着他们转了几转,就将一百多个空手而回的人带了出来,宣布纪律的时候,人人都哭喊着倒在了地上,然而就连一同逃回来的那些弓箭手,也没有露出同情的目光。
实际上,连同被执行了军法的那一百来个人在内,倒在阵前的也没有超过五百人,对于将近两万人的弓弩手来说,是一个比例极小的数字,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崩溃,这就是冷兵器时期的战争法则。
就此退回去么?不但意味着之前的一切白干了,就连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也会掉落,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了这一战,已方败退了,刘禹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带着亲兵缓缓来到后面,拿起喇叭放到嘴边。
“今日之战,中军的弟兄们伤亡了两千多人,才将战线推进到了鞑子的大营前,如果我等退回去,他们的牺牲就将毫无意义。”刘禹的眼光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是当下一股作气冲进去呢,还是等到明日再付出两千多人的伤亡来到这里?中军的弟兄们已经证明他们的英勇,你们是本帅亲自挑选出来的,身上穿着最好的衣甲,手里拿着最好的刀枪,能不能让所有的弟兄们都看一看,你们配得上这一切,配得上‘虎贲左军’这个军号,配得上姜招抚打出的赫赫威名?”
没有回响,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成熟的面孔,都盯着他的方向,这支宋人、汉人、夷人混杂的队伍,从表面上刘禹已经分不出他们的族类了,只是那些热切的眼神里,透出了某种信号,不服输的信号。
“敢问大帅。”发话的是个满脸虬须的男子,听声音刘禹也能猜到他是原汉军俘虏中的一人。
“有话直言无妨。”
“末将是姜招抚提拨的一军都指,想问大帅一句,你打算让我等进至何处?”
“将鞑子赶过横山寨城,便是全功。”
刘禹不防他问的居然是这个,将手朝远处一指,高大的城池像一块巨石耸立在波涛中,夷然不惧地阻挡着四面八方的潮水侵袭。
第五十一章 合围
元人没有追出来并不是他们用兵谨慎,更不是心慈手软,而是被烟雾遮盖了视线,就连战果可能都无法分辨,这对宋人而言是一样的,如果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发起攻击,燃烧的大营边缘就是一个迈不过去的坎。
“第二军,随某上。”
那个虬须男子用带着明显北地口音的汉话高呼一声,隶属于他麾下的五个指挥紧紧地跟上了他的将旗,二千五百人的军列在敌营之前展开,其紧密程度已经无法同万人大阵相比,而近乎于后世的散兵线。
他们的步伐在接近石弹覆盖区的时候陡然加快,为首的男子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刚好是一批石弹落地的空隙,没有呐喊声,所有人都端着长枪猫腰疾行,等到下一批石弹到来的那一刻,他们的队伍几乎已经冲过了覆盖区,除了少数的倒霉蛋之外。
大营的边缘外,宽达丈余的壕沟已经被滚木填满,向前一点,所有木制的事物都在燃烧着,无论是栅栏、拒马、还是哨楼,燃起的大火发出灼热的光芒,就像是张着大口的地狱之门,等待着任何一挑战者的进入。
快速奔行的男子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踩着滚木跨过壕沟,那些原本昂首向前的拒马被烧成了一个炭架子,被他用长枪一挑就散落在地上,踏着余烬未熄的火星,他猛地撞入了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中,一时间须发被火苗撩成一团,粗棉布织成的战袍边角开始黑化,窜出一股细小的火花向着全身蔓延。
跟在他身后的,是二千五百名同样装束的步卒,大火烧着了他们的衣袍,熏黑了他们的脸庞,灼刺着他们的神经,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人,此刻都不由自主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穿过浓密的烟雾,朝着刀盾手保护着的敌人军阵,面对密密麻麻、散发着寒光的箭头冲去,一往无前。
“万胜!”
“放箭!”
看着这些从浓烟中冲出来的火人,被大军保护着的赛赤典感到了一股深切地战栗,等到发现他的军阵居然有了片刻迟疑时,不得不亲自发出了吼叫,漫天飞矢在一瞬间被射出,那些浑身冒火的宋人不断地被射倒在地上,然而更多的人却跨过同伴的尸体扑到了阵前,短兵相接一触即发。
做为冲在最前头的一个,男子的身上插着四五支箭矢,然而除了露在外头的手臂,他发现看似极轻也不算多硬的那个胸甲,居然能挡得下箭矢的近距离射击,最起码,他感觉不到胸前有什么痛感,那就说明箭头即便入了肉,也不算深。
将长枪刺入一个爨人步卒的身体,还来不及抽出,一道刀光就到了眼前,他弃枪仰头闪过那一击的同时,长刀已经攥在了手中,对方大约是个百户级的军官,两人一齐吼了句什么,就挺刀斗在了一起,此时男子的脑中已经没有了为敌而战的荒谬念头,任何一个想要取他性命的,都是他的敌人,战斗的目地只有一个,活下来,仅此而已。
同他一起冲入敌阵的二千多将士都是同样的想法,就算被烈火烧灼,也不如失去生命来得可怕,被血性激发起的战心,在这一瞬间点燃,哪怕失去了刀枪,他们也会抱着敌人的躯体,以身上的火焰做为武器,去烧死对手,这已经不是意志的驱使,而是一种本能。
“上去挡住!他们人数不多。”
赛赤典从来没想到会打出这样的仗,就连顽强的横山寨城墙上,那些不惜与敌偕亡的宋人守军都不曾让他有过丝毫地动摇,可是看到这些人从大火窜出来的一瞬间,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有了拨腿而逃的想法,因为他的麾下,没有这样的战士。
“第三军,前进。”
同样的五个指挥,在一名原姜才部都头的带领下,保持了与前部相隔半刻钟的时间,为的就是留出一个冲刺的空间,穿过石弹的覆盖区,踏着前部留下的足迹,踩过那些倒塌的灰烬,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冲入了敌人的大营中。
“听某号令,掷!”
眼见前部与敌人纠缠在了一块儿,第三军的都指一个箭步上跃,手里的长枪被他顺势扬起,脱手飞向了上空,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越过自己人的头顶,落入敌军的弓箭手大队中。
学着自家都指的做法,二千五百名步卒一齐掷出了手中的长枪,一时间高高飞起的枪林像噩梦一般笼罩了敌人的上空,那些身穿轻甲的射手毫无例外地产生了逃跑的念头,混乱让这一轮攻击取得了更大的效果,枪林如死神的巨镰一般落下,在密集的人丛中大量收割着生命,被长枪钉死在泥地上的人哀嚎不已,汇成一股扑天的声浪,让后面观战的赛赤典紧紧地闭上了眼。
“乌兰忽都呢,骑军在哪里!”
一急之下,他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里还有一支骑军,此刻如果他们能从一侧发动攻击,失去长枪的宋人们根本没有抵抗之力,然而乌兰忽都却无法回应他的召唤,游离在大营外的蒙古骑军被数量多于已方的宋人骑军牵制着,双方都无法为自己的步卒提供支援。
第三军的到来让原本人数有所减少的前部一下子得到了补充,然而要让一个数万人的大阵崩溃,并不是一两次的打击就能行的,如果主帅战斗意志足够坚韧的话。赛赤典并不缺乏理智,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人数远少于已方的宋人在一步步向前推进时,自己却毫无办法,之前的信心便会一点点地失去。
“父亲!”忽辛显然没有他那么沉着,宋人才不过出动了几千人,就打到了营地的中央,眼看离着大帐不过几十步而已了,他的面色已经有些焦急,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住口。”赛赤典头也不回地喝斥道,现在正是最为激烈的时刻,宋人的攻击看似凌厉,自身伤亡并不算少,随着他们的突进的深入,整个战线已经变成了一个内凹的半圆状。
经过一番退却和僵持,已方的人数优势正在慢慢体现,将宋人最为薄弱的两端不住地朝后面压缩,从远处看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带着缺口的包围圈,只要再投入一部,就能将这些宋人彻底围死,经过冷静地判断之后,他举起手断然发出指令。
“段智明呢,命他带人冲出去,如果能尽歼敌军,就算他戴罪立功了。”
他手里头能调动的,除了横山寨中的那部分,就只有之前溃退下来的段智明所部了,这个时候将他们遣出去,除了完成包围之处,还有阻敌的作用,要知道宋人的兵力还有很多。
左厢四军当中,第一军就是姜才所部的三千骑兵,后三军都是步卒,而刘禹手中的牌除了正缓步上前的左厢第四军四个指挥外,还有马暨的前军所领的那五千人,其余的,都因为之前的溃退在后方进行休整,一时半会儿还派不上。
刘禹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仗打成这样子其实他也很恼火,像这种不停上前的添油战术,到最后就算胜了,也不过是拼的了个两败俱伤,可是这一带的地形本就是如此,想要找个地方迂回都没辙,他看着远处的绵绵高山,突然间感觉自己好像漏了点什么。
乌兰忽都的骑军防卫着大营的侧翼,这里已经是退无可退的所在,宋人的骑军一刻没有放松对他们的觊觎,显然另有目地,身前的栅栏和拒马无法让他感到安全,大营中传来的厮杀声无时不在挑动着他的神经,然而却无法让他动弹半分,因为对方也同样的态势。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营边缘的火焰慢慢开始熄灭,浓烟也渐渐散去,前方的战斗变得清晰起来,左厢第二和第三军的突击还在继续,不过他们突得越前,被敌人包围得就越深,做为接应的第四军在营门口被大队步卒挡下,双方已经纠缠在了一起,看情形很难在短时间内形成突破。
怎么办?刘禹拿着千里镜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脏也“嘣嘣”地跳得厉害,双方现在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就算再派上弓箭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而唯一的后备力量,就是马暨的那部步卒,要不要现在就派上去?刘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他们阵列的方向望了一眼,正好对上马暨探究的眼神。
这一刻,做为数万人的统帅,刘禹终于感觉到了那种无以明状的压力,无数的生命就在他的一句话当中,那绝不是什么让人爽快的体验,反而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惧意悄然袭来。
“哈哈,挡住了,去告诉城中,让他们不拘多少,全都遣过来,一定要全歼他们!”
看到自己的大军将宋人围住,赛赤典毫不犹豫地传下令去,横山寨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他的大营被宋人攻破,就算落了城最后也守不住,只有击破当面之敌才是取胜之道。
第五十二章 击溃
横山寨背后的那座高山的确难以逾越,从山顶往下全都是峭壁和悬崖,根本没有路可走,因此元人在大营的这一侧没有做太多的防备,除了几座稀疏的哨楼,连营前的壕沟都没有挖出来。
不过无路可走并不代表没有办法,在山顶的脊梁上,突然冒出了一只数百人的队伍,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付同样的装束。蓝黑色的包头下,一身紧致的袖衣,腰间别着短刀,身上背着木弓,背上绑着箭囊,为首的两个一高一矮,正在手脚不停地将一根粗大的绳索绑到树干上。
“凤玲,我带人下去,你留下吧,你的族人需要你。”
施忠用力将绳子拽了拽,感觉到那一头已经被拉紧了,转身对着稍矮一头的那人说道。
“我的族人现在就需要我。”韦凤玲摇摇头:“大帅说了,那些人头,我们一样可以拿来换东西,做为他们的首领,我不能站在这里等着他们用命去拼,自己却坐享其成。”
说完,她一脚将盘成一大圈的绳索踢了下去,与他们的做法一样,无数条绳子从山顶堕落,她嘴里的那些族人,正一个接一个地缘着绳子滑下去,这样的高度对于长年在山中狩猎的峒人来说算不得太难,只是这么多人同时滑落还是头一回。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你是大帅的眼睛,就不要随我们去冒险了。”走过他的身边时,韦凤玲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如果这一回能活下来,我想求你一件事,能答应我么?”
“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施忠不疑有它,眼下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重建寨子、收拢族人,这都需要物资的支持,因此他们才会行此险着,他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什么,况且这样做对于抚帅的战略是有益的,只是心里多少会有些担心罢了。
“就是......算了,等我能活下来,再来同你讲。”韦凤玲脸上莫名地一红,将脱口而出的话又给收了回来,等到施忠诧异地转过身去时,那个娇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悬崖边上。
很快,山顶上的所有峒人都跟着跳了下去,施忠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呼风声,想到刚才对方的那番话,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笑骂了一句:“这老娘们。”
山脚下是一片树林,大营另一头传来的厮杀声让这一侧的守兵都将注意力偏了过去,谁也没有发现山上发生的一切,当韦凤玲同族人们汇合之后,悄悄地潜到树林的边缘,从那里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哨楼上元人的长相,她盯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大营里的动静,发现这边根本没有人马走动的痕迹,再听到风中传来的厮杀声,一个大胆的主意突然间在脑海里形成。
“上!”她摘下木弓,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便抢先一步冲出了树林,等到哨楼上的守兵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时,一个个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之前还毫无动静的山边,一下子冲出来数百个峒人,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嗖”地一声,羽箭从她手里脱弦而出,准确地打在一个守军的胸口上,当被她射中的目标翻滚着倒下时,哨楼上响起了尖利的号角声,一些守军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朝着峒人们发射。
“冲进去!”韦凤玲大声叫喊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族人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军人,缺乏坚强的意志,一旦死伤过甚就连她都约束不了,不管元人有没有增援,他们都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高山,无法逾越的高山,那片小小的树林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掩护。
哨楼上的守兵射得很准,不住有人大叫着倒下,韦凤玲咬着牙连连开弓,同几个好手一起为他们提供支援,然而哨楼毕竟有高处的优势,当他们注意到这边时,危险也随之而来了。
“蔌”的一声传入耳中,韦凤玲对此无比熟悉,因为那就是羽箭袭来的声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突然一股大力将她顶得扑向了前方,等她下意识地放开手里的木弓,一把拨出腰间的短刃时,一支羽箭几乎擦着她的身体打在了泥土中。
韦凤玲愕然抬起头,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朝着射箭的哨楼跑去,灵活得就像山林里的豹子,只见他侧身躲过一支迎面而来的箭矢,然后一个飞身奋力向前一掷,哨楼上那个弓箭手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上面插着一把短刀,只露了一个刀柄在外头。
与此同时,她的族人已经冲入了营中,为数不多的哨楼被一一拨除,上面的弓箭手全都变成了一具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韦凤玲站起身,就看到施忠笑着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她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冲着她来的,印象里施忠是个极为守纪律的军人,除非有人命令他这么做。
“大帅那头有些麻烦,需要你的人帮忙,前头没有鞑子,他们都被调开了。”果然施忠简单地向她说明了原因:“你能不能带着他们冲进去,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没等她答话,施忠又多加了一句:“无论你的要求是什么,某都答应你。”
“那是另一回事了。”韦凤玲出人意料地摇摇头:“大帅有令,我自当遵从,无须你用什么来换。”
说罢,她大步流星地走进营里,朝着自己的族人一挥手:“走,跟我去打鞑子。”
施忠微微一愣,赶紧跟了上去,数百个峒人毫无章法地冲进了元人的大营,他们的位置正好在战场的后方,而此刻无论是什么样的打击,对于被宋军左厢各军猛烈突击的元人来说,都是足以致命地。
“马暨!”刘禹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再无半分疑惑,朝着望眼欲穿的那个大汉挥挥手。
“末将在。”
“交与你了,将他们赶过横山寨去。”刘禹朝着前方一指,断然说道。
“好咧。”
马暨呵呵一笑,拨出佩刀在空中一挥,早已蓄势待发的五千步卒在他的将旗指引下,如潮水一般涌向前去,不多时,战场上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万胜!”
第五十三章 未及
“噌”得一声,乌兰忽都拔出了佩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宋人的骑军看似散漫不已,其实都围绕着居中的那一面大旗,对方的主将同样在注视着他们,双方的视线不只一次交汇过,在敌人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气。
这种眼神他非常熟悉,那就是曾经纵横欧亚、无往不胜的蒙古铁骑所具有的,凭什么会在懦弱的蛮子身上得见?就因为阿鲁浑那个蠢货么,乌兰忽都听着耳边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嚣声,那种令人厌恶的蛮子语言挡都挡不住,弯刀在他手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光线,定格在他的胸前。
“勇士们,我将以你们首领的名义,命令你们向宋人发起进攻,长生天在上,请保佑你最忠实的子民,兀良哈氏的......荣光!”
“乌啦!”
在他身后,那面黑色的大旗被江风吹得“噼啪作响”,四千蒙古骑兵排成一个微微向前的扇面,以求发挥出骑射的最大威力,原本挡在前面的栅栏等物都已经被搬开,不算宽阔的河谷滩地,就成了他们最终的战场。
“他们要拼命么?”一个亲兵诧异地说道。
姜才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心里很清楚,对方不是要来拼命,而是打算撤退了。
刘禹所部主力发动的毫不停歇的攻势,已经将大营中的战斗均势打破,他的左厢第二、三、四军经过一番苦战,在峒人的协助下已经击穿了敌阵,马暨的五千生力军加入之后,敌军的阵势已经难以维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然而,过程却没有这么简单。
对元人来说,即便是败了,也不希望形成溃退之势,因此挡住宋人的骑军就是乌兰忽都最大的使命,否则回到了大营,他将是被问责的第一人,与其那样还不如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战。
四个蒙古骑兵千人队,在这片狭长的河谷上发动冲击,其威势就是姜才看来也感觉颇有些凌厉,就在手下们纷纷猜测自家主将会不会当先冲阵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那面圣人亲授,传说由宫人织就的战旗,竟然转了一个向,朝着后头快速移动着。
“宋人要逃了,追上他们。”
对方出人意料的行为,不仅搞得自己人不解,就是在敌人看来也是一样,刚刚准备进入射程后发动骑射攻击的蒙古人前锋,不得不停下动作,双脚用力一夹马腹,以求获得更大的速度,缩短同宋人的距离。
在乌兰忽都的马前,从右江对岸撤回来的两个千人队充当了先锋,他们没有遭受过败绩,也没有同宋人作战的经历,因此看上去士气要高得多,然而宋人的突然后退让他警醒不已,凭直觉对方不是一个望风而逃的软蛋,那么他是想干什么?
在他眼中,宋人的奔跑速度几乎同自已的追击速度相当,这种情况下射出的箭矢,命中的概率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一边奋力策马,一边盯着那片不大的背影。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很容易让人忽略的问题,宋人的骑兵看上去并不多,远远没有达到三千之数,这个发现让他一瞬间冷汗迭出,几乎是下意识往山林的那一头望去。
“突击!”
姜才朝着打开的传音筒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就将它别进了腰间,与此同时,他战马开始转向,并不是立刻停下来调头,而是依然朝前,但是方向变成了斜斜地朝上,那里是密林与山峦相接的地方,已经过了双方的交战区。
快到正午时分,阳头直直地打在地面上,从下面望上去,那些树木不过是些黑影,然而如果发现黑影在太阳下移动时,有可能会是眼睛里产生的错觉,不过感知到危险来临的乌兰忽都,一点都不会认为那是错觉,哪怕山林真地长了脚。
“噗”
生铁打造的马掌被一个百斤重的成年男子,再加上几乎一半重量的装备,直直地压下来,就会在硬质的泥地上踩出一个凹形,而当数千匹战马用相同的频率一起顿地时,那种沉闷的响声就会在地表中传播开去,浮尘轻轻地扬起,砂石上下颤动,仿佛大自然的震怒一般,让人心悸。
姜才发出命令的时候,他身后的追兵还没有进入这片山林,而等到两千骑军从山林间奔出,长长的攻击线已经将斜坡下面的蒙古骑兵大队全都包了进去,如果不是乌兰忽都天生的嗅觉,沉浸在追赶中的蒙古人根本就不会发现异状。
“转向!”
“敌袭!”
他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应对,然而数千名全力奔跑的骑兵,要想按照他的指令在短时间内转过来,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在这一刻,从上而下的大片乌云伴随着闷雷般的蹄声轰然而至。
汹涌的红潮几乎在一瞬间就将他们吞没。
乌兰忽都眼睁睁地看到,当他身边的骑兵还处于横向运动的时候,一杆长枪突然间将人从马上挑飞,随后那个宋人骑兵便一头扎进了他的队列中,手上的大枪被他当成了重器横扫开,乌兰忽都只来得及低下头,就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
在他前方的两个千人队已经慢了下来,而后队的速度也由于宋人的袭击变得混乱,眼看宋人已经凿穿了他的整个队伍,乌兰忽都大叫着想要恢复秩序,他的声音却淹在了无数的惨叫当中,蒙古人依然没有完成转向,整个队伍以缓慢的速度向前上方移动着。
然而佯装逃跑的姜才所部一千骑兵已经完成转向,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一条斜线。
“虎贲!”
姜才高举长枪奋力大呼。
“威武!”
身后的骑兵们齐声响应,战马扬起四蹄,开始在主人的指引下缓缓发动,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完成冲刺的那一刻。
从上到下的进攻是最为有力的,因为对方就算转过来了,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加起速度,这个时间虽然很短,但已经足以致命了。
于是,陷于失速和缠斗中的蒙古人大队发现,那条斜线就像一柄长刀,劈向了他们的头顶。
“冲出去!”
乌兰忽都再也无法冷静了,同战死在这里相比,失去勇气可能更让人难受,可他还不想就这么死了,让自己的首级成为敌人足以夸耀的战利品。
象征着兀良哈氏荣光的那面黑色大旗终于转向了后方,而这时候,那柄斜向劈至的长刀才刚刚开始落下。
与此同时,已经击穿敌阵的伏兵们在江边停下来,来不及歇上一刻,就纷纷原地调转马头,配合自家主将的攻势开始逆冲,没有什么比此时的目标更为理想的了,陷入混乱中的蒙古人在不断的打击下渐渐面临崩溃之势,更何况他们的主帅已经逃了。
同步卒们的战斗不一样,骑兵之间的战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分出胜负,等到敌人开始溃逃,战斗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对于亡命而逃的骑兵来说,要追上他们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对于目前的战果,姜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压根就没奢望能够全歼,那不但需要地形的契合,还得要更大的人数优势,将他们包围得密不透风,就如同在独石滩的那一次。
横山寨高大的城墙下,步卒们的推进同样接近了尾声,鞑子的大营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和丢弃的兵甲,就连对宋人造成过混乱的几十架投石器,也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
刘禹不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战场了,然而当他下了马带着亲兵走过这片修罗场时,依然恶心地想要吐出来,大营前面被石弹击碎的躯体就不用说了,走入大营的一瞬间,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烧烤味道,前方是战斗最为激烈的战场所在,从营门口开始,大片倒下的尸体构成了地狱般的场景。
沿着他们前进的路线,数百具浑身黑黢黢的躯体上还在冒着烟,从表面上看已经分不清他们是被烧死的,还是射死的,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刘禹的心里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因为那把火是他下令放的,而这些人也是他驱使着走上战场的。
“左厢第二军还有多少人活着?”
在他的视线前方,鞑子和宋人的尸体成堆成堆地倒在那里,几乎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无数个生命的消失,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同伴的,他们有的是身受致命伤,有的则是与敌偕亡,刘禹没有看到一具尸体是朝着后方的,这样的感觉让他犹为心痛。
等到亲兵到前方将知情人带过来,他已经认不出对方的样貌了,一张粗犷的脸上满是黑灰,被高温灼烧过的皮肉泛着异样的鲜红,全身上下被血迹浸透,胳膊上裹着白布,走路一拐一拐地,就连声音都沙哑无比。
“回大帅的话,俺的人还能动弹的,不到八百了,还有些人只剩了一口气,怕是撑不到明天。”他神色黯然地说道:“依末将看,还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也省得看着遭罪。”
“让郎中们想想法子,尽量救治吧。”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在这个时空,大部分时候,死于伤口感染的比阵亡的还要多,因此他在采购伤药的同时,也准备了大量的抗生素,效果在建康城里经过了验证,然而如果伤势过重,郎中们也是无能为力的,他本人同样如此,现代医学他连一窍都不通,就更不用说什么普及了。
“这种软甲还不错,爨人用的那种弓射不穿,只是不耐劈砍,一剁就裂开了,要是能衬上一层铁甲就好了。咱们用的长枪太短了,杆子也不够硬,对上步卒还尚可,若是碰上骑军,只怕难以用于拒马,不过这靴子非常棒,一脚能将人踢个半死,踩在火里也不会烧起来,若非如此,我等连营门都冲不进去......”
这是来自使用者的亲身体验,刘禹非常用心地将它记在了脑子里,既然是自己的队伍,就要用上最好的装备,现在还只是开始,随着战事的扩大,这些装备都将会进一步增强,依据就是他们这些人的感受。
“你叫什么?”问了半天,刘禹才发现他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末将之前的名字,早已经忘了,报名的时候用的是家母的姓氏,家中行五,大帅便叫某任五吧。”那人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他。
刘禹明白他的顾虑,如果有一天鞑子知道了他为宋人作战,在北地的家人就会受到牵连,换个名字而已,只要他能像今日这般勇猛,谁又会在乎原本叫什么呢。
“任五,你同你的人,连同左厢各军进驻横山寨,肃清残敌,加强守备。”吩咐了一句之后,刘禹突然想起来:“城中情形如何?”
“那城中......”任五扭头看了一眼远处:“末将不知道该如何说,还是大帅自己去看吧。”
听到他这么说,刘禹便知道事情多半好不了,原本他只是报着万一的想法,看来这种万一毕竟是概率极小的,哪怕自己是穿越者,依然无法让它变大,当他带着人随任五来到城下时,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横山寨建于右江一侧,做为边境上的重要堡垒,宋人将所有能想到的守备法子都用上了,围着城池挖出的护城河很宽,可眼下河水已经看不到了,里面堆满了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人掩鼻不止,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城墙下的景像。
原本高达数丈的城墙此刻只露出了一半的身体,余下的全都被层层叠叠的尸体覆盖住了,看着那些早已失去生气的身躯,刘禹只觉得头皮发麻,与护城河里不同的是,这里不光有爨人,还有大量的宋人,而最上一层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宋人抱着一个爨人,很明显,他们是从城头滚落下来的。
几乎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因为最上面的那一层尸体,看上去就好像刚刚才死去,刘禹无法相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们的旗子为什么早早地就不见了?
“城中还有多少活人?”刘禹艰难地问了一句,任五不出意料地摇摇头。
“没剩几个,我等入城的时候,鞑子已经退走了,城里倒处都是倒塌的屋子,每个屋子都经过了厮杀,一直到最里头,才发现了几个活着的军士,他们护着一个昏迷的人,开始怎么也不肯相信我等是宋人,后来发现真是,几个人立时放声大哭,随后就倒地不起了,直到这会子还睡着呢,不过末将探过了,性命是无虞的。”
刘禹同他们一块进城的时候,才明白他一点都没夸张,整个横山寨已经变成了一个坟场,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熊熊燃烧着的屋子进一步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这座城池只怕不久之前还在抵抗着,他们来得并不算晚,可是依然没能救下来。
在路过一栋大屋子的时候,一个倒在屋门口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穿着长衫,很明显并不是军士,他朝里头望了一眼,发现屋子里摆着一排排的铺位,就像是小旅社里的大通铺一样。
“这里面都是城中的伤者,鞑子不光杀了他们,就连郎中都不曾放过,那边还有几处,俱是如此。”
见他驻足,任五哑着嗓子解释了一句,刘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既然连伤员都没能幸免,那这城中多半不会再有活人了,问题是在自己的持续打击下,鞑子哪有功夫去屠城?
“城里没有百姓居住。”见他有些疑惑,任五继续说道:“据广西的弟兄们讲,这里原本就是个军城,之前马市开张,城下最热闹的时候,城中还会有商人留宿,后来马市渐渐萧条,就连商人都不再过来,城中便只剩下了驻军,大约为三千人,某看还有些民壮的尸体,多半是逃进来的附近百姓,只不知有多少。”
刘禹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没有百姓最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看到那种情形,会不会失去理智,战争的残酷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展现,曾经以为粗大的神经,依然抵不过最原始的反应。
“你说那几个活着的人,他们在哪里?”
“就在前头,那里有处完好的屋子,看情形鞑子还没来得及毁掉,咱们就攻进来了。”任五指了指前面,离着十多步远,一间石砌的屋子就建在城墙的角落,被周围的几个大屋子挡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正向任五所说的,里头不大,然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装饰,像是一个武将的居所,品级应该还不低。靠窗的墙下放着一排地铺,上面躺着五个人,其中四个为军士打扮,都在呼呼地大睡当中,而最后的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削瘦的面颊下,一缕清须拂在胸前,双眼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就快不久于人世了。
“胡成玉!”刘禹惊呼一声,他蓦得发现,这个人居然是认识的。
第五十四章 巨象
“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
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
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
......”
重楼之上,杨行潜轻声吟着这首出自前唐白居易所作的新乐府,目光却在大江两岸巡逡,想看看这里是否有如诗中一般舞动的精灵。
这里是后世著名的伊洛瓦底江,纵贯整个中南半岛的大江入海处,与别处不同的是,这个入海口不是一个简单的喇叭状,而是呈放射状。从苗旺以南八十多里的娘交附近,伊洛瓦底江开始分流,散作伞形分成多条支流流入安达曼海,形成河道交织如网的著名伊洛瓦底江三角洲。
三角洲上,地势低平,河道成网,是极为优良稻米种植地,大片大片的田地布满了大江两岸,因为已经过了收割季节,田地里没有稻花飘香的盛景,只有一撂撂堆成塔状的稻杆,等着被碾碎之后肥田之用,而围着这些塔堆的嘻闹玩耍的,尽是些光着脚丫子的孩童
好一派安宁静穆的和平景象。
杨行潜的坐舟高达三重,呈一个巨大的倒弧形,就是在大海上都显得十分惊人,更何况是这种江面,因为江风不大,船行得很缓慢,远远地望去,就像一座小山在水面上移动。
好在他的身后没有船只随行,否则那么多海船沿江上溯,怕是会吓得人家整军备战了,这里不同于三佛齐,杨行潜不是来威胁他们的,表面上,他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买粮。
这个借口足以唬人了,伊洛瓦底江三角地区的稻米产量在后世都是赫赫有名的,如今即使达不到那样的高度,碰上这等没有大灾害的丰年,可以想见仓底被黄金般的谷粒堆得四溢,望之欢欣不已的张张笑脸,所谓富足,不外如是。
“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大江两岸此刻挤满了观看热闹的百姓,却不光是男子,就连许多女子都夹在人群中,毫不避讳地朝着大舟张望,他们未必就没见过福船,可是如此大的一艘海船,行驶在内陆的河面上,打的又是陌生的异国旗帜,难免就多了几分好奇。
而那船上蓄势待发的武备,装备精良的军士,无不昭示着这只大舟的不平凡,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仅凭一条船就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做出什么乱事,唯其如此,才更让人议论纷纷。
“先生,蒲甘到了。”
无须舵首提醒,杨行潜也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快到了,在他的视线中,大江的右岸的从林里突然冒出一座巨大的佛塔,整个形状就像一个倒置在地上的葫芦,嘴尖部分金光闪闪,与《诸蕃志》中的记载一模一样,那应该就是这个王国的象征,传说中整个塔顶都是金子铸成的......大金塔。
既然看到了这座塔,离着不远就应该是王国的都城蒲甘了,远远地看去,那是一座同宋人相似的城池,四面矗立着高大的城墙,城门呈拱形,城头上看不见楼阁,只有飘扬的旗帜和持枪而立的守兵。
都城邻着大江,自然会有港口和码头,不过以他这只大舟的吃水深度,怎么也不可能靠得上去,结果还是只能像以前那样子,将大舟舶在江心处,然后用小船做为交通,在当地人充作的引水员带领下,杨行潜同几个亲兵和那个会当地话的舵首一块儿上了岸。
“你同他去递书,某在这里随便逛逛。”
杨行潜将一封文书交给舵首,让他跟着当地人去找此地的官员,不管要做什么,一个合理的外交身份是必不可少的,至少在大部分时候,都能保住性命无虞。
做为都城,这里的人流量明显要大上许多,到处都是往来走动的百姓和各种肤色、语言的商人,许是泉州变乱的缘故,他没有看到宋人的身影,那些琳琅满目的宝石、翡翠、香料、牙饰等事物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反而一种随处可见的动物让他驻足了良久。
“先生,这便是象么?”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巨_物,一个壮汉的身高还不到人家的腿,长长的鼻子、蒲扇似的耳朵、长长的撩牙都让人心惊不已,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军士也不例外。
“对,这就是巨象,三国志中有载:‘冲少聪察,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说得就是这种事物。”
熟知典故的杨行潜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物,饶是知其名,陡然之下依然是心摇神曳,在这些巨_物的面前,人类显得那么渺小,然而此刻它们却只不过是人类的工具,如牛马一般或是驮物,或是载人,驯服地就像家畜一般。
“你们要买稻米?”
城中一间白色的房子里,一个头戴金冠的蒲甘男子看了看用汉文书就的文书,眉头不为人所知地皱了皱,似乎那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要求一般。
同在大舟上不一样,舵首此刻穿着一身青袍官服,还带了一个亲兵做为护卫,又是先生亲命的通关使者,不知不觉就带入了天朝上国的钦使角色,不但语言傲慢了许多,就连行为举止,也颇有些杨氏风范。
“敢问一句,你在这城中,是个什么品级的官儿?”如此对待地头蛇,这是当年做为商人想都不敢想地,那时候,就是递上贿赂还得看人家的眼色,收不收都不一定呢。
不得不说,装逼的感觉真好。
或许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男子一下子愣住了,在打量了对方一番,又偷眼看了看停在江上的那座小山,脸色便有些讪讪地。
“我是港口上的税务督管,你如果要见我们的王,我可以让人带你去城中的大宰府。”
“那就请吧。”
舵首毫不客气地接下话头,刻意装出来凹首挺胸的模样,让跟着他的亲兵都差点忍俊不住。
于是,等到杨行潜等人从城中的集市、寺庙、等地逛完回来时,对方已经连驿馆都为他们准备好了,虽然他带来的文书上盖的不过是广西经略安抚使司的大印,可是对于这些直接与之打交道的邻国来说,那已经是足可仰视的存在了。
让他奇怪的是,舵首并没有同他们达成什么意向,而是带来了一个身披锦服的莆甘男子,此人年龄看上去有些大了,不过他并没有戴上本地官员通行的那种金冠,而只是用用布包了头,杨行潜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此人的地位不会低,倒是有些好奇他的来意起来。
“上国使者到此,吾国上下无不深感荣幸。”
此人刚一开口,就让他愣住了,因为对方竟然说得一口汉话,还是那种正宗的官话腔。
“不敢,但不知尊驾在国中所任何职?”对方有意隐藏身份,肯定会有要事相商,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多一个人在这里听了,杨行潜先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拱手问道。
“我是国王驾下大宰父,闻知尊使入城,特来拜访。”男子双手合什回了一礼:“我叫做阿难多毕恶。”
“在下抚司参谋,姓杨,阿难多先生请。”
对方显然对他的官职不陌生,知道他是抚帅心腹之人,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怠慢,而对于男子的官职,杨行潜反而有些摸不到门道,说不定就是丞相之类的呢,两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在屋中的一张席子上面对面坐下。
“阿难多先生,我方的来意,想必你们已经告知了,不知道此议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他倒是没有摆什么架子,伸手为双方倒上了茶水。
“杨参谋,你们真的是来买粮的?”男子一脸的不相信。
“不然呢?”
“恕我直言,活了这么多年,都快要入土的人,还从没听说哪个国家为了买粮,一次出动三百多只......战船的。”他有意脱长了尾音:“你们准备将稻米装在哪里?”
倒是个聪明人,杨行潜晒然一笑,否则人家又怎么肯这么上门来。
“不瞒先生,我方最近有些战事要打,不得已才行此下策,路内所有的船只都在为此事奔波,商船也好战船也好,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如此理由,可信得过么?”
“元人出兵了?”对方敏感地抓住了什么,杨行潜为他的聪明暗暗点了个赞,面上却装出一付为难之色。
“......这个么,既是友好邻邦,说了也无妨,元人从云南出动了大军,已经深入邕州境内,我方正在调集人马加以阻拦,故此才会四处购粮,若是你们不信,可以去那边打探一番,当知某所言不虚。”
“他们出动了多少人?”不知不觉中,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一个紧张的表情。
“步骑不下五万。”杨行潜的神态很轻松,男子听了一愣。
对方在想什么,他能猜得出来,越是这样,就越不能着急,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多天,那边战况如何,更是全然不晓,杨行潜一边饮着茶,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连眼神都没有撇过去,这样的做派,让男子更加笃信,他话里的消息多半是真的。
“感谢贵使的消息,我要马上回去告知大王,晚些时候再请参谋会宴。”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得遮掩了,起身就准备告辞。
“见到贵大王时,还请为我等之事美言几句,实在是军情如火啊。”
杨行潜也不挽留,送客出去的时候,悄悄将一个袋子塞了过去,对方笑着朝他再行一礼,却没有拒绝他的馈赠。
看着对方匆匆而去的背影,他的眼角轻轻上翘,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第五十五章 借种
横山寨城下,无数的军士正在打扫战场,他们将敌我双方的尸体一一分辨出来,再把属于自己人的那些用布盖好,至于敌人的,扔进一个大坑烧了便是。
不过因为尸体太多了,光靠左军那点人手根本不够,于是,从前方追击敌方步卒的马暨所部五千人回来之后,连口水都没喝就投入了这项繁重的劳动中。
“抚帅这是要做什么?”
马暨有些不解。
人死如灯灭,都是些苦哈哈的厮杀汉,自从投了军,这条贱命就没当是自己的了,否则堂堂五尺高的汉子,谁会愿意在脸上刻上一行字?让人骂成贼配军,连娶媳妇都低上一头!
被问到的姜才同他一样刚从前方赶回来,只是因为骑马的缘故,要早上那么一刻。跟了刘禹这么久,对于他的想法,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知道这些军士在他心里并不比文人士子差什么,入殓也好、焚烧也罢,死者能得到应有的尊重,他绝不会吝啬。
“适才某问过吴老四,他说这只是其一,所有战死的弟兄,都要具名造册,以备将来入祠。”
“什么祠?”
马暨听到最后,依然一脸的困惑。
“英烈祠。”
姜才简单的说了几个字,就将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信息量未免也太大了吧!要说大宋对于身死王事的臣子,也算倍极哀荣了,文人可入贤良祠,武将也有忠烈祠,可是一个普通的军士,还能配享国祠,那是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别说是其他人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要知道,这可不是几个人,也不是几十上百个,而是成千上万,甚至以后随着战事的发展,还会越来越多。
“驻守横山寨的雄略前军三千人只活下来四个,所有将校尽皆战死,咱们的人里头,中军没了近两千,老子的前军折了三千多,你呢?怕也有不少吧。”
一提到战损,姜才就阴火直冒,实际上,他经常只亲领骑军,可那些步卒的损失依然要算到他的头上,他又要找谁说理去?
“别提了。”马暨居然和他差不多的感受:“老子这部死了五百来个,可那帮杂碎阵前溃败,这事最后还得老子来背,功劳怕是没了,还要惹身骚。”
姜才默然不语,那些溃败回来的弓箭手,无论是被砸死的,还是丢弃武器被斩首示众的,都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待遇,当然还是会通知其家人,只不过那已经与荣誉无关了。
为了清理这些遗体,除了姜才的骑军之处,所有的步卒都参与了进来,这同样出于抚帅的明令,并会在以后成为定例,十一月的西南不像北方已经冷了下来,这种天气之下,可想而知战场上的味道会怎么样,然而所有参与的步卒都毫无怨言,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到了那个时候,会不会有弟兄为自己收尸?
到了后来,就连峒人都被用上了,超过两万多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将所有战死者都按照各个军属一一清理了出来,过万名宋人军士的遗体,就这么一排排地整齐摆放着,如同他们生前所列出的庞大军阵一样,布满了整个横山寨城下。
除了少数无数辨认的之外,所有的名字、军职、来处都被标注在牌子上,其中战死在横山寨的雄略前军所部及一部分民壮被埋葬在城池后的山麓下,以便让他们的英灵永远守护这片为之献身的土地,而其余牺牲的将士,将被火化之后送到琼州,成为即将开工的英烈祠中的首批入住者。
“我从来没有见过爱惜士卒到这种地步的,你们宋人最终将会赢得这场战争,这一点我始终坚信不疑。”目睹了一切的韦凤玲心生感慨。
当她看到上至一州都管,下至普通一卒都在干着这种腌脏的活,亲手将自己的同伴收敛干净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爆发出那样强大的战斗力,而绝不是靠着精良的装备才能取胜的,生有尊严,死得光荣,这样的国家才值得为之效命。
“对于胜利,我从未怀疑过。”施忠见怪不怪地笑了笑:“别忘了,你也是宋人。”
韦凤玲回了他一个笑容,并没有同他争执关于种族这个无聊的话题,宋人与峒人之间有着几百年的纠葛,恩恩怨怨谁都说不清楚,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双方是同个战壕里的兄弟,宋人所流的血,为的不仅是他们的国家,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峒人。
“你说过要提一个要求,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你再不提,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你还要去前方?”
接下来,施忠的话就让她惊到了,这场胜利虽然来之不易,可是也稳定了邕州境内的形势,鞑子退到了百里以外的奉议州,除非再有援军到来,否则就凭现在的宋人士气,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前进一步,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要去作探子,为什么?
“现在我们只是收复了一个横山寨,可是整个右江道还在他们的手里,如果不去让那里的峒人都动起来,岂不是便宜了鞑子?”施忠没有瞒她,实际上有些事还需要她的手下帮忙,毕竟同为峒人,要好打交道一些。
右江道大致上以横山寨为边界,同左江道一样,大大小小的寨子遍布右江两岸,一直延伸到边境附近的特磨道,而那里已经算得上半自治地区了,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羁縻州。
“如果你是明天才走,我才敢说出来,若是立时就要走,那就等你活着回来吧。”韦凤玲捋着耳边的散发,有些不好意思。
“凤玲。”施忠突然间也扭捏了起来:“实不相瞒,我已经有了妻室。”
韦凤玲听了一怔,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能嫁给你。”好一会儿,她才憋着笑意说道:“你知道寨子里的事,只剩了那些可怜的女人,我想求你,寻些愿意的宋人来,同她们共渡一宿,若是有幸留下种,便能为寨子添些新儿,也让这些女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施忠羞得满脸发烧,正打算扭头就走,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我想让你当我一晚上的男人,你我的孩儿,就是将来的知娈凤州事。”施忠愕然回头,峒女的呼吸几乎就打在他的脸上,异样的气息让他心动不已:“你可愿意?”
第五十六章 成色
不过此刻刘禹却不在横山寨,而是返回了邕州城中,在去到后世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因此他不得不连夜跑了这么一趟。
在他的计划中,将横山寨这座坚城夺回来,就是宋军次战最大的目标了,之后的行动,将主要以练兵为目地,而战争已经退居了次席,倒不是他不想追着敌人一路将他们赶到云南去,甚至将这个省份提前收入囊中,而是眼下还有更大的危机要处理,那就是......忽必烈快到了。
算算日子,他的大军应该已经进入了河南,再怎么慢,最多十天左右就会到达襄阳府,再花上四、五天赶到鄂州,元人的中路攻势就会到来,而介时不可能这数万宋军还放在邕州或是更远一些的地方。
可对于这些入侵者来说,不是平白放过了他们吗?
当然不会,这就是刘禹要跑一趟邕州城的原因,当城池远远在望时,天色已经渐渐发亮,他这一行没有带上旗号,后头只跟了一队亲兵,然而守兵往下面一瞧就马上打开了城门,并且通知了城内主官。
“下官等见过抚帅。”仇子真等人明显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衣衫冠带都有些不整,然而刘禹哪会计较这些。
“你等辛苦了,边走边聊。”
既然到了城中,他再也不想骑马了,一夜这么连续跑下来,哪怕他已经用上了好些软垫子,两股依然被磨得疼痛无比,还不如下来走一走。
很显然,天才刚刚亮起,邕州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偶尔碰上一些早起的百姓,都赶紧避到一旁,低着头让他们过去,这就是边城和京城的区别。如果是临安府,只怕人家不但会盯着看,还能打个招呼问上几句,天子脚下,绯袍不如狗、紫服满地走,就是执政相公也是寻常可见的,他一个边帅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日子,城外大营所到的峒人又增加了不少,光是昨天就来了不下五百,下官着人问过了,远至归化、安德等州,几乎就在两国的边界上,近四百余里的路,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晓得的。”仇子真的心情很不错,一边走一边朝他介绍城中的状况。
“那是自然。”刘禹毫不惊奇,不过他关心的是另一回事:“营中总计来了多少人?可还安生。”
这个问题原本仇子真就能轻易开口,不过他见抚帅眼睛似乎在看着另外一头,便暗中伸手拉了那人一下。
“啊。”赵孟松冷不防脱口叫了一声,随即就反应过来:“回抚帅的话,加上昨日新到的,营**计有峒人三千七百四十二人,大致还算安稳,偶尔有些争执,委决不下的,才会找到城中,倒是没出什么大麻烦。”
刘禹听完‘嗯’了一声就再没有发话,一行人沉默着走向帅府的方向,仇子真按摁下好奇的心情,他知道刘禹既然问出来了,肯定就会加以处理,不然也没必要亲自回来了。
等踏进了他的临时行辕,节堂大门被人关上的那一刻,刘禹才从袖笼中掏出一份军报,趁着二人争相观看的时候,自顾自地去案上寻了一碗水喝,可惜这里没有冰箱,不然来一杯运动饮料才是真的酸爽。
“......大捷!”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口,那种惊异的表情就好像上面写得是败绩一般。
这当然不能怪他们会如此失态,眼见着刘禹只带了一队亲兵跑回来,就连旗帜都没有,面色看上去不过寻常,还以为会是战事不利,甚至隐隐想到了惨败、仅以身免之类的字眼,可谁能想到,居然是歼敌近两万,收复了横山寨这种绝对的大胜!
“大捷谈不上,差强人意吧,我军损伤亦在两万左右,光是战死者就近万人,敌军留下了两万左右的首级,生擒的不过数百人。你们这些天要赶紧想法子,在这城中多找些空屋子,按照本帅的要求进行清洁,务必要做到一尘不染,以便安置即将转来的伤员。绝不能让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斧下,反而倒在了后方,伤药的事情,本帅自会安排。”
刘禹喝了口水,神色肃穆地摇摇头。
倒底是年纪大一些,见识也要高出一截,首先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的仇子真,专心地记下了对方的吩咐,这件事情他并不陌生,独石滩那一仗送来的上百伤员就是在他的安排下就的医,眼前这位抚帅对于卫生的要求,几乎达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印象中就是皇家内院也绝不可能会有这种要求吧。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如果他办不到,或是办不好,相信这位年青的抚帅绝不会同他讲什么人情,哪怕同样身为文臣,这一点从对方进邕州城的那一天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
让他感佩不已的还不光是这个,一场歼敌数万人的胜利,在对方的嘴里竟然是轻描淡写地如同无物,自家损失大一点又怎么了,战争原本就是如此,从来都是由胜利者决定的,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了不起,朝廷要多出一些怃恤罢了,为了这样的大胜,难道不应该吗。
刘禹没打算同他们争论胜利的成色之类的话题,这场战事最大的收获在于,得到了一支基本上忠于自己的队伍,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巩固这种忠诚,为此就必须要尽量淡化朝廷的影响。
“关于奏书,你们二人商量着写好了,完了用印发出去,本帅就不看了。”
他摆摆手制止了二人的发言,用上了毫无商量的语气。
迎着他们不解的目光继续说道:“城外的那些峒人,应该有些触动了吧?”
赵孟松连连点头,那些人何止有些触动,每天看着别人用人头来换东西,哪个会不心生羡慕?恨不能随他们一块去杀鞑子才对,可是没法子,他们的身份不一样,一旦入了营,军法横亘在面前,踩上去就是个死。
“抚帅的意思是?”
“应该来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告知他们,即日起开赴左江道一线,一应缴获与峒人等同。他们无须跑这么远,可先让附近的探子代为记下,日后再兑换也行,或是让人送去也行。”
二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打算了,不但待遇一样,还能送货上门,这样一来,那些峒人还不拼命才怪,鞑子正值新败,士气不高、警惕性当然也不会强到哪去,一下子碰到三千多个红了眼的猎手,在对方神出鬼没的攻击之下,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了,想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是倒吸了口冷气。
这简直就是赶尽杀绝,一点余地都不留啊!
由此再更进一步,有了这些人作为榜样,左江道的那些峒人还坐得住吗?毕竟他们才是主人,看着这位年轻得有些过份的主官,赵孟松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多么愚蠢!
什么规则,什么算计,在人家的眼里就是个笑话,他都不知道是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呢?还是悲哀。
“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好半天没人说话,刘禹诧异地问了一句,他还不至于容不下正确的意见。
“下官在想,此战过后,峒人就再脱不出我朝的掌握了,抚帅一举可得百年安宁,如此功在社稷之举,不知道政事堂诸公看了,会怎样论法。”
“哪有那么好,不过多费些阿堵物罢了。”
面对这么实诚、已经近乎阿谀的奉承话,刘禹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实际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他到此不久,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做出准备呢。
至于政事堂的看法,就更不用在意了,人家只怕还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让他做事不讲规矩,平白留下一堆把柄,这样的结果,久历地方的仇子真可能不明白,王府出身的赵孟松怎会不知?当然他也不会私直说出来。
“此战果除了告知朝廷,本路各州府也应当与闻,赵文书。”刘禹看了看这位被他强征来的幕僚:“你这就起草一份钧令,命各州主官悉数到静江府议事,有拖延不至者,本帅先摘了他的帽子,再具本奏上朝廷。”
这番饱含杀气的话一出口,就让毫无心理准备的仇子真愣住了,很明显,他这回针对的是文臣,那就不是妥不妥的问题了。
刘禹身怀临机处置之权,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要如何去用,就有些讲究了,实际上它针对的多半是武将,以防他们跋扈抗命,但是从字面上,肯定不会这么说。
要说路臣对于州府有无管辖之权?实际上是没有的,这就是路臣为什么要兼上路治主官的原因,大宋的地方政权架构十分坑爹,不但结构复杂,而且重叠之处甚多,管辖权职又含糊不明,这才会在其上设立了各监司,但也因为它只是监督机构,还远远不到后世明清各省巡抚、总督那样的权势,才会让人垢病。
因此,刘禹的作法就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味道了,但你要说他不能这么干,同样不恰当,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因为它无法摆上明面,仇子真除了为他担忧,就连明面上的提点都无法说出口,缘于他自己也是文臣,且还是征召令中的一员。
“仇兄,邕州这里还要劳你多费心,就无须前赴静江了。”刘禹并没有忘了这一茬,不过这种特殊,仇子真另可不要,那就意味着,他的猜想已经变成了现实,而自己将要站在抚帅的一边,去对抗整个广西文官阶层。
“谨尊钧令。”
到了此时还有得选么?就是看在这声‘仇兄’的份,他也不得不遵从。
第五十七章 偷听
等到安排好这一切,再加上处理一些份内的公事,就已经到了夜晚时分,这倒是正中刘禹的下怀,谁让他不得不偷偷摸摸地进行穿越大计呢?
这个城市虽然算不上是国内的一线,但是从景致上,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了,七百多年前的邕州城,完全没有了踪迹,现代化的高楼在夜空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川流不息的车河构成了极富动感的美景,这一切都彰示着作为自治区首府和西南经济中心的地位。
当一头长发、留着胡子、一身的休闲打扮、手臂上还挂着件长衫的他走入宾馆时,前台后面的服务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这位老板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不仅形象怪异,包房里还有一个时刻等候的美女,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坐着电梯上到房间的那一层,刘禹一边走一边掏出了房卡,他并不确定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很显然,上回苏微的提前到来,多半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但是既然她没有说,事情也许就不大,这一趟他消失了差不多十天,没准人家早走了。
然而当他插入房卡打开门,却发现里头的灯是亮着的,刘禹没打算去玩什么惊喜,他脱下鞋子,正打算张口叫人的一瞬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熟悉的声音让他一愣,那根本不是苏微,而是陈述的,傻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刘禹停下了动作,他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回来得太晚了,实在赶不及,还有一段,稍晚点补上......
姜才默然不语,那些溃败回来的弓箭手,无论是被砸死的,还是丢弃武器被斩首示众的,都不会有任何特殊的待遇,当然还是会通知其家人,只不过那已经与荣誉无关了。
为了清理这些遗体,除了姜才的骑军之处,所有的步卒都参与了进来,这同样出于抚帅的明令,并会在以后成为定例,十一月的西南不像北方已经冷了下来,这种天气之下,可想而知战场上的味道会怎么样,然而所有参与的步卒都毫无怨言,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到了那个时候,会不会有弟兄为自己收尸?
到了后来,就连峒人都被用上了,超过两万多人的不懈努力,终于将所有战死者都按照各个军属一一清理了出来,过万名宋人军士的遗体,就这么一排排地整齐摆放着,如同他们生前所列出的庞大军阵一样,布满了整个横山寨城下。
除了少数无数辨认的之外,所有的名字、军职、来处都被标注在牌子上,其中战死在横山寨的雄略前军所部及一部分民壮被埋葬在城池后的山麓下,以便让他们的英灵永远守护这片为之献身的土地,而其余牺牲的将士,将被火化之后送到琼州,成为即将开工的英烈祠中的首批入住者。
“我从来没有见过爱惜士卒到这种地步的,你们宋人最终将会赢得这场战争,这一点我始终坚信不疑。”目睹了一切的韦凤玲心生感慨。
当她看到上至一州都管,下至普通一卒都在干着这种腌脏的活,亲手将自己的同伴收敛干净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爆发出那样强大的战斗力,而绝不是靠着精良的装备才能取胜的,生有尊严,死得光荣,这样的国家才值得为之效命。
“对于胜利,我从未怀疑过。”施忠见怪不怪地笑了笑:“别忘了,你也是宋人。”
韦凤玲回了他一个笑容,并没有同他争执关于种族这个无聊的话题,宋人与峒人之间有着几百年的纠葛,恩恩怨怨谁都说不清楚,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双方是同个战壕里的兄弟,宋人所流的血,为的不仅是他们的国家,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峒人。
“你说过要提一个要求,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果你再不提,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你还要去前方?”
接下来,施忠的话就让她惊到了,这场胜利虽然来之不易,可是也稳定了邕州境内的形势,鞑子退到了百里以外的奉议州,除非再有援军到来,否则就凭现在的宋人士气,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前进一步,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要去作探子,为什么?
“现在我们只是收复了一个横山寨,可是整个右江道还在他们的手里,如果不去让那里的峒人都动起来,岂不是便宜了鞑子?”施忠没有瞒她,实际上有些事还需要她的手下帮忙,毕竟同为峒人,要好打交道一些。
右江道大致上以横山寨为边界,同左江道一样,大大小小的寨子遍布右江两岸,一直延伸到边境附近的特磨道,而那里已经算得上半自治地区了,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羁縻州。
“如果你是明天才走,我才敢说出来,若是立时就要走,那就等你活着回来吧。”韦凤玲捋着耳边的散发,有些不好意思。
“凤玲。”施忠突然间也扭捏了起来:“实不相瞒,我已经有了妻室。”
韦凤玲听了一怔,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能嫁给你。”好一会儿,她才憋着笑意说道:“你知道寨子里的事,只剩了那些可怜的女人,我想求你,寻些愿意的宋人来,同她们共渡一宿,若是有幸留下种,便能为寨子添些新儿,也让这些女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施忠羞得满脸发烧,正打算扭头就走,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我想让你当我一晚上的男人,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我的孩儿,就是将来的知娈凤州事。”施忠愕然回头,峒女的呼吸几乎就打在他的脸上,异样的气息让他心跳得厉害:“你可愿意?”
“等我回来。”
施忠在她手上轻轻一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前方,峒女望着他健硕的背影,露出了一个痴迷的表情。
第五十八章 狗牌
认识这么久以来,苏微还从未见过他生气生成这样子,哪怕上回被人撞断了腿,最后也没有太过追究,何况这次还并不是为了自己。
“回来怎么不给我电话?”
“早没电了。”
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刘禹没和她一起上楼,而是拉着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
苏微偷看了一眼boss的表情,仍是一付余怒未消的模样,想到自己房间里的那个女人,暗暗叹了口气。
“述姐是前天到的,当时我们通电话,说起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了,而你一直又没回来,她就想过来陪陪我,我看她心里好像有事,就答应了。”
“胖子铁了心要走,刚才他向我提出了辞职,说是那个女人不需要他的钱。”刘禹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你觉得可能吗?她倒底图他什么。”
“真爱?”
苏微用不太确定的语气接上,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同时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就像心有灵犀一般。
很显然,两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笑话对于苏微而言,大学时期那段懵懂的经历,从来不曾在她心里扎过根,‘爱’这个字倒底是什么意思?从她懂事以后就一直没有答案。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对母亲的选择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抛弃了。
而刘禹则是压根就不相信,如果这都能叫爱,那和陈述的十年又算什么?一想到这里,他就会为那个傻女人感到可悲。
“关于那个女人查出了什么吗?”
“暂时没有收到新消息,跟了几天,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对方一直深居简出,也不同什么人接触,奇怪的是,就连工作都不见她去做,莫非真是有钱人出来找刺激?”
“刚才他们就在一起。”
刘禹揉揉脑门,结束了这个话题,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朋友,干涉不了什么,何况陈述也未必希望他去管,算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刘禹无奈地对自己说。不过苏微并没有听到行动结束的指令,那就意味着还得继续下去,她自然也不会去问什么。
“那张纸上的东西,两天之内买齐,有问题吗?”
“没有。”
出于负责,苏微仔细看了看才肯定地回答他,这是里面除了几种治疗烧伤的药,别的都很普通,对她而言轻车熟路了,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其他的,可能要多跑跑,应该也不难,毕竟又不是什么禁药。
“那就好,还有几个东西,可能要稍微设计一下。”
刘禹拿笔在纸上画了个图样,大致像是个椭圆的形状,不过一头开了孔,苏微看了一眼就莫名地想起了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人或者是动物。
“我想做一种牌子,一面绘上一个老虎的头,另一面是持牌人的信息,比如姓名、出生年月、所在单位、职务等等,做为辨识身份的依据。”
这个想法,很大程度上源于战后的遗体清理,有许多尸体或是由于受损太重,或是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无法辨认真实面目了,在没有dna之类的检验方法前,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不得已,最后只能靠猜测。刘禹不希望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每一个战士都应该留下名字,让后人有个具体的景仰对像,而不是一块什么石头,至少自己的手下一定要是这个样子,因为那是这个民族欠他们的。
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哪一天,在所谓的xx纪念日上,某位领导人能一一将所有牺牲的那些人名字念出来,而不是用几千几万之类的数字去代替,才能算上对于英烈的真正尊重,也许有人会觉得不现实,毕竟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不过相对于失去生命,哪个更难?
刘禹只是个小人物,所以才不希望所有的小人物只是一串数字,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他们做一些事情,至少能让他面对战场上的残酷时,不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在忽悠人家时,不会感到太过内疚。
“明白了,你打算用什么材料来做?”苏微倒是没想那么多。
“不锈钢吧,再配上一条链子,你先找人做个样品出来,这个或许量会很大,最好能做到全自动刻印,每块牌子都会不一样,到时候我会把名册交给你,找人把它们录入电脑。”
通过牌子的发放,建立一个军人信息库,也是此行的目地之一,如果将来情况允许的话,还能更加健全各种信息,比如血型、指纹、照片等等,在后世做出一个系统,去那边一一输入,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只是应用层面的东西。
“是因为战争么?”苏微突然抬起头问了一句,因为她看出了老板眼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没有经历过她当然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嗯,那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贫困、病魔、甚至是意外都时刻在威胁着人的生命,战争只是这种矛盾的集中爆发而已,如果有选择,无论怎么样也不要去尝试,因为它扭曲的不光是你的心灵。”刘禹从眼角挤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更像是悲痛:“还有魂魄。”
实际上,刘禹的手机里就保存了许多张在横山寨城下拍摄的照片,但是他不想同人去分享,特别是眼前这个单纯的姑娘,那些照片的真实程度,要远远大于人们的想像,就连他自己再看一遍,还是不寒而栗。
苏微知道他所经历的远远不只这些,但是既然没有说出来,或许还不到时候,接下来,两人讨论了更多的细节,包括根据从战场上得到的真实反馈信息,如何加强那些装备等等。
“这种背心是述姐联系的,她应该更懂,要不一会儿我上去同她讲吧。”
让人奇怪的是,他们两个在下头已经呆了好长时间了,陈述一直都没有下楼来,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啊,当苏微提到她的时候,刘禹也是愣了一会儿。
“算了,等下帮我单独开个房间,现在我就想泡个澡,浑身难受死了。”
刘禹只负责提出问题,怎么解决他不管,从前线骑了一夜的马,他说得难受倒是一点都不夸张,苏微点点头,她也看出来,老板有些累了,需要马上休息,正打算站起来去帮他订房间,突然手被他给拉住了。
“苏微,别听陈述那个大嘴巴的话。”听到这里,她原本是一脸地不明白,而接下来突然又变了颜色,因为紧接着刘禹对她说:“放心吧,你不会没人要的。”
刹那间,她的脸就红到了脖子里,让她感到难为情的并不是这句像是表白的话,而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那不就表示,老板一早就到了,之前两人在房间里说的秘密话,还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
“你......”看着对方的笑脸,苏微顿感羞恼,一把将手抽出来,扭头就走掉了。
刘禹笑容不减地撑开双臂靠到了沙发上,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远在五千里之外的帝都,被人挂断电话的胖子心情跌入了谷底,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后的机会,而这一切都被他亲手给葬送了。
这里是位于二、三环之间的一处公寓,八十平米的一个二居室,位置不错当然租金也是不菲,不过和他没什么关系,房子是那个女人自己出钱租下的,他有时候天天过来,有时候一、两周才来一次,比如说今天就来得很早,当刘禹的电话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快到要走的时候了。
一晃眼,认识刘禹都快八年了,原本是两个整日做梦的穷**丝,突然间一个有了自己的公司,一个成了这家公司的高层,反而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快乐,事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胖子的脑子里模糊不清,窗外的帝都夜色依然那么美丽,他却失去了欣赏的兴致。
“出了什么事?”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随即他的腰被人环抱住了,背后贴上了一个柔软的躯体,让他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没什么,一个朋友的电话。”胖子吸了口烟,将雾气吐到玻璃窗上,外面的景色立刻变得混沌一片。
“是老婆吧。”
女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媚惑,曾经让他一听就骨头酥软,可是现在却是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胖子懒得去解释,后面的女人却是不依不饶,不住地摩擦他的后背,而他知道,在那件薄薄的丝质睡衣下,是一付多么诱人的躯体,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好不容易熄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升了起来。
他将手上的烟头随地一扔,转身就把那女人打横抱起,却没有向卧室里走,而是突然放手一把将她扔到了沙发上。
“啊!死胖子,你想在这里做?”女人惊了一下,很快就用手撑着头,朝他摆出了一个撩人的姿式。
还有一段,晚点补上,下面的无视吧......
当一头长发、留着胡子、一身的休闲打扮、手臂上还挂着件长衫的他走入宾馆时,前台后面的服务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这位老板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不仅形象怪异,包房里还有一个时刻等候的美女,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坐着电梯上到房间的那一层,刘禹一边走一边掏出了房卡,他并不确定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很显然,上回苏微的提前到来,多半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但是既然她没有说,事情也许就不大,这一趟他消失了差不多十天,没准人家早走了。
然而当他插入房卡打开门,却发现里头的灯是亮着的,刘禹没打算去玩什么惊喜,他脱下鞋子,正打算张口叫人的一瞬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熟悉的声音让他一愣,那根本不是苏微,而是陈述的,傻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刘禹赶紧停下了动作,他很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不然怎么办,难道你让我这么回答‘妈,我支持你追求自己的幸福,祝愿你和冯叔的婚姻美满,白头偕老?’,天哪,述姐,我真没法说出口。”
“依我说,你妈也挺不容易的,熬了这么久,还得天天照顾你弟弟,现在想找个人依靠是很自然的事,你们以后又不可能住在一起,既然是这样子,那就随她去好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呢。”
“我知道,可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她另可要个外人,都不要我?”
房间里面有了短暂的沉默,刘禹能明白她的感触,可是陈述未必懂,多半还会认为她这种情绪是属于孩子气的话。
听到二人讨论的不是自己,他心里也就释然了,不过随即就发现,这样偷听人家说话,有些不太好。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怎么一付怨妇脸?老妈都要结婚了,自己还不知道有没人要,心里不平稳了吧。”声音顿了一下,又再度响起来:“干脆,你跟姐算了,姐保证会好好疼你的。”
“啊,述姐,你......”
苏微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刘禹不无恶意地脑补了一下房间里的画面,决定还是先离开一下,免得被她们发现了大家都尴尬。
轻轻地带上门,又回到了酒店大堂,他找前台的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在一个空余的沙发上坐下,将自己的要求一一写在纸上,其中大部分都是药品,伤药和抗生素的用量太大了,之前根本没考虑到伤亡的数字会有这么多。
好在他们都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等顺流而下到了邕州城,条件会好上很多,至少能够极大地降低感染的机会,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四天,也就是他能在后世呆的时间。
将纸和笔还给酒店,他让服务员借着送餐的机会把纸条带上去,一想到陈述这孩子,忍不住就想给胖子打个电话,说起来,自从在帝都一别,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聊过了。
“嗯?”
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居然是来自绿城市的固话,胖子有些糊涂,不过还是伸手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里?”
“我们是xx银行,刚才查询发现您的银行卡昨天在境外消费8万8千元,请问是您本人消费么?”
胖子一愣,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是我自己花的,怎么了?”
“你丫真能吹牛逼,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
刘禹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忍不住回复了本音,然后在胖子怒操的狂骂声中,放声大笑起来,成功地引起了柜台后面服务员的注意,不过是白眼而已。
等到两个人都停下来的时候,突然间他发现,和对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种隔阂就像一堵无形的墙,你能看得见,却无法走过去。
“......她在你那里?”没想到胖子竟然没猜错。
“那个女人在你身边?”
胖子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看边上,发现那边没有动静,才捂着听筒,悄悄下了床,就在他走出卧室的一刻,那个被一头长发遮住的脑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本来这是你俩的事,但是做为朋友,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既然挑明了,刘禹也不再同他废话,不管怎么说,总得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都是我的错,如果可能的话,请帮忙照顾一下她,我怕她死心眼,会钻牛角尖。”胖子一直走到客厅的角落里,才低声回了一句。
“你......”刘禹被他的无耻深深地击败了,原以为会有一番狡辩,没曾想人家根本就不怵:“你丫知道她会怎么样,还来这一手,她上辈子欠你了?”
胖子听着没有说话。
“那种女人,就凭你挣的那点钱,养得起?”
“她没花我的钱,还......”胖子有些语无伦次,听得刘禹就是一阵火起。
“你可以啊,被人包养了?谁他妈这么眼瞎,说出来,让哥们也瞻仰瞻仰。”
“对不起,禹子。”胖子没有还嘴。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那个......”刘禹刚准备说下去,就看到两个女人站在他的身边,而被他说起的那个,听到这些话,跺了跺脚,转身就朝楼上走去,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下。
“怎么了,你说清楚,她怎么了?”胖子没有听到下文,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间十分焦急。
“没怎么,她和苏微在一块。”刘禹摇摇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禹子,我想过了,还是辞职吧,估计你也不想看到我,总之,对不起。”
“滚!”
刘禹怒喝一声,将电话重重地摁在座子上,将几个服务员吓了一跳,就连苏微都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第五十九章 立案
一辆天蓝色的宝来悄无声息地在楼下熄了火,楚青摇下车窗,朝上面望了一眼,那个房间里还亮着灯,窗户被人打开了,隐隐有个身影在晃动。
“我跟着他儿子到了一个小区,这小子已经上去四个小时了,刚才我去物业那里问过了,那个房间里住着个归国华侨,三个月前才来的帝都,两个人不像是业务关系。”
“查一下那个华侨的资料,我这边没什么动静,目标下了班就直接回家,连续一周都是这样,快把我无聊死了,要不咱俩换换?”
“想得美,你那里可是主要目标,他不出门不代表就没事,电话、网络有的是办法联系,你可别大意。”
“放心吧,楚阿姨,技术科的哥们在盯着呢,我估计他们还没谈拢,或者在等什么时机,a目标这几天也安静得很,我有个预感,绝不是什么巧合,鱼儿快要浮出水面了。”
“得了,就你还预感,我来感还差不多……”
还没等楚青奚落完,突然间车窗外面响起了一个凄厉的叫喊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异常突兀。
“出事了,你这乌鸦嘴。”楚青下意识地看了看上面,从那个打开的窗户里,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正在拼命地挥着手喊“救命”。
“上去之前记得先通知警察……”
“知道了,王叔叔!”
楚青不等他啰嗦完就挂掉了电话,然后马上拨了个110,简单地报上地址,随手把手机扔在座位上,拔出佩枪,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警察,叫上你的人,跟我上去。”
大堂里值班的保安正准备打电话,一看她举着枪冲进来,吓得连电话都没拿稳,“咕咚”一声掉在地上,等到听清她的话,赶紧答应下来,喊了几个闻讯赶来的保安随她一起上了电梯。
楼层不高,一会儿就到了,这时候,楼道里已经有住户开门出来看热闹了。
“有危险,大家赶紧回家关好门。”楚青掏出证件朝他们一晃,住户们一看警察来了还拿着枪,马上就照她的话去做,都关上了门不敢露出头,毕竟再好看的热闹也比不上自己的安全不是?
“警察,开门!”
找到出事的房间,楚青贴上门一听,里面还有打闹和叫喊声,“咚咚”地用力敲门,连叫了几下都没人开,不由得急了,这种铁皮防盗门用脚还真没法蹬开,一看身后的那些保安同样没办法,她把心一横,将枪口对准了钥匙孔。
“都退后。”
见她玩真的,保安们赶紧退得远远的,生怕被跳弹伤到。
“砰砰”
连续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起来,楚青看了看冒烟的钥匙孔,一脚踹过去,房间发生一声涩人的扭曲,然后“嘣”地被踢开了。
客厅里的两个人都被枪声吓呆了,楚青冲进去的时候,胖子还保持着一个追击的动作,而那女人则在拼命地围着沙发跑,她的脸上鼻青脸肿,样子看上去很是凄惨。
“不许动,抱头蹲下。”
楚青的枪口对准了胖子的身体,同时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女人,两人知道她真的会开枪,都不敢再说话,于是保安们冲进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两个蹲在地上的男女。
“她是你们这里的住户吗?”楚青拿枪点点女人的方向,乌黑的枪口让她浑身一颤,头都不敢再抬起来。
“是的,搬来三个月了,好像叫吴什么曼。”保安队长点点头,这一点他还是有印象的,漂亮的女人怎么都有种优势。
“公安小姐,我叫吴思曼,是xx国人,我受到了这个男人的侵害,要求你们的保护,并尽快联系xx国大使馆,为我安排一位可靠的律师......”
“没让你说话。”
楚青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公安就公安吧,非要加上什么小姐,你才小姐呢。
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楚青没有处置的权力,她之所以会闯进来,是担心目标和别人起什么冲突,现在场面虽然控制住了,可是自己的任务也泡汤了,对于他们来说,就算真的发生了杀人案,也是公安机关的管辖范围。
等到110巡警赶过来,她向带队的警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便将事情转给了他们去处理,开着车离开监视点,回到王冰那里的时候,后者倒是没有幸灾乐祸,因为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盯着的目标也出动了。
“你就别跟这瞎耽搁功夫了,赶紧回去睡一觉,明天准备迎接老冯的怒火吧。”
“唉,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楚青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个英武果断的女警形象,在居民区这种地方动枪,理由又不算太充份,毕竟房子里的两个人连把菜刀都没有拿,王冰的提醒让她清醒过来,明天估计要写份报告了,没准还有个处分在等着自己。
“没事,后果又不算严重,要是伤着人了,才是真麻烦,放心吧,老冯发完火,事情就了了,他要是没脾气,你才要小心呢。”
王冰安慰地将她劝回家,自己还要去公安局看看事情的处理结果,事情并不像他嘴里说的那么轻松,毕竟涉及到了一个外国人,如果对方执意纠缠,对于楚青还是很不利的。
儿子被人抓到公安局,作为父亲的郭跃进哪里还坐得住,等到了当地派出所,却被人告知案情复杂已经转到了分局,他又不得不赶了过去,折腾了半天才发现,事情已经不是他以为的打架斗殴了,而是涉嫌强奸和杀人未遂!
无论是哪一个罪名,都让老实了大半辈子的郭跃进差点晕厥,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儿子做得出来的,然而等他找关系拐着弯地打听了一番,受托的那位公安内部人士才委婉地告诉他,一切都已经无法捥回了。
公安机关根据受害人的口供和她提供的证据,正式拘捕了嫌疑人也就是他的儿子郭良才,控告他的罪名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两样,因为事涉境外人士,情节又特别严重,保释是不可能的了,就连探望,都费了很大的力气。
“良子,你告诉我,他们说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郭跃进并没有劈头盖脸地骂或是打,而是用手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鼓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爸,对不起。”胖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站在他身后的两个警察,见他戴着手铐,又是连连叩头,就没有上前去阻止。
“你这个畜生!”郭跃进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爸,我错了,你使劲打吧。”胖子没有再磕头,而是抱着他的腿,等到郭跃进摸着他头蹲下来时,才用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解释了一句。
“我没有强奸那个女人,她的目标是您,无论怎么样,千万不要再管我的事。”
郭跃进一下子征住了,等到他回过神来,儿子已经被警察拉了起来,坐到了对面的桌子后头。
“陈述知道这事不?”
“我们上个月已经离婚了。”
胖子知道这事瞒不住了,父母肯定会去通知陈述,而他并不想让后者牵连进来,郭跃进看着儿子颓丧的脸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让我回去怎么和你妈说?”
“瞒不住的话就照实说吧,这件事是我的错,得到这个下场也是应该的。”
郭跃进鼻子一酸,大儿子从小就不出挑,在那个年代很难得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喜爱,特别是有了小的之后,常常有意无意地就给忽略了,父子俩谈不上有多亲密,像这种面对面的聊天都是极少见的。他突然想起来,反而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儿子经常回家吃饭,如果像他说的那样,应该是想到会出事了。
从分局走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愁容已经被怒火取代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能作为当事人的胖子都还蒙在鼓里,不过他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为了拿下自己,对方还真是处心积虑,不但为他小儿子铺了路,就连大儿子也没能放过。
于是,始终在门外等待着的王冰发现了,他好几次摸出手机,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放回了口袋里,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他打车离开,去的地方没有任何疑点,因为那就是王冰刚才过来时的监控点,他自己的家。
第二天一早,王冰就赶回了局里,这个事件必须要向上头汇报,而他不希望让楚青先开口,那就意味着事情出了纰漏。
“说吧,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老冯比他预料的还要早就知道了。
“次要目标在一个小区里与人发生了冲突,对方声称他使用了暴力和胁迫的手段,公安局已经立案了,现有的证据对他很不利。”王冰简明扼要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你们的判断呢?”老冯不置可否地问道。
“那个女人的国籍是xx国,而a目标也是来自那里,他的妻儿都入了籍,我想这不应该是什么巧合。”
说到这里,老冯才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眼神,不过等他抬起头来时,脸上就只剩了严肃,看得王冰心里一阵阵发寒。
当一头长发、留着胡子、一身的休闲打扮、手臂上还挂着件长衫的他走入宾馆时,前台后面的服务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这位老板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不仅形象怪异,包房里还有一个时刻等候的美女,想不让人记住都难。
坐着电梯上到房间的那一层,刘禹一边走一边掏出了房卡,他并不确定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很显然,上回苏微的提前到来,多半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但是既然她没有说,事情也许就不大,这一趟他消失了差不多十天,没准人家早走了。
然而当他插入房卡打开门,却发现里头的灯是亮着的,刘禹没打算去玩什么惊喜,他脱下鞋子,正打算张口叫人的一瞬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还有一段,晚点补上......
熟悉的声音让他一愣,那根本不是苏微,而是陈述的,傻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刘禹赶紧停下了动作,他很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没怎么,她和苏微在一块。”刘禹摇摇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依我说,你妈也挺不容易的,熬了这么久,还得天天照顾你弟弟,现在想找个人依靠是很自然的事,你们以后又不可能住在一起,既然是这样子,那就随她去好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呢。”
“我知道,可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她另可要个外人,都不要我?”
房间里面有了短暂的沉默,刘禹能明白她的感触,可是陈述未必懂,多半还会认为她这种情绪是属于孩子气的话。
听到二人讨论的不是自己,他心里也就释然了,不过随即就发现,这样偷听人家说话,有些不太好。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怎么一付怨妇脸?老妈都要结婚了,自己还不知道有没人要,心里不平稳了吧。”声音顿了一下,又再度响起来:“干脆,你跟姐算了,姐保证会好好疼你的。”
“啊,述姐,你......”
苏微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刘禹不无恶意地脑补了一下房间里的画面,决定还是先离开一下,免得被她们发现了大家都尴尬。
轻轻地带上门,又回到了酒店大堂,他找前台的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在一个空余的沙发上坐下,将自己的要求一一写在纸上,其中大部分都是药品,伤药和抗生素的用量太大了,之前根本没考虑到伤亡的数字会有这么多。
好在他们都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等顺流而下到了邕州城,条件会好上很多,至少能够极大地降低感染的机会,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四天,也就是他能在后世呆的时间。
将纸和笔还给酒店,他让服务员借着送餐的机会把纸条带上去,一想到陈述这孩子,忍不住就想给胖子打个电话,说起来,自从在帝都一别,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聊过了。
“嗯?”
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居然是来自绿城市的固话,胖子有些糊涂,不过还是伸手在屏幕上划了一下。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里?”
“我们是xx银行,刚才查询发现您的银行卡昨天在境外消费8万8千元,请问是您本人消费么?”
胖子一愣,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是我自己花的,怎么了?”
“你丫真能吹牛逼,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
刘禹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忍不住回复了本音,然后在胖子怒操的狂骂声中,放声大笑起来,成功地引起了柜台后面服务员的注意,不过是白眼而已。
等到两个人都停下来的时候,突然间他发现,和对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种隔阂就像一堵无形的墙,你能看得见,却无法走过去。
“......她在你那里?”没想到胖子竟然没猜错。
“那个女人在你身边?”
胖子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看边上,发现那边没有动静,才捂着听筒,悄悄下了床,就在他走出卧室的一刻,那个被一头长发遮住的脑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本来这是你俩的事,但是做为朋友,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既然挑明了,刘禹也不再同他废话,不管怎么说,总得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都是我的错,如果可能的话,请帮忙照顾一下她,我怕她死心眼,会钻牛角尖。”胖子一直走到客厅的角落里,才低声回了一句。
“你......”刘禹被他的无耻深深地击败了,原以为会有一番狡辩,没曾想人家根本就不怵:“你丫知道她会怎么样,还来这一手,她上辈子欠你了?”
胖子听着没有说话。
“那种女人,就凭你挣的那点钱,养得起?”
“她没花我的钱,还......”胖子有些语无伦次,听得刘禹就是一阵火起。
“你可以啊,被人包养了?谁他妈这么眼瞎,说出来,让哥们也瞻仰瞻仰。”
“对不起,禹子。”胖子没有还嘴。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那个......”刘禹刚准备说下去,就看到两个女人站在他的身边,而被他说起的那个,听到这些话,跺了跺脚,转身就朝楼上走去,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下。
“怎么了,你说清楚,她怎么了?”胖子没有听到下文,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间十分焦急。
“没怎么,她和苏微在一块。”刘禹摇摇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禹子,我想过了,还是辞职吧,估计你也不想看到我,总之,对不起。”
“滚!”
刘禹怒喝一声,将电话重重地摁在座子上,将几个服务员吓了一跳,就连苏微都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第六十章 证据
早上醒来的时候,苏微发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直在亮着屏,昨天睡觉之前,因为boss已经回来了,她特意将铃声调成了静音,没想到这么几个小时的功夫,居然就出事了。
她瞅了瞅上面那个号码,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陈述仰面睡在另一边,眼睛看着就像是睁开一样,可是苏微很清楚,她并没有醒。
电话是凌晨时分打来的,连续打了好多个,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估计是看到没人接了,才停止了呼叫,这个号码的所有人就是她在帝都找的那家调查事务所,突然这么急,又是选的这种时间,只能说明出事了。
“嗯?这么早......”
刘禹被她叫开门的时候,眼睛还是迷迷糊糊地,或许是累的,他这一觉睡得挺沉,一见是苏微站在外面,还当她是买早餐给自己吃,不料后者见他打开门,没等说完话就一个侧身挤了进去,然后马上反手将门给关上,好像后头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样。
“胖子出事了。”
简单的几个字让刘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等到苏微向他转述了来自帝都的消息,他已经从惊异不已变成了目瞪口呆,用力甩了甩头,看清了眼前的女孩一脸的郑重,才明白她不是开玩笑。
“怎么办,述姐还不知道,要不要叫醒她?”
“你等会,我去洗把脸。”
长这么大,刘禹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按照苏微的说法,胖子在人家的屋子里意图伤害对方,还有胁迫、强暴等罪行,这他妈的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家伙么?一时间,刘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浸在冷水里都无法理清头绪。
虽然两人只认识了七八年,可是他很了解对方是个什么人,当初做推销的时候,两个人的业绩在公司里经常排在后面,直到慢慢地练出来,脸皮厚了很多,依然不是什么佼佼者,这足以说明了胖子这人纵然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不至于会干出那种事,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是他出轨的对象。
联想到昨天胖子突然向他提出辞职,本以为是对朋友的内疚,现在一想,刘禹不由得有些心惊,要说这家公司有什么秘密,那就只有自己了,在洗完脸走出厕所的一瞬间,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赶紧订一张去帝都的机票,越快越好。”看到苏微好像有些迟疑,刘禹马上反应过来:“要不你也一块儿?”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一说到自己的事,苏微就手足无措。
“她是你妈,你就算是要反对,最好当面和她讲,不要这么吊着,你受的委屈还有人可以倾诉,她呢?”刘禹拍拍她的手:“去吧,不管结果怎么样,有我呢。”
虽然刘禹的意见没有明显的倾向性,可是她还是听出来了,或许正像他们说的,逃避不是办法,事情总要面对的。母亲走到这一步,多半还是不想牵累她,苏微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越是急就越是透不过气来。
等她按老板的吩咐买好票,从宾馆一路到机场,她的手机就没停止响过,全是来自帝都的电话,原因很简单,负责公司运作的总经理被正式拘捕了,公安局怎么可能不通知单位,这样一来位于帝都的总部一下子炸开了锅,几个部门经理没有办法,只能联系她这个总裁助理。
“......你们作好各自部门的工作,安抚好员工们的情绪,告诉他们,公司一应如常,刘总和我马上就会到,不,你们就在公司等着,安排一辆车到机场来接就行了。”
“苏微,这件事我不会出面,如果要应付媒体,你来作公司的发言人。”
刘禹有些烦恼,不管他在那个时空混得有多好,回到后世依然无权无势,除非事情能用钱解决,否则就只能指望法律的公平了,胖子这回的事情太大了,搞不好真的会坐牢。
“那边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会发生争执?”
事情到头到尾都透着一丝诡异,胖子先是很痛快地同陈述离了婚,接着又打算从公司辞职,如果他不是真被人给包养了,那就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可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刘禹恰恰担心的就是这种复杂。
“没有,他们一直盯着,胖子今天在那个屋子呆了很久,一直到晚上才出了事。他们听到了那个女人朝窗外喊救命,然后一些警察和保安就冲了上去,没过多久,110也来了,据邻居们说,里面的声音很大,有个男的一直在说‘我要杀了你’。”
胖子会杀人?刘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憨憨的模样,他连陈述都打不过,能杀得死谁,不过老实人被逼急了也会很可怕,好在对方并没有生命危险,那么另外一个罪名呢?
“马上联系事务所的人,我要第一时间见到他们。”
“已经通知了,他们会在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馆等我们。”听到苏微的回答,刘禹终于放松了心情,无论事情是什么样的,该来的已经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从绿城到帝都,飞行时间加上来往机场,等到了公司楼下,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刘禹下车后朝马路对面一指。
“你上去安抚他们,晚上找个地方订几桌,就说公司聚餐,界时我会到。”
说完,他就走向了对方约定的那家咖啡馆,进去后果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两个男子坐在那里。
“我是苏微的老板,姓刘,二位是不是xx调查事务所的?”走过去的时候,两个男子一下了都站了起来,刘禹朝他们伸出手,做了个自我介绍。
“刘总是吧,苏女士已经和我们打过招呼了,你请坐。”年长一些的男子同他握了握手,请客气地请他点东西。
不过刘禹没什么心情喝咖啡,刚一落坐就开始向他们询问事情的始末,两个人说的情况和苏微告诉他的差不多,只是细节上更加丰富一些。
“你们能不能告知诉我?我的朋友倒底有没有强奸那个女人?”听完之后,他很干脆地问了心中的疑惑,不把这一点弄清楚,别的事就无从谈起。
也许是没有想到对方这么直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年龄较大的男子用十分谨慎的语气开了口。
“依照我们这么久的观察,他们应该是情侣关系,这一点可以肯定。”
“有没有证据证明?”刘禹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松,对方可是手握罪证的。
“当然,除了照片,我们还能提供更有力的东西,不过价格就……”男子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微笑得看着他。
“没问题,报酬的事你去同我的助理谈。”
“说实话,刘总。”男子一脸苦笑:“那位苏助理太厉害了,想在她手上弄点钱,就跟要她命似的,要求又苛刻,上一个案子的费用还没结清呢。”
刘禹一怔,随即就“哈哈”笑了起来,两个男子苦笑着摇摇头,陪着他乐了一会,谁叫人家是老板呢?
“这样吧,价钱就依你们,不过你们要帮我找个律师,如果他说这些资料有用,我立刻付钱。”刘禹收起笑容:“记住,我要最好的。”
“你可比你那位助理还要狠!”
男子朝他竖了根大姆指,倒是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干他们这一行的,原本就和律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算是一条产业链上的,只不过人家赚得更多罢了。
事情谈妥,两个男子便起身离去了,这种时候就要速战速决,否则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刘禹则在里面坐了一会,一直等到苏微的到来。
“人呢?”
“看到你要过来,人家吓得跑了。”或许事情有了转机,刘禹很有心情地同她开了个玩笑。
苏微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老板心情不错,那就说明情况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糟糕。
“以公司的名义联系一下公安局,我想当面向他问清楚。”
“好。”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公安局本来就要求他们公司加以配合,她照着对方留下的电话拨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有了回音。
“约好了,明天上午,在分局的看守所。”
“嗯,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是回去陪你妈吧。”
苏微正要想怎么回答,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便朝刘禹摆摆手。
“述姐,是我,你说什么?”苏微摁住听筒,面上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述姐到了,叫你去接她。”
倒底还是没能瞒过她,想想也知道,公司的那些人在慌乱之下,肯定不光会找苏微,毕竟陈述才是他们的领导,名义上还是胖子的媳妇,事情哪能绕过她去。
“别担心,她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你要的东西都会送到指定的地方。”苏微同她说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
刘禹无所谓地点点头,他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好不好,依那个女人的脾气,只怕不好糊弄过去,胖子这顿苦头,算是吃定了。
发生的这一切,一直在暗中盯着他行踪的钟茗还没有接到消息,毕竟他们的主要目标在前者的身上,当得知对方又回到帝都时,她正走在总部的大楼里。
自从上次的鉴定结果出来之后,钟茗整个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比之前还要沉默寡言了,这一点,不仅她的同事们感受得很明显,做为她的上级领导,局长一样看在心里。
原本以为这样的结果能让她彻底死心,结果心可能是死了,人也差不多了,偏偏表面上看,她一直在努力地工作着,几乎没有出什么纰漏,让他连个教育的由头都找不到。
“局长,你找我?”敲门进去之后,钟茗面色平静地朝他敬了个礼。
“目标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局长将一份文件拿在手里,目光从她面上扫过,那张脸已经削瘦得就和多年前得知噩耗一样,让人心疼,如果说那一次还有一份渺茫的希望,这回就只剩了深深的绝望。
“报告局长,我刚回来,只知道目标已经回到了帝都,他具体在干些什么,还有待调查,如果您要的急,我这就去办,一定在下班之前将报告放到您的桌子上。”
“没事,我只是问问,听说你又去了晋陵?那边出了什么事。”
钟茗微微一愣,哪有那么多事出,她之所以跑过去,不过是因为目标长时间没出现,无聊之中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报告局长,是我擅离职守,请你批评。”她很干脆地认了错。
“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做了这么久,应该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吧,给你放个假,去外面转一转,放松放松心情。”局长摆摆手:“但是,不能再去晋陵了,那个墓穴,交给地方上吧,让他们决定怎么处理。”
“不行!”
钟茗一脱口喊了出来,双手抓住了桌沿,局长看着她一脸焦急的样子,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而表情却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军人应有的状况吗?国家培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是让你这么来浪费的,不要忘了,在你宣誓进来的那一刻,你的生命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局长指着她,一脸地痛心:“钟茗,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失去了什么,这栋楼里,有几个人没有这样那样的伤心事?都像你一样,动不动就......国家怎么办,还怎么指望你们去保卫?”
“您批评得对,我错了,以后一定认真工作。”钟茗低下头,将泛红的眼眶隐藏了起来:“请不要将那里交给地方上,它对我们还有用处,也许,将来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就像上次一样。”
“你知道吗,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终止你的那个计划。”局长的话让她一下子仰起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这是一份安全部门的同志转来的敌情通报,其中涉及到了一位在重点科研单位工作的专家,而这个人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可就是这么一点不复杂的关系,已经涉及到了你的目标。”
局长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文件递过去,钟茗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完,心里‘咯噔’一下,事情倒是不怎么严重,可是正如局长所说的,已经牵涉到了目标头上,那就意味着,敌对势力渐渐在靠近他,而这种情况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我知道,你对他们有感情,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但是如果一旦发生了我们所担心的那种结果,对于国家而言将会是灾难性的,到时候,你的这份好心,就会葬送他们的生命。”
“钟茗,我希望你理智地考虑一下,不管是为了谁,都要做出一个清晰的判断,我不希望你将来会后悔。”
还有一段,晚点补上......
“......她在你那里?”没想到胖子竟然没猜错。
“那个女人在你身边?”
胖子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看边上,发现那边没有动静,才捂着听筒,悄悄下了床,就在他走出卧室的一刻,那个被一头长发遮住的脑袋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本来这是你俩的事,但是做为朋友,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既然挑明了,刘禹也不再同他废话,不管怎么说,总得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都是我的错,如果可能的话,请帮忙照顾一下她,我怕她死心眼,会钻牛角尖。”胖子一直走到客厅的角落里,才低声回了一句。
“你......”刘禹被他的无耻深深地击败了,原以为会有一番狡辩,没曾想人家根本就不怵:“你丫知道她会怎么样,还来这一手,她上辈子欠你了?”
胖子听着没有说话。
“那种女人,就凭你挣的那点钱,养得起?”
“她没花我的钱,还......”胖子有些语无伦次,听得刘禹就是一阵火起。
“你可以啊,被人包养了?谁他妈这么眼瞎,说出来,让哥们也瞻仰瞻仰。”
“对不起,禹子。”胖子没有还嘴。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那个......”刘禹刚准备说下去,就看到两个女人站在他的身边,而被他说起的那个,听到这些话,跺了跺脚,转身就朝楼上走去,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下。
“怎么了,你说清楚,她怎么了?”胖子没有听到下文,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间十分焦急。
“没怎么,她和苏微在一块。”刘禹摇摇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禹子,我想过了,还是辞职吧,估计你也不想看到我,总之,对不起。”
“滚!”
刘禹怒喝一声,将电话重重地摁在座子上,将几个服务员吓了一跳,就连苏微都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
第六十一章 赔偿
钟茗打电话的时候,郭跃进还没有上班,由于他所在那个组的研究项目已经告一段落,因此现在有时间来操心儿子的事了。
就连刘禹这些朋友都在帮忙,做为当事人的父亲,郭跃进当然更得上心了,原本他还想回单位先请个假的,结果一到所里,人家早已经安排好了,让他先忙自己家的事,工作方面不用着急,这就是所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他离开的时候,见到那些熟悉的同事们一个个指指点点、目光闪烁的样子,哪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头条人物。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让他就这么看着儿子去坐牢,为的还是那种破事,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具体要怎么做?在那个公安朋友的指点下,他没有再去找人托关系,而是直奔医院而去。
“怎么了?”
帝都xx医院的门诊大厅,老冯正陪着苏红梅去拿药,突然看到她的目光跟随着一个人,于是问了一句。
“没怎么,看到一个老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家里人病了,神色好像有些着急。”
老冯有些无语,那个身影他当然知道是谁,连对方来这里做什么,也能猜出一两分,可这和苏红梅有什么关系?幸好对方行色匆匆,两个人没有搭上话,否则他敢肯定,就在这个人的背后,不只一双眼睛在盯着。
“小微是不是回来了?”大厅里排队交费的人有点多,老冯原本只是没话找话随口一问,没想苏红梅一听就紧张了起来,说话也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嗯,给我打电话了,说是要去参加公司的聚餐,晚一点才来医院。”
上次她将事情透露给女儿后,一直就没有得到回音,等到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苏微的电话,说人已经到了帝都,从声音里她听不出女儿的心情,就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心绪不宁。
倒不是她把这次婚姻看得有多么重,两个人摆明了是搭伙过日子,还远远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苏红梅实在被上回的事弄得有些怕了,女儿要是再受不了刺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只怕就真的要去死了。
“别担心。”老冯一把抓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去和她谈谈,小微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会理解你的。”
“别,还是让我先跟她说。”两人不是第一次这么拉过手了,苏红梅依然无法习惯这种亲密。
老冯点点头松开她,他知道事情不能急,在苏红梅的心里,孩子始终是第一位的,当初答应考虑他的请求,为的也不是自己,相对于苏尘这个心思细腻但是很单纯的男孩来说,苏微的心里就要敏感得多,更何况她还记得那么多事,都是迈不过去的坎啊。
实际上,除非他将背后的原因和盘托出,否则根本没有把握说服对方,至少目前来说,还不行,特别是在昨天发生那个意外事件之后。
在他们排队取药的时候,事件的当事者已经穿过大厅来到了住院部,等到出了电梯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买,对于看望伤者来说,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不过郭跃进想到对方是个外国人,就没有了下去的打算。
来到病房的门口,他一看楼道上空无一人,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会逃过记者的眼睛,如果人家上来采访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是?”
为他开门的是个戴着眼睛的年青男子,眼睛在他身上打量着,却没有让开路的意思。
“我是郭良材的父亲,想找那位女士谈谈。”
“滚!我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你回去告诉他,洗干净屁股准备坐牢吧。”
没想到男子还没有说话,房间里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女声,让郭跃进的眉头皱了起来,对方这么大的反应,看来今天这件事不好善了了。
“不好意思,郭先生,我是女事主的律师,我想我的当事人不愿意见你,在开庭之前,请你不要再来打扰她,否则我们会报警。”男子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退后,然后将门关了起来。
病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郭跃进无奈地站在那里,心里涌起了一阵阵悲凉,他在来之前就想到了会不受人待见,甚至会有语言或是行为上的侮辱,可是他依然还是来了,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打算同他沟通,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老郭,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郭跃进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个让他难以下定决心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对方的关心显得那么真诚,就像是相交很久的老朋友,可是他发现自己连挤出一个笑容都十分勉强,就更别提什么热情了。
“你这是?”
“刚从我们大使馆过来,受参赞先生的委托,来看望一个受伤的国民,好像就是这间病房。”伍成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上头的房号。
“你也知道,我大小算个有点影响力的民间人士,有些事情让我出面,还能保留一下余地,一旦让他们介入,就成了外交事件,这样对大家都不好嘛。”
他的解释让郭跃进的心里一惊,这番话给人极大的压力,在国家这个层面上,任何个人都是渺小的,他感觉有一根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正一圈圈地收紧,慢慢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伍成器唠叨了半天,才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语气一下子放得很低:“那个姓郭的小子,不会就是你的......吧。”
“是的,那个人是我儿子,大儿子。”郭跃进面色悲哀地配合他的表演。
“怎么会这样?”伍成器吃惊地说道:“我可是听说了,罪名不轻,如果你想找什么门路,对方就会让使馆的人出面,老郭,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那你说怎么办?”郭跃进用企求的目光看着他。
“先找人谈谈,只有求得受害者的谅解,她点了头,余下的事情才好办。”
伍成器很满意他的反应,他并不是知道对方来了才赶过来的,两人的见面完全是个巧合,就算外面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们也有十分正常的理由,而这个病房,他相信是安全的,因为手下一早就仔细检查过了。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伍成器带着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就走了进去,眼镜男刚打算说什么,被最后进来的一个墨镜男子一盯,到嘴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你们先出去。”伍成器看都没看床上的女人,朝着后头一摆手,墨镜男子便将眼镜男一把拉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郭跃进这才看到躺在床上的女人,虽然被白布包着头,可是精神头十足,只需要一眼就能知道伤根本不重,对于这个毁了儿子一切的女人,他空有一腔愤恨,却无法骂出来,还得赔上笑脸。
“对于我儿子给你造成的伤害,作为他的父亲,我表示非常抱歉,对不起。”说完,他就向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多岁的女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女人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伍成器的身上,直到郭跃进快要起身的时候,她才看到了老板眼中的示意。
“道歉有什么用,我说过了,有什么事法庭上见。”女人的语气无比冰冷。
“我看这位老先生很有诚意,吴女士,你不妨先冷静一下,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伍成器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口,避免了他的尴尬。
“你看看我这样子,有什么可谈的,你儿子差点没把我打死。”
女子嘴里依然不依不饶,不过已经同开始的态度相去甚远了,郭跃进一听就知道,他们这是要提条件了。
“关于你的伤病和后续治疗,都由我们来承担,需要什么赔偿,请你提出来,我们再商量,这样行不行?”明明是注定的结果,可是戏却还是要一幕一幕演下去,这种感觉让郭跃进心里无比难受。
“我......”女子还要嚷嚷,被人一下子给打断了。
“行了,吴女士,你还是安心休息吧,我来代表你与这位老先生谈一谈,关于你的赔偿问题。”
伍成器不想逼迫他过甚,只要能达到目地就行了,万一过火了,让人恼羞成怒,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他安抚了女人之后,将郭跃进拉到阳台上,这里正对着住院部和门诊大楼之间的绿地,上面有很多病人在晒太阳。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儿子。”戏演完了,郭跃进也不想再同他客气,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老郭,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的,那个女人自作主张,直到出了事他们才来通知我,否则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伍成器摇摇头,向他道了个歉。
“有什么区别吗?”郭跃进无所谓地说道:“我来说吧,只要我的大儿子没事,小儿子照你说的出国留学,你要的东西,我会交给你。”
“老郭,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伍成器朝他伸出了手,郭跃进愣了一会儿,才将手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