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正德王朝TXT下载正德王朝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正德王朝全文阅读

作者:五月天的风     正德王朝txt下载     正德王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疑兵尽成灰

    狭谷中的血战,已经接近尾声,明军夜不收的失败,似乎已成定局。

    如果此时有一只老鹰,横越长城的话,也许它能看见大同城内的歌舞升平、男欢女爱,也能看见无数的蒙古战士在九龙沟蓄势待发,更能看见在御河的一个小山谷中,一场血肉横飞的战斗。

    周岱的身边,只有三个人了,狭窄的山道上,积满了尸体,他的左肩中了一刀,杨鹰的大腿被拉开了一条大口子,另外两个夜不收,也是浑身带伤。

    在他们的对面,是三十余个蒙古士兵,踩过重伤同伴的身体,踏过明军的尸体,一步步的向他们逼来。

    在数丈外的山道上,赛罕脸sè平静,他的身前身后,都是蒙古勇士,密密麻麻的,挤在山谷之中。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赛罕也没有犯任何错误,如同磨石一般,将这一小股明军碾得稀烂。

    在将军们的眼里,士卒,永远都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而已。

    慈不掌兵的含义,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爱兵如子的伪君子们,不过是想让这些士卒心甘情愿的去送死罢了。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总是让人读来心寒啊。

    “看来我等将毙命于此了。”杨鹰笑了笑,将长刀从一个蒙古汉子的体内抽离,一股血箭喷出,溅在雪地上,一片鲜红。

    “死就死吧!”周岱不缺勇气,也不缺毅力,但是一场战争的胜负,跟勇气和毅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夫战,勇气也,这句话,只能拿来忽悠不懂军事的帝王。

    韩信用自己活生生的事例,告诉后世的军事家们,真正的勇气,是用优势兵力,逐个消灭敌人,而不是逞一时的血勇之气,璀璨之后,只能是自刎乌江。

    四名明军虽然被包围,但狭窄的山道,让他们面对的敌人,也只有四、五个人。周岱奋起余威,将短斧劈、削、掏、砍,凶悍异常,跟他对敌的蒙古人,没有能挡住三个回合以上的。

    看见这个勇猛的少年,赛罕终于点了点头,他明白自己的独生子,是死在谁手里了。就是这个少年!他那雄鹰般的独子,才会饮恨于长城边上。

    没有万户大人的军令,蒙古人只能死战不退,cháo水般的攻势,轮换向前,只要没被当场杀死,总有新生的力量顶替上去。

    一个夜不收惨叫一声,他的长刀刚刚插进对手的胸膛,但背上却被一个蒙古战士狠狠一刀捅进,血淋淋的刀尖,从他的胸口穿了出来。

    “啊!”另一个夜不收狂吼一声,不顾劈向自己的砍刀,一刀捅进那个杀了自己伙伴的蒙古人体内。当他的刀尖从对手的背后穿出时,颈上也重重地挨了一刀,发出一记低哑的血喷之声。

    只有周岱和杨鹰两人了!

    他们都绝望了,绝谷、峭壁、大雪、狂风、强敌!没有任何一样,是有利他们的。

    胜利?他们已经不奢求了。

    活命?算了吧!

    既然要死,那就要战到最后一刻,让这些蒙古鞑子看看,什么是大汉男儿。

    赛罕微微一笑,久经战场的他,能读懂对手的决死之心,但是战争,永远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汉人有男儿,难道蒙古人就没有么?

    周岱指着身后峭壁上的一个突起处,对杨鹰吼道:“跳上去!”

    说完便扑进蒙古人的包围中,一斧划过正对自己的士卒胸口,然后左手一记肘击,狠狠地打在另一名士卒的脸上,开了一个染坊。躲过一把长刀,他的左腿猛地一踢,正中一名蒙古人的下裆,踢得对手青着脸蹲了下去。

    “拦住他!”赛罕猛地高吼,用的是蒙古语,因为他也看见了那个突起处的情形。

    但是已经晚了,杨鹰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不顾自己腿上的伤势,借着周岱拼死挣得的时间差,将长刀插入峭壁的裂缝中,借力一弹,跃上了突起处。

    一块由岩石形成的巨大冰檐!

    在冰檐的上面,是一道陡峭的雪坡,坡上有着无数虚浮的积雪!

    杨鹰站在冰檐之上,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在他的脚下,周岱已经停住了手,将斧头扔到地上,倒坐在雪地中。

    shè死那个站在高处的明军?不,已经来不及了,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明军,都能够看出,这块冰檐只是保持着脆弱的平衡,只要稍微有一点外力,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在这个狭窄的山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赛罕正yù掉头狂奔,没想数百名蒙古士卒,也在狭窄的山道中乱作一团,顺便将老万户将军挡在了里面。

    这个地势,是杨鹰和周岱等人早就选好了的,借着狭谷抗敌,如果实在是逃不出去,就用雪崩跟蒙古人同归于尽。

    赛罕这个老将军没有犯任何错误,却败给了老天爷。因此人定胜天这种废话,有时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杨鹰望着南方,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那儿有他的家人、有他的伙伴、有他的族人,还有一个名叫大明的帝国。

    猛地一跺脚,一阵清脆的响声,冰檐断裂开来,他的身躯朝后倒去。

    无数的积雪,从峭壁顶上,顺着斜坡汹涌而下,眨眼之间,便淹没了整条狭窄的山谷,一直涌到御河那冰封的河面之上,奔了数里地,才平息下来。

    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没有蒙古人,没有汉人,也没有奔马、战士和血肉。

    在雪崩的同一时刻,大同城内,马昂和王勋,正在筹划着如何宣扬自家妹纸和皇帝的婚事。而在近三百里外的九龙沟,小王子巴图蒙克也在筹划着如何攻打应州。

    小王子,是明朝百姓对他的称呼,而他真正的封号,应该是达延汗,即大元大可汗的音译。现年四十五岁的他,是成吉思汗第十五世孙,十六岁继位后,娶了大自己一倍有余的满都海夫人,先后征服了卫拉特、亦思马因、火筛、亦卜剌等部,统一了漠南蒙古。

    他有十一个儿子,每个都执掌一部份蒙古人,替他支撑着蒙古帝国的最后荣光。

    但这些儿子,也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长子多病,长孙幼小;次子已死;三子、四子,都是野心勃勃之辈。手下的万户们,更是各有各的打算。

    中兴的蒙古帝国?不,只要长城南边,还有那个大明帝国,中兴,不过是口头上的宣泄罢了。

    因此每一年,巴图蒙克都会南下,从北直隶一直到甘肃,都有他的身影。

    大明的守将、总兵、总督,他都杀了不少。所有的大明边塞名将,只要跟他对阵过的,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连许进这种不可一世的老将,听到小王子的名头,都会紧紧守住城池,绝对不肯出城浪战。

    在战火中渡过一生的巴图蒙克,顶着小王子这个浪漫的称号,手指着行军地图,将目光从应州,移到了杀胡口。

    一个参将、两个守备、一个指挥使、三个千户,这就是巴图蒙克的底牌,只要出得起足够多的银子,明军之中,有的是汉jiān。

    进了杀胡口,不能碰威远和平虏两城,因为那儿有明军的重兵集结。得从威远和云川两卫的防区中间穿过去,那儿虽然是山地,但是蒙古人都是骑兵,就敌于粮,根本就不会带粮草。

    没有粮,抢汉人的;没有银子,抢汉人的;没有女人,还是抢汉人的!

    汉人,就是自备粮草的两足羊!蒙古的汉子,长生天的勇士,有这些两足羊就行了,还用得着管粮道么?

    过了怀仁县,可以先攻西安堡,引诱大同的明军主力南下,如果能击溃皇帝的亲军,那么大同就是第二个土木堡,而他巴图蒙克,就将成为也先一样的英雄。

    不,怎么可能是也先?那个被杀的倒霉蛋,我达延汗,应该是铁木真、拖雷、忽必烈这些祖先一样的英雄豪杰。

    如果明军主力不出来,那就南下打应州,断了那个皇帝的后路,到时再令赛罕佯攻虎峪口,明朝皇帝就只能是乖乖的当引路人,把他们这群蒙古勇士,引进中原的花花世界。

    “不如直接攻打大同吧?”三子巴儿速孛罗开始进言了,他是济农,手下有三个万户。

    此次南下,巴图蒙克自己带了三万人,长子的手下赛罕带一万人当疑兵,三子巴儿速孛罗和四子阿尔苏博罗特各带了一万人,总计六万人。

    “我们全是骑军,去攻城?”阿尔苏博罗特啐了一口,他和老三虽然是一母同胞,但从小就不对盘,长大之后,老三占了济农的位置,更是让他眼红不已。

    “据内应所述,大同府城,只有不到两万人,占之,易如反掌!”巴儿速孛罗瞪着弟弟,怒喝道:“你有何疑问?”

    巴图蒙克看了三儿子一眼,盘算着对方的意思。蒙古的政治体制,跟大明完全不同。大汗虽然是最高统治者,但是王子们都有自己的影响力,甚至在各自的部落中,大汗的号召力,还没有王子们强。

    牧民们也只认王子,不认大汗,因此草原之上,父子相残的惨剧,远远多于中原王朝。

    就算巴儿速孛罗有异心,在没有掌控大局之前,巴图蒙克也不能处罚儿子,这一点,他清楚,巴儿速孛罗同样清楚。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明蒙大战还没开始前,就已经拉开了它的序幕。

    **************

    又是两更,兄弟们,用你们手里的票票,狠狠地砸过来吧:)

第十一章 君臣皆仇敌

    朱寿与马青莲的婚礼并没有如期举行,因为小王子只用了半rì的功夫,就攻破了杀胡口。

    里应外合之下,明军伤亡惨重,一个参将和两个游击阵亡。蒙古军队席卷东进,短短两rì内,便长驱南下,兵锋划过偏岭口,直指怀仁县。

    怀仁县位于应州和大同的中间,地形险要,扼晋北咽喉。

    从重八哥的洪武六年,到洪武十五年,为防备北元,大将军徐达经营晋冀之地,长达九年。东起辽东,西到黄河河套,徐达都建立了非常完备的防守体系。

    因此在明朝前期,蒙古人很少从晋冀一带入关,就算是土木堡之变后,明军实力大减,小王子常年的主攻方向,仍然在陕北一带。

    小王子的用兵之道,飘忽不定,很有宗师风范,这个从无数血战中成长起来的蒙古大汗,从来就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机会。

    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大同的西南部,出其不意地打在明军的软肋之上。

    “应州?”朱寿看着晋北的地方大佬们,眼神里闪过一丝疑问。

    不由得他不起疑心,这帮心狠手辣的文官,前几rì没少被他收拾,从张太后那儿学来的几招散手,虽然对付不了刘老大、杨师傅和李毒蛇这种天才儿童,但对付藩王、三司使、总兵和巡抚什么的,还是很有威力。

    别看这些家伙现在跟个孙子似的,鹌鹑一样地站在自己面前,但只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机会,他们就能毫不犹豫地当个汉jiān给你看看。

    大明文官集团的节cāo,只能拿来哄骗平民老百姓。用张永张提督的话来讲就是:一群既当娼jì又想立牌坊的伪君子、假道学。

    陈敬陈提督说得更直接:如果说太监们是皇帝的狗,那么文官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给的肉多了,他们会吃穷你;你给的肉少了,他们就会吃掉你。

    后世的钱谦益泪奔而出:俺还有七十三年才出生呢,怎么老拿我说事?

    大同巡抚熊伟畏首畏尾地站了出来,这个万全卫出身的汉子,其实非常高大,不过在皇帝和一群大佬们面前,他的官职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自然抬不起头。

    “微臣前几rì接到属下密报,小王子原本驻在九龙沟,在杀胡口有内应,一一皆得以证实,”熊伟从衣袖里抽出一块白帛,上面全是斑斑血迹,说道,“此乃前方探子的回报血书,按内中所言,小王子的下一步,绝不是大同,而是应州。”

    去年才提升为大同巡抚的熊大人,资历并不深,不过权力倒不小。他能节制阳和、左卫等四道,大同府的所有县、州、堡、市,皆由他管辖,算得上是天生的地头蛇。平rì里在大同府城内,除了代王爷,熊大人不管见了谁,都是鼻孔朝天。

    但眼下皇帝进了城,山西的三司老爷们,都只得跟着来伴驾。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这三个衙门里,随便出来一个大佬,熊大人都得扮孙子。

    因此在一群文官和太监大佬们面前,熊大人只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陈敬快步上前,接过血书,看了几眼,对最后那句话忽然来了兴趣,因为上面写着“秃马惕部yù叛汗自立”。他走到朱寿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开口问道:“探子是谁?可信否?”

    “探子是虎峪口的一个夜不收,十五岁,世代军户,家中有一个残废的老父,也曾是边军,”熊伟赶紧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说道,“微臣六rì前就接到这封血书,用了诸般酷刑,那个少年夜不收在临死前,前后口供,仍然完全一致,还说出了一个人名,微臣这才敢将此军情呈上。”

    陈敬问道:“谁?”

    “原大明武学院学子、试百户周岱,此人曾跟随许左丞和翟巡抚南下川东平叛,”熊伟伏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答道,“此人来微臣处投效时,曾手持翟巡抚的荐信,微臣与翟巡抚有旧,便收留了他,原本委其为亲卫,不料他执意前往边关,微臣便给了他一个试百户,故而信其所言。”

    朱寿听到这句话,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来,牵牛寨一役后,他去武学院巡视,曾听钱铸等人说起过这个少年的事迹。

    “朕也见过此子,”朱寿开口问道,“他现在何处?”

    熊伟摇了摇头:“微臣不知,至今未归营,那少年夜不收死后第三rì,从镇羌堡传来军情,说是御河沿岸发生了大雪崩,有近千名蒙古人死于非命,据微臣推断,那周岱等人,恐怕凶多吉少。”

    “忠臣啊,”朱寿叹了口气,说道,“宣,封周岱为阳和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从其兄弟中择一人,继世袭百户职。”

    百户是正六品,指挥佥事是正四品,朱寿这道追封,算是将周岱从低级军官,一下子提拔到了中级官僚,也算是极尽死后哀荣了。

    至于杨鹰、鲁少川、叶十二、唐四七等人,对不起,皇帝陛下和巡抚大人都不认识他们,自然也就没有赏赐,这就是亘古不变的政治现实。

    处理完周岱的身后事,朱寿看着诸位大佬,缓缓问道:“都议议吧,有何应敌之策?”

    大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默不作声。谁都知道,哪个敢说话,肯定是被派去死守应州城,跟小王子的五万大军对掐。

    连许进许老头都有些心虚的小王子,是这么好对付的么?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打死也不开腔,就对了。

    在场的人,不管是文官,还是太监,都有身份,有地位,犯不着去送死。

    朱寿只好将目光投向张永,这条忠狗,是雷打不动的监军人选,送死他去,至于黑锅,宅男愿意帮他背。

    张永苦着一张脸,见皇帝望了过来,只好出了行列,跪在地上,高声道:“老奴愿往应州监军。”

    监军是明朝中后期的特有制度,不管多么庞大的军队,一定要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当监军,才能成行,帝王们也才放心。

    没办法,文官们的节cāo,真的丢得满地都是,别说皇帝信不过,就连他们自己,恐怕也不怎么信得过自己。

    第一个送死的道友出来了,第二个,自然也及时站了出来。

    “微臣有一方略,可供万岁参阅。”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天天乐于当宠臣的王圣人,终于在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

    “哦,王卿家说来听听。”朱寿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才是朕的好宠臣嘛。

    王圣人刚刚证道成圣,却还没有领悟“知行合一”的独门法器,因此还算不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过对付小王子,他还是很有几招散手的。

    “小王子用兵如神,”王圣人首先给对方戴了一顶高帽,然后又给皇帝戴了一顶,“但在圣上眼里,不过一跳梁小丑罢了。”

    众文官跌破一地眼珠子:老王,你当年在午门恶斗刘瑾的风骨,到哪儿去了?你可是我们文官集团的良心和希望所在啊。

    太监们抚掌赞叹:果然是同道中人,老王,以后就一起混吧。

    看着朱寿的眼神越来越严肃,王圣人微微笑道:“他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张永是第一个去送死的,见战友这么说,连忙捧哏:“怎么说?”

    “劳师远袭,此乃用兵大忌;屯兵坚城之下,此乃大忌之二;以骑兵入群山之中,此乃大忌之三;内部不稳,此乃大忌之四!”王守仁果断地说道:“圣上,有此四大忌,小王子此次南下,必然失败,就算被他侥幸逃得xìng命,也必将元气大伤,诸子争位。”

    一通胡吹大气的虚话,引得文官们连连点头,颇为振奋人心。

    不过监军监成大明第二权阉的张永,也是打老了仗的,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么?一听便知道王守仁在吹牛皮,赶紧问道:“如何应敌?”

    王圣人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奏折,上面墨迹早干,似乎早就已经写好,递给朱寿,大声道:“微臣建议:十五rì之内,昌平副总兵李显、宣府下西路柴沟堡参将刘轩,须率军进驻聚落所;三边总制杨一清、延绥副总兵朱诚驻守平虏;山西镇太原左参将周得贵驻宁武;保定知府杨慎、真定巡抚韩邦奇驻灵丘!若有延误者,以军法斩首示众,并传首九边!”

    熟悉大同府和山西地理的张永,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军事地图,细思片刻,惊叹道:“关门打狗?”

    好一个王守仁,好狠的心肠,好毒的计谋,好一个蠢不可及的绝户计!

    文官们还满头雾水,同样熟悉军情的陈敬也立即反应过来,不顾君前礼仪,跪倒在朱寿面前,大声道:“王守仁其心可诛!请杀此贼,以正天下!”

    见一个小弟叫好,另一个小弟喊杀,朱寿不由奇道:“王赞善,你此话一出,怎地成了过街的仓鼠?”

    王守仁是詹事府右chūn坊右赞善,朱寿称他的官职,便是将双方距离又拉开了一些,对于伴君如伴虎的臣子们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王圣人却毫不在意,笑道:“微臣的计策,足以将小王子五万大军所属大部,皆留在我天朝境内,不过有个小小的意外,就是圣上恐怕会受点小小的惊吓。”

    陈敬怒瞪着这个中年人,很想上去小小的抽他一耳光,然后再小小的砍他几十刀,方能解心头之恨,大声道:“圣上,不能听此贼狡言,他居心叵测,置圣上于险地,还望圣上诛杀此贼之后,当即从长城道回京!”

    王守仁忽然板着脸,沉声喝道:“陈提督,你口口声声,指责微臣用心不良,你的居心,又良在何处?”

    陈敬啐道:“内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见两人争执不下,朱寿一拍龙案,高声喝道:“够了,都给朕住嘴!”

    见皇帝发怒了,王守仁和陈敬都跪在龙案前,不敢抬头,只听得朱寿问道:“张永,你来讲。”

    刚被逼上前线的张提督,只好再次充当灭火器,露出苦瓜脸,回道:“王守仁此策,打的主意,便是将小祖宗你放在中间,四面开花,将蒙古人包围,所用诸将,皆是我大明的边关良将,也是与小王子混战多年的宿将;而韩、杨两人,同样是忠心无二之辈,此策虽然危险,成功的机会倒也不小,若是杨一清能及时赶到,小王子必不能轻易脱困;而陈敬所言,则是沿晋冀北道回京,万一途中被小王子伏击,就大势去也。”

    张提督这话,却是偏向王守仁多些,引来陈敬和苏进两人的怒目相视。

    朱寿听完之后,没有立即下旨,既不处罚王守仁和陈敬,也不选择对敌方略,而是靠在龙椅之上,似乎若有所思。

    皇帝会如何抉择呢?

    *************

    朱寿的军事首演,即将jīng彩亮相,跪求各种票票、收藏。

第十二章 鏖战偏岭口

    正德四年的二月二十三rì,辰时一刻,太阳刚刚升上树梢,黄垣就带着五百余勇士,摸到了蒙古人的哨所前方。

    他和兄弟们已经离开大同府城整整五天了,皇帝下旨,令他们夺取偏岭口。

    偏岭口在锦屏山西南面,东接应州、怀仁,西连威远、平虏,是大同府南境的交通要道,扼群山之要冲。

    小王子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他还没开始进攻的时候,就准备了好几条后路,偏岭口就是其中之一。

    王守仁被朱寿派到了应州,和张永一起,作那颗死死钉住小王子尾巴的钉子。而朱寿自己,则将大同府所有的豪族家丁组织起来,和一万余名侍卫亲军混编,明军的总人数,一下子被扩充到了整整五万人!

    明朝中后期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召募兵强于卫所兵,而家丁,则强于召募兵,站在家丁们最顶层的,就是各大豪门的家丁亲兵。大汉jiān吴三桂少年时也曾勇猛过人,单身冲进建虏阵中救父,所带领的,就是家丁。

    皇帝的这一招,让所有豪门大户都措手不及,本来跟小王子一样,随时都有好几条后路的他们,一下子被皇帝绑上了战车,成了没有牙的老虎。

    威远镇边靠山王的大旗,整rì飘扬在大同府的城头,朱寿的圣旨,以“威远镇边靠山王”的名义,一道道,不停地从大同发往边关各地。

    明朝皇帝没有走!

    消息从内线那儿,很快就传到了小王子巴图蒙克的耳朵里。

    “那就攻占应州吧。”小王子叹了一口气,令万户们开始渡过桑干河,兵锋南指应州。

    此时王守仁和张永已经微服轻骑,进了应州。从蒙古军队的驻地边缘穿越而过、历经惊险的王守仁,到了应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从周边卫、所、营调集来的军队,全都拉出城外,守在五里寨。

    从东向西倒流的浑源川,流经应州城东的时候,拐了一个直角,向北流入桑干河。五里寨就在两河相交而组成的半岛上,地势险要,是攻打应州的必经之路。

    “小旗死了,总旗上;总旗死了,百户上;百户死了,千户上;千户死了,本钦差就亲自上阵杀敌!”王守仁站在五里寨的寨墙之上,看着数千名灰头土脸的卫所兵,身后是一溜赤着胳膊、头包红巾的刽子手,他指着身旁由朱寿亲赐的龙旗,高声说道,“不管战局如何,本钦差就守在这面龙旗之下,绝不后退一步!至于你们,一人逃,斩整个总旗!一个总旗逃,斩整个千户!就算你等侥幸逃得xìng命,你们的九族,也将在事后,被朝庭斩个jīng光!战死者,家中免役五年;伤残者,赏银二十两!”

    在王圣人吼出“战至最后一人”之际,黄垣也遇到了蒙古军队的游哨。

    这天是大雾天气,从北方吹来的寒风,让整个山岭都弥漫着白sè的雾霭。五丈之外,就再也分不清人影和树影。

    五百余名明军,都是从侍卫亲军里挑出的勇武之士,看着漫天的大雾,心里也不禁沉甸甸的。

    “一个接一个,两人一排,不许让任何人掉队。”黄垣吩咐带队的百户官们。

    他的手下有四个百户,都是临时指定的,各领一百二十人。余下的人,便由他直接统领。

    雾气越来越重,北风偶尔会吹散一些,却带来了更多的白雾。就是紧邻的几个人,有时也会看不清对方的五官。

    这种天气是双刃剑,既有利于偷袭,也不利于统一指挥。

    黄垣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响动,不是兽类,有些像脚步声,是蒙古人的游哨!他举起左手,示意身后的人停止,一个传一个,全队的明军都停了下来。

    又听了一会儿,黄垣取出背上的长弓,快速地上好弦,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弦上,扣在手指间。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至少有十余人,离站在明军最前面的黄垣越来越近。

    长弓弯成一个漂亮的曲线,蓄满了力量,黄垣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三岁习武,十六岁就考上举人,这是他的第一阵,绝不能让皇帝对自己失望!

    片刻之后,一条人影,若隐若现地浮出了雾海。黄垣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脸上还有一道刀疤的蒙古士兵,而那个蒙古人,自然也看见了对面的明军。

    “嗡”地一声轻响,黄垣手指一松,长箭划破雾气,近距离地shè入那个蒙古战士正yù高呼的大嘴。强大的力量、超近的距离,让箭矢的尖端带起一团血雨,从这个倒霉蛋的脑后穿了出来。

    在这个蒙古人倒下的时候,更多的蒙古人,从雾气中钻了出来。

    黄垣丢下长弓,也不说话,抽出腰间长刀,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直直地劈向最靠近自己的那个蒙古人。

    快、准、狠,一场力量悬殊的遭遇战,在几息之间就结束了。

    明军一死一伤,而蒙古人的游哨小旗,则全军覆没。

    能够被委以游哨重任的,都是军中的健儿,这十一名蒙古人的个人武勇并不低,可惜明军有整整五百余人,此处又地势开阔,战斗结果,自然毫无悬念。

    蒙古人唯一的收获,是他们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声:“南蛮子!”

    黄垣听不懂蒙古话,其实就算他听得懂,也会对此嗤之以鼻。汉人称蒙古人为鞑子,蒙古人称汉人为南蛮,人人都懂得以炎黄后裔自居,绝计不会在口头上输给任何人。

    大义和名份这些东西,是最不值钱的,却又是人人都想得之而后快的。

    黄垣学富五车、武勇过人,以至于他后来听得懂蒙古话时,就告诉手下的将军们:“我们是天朝上邦,因而要与蒙古鞑子讲道理;倘若遇到不讲道理的蒙古鞑子,那就先将他们关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令其思过,过个三、五十年,再与他们讲道理;华夏是礼仪之邦,总而言之,要以德服人。”

    一个人若是不吃饭只喝水,能撑个三、五rì。若是不喝水,恐怕连三天都撑不下去。三、五十年?黄大人的这个笑话,流传甚广,也许还真有其事。

    擦了擦脸上的血水,还不懂得讲笑话的黄垣,眼下也不是大人,只是一个带队偷袭的兵头,自然得继续自己的任务,只见他果断地一挥手:“各自为战!”

    明军此时离偏岭口的土墙,只有不到三十丈。在大雾的掩护下,众人纷纷狂奔向前,头顶盾牌,冒着蒙古人胡乱发shè的箭雨,冲到寨墙之下。

    偏岭口驻扎着两百余名蒙古士兵,小王子派驻各条退路的军队,都不是自己的嫡系,这一支也不例外,全是河套人,其中还有很多穿着蒙古军服的汉人。

    寨墙不高,只有约莫五尺左右,还有多处破烂缺损的地方。偏岭口虽然地势险要,地处要冲,不过明军的卫所制度早就烂到根子里了,偏岭口又正好处于大同诸卫之间,一个三不管地带,爹不疼娘不爱,至于寨墙,谁愿意修谁就去修呗。

    反正小王子一打来,有守土之责的百户大人,早就带着小妾和亲信家丁,从小路逃走了,连自己的黄脸婆都没有带,留给蒙古人,充作了营jì。

    黄垣刚刚跑到一个寨墙的缺口前,就看见几支长箭划破雾气,向自己飞来。这个缺口前的雾气没有那么浓厚,十余步之内,都能看得清事物。

    看到这个少年汉人直冲过来,蒙古人自然不会客气,先shè死再说。

    黄垣一举手中盾牌,几声闷响,箭支都被挡了下来。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居然被流箭shè中了。

    文武兼备的黄举人,自然没有替同伴挡箭的历史使命感,更没有爆棚的圣母观,就地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迎面而来的第二波箭雨,滚进了缺口内。

    跟那些蒙古人所熟知的汉人英雄们不同,黄举人突破进缺口的惊艳登场,居然是砍断了三个蒙古人的脚掌。

    手法之快、刀法之jīng、眼光之独到、人品之无耻,在这一刻,都被黄举人体现得淋漓尽致。

    浑身刺青、脸如红枣的黄举人,根本就没有起身的意思,砍脚背和砍腿的动作依然在继续,只见他刀盾合一,打得缺口附近的十余名蒙古人无法抵挡。

    “站起来?”战后,黄举人在与同伴们闲聊之时,面对某些伪君子的责问,啐了一口,说道,“给蒙古人当箭靶子么?真当他们都是站着不动的木桩?跟蒙古人比箭术,真是吃多了撑得慌。”

    能被黄垣这种人选进五百勇士队的,人品恐怕都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除了一些中了流箭和技不如人的倒霉蛋,明军如同流水般,沿着寨墙的诸多缺口,在大雾的掩护下,直灌进偏岭口。

    喊杀声、刀剑相交声、临死前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七百余人的明蒙两国战士,在小小的寨子里生死相搏、血肉横飞。

    战争从来都不是史诗,也没有一点点的浪漫,项羽这种千古英雄,也曾坑了几十万秦军。

    蒙古人的骑shè很有威力,但大雾中的混战,他们就不占多少优势了。加之人数较少,因此蒙古人越打越往寨子后方退却。

    “齐shè!”

    一直都冲在最前面的黄垣,忽然听到对面传来汉人的声音,连忙使出懒驴打滚的绝招,躺在地上,用盾护住全身。随着箭矢的破空之声,左右两侧都传来数声惨叫,不知道是哪位道友又仙逝了。

    在亲兵们的随后掩护下,黄垣冲进对方弩手之中,用滴着鲜血的长刀左挥右砍。

    这是一群由河套汉人组成的弓弩队,连双方的惨叫,居然都是同一种语言,这可以算是偏岭口之战的唯一笑点了。

    在明军付出了近三十人的伤亡之后,这支汉人弓弩队被杀了个jīng光,原本还在顽强抵抗的蒙古人,也彻底崩溃了。

    他们开始疯狂的向后跑去,可是寨外的浓雾在掩护他们的同时,也照样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当太阳快要升到半空的时候,雾气渐渐散去,百余名狼狈逃离的蒙古人,呈现在追击的明军士兵们面前。

    一刀挥出,砍下一个蒙古人的头颅,看着对方的鲜血,从颈中汹涌而出,流淌在白sè的雪地之上,黄垣挥了挥残破的长刀,站在了偏岭口的寨墙之上。

    眼间的荒野中,是四处追杀着蒙古人的明军,他的脚下,是刚刚夺取的偏岭口,以及一个死不瞑目的蒙古人头颅。

    不知道王守仁那儿,又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呢?黄垣望着东南方向,心里有些担忧。

    因为王守仁能否守住应州,直接关系到皇帝的安危,黄举人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和事,但他不能不在乎皇帝。

    那是他唯一的青云之道。

    ************

    每rì例行跪票:)

第十三章 五里寨外

    王守仁的运气并不好,至少,在他还没能拥有“知行合一”这个大杀器前,就遇到了小王子这个从鲜血中成长起来的蒙古英雄。

    一群剽悍的蒙古骑士狂催战马,以极高的速度,刮过一队明军的身边。箭如雨下,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的战士们,在马上作战,就跟长了四条腿似的,一箭便可以收割一个明军。

    这是两百余名从浑源州征调来的军卒,小王子的围城打援战术,使用得相当纯熟,除了从西面来的大股明军外,从北、南、东三面来的明军,都被他一一剿灭。

    “为什么不打西面的敌人?”万户们都想多杀些明军,这样在抢的时候,才能少些顾虑。

    小王子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他从不解释自己的战略意图,因为在蒙古,还没有哪个勇士,配得上跟他讨论军略。

    王守仁坐在南城墙上,头顶是那面金黄sè的大明龙旗,迎风招展。由李善长相国亲自制订的皇帝仪仗,有旗帜无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十二面龙旗,由十二名甲士执掌。

    仪仗中的幢节、响节、金节、烛笼、青龙白虎幢、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戟、骨朵等等,倒是经常被皇帝拿来送给功臣勋贵、文官大佬,以示其亲贵。

    但是帝王龙旗,从来没有皇帝会赐给臣子,因为它代表着“天子亲临”。与明军作战时所用的龙旗不同,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就叫身份,这就是叫地位。扛着帝王龙旗的臣子,不管遇到多大的官,你要抢先给别人打招呼,都会显得很没有素质。

    不过这也是一道催命符,五里寨上上下下,七千多名明军、两万多名民夫,包括钦差王守仁、监军张永在内,谁也不能退后一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战死;要么击退蒙古人。

    小王子的战法如同水势,从来就没有固定套路,地道、火攻、蚁附,只要曾在历史中出现过的攻城方法,都被小王子使了个遍。

    五里寨不同于偏岭口,它是安东中屯卫的指挥使驻地。世袭指挥使朱政朱大人,可跟偏岭口那位不知名的百户大人不一样,地皮要刮、小妾要抢,自家的防卫,也搞得相当好,可以说颇有将才。

    王守仁从大同南下应州时,就跟朱大人详谈过一次,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不过据指挥使府负责陪客的小妾们回忆说:咱们家老爷一见面就跪下了,直到奴家们进去,才站起来,这位王钦差啊,是真的不好sè,将奴家们都赶了出来,只听到他说什么“你的仇,本官替你扛下了”,于是才过了三天,老爷就把奴家们全卖回勾栏,真是个没良心的坏蛋。

    但是在张永给朱寿的秘密揩子里,是这么写的:王守仁这厮,一路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骗得那朱政毁家建军,把吃了空缺的卫所军卒,全都重新招齐,暗地里却把朱指挥使派到北城墙上,开战当天,就被蒙古人杀掉了。

    王守仁后来为自己申冤:我不是替那朱政报了仇么?就是对着苍天,老夫也问心无愧!

    在朱政战死的时候,紫禁城里的刘瑾刘老大忽然背上一冷,心里一惊:这又是谁在咒我?

    朱指挥使的身体还站立着,头颅却被一个蒙古壮汉砍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在血泊中。

    在他的尸体四周,是一百余名明军死尸,蒙古人的第一次蚁附,就攻上了城头。

    四王子阿尔苏博罗特年轻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对父亲说道:“父汗,五里寨一破,应州城,今晚就可拿下!”

    小王子巴图蒙克摇了摇头,看着儿子们,叹了口气:“攻上去的勇士们,看来是无法生还了,长生天这是在考验我们的勇气,筹备下一波攻势吧。”

    阿尔苏博罗特正yù反驳,忽然听见五里寨的城头传来一个巨大的声音,一团团火焰在城墙上乱窜。

    那个砍死朱指挥使的蒙古壮汉,浑身是火,拼命从烈火中跑出来,用劲全力,往城墙下一跳,死得不能再死。

    “只是可惜了朱将军!”在小王子叹气的同时,五里寨的南墙之上,一个中年男子也叹了口气,脸sè沉重,“只怪末将来迟一步。”

    这个中年男子,是杨一清的得力部将,延绥副总兵朱诚。今rì一早,刚从朔州赶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两千余名援军,和数百桶猛火油。方才在北城墙上,便是这延绥特产的猛火油立威,烧死了两百余名蒙古勇士。

    杨一清本来就守在黄河岸边,准备堵朱寿的去路,接到圣旨,便火速过河而来。在太原府的老营堡所,杨一清没有按照朱寿的圣旨行事,而是分兵两路,一路由自己带领,北上威远卫,断小王子的后路;一路由朱诚带领,南下朔州,准备拦住小王子的去路。

    王守仁正sè道:“将军难免阵上亡,朱将军求仁得仁,大明百姓,是不会忘记他的。”

    张永在旁听了,暗暗啐了一口:狗X的死文人们,害人还害得这么正大光明。

    跟朱指挥使一字之差的副总兵大人,也看着张永:我不是文人!

    五里寨是两水夹一山,地势险要,向北的城门,被修成了一个回环体系。护城河、瓮城,无一不全,朱政的历年修缮,使这座城池拥有不下于应州的防御功能。

    北城高四丈,宽两丈,长约七十丈,虽然是由黄泥筑就,但外面也裹了一层青石砖,依然坚不可摧。

    蒙古人的几波攻势,虽然令明军损失了一千余人,但朱诚又带来了两千多人,因此明军的总人数,不减反增,达到了八千余人。

    王守仁的脸sè,不喜不悲,有条不紊地调派着各级将官,让士卒们各司其职。负责辎重的官员,也被王钦差指挥得团团转,无数的武器、守城器械,都重新由民夫们运到北城墙上。

    张永冷眼旁观,也不禁对这个中年文官佩服有加,就连数十支箭矢,也能被王钦差安置在最合适的位置,真不知道这个家伙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冬天的雪地,被蒙古人的战马踩得一塌糊涂,浑源川和桑干河的夹角处,无数的蒙古战士,在两河之间,纵横交错。

    “可惜了数万名百战勇士!”巴儿速孛罗望着远处的城池,拍了拍手上的雪,对身边的蒙力克轻声笑道,“叔祖父,依你所见,下一步该当如何?”

    蒙力克指了指数丈外的侍卫们,低声道:“大汗,万万不可再提前尘旧事,从今以后,我就是蒙力克,过去种种,都让它化为尘土吧。”

    巴儿速孛罗笑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不用担忧,好吧,既然你不乐意,那依我母亲来讲,我们也算是兄弟,蒙力克大哥,只要杀掉父汗,我们都能创建远超父辈的功业。”

    巴儿速孛罗的母亲是满都海哈屯,而蒙力克,却是满都鲁的遗腹子。从父系来讲,他们是祖孙,但从母系来讲,却是兄弟,这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了。

    蒙力克的母亲是一个女奴,他出生之时,满都鲁已经死了大半年。满都海哈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扶植了小王子为汗,而蒙力克却被遗忘在了一旁。

    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恢复自己父汗的荣光,因此与巴儿速孛罗勾结,将小王子的军情,出卖给周岱等人。

    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王子,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魁梧大汉,鬼鬼祟祟地拉扯在一起,就是那些负责jǐng戒的蒙古jīng英侍卫们,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莫非长生天要指派一个基佬大汗给我们?

    巴儿速孛罗是个很健壮的青年,他的身材也非常高大,一双眼睛,比草原上的野狼还要凶狠。

    他和蒙力克各取所需,一个想建立远超父汗的伟业,一个想恢复自己父汗旧rì的光辉。两个各怀鬼胎的儿子,在五里寨城外的河边,开始筹划起如何实施对小王子的致命一击。

    小王子的汗旗,行进在桑干河的河畔。

    在汗旗之下,是两千名剽悍的蒙古骑士,这是大汗的亲卫军。这些人不仅勇武过人,而且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之辈,军纪严明,悍不畏死。

    望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庞,小王子那冷如铁石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一丝自得:这就是我的北国勇士们,南朝那些长于妇人之手的帝王,可曾有这些勇士的一半力量?他们有何德何能,占据中原花花江山?五里寨,你终将被我踏在脚下!

    巴儿速孛罗远远看见父亲,便迎了上去,到了跟前,跳下马来,恭敬地跪在地上,说道:“父汗,我帐下的勇士们,还能再冲一轮,还望给他们这个荣幸,向长生天表明他们的心意。”

    蒙古军队的前几轮冲城,秃马惕部损失很大,但巴儿速孛罗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难过与委屈,反而一脸的赤诚。

    这种神态,落在小王子和阿尔苏博罗特眼里,都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和憎恨。

    “三哥辛苦了,”阿尔苏博罗特按照礼节,给哥哥行了个礼,他是一个英俊到有些漂亮的少年,不过个子很矮,一双眼睛又亮又圆,经常骨溜溜地乱转,“父汗,大哥没有随军出征,既然三哥有这等英雄气概,不如成全了他吧?”

    小王子抚着胡须,淡淡一笑:“不急,今rì不再攻打,等明rì造好攻城器械,再行定夺。”

    巴儿速孛罗急着:“父汗,五里寨城高池固,若不rì夜攻打,等明军恢复过来,恐怕更难夺取!”

    似乎被派去当炮灰的,不是自己的部属,巴儿速孛罗演作俱佳,当真令在场的蒙古万户们,都翘起大拇指:三王子,真是好样的!

    不过夸归夸,这种炮灰勾当,却没人愿意做。

    小王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行,明rì一早,便以秃马惕部为前锋!”

    巴儿速孛罗的脸sè顿时灰暗起来,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

    阿尔苏博罗特心里冷笑道:叫你装大尾巴狼,活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非常抱歉,今天只有一更,通常是下午更新,继续无耻地求票。

第十四章 未知之策

    巴儿速孛罗的主动请战,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他和蒙力克仔细商榷之后,得出的一个妙计。

    而他的害怕和担心,不过是故意做给小王子看的一个假像罢了。

    要说清楚巴儿速孛罗的这个大计划,就要对大同府的地理常识,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很多描写明朝的YY书籍,大多数是扯淡加瞎编,就连长城,也描述得语焉不详。

    在明朝,山西分为南北两个部份,南平阳、北太原,这两个大府,就占了山西的一半区域。除了几个小的州府外,大同府孤零零地悬在北边。

    仔细看明朝时期的地图,就会发现,大同府是一座城中之府!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它的四面,都是长城!

    很多人就会觉得奇怪了,咦,不对啊,明长城不是东起XX,西至XX么?同学,你那是历史教材的简易版本,讲深了,某些国家机构,真心怕你不懂。

    事实上,重八哥和朱老四虽然都是英雄盖世,但他们对蒙古人的卷土重来,时时都保持着强烈的jǐng惕心。

    山西和北直隶的内外长城,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如果你看过《天龙八部》,肯定对里面萧峰自杀的雁门关记忆犹新,而这个闻名不如见面的雁门关,就在内长城上。

    而在前文曾经出现过的,更加大名鼎鼎的平刑关,也在内长城上。

    大同府,就夹在内外长城之间,跟它同样命运的,还有北直隶的宣府镇。

    这对难兄难弟,便是被重八哥和朱老四扔出来,当作明、蒙缓冲地带的倒霉蛋。

    内长城分为两段,蓟镇段和山西镇段。

    蓟镇管辖长城东起山海关老龙头,西至晋冀交界的太行山黄榆关。这一路,有三位副总兵和七名分守参将,将蒙古入京的道路,拦得滴水不漏。山海关、喜峰口、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龙泉关,都在这条长城上。

    这条线,也是后世的人们,最喜欢的旅游线,素有“八达岭外卖门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噱头,其实到国防二线走上一趟,就算是明朝,也不见得是什么好汉。

    而山西镇段,管辖长城西起河曲黄河东岸,经偏头关、老营堡、宁武关、雁门关、平刑关,东接太行山岭之蓟镇长城。

    朱寿派山西镇太原左参将周得贵驻宁武,便是牢牢地守住了山西镇段的入口。

    而王守仁所死守的应州,身后左侧,便是雁门关,右侧,就是平刑关!

    至于宣府镇和大同镇的外长城,自重八哥派徐达经营北境开始,就是明军的重点集结区域,防卫力量,相当的雄厚。

    当然,这些防卫措施,自从朱老四驾崩之后,继任的帝王们,便开始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将原本的铜墙铁壁,硬是搞成了筛子般的破网。

    由此可见,再厉害的军事制度,只要实施的人不对,也得抓瞎。因此那些幻想依靠制度打天下的,通常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的代表王安石,曾经悲催地说道:我是好人!

    谁说好人就一定有好报?

    巴儿速孛罗的计划,便是利用了重八哥和朱老四的余威,在担任主攻任务时,与王守仁内外勾结,将自己的父汗,送入大同府这个城中之府的泥淖之中,而自己,则从北边的破网中全身而退。

    至于王守仁的人品,蒙古三王子肯定是信不过的,他连自己的父汗都敢杀,哪里还信得过什么外人。

    两人之间能不能达成战友般的亲密关系,一切都还在未知之数。

    而反观小王子呢?拥有三万英勇的蒙古战士,战略出众、武力过人的巴图蒙克,能否从亲生儿子和王圣人的狼狈为jiān中,寻找到一条血路,杀出重围?

    这一切,在朱寿出现之前,都是未知数。

    当巴儿速孛罗和王守仁开始不太默契地进行血腥配合的时候,蒙力克跑死了第三匹千里马,终于在rì落之前,赶到了大同府城。

    “速速通报陈敬陈太监!”蒙力克一拉长弓,将杨一清的亲笔书信,shè入了城中,瞪着城上的守军,大声吼道,“若有迟疑,等着你们的,便是抄灭九族之罪!”

    蒙古人大军压境,大同府城早就不许进出,所有的城门,都被无数长条青石和铁汁焊死。周边的卫所军队,全都集于城中,皇帝亲军、家丁和卫所兵,将大同城,变成了一座人声鼎沸的军营。

    守门的千户大人不敢怠慢,立即狂奔入城,将信交给了陈提督。如今的大同府,可能有不认识皇帝的官员,毕竟朱寿不是中低层官员能够轻易见到的,但绝对没有不认识陈提督的文臣武将。

    因为就在昨rì和前rì,短短两天间,经陈提督的手,就抄了五个六品以上官员的家,连带着斩了不下二十个文禽武兽(明朝官服的戏称)!

    罪名都是一个:谋逆。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随便安的一个罪名,真正的原因,却是皇帝打仗需要银两,还有比杀贪官更能赚钱的勾当么?

    非常时期,必然要行非常手段,朱寿的政治功力,已经具备了高中生的水准。至少他懂得在敌军压境时,通过征集家丁,先清理完文官们的武装势力,再剿杀派系不明显或小派系的贪官,获得资金,稳定军心和民心。

    至于李、杨、刘三大派的文官们,朱寿是肯定不会去动的,他也不敢去动。要知道,小王子就在不远处的应州!

    树大根深的文官们只得哀叹:死道友,不死贫道!

    杀鸡给猴看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城内的文禽武兽们,非常守规矩,连陈提督派出的内行厂密探,都很难再探听到非法勾当。

    陈敬展开杨一清的书信,抚了抚额头,叹道:“怪不得他敢如此胡作妄为!”

    杨一清违背朱寿的圣旨,私自分兵,去断了小王子的后路,便是跟巴儿速孛罗谈好了合作条件。而朱诚,就是他派去的双方信使。

    先通过周岱,向大同巡抚熊伟透露小王子的实力和战略意图;再跟杨一清、王守仁等明军大佬相勾结,置小王子于死地。

    巴儿速孛罗和蒙力克的这个大计划,还有其它的内容吗?

    一切,都还隐藏在水面之下。

    蒙力克的英雄气概,让朱寿很欣赏,远远看着这个跪伏于地的蒙古汉子,令传旨太监问道:“巴儿速孛罗可愿世代效忠于朕?”

    蒙力克压制住心中的不屑,还有一些轻微的惊慌。他在觐见朱寿之前,全身被脱了个jīng光,所有的**角落,都被检查了八次以上,连谷道内,都被五个太监轮流检查过!

    这位熟读汉人史书的蒙古枭雄,从此就对太史公所写的“荆轲刺秦”这个桥段,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情绪。

    除非有数十名权力极大的太监大佬跟蒙力克内外勾结,否则绝对不可能有刺杀这种搞笑的事情出现,难道有人还想在数百名亲卫的环绕中,用手指捅死皇帝?

    不过雄鹰就算是被太监们开了谷道,也照样是鹰,对南朝皇帝这种胆小的防卫心理,蒙力克是非常瞧不起的。

    “圣天子仁德慈厚,”蒙力克恭敬地按照下邦使节的礼仪,行完全套仪式,方才平静地回道,“三王子愿为顺义王,世世代代,永为大明藩属!”

    顺义王,本来是巴儿速孛罗的儿子俺答汗获得的封爵,被朱寿的小翅膀一扇,提前了数十年出现。

    “顺义王如何取信于天朝?”苏进在旁边冷冷地问道。

    领着蒙力克觐见的陈敬眉头一皱,似乎略有不满。他在接见了蒙力克之后,被巴儿速孛罗的计策说服,认为可信度和可行xìng都很高。听见苏进发问,正yù插口,却见到朱寿面无表情,心中不由一惊,顿时将话咽进了肚里。

    “临行前,顺义王一再嘱咐我,此次投诚天朝,不容有失,”蒙力克恭敬地答道,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的表情,“巴图蒙克自带,以及沿途劫掠而来的辎重,都堆积在西安堡,守将是我的妻兄,圣天子只用派五千人,随我去西安堡,便可里应外合,夺了巴图蒙克攻城的最大凭仗,此乃第一重大礼!”

    “哦?”苏进挑了挑眉头,表示自己不信。

    “这五千人,”蒙力克大声说道,“夺堡之后,便可烧毁所有辎重,尔后从东侧四王子阿尔苏博罗特处攻入大汗军营,顺义王则与天朝军队遥相呼应,尽起jīng兵,杀了残暴无道的小王子!这就是顺义王的双重大礼!”

    苏进听完之后,不屑地反驳道:“倘若蒙古人在西安堡设下陷井,便可灭我五千jīng兵!就算烧了那小王子的辎重,在我大明攻打阿尔苏博罗特时,顺义王借机溜之大吉,这五千人,还是一个死字!你这种yīn谋诡计,连我大明的三岁小孩都骗不过,还敢来圣上面前胡言乱语,左右将军,将这夷人,推出去斩了!”

    苏进话音刚落,就听见蒙力克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指着苏掌印,笑道:“你当我是黄公覆么?那庞士元、周公瑾又安在?莫非这位太监,将自个儿比作了蒋子翼?”

    在前文就说过,太监在明朝,可不是骂人的称呼,而是实实在在的尊称,刘老大最喜欢别人叫他“刘太监”。因此蒙力克这话,讽刺的味道很浓厚,却没有一点不恭敬的意思。

    自从朱寿登基之后,苏进哪曾受过这种闲气,在京师,谁当面不得称呼他一声“苏太监”?正yù发威,让这蛮夷知道一下天朝的风采,却听见陈敬在旁咳嗽了一声。

    “圣上,此人所言,倒有九分可信,”陈提督看见朱寿的眼神里似乎略有笑意,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跟朱寿从小一块长大,自然深悉帝王心思,“小王子的战略出众,深悉我天朝虚实,据杨总制的奏折所言,他有意放开西边,便是围三阙一,这些rì子以来,所杀的我朝军民,已不下十万人;大同城有六万守军,邻近的聚落所,昌平副总兵李显、宣府下西路柴沟堡参将刘轩,也带有三万jīng兵,总计九万余人,派出五千人,不伤筋骨,据微臣手下的探子密报,西安堡确为蒙古人的辎重大营。”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朱寿的脸sè,见皇帝的两条眉毛似乎动了动。

    这是?

    皇帝激动了!是的,皇帝的心情激动了!依陈提督对朱寿的了解,只有皇帝心情荡漾之时,才会出现眉毛乱动的情形。

    “再次,西安堡位于浑源川与桑干河的合流处,是蒙古人进退的咽喉要道!”陈提督最后加了一个砝码,沉声道,“只要扼守住此处,蒙古人必败!”

    前有应州五里寨这颗铁钉子,后有泰山压顶的明朝军队,只要西安堡一失,蒙古人就会被割成三个部份,这就是陈提督的着眼点。因为以他对朱寿的了解,只要说出这个计策,出击的明军,就肯定不只五千,而是整整九万,甚至更多!

    他最怕的,就是朱寿不动心,但是很明显,朱寿动心了,他利用这个蒙古使节的小计谋,居然出人意料地成功了。

    于是,当朱寿缓缓说出一道旨意时,蒙力克的脸sè,这才真正地变了。

    在一团乱局之中,谁能笑到最后?

    是朱寿?小王子?还是巴儿速孛罗?

    而与敌私通的王守仁、杨一清等人,会不会遭到朱寿的严惩?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未知。

第十五章 狼王末路

    这个世界,是复杂而无序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王守仁被军鼓所惊醒,他守在朱寿所赐的龙旗之下,已经整整七rì了。虽然已经证道成圣,心无外物,但他的**,毕竟还生存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中,难以避免一些必要的选择。

    这七rì中,他的吃喝睡行,都在龙旗之下,甚至连出恭,也是在城楼旁的一个小角落里,放上一个木制的马桶。

    就算是下着大雨,王钦差也是顶着一个毡棚,不曾离开龙旗半步。

    大同府的冬天,雨雪非常多,尽管在贵州龙场,王圣人已经适应了苦行僧似的生活,但几rì下来,仍然瘦了整整两圈。

    是小王子又开始进攻了?这次是阿尔苏博罗特的人马,还是蒙古大汗的本部人马?

    如果是巴儿速孛罗的人,明军不会如此紧张,这几rì,双方的战况虽然激烈,也死了不少人,却是越来越有默契。

    自古以来,圣人与枭雄之间,总是有着无限的基情。

    睡在四周草铺之上的亲兵们,见钦差大人醒来,连忙纷纷起身,围在王守仁的身边。昨rì晚间,有一队蒙古兵,曾经夜袭南门。明军与之厮杀了一夜,方才击退对方,不过自身损失,也是不少。

    这几rì虽然陆续有援兵赶到,但糜烂不堪的卫所制,严重影响了兵员的质量。稍微看得过去的士卒,都被王钦差扔到了北门,去与蒙古人进行血与火的消耗。

    而他们的带头将领,听话的,便被王守仁当作守城预备役炮灰;不听话的,直接扔到第一线去,丢给蒙古人砍头。

    王圣人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自然也对人命什么的,没有圣母情结。他现在的眼光,虽然还没有超出人世,但隐约之间,已经不再局限于文官集团这个腐朽而庞大的群体中。

    文官们固然没什么义节可言,但皇帝,又是永远正确的吗?

    王守仁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从小所受的教育,还在束缚着他的**言行。让他对家国、皇帝和大义,仍然有着畏惧之心。

    一个伟人的产生,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王圣人如此,朱寿,也是如此。

    他睁开充满着血丝的双眼,平静地看了一眼城中的情形,然后又举目远望,在清晨的雾霭中,北城一片火光。

    “这是最后一击了么?”

    王守仁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坚守了七rì七夜,经历了无数的血战和yīn谋,小王子的底牌,终于亮了出来。

    巴图蒙克为什么会孤注一掷,而不是继续围城打援,消灭明军的有生力量?王守仁并不明白。

    也许是蒙古人的军力已经到了极限,也许是四周的军情发生了根本xìng的变化,不管哪种情况,都不能改变王守仁死守此城的决心。

    “召集行刑队,移动龙旗,”王守仁的声音非常平静,如同是去好友家作客一般,对亲兵们吩咐道,“去北城。”

    决战的时刻到了。

    当王守仁站在北城城楼,和朱诚并肩北望的时候,在城外的原野中,缓缓涌现出无边无际的蒙古战士。

    他们的步伐稳健、马匹有序,整个队列,不急不躁。攻城七rì,蒙古人的损失并不算太高,小王子很jīng确地控制着减员的人数,这是一个兵法军事大家必备的基本功课。

    那种凭一时血气冲到战场上,就以为可以大杀八方的,不是肌肉白痴,就是没长大的少年。在战阵之中,勇气、毅力和凶狠,永远都不是决定xìng的因素,有时,甚至连基本条件都算不上。

    后世有个名叫拿破仑的伟人,曾经用自己的真实经历告诉广大的军事爱好者:一个好的数学家,也许成不了一个好的军事家;但一个伟大的军事家,他的数学功底,绝不会逊于任何一个数学家。

    小王子的数学成绩如何,无从知晓,不过他的战略意图,却是非常高明的。

    王圣人的数学成绩,照样不是吃素的,一眼就洞破了小王子的玄机:“传本钦差号令,三个时辰,只需要守住三个时辰!蒙古人就会全军溃败!”

    对于这个预言,军官们是坚决不信的,小王子的威名,是在边疆的血战中打出来的。而士卒们,则是半信半疑,这些rì子以来,王钦差的英明神武,给他们非常深刻的印象。

    每次遇到抵挡不住蒙古人的时候,只要王钦差一出手,就能打在蒙古人最薄弱的地方,从而挽回败局。士卒们不懂什么大局观,他们只是很简单地认为,既然王大人没有犯过错,那么他的话,就是正确的。

    “收集五里寨及应州城内,所有大户的家丁和银子,”王守仁悄声对朱诚说道,“有违抗的,请出圣旨,杀之!”

    朱诚有些迟疑:“真要这么做?”

    王守仁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接下来的三个时辰,我和你,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名垂青史,一是遗臭万年,你自己选一个吧。”

    朱诚的脸sè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片刻之后,方才一咬牙,狠声道:“行!”

    小王子的本部人马,走在军阵的中间。左侧是巴儿速孛罗,右侧是阿尔苏博罗特,而走在军阵最前方的,是无数的大明平民,以及被俘的援军士卒。

    蒙古人的军阵,战旗飘扬,明晃晃的刀枪,反shè着清晨的阳光。步兵、骑兵,各自在号鼓声的指挥下,踩着坚实的步伐,朝五里寨涌来。

    五里寨的城头,无数的明军,咬紧牙关,看着被屠杀的族人,但谁也不敢移动半步。王钦差的行刑队,就站在他们身后,这些rì子以来,被杀的逃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而皇帝的龙旗,就在他们身侧,逃了,不仅自己要死,连他们的亲眷,也会如同那些逃兵一样,被王钦差记下来,送到后方的州府去,全家问斩。

    既然如此,那就死在这城头吧,王钦差不是说了,三个时辰,便可见分晓么?说不定死的,是别人呢,祖宗保佑!每个人的心脏,都随着蒙古军阵中传来的巨大马蹄声,激烈地跳动着。

    王守仁对身边的亲兵说道:“本钦差虽是一介书生,但也识得几分武艺,手有缚鸡之力,今rì一战,说不得可以亲手砍死一、两个鞑子。”

    亲兵们本来很紧张,听到王大人的玩笑话,也不禁笑了起来。若是真让王大人上阵了,那这满城的士卒,恐怕都快死光了。

    这种轻松很快就传染了整个城头,明军们开始大吼起来:“威!威!威!”

    王守仁见军心可用,脸上露出笑容,心里却暗叹:若是有一万悍卒,而不是这些孱弱的卫所兵,也许自己的守城,就不用熬过七天了吧。

    王圣人并不知道,他的一生,不管是正史,还是朱寿穿越之后的历史,都将跟这群弱到不行的卫所兵连在一起,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奇迹。

    他的事例,着实让百年之后,领着数十万悍卒守辽东的某人汗颜。由王守仁的经历也可以看出,一支军队的强大与否,跟军中士卒的素质,关系真的不大。

    一只狮子率领的绵羊群,一百次里面,有九十九次,都能击溃一头绵羊领导的狮子群,例外的那一次,是遇到了另一只披着羊皮的狮子。

    小王子是狮子吗?

    当然是!

    因此王守仁如果不是站在城墙之上,守着坚固的五里寨,恐怕早就被小王子取了首级。

    “擂鼓!出击!”小王子的军令,一向简单而直接。

    明朝皇帝的十万大军,对外宣称三十万,已经在昨夜攻占了西安堡。如红sè海洋般涌来的明军,根本就没有使用任何yīn谋诡计,而是直接依靠人数和jīng良的攻城器械,淹没了西安堡的三千蒙古守军。

    在那支大军中,有许多小王子熟悉的将领:随同朱寿前来的成国公朱辅、保国公朱晖、英国公张懋等人,还有率援兵而来的昌平副总兵李显、宣府下西路柴沟堡参将刘轩,也有被杨一清派来向皇帝请罪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

    这些人,都曾是小王子的手下败将。尤其是那个仇钺,经常被小王子在宁夏的黄河边,打得找不着北,不过每次都能被他逃出生天。

    这个从佣卒爬到将军宝座的幸运儿,在本书中首次出场了,身为后世的正德三名将之一,他的第一次出场,跟王守仁一样,毫不jīng彩:带着麾下的一千名宁夏兵,把守桑干河和浑源川合流处的南侧山峰。

    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yīn谋都是渣,这一点,只要是读过政治小学的人,都很清楚地明白。

    小王子别无他法,只能孤注一掷,攻下五里寨,才能有游动作战的地理空间,否则他的蒙古大军,将被朱寿的十万大军压在两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活活磨死。

    虽然那个十八岁的南朝皇帝,不一定想得出来这个正确的军事决策,但小王子明白,就算是对面那群宿将之中,最没用的保国公朱晖,也能轻松地在两河之间干掉自己。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像土木堡之役一样,依靠南朝皇帝的错误。就算是土木堡之役,也先的胜利,也是建立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基础之上。

    至于攻不下五里寨的情况,小王子也考虑得非常清楚。蒙古人的优势,不是攻城,而是流动作战,只要他撤退,明军仍然拿他没有办法。

    只不过在追击的过程中,他的数万大军,能够回到蒙古草原的,很难说会有多少。对他一直虎视眈眈的几个亲生儿子,可是把弑父这种光荣的蒙古族风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如果他就这么逃了,那么等着他的,也许就是数月,或者数年之后,莫名其妙的死于某种疾病。小王子并不知道,在正史中,他就是这么一个死法。而且在被朱厚照击溃之后,他的存活时间,甚至连几个月都没有。

    这就是蒙古群狼的生活习xìng,身为狼王,小王子明白,从南朝皇帝率领大军,出现在西安堡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如果攻不下五里寨,那就意味着,长生天已经将他的死亡,提到了议事rì程上来。

    ****************

    今rì两更,继续无节cāo地求各种票票。

第十六章 父子成陌路

    明军的喊杀声,直冲云霄,震动天地。

    巴图蒙克的脸上,毫无表情,他骑在马上,举起左手,缓慢而又坚定地率军攻城。

    没有任何yīn谋诡计,纯粹靠蒙古勇士们的冲击,去击毁苦守了七rì七夜的明军卫所兵,还有那个站在城头、浑身散发出酸臭味的王圣人。

    距离城墙一百步,已经是弓箭可及的范围了,明军的守城器械,已经杀了不少被驱赶而来的被俘军民,还有躲避不及的蒙古士卒。

    在战场之上,绝对不会出现演义小说之中所描写的那样:敌人驱父老乡亲攻城,于是城上的守军们不敢下手,纷纷以泪洗面……

    演义是为了增加人xìng的张力,但在现实之中,泪照流,人照杀。在瞬间就有数十条人命死去的战阵之中,人xìng的力量,显得卑微而弱小。

    王圣人明白这点,小王子也明白这点,因此两人的较量,是从第一个蒙古勇士爬上城头开始的。

    城上城下,都是无数的鲜血,看到第一个蒙古人登城,小王子骑着他的汗血宝马,开始领着亲领万户狂奔,目标直指破烂不堪的城门。

    他抽出腰刀,身后的勇士们,也做出同样的动作,雪亮的刀光,在早晨的阳光中,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数千名蒙古战士的齐声高呼,汇成一股地动山摇的呐喊:“冲!”

    这一声高吼,激烈、浑厚,几乎在倾刻之间,就席卷了整个天地。

    如果说小王子是狼王的话,那么他的这次冲锋,就是狼王的最后一声嚎叫。倘若失败,则身死业消;就算胜,也是惨胜。

    但他的骄傲,让他不得不发出这最后的一击,这一生他所经历的无数战争场面,从眼前一一划过,最后定格在朱寿占领西安堡的那一刻。

    南朝的皇帝,何时有这种勇气了?

    在王守仁的眼里,数千蒙古勇士的集体冲击,带着一股悲壮的味道,还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

    但就是这种感觉,却能让敌人胆寒,如同在乌江边包围了项王的汉军,看着那个孤独的无敌霸王,数千人围攻,却无法打倒他。

    无数的大汗亲卫,愿意跟随着狼王,去冲击一座城池,即使那是一段死亡之旅,但他们毫不畏惧、也不退缩,而是一往无前,直至战死沙场。

    这就是一种英雄的力量,汉人中有英雄,蒙古人同样也有英雄。

    既然如此,那么,就杀死这些异族英雄吧!

    王守仁的心里,非常平静,他看着被惊得呆住的卫所兵,从龙旗甲士的手中,一把夺过朱寿亲赐的龙旗,摇在手中,站在卫所兵们的眼前,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几支冷箭,从城下飞了过来,都被王圣人的亲兵们挡住。

    卫所兵们以往遇到蒙古人,都是能打则打,不能打则溜,从来没有见过生死相搏的场面,狭路相逢,这些弱小的世袭士兵,都被蒙古人的英雄气概,震得肝胆yù裂。

    李宏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他是大同右卫人,世袭指挥同知,累功进都指挥佥事,被委任为参将。前几rì,他被朱寿从马邑老巢调了过来,当作援兵,去拯救困守孤城的王钦差。

    他老李家当年也是随着朱老四反正的靖难功臣,不过很多年没打仗了,李大少连血腥味都见不得,刚到五里寨时,看见满城的死人,当场就吐得个稀里哗啦。

    蒙古人杀过来了,怎么办?娘亲,孩儿要死了,老李家要绝后了,这个世袭的指挥同知,又不知道要便宜哪个远方族亲了。

    正哀怜自己身世之际,他忽然看见那个瘦不拉叽、浑身恶臭的王钦差,满脸凶悍之气,红着眼睛,摇动着皇帝亲赐的龙旗,大声吼了起来。

    “为了娘子!为了银子!杀!”

    王钦差的大白话,一点都没有文学素养,甚至连蒙学儿童都不如,但却深深地打动了卫所兵们的心。

    朱诚收集而来的银子,就在城中的大路上,堆成了一个小山。王钦差早就说过,打退蒙古人,这些银子,全部分给守城的卫所兵。

    倘若被蒙古人攻进来?对不起,银子肯定是被蒙古人抢了,而家中的女人,肯定也是被朝庭抢了!

    发配XX为奴,这是说书先生们,最常使用的一句话,卫所兵们没有读过书,却也听过说书,最浅显的道理,才能最打动他们。

    什么为了大明、为了皇帝、为了XX?王守仁的心里在冷笑,这都是些什么狗屁,卫所兵们知道什么是大明?什么是民族、国家、道义和皇帝?

    敢在战场上吼出大义的主儿,也许真有其人,但绝对不会是王圣人这种智商爆棚的家伙。

    卫所兵被银子和娘子鼓舞起了勇气,是啊,我要是死了,那娘子就得让别人睡了,孩子就得跟着别人姓,而银子,那堆得如小山般的银子,也不再是我的了!

    蒙古人是人,是人,就能被杀死。

    卫所兵们的勇气,一下子被点燃了,他们忘记了数千名汹涌而来的蒙古勇士、忘记了残破的城门、忘记了这座城池已经坚守了七rì七夜!

    他们举起武器,对着蒙古人回吼,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吼出了:“杀!杀!杀!”

    两股由无数兵器所组成的铁流,在小小的五里寨,汇成了一股。红sè的,是明军;黑黄相间的,是蒙古人!

    李宏穿着红sè的战袍、白sè的头盔,手持亮银sè的钢枪,站在北城头,卖相非常出sè,若是到了说书先生的嘴里,便是一个大明版的常山赵子龙。

    可惜,无数的利箭,从蒙古人的冲击军阵中,向李宏及他的家将们袭来。

    “上盾牌!”李大少虽然没有见过猪跑,但也吃过猪肉,自然知道蒙古人箭雨的厉害之处,双眼圆睁,毫无风度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吼叫,“他娘的,盖盾!”

    一片黑云落到城头上,无数的惨叫响起,就算是躲在盾牌之下,李大少的身边,照样有两名家将被箭雨shè中,惨死当场。

    小王子的攻击,永远都是最犀利的,他主攻的城门,是五里寨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王守仁同样知道这一点,因此他永远都站在城门之上。

    今rì,不是他死,就是小王子死!圣人和英雄之间,只能活一个!

    李大少的耳边,不停地传来惨叫声,有明军的,也有蒙古人的。

    “观世音、如来佛祖、老子、孔夫子,诸天神佛在上,我是李家九代单传!”李大少的亮银枪早就扔在一旁,两个战死家将的尸体,被他盖在身上,抹上几把鲜血,准备英勇地装死。

    “起来!”一个冷峻的声音,传到李大少的耳朵里,他抬头一看,是王钦差,只听得王大人的话传来,“若是再装死,本钦差就先砍了你。”

    等李大少从惊魂中回过神来,王钦差早就去踢下一个大少的屁股了。

    又是一片黑sè箭雨呼啸而来,长箭shè到城墙和木盾之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李大少从家将们的盾牌缝隙中,看见王钦差顶着几面大盾,行走在箭雨之中,催促各处的守将们。

    不时有亲兵倒下,又有更多的士兵围了过去。跟着王钦差的行刑队,也在箭雨中躺下了不少,红头巾包头的尸体,在城头到处都是。

    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从城门处传来,是蒙古人的马携攻城槌!

    李大少将心一横,他娘的,老子又不是守在城门洞里,负责填青石的朱诚,有什么好怕的,是死是活,就交给老天吧!

    “都他娘的给本将站起来,”李大少踹了一脚最近的家将,从血泊里重新提起亮银枪,吼道,“备盾,提刀,贴城垛!”

    马携攻城槌并不长,也不粗,但胜在威力十足,也方便携带。十名蒙古壮汉,在身边盾牌的掩护下,顶着城头的滚石和箭雨,发出“嗬、嗬”的低吼声,扛着攻城槌,猛烈地撞击着城门。

    对付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攻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淋上几锅沸油,或者扔下几罐猛火油,就能将敌人淋成闷油鸡,或者炸成肉干。

    可惜王守仁的沸油和猛火油都用完了,连箭支,都所剩不多。不过他依然镇定自若,淡淡地扫了一眼蒙古人的军阵,嘴角带着笑意:小王子已经是狗急跳墙了,胜利还会远么?

    “蒙力克将军呢?”巴儿速孛罗的军阵中,看着数千名不顾生死的大汗亲卫,蒙古三王子向身边的亲信们问道,他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微笑。

    胜利,就在前方!

    “还没回来复命。”亲信们派出了无数探子,都没能迎接到蒙力克。

    “若是他回来了,立即带他过来。”巴儿速孛罗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yīn影,莫非……

    李大少刚捅死一个满脸胡须的蒙古汉子,正准备收回银枪,便被一支冷箭shè中头盔。“叮咚”一声脆响,幸好府中刘铁匠的手工好,这个铁盔虽然沉,但却在关键时刻,救了九代单传的李大少。

    他吓得一缩脖子,从一名家将手里抢过一把长刀,顺手将亮银枪的枪尾扔给对方。那名家将连忙从蒙古人的尸身中抽出枪来,以免被尸体带到城下去。

    又是一个蒙古人爬了上来,马军之中,照样有易携带的攻城梯,到了城下,简单组装一下,便是上好的攻城器械。成吉思汗留下来的遗产,可不仅仅只有骑shè功夫而已。

    这个蒙古人刚砍死一名明军,便被另一个明军一枪捅在腰眼中,倒在墙垛旁,痛苦地呻吟着。

    一把长刀掠过,将这个蒙古人的头颅砍下,是李大少!

    狂喝一声,他又砍向另一名刚爬上城头的蒙古人,可惜没有砍中。不过这不要紧,李大少只负责攻,攻完便蹲在城垛后,防守这种容易掉命的事,自然有家生子家将们去担心。

    “汗王的金箭,又传了过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阿尔苏博罗特的军阵之中,一名统军万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四王子低声说道。

    阿尔苏博罗特瞪了他一眼,问道:“巴儿速孛罗呢?”

    老万户低声道:“毫无动静。”

    阿尔苏博罗特统治着多伦附近的部落,那儿是元朝的上都,有着蒙古最jīng华的地域,手下的一万jīng兵,自然也是兵强马壮,不比汗王的亲领万户逊sè多少。

    可惜两个王子都没有救援父亲的意思,让小王子死在明军手里,总好过背上弑父的罪名。

    站在城头的王守仁,很快就看出了两个王子军阵的意图,大声吼道:“蒙古人败了!要捞银子的,就打退城门口的残敌!”

    王圣人颠倒黑白的功夫,不在李毒蛇和刘老大之下。他后来曾总结自己: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五里寨的战局,已经到了决胜一刻。

    是非成败,就看城门内的朱诚是否能守住,以及城门外的大汗亲领万户,能否攻进来。

第十七章 功败垂成时

    大汗的刀锋所指,就算是刀山油锅,亲领万户所属的战士们,也得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这是蒙古战士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荣耀。

    虽然号称万户,实际上只有七千余人。由于五里寨的城门太小,因此能攻击城门的,不过一千余人。

    他们组成了十余支队伍,每支百余人左右,分工合作。撞门的,继续撞门;攀援城墙的,继续攀援。

    北门的吊桥早就被蒙古人破坏了,壕沟也失去了作用,明军只能依靠残破的城墙,和数量占优的蒙古人进行殊死搏斗。

    进攻的战鼓,一声比一声激烈,城墙上下,全是满面凶悍之sè的两族士兵。

    “城门里填满了青石,”一个满脸血迹的蒙古千户,跑到小王子的马头左侧,高声喊道,“大汗,垒土攻城吧!”

    小王子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一眼血肉横飞的城门,嘴角露出笑容,对身后的万户做了个手势。

    与此同时,站在城门上的王守仁,皱了皱眉头,在亲兵们的掩护下,靠在墙垛旁,凝视着小王子驻马处的小山坡。

    小山坡的后面,忽然腾起大片的灰尘,近万名蒙古骑士组成一个方阵,汹涌而出。

    他们人人都手持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数十斤泥土,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城门处,丢下无数布袋。

    攻城的蒙古战士捡起土袋,很快就在城门垒起了一个小土包。几架云梯被拼了出来,送到城门口,数百名敢死队赤着胳膊,举着盾牌,攀梯而上。

    扔下布袋的蒙古骑兵们并没有停止奔驰,他们划了一个圆弧,又经过城门处,无数的密集箭雨,组成一团黑sè的乌云,朝城头扑去。

    不分敌我的shè杀!

    “支盾!”李宏李大少狂吼一声,“给老子挡住这群鞑子,能活下来的,马邑的chūn雨楼,老子请他连续玩一个月!”

    他身边的家将越来越少,好几个家生子,都因为替他挡刀箭,而命丧当场。

    蒙古人高举着盾牌,一边抵挡着从城上戳下的长枪,一边快速上攀,被自己族人shè死的,也有不少。

    蒙古人的弓箭shè得并不远,但劲道很大。守城明军的弓箭所剩不多,自然无法与之对shè,只得被动挨打。

    这种不分敌我的压制xìngshè击,使蒙古人很快就爬上了城门。

    王守仁看着一个蒙古战士被斩杀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面不改sè,反而向前一步,大声喊道:“shè!”

    他的亲兵队并没有参加多少战斗,弓箭还是有的,正好拿来作了守城预备队。

    无数的长箭,以很近的距离,shè入蒙古人的身体,带起一团团血花。但蒙古人仍然坚决而顽强地上攀着,临时组装的云梯虽然不牢固,但它的根脚,却深深地插进了土袋中。不管是守城的明军,还是倒下的蒙古人,都不能让它移动分毫。

    五里寨的北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交战地,这儿地势不宽,还有一个斜坡,这非常有利于守城方。

    蒙古人的箭雨很快就覆盖到了王守仁的身边,两个亲卫连忙举起盾牌,只听得叮咚声响,一个亲卫惨叫了一声,却是被从地上反弹的箭矢贯穿了小腹。

    一个剽悍的蒙古战士非常敏捷地爬上了城头,正yù挥刀直砍一名明军,却见一杆长枪迎面戳来,正中胸口。

    李大少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啐了一口,怒道:“他娘的,都给老子砍。”

    蒙古人的箭雨停止了,王守仁一把推开压着自己的亲兵,从地上捡起一杆长枪,站在城头。

    李大少再次高吼:“杀!”

    周边众明军跟着爆发一声狂吼:“杀!”

    这是一种群体的无意识行为,在战场之上,最容易发生,原本孱弱的卫所兵,被无数的血气振奋了胆子,忽然变得稍微像样一点。

    在强大的压力下,人群最容易发生两种行为,一种是愤怒,另一种是胆怯。看着这些卫所兵,王守仁的眼角,也不禁有些抽动。

    城门上的争夺,仍然在进行,李大少一刀砍掉了一个蒙古人的头颅,却被另一个蒙古战士削下一块肉来,幸好家将们及时救了他一命。

    数百名明军,居高临下,用石头、砖瓦和长枪,对付着不断上涌的蒙古人。

    “朱副将来报,”一个传命兵出现在王守仁的面前,大声道,“青石已经用完,若要守住城门洞,还望钦差大人调拔更多的人手!”

    王守仁瞪了这个小兵一眼,沉声道:“告诉他,无人可派,行,也得守;不行,也得守!”

    在两人的对话中,数百名伤重未死的两族战士,哀鸣声不断传来,在一片厮杀声中,显得非常刺耳。

    在城门上,李大少被两个蒙古人左右攻击,他的一个家将连忙来援,砍杀一个蒙古人,却被另一个蒙古战士一刀割在咽喉上。这个忠心无二的家将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李宏一刀砍在那个蒙古人的小腹上,拖出无数的肠子和血肉。那个蒙古人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痛得惨叫起来,但随即就被李宏一刀砍在颈上,死得不能再死。

    “王钦差,老子要援兵!”李大少怒了,因为他的家将已经全部死光,“援兵!”

    王守仁吐出一口血痰,指了指北城门附近的四千余明军,笑道:“都在此处了。”

    李大少的心在滴血,家族费尽心血培养的数十名家将,就这么断送在这个破城门上。他一脚踢飞那杆象征着身份的亮银枪,捏紧手中的长刀和木盾,狠声道:“那咱俩就一起死在这儿吧!”

    王守仁淡淡一笑:“那得死出点样子来。”

    李宏猛地冲到蒙古人最多的地方,一往无前地杀了过去,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打了半rì,染了无数血迹,如果不是脸上还有些浮肿的酒sè之气,恐怕得用“有如天将一般”来形容他。

    看到李参将李大少都冲到最危险的第一线,卫所兵们都被他的武勇所鼓舞,纷纷怒吼着,跟在李大少的身后,朝那群蒙古人杀去。

    从最后一个蒙古人的身体中抽出长刀,看着卷曲的刀刃,李大少正准备英勇地放眼四望,顾盼自雄,不料一支长箭呼啸而至,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能够被本汗亲手所杀,”小王子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看着城头那个杀了自己数名勇士的明军大将,冷冷说道,“也算是荣耀。”

    李宏的身体并没有倒下,而是一把折断箭杆,脸上露出彪悍的血sè,一刀挥出,砍断一个蒙古士兵的五根手指,让这个刚刚爬上城头的倒霉蛋摔死在城下。

    小王子身后的将领们群箭飞出,一支、两支、三支……

    数十支箭,几乎不分先后地插入李大少的身体,令他那强壮的身躯猛地后仰。

    倒地之前,离他近在咫尺的王守仁,看到李大少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一个改过自新的英雄,总是容易早死,不管是在小说戏剧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

    在正史中因平定山东、江西诸盗民乱,而名留青史的李宏李都督,提前数年,死在了五里寨的北城城头,shè杀他的,是在正史中与他完全没有交集的小王子。唯一能与正史带点关系的,就是他临死前的上司,都是王守仁。

    至于李宏死后,山东和江西的民乱,究竟由谁去平定,这种由穿越者带来的哲学问题,只能交给朱寿自己解决了。

    攻上城门的蒙古兵,都被李宏带人杀死了,侥幸生存的明军们,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

    “战斗,才刚刚开始。”小王子看着兴奋的明军们,将手一挥,身后的几员将领,便领队冲了上去。

    一个兴奋过头的卫所兵,正扛着军旗四处飞奔,被新上来的蒙古兵一箭shè杀,他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城垛上,双手却用力地将军旗树起。

    临死的那一瞬间,在他的瞳孔里,是一面明黄sè的大明龙旗。

    朱诚把守的城门,终于被蒙古人攻破了。数条青石倒下,砸死了几名蒙古人,但更多的蒙古人却一涌而入,在狭小的城门洞里,与明军战成一团。

    数十步方圆的城门洞,此时大约集中了近千名两族战士,人挤人,人挨人,别说用刀砍,就是伸直手,都显得特别困难。

    唯一的杀人手段,就是用匕首捅人。

    匕首在战场之上,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不捅个十几下,或者捅中要害,是杀不死人的,太不效率了。所谓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用小匕首捅人,连三分之一支箭都比不上。

    但是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匕首和短刀却是唯一的武器,双方的战士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地流着鲜血,双方纠缠在一起,杀得血肉横飞。

    朱诚不是李大少那种能够忽然变身的种,也不是仇钺那种从小兵混上来的老油条,他的大腿上被蒙古人捅了一下,血流如注,几个亲兵拼死将他拖了出来,靠在城墙上,大口喘着粗气。

    城门洞里的血战,不以朱副将的撤退为转移,依然在继续着。人堆得太多,蒙古人冲不进来,明军也打不退蒙古人,近千人挤在一处,居然比青石堵城门还好使。

    二月的太阳,惨白地挂在天空中。

    一个老万户靠近小王子,低声道:“大汗,时辰到了。”

    南朝皇帝将在今rì未时,率军渡过桑干河,从西北方向,朝小王子的军阵袭来。对于明军来说,这是一个中规中举的打法,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战将如云,不管是谁,都不会兵行险着。

    半渡而击?有王守仁和五里寨在身后,再加两河之间的半岛地形狭小,完全没有半渡而击的条件。因此留给小王子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东北方向的浑源川逃亡。

    小王子此战,不是用错了他那jīng妙的战略战术,也不是败给了王守仁和五里寨,更不是败给了内部的诸子争斗。他的错误,只有一个,那就是错估了南朝皇帝的勇气。

    土木堡之变后,居然还有胆敢率军出征的南朝皇帝?

    小王子两眼发直,瞪着近在咫尺的北城城门,他还有两万多勇士,而守城的明军,早就不堪一击了,只要再多一个时辰,不!再多半个时辰,他就能改写历史!

    可惜,历史永远没有如果。

    “传令下去,”小王子脸上的剽悍之sè,瞬间便一扫而光,他那雄鹰一般的目光,变得浑浊而悲伤,容貌也似乎老了十岁,叹了口气,对老万户说道,“退兵,东渡浑源川。”

    蒙古人的军号声响起,无数的士兵,从战场上脱离出来,像cháo水般退了下去。

    王守仁站在城头,看着身边的卫所兵们,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十八章 人生若初见

    战争的本质,就是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多的杀伤。

    但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却是多种多样,难以一一列举。从小王子撤离五里寨北门的那一刻起,这场轰轰烈烈的明蒙战争,就以蒙古人的失败而落下帷幕。

    巴儿速孛罗一直等到第一船明军渡过桑干河,才下令撤退。他并没有等到蒙力克,也没有等到南朝皇帝的亲口承诺。

    此时小王子早就已经率军渡过了浑源川,取道桑干河南侧,准备从沙埚渡河,翻越栲栳山(即后世的阁老山),攻破兵力空虚的阳和卫,从阳和口出塞。

    不过阿尔苏博罗特并没有跟随父汗一起行动,他沿着桑干河一直往东,去向不明。据宣府下西路柴沟堡参将刘轩猜测,蒙古四王子可能会从兵力同样空虚的宣府出关,因为那儿正对着他的老巢。

    至于巴儿速孛罗的去向,更是飘忽不定。

    尾随追击?

    放心吧,跟随朱寿出征的诸位宿将,不是吃白饭的。在明军主力渡河之前,他们早就沿着桑干河,布下了无数阻碍,比如率领着一千宁夏兵的仇钺,正在桑干河南岸的群山之间瞎晃悠呢。

    不过蒙古人只要想逃,在冷兵器时代,拦住他们的办法,并不是太多。毕竟骑兵的机动力,很明显地摆在那儿。以步军为主的正德朝明军,早就不再是朱老四那个骑兵纵横的年代,跟在后面打打秋风就够了。

    虽然王守仁和杨一清肯定想得出来全歼蒙古人的办法,但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会否被砍头,还在未知之数,至于献策,就别做梦了吧。就算他们能说出来,出于政治规则,朱寿也不会予以采纳。

    因此跟着皇帝的大明宿将们,不求有功,但求无功,把小王子等人咬下几块肉来即可,谁也没有去包围那枚铁钉子的雅兴。

    朱寿的皇帝仪仗就要进城了,但王圣人却没有去迎接的意思,他和杨一清私通蒙古人,为了五里寨一役的胜败,各自都有不少把柄捏在蒙古人手里。

    如今仗打完了,他的生命,如同小王子一样,都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站在李宏的遗体面前,伸出手,替李大少合上了眼睛。那些长箭早已经拔下,堆在一处,整整三十七支!

    正德时期卫所军**的代表人物李宏,悲壮地和一堆血淋淋的长箭摆在一起,被停放在他曾用生命捍卫过的城门楼前。

    两、三千名幸存下来的明军,眼含泪水,注视着城门上的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鸦雀无声。

    跟这群满脸血泪、衣衫破旧的卫所兵相比,涌进城门的皇帝亲卫们,衣甲鲜明,刀枪锃亮,步伐整齐地快速通过城门洞,踩着两族战士在数个时辰前流出的血迹,顾盼自雄。似乎五里寨一役,并不是那群弱到家的卫所兵打的,而是他们这些大明虎贲的杰作。

    可惜,他们的刀枪太亮了一些,连半点血迹都没有。他们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真正杀敌的机会,倘若连皇帝亲卫都卷入战场,那离明英宗的悲剧,也就不远了。

    天sè渐暗,近十万名大明将士,将五里寨簇拥在中间,营帐可以从桑干河畔,一直连到应州城。五里寨的校场之上,点燃了无数火把,将漆黑的夜晚,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校场之上,是从五里寨守军中,挑选出来的两百勇士,他们每个人都砍下了两颗以上的蒙古人头颅。

    其中战功最多的一个,砍了整整十七颗蒙古人的人头!

    这是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壮汉,眼下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仅仅排在王守仁、张永和朱诚这三名主将之后。只见他面sè微黄,鼻梁高挺,一对环眼炯炯有神,看上去还有些英雄气概。不过他的眉毛极细,呈倒八字形状,嘴唇也极薄,闭合之时,只见苍白sè的嘴皮咬在一起,向下抿成一条深沟。

    “壮士何名?”朱寿坐在龙椅之上,轻声问道。

    他的话,自然有数名太监遥遥高呼,传到这个青年汉子的耳朵里。这是皇帝的威严所在,不容半点马虎。

    这名青年壮汉连忙快走几步,伏地跪下,险些将脸贴在校场的黄土之上,大声吼道:“安东中屯卫下属小旗,纪七一!”

    他的声音太大,将地面的尘土都激起了不少,扑得满头满脸都是。

    朱寿远远看见,心中一乐,下旨道:“赐名公巡,字守应,升为安东中屯卫指挥使司镇抚司镇抚。”

    镇抚是从五品高官,这位原名纪七一的小旗,一听名字,便知道是穷苦人家出身,一下子从小旗升到镇抚,又极为罕见地得到了皇帝的亲自赐名,守应!这是在表彰他守卫应州的大功!这是连有些公侯都得不到的殊荣啊!

    他高兴得快晕过去了,连忙叩了九个响头,方才大声吼道:“谢万岁隆恩!”

    朱寿见他武艺出众,又似乎生xìng纯朴,心中顿生好感,便问道:“可曾进过学?”

    纪公巡老老实实地又叩了九个响头,头脑发晕地吼道:“未曾。”

    “赐武学院二期出身。”

    朱寿的几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一个乡下少年的人生,原本默默无闻的纪七一纪公巡大人,从此走入了大明的史书。

    皇帝和乡下少年的对话,张永都听在耳朵里,他是太监,只负责监军。也就是说,他只需要盯着王守仁和朱诚这些高级将领即可,若有异动,立即诛杀。至于守城,他是完全没有责任的,也没有那个能力。

    倘若五里寨城破,张提督也会以身殉国,这同样是监军的职责。当然,厚着脸皮逃回朱寿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老刘没死之前,老张可抹不下那个面子。

    王守仁和杨一清的通敌勾当,他也清清楚楚。监军监成第二太监的张永,自然明白这两个人的苦心。因此他并没有动用监军的权力,反而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从这一点上看来,张提督也有被株连的危险。

    前些rì子,李东阳李毒蛇曾经有句评价,从京师传来:“应宁、伯安两人,得一可安天下,如今两人齐聚于大同,圣上可无忧亦。”

    刘老大不让这两个灾星回京师,也是看出了他们的才能,若是让老刘知道此中关节,那杨、王两人的xìng命,可就没法保全了。

    刘老大的党羽无处不在,最迟三rì,朱寿的案头,就必将接到雪花般飞来的弹劾奏折,不杀这两个通番jiān臣,肯定不会罢休。

    张提督看了一眼身侧的王守仁,这个非常高大的中年人,原本猛虎一样的身躯,已经瘦成了竹杆,无数的守城血战,耗尽了他的体力,穿着馊得发臭的官衣,孤独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延绥副总兵朱诚站在两人身边,见皇帝并没有按照官场规则,跟三人先说话,而是去跟一个小兵聊得不亦乐乎,不由得心中一片冰凉,知道此次凶多吉少。

    他的两个老大,一齐通敌,应州城那些被他抢得jīng光的大户,谁在朝中没个可以声援的故旧?只要皇帝一下旨,必定是痛打落水狗,他这条小命,十成之中,已经去了九成。

    朱寿并不是什么政治高手,但是基本的政治常识,他早就融汇贯通了。

    必须处罚杨一清和王守仁,这是维护皇权的需要,也是大明政治规则的需要。因此朱寿就算是知道杨、王两人的苦衷,他也必须对这两人的行为进行严惩。

    但是杨、王两人皆立下大功,若不是有他们在,小王子早就攻破了应州,断了朱寿的后路。带着大军跟蒙古人玩捉迷藏?朱寿和那群宿将们,可不是傻子。

    因此对这两人的处罚力度,又不能过重,否则会让人看轻朱寿的能力。

    重不得,也轻不得,看着三个脸sè各异的应州主将,朱寿的头有点痛。

    “王守仁,”随着朱寿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陈敬连忙拿出几本奏折,丢在王守仁面前,“这些是弹劾你里通蒙古的折子,你有何辩解之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应州五里寨大战了打了这么多天,周边的州县,早就有想搞掉王钦差的官僚们,找出几本有名有姓的奏折,对于内行厂老大陈提督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臣知罪。”王守仁既不申辩,也不大声喊叫,只是将自己的官帽摘下,盯着上面的血泥印子,默然不语。

    朱寿见王圣人一点都不配合,气得笑了,问道:“何罪?”

    王守仁沉声道:“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四名天朝将士,在臣的麾下,苦战八rì七夜,致使参将李宏、指挥使朱政等诸位英烈,不幸殉国,存活至今者,不足三千人,此乃臣第一大罪。”

    朱寿被王圣人报出的数字吓了一跳,他进五里寨之时,围着城池的无数两族战士尸体,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个小小的五里寨,居然能被王守仁玩出这么多花样,以弱势兵力和卫所兵,居然击退了小王子的劲旅,这老小子还是不是人?

    “从应州全境的大户人家中,借出银两和人手,以给付士卒的赏银和俸禄,不遵王法,sāo扰乡邻,此乃臣第二大罪。”

    听到王圣人给出的两条大罪,朱寿会意地点了点头:“宣,王守仁通番卖国,查无实据,不予追究。但其指挥不力、惊扰驻地父老,罪证确凿,着革去钦差一职,贬为庶人,发配千里,至吉安府庐陵县。”

    历史绕了一圈,又将王守仁送到了他的一战成名之地,江西!

    王伯安老先生注定跟边军悍卒无法结缘,因为江西的卫所兵,比大同府的卫所兵更加**不堪。而且北寘鐇、南宸濠,这两个王爷,照样不是吃白饭的。

    王圣人将以什么样的手段崛起于江湖呢?留待后文分解。

    皇帝处理王守仁的时候,诸位大佬视若无睹,他们大多数都不是刘党,皇帝既然存心放水,此时凑过去,不免有被一脚踢到脸面的危险。

    因此在处理张永时,朱寿的手段就自然多了:“宣,监军张永,玩忽职守,本应严惩,不过视其守城略有微功,着其即刻赶往威远卫,核实杨一清通番案!”

    张永是谁?太监第二人,手下门生无数,党羽虽然不及老刘,也不会少上多少。最重要的,是他跟皇帝的关系,亲如家人。

    别说他玩忽职守,就是真把应州丢了,他厚着脸逃回来,朱寿也不会惩罚他,顶天就是送他到南京养老罢了。在某些方面,朱寿跟朱厚照一样,对身边的太监们,都有种说不清的情愫。

    不过皇帝并不知道的是,杨一清和张永,兜兜转转,终于胜利会师了。

    他们共同努力,争当好基友,吹响了刘老大的葬歌。

第十九章 蒙古三王

    正德四年的五里寨之役,明蒙双方共投入十六、七万人,在五里寨这个弹丸之地进行角逐。八rì七夜后,蒙古人黯然撤退,连战死者的尸体都没有时间去收拢。

    朱寿不顾文武百官的反对,在五里寨的城外,将这些蒙古人的人头垒成一个京观,并刻“平胡碑”以纪念自己的丰功伟绩。

    对于朱寿来说,这是一场胜利之战,但对于参战双方的直接指挥者们来说,却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王守仁被贬到了江西吉安府庐陵县,在那儿,他将遍建书院,并把江西士子,变成心学的第一批忠实追随者。知行合一这个大杀器,也将被他逐渐摸索出来,并成为他rì后整治天下的最大资本。

    朱寿的保定武学院,王守仁的白鹿洞书院,逐渐成为大明文武士子的聚集之地,文武的南北分治,也让大明统治阶级的矛盾更加激化。

    这一点,朱寿未曾想到,而王圣人,恐怕也没有修成大预言术这个圣人必杀技。

    张永被送去接受杨一清这个yīn谋家的教育,准备将刘老大盖棺定论。

    延绥副总兵朱诚并没被朱寿严惩,而是打了酱油,被送到南京兵部任了个闲职,去养花鱼鸟虫。

    战死的朱政指挥使,被厚赐为后军都督佥事,可惜朱佥事的家人都被王守仁害了个jīng光,最后只得在大同府城,找到一个朱大人小妾生的外室子,当作袭爵者。

    迷途知返的短暂英雄李大少,也被朱寿诏赠为右都督,荫一子为都指挥佥事。提前数年,享受到了国民英雄级待遇。

    至于战死的卫所兵们,每人的家中,都得到了免赋役三年的实惠。

    幸存下来的近三千名卫所兵,除了应得的赏银外,都被朱寿编入了天子亲卫,当上了大明的高级公务员。

    被这些孱弱的卫所兵感动得不能自拔的皇帝,甚至发了道文书回京师,让刘老大与李毒蛇等人商讨一下,是否赐予有战功的卫所兵们军功田地。

    一直跟在皇帝屁股后面的杨师傅,是十余rì后才知道这份文书的,当即大急,也不顾含蓄,狂奔入皇帝行宫,在劝皇帝回京的同时,也力劝皇帝放弃这个不现实的想法。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没有李毒蛇当狗头军师,杨师傅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好人,可惜,好人,不一定干的都是好事。

    此事容后再述,反观战后的蒙古方面呢?

    巴图蒙克父子三人各自为战,兵分三路,缓缓北撤。这三部从此再也没有组成共同联军,反而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互相攻击。

    王守仁的强悍,深深地震慑了这三人,而朱寿的勇毅,也让他们意识到蒙明之间巨大的国力差距。

    小王子带领的两万余残兵,在各路明军的来回阻截下,就算他成功击溃了阳和口的守军,但逃回察哈尔大草原的,已经不足一万人!

    行军到集宁海子时,某天夜里,火光大作。次rì凌晨,前来迎接父汗的图鲁博罗特诏告天下:达延汗蒙长生天恩诏,已经去了。

    小王子的其余十个儿子,对长兄的无耻行径,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察哈尔部仍然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

    可惜图鲁博罗特只当了一天的大汗,当天夜里,便暴毙于帐中,继位的,是他年仅五岁的儿子博迪。

    既然大汗年幼,那叔叔们就使劲的欺负他吧。

    巴儿速孛罗第一个站了出来,按照兄终弟及的蒙古习俗,宣布自己为全蒙古的大汗。他的二哥乌鲁斯博罗特已经死了,这个说法倒是颇合许多蒙古实力万户的心思,毕竟巴儿速孛罗已经成年,有实力、有思想,能够成为一个英明的大汗。

    于是每rì里,都有不少实力万户投奔进河套,巴儿速孛罗很快就将秃马惕部改为土默特部,并自立为土默特大汗,完全脱离了拥有光荣传统的黄金家族。

    阿尔苏博罗特本来也想欺负侄儿,谁让他离自己近呢,不过一见三哥如此无耻,就决定另辟蹊径,转而支持年幼的侄儿。

    拥有上都草原的阿尔苏博罗特,与拥有河套的巴儿速孛罗,双方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蒙古群雄那远在天边的争斗,离仇钺相当的远,仇游击也没兴趣去了解蒙古人的内斗,在桑干河南岸的堵截战中,他成功地留下了将近一千五百名蒙古人,战功为诸将之冠。

    按照大明的官场传统,主将们都被重罚了,下属的将官,自然也就没有功劳可言。不过领军的国公们看这小子知情识趣,便从赏赐银里挤出一些,给了仇游击下属的千余名宁夏官兵。

    喝惯了兵血的仇游击自然也不客气,二一添作五,将赏银先捞了一半,包下了山yīn县的杏花楼,过了半个月有如神仙的好rì子。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这一rì,他还没睡醒,便被亲兵推了起来:“将军,圣上有旨传召。”

    “圣上?”仇将军立即就醒了,勿勿沐浴一番,去了酒气和脂粉,带着数十名亲兵,朝应州赶去。

    朱寿在应州已经停留半个月了,按照rì程,他今rì就要离开山西,从大小石口的老路,返回北直隶。但是马青莲还没从大同府赶来,自古以来,女人出行,总是比较麻烦的。

    派去接威远镇边靠山王妃的陈敬陈提督,让国舅马昂送来口信,大约明rì午时,才能抵达应州。

    马昂并没有参加应州大战,不过他是国舅,想升官,自然有一群人愿意捧场,于是数百蒙古勇士的首级之功,就被记到了马国舅的名下。

    延绥副总兵朱诚不是被踢到南京养老去了么?于是,马国舅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延绥协守副总兵。

    他的死党王勋,也从大同总兵府坐营中军官的位置上,提前当上了大同左副总兵。这个左副总兵,是大同府的特例,因为副总兵驻守左卫城,故名之。直到数十年后,才把这个左字去掉。

    送马国舅大功的那位好人,就是被朱寿临走前召见的仇游击。

    仇钺做人,可跟他那个好坏不分的孙子仇鸾不一样,这个从小兵爬到将军的牛人,体格魁梧,身材高大,一张国字脸上,全是浓密的胡须,浓眉大眼,笑起来,还颇有几分憨厚之态。

    朱寿一见这位中年大叔,就开口问道:“可熟悉塞外情形?”

    仇钺跪在地上,听到太监传过来的问话,连忙回道:“略知一二。”

    回答皇帝的话,跟平时说话完全不同,就算有十分的把握,也得留下九分的力量,伴君如伴虎,这条道理,凡是能够爬到高位的官僚们,都熟得不能再熟。

    “朕明rì就将启程回京,”朱寿缓缓说道,“小王子北撤之后,有何御敌之策?”

    听了皇帝的问题,仇钺顿时满头大汗,这种高难度的问题,他不是回答不出来,仇游击的水平,在正德朝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被小王子打得全军覆没好几次,还能逃出生天的家伙,会没有几把刷子吗?

    倘若换一个时间和地点,仇游击完全可以在天子面前说上数个时辰,不带重复,深入浅出地将蒙古的局势说得清清楚楚,顺便还可以提出数十条削弱敌人的计策。

    但仇游击不敢说,因为他这次能得到圣上亲自召见,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是马国舅的投桃报李。

    要不然十余万大军,这么多宿将,朱寿不召见别人,为何单单召见他这个小小的游击?要知道,仇游击眼下还没有一举定乾坤,搞定安化王的丰功伟绩。

    马国舅此举,很明显是让自己有个新的立功机会,而仇钺,就是他挑选的副手。副总兵?也许对于以前的马国舅来说,是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但现在呢?马国舅的眼光,早就盯准了大明的兵部尚书。

    仇钺不敢说得深了,因为马国舅的水平,大家都清楚,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真让马国舅当主帅,去解决蒙古人,那就算派上十万大军,也照样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如果说浅了呢,朱寿也不是白痴,那就是欺君之罪!

    也许是仇游击发呆的时间太久,连旁边侍候的马国舅都等不耐烦了,正准备赤膊亲自上阵,忽然听到一声高呼:“万岁,微臣有一妙策,可安塞外局势!”

    说话的,是回过神来的仇游击,名将就是名将,发呆都发得这么有水准。

    “讲!”朱寿的君威,越来越强,尤其是在武将们面前。

    “蒙古,虎狼之族也,此次受到重创,必将分成三部,各自争战,只要圣上给臣三道圣旨,便可保晋冀陕诸地的五年平安!”

    仇游击不敢擦去额头的冷汗,只是看了马国舅一眼:马道友,你打仗不行,出使拉关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朱寿来了兴趣,说道:“细细道来。”

    自古以来,就没有好忽悠的皇帝,就算皇帝想不到的,他身边的大佬们,谁不是人jīng中的天才,岂能想不到臣子们的心计?

    “北元覆灭后,蒙古分为东西两部,鞑靼、瓦刺,各领风sāo数十年,不过近几十年,为祸我天朝最深的,却是河套与察哈尔两部。小王子一世枭雄,却惨败于五里寨城下,返回草原后,势力必定大衰,其诸子争立,但有实力角逐可汗宝座者,不过图鲁博罗特、巴儿速孛罗和阿尔苏博罗特三人而已。”仇钺跪在地上,侃侃而谈,“图鲁博罗特此人,有枭雄之志,也有枭雄手段,微臣守卫边塞之时,与之打过数次交道,小王子败归之后,恐将死于此子之手,但他有沉疾在身,倘若撒手西去,其子博迪尚幼,无力镇抚叔父们。”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不敢再说,因为蒙古眼下的局势,跟朱老四靖难之时的局势,相当的像,作为臣子,岂敢直指圣上的祖宗先帝?

    朱寿完全没有替自家祖宗洗地的觉悟,反而好奇地问道:“你所讨的三道圣旨,便是给这三人名号?”

    北元覆灭后,黄金家族这块招牌,已经一rì不如一rì,重八哥建立的大明招牌,反而比黄金家族更有用。

    仇游击见皇帝没有想歪,放下一颗心来,沉声道:“臣恳请万岁,厚赐察哈尔、河套和上都三部,并派亲信大臣出使抚慰,以彰显我天朝的风范。”

    马国舅一听,顿时明白过来,眉开眼笑地望着妹夫:“微臣愿领命前往,万死不辞。”

    虽然马青莲还没来得及与朱寿圆房,但那不过是一个程序问题,对于朱寿来说,威远镇边靠山王妃的娘家,也应该大力扶持,便下旨道:“宣,令马昂为钦差,仇钺为副使,出使蒙古诸部,封河套部为顺义王所属、察哈尔部为归义王所属、上都部为忠义王所属。”

    小王子和图鲁博罗特父子相继暴毙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大明。因此朱寿的圣旨,直接就将如意算盘,打到了各个部落的头上,至于谁胜谁负,就不是大明皇帝需要去担心的了。

    **********

    三百六十度赤体卧冰,汗颜求各种票:)

第二十章 刘立皇帝

    当仇钺跟随马国舅去蒙古拉关系的时候,他的生死基友,正面临着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不是安化王朱寘鐇那个志大才疏的家伙,因为杨一清还是三边总制(注1),只要杨yīn谋在三边一rì,就是给朱寘鐇一百个胆子,让宁夏的局势再乱上十倍,他也不敢有任何反意。

    杨一清的威名,是用血战打出来的。心如深海杨一清,连刘老大也敢去搞的人,还有谁搞不定的?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安化王非常有自知之明,在正史中,他能够抓住杨一清被刘瑾搞掉的空档,利用宁夏兵变起事,也算是个人才。

    可惜的是,正德朝的天才太多,身为人才的安化王,注定是个悲剧。

    不过比他先悲剧的这个人,是个书生,而且还是个考上了秀才的书生。按理说,在大明朝,考上了秀才,就等于是国家包了分配,给了个饿不死吃不饱的铁饭碗。这个名叫赵鐩的秀才,最早走的也是这条路子,每rì里老老实实地做功课,准备考举人,从不作jiān犯科。

    倘若评选大明好男儿,他肯定能挤进前十名之列。

    为什么呢?

    很简单,这人不仅是秀才,而且长得还很帅,娶的老婆,更是身材绝好、姿容无双,端的羡杀旁人。倘若只有这些,还不够让人羡慕忌妒恨的话,那不妨再看看他的身材,史载“鐩素骁健,有膂力,手格杀二贼!”

    空手就能杀死两个有武器的贼寇,这是什么概念?因此,有知识、有相貌、有武力、有漂亮老婆,如果这都评不上四有好男儿,还有谁能评得上?

    明朝的秀才,其实是经过院试,得到入学资格的生员俗称,可以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拜、不可随意用刑、有生活津贴等优待。正德时期,全国生员共有三万五千余名。

    身为这三万多名高级知识分子的一员,赵鐩本该经过不断的考试,最终成为大明朝的栋梁之才,被后世的读书人当作崇拜的偶像。

    可惜他能名留青史,靠的却是“贼首”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而击败他的,正是眼下被朱寿派去蒙古拉关系的仇钺。

    不过在被朱寿改变之后的历史中,因为刘六、刘七这对兄弟已经被张忠卖给了陈敬陈提督,作了王启年平定河间府的替死鬼,因此拉赵大当家下海的,就成了一小撮毫不出名的京卫屯军。

    在前文就曾说过,北坟张挖坑,将文安县群雄,比如张茂、刘六、刘七、齐彦名、李隆、杨虎等人,一股脑儿扔给了王启年和韩邦奇这伙人,让他们可以不时借剿杀乱贼之名,扫除异己,替朱寿趟平保定、河间两府周边的各大势力。

    宅男皇帝这盘很大的棋,其实下得并不高明,响马盗们没了张屠夫,就不能吃混毛猪了?

    历史早就告诉后人,是时势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时势。大明朝卫所制度的糜烂,使京卫屯军成为了难以治愈的顽症,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就成燎原之势!

    迸发这粒火星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瑾刘老大。

    接到朱寿从应州发回来的文书,刘老大晚饭都顾不上吃,连夜召集旗下的无数jīng英,顺便还请了李毒蛇等一伙大佬,对这道让杨师傅“狂奔入行宫”的文书,进行仔细商榷。

    阁老焦芳首先表示了否定:“不可!”

    吏部尚书张彩同样表示了否定:“不可!”

    户部尚书刘玑、锦衣卫都指挥使石文义等刘系大佬统一口径:“坚决不可!”

    刘老大见帐下群雄都齐声反对,连忙问道:“有何不可?”

    他接到文书之后,就利用等人的空闲时间,分析了一下手中的所有资料,意外地发现,军屯军田居然是一块政绩处子之地!

    是的,自成祖朝以来,从来没有人去碰,里面有天那般大的功劳,只需要他稍微动一动手指,捞一点点成绩,就可以名留青史、万古流芳。说不定后世还会把他与三宝太监等人并列,不,甚至是远远高于三宝太监!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手段!

    一个太监,尤其是一个老太监,最需要的,除了银子外,就剩下名声了。名声,在拉着刘老大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因为他的身边,还坐着李毒蛇。

    刘系众大佬都不敢回答刘老大的问题,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是在选择跟天下大势作对呢,还是选择跟刘老大作对,两条都是死路!

    大家都在等,看谁是那个先死的道友。

    李东阳笑咪咪地开口了:“刘太监所言,大善!有大功于天下,有大业于社稷,利在当代,功盖千秋!”

    刘老大心怀jǐng惕:“老夫说过什么?”

    李东阳指着朱寿送回来的文书,笑道:“众人都说圣上此策不可行,岂非刘太监之意?我也认为此策难行,若得刘太监首肯,我们可联手封还此策。”

    刘老大沉声回道:“这是圣上所言,咱家只是一介老奴,岂能轻易出言评断?”

    焦芳和张彩等人听到刘老大的语气有所松动,心中不免大急:李毒蛇明显是在挖坑啊!

    但凡是李东阳反对的,刘老大一般都会支持,这是正德朝的常例之一。当然,刘瑾支持的,李毒蛇会更加支持,这也是最近一年的正德朝常例。

    李东阳的绥靖之策,在此时起了奇效!

    “恩相,”焦流氓大声说道,“万万不可行此策,此乃取乱之道也!”

    这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死道友!刘系众大佬立即松了口气,也只有焦芳,才有资格当这第一人。

    果然,刘老大的语气极为不善良:“乱从何出?”

    焦芳虽然有在朝堂上拼菜刀的流氓勇气,却没有跟全天下拼菜刀的圣贤勇气。倘若王守仁是刘党,肯定会怒喝道:“你敢在数百万军户的火坑边沿跳舞?”

    可惜焦芳不是王守仁,张彩同样不是,两人都呐呐不能言,其他的刘系大佬,更是不敢明说。

    要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敢说话,就要清楚什么是明朝的军户制度。

    重八哥把全中国当作一个大农村,建立了无数的规章制度,以他那罕见的旺盛jīng力,把大明整治得井井有条。军户制度,便是其中的一项基本制度。

    简单点讲,军户制,就是老子是军人,儿子也必须是军人,世世代代,不可更易!

    当军户有个好处,就是朝庭发给土地,让军户们自己养活自己,有仗打的时候,就是兵,没仗可打,就乖乖的当农民。

    寓兵于民,重八哥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惜像重八哥这样的天才型帝王,翻遍二十四史,也找不出来几个。于是在他驾崩百多年后,历代皇帝将这些制度搞得越来越不成样子。

    到了正德朝,天朝的人口是越来越多,土地却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

    被地主们占据的、被王爷们抢夺的、被高级军官们强占的,这些例子若是举出来,字数比二十四史还多,字字血泪,闻者心酸,言者落泪。

    没有必备的土地,军户制度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养不活自己的军户们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有仗打的时候,就是兵,没仗可打,就去当强盗和山贼这些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正史之中的河北群盗、宁夏兵乱、河南民乱等等,其主力,都是无地或少地的卫所兵。用来镇压他们的,同样是卫所兵!这是正德朝的一大奇景。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难,如果有勇气挑战整个天朝的统治阶级,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把占地一百亩以上的人,统统给我砍了头!”

    有人敢说这句话吗?

    当然没有,这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比文官集团还厉害一百倍,谁敢说他们的坏话?

    刘老大不是傻子,他其实并不想去触碰这个集团的底线,因为他自己也身处这个集团之中,岂有自己打自己耳光的道理?

    政绩,一切都是为了政绩,刘老大只想搞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政绩工程出来,打个擦边球,套取足够多的名声,然后从容潇洒地扬长而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至于那些无辜的军户们,刘老大才懒得真正关心呢,小民,从来都是拿来被利用的。

    他的心思,刘系大佬全都明白,李东阳等文官也明白,因此这群人的争论核心,不在于实施细则,而在于打不打这个擦边球的问题。

    刘老大有信心打这个擦边球,捞到名震三宝太监的政绩,他站在大明朝的权力顶峰,无限的风光,已经迷惑了他的心神,让他完全看不到潜在的危险。

    而李东阳和焦芳等人却明白,就算是在火坑边打擦边球,也照样是球毁人亡的结局。

    虽然朱寿是始作俑者,但到时候,不要以为朱寿会为刘瑾背书,因为他是皇帝!

    被抛出来当替罪羊的,必然是刘老大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立皇帝。

    站立的皇帝,终究是个可笑的假皇帝。

    刘老大见众人均极力反对,反而增加了他一意孤行的勇气:虽千万人吾往矣!

    跟正史中一样,刘瑾总是在最不应该犯错误的地方,犯下最低级的致命错误。

    而李东阳,又假装再次被迫“屈从”了刘老大的意思。

    次rì,两人共同拟订的旨意,分作两份,一份发给了远在山西玩妹纸的朱寿,一份发到了河间府。

    里面的内容是:在河间府一地试行清查军户土地。

    知府王启年接到圣旨的第一反应是:朝中诸位大佬是不是集体失了心疯?

    第二反应是:他娘的,老王的机会,又来了!

    注1:写到此处,多说一句,维基关于三边总制的年谱,有部份是错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参阅《明史》及《清史稿》。至于度娘,随便戳戳就行了,上面的历史内容,有些比小说还扯淡,比如王启年。

第二十一章 赵大秀才

    当王启年再次萌动自己的野心之际,赵鐩的人生考验,终于在刘瑾的名利之心中,如期而至。

    在文安县,提起两个人,人们都会树起大拇指,一个是前些rì子被朝庭砍了头的张茂,另一个,就是赵鐩。

    所谓穷文富武,跟富得流油、结交达官显贵的张茂不同,赵鐩是个很穷的秀才。

    不过他虽然穷,却很和气,也深得街坊们爱戴,他那如花般娇艳的妻子,就是看中了他的人品,甘愿与他共同挨穷的。

    为了博取前程,赵鐩每rì天不见亮,便起床到城东的寺庙里读书。究其原因,在于家中有娇妻美眷,不是读书之地,再加上庙里每rì午时,都会有一顿免费的粥餐,供这些寒家学子们食用。

    有人也许会问,当和尚的,还有如此好心?

    莫要拿后世的那些酒肉和尚,来与古人相比较,除了人心较纯朴外,倘若有个寒家学子有幸高中,那庙里的香火钱,也就几十年不愁了,这么算下来,其实也不亏本。

    这rì一早,赵鐩又同往rì一般,匆匆喝了两口凉水,就背着一堆书出门了。作妻子的心疼丈夫,硬是往他手里塞了半块**的烙饼,这是她大半个月才节省下来的。

    赵鐩眼里含着泪,将饼藏在怀里,打定主意,晚间回来再还给妻子,免得她又饿晕了。妻子是前街张屠夫的女儿,刚嫁过来的时候,刚满十六岁,水灵得动人。

    这才九年不到,虽然美sè未衰,不过眼角都有了细微皱纹,她才二十五啊。还有那个可爱的女儿,今年刚满八岁,长得跟她母亲一样漂亮,由于吃不饱饭,瘦得像黄豆芽似的。

    昨rì张屠夫在街上遇到女婿,二话不说,伸手便是一巴掌。以他的勇力,一腿就可以将老丈人踢出三丈远,连他那五个好勇斗狠的弟弟,也想教训一下亲家公。

    屠夫还敢打秀才?真是反了天,大明还有没有王法了!

    赵鐩却明白丈人是心疼女儿和外孙女,拦住弟弟们,给张屠夫叩了九个响头,便低头回了家。

    他出了院子,拐过一个街角,便到了文安县的东城大街上。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几下狗叫声传出。

    赵家这一辈有六兄弟,上一辈更是多达九兄弟,叔伯兄弟就有三、四十人,文安民风强悍,家家习武,赵氏兄弟们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赵鐩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恐怕家里的rì子,会好过许多。

    他那五个大字不识的同胞兄弟,便是跟随刘六、刘七等人打家劫舍的好汉。自从文安群雄被一网打尽后,赵家兄弟的名声,在冀běi jīng南这一带,是越来越响亮了。

    赵鐇站在自家门外,看见大哥走过来,心里叹了一口气。三十岁不到的汉子,原本铁打般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

    记得大哥少年之时,一拳就能打死一个强盗,纵马狂奔之际,东城大街上的少女们,谁不chūn心大动?

    他迎面走上前去,低声道:“哥,那事儿有谱了。”

    赵鐩看着弟弟,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滚!”

    听到他的话,从赵鐇的院子里,又走出四个人来,都是赵家兄弟。当头的一个少年不到十七岁,正是赵鐩最小的弟弟,赵锋。

    “大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嫂嫂和兰儿着想啊,”赵锋抱着大哥拎书的左手,如同小时候一般,笑道,“她们跟着你,可是一天好rì子都没过着。”

    赵鐩将书扔到地上,从赵锋怀里抽出手来,后退一步,狠狠一巴掌,扇到幼弟的脸上,大骂道:“我不要你们的银子,不是假装清高,而是救你们的命,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真当大明没有王法了么?”

    骂完幼弟,他又瞪着赵鐇:“老二,你们几个要去玩命,我不拦着,但得把老六留下,你只有一个侄女,这老六,就是我们赵家最后的根。”

    赵锋捧着红肿的脸,哭道:“大哥,再这么下去,我们不被朝庭逼死,也得活活饿死,前几年,你一巴掌就可以打死我,眼下呢?”

    赵鐇连忙捂住他的嘴,对赵鐩笑道:“大哥,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说混帐话,你自去读书,我这就押他回爹娘家。”

    赵鐩从地上捡起包着书本的布袋,拍了拍灰尘,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望着几个弟弟,想说些什么,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转头而去。

    等赵鐩走远了,老三赵镐这才开口说道:“二哥,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老四赵铁迟疑了一下,劝道:“既然老大不愿,那我们就自个儿起事好了。”

    赵鐇看了弟弟一眼,问道:“你读过兵书?”

    赵铁摇了摇头。

    “知晓如何排兵布阵、调配钱粮?”

    赵铁还是摇了摇头。

    赵鐇啐了一口:“啥也不懂,你造个球的反!知道张茂张大哥怎么品评我家老大的?”见赵铁没有摇头了,这才缓缓说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赵铁这下抓住了二哥话中的把柄:“这是曹孟德,说书先生讲过。”

    赵鐇懒得跟没有学问的弟弟瞎扯淡,对三弟赵镐、五弟赵银点了点头,咬了咬牙,狠声道:“那就依计行事。”

    赵鐩离了族人们聚居的街道,走过两个街口,便到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这是积善坊的主街,两边住着的,都是文安县最有钱有势的人。

    他的老师,文安县正九品主簿钱大人,也住在此处,不过贫富有别,两人名为师徒,却也有数年不相往来了。

    赵鐩从来没有抱怨过世态的炎凉,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也相信朝庭还有公平与公正。少年时的狂放,自与赵张氏成婚之后,尤其是兰儿降生以来,都被他深深的藏进了心底,想依靠自己的才学,在积善坊这条大街上,挣得一个立足之地!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少年之时,曾一拳打死过一个强盗,还将数十人打得抱头鼠窜。当了丈夫和父亲之后,那种一言不合就可以拔刀相向的xìng格,被他彻底遗忘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jīng通武艺这回事,满脑子只有四书五经。

    明年就是庚午科,他一定能考中举人!后年的辛未科,他说不定也能考中进士,到那时,别说一个小小的文安县了,就是顺天府,也容纳不了他这条猛虎。

    老天生他出来,给他文武全才,就是为了让他成为朝庭栋梁的,这一点,赵鐩深信不疑。

    考不上举人怎么办?饿死了怎么办?妻女被人侮辱了怎么办?

    这些问题,他从没想过,也从来不会去想,只要能考中举人,什么都能解决。

    那时,他要让赵张氏风风光光的回娘家,让张屠夫跪着迎接他,看这老头还狗眼看人低不!

    快要走完这条大街的时候,一顶蓝sè小轿从路边的深宅里出来,开路的是三个家丁,轿边还有两个丫环侍候,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仆妇。

    一个大大的“钱”字灯笼,被开路家丁们举在手中。

    小轿的帷幕拉开,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的女子面孔,依稀可以看见,她二十多岁年纪,扎着妇人的头饰,按照明朝的风俗,那就是已经成婚了。

    “停,”看见赵鐩,少妇连忙喊停了轿子,轻声叫道,“师兄!”

    赵鐩定眼望去,正是老师的独生女儿,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钱氏,哦,眼下应该称她为刘钱氏,前些年,她已经嫁给了任丘的大户刘家。

    “刘夫人,”赵鐩连忙依礼相见,轻声道,“可是回门来探望恩师?”

    这十余年来,老钱对他,既无恩,也无师,不过一rì为师,终生为父,大明朝以孝治国,不管是人前人后,赵鐩都不敢有违礼数。

    刘钱氏望着瘦骨嶙峋,却依然有些迷人的师兄,眼神有些慌乱,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师兄,你可有五个弟弟?”

    赵鐩心里一惊,他很清楚弟弟们在做什么,莫不成……

    “有劳师妹牵挂了,二郎在前门大街上开了个商号,三郎四郎都各有前程,都比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赵秀才那古板的脸上,忽然挂出了笑容,望着姿sè平平的师妹,低声道,“倒是师妹,数年不见,竟然清减了许多。”

    他的话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更没有动情之所,那刘钱氏反而泪流满面。

    过得片刻,她从轿中走了出来,将仆妇丫环家丁都驱得远远的,低声道:“师兄,快些逃命吧,这文安县,过了今rì,便将满城血雨了。”

    赵鐩嘴角带笑,轻声道:“师妹,这天刚亮,便来戏弄我这个没用的师兄了。”

    刘钱氏急道:“师兄,我真没骗你,我那夫郎,便是河间府袁彪袁参将的幕僚,那袁彪与河间知府王启年勾结,要将这文安县数千条人命,送给皇上作贺礼!”

    赵鐩愣了一下:“怎地跟天子扯上了关系?”

    刘钱氏低声道:“京师传来消息,刘太监yù整治军田,在河间府清查军户土地……”

    赵鐩打断道:“天子绝不可能行此事,若行之,天下大乱也!”

    刘钱氏看着师兄,叹了口气:“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此番回来,便是通知爹爹,让家人快些逃到任丘,师兄,我府中还缺个先生,若是你不嫌束修微薄,就来屈尊,以待明年高中吧。”

    说完又连忙补充道:“若是嫂嫂愿来,我也能时时向她讨教女红,以往都跟着你读书去了,嫁到刘家,才知自个儿不是好媳妇。”

    赵鐩看着刘钱氏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心中一动,沉声责问道:“刘太监清查军户土地,那王知府又在其中趟什么浑水,需要害我文安这么多人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人为讨天子欢心,竟然如此丧尽天良!我虽人微言轻,也要跟他死斗到底,才不愧为儒教子弟!”

    刘钱氏听了师兄所言,不由呆在那儿,半响说不出话来。

    ************

    河北战乱将起,急需各位兄弟的票票。

第二十二章 壮士不流泪

    赵鐩的学生生活,是充满着饥饿和痛苦的,唯一的一抹亮sè,便是眼前的这个师妹。

    他还记得,那几年,每天天黑才回家,早上天不亮就起身,给钱先生擦地洗马桶,来当作自己的束修。亏得他力大无穷,身板结实,又正当少年,辛苦几年,方才挣来了这个秀才功名。

    读书时,他学业很好,经常帮同学写字,赚些外快,这个师妹,便是他最大的主顾。若是他饿得慌了,师妹还会寻个没人的地方,从自己怀里摸出几个鸡蛋。

    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师妹就会笑嘻嘻地望着他,让他有些想哭。

    当年钱先生还不是县里的主薄,有些权贵家的小孩,被钱先生责罚了,就来欺负钱师妹。赵鐩会过去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虽然事后必定被对方的家仆打得鼻里嘴里直淌血,但他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宗族兄弟众多,往往都能逃出生天。

    他这么做,除了有些报恩的念头外,更多的,却是很享受师妹的崇拜目光。

    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他并不是凭空乱说,从内心来讲,有两个目的:其一,可以从师妹口中得到王知府的jiān计,好救下几个弟弟,虽然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总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怎能轻易割断?其二,这段话,符合他极力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那种xìng格,当君子当久了,在赵鐩的心底,似乎真的把自己当君子了。

    若是杨廷和、韩邦奇两人听到这句话,当找赵鐩浮一大白,不醉不归,阁老、巡抚和秀才,当真是大明文人们的杰出代表。

    但几年没见的师妹,似乎却变了许多,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仰慕和崇拜,而是爱慕之中,带有一丝丝鄙夷。

    她呆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似乎读书读傻了的师兄,苦笑道:“师兄,这天下皆是乌鸦一般黑,无官不贪,无官不jiān,百姓们,合该为鱼肉,前些rì子,大同府应州血战,死了十余万平民百姓,朝庭的邸报,却不见丝毫。与之相比,这几千条人命,又算得什么?”

    钱师妹虽然嫁作了大户少nǎinǎi,暗地里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可在赵师兄面前,依然如少女般纯洁可爱,竟然想劝得心里的傻师兄回心转意。

    赵鐩愤愤然道:“应州大战,那是汉夷之战,是大义之战,就算死上百万平民,也属应当!可文安百姓无辜,此处又不归河间府当管,那王贼越界行凶,视朝庭王法于不顾,当真可恨可杀。”

    文安县是顺天府当管,它和大城,是突入河间府的一块,离河间的距离,比京师要近得多。

    此时天sè渐亮,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两人身处大街之上,多有不便。

    钱师妹看了看四周,指了指前方客栈,略一犹豫,又断然说道:“师兄,此处不宜长谈,这是泼天的大案,不是至亲之人,小妹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若要知晓内情,进那里面去吧。”

    赵鐩二话不说,当头带路,钱师妹随后跟上。等两人进了客栈之后,留下的那些家丁、丫环和仆妇,尴尬地站在原地,呆立片刻,尽皆视如无睹,抬着蓝sè小轿,绕着客栈转圈圈去了。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钱师妹方才出来。

    只见她脸sè红润,chūn上眉梢,上了轿,方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曾有人看见?”

    一个中年仆妇低声回道:“小姐放心。”

    这群人都是她的陪嫁,从小养熟了的,再加上刘钱氏的手段高超,倒也不怕他们背叛,问上一句,不过是提醒这群奴才罢了。

    “速回任丘。”

    她天还没亮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正巧遇到赵鐩,眼下恐怕都离了顺天府境了。

    刘钱氏离开之后,过了两刻左右,赵鐩才快步走出客栈,只见他脸sè铁青,脚步如飞,径直往自己家中奔去。

    原本提在手中的那堆书,早就没了踪影,就连头上平时戴得四平八稳的冠巾,也被扯了下来,散着头发,配上他那高大身躯,显得有些吓人。

    回家的路上,平rì里熟识的乡邻,本yù跟赵秀才打声招呼,没想还没张口,就被秀才满身的杀气逼了回去,这才想起,十几年前,这厮也是个混世魔王!

    一脚踢开自家房门,赵鐩唤了一声娘子,听见赵张氏应了一声,方才定下心来,叹了口气,杀气尽敛,对妻子说道:“收拾一下,赶紧出城。”

    赵张氏见丈夫神sè不对,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唤来女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衫,又将家中唯一的银锭缝在内衣下摆,这才问相公:“可是犯了王法?”

    赵鐩摇了摇头,牵着妻子,抱着女儿,走进柴房,从柴堆里拎出一把开山大斧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看着明亮如昔的斧锋,发了阵呆。

    直到女儿伸出手来,摸他的胡须,他才似乎醒了过来,笑道:“兰兰,爹爹带你去看戏,好不好?”

    小女孩自然喜欢,高兴地问道:“什么戏?”

    赵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杀人。”

    八岁的小女孩不明白杀人是什么,也从来不会听父母街坊说过这话,若是给她提杀猪,她倒懂得,毕竟姥爷家就是杀猪的,当即高兴地拍手道:“杀人去了。”

    赵张氏跟在身后,紧紧地拉着夫君的衣衫,泪流满面,看着他的背影,知道那个重仁重义、满腹诗书的相公,已经不见了踪影。

    眼前这个,却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

    但不管怎么变,他,依然是她的相公,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唯一。

    赵鐩拿着大斧,几脚踢开房内最重的几堆柴,露出一块木板,他放下女儿,伸出一拉,将木板揭了起来。

    里面竟然放着两副软甲!

    赵鐩跟妻子对望一眼,说道:“穿上它!”

    等妻子着好软甲,他也将上衣脱去,贴身将女儿绑在背后,微笑道:“兰兰,不要怕,爹爹带你去打坏人。”

    小女孩也笑道:“不怕。”

    将软甲套在自己和女儿身上,再穿上外袍,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对妻子说道:“若是我们不幸走散了,看见赵鐇等人,远远的避开他们!到得胜淀畔,我们常去的那个渔村碰面。”

    赵张氏惊道:“可是二叔……”

    赵鐩冷冷一笑:“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从刘钱氏处得到官军的真实意图后,赵鐩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发现这是一个大圈套连着小圈套的骗局。

    参与这个骗局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没想到其实最大的黄雀,是远在山西的皇帝!

    而更可笑的事情,是皇帝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名叫王启年的河间知府,一手谋划出来的。

    赵鐩对这个破坏了自己科举大业的王知府,恨之入骨。他的君子梦、报国梦,都被这个王知府毁得一干二净。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一支火把扔到柴房中,这个原本就很清寒的家,瞬间燃起了大火,赵鐩哽声道:“走!”

    只听得背后的女儿轻声问道:“爹爹,你烧了房子,娘和兰儿就没有往处了。”

    赵鐩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左手拎着大斧,右手牵着妻子,伴着身后的火焰,在邻里们的怒喝和叫骂声中,扬长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拐过两个街口,一群卫所兵便围了过来,为首的小旗笑嘻嘻地说道:“赵秀才,你烧毁邻舍,案子犯了,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鐩沉声道:“我弟弟给了你们多少银两?”

    那小旗呆了一下,正yù说话,就见赵鐩手中长斧一挥,悄无声息地砍断了他帽子的上半部分,飞舞的乱发,瞬间盖在那小旗的脸上。

    “滚!”

    赵鐩的话音未落,这群卫所兵便一哄而散。他们本就是收人钱财,过来走走过场的,哪想到遇到一个真敢玩命的,顿时吓得逃走了。

    赵张氏的手在轻轻的颤抖,成婚之后,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夫君如此剽悍的一面,在她的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和善的年青人、温柔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

    赵鐩心里叹了口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关口要过,他们这对让旁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可能真要作鸟兽散了。

    天意如此弄人?

    不,不是天意!是那些贪官污吏!还有那些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把百姓们当作土鸡瓦狗的所谓能臣干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一刻,赵鐩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跟那些贪官相比,王启年是个清官,也是个好官,但也正是他,将文安县城拱手送给了河北群盗!

    一场大屠杀,最迟将会在明rì清晨上演,早一些的话,说不定连最后的晚饭,都不让文安百姓们吃下去!

    参与屠杀的,有官军、有强盗、有皇帝的学生军,甚至还有锦衣卫!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大明,还有王法吗?

    身后忽然一阵蹄声响起,此时赵鐩刚牵着妻子,过了一条横街,正准备越过两条小巷,从东门出城,去城外得胜淀里避祸。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告诉乡邻们,也没打算告诉亲族们。

    其一,这事说出来,也没人信,反而会让人以为他疯了;其二,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被赵鐩所牵挂了。

    “大哥,何事走得如此惊慌?”骑马追来的人,衣冠不整,正是赵鐩的亲弟弟,赵鐇赵二爷。

    这个在正史中统领万余大军、纵横安徽的大贼首,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意思很明确:你这就么扔下兄弟情谊走了?还有父母呢?

    “滚,”赵鐩望着自己的弟弟,冷冷说道,“我不想杀你,若想死,便留在此城中,明早若能不死,再来寻我。”

    赵鐇不解地问道:“明早?”

    赵鐩忽然侧耳听了一下,原地弹身而起,将弟弟踹到马下,翻身上马,熟练地将妻子一把扯起,放在身前,用力一夹马腹,快速朝东门奔去。

    远远传来他的声音:“明早!”

    *************

    两更完毕,退朝求票。。。。。

第二十三章 天子有余暇

    幸福的夫妻,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夫妻,却各有各的不幸之处。

    赵鐩带着赵张氏和女儿逃亡城外得胜淀的时候,朱寿也正带着马青莲经过井陉县。

    站在桥楼殿上,俯观苍岩山美景,朱寿笑道:“这桥,果真有数百年之久?”

    阁老杨廷和、内行厂提督陈敬和成国公朱辅等人正随侍一旁,杨师傅闻言答道:“相传为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所建,不过民间传说,往往穿凿附会,作不得准,正史之中,并无记载,圣上听得开心便行了。”

    陈敬凑趣道:“这井陉自古以来,便是晋冀要道,有天下险要之称,是兵家必争之地,韩信在此曾背水列阵,大破二十万赵军,断了楚霸王的一条胳膊。”

    朱辅也笑道:“秦汉之际,背水之战大行其道,楚霸王的背水一战,也在离此不远的巨鹿,正所谓成也背水,败也背水。”

    杨师傅正sè道:“项王之败,在于人心向背,而非战之罪也。”

    作为正德朝第一帝师,杨师傅的话,无疑是具有绝对的权威,诸位大佬谁也不敢凑趣上来,讲些野史逸闻,只听得杨师傅说佛道黄,朱寿有种很想打哈欠的举动。

    “你看这山,群峰巍峨,怪石嶙峋;再看这水,深涧幽谷,清泉碧湖,”朱寿打断杨师傅的话,对马青莲说道,“有个传说,一个女子,从这桥上跳到深谷之中,居然又活了过来。”

    众大佬听了皇帝的话,不由大惊。朱寿的一举一动,从生下来到眼前这一刻,都有着专人记载,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太监,敢跟皇帝说这种荒唐不稽的事,一定要严查。

    查出来了,连他的大头也一并砍了!

    马青莲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只是问道:“这女子也太可怜了,为何要自尽?”

    朱寿愣了一下,他后世看这部电影时,只记住了那个骄横的女子,却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跳崖。

    是啊,为什么要跳崖呢?

    “为情吧,”朱寿只得瞎编了一个理由,“这天下多情的女子,总是极多。”

    马青莲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探头看了看桥下的深涧,又赶紧缩了回来,吓得吐了吐舌头,拍了拍胸口,神态极其诱人。

    旁边侍候的太监、侍卫和宫女们也吓得跪了一地,整个山头都是人,若是娘娘有什么不测,他们这些人,恐怕都得跳下去陪葬。

    朱寿挥了挥手,不在意地训斥道:“陈敬,怎么回事?”

    陈提督连忙跪在朱寿身前,挡住皇帝靠近桥边的路径,低声道:“还望圣上回县城。”

    朱寿到了井陉,一时兴起,前往福庆寺游玩。

    这福庆寺虽然大大的有名,却是建在群山之间,地势险恶不说,而且难以清道护送皇帝。随行的大佬们劝不住他,只得跟着前来,一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出了什么乱子。

    “这些人,无趣得紧,”朱寿对着马青莲,没有跟臣子们那般说话,而是如同小情侣出外游山玩水一般,“朕时时与他们在一起,rìrì都得受些管束。”

    马青莲大眼睛一眨,笑道:“经过山门之际,我见到有一道清泉,穿过石堆,淙淙泠泠,如鸣佩环,溪边还有成群白鹤,不如我们去那儿游玩吧?”

    这一路行来,因山路不宽,即使被临时修缮了一番,朱寿也只能坐在三十六人抬的大轿中,到了白檀林,山路无法行大轿,方才离了大轿,改换小轿上山。

    因此经过山门时,倒是真没注意轿外的风景。

    马青莲却不愿意坐大轿小轿,她是骑着马,带着重剑,领着一群从小一起长大的马府娘子军,穿州越府地跟随着朱寿东返。出外游玩时,早就把先前的景sè都预览了一遍。

    “朕准了。”

    朱寿也玩兴大起,不过他可不敢骑马,不是怕臣子们多嘴,而是对自己的骑术还信不太过,对于一个坐习惯了龙椅的宅男,就算有朱厚照那种军事小狂人的底子,也不敢轻易尝试骑马狂奔的滋味。

    “不如你与我一起骑马吧?”

    下得山来,到了白檀林的山径,在山谷间休憩换轿时,马青莲骑在马上,笑着问道。

    她没与朱寿圆房,因此称呼也没改,就连跟太监宫女们,也是自称“我”,或“本小姐”。对于朱寿,更是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个“你”之类的大不敬词。

    不过朱寿并不在意,他喜欢的,就是马青莲的这种野xìng。如同在长街上,她不经意就走进了他的心中一样,别说称呼了,就连这个少女订过两次婚,也被他一笑而过。

    看着马青莲那略带挑衅的目光,朱寿笑道:“有何不可?”

    杨师傅在旁大惊,跪在地上:“圣上,万万不可!”

    众大佬也跪了一地:“圣上三思!”

    朱寿啐了一口,一脚踢开挡路的苏进,拉着马青莲的手,翻身上了她的坐骑。这是一匹西域进献的汗血宝马,本来应该是朱寿的坐骑,前几rì被他赐给了马青莲。

    他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

    应州大战后,朱寿都在处理善后事宜,没有功夫与这个小美人卿卿我我。马青莲这个嫔妃,或者说那个搞笑的威远镇边靠山王妃,当得可是不称职之极。

    一个随行的言官正yù舍命拦在马前,却被一个青年明军将领一脚踢开,朱寿定睛望去,正是新晋的安东中屯卫指挥使司镇抚司镇抚,纪公巡纪守应纪大人,他得朱寿特批,前往保定武学院学习,正好与皇帝同行。

    “胆敢惊扰圣驾,便是死罪!”又是一个少年文官扑了过来,将这言官一拳打晕,下手之重,恐怕真的将对方打了个半死。

    这个有一句台词和出场机会的,是有奇袭偏岭口大功的黄垣,他眼下是新晋的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跟纪公巡这种没文化的兵油子不同,他虽然满身刺青,但却是正经的举人出身,走的也是正六品文官路子。

    两人的配合倒也默契,彼此既jǐng惕又心心相惜地对望了一眼,火星四溅。

    这种小人物的争斗,朱寿才懒得管呢,他的大手,正紧紧压在马青莲的胸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就不动了。

    马青莲身体一软,象征xìng地挣扎了一下,便侧首低声道:“腰。”

    从那两团柔软的高耸之上,一下子滑落到她的腰间,朱寿的头正好靠在马青莲的肩膀上,瞧着她英姿飒爽的通红脸庞。

    一种奇妙的感觉,瞬间涌遍了马青莲的全身,迷乱间,忽然听到身边娘子军们的呼喝之声,又回过神来,用脚轻轻一点朱寿的脚背,一提缰绳,催马前行。

    众位大佬看着皇帝和马妃的荒唐行径,不由都愣住了。

    陈敬最先站起来,一脚踢翻身边的一个亲卫指挥使,对所有的高级军官们怒喝道:“一群蠢材!还不追上去!若是有所闪失,我等全是死罪!”

    黄主事和纪镇抚早就随驾前去,身后带着数百名骑兵,杨师傅见此情形,跟几位随行国公们对望一眼,低声叹了一口气。

    朱厚照从小就爱骑马shè箭,但那是在京师皇宫,安全无忧。就连校场之上,皇帝跑马之时,沙地中也绝不会有一颗小石子出现,倘若在这苍岩山下的山谷中有什么意外,那可真是糟糕之极了。

    可惜他们对朱寿的任xìng妄为,没有任何约束力,唯一的劝谏,以及朱寿自己的政治智慧,却是时灵时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扬长而去。

    马青莲一路行得并不快,她的腰肢还被朱寿紧紧搂在怀里,浑身无力。数十名女骑手将两人围在中间,黄、纪两人已经率军走到前面开路,陈敬等人紧紧跟在后面,朝苍岩山的山门行去。

    马青莲虽然从小习武,却从未与男人如此亲密过,闻着身后那强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心乱如麻,至于什么游山玩水,早就被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山门离白檀林并不远,眨眼便到,只见斜坡之下,一条小溪绕山门而过,向山谷中流去,景sè非常秀美。

    几幢jīng舍竹楼,依溪而建,在水气之中,显得更是钟灵毓秀,有脱俗之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的消暑之地。

    可惜山水有灵xìng,来的佳客,却是一群俗人。

    先是黄、纪两人强行征用了这些竹楼,自然没人敢反抗。然后一群太监又将竹楼重新布置了一番,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将竹楼布置得有如仙景一般。

    皇帝所在的地方,就算是只停驻片刻,也有繁琐的礼仪。

    此时离应州大战已有近两月,正值农历五月初。

    盛夏时节,水意诱人,马青莲坐在临时搭建的亲水平台上,脱了靴袜,将脚伸到清澈的溪水中,欢快地搅拨起来。

    朱寿却不能学她,骑马放纵是一回事,会骑shè的天子,是能加印象分的。倘若能引弓shè雕,说不定还能被誉为一代天骄。

    但会玩水的天子?史书上有哪个受欢迎的天子是以玩水著称的?

    因此皇帝的威严,让他不能脱掉任何一件衣物饰品,更不能有这种小儿女的作态,只得坐在竹楼之中,令宫女和太监们用玉盆打来溪水,伸手去感觉盛夏的冰凉。

    马青莲玩了一会儿水,就站了起来,赤着脚,踩在锦缎之上,朝朱寿走来。

    朱寿挥挥手,让侍卫和太监们退了出去,只留下宫女侍候,然后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两只还沾着水的手,猛地伸进她的颈中,笑道:“可有凉意?”

    马青莲嘤咛一声,倒在他的怀里,娇嗔道:“你欺负我。”

    朱寿哪还管她的娇嗔,挨了过去,将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轻轻地亲吻起来。

    过得半响,马青莲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空闲,红着脸轻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朱寿笑道:“朕是天子。”

    又将嘴唇压了过去,马青莲初尝滋味,本来意乱情迷,却又无法在数十名宫女的环视下,与朱寿亲热,但见皇帝毫不在意,也只得委曲婉应。

    朱寿穿越以来,一直都在无数太监和宫女的包围中生活。就连出恭之时,身边也有数十人侍候。

    若是与嫔妃同床,每次都有数十名宫女侍候,推臀擦汗,还有女官专职记录,早就习惯了当众宣乐。

    因此等马青莲反应过来的时候,朱寿的大手,早就在她**的娇躯上肆意游走。就算如她这般胆大的女子,也不由得紧闭双眼,任由皇帝为所yù为。

    等到云收雨散之后,朱寿看着女官们拿去的红sè绢纱,轻轻问道:“还疼吗?”

    马青莲将头缩在锦被之下,捏了一下朱寿的腰,示意自己很痛。若是别的皇帝,单单这个行为,便是可以推出去砍头的大不敬。

    不过朱寿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穿越之后,直到此时,方才从女人身上,得到了一丝真正的后世感觉。

    不管是王贵妃,还是李宁妃,都未曾给过他这样的感觉,至于其它那些侍寝的嫔妃,更是面目模糊,他甚至连她们的名号,都叫不上来。

    两人正缠绵间,陈敬陈提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圣上,河间、保定、顺天三地交界处,出了大乱子!”

第二十四章 贼寇有良将

    惨叫声响起,赵镐一刀斜砍,将对面的妇人劈成两半,衬着熊熊的烈火,他那张沾满鲜血的大脸,显得异常狰狞。

    文安县城内,一片火海。

    在离赵镐五步远的地方,他的二哥赵鐇也刚刚从一个卫所兵的身体内,拔出自己的长枪,哈哈大笑道:“真是杀得痛快之极!”

    赵鐇的长枪舞了一个枪花,向下倾斜,双腿猛磕马镫,向前飞奔。这是轻骑的标准冲击动作,与战马的速度配合,可以轻易地借力冲刺。

    “再杀个三进三出,”一个彪形大汉抢在赵鐇的身前,一刀结果了对面那位明军百户的xìng命,血淋淋的刀锋一挽,洒了赵鐇满脸,只听得这汉子豪迈地笑道,“赵老二,还有狗胆没?”

    赵镐见兄长受辱,怒哼一声,也不说话,提刀便yù上前冲杀。那汉子的身后,也冲出一票人马,为首的两男一女,皆彪悍之辈,望之便不似常人。

    双方的火并似有一触即发之势,赵鐇连忙一枪挡住弟弟,笑道:“贾大哥有命,小弟岂敢不从,只是我大哥尚在城外,不知道贾大哥可有话要小弟转告他?”

    那姓贾的汉子听到赵鐩的名字,脸sè一沉,忽然也展颜笑道:“我三十六家共谋文安,将计就计,破了那王启年的如意算盘,看在赵老大的面上,这东城就让与你赵家兄弟。”

    等那汉子率人马走了之后,赵镐怒道:“这贾勉儿狗眼看人低,时机一到,老子一刀劈了他。”

    赵鐇骑在马上,一脚踹在弟弟的腰间,训斥道:“他人多势众,手下邢本道、刘资及杨寡妇等人,无一不是人中豪杰,你拿什么砍他的头?如今我等皆成反贼,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任我纵横,跟他置个什么闲气,抢了这东城,早些去寻大哥,才是正事。”

    两人谈论间,又是数百骑军从长街上狂奔而过。

    领头的一名汉子五短身材,圆圆的五官,有如富家员外一般,眼神灵动,身上沾满了血迹,他的马首左侧,挂着数个人头,居然还在往下滴着黑黑的污血。

    “刘大哥,”赵鐇连忙令兄弟们让出一条道来,高呼道,“收成可好?”

    那刘大哥却与先前的不一样,闻言立即笑嘻嘻地勒停马,指了指那几个人头:“两千明军,尽被我所杀,带队的千户官们,一个都没逃掉。”

    “刘大哥神勇!”赵鐇连忙送上一记马屁。

    刘大哥微笑道:“二弟,时辰不早了,快些结束吧,不然下一波官军到来,可没这么好对付了。”

    赵鐇点头道:“让兄弟们抢完这一带就撤。”

    刘大哥也不跟他客套,正yù离去,忽然又勒停马,迟疑片刻,方才问道:“风子呢?”

    风子是赵鐩少年时的别名,在外横行之人,皆用化名,以免累及亲族。

    赵鐇苦笑道:“你跟我大哥是八拜之交,岂能不知他的秉xìng?”

    刘大哥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拨马便走。

    他带领的这几百名骑兵,人数虽不多,却个个强悍无比,马蹄夹带起来的尘土,扬得满街都是,目标所指,竟然是文安县衙。

    数十个衙役迎着阳光,看不清对面的来势,只听见无数的马蹄轰响,等反应过来之际,早就利刃迎头,被砍成血肉之酱。

    有侥幸逃得xìng命的,也被吓得狂叫一声,扔了手中兵器,往后便逃。

    “谁敢杀了那县令,”刘大哥笑道,“他的妻儿财物,就都是这位兄弟的!”

    在他看来,都杀了两千官兵,再杀几个文官,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刘惠刘大哥的名声,在河北是可以拿来止小儿夜啼的。

    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县令很容易,一刀砍下便是,再高贵的人头,那也是血肉做成的,绝没有谁是砍不死的金刚。

    但县令跟卫所官兵们不同,一个是真正的文官,一个是兵。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兵是贱业,刘惠这群手下,大多数都曾当过卫所兵,杀同为贱业的官兵,自然不会手软。不过杀一个真正的文官,却有些胆怯。

    官老爷啊,听说都是文曲星下凡,杀了,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官皆狗官,人人得而诛之!”见兄弟们有些迟疑,刘惠说道,“兄弟们,是谁要了我们每年赖以活命的存粮?”

    “是狗官!”一个兄弟回道。

    “是谁,抢了九里村张寡妇那年仅十二岁的女儿?”

    “是这个狗官!”众兄弟大声回道。

    “是谁,收了陈员外的银子,将东城小横巷的梁家老伯,打得含冤枉死?”

    “杀了这个狗官!”一个青年汉子跳下马来,手提钢刀,冲进衙门内。

    在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动作的年轻人,刘惠将手一挥,指着县衙那洞开的大门,沉声道:“冲!”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三千余名河北盗贼,就轻松地洗劫了文安县城,顺带在城东北得胜淀畔的决战中,击溃了两千名来援的顺天府卫所兵。

    据后世的文安县志记载,此次血洗之后,城中存活之人,不足五百之数。

    但文安县,并不是河北群盗的最后一个目标。

    第二rì,大城县被攻破,县令被杀,城中大户,皆被屠尽。

    第三rì,青县也被攻破,这是京杭大运河畔的大县城,扼南北交通的命脉。此城一破,满朝震动,天下皆惊!

    正德四年五月初一,景和镇外,七千卫所兵,与河北群盗对峙在一起。此时群盗的规模已经达到了七千人,势力跟官军已可一拼。

    刘惠将缰绳轻轻一提,带着身后的骑兵,扫过官军的阵脚,黑sè的箭雨,从骑阵中喷出,朝官军的方阵盖去。

    鲜血溅起,数十名明军倒在地上。

    “上盾!”河间府参将袁彪嘶声吼道,“枪阵一,马军二,齐进!”

    明军的弓箭手,同样shè出一片黑sè箭雨,刘惠只听得身边惨叫连连,瞬间便倒下了十余名兄弟。

    齐进?看到明军的旗号,同样jīng通军中规矩的刘惠心中连连冷笑,对面的将领,不过是个庸材罢了。

    双方都是正儿八经的卫所兵出身,谁对谁都没有秘密可言,甚至连双方阵中,也有不少旧rì的袍泽。

    不过感情归感情,战阵之上,可不是聊感情的地方。

    炽热的阳光下,白sè的脑浆、红sè的鲜血,交替着四处飞溅。无数乱飞的长箭,眨眼之间,便能夺去一条人命。

    双方人数相差不大,又是在旷野中作战,天时、地利,没有一方占优。

    不过官军是拿饷吃饭,有些小卒,甚至连饷银都拿不到手,就被上司喝了血,战斗激情,自然比不上造反搏命的反贼。若是人数占优,还能打点顺风仗。

    眼下势均力敌,越战越勇的河北群盗,逐渐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刘惠的骑兵越战越勇,形成了群盗的突出部,“风火营”的旗号,甚至一度逼到了袁参将的身前,吓得袁参将连连后退。

    他的左边,是贾勉儿的“扫天大王营”;右边,是赵鐇的“平山大王营”。

    短短数rì间,河北群盗,竟然都有了自己的名号。不过除了刘惠,其余那些土大王们,一看便是没有名气的杂鱼众,就连水泽里的小毛贼,取的名字,也比他们有文化得多。

    刘惠人虽矮小,却使了一柄环首大刀,战阵之上,勇不可挡,骑盗们跟在他的身后,朝官军最薄弱的左侧攻去。

    这是明军枪阵与骑阵的结合部,两阵的各自步调不一,再加上袁参将的指挥有误,早就令此处形成了一个薄弱地带。

    一刀劈翻一个明军骑兵,刘惠大吼一声,催马一跃,用马蹄毫不犹豫地踩过一个明军枪兵的身体。

    要破一个自以为固若金汤、横扫天下的枪阵,就连刚刚上阵的菜鸟将领,也有无数条计策,条条都能在史书中找到战例。

    什么横刺,你当对手都是草人么?还是以为自己生活在公元前某时代?

    就是公元前,也能找出无数破XX枪阵的例子,因此袁参将的指挥,可谓是真瞎扯淡无双。

    大明承平已久,边关的卫所兵,都成了王守仁眼中的孱弱之旅,至于内地的卫所兵们,更是不提也罢。

    袁参将付出的代价,便是被刘惠的骑兵从结合部突破,然后无数盗贼从这个突破点,如洪水般扫过明军的方阵,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拿着砍刀的盗贼骑兵们,甚至都不用做太多的动作,跟着大队人马,划过结合部的空隙,就能收割两侧的明军士兵。

    并不是所有的明军卫所中低级军官,都是庸材。几十名军官在右侧组成了一个小型的阵中之阵,他们并没有按照袁参将的布置行事,而是长短兵结合,因地制宜,靠着一个小山坡,重新布起了坚固的防卫圈。

    可惜袁参将早就被左侧的溃败吓破了胆,扔下中军,朝后面狂奔而走。

    溃兵们开始冲击右侧的防卫圈,在敌人和袍泽之间,他们很本能地选择了袍泽。

    “不分敌我,”一名千户模样的军官大喝一声,“shè杀!”

    无数的明军和盗贼,抱团死在小山坡前,尸体积在一起,如同他们曾并肩作战一般。

    正在追击溃兵的刘惠皱了皱眉,然后催马狂奔,切过明军的中军方阵,朝那小山坡奔去。

    风火营的旗号,以及数百兄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以一个非常漂亮的、可以写进大明武学院教科书的进攻弧线,如刀切黄油般,划过明军的腰部,留下满地血肉,朝右侧防卫圈撞去。

    可惜他们是贼军,若是官军,被朱寿发现了,说不定也会收入大明武学院,当作骑兵培养。

    战马蹄声中,刘惠将大刀一横,根本就没有使劲,就切下了一个明军的人头。战马继续向前,数个人头飞起,热腾腾的鲜血,溅得他满头满脸。

    一个明军百户模样的军官被吓得往后直退,不过没走几步,便被一个贼军的马头撞倒,顷刻之间,就被群马踩成肉酱一般。

    一个又一个的防守圈,被刘惠的风火营击破,明军的败势,似乎已成定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7990/ 第一时间欣赏正德王朝最新章节! 作者:五月天的风所写的《正德王朝》为转载作品,正德王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正德王朝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正德王朝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正德王朝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正德王朝介绍:
正德王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正德王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正德王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