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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慕容鹉     赤仙录txt下载     赤仙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廿七回 石中自蕴万年精 纸上却有千钟粟

    “黎先生,请先付三成定金。您也是时常光顾鄙号的老客户了,抹去零头一方元石就好了。”

    黎昭昌面上颜色不变,微微点了点头放下账单,从怀中掏出一只书本大小的皮册,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一张比书本略小的黄色纸张,上面只有竖着排列的三行字,用的是伞顶格。

    当中顶天的是一行小篆,上写:当元石壹方,在这行字上盖着通红的印章。

    左右较低的两行都是标准的楷书,左边写着,本门见票即兑。右边则是,当地市价完粮。在右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天通门敬制。

    这张纸上还有各种暗记、纹饰和画押,想来是用来防伪的。

    少年看到此物心中不由得一动。他虽然听说过此物,倒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便问道:“父亲,这就是粮票吗?”

    黎昭昌不在意地回道:“正是。”

    说到这粮票,就不得不提,花原淳大公子的花家也列名其上的扬州九大家了。

    这荆州的西边是梁州,东面就是扬州,这两个地方和荆州的气候相似,水文条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土壤肥沃度上甚至比荆州还要高了那么一点。这三地的稻米基本都是一年两熟,而在扬州南部甚至可以做到一年三熟。

    所以扬、荆和梁州都可称得上鱼米之乡,产粮大州。

    粮食有了剩余自然要销售到其他地方去,前文书里提到这赤县中洲商业本来没有人为的阻碍,有仙术的帮助,长途行路的地理隔绝也不是大问题。

    却说那扬州地理条件极好,在这里开辟山门建立家族的人也极多。渐渐地,一些有粮食生意的宗派就走到一块了。他们一开始的初衷只是为了节省物流费用,减少运输路途的风险。

    有点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运输业靠的就是规模,整体规模越大,单位成本就越低。于是不同门派和家族联合在一起,在不到一百年前成立了天通门的前身—万通商会。

    其实一开始这不过是一个整合了镖局、车行和船行的专门服务于粮食交易的物流供应商。它的建立给扬州当地的客商提供了不少便利,他们也不用随货押运。只要把自家粮食交给扬州本地分会,他们自会送到北方的目的地。

    仙侠世界的通讯又发达得不得了,这下商人连赶路都不需要了,和远方的顾客商量好价钱或者交换的货物,确认了付款方式以后,直接发出自己从万通商行里拿到收据给顾客,让他们去商会提货就可以了。

    接下来,交易双方觉得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让商会成为第三方岂不是更简单?于是商会有了代为这双方收款交货的第三方交易业务。

    列位看官是否知道,在这个很简单的第三方交易上面能玩出些什么花头吗?大家肯定知道,因为看看阿里巴巴和支付宝就知道了。

    简单地说,在此基础上万通商会从一家纯运输性质商人互助会变成了贸易巨头。

    由于商品的多样化和需求的多元化,商业形式也变得复杂起来。而因为有这样一个第三方交易平台存在,大大简化了交易各方的交易成本,万通商会成了九州最大的中间商,光是其中赚取的差价和手续费就让人咋舌。

    而真正让万通商行跻身于天门之列的是这些贸易行为产生的商业票据,和围绕着这些票据的金融服务业。

    可能有些看官不太熟悉贸易和金融实务,这里给大家解释一下。举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例子,

    一位扬州的粮商在雍州卖了一批粮食给老客户,可是这个老客户现金不足,于是写了一张借据给他。自然这张借据上面有双方名号,借款金额、利息计算、还款日期和可有可无的抵押方式。

    在这之后,扬州粮商和别人谈妥购买马匹的生意,这次轮到他资金不足了。那笔借款的还款日期又没有到。

    于是他找到了万通商会,希望能把这笔借款转给商会,自己只要借款原金额和到期利息就行了。扬州商人牺牲了在此之后的利息,拿到了现金。这个行为在我们这个世界被称作贴现。

    商会鉴于双方都是合作多年的老客户,而且欠款方有货物在商会内部可以作为抵押,于是接受了这项提议。商会承接了这次兑换,这便是承兑。

    等到了还款日期,商会从雍州客人拿回了借款和全部利息,三方都有所获。

    雍州客商付出一些利息提前获得货物满足了自己的需求。扬州商人卖出货物赚取了利润和借款前期的利息,同时他又靠贴现盘活了资金可以参加下一轮的交易再次赚取利润。而商会利用闲置资金取得一笔利息。

    就像我们老祖宗说的,钱货至神之物,无留藏积蓄之道,惟通融流转方见其功用。

    在这个时刻,如果dnd费伦位面的财富女士沃金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估计能一下子从微弱神力提升到中等神力。

    这个简单带有帮忙性质的举动意味着,票据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商品!从此票据像商品一样,可以转让、购买、销售,参与其中的各方还能从这些行为获得利润。

    顺便说一句,借据在目前天朝属于无价证券,是不能转让的。

    且慢,有些专业或者细心的看官看到这里就要说了,那他们借来借去转来转去的通货到底是什么呢?

    各位看官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有这样一种神奇的矿物,它不仅可以让人增进体质、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甚至还是一种燃率非常高的清洁能源,塞进特制的机械和工具中就能提供动力而且还是零污染;更神奇的是它同时还是重要不可或缺的工业原料,是制作精密电子设备的必须材料。

    那么我们很可能不会有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而是直接在此之上建立起一个文明,而且这个文明的所有经济活动也必然是围绕着它。

    没错,前文书里提到的通货就是又一个仙侠世界的特产,元石。

    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句话,元石天然不是货币,但是货币天然就是元石。

    但是使用元石作为本位货币,就会面临一种困境。这个困境其实也一直贯穿着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古代天朝历史,至少是明中叶之前的历史。当然现在有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说法,通货紧缩。

    这种通货紧缩不是由于总需求不足的结构性经济问题造成的,因为古代中国一直保持出超地位可以说是在向全世界倾销产品,而是单纯的货币供应量不足这样的技术性问题。

    当然,不是说中国古代没有通货膨胀。而是把尺度拉长,从西汉实行五铢钱开始到明中叶大量白银输入这么长的时间段来观察。

    中国金银产地少大多还不在华夏文明核心区,古代采矿技术又差,使得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使用古希腊古罗马那样的金银币而是用了铜币。

    古代中国的铜币基本上可以行使金银货币的功能,比如说无限法偿、自由铸造和自由兑换,唯独缺少了储存的功能。这不是绝对地说没人把铜钱储存起来当做存款,比如著名的北宋为了收复燕云而积蓄的“封椿钱”。

    而是说相对金银而言铜币,尤其是含量不标准的私钱和各类“当钱”这类,就非常符合劣币驱逐良币的货币原理,那意味着非但没人储存反而想办法早点花出去。

    可是即使使用开采比较方便存量比金银多得多的铜作为货币,仍不足以满足古代中国的通货需求。

    理由很简单,人们可以把政府发行的铜币可以直接拿回去铸成铜器,或者干脆铸成私钱。历史上也有几次统治者试图把铜币面值和铜含量脱钩,比如王莽新钱、董卓小钱,梁武铁钱还有各种名目的当五当十钱。

    当然,他们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最夸张的例子是董卓小钱,只减少了五分之一的铜含量,结果物价飞涨了万倍!

    可以说干掉董仲颖大相国的不是貂蝉吕布,而是他下令发行的无文钱。当然还有一个很“唯心”的原因,这些钱的原料来自始皇帝铸造的铜钱,还是盗墓挖出来的,这个兆头实在不大好。

    于是进入了中国封建社会鼎盛期的唐宋之后,纸币开始出现了。

    回到少年现在身处的世界,元石是修炼的必须之物,同时还是耗损品。仙家除了不得不拿出来交换以外,基本上都储存在自己的库房里。

    那么当市场上的商品还不多,其中主要是仙家之间的交易时,那些流通元石还能勉强维持流通的需求。可是随着商业的发展,特别是凡人之间的贸易占了更多比例的时候,社会整体就会缺乏元石货币,就是说通货紧缩即将出现。

    当然,这个时候也有其他商品货币也出现在市场中,比如铁家自制的半两玄铁钱,这个就比较原始了,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产物:丹药、符钱、玉石等等。但是这些货币其实本身就是商品,受限于产量并不能承担全九州通货的职能。

    幸运的是,在几十年前,赤县中洲将要因为元石货币供应不足而发生通货紧缩的时候。万通商会的商业票据在商业实践中应运而生并且迅速成熟,让这个隐患消弭于无形。

    这些票据马上承担起货币的功能,进而发展出了一种还不能算是真正货币的通货。在本位面称之为银行券,而在这里就叫做粮票。

    这个名字就显示了粮票和真正货币的区别。持票人是可以拿着这种不记名的票据直接到天通门以及所属分行当场兑换粮食。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按照所谓“市价”。

    自然,这市价自然是天通门根据市场情况自己制定的。由此,他们掌握了各地的粮食定价权!

第廿八回 义字当头财便顺 笑脸相迎友自交

    黎昭昌交完定金,约好明日早间过来拿衣服,就带着儿子顺着东西大道,向东走了几百步就到了自家铺子。

    在黎子昇眼前的不是那种前面见到的典型的临街商铺,而是一座雅致的独门独院的小宅院。也是这个少年心思简单,否则真会以为这是自己老爹在城内的“外宅”。

    进了黑漆刷的透亮的双开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旁种了几杆修竹,还有几个空空的花坛,如果等到春暖花开那肯定是恰紫嫣红一片。

    院中已经站着账房和四个伙计,来迎接自己的东主。为首的账房是黎昭昌同族兄弟也是黎子昇的族叔--黎仪卓,后面的伙计其中两个也是随着父子二人过来的黎家族亲,另外两个则是当年黎大镖头的属下。

    少年这才注意到,除了为首族叔账房看上去文弱一点,后面四人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两只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就是小周天武者。

    等进了正厅,看了里面的陈设,黎子昇还是没能确认这是一家“店铺”。

    这里面四壁都挂着字画,家具则都是紫檀木制成。中间还有一只大香炉,袅袅地飘着白烟,让室内一片暖香。

    厅堂正中挂着一块写着堂号的鎏金牌匾,上书三个大字:义顺堂。两旁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广开财路,小费君莫惜。下联是,巧辟资库,后顾自无忧。

    这才是黎昭昌真正的商铺—义顺堂。却原来少年的父亲真正的生意是……“财务公司”。

    上回书里提到了天通门的银行券--粮票。看到天通门的发迹史,别人没有一些其他心思,那真是小看这个世界的人类了。自然也有人有样学样地发行了自己的信用票据。

    所以在荆南内部也有自己流通的银行券,那就是荆南粮会发行的“堂票”。因为荆南粮会是由互不统属的经济团体联合而成,从来就不是天通门那样的股份制企业。所以,所属各部都可以发行不同面值的票据,各以自家堂号为名,因此被称作堂票。

    不过不同于天通门直接面对大商人和仙门,他们走的是底层路线。堂票和粮票的区别就是面值。粮票最小面值都是一方元石,而堂票则发行粮票万分之一面值的小额货币,针对的就是市井小民和乡间农人。

    可以这么说,如果天通门是银行,那么荆南粮会可算得上合作信用社。

    所以他们主要的金融业务就是小额信贷,说穿了就是民间高利贷。这是因为天器门和他们的分宗,比如铁山城,带动了整个荆州的工业生产和服务产业,这些中小企业主需要资金投入,而天通门又看不上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业务。于是,像荆南粮会这样的“信用社”填补了这项空白。

    黎大老板当年走镖的时候,就接过很多武力讨债的私活。后来头脑精明的他发现只要有粮食储备存入粮会公库,再向荆南粮会做个报备,就能发行自己的堂票,再用这些堂票放债收息。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成立了义顺堂。他既用自己的堂票发放贷款,也低价吃进同行们手里的借据,利用自己的武力和天器门弟子的名号收回全额欠债。

    如此,没过了几年,他就发迹了,到了现在都没必要亲自参与这种“脏活”。现在他把很多讨债业务“发包”给自己的好友兼舅子,武平枞。

    没错啦,这就是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在没监管的资本主义社会能做到的地步。不过黎大老板比起这铁山城铁家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前面就提到这铁家能独霸坠星湖,内中详情自然不为人道哉,再加上年初那场出动私兵追拿米贼的“义举”……

    他们真还有民主灯塔当年在西进时期的铁路公司和工矿主的风采。比如前者用灭门这种投资小见效快收益大的方式“购买”农场主土地;而后者用准职业军人比如鼎鼎大名的平克顿侦探事务所,拿着机关枪开着装甲车用屠杀方式镇压罢工,

    黎子昇现在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被带进后院洗掉了一路风尘,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就被父亲赶上了床,早早地睡觉来养足精神。

    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去铁山学院去报名。这学院一般是在二月初一开学,以一年为期。新生报名提前十天开始,到开学前三天截止。

    这铁山学院本来和少年之前呆的族学一样,都是只接受自家族中适龄孩子的内部学堂。后来随着铁家势力越来越庞大,下属的家族门人也越来越多,于是也开始招收旁姓子弟。

    铁山城铁家是天器门中铁、炎、练三大家中铁家在此地的分家,就是说学中子弟表现优异那就能直入八天门的天器门。这个口子一开,荆州不知道有多好豪强要把族中子弟塞进来。

    这铁家能成为一方之豪,族内有的是脑子活络的人士。他们索性扩大了招生规模,面向所有适龄学童,只要通了先天小周天的孩子,在缴纳“一定”的学费就能进入院中学习。

    学生的学制没有一定之规,只要你交钱就能在这里一直读下去。不过一般学生早则三年晚到五载就离开学院了。如果修炼资质过人或者在外道上面有天分,自然就能进入各家仙门更上一步。

    当年黎昭昌就是在学院里呆了三年就被选入天器门做了一名外门弟子,同时也让小有资产的黎家变得一贫如洗。

    第二天一早,父子二人洗漱停当就先去天衣行取了昨日做的衣服,黎德昇换上新衣,对镜自照,也有些小小的惊讶,眼前分明是一个翩翩少年公子。

    他父亲自然心怀大慰,也没有昨日那么肉疼了,这钱算是花的值!

    两人既不坐车也不打轿,就这么安步当车地顺着南北向的大街来到了铁家本宅所处的内城,少年发现越往里走,住宅愈显豪华,宅院也越发广大。而且每家宅院都有着半球形的光罩,想来这就是过滤空气的法阵。

    父子二人在往西一拐就来到了一片靠近坠星湖畔青砖黑瓦的宅院之前。这座院子上面的牌匾正写着:铁山书院。

    书院漆黑的大门紧闭,只在旁边开着一个边门,门前停着一溜车马。不时能见到和黎子昇同年的锦衣玉饰的孩子们在同样穿戴华贵的长辈带领下来来往往。

    黎贻昌带着自己儿子走了进去,来到一间静室,里面已经坐了一位书办。此人虽然作文士打扮,但是面相毫不文弱。他见父子二人进屋,站起了抱了抱拳就让两人坐在桌前,开口问道:“阁下面生得很,可是为这位小公子新入学来报名?”

    黎昭昌点头称是,于是书办为少年把了一下脉,点了点头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他就问起父子二人的姓名职业居住地籍贯等等,等黎昭昌把自己名字一报,那书办的脸色一整,从旁边拿起一本小册子翻开看了看,又站起来就作了个揖,神色十分恭敬地请父子两稍待片刻。他们将由书院的学办大人亲自接待。

    他们被引进后间,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书办就领着学办大人笑着走了进来。

    那学办大人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五短身材,配上一张元团团的胖脸,显得有几分可笑。不过等他开了口,却有着一副和身材不相配的洪亮嗓子,只听他一边趋前行礼一边道:“小可周才南,忝为此处学办。给黎先生见礼了。”

    黎昭昌已经站起身来,此时回礼道:“原来是周院长当面,院长亲自前来实在是在下父子的荣幸。”

    周才南急忙摆手道:“当不得,当不得。小可上面还有掌院大人,我只不过是个跑腿打杂,伺候各位老师学生的管事而已。倒是黎先生见义勇为,除妖降魔的壮举让小可心内佩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他又转向黎子昇,满脸堆笑打量了几眼,不住地点头赞赏道:“这便是手刃那彭贼的黎小英雄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我铁山学院又得一英才而教,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啊。”

    黎昭昌心中就想,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铁家掌院使听说是比铁家现族长还要高上一辈的族内老前辈,根本就不管事。这书院还不是眼前之人掌管?

    等少年上前给学办大人见了礼,两个成年人才坐下来叙谈,黎子昇站在他父亲身后旁听。

    周学办先做了自我批评:“昨日里内院有吩咐,要把入学通知直接送到先生驻跸,没想到今日贤父子就亲自登门。是小可怠慢了,罪过罪过。”

    黎昭昌哪个当真,说道:“无妨无妨,学办大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何况没有今日的机会,如何能和大人结识?”他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邀请道,“眼看到了正午,不知在下可有幸请大人用顿便饭,也好请益。”

    果然周才南一口应承了下来:“怎能让先生破费?自然应该是小可置酒赔礼才是!”

第廿九回 有教无类开山门 知恩图报衔玉环

    三人出得院来,就在书院附近随意找了家店铺用餐。

    这里是铁山城核心区域,居住的非富即贵,酒肆特别是高档用餐场所,那自然不算难找。因此也不用刻意找寻,进的店子那也是气派非凡,内有乾坤。

    他们上二楼找了个雅间。在落座之前,黎周二人就为了座位礼让了好一番功夫。最后还是在黎昭昌的坚持之下,周学办坐了上首,黎大老板在下首落座,少年自然打横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场面中人叙过了年齿,开始称兄道弟了起来,酒桌上更加热络了起来。

    黎子昇也从二位长辈的对谈中,了解了不少铁山学院的内情。

    这家学院是一所住读制学校,即使孩子父母就在城内居住,哪怕就是在学院旁边。学生都必须住在院里。这也是铁山学院本为族学的遗风,铁家前辈知道自己家大业大生活条件丰厚,担心自家后代被他们的父母宠溺太过,于是想出办法地把有潜质的孩子集中管教,以培育出能对家族有所助益的英才,而不是那些百无一用的娇弱花朵。

    学院每年招生其实并无定员,不过现在报名的孩子太多,师资和场地有点跟不上。所以现在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三个班,以天地人排号,每班二十人左右。

    这天字班是铁家族内、姻亲、盟友和重要下属的适龄学童组成的,由铁家的账上支出这些孩子所有学杂费。这次黎子昇也靠着这次相救铁三小姐的事迹,有幸入了这天字班。

    地字班其实就是自费班,只要学生家长交付学费,学院敞开大门来多少收多少。当年黎昭昌上的就是这个班头。当然学费自然不菲,每年还略有提升。今年学费是三十方元石,杂费十万元石。城内的普通工人劳作十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攒下这笔钱财。

    那人字班的学生却不用付学费,只要和铁家签一份卖身契就能入学,可以说学成之后这个身子算是卖给铁家了。不过平常人家根本无力负担学院昂贵的学费,有这个免费就学的机会那还不趋之若鹜?再者说这等于让自家孩子有了能加入铁家的这个系统机会,这和本位面的定向培养可说是如出一辙。

    现在铁家很多重要位置上的外姓办事人员就是出自这里。连周才南学办大人当年也是就读在这人字班中。也算是铁家培植党羽的手段之一,效果真还不错。家族不仅得到了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人才,还在这铁山城中得了照顾乡邻的名声,学院也常年对外宣传自己是有教无类。

    由于铁家和天器门有特殊关系,所以这三个班的孩子只要能读完院内课程,都有机会被推荐给天器门。而这些年,本门那是蒸蒸日上,需要大量人手。基本上只要不是太差,能通过天器门的考核就能直入八天门。即使不能加入天器门,还有荆州本地的小宗门,对这些学生也是敞开大门。

    可以说,铁山学院可称得上是进入仙门踏上仙途的捷径!

    当然入学孩童除非极个别特殊的人物,都要打通先天小周天才有进铁山学院的机会。那人字班自不必说,不然即使你是族内权高位重人物的嫡子,或者是愿意缴纳再高的学费,都无门可入。

    一边吃一边聊,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日头偏西。那周才南也愿意奉承这对父子,毕竟他们刚救了族长爱女,同时还是花家媳妇的母女性命。黎大老板自然也想和这位学办大人搞好关系,进过学院的黎昭昌可是知道这学办的权力实在不小,对儿子的前途殊为关键,到时候他的一语一言足可决定自家儿子的去向,说不定到时候直入天器门内门也有可能。

    他们离座而起,周学办大概酒意上头,身子不由得一歪。黎昭昌赶忙上前一扶,袖中早就准备好的阿堵物就塞进了周学办的手中。

    那周才南却好像毫无所觉,只是随意地把手上事物往怀里一塞,但这圆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份。

    等二人下楼结账时,黎周二人又开始抢着买单了。这次还是黎老板技高一筹,获得了付钱的荣幸。

    父子二人告别了周学办回到了家中,发现一张拜帖和一份礼单已摆在桌上。

    第一张帖子是花大公子发来的后日午间亲自前来谢恩的拜帖。随着这份帖子的还有一张礼单。到底是豪门,出手不凡。这礼单上光元石就送了三百方,玄铁制的刀剑各一,元气丹十瓶,定神香更一口气送了五打六十枝;再加上可以拿来画符的高档文房四宝。正凑足八色大礼。

    黎昭昌心中默算了一下,这些礼物加起来六七百方元石都打不住。

    其实吧,对于救命之恩看起来还有点少,实则不然。写在明面上的必然只是前菜,真正的礼物想来要在家宴上才和盘托出来的吧。

    这个时候黎大老板不知道接下来的“主菜”会那么重,让他有点消受不起。

    虽然上门拜谢的只有花家四口并无外人,还有足足两天准备功夫,义顺堂上下七个大老爷们立马被黎老板全员动员了起来。

    这宅子年前刚大扫除过,离现在不到一个月,但是招待贵客怎能马虎?黎昭昌不但让人再次搞了一次清洁,还出了大价钱买了几株反季的花草种在了空空的花坛中。

    食物当然不可能让兼当厨子的伙计来准备了,黎老板出了一份重礼特意去天厨馆请了一个师傅上门准备午宴。这还是人家看在请的是花大公子一家的面子上才肯的。

    要知道这师傅不但手艺高超,而且本身就是半步先天的高手。如果要请馆里坐阵的先天大师傅,或者按我们的叫法称为行政总厨的话,这就不是花钱的问题了,估计这城里大概只有铁家族长和寥寥无几的几个贵客才有这个面子。

    一伙子人忙忙碌碌地两天就这么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约定的日子。正月二十三一早,黎家父子就沐浴熏香,换上礼服在前厅等待。

    果然隅中时分,一行车马就到了义顺堂前。花家一家四口下了车,让仆佣上前递上拜帖。今天站在门前充当门子的伙计也是把脸面整的干干净净,身上更是整整齐齐的簇新衣服。

    这小门小户也不用通报了,一个伙计直接高声唱名。话音未落,中门大开,黎家父子就走了出来,就在门前迎接贵客。

    两家人在前门揖让一番,便进了义顺堂。黎昭昌那也是善于观风辩色的人物,发现花大公子脸色有几分不虞,大概是这贵公子自重身份看不上自家这样普通商人,不由得更加仔细了起来。

    花公子倒真不是那种自高自大的富贵人物,性子也很平和。何况此行除了答谢救命之恩,还有一些事情要求到这黎东主的头上,只是……

    他侧头看了看面色平静的妻子,心内叹了一声。其实这位大少也是满腹苦水,不知向谁诉说才好。

    说起来,花原淳确实是个修道的材料,不但天分过人,而且性子寡淡,除了修炼别无爱好。可以说他有一种宗教界成功人士的特质。

    可是他的身份是九大家中花家的嫡长子,很多事情就是身不由己了。

    比如自己好色的名声。花大公子并不沉溺于女色,可是他绝对不喜欢男色!如果说普通人家的男孩子长成他这幅容貌,那可真是一种罪过,不知会引发什么罪孽。

    花原淳的幸运在于自己是豪门嫡子,可是因为这幅容貌引来的“麻烦”却也不小,让他一直觉得自家“美貌”是种负担。

    他不得不四处勾峰引蝶,浪迹花丛,做出一副登徒子的做派出来。如果一个豪门公子不喜欢女色,怎么让别人相信他一点都不喜欢男色?

    再比如说对自己这个妻子。别误会,他不是不喜欢政治婚姻进而厌恶自己这个妻子。花大公子早就明白他这种身份必要承担的责任,他对铁千娇非但不讨厌反而还有几分欣赏,觉得这个女子性子刚强,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豪门娇女。当然三小姐的脾气是不大好,但是在见惯了娇娇女的花公子看来那是真性情。不然也不把家传法器拿出来新婚礼物了。

    当初自家妻子想成为先天高手,没有花大公子暗地里支持,那恐怕是成不了的。甚至这些年来他膝下无子,宁愿担上一个惧内的名声,也一直不愿意娶妾。

    这次他迫于家族内部压力,不得不在别的女人身上留种。花原淳可是先天境地火界的修为,可说的上不泄不漏,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已经算是到了人类这种生物的能达到的极限。自己不主动,一般女子怎么能怀上他的孩子?

    接下来,如果不是他暗地里的安排,这种事情怎么会让常年身处内宅被花家仆佣包围的妻子知道?按照他的剧本,妻子就应该顺理成章和自己大吵一架,然后按照一向“惧内”自己的做派,就顺势把这个孩子过继到妻子名下,给几个钱给那个女人置办一处外宅养起来。这不就皆大欢喜,很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好吧,自家妻子也不算脱离剧本,就是闹得大了一点,让自己不得不追到这铁山城。

    可没想到了这里,自己又摊上了一件麻烦事。

第三十回 仙商苦断白米粮 豪门愁多妙仙娘

    这次“天灾”给荆南天通门带来很坏的影响,因为这帮“粮商”从来没想到过南方市场会缺少粮食,而自家的粮食竟然因为云梦泽之变运不过来。

    前文书里提到过,这粮票是以粮食和信用为基础的银行券,其实就是一种见票即付的“银行”本票。所有人都可以拿着粮票到天通门下各处分行按照他们公布的粮价兑换粮食。

    天通门各地粮价是理论上的“官方定价”,这种定价和我们这里银行外币现钞买卖一样,有买入和卖出价格两种。而真正粮食市场实行的是和这个定价有差别的“黑市价格”。

    总之,天通行的买入价格总比市场上的低,反之兑换出去的则要高。这样,他们就算是做粮食交易,那也是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

    所以基本上没人拿粮票上门汇兑粮食,宁愿直接去粮食现货市场去购买,尤其是不缺粮的南部各州。这就像列位看官去银行兑换到的外币,同样的钱从黑市上总能多兑换一点,否则还去黑市干嘛?

    当然,这个定价对于市场有指导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左右“黑市价格”。这也是天通门能宰制全九州粮食市场的手段之一。只不过家大业大的天通门现在已经觉得操纵粮价来获取利益有点得不偿失的味道。

    粮荒之后这个味道就浓烈了起来了。

    他们遇到的问题是手中没有现货粮食,客户拿着粮票过来他们拿不出粮食。如果是小银行,这样子的情况立马就要破产。但对天通门问题不是很大,因为粮票基本上是九州通行,就算这里提不到,这么多年建立起来信用也不会立即破灭。

    但是天通门承诺的是见票即兑,他们早就意识到信用,也只有信用,才是天通门的立身之本。如果拒绝客户提粮那造成的影响太恶劣,甚至会危及根本。无奈何之下,他们就主动地向本地粮商购买粮食。

    那按照什么价格呢?如果还是天通行“自说自话”制定出来的粮食价格,哪个粮商肯做这种亏本买卖?

    自古强买强卖那是要有拳头在两旁伺候的,比如说统购统销,那是要有政府捏着的专政的铁拳之下才能实行的。

    况且,强龙难压地头蛇,就算天通门再家大业大、根深蒂固、实力雄厚,能在粮价飞涨的情况下,强压着背后也有本土豪门势力的粮行按照你定的价格卖给你吗?

    自然只能是按照市场价格来收购粮食,再略略减点差价兑给持票人。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荆南这个地方粮票迅速贬值,还有就是粮食价格快马一鞭加速飞涨,形成了一个让铁山天通行叫苦不迭的恶性循环。

    天通本门高层肯定是要找补救办法的,问题是前文书里说的,云梦泽之变让扬州粮路受到了很大影响;西边的梁州过来的路途长不说,而且艰险;唯一就近的荆北也是在受灾范围内,更加上天器门不愧为老牌的八天门中人,有着高风亮节慈悲心怀,那种仙家风度不是天通门里面的奸商可以比得上的。为了不让治下民众无有饥馑之忧,他们高层一声令下,一颗粮食都不准流出荆北。

    这个时候的天通门高层也只能自认倒霉,再让荆南这**商扑腾上那么一段时间。不过他们也暗自咬牙,到了明年总要想办法找回场子,让这些跳梁小丑吃下去的再给吐出来。毕竟他们是全九州级别的豪商,而荆南只不过僻处一隅的土老帽而已。

    可是好不容易等过年云梦泽能行船了,又冒出一帮子“水贼”。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贼子身手还不差,其中甚至有先天高手的身影。

    同时,天通门的扬州本门发现有人竟然在这个青黄不接、粮价最高的时候挥舞着粮票,购买扬州当地粮商手中的余粮!

    而在荆南的情势更为恶劣,粮食市场已然有价无市,就算拿着自家粮票也不能从本地粮商手中购得粮食。

    这下,他们坐不住了。

    于是正好要来向自己妻子赔罪的花大公子接过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来和自己妻家来商谈应对事宜。可是等到现在,真正的话事人铁家族长还没有从本门回来,而这粮价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他也打听过了,这黎家所处黎山一向有法阵保护,四季风调雨顺并不受这次灾害影响。这位黎老板总理全族粮业,只要想办法能搞到他手里的粮食撑过这几天去,等到自己老丈人回府,那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只要向这铁家付出足够的利益,总能找到相应的办法。总比现在束手无策得好。

    所以黎大老板小心翼翼仔细应对,这花大公子也收拾了心情客气酬答;一向心高气傲的铁三小姐面对救命恩人,那也稍稍收起了点平时的傲气;再加上花家姐妹对眼前这个黎家大哥哥印象非常之好。一时间场面十分融洽。

    寒暄之后,两家人分别入座。这个世界的正式宴席采用的还是分席制。因此没有首座,左边尊位坐着花铁两夫妻和他们的女儿,右边主位则坐着黎家父子。

    少顷,天厨馆大师烹制的菜肴就端了上来。这城中粮价飞涨,小民求一饱而不得。不过这自然不会影响场中之人,何况黎大老板刚接收了六七百方元石的礼物,这个时候怎么会小家子气?

    这席上自然是山珍海味,水陆杂陈,膳馐酒醴,甜醹纷投。除了少了一班丝竹,这顿家宴十分地像样。

    众人边吃边聊,这话锋转了几转就说到了黎子昇的婚姻大事……

    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家普遍早婚,男子束发也就是十五岁就算是法定婚姻年龄了,女子有的初潮刚过就嫁了出去。更有些年纪还要小的男婚女嫁,比如少年的族妹,黎漓那样的童养媳、抱养媳。

    但是仙家就不同了,他们的适婚青年定亲有可能很早,指腹为婚也不稀奇,但是结婚成亲,正式洞房普遍都晚。这也是因为仙家豪门的孩子就算进不了先天境,后天修为基本也都能成。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好好练功,天天向上的时候,怎能为了男女之事耽误自己的修炼?

    而且很多功夫需要身具元阳元阴的童男童女才能修炼,一旦破身就前功尽弃,谁也不会拿自家孩子的前途开玩笑。

    在豪门的政治婚姻中,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政治联姻其实不一定会造成夫妻双方感情生活的不幸,如果两方都开通,各交各的就是了。这些都是大家族耳濡目染出来的孩子,基本上都“通情达理”得很。

    这种婚姻要求夫妻的付出,往往不过是一个继承人罢了。这就让女性变成吃亏的一方。因为,女性修士产子轻则修为停顿,重则境界倒退,修炼层次越高深,生子的亏损也越严重。

    铁三真人之所以战力薄弱除了缺乏实战经验以外,她的先天境天河界是在产女之后靠着丹药外物硬生生提上去地。

    所以豪门中资质优异的女性就不肯早早嫁人了,就算要嫁那也是下一层境界突破无望,自己也丧失了信心的情况下。

    大把的豪门“圣女”就这么产生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男女两性在婚姻中的地位了。

    各位看惯了的退婚流其实一点也不“新鲜”。

    这个早有古代版,其实就是《马前泼水》里的朱买臣,在无名氏写的元剧里头,他老人家被丈人和妻子逼迫写下休书,最后回乡做太守的时候才知道是丈人逼自己上进的作秀,同时他们还资助了自己上洛的盘缠,这才尽弃前嫌重归就好。不过正史里面就没那么和谐了,《汉书》里记载,朱太守反而把落魄的前妻和她的后夫接到自己府邸里,他前妻最后还羞愧自杀。嗯,这个正史读上去好像他老人家和我们那些主角一样睚眦必报,不过手段高明得多罢了。

    当然我们看到的都是女子嫌“贫”爱“富”,最后打脸不成反被主角抽这样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退婚流就是这个故事仙侠和西幻版而已。这个桥段的爽点,我们老祖宗早就体会到了,不然也不会有各种喜闻乐见的演绎,直到今天了。这也说明了,即使是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和新新一代们,脑中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仍然根深蒂固。

    但是不管老不老套,这种类型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即使是在高魔高武的世界,男方的实力也不能差女方太远,无论是个人还是家族的。

    如果一对少年夫妻,丈夫扶摇直上成了炼气人仙甚至炼神仙人,那糟糠之妻不下堂只能让众人翘起大拇指,赞一声重情重义。但是反过来的戏码,就不是那么人人称道了。

    这几个原因就造成了,如非必要的政治联姻,比如花铁两家。豪门女子宁愿招赘!

    撇开感情因素,这么做的好处也很多。

    夫妻不但能在修炼途中相互扶持,就算男方将来直上九天也要记着当年妻子的付出,反过来照顾妻家的后代;而且万一好事不谐,两人分手也不会造成两个豪门的决裂。

    更关键的是,女方就不用被逼着受孕产子了。

第卅一回 花家抛出红绣球 同行邀饮宜春酒

    其实铁三小姐神魂受伤确实给她带来了一些困扰。虽然她有各种药物滋养元神弥补亏空,但是躺在那里平时压抑住的念头止不住地翻了上来,让她越想越是后悔。

    她的天资在这一辈中也是顶尖的,后天境那是一蹴而就,眼看着就能冲击先天境。

    可惜,当时的铁家宁愿要一个花家媳妇也不要一个铁家真人。她最后没有顶住压力,加上确实爱慕花原淳花大公子。于是就这么嫁了出去,而且很快地怀孕了。

    当她产下自己双胞胎女儿之后,却坚持要冲击先天。因为她也知道如果再产一胎,那先天最后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结果,她如愿以偿地进入先天境界,可也让自己这几年怀不上孩子。这花原淳能瞒着他勾峰引蝶,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连私生子都生了下来,铁三小姐也知道这未尝不是这花家长辈的意思。

    等她知道消息之后,反应这么激烈,一半是后悔,一半是害怕。后悔自然是因为自己当初就不该奢求先天,而是应该继续生一个男孩子出来。

    害怕则是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只要铁家不倒,自己正房的位置大概动摇不了,可是继承人的问题就复杂了。

    到底是现在就把丈夫的私生子过继过来还是另想他途,这种事情想想就让铁千娇心浮气躁。

    这几天的卧床养病倒让花少奶奶想了个“通透”,不由得就想到自己女儿的未来上来了。自己女儿可千万不要走了她们母亲的老路。

    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招个赘婿,可是赘婿又不是那么好找的。倒是天上掉下来的黎子昇就很符合赘婿的要求。

    首先这孩子出身清白。如果是豪门的孩子,大多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哪个肯来上门当人家的赘婿?真有肯的,自己恐怕还看不上人家的人品。

    而且铁三小姐对豪门太过了解,雅不愿自己女儿陷到家族矛盾中去,落到自己这步田地。

    其次,这孩子虽然资质不高,但也是先天小周天。有了自家的支持,那先天境界可说的上十拿九稳。到时候有个先天能顶梁立户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帮衬自己女儿一把。

    最后,这孩子难得的少年老成,有勇有谋,对自己父亲也是孝顺的。尤其是让铁三真人印象深刻的是,黎子昇临到大事也不慌乱的特质。这种特质别说孩子就是成人也很少有,这孩子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

    当然,黎家父子对自家母女有救命之恩就是结亲最好的由头,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只能说自家知恩图报。

    心里头有了这个心思,那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黎子昇越顺眼。倒是少年被铁真人的目光和这个话题弄得全身不自在。

    不过,他的父亲,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黎昭昌心中大喜,暗中忖道,祖宗保佑,老天开眼,我这一房到我这里不但家业大振,连着身份也要腾达起来了。他也知道就冲着九大家的名头,花家女儿也不可能嫁入自己家里,但是这花家的赘婿抵得上十门门当户对的婚姻!

    入赘就入赘,这有什么不舍得?自己还有小儿子承继香火的吗,况且,自己和妻子也不老吗……

    于是在三个孩子的懵懂之中,三位大人就语带机锋地达成了共识。

    不过,双方的权利义务完全不对等。没办法,说黎家在这段婚姻中高攀那还是客气,他才是弱的再不能弱的弱势一方。

    黎家暂时不能给黎子昇定亲,除非得到花家的明确指示。一旦花家看时机成熟,首肯了婚事,那就只能是黎子昇入赘花家,届时昨天那份礼物就算了礼金。这不能说花家抠门,因为黎子昇入赘花家,那么得到的资源的价值远远超过五、六百方元石。

    如果万一事有不谐,那大家都当今天这段谈话根本没发生过。到时候花家肯定有所补偿,黎家也莫怪花家耽搁了自家儿子的婚事。

    这条件看似苛刻,其实不然。黎昭昌不过耽搁自己儿子几年婚事而已,而且黎子昇已经入学,那也不可能在这几年中成亲。根本就对黎家没什么影响。

    这个婚约虽只是个口头承诺,正因为是口头承诺黎大老板才觉得真实,不是在糊弄自己。这说明对方在事成之前不愿声张,不给双方添加压力,防止有了变故反而都没法做人。试想如果花家真的大张旗鼓用这种方式报恩,现在是让大家交口称赞。可是再过几年自己儿子万一成了不可雕的朽木,花家都不用找理由退婚坏了自家名声,随手把自己儿子干掉就是了。

    这才是豪门大户会选择的方式,那种“退婚”简直弱爆了。

    因此黎昭昌就差指天发誓,自家绝不走漏消息了。

    花家夫妻也很满意,觉得这黎“师兄”修为是低了点家业也少了点,但是知情知趣,是个好亲家。

    众人用罢午宴,洗手净面不必细提。花黎这两个当家的进了书房叙话。

    铁千娇却把少年招到身前,问起他的日常功课来了。

    黎子昇回话条理清楚,话里的思路也很清晰明白,特别是应答之间态度自然,既没有谦卑之色,也不像其他孩子有不耐烦的作态。这些都让铁三小姐心中喜欢。

    特别是这刚进入后天境的孩子对修炼竟然还有自己的看法,这看法在铁千娇这样先天真人看来颇有疏漏不妥之处。但是考虑到眼前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还不是仙门那种科班出身,这就不由得让这未来的丈母娘暗暗称奇,觉得自己眼光独到。

    自家说不定这次真是捡了一个宝!

    不谈这丈母娘怎么试探黎子昇,却说进了书房黎昭昌和花原淳。

    两人谦让一番各自落座,花大公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开口说道:“小弟常听说黎兄家乡山川殊色,风景秀丽,可称得上那世外桃源。有了闲暇,小弟可是要前往一观的哦。”

    黎大老板连道不敢:“山居僻野当不得贤弟如此称赞。当然,贤弟玉趾光降那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是我黎家上下的荣幸。”

    这两人口头定了亲,自然开始称兄道弟了起来。

    花原淳笑了笑又说了两句闲话,这才图穷匕见地问道:“今年荆南的一场天灾让民生多艰,小弟虽然不是本地人士,看在心里也颇多感伤。不知黎兄家中如何?”

    黎昭昌赞叹地回道:“难得贤弟这份慈悲心怀。也是先祖保佑,愚兄乡中自有祖传法阵调节气候,今年年成倒是还好。”

    花大公子接着话头问道:“那是黎兄祖上高瞻远瞩,为自己子孙未雨绸缪啊。小弟也深为钦佩。那如此说来,黎兄的乡里必定是有余粮的?”

    黎昭昌也是老生意人了,对这话早有预感。不过眼前这人明明就是自家的大贵人,因此老老实实地说道:“有却是有,但是不多。除了愚兄这次带出来的四万斤粮食,年前已经卖掉二十多万斤。如今黎山算上乡民口粮大概还有十几万斤。”

    花原淳点头说道:“黎山果然富庶!”他叹了口气,“小弟这里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黎大老板也只能说:“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贤弟请讲,愚兄洗耳恭听。”

    花公子身子坐正,开口说道:“黎兄可否把贵乡的存粮全部卖于天通行,就按市价交割,贤兄意下如何?”其实花原淳也算是通情达理,并未要黎家先前运过来的几万斤粮米。两人心里都知道,这些粮食已经入了别人的眼,再拿出来颇有些阻碍。

    黎昭昌仔细想了想,诚恳地说道:“留一点口粮,愚兄乡中挤一挤十万斤粮总能挤出来的,只是……”

    “哦,黎兄还有什么顾忌?”

    黎大老板有点为难地说道:“只是这运输上是个大问题啊。鄙乡中没有那么多大牲口,至少要来回两三次,那就要至少二十天,恐怕是缓不济急啊。”

    花公子问道:“那么水路呢?小弟知道贵乡有一条妙水直通坠星湖啊?”

    黎昭昌苦笑一声,回道:“今年天候诡异,如今这条妙水依然是在封冻之中,行不得船啊。”

    花原淳哈哈一笑道:“黎兄不必担心此事,小弟此行身边有几个帮手,修为虽不高,但也有符法的行家。到时让他们随行,逢冻化冻,遇冰破冰也就是了。”

    黎东主看人家连这个也替自己考虑好了,也只能点头道:“愚兄这就给家中发消息,想来无有碍难。”

    花大公子精神一振,站起来作了一个揖道:“此事就拜托黎兄了,小弟这就安排人手赶赴黎山!”

    黎昭昌也赶忙起身,双手虚浮,爽朗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两人携手大笑,状极欢悦。

    此时这花大公子和黎大东主当然不知道在铁山城的另一处豪宅之中,正有人谈论着他们。

    一位五十几岁的老者正在翻看账本,旁边还站了几人正在恭候他的垂询。正在这时跑进来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他走到这老者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咕哝了几句,然后垂手退到了一边。

    这老者神色微动,想了想开口道:“那花公子携眷去了义顺堂,诸君怎么看啊?”

    旁有一人道:“听说那黎昭昌前几日救下了花夫人和他们的双胞胎女儿,想来花家人是去谢恩的吧。”

    有人却有不同意见:“东主,那花原淳前几日求到咱们头上却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大概是走投无路,连义顺堂手里那丁点粮食都要抓在手里了。”

    “金兄说的不错。不过那黎家能拿出多少粮食。顶天也就几十万斤。放到如今铁山,那连个水花也打不起来。”

    也有人比较持重:“话虽如此,但也不可不防,尤其是这个当口。行百里者半九十,如今我们应该更加小心才是,别到时候让天通行又翻过身来!”

    老者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那就给义顺堂的黎昭昌发张帖子.就说老夫的意思后日之会也请他参加!”

第卅二回 野滩冬驻哭拾骸 高楼春早笑弹冠

    花大公子和义顺堂东家敲定了细节,就带着家人告辞离去,不过在临走时又定下了黎家父子回访的时间,两家人看来就此要热络了起来。

    还没等黎昭昌安排好店中事宜,准备单独用甲马符赶回黎山。一张突如其来的请帖打乱了他的安排。

    这张请帖是来自于荆州粮会,邀请黎大东主后日晚间去荆南会馆参加会中酒宴。黎昭昌的义顺堂虽然在他的打理下生意不错,不过在荆州粮会里面也只能说是小虾米。平时也就轮到对账或者全会时才有机会去会馆,跟别说这样正儿八经的晚宴了。

    所以黎大东主颇有些受宠若惊,当然心头也有些得意。看来今年是财运不断,好事成双,自己眼看着又要上一层楼啊。

    于是他就让自家账房也是堂弟的黎昭卓代为返乡,拿着他的亲笔信和族中商量出个结果来。等和族老们谈妥就留在那里安排相关事宜。不过兹事体大,等黎昭昌赴过粮会宴席,自己还是要走一趟的。

    他当然没有在信中透露那个“婚约”的信息,但也把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只要把乡中留下来应急的粮食全都拿出来,以此搭上天通门九大家之一花家的那条线,不谈钱财这其中的收益那也是一目了然的。黎大老板不相信那群没老糊涂的“老糊涂”会看不清楚。

    黎昭昌知道自己族中那几个长老平时是有点抠搜、行事不够大气,不过那些人也不是自甘寂寞满足于乡野的老头子,心里倒还没忘了祖先荣光,时刻想着的都是让黎族也成为仙师辈出的豪门。他们就是安乐日子过久了,缺了一种一掷千金的豪情,不然自家……

    他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走,写完了信就让黎昭卓连夜启程。

    就这么到了正月二十五日那天,从早上开始又下起了一场大雪。其实用来给云梦泽排水的那个大型阵法,引发的气候异常已经到了头,这场荆南百年一见的大雪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到了差不多日昳时分,早就收拾整齐的黎昭昌上了自家的骡车,让伙计赶着车去了那荆南会馆。

    等他没走一会,一个粮店伙计顶风冒雪,匆匆来到义顺堂,原来有个自称是少爷书童的小孩子来到了粮店。却没想到杜掌柜在铁山城人面颇广,尤其和城中的“侠客”打过好些交道,竟然一眼认出了这个“书童”的来历。他也没听自家恩主提起过,心中自然惊疑不定,不敢一个人做主。

    作为一个老江湖,他也怕人多眼杂走漏了风声,没直接带着这孩子到义顺堂。而是把石敢当留在店中,再派出一个伙计到店中报信。

    恰好东主和平时管理内务的账房都不在,这伙计也是那少年九族叔就把口信带给了少东家。正在为这个孩子担心的黎子昇得知这个消息,心中就是一喜。他虽年少,但是偏偏听出杜掌柜口信中有几分深意,考虑了一下就决定自己走一遭。

    既然东主和账房都不在,那少东家自然是一言九鼎,就这么着黎子昇跟着九叔来到了粮行街。

    按下这头不表,且说来到了位于铁山城西边会馆的黎大老板,进了门就感到一阵暖风扑面,身子就是一热,眼前也是一亮。

    黎昭昌饶是进过好几次荆南会馆,心中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原来今年年底会馆主持人乘着粮价沸腾的当口,用粮食雇佣了好多人手重整了会馆。这个消息黎大老板自也清楚,不过这还是他头一次进了翻修过的会馆。

    如果说天衣阁的院子是雅致脱俗,那么黎昭昌眼前荆南会馆中的院子就是一片富贵气象,一眼就让人看出来都是钱堆起来的。

    黎大老板知道头上控温辟尘的大型法阵那就是烧元石的玩意,自家族中也有这样的法阵,基本都是天候异常的时候才开启,所费元石也让全族上下感到肉疼。而会馆这里效果如此之好的法阵,不知道每天要用多少方元石。

    他左手边是被围廊柳树环绕的小小湖泊,这湖其实就是把坠星湖圈进来的一块水面。上面栖息这一群颜色绚丽的水禽,它们在湖中里嬉戏啄食争奇斗艳,混不受外面大风雪的影响。池边的杨柳树上还系着几条精致小船,以供雅士泛舟于湖上。湖对岸则是人工填出来的小岛,上面还有一栋建在假山之上的水榭。

    湖泊东边就是荆州会馆的主要建筑群,这些楼阁却不是建在平地之上。在黎大老板眼前的是几座不高的山头。这山上种的都是各色果树。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枝头照样硕果累累,飘出阵阵果香,不禁让人垂涎欲滴。地上是各种奇花异草,织成绿色的锦缎披在了林间。仔细看去,还能见到麋鹿白兔竞逐其中,雉鸡彩雀划过低空。

    每座山头都是形制不同的楼阁,隐隐有丝竹和人声从里面传出。青玉石铺就的石板路蜿蜒着把这些楼阁连接了起来,好似一条玉带围绕着小小的山峦。

    黎昭昌看的心驰神遥,这眼前分明不是人间景色,而是仙家气象!

    他儿子黎子昇这时却跟着自家的伙计,渡过了玄河,来到东城。这条玄河因为前面制铁工坊里面排放的废水,非但没有结冰,反而河面上蒸腾着丝丝白气,那是寒冷空气中的水汽凝结而成。

    河里面照样一片狼藉,不过今天多了点以前没有的垃圾,少年人仔细一瞧,竟然是肿胀的人类尸体!这几具尸体随着各种垃圾缓缓飘过黎子昇的眼前,让这少年感觉遍体发寒,如同身处鬼蜮。

    黎少东家再被河里散发出来的臭气在鼻间一激,胸中一阵翻腾,最后还是忍不住跑到船边把今天的午餐吐了个干干净净。

    等他下了船,眼前的景象更是凄惨。南城和东城之间的一片空地上,多了许多一人大小雪堆。再仔细一瞧,这些雪堆其实都是倒毙的尸体。铁家还派出了收尸队,把这些尸体搬上车在一并倒在玄河之中。

    一辆收尸车从少年面前经过,上面连遮盖之物都没有,直接暴露在他眼前。这些尸体因为是冻死的,面目一点也不狰狞,反而带着诡异的微笑,似乎在因为脱离这烦恶的尘世而感到高兴。

    黎子昇不由自主地又蹲下身去干呕了起来。

    黎昭昌跟着引路的侍者来到了最高的一个山头,这上面有一座三层楼阁,楼借山势,显得格外宏伟。顶上的金顶差不多已经触到了法阵的最高处。

    这时天光仍亮,这阁子的内外上下已经点起灯火,黎大老板抬头去看额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摘星楼。

    等他进了这摘星楼,里面更是热闹。一楼大堂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穿锦着绸非富即贵的客人,他们三五成群分散在这大厅中。有的凭栏眺望四周景色,口中啧啧做声好像在吟诗作对;有的站在丝竹之前,静静聆听时不时点头赞许;还有的围坐在圆桌旁,一边品着热茶吃着鲜果一边大声谈笑,热络非常。

    就在黎昭昌眨巴着被灯火耀花的双眼,准备寻找熟人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传进了耳朵。“这不是黎老弟吗?”

    他闻声转头,就看到一个长得十分富态的锦衣肉团子就向自己疾步走了过来,许是激动许是太胖,脸上的肉都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的,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这位倒是黎大老板的老熟人,福春堂的大东家楼仲徳。他除了是粮商以外,还兼营杂货铺子,不要看卖的都是针头线脑锅碗瓢盆这样的家常之物,三瓜两枣不值什么钱。但这位楼大官人可是把这杂货铺子开遍了整个荆南,可以说是聚沙成塔日进斗金。

    楼仲徳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就握住黎昭昌的双手,激动地道:“愚兄今日刚刚入城,正想着去贵堂去看望贤弟,不想就在这里遇上了!愚兄在家中听说贤弟路途遇险还受了伤,那真是茶饭无味坐卧难安。”然后他压低声音道,“愚兄一得了空就进城,要不是听说这次会上有攸关我们这些人身家性命的消息放出,我连这会也不来参加就到贤弟店中拜望了。”

    两人正在热情寒暄,忽然旁边有一人插口道:“早就听说黎兄是天门出身,艺业惊人。如今才知道黎兄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竟然能单枪匹马阵斩彭贼,诛灭妖物,还救下了铁三小姐的性命。实在是让小弟自叹不如。”

    黎高人转头一看,也算是个熟人。开口这人长着一张瓜条脸,平时长脸上总带着几分倨傲,不过现在倒是挤出一副笑模样。这位是荆州西南部吉家的少东家,也是那里一个小宗派镇溪派的少门主,吉太康。这家也不是单纯的粮商,而是制酒大户。因为道场所在的溪水从雪山积雪所化,水质优良。所以产的酒也是色清味烈,远近驰名,行销整个荆州。

    黎大老板正要谦逊两句,又有人加入了他们:“吉少东说的极是!本人以前行事不周,多有鲁莽,冒犯了黎先生的虎威。到今天才知原来是黎先生心胸广大,不为己甚,放了本人一马。恕罪,恕罪。”说着这个满脸虬髯,个子是全场最高紫袍汉子就是一躬到地。

    这人名叫金瑞龙,和黎昭昌那更是“熟悉“,算得上不打不相识的老相好。因为黎大老板以前的主业和他重叠,所以发生过好几次或明或暗的冲突。他手下也有一个镖局,因他来自荆州最南的永州,因此就叫永州镖局。

    这种场面黎昭昌怎会给面前人难堪,只能使出全身力气把人搀扶起来,旁边两人也热情地劝说,这四个人就站在那里愉快地聊了起来。

    而这时,黎子昇在九叔的带领下,沿着玄河绕了一个大圈,要从后门进那粮铺。那是因为按照九叔告诉少年的话,前门的路已经给排队买粮的民众堵了个结结实实。

第卅三回 钟鼓馔玉不足贵 雕胡野薇抵万金

    前文书里提到过,东城主要是由库房、商行和码头组成的贸易区,居民很少。这些房屋也没有沿河而建,而是和河岸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平时这里也没人经过,因此郁郁葱葱长着许多杂草。

    列位看官当然知道,对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来说,就算是这重金属肯定超标的河岸,那也是一片乐土。“污染”很严重的玄河边,照样生长得很茂盛的杂草,也没有人来收拾。不过几场大雪下来,这些枯草早就掩埋在积雪之下。

    而黎子昇一路走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惨败的风景,但是他竟然看到有些人正在这里拨开雪堆,捡拾这些枯草。不过少年本来以为这些人只是在寻找生火之物,看了一会才发现他们动作不像,其实他们正在捡拾草籽!

    尤其是他见到了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他们正蹲在地上用冻得通红而肿胀的手指拨开积雪,仔细翻捡着下面的枯草。他们小心地把寻找到的草籽放在前襟之上,继续挪动着转向下一个草堆。

    直到有个年龄较大的孩子一声招呼,他们才直起身来,兜着前襟慢慢地聚拢在一起。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用枯草当燃料的火堆,上面架着半爿砂锅,里面煮开的积雪咕嘟嘟的翻腾着水花。他们把收集起来的草籽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然后就蹲在火边,一边用微弱的火焰温暖着自己冻得麻木的身体,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煮的草籽。

    黎子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停在他们几步开外的地方。

    可是那些孩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那煮着的草籽。

    看到等到火候差不多了,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用破烂的袖子兜住了手,拿起滚烫的“锅子”,小心地嘬了一口,咂么着嘴仔细品了品味道,这才小心地把这锅黄绿色的糊糊递给身边的同伴。

    那位同伴拿起前襟垫在锅子下面,双手捧起这砂锅喝了一小口,再交给下一个孩子。

    就这么着,四五个看上去比黎子昇还小的孩子就这么轮流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草籽汤,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名背着孩子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走向他们。那女子头发枯黄杂乱,手如鸡爪,腰如锅盖。脸上生着红一块黄一块的冻疮,冻疮破裂流出的脓水胡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见这女子本来的肤色。

    她也不开口讨要,只是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那爿砂锅。

    这爿砂锅正好传回那个只嘬了一口的大孩子手中,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女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砂锅,站起身来,把那锅还剩下一两口的草籽汤放在这母亲手中。

    那女子千恩万谢地接过砂锅,却没有自己喝下去,而是解开胸前布带,把背后的襁褓抱在手里,揭开盖在婴儿脸上的布片,小心地喂起自己孩子来。

    可是襁褓里半天没动静,那女子喂得草籽汤怎么也进不了婴儿紧咬的牙关。那女子慌了起来,放下砂锅,用手颤抖着地探起婴儿的鼻息。

    这女子这只手放在婴儿鼻间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然后她默默地重新把布片盖在婴儿脸上,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缓缓地坐下开口唱起儿歌来。

    只听她唱道:“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妙啊,秦大家这阙神仙曲,当着是绕梁三日让人不知肉味啊。”

    “贤弟所言极是!不愧是天香楼的花魁!也就是成会长的面子大,能请到秦大家来为我们唱曲啊。”

    “就是这么一说,上次小弟去天香楼请几个冀州来的客人,花了足足十方元石才让秦大家过来略坐了坐。实在是不能比,不能比啊。”

    原来这个时候在黎子昇父亲所处的大堂,那个一直演奏着背景音乐的丝竹班坐着一位怀抱玉石琵琶的女子,她刚刚献唱完毕。

    只见这女子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白嫩嫩能滴出水来的脸上的五官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来。她身材更是曼妙,身量颀长可称得上是标准的七头身,真是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不过这秦大家只唱了一曲,就起身福了福,径自从后台离去。

    在场众人也不以为意,能在此听上天香楼花魁弹唱一曲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怎敢奢求更多?

    等她身形消失在后台,刚才屏气吞声静听天籁的豪商们这时才面带兴奋之色,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又走进来几人,为首的正是那位给黎大老板发出请帖的老者。

    众人立即停止了回味,都恭谨地向老者行礼。原来这老者便是荆南粮会的会长成家诸。不但如此他还有两重身份,既是衡阳成家的族长,又是衡山门的长老。不过衡山门只是个小门派,门主也不过是炼气的修为,倒是这成家诸成为先天有好些年头,到如今还是未进这一步。

    成会长和蔼可亲地一一同众人回礼问好,一点也没有先天真人的架子。轮到黎大老板的时候,之间这位老人面容一喜,一把扶住他,又拉起他的双手,开口说道:“老夫早就听闻黎东主是我荆南商界的后起之秀,一直没有机会深谈。今日里的不情之请,黎小友莫怪老夫唐突啊。”

    黎昭昌态度恭敬地连道不敢:“会长大人贵人事忙,晚辈只不过借着商会荫庇糊口而已,平日怎敢打扰?今日能接到会长邀请,是我黎昭昌最大的荣幸啊。”

    成家诸拉着他的手使劲摇了摇,故作不悦道:“黎小友这是怪罪老夫过去怠慢了你啊。等过几日老夫在家中备酒向小友赔罪就是了!对了,听说令郎是少年英雄,到时带过来给我老人家的那几个小畜生看看。”

    黎大老板赶忙替自己儿子拜谢,会长大人又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两人才暂时拜别。

    从后面出来了一队年轻漂亮的彩衣侍女把众人一一引上了二楼,进入了事先安排好的席次。

    黎大老板游目四顾,这二楼里面可以摆起码几十张席位。现在只在中间放了二十张不到。

    最上面自然是主席,后面放着一块巨大的屏风,上面绘制的是一副仙山图景,稀奇的是上面的图像都在自行活动着。白云随山势缭绕,各色仙禽迎风起舞,楼阁中灯火明灭,还有一道道遁光划过,原来是御器飞行的仙人们。

    等他们入了席,成会长站起身来向下面作了个罗圈揖,这才中气十足地道:“今日我荆南会馆群贤毕至,老夫受各位错爱,忝为会馆主持人实在是荣幸之至。本会长特意设下此宴便是为了去年我荆南遭受奇灾,靠着在座诸位奔波劳走才能让本地乡民无有饥馑之忧,四方邻里各安生命。老夫备下薄酒,聊表谢意。在此先敬诸位贤达善长一杯。饮胜!”

    黎昭昌闻听此言,心底下暗暗佩服这老儿不愧是在场粮商的首脑,这话说得多漂亮。连自己也差点忘了这一路上见到的凄惨状况。他不由自主随同众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全体喝下了第一杯酒。

    喝完这一杯,座下就有人凑趣道:“我等这番微薄的功劳算得什么?如果不是会长居中殚精竭虑地调拨指挥,不知今年我荆南会凄惨到何种地步?我等才应该为荆南乡民回敬会长一杯才是。”

    其他人轰然叫好,也不管成家诸的连声推拒,又一起起立回敬了劳苦功高的成大会长一杯。

    成会长拿起丝巾擦了擦嘴角,又站起来敬第二杯酒,他扬声说道:“这第二杯敬的是各位同心协力让我荆南粮会更上了一步,压制住了那些外来户的嚣张气焰。我荆南堂票如今大行于本地,这是靠了在座的诸位同仁顾全大局的眼光和心胸才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诸君,饮胜!”

    喝完这杯,那也不必多说,自有人站起来说道:“我等同仁团结一心确实不假,但是这还不是靠了会长大人高瞻远瞩的谋划和领导之下,我粮会中人才能把力量汇集起来实行这拨乱反正的义举。来来来,我们来敬会长一杯!”

    成会长高风亮节怎能吃这**屁,当下连道惶恐。实在是他顾全同仁的面子,最后不得不站起来接受了第二杯回敬。

    黎昭昌作为小商家接触不到高层谋划,原先只是隐隐约约去年粮会的举动若有深意,针对的好像是天通门的粮票。到如今也算是恍然大悟,果然是如此!

    成家诸又举起了酒杯,满脸笑意地道:“这第三杯酒就让老夫先买个关子,等宴后再说。老夫先干为敬。”说着他仰头喝下这第三杯敬酒,等众人陪饮完坐下,会长大人才拍了拍手,丝竹声响了起来,侍者上前布菜斟酒。

    这时,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酒宴上提供的菜色那也不必多加描述,这每一道菜的价值足可让普通人家吃上一个月,当然是按照灾前的价格。

    值得一提的是,每人都有一小壶仙酿,这可是俗界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啊。这仙酒叫做碧珠酿,乃是十几种珍贵植物酿制而成。颜色碧绿,倒在玉杯之内,在璀璨的灯火照耀下苍翠欲滴如同一块翡翠。

    黎昭昌只喝了一口就觉得丹田生出一股清气,许久没有增进的内力都动了那么一动。黎大老板心中就是一喜,这么一小壶喝下去,今日回去打坐说不定这能让自家功力向前一步。

    当然,有如此奇效是因为黎昭昌的功力基本上都是自己修炼而来,非是靠了药力。就是说他的耐药性比起这里其他贵人要弱了不少。

    当老子在这里吃的不亦乐乎的时候,那儿子却失魂落魄地进了黎家粮铺。

第卅四回 刻羽调商神仙曲 原来不过是蝉鸣

    黎子昇见到的正是那些“米贼余孽”!

    一场动乱下来,整个贫民窟被铁家士兵翻了个底掉,不过还是有些孩子和妇孺因为动乱和家人失散。他们也不敢回自己原本的家,只能在玄河边想办法过几天算几天。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有本事和幸运的了。

    这些事情,消息灵通的九叔倒是知道,他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自己的少东家。

    当魂不守舍脸色发白的少年看到自己“书童”的时候,彭穿石……现在已经叫做石敢当,已经坐在屋中,还是披着那件大棉袍吸溜吸溜地喝着热粥。

    除了棉袍脏了些,脸上瘦了些,这孩子精神看上去也没差到哪里去。倒是旁边站着的杜江航杜掌柜一脸牙疼的表情看着这个小书童。

    他看到自己少东家走进来,不顾礼貌地拉着黎子昇来到了里屋,低声问道:“少爷,你知道他是谁吗?”

    黎家少爷这时稍微回了回神,抬头用清澈的眼神和杜掌柜对视,毫不犹豫地说:“这是父亲在路上给我买的书童啊。我认得他,他叫石敢当。”

    杜掌柜倒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继续问道:“那老爷可曾和你提过他的身份?”

    少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那倒没有。杜叔叔,不就是个书童吗?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

    正在这时,有个伙计冲了进来,高声叫道:“掌柜……少东家,有人在砸门板!”

    杜江航脸色一变,急道:“门前不是有铁家兵丁吗?怎么又有人来砸铺子了?”

    那伙计回道:“不是抢粮的……是门口有人晕倒,向我们讨碗热水!”

    黎子昇乘机说道:“我到前面去看看。”说着,也不顾杜掌柜阻拦,一溜烟地跑到了临街的店面,从门板的缝隙中向外看去。饶是他胆大包天,此时也吓了一跳。

    原来这粮行街上,已经被人潮挤了个满满当当。在自家铺面前围了一圈人,透过人腿之间的空隙,眼尖的少年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旁边还有几个穿着铁家号衣的铁家士兵有气无力地维持着秩序。

    有一个身材高大但是瘦骨嶙峋的青年男子却不顾士兵阻拦,上前使劲地敲着门板,把这些板子敲的砰砰直响。同时,他还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掌柜的,行行好。给碗热水吧!”

    这时杜大掌柜总算拖着伤腿,在伙计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见状急忙压低了声音道:“少东家,快回来,快回来。”

    少年身子没动,反而回头说道:“杜叔叔,我们把外面的人抬进来给碗热粥。”

    “不行,不行。”杜江航连连摆手道。

    黎子昇指着砰砰作响的门板,严肃地说道:“杜叔叔,这个时候我们死挺着不开门只会让外面的人更加焦躁,还不如开门把人放进来,安稳一下的情绪才对!”

    “这……”

    少年也不管杜江航,而是直接转头给伙计们下令,那几个伙计对视几眼,看到杜掌柜也没有上来阻止,就按照少年的指示上来卸掉了门板。

    只听得外面一阵欢声,“开了!开了!”

    黎子昇身子小又灵活,就从门板中窜了出去。外面那几个维持秩序的铁家士兵,其中的一个惊喜地给少年打招呼:“黎少爷,这是您家的生意?”

    少年打量了那士兵几眼,觉得有点眼熟,因此迟疑地道:“你是……”

    那士兵把手中拿的短木棍插到腰间,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向黎子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说道:“恩公在上,受祝大虎一拜!”

    黎恩公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就是他在和米贼一战中救下的几个士兵之一。而且是伤势最轻,情况却是最危急的那个。原来这祝大虎脑部受到了重击,晕倒在人堆里,还被埋在最下面。也是他命大,要不是当时少年把他翻出来,再过片刻就可能窒息而死。

    也因此,他是这些伤兵中最快恢复的。不过自己所属的骑兵称得上全军覆没,不但他们的指挥官铁千幢十三郎在闭门思过,这“两”骑兵也给撤销了编制。于是祝大虎转职成了“治安军”,派到这里来维持粮行街的秩序。

    黎子昇搀扶起祝大虎,开口道:“祝大哥,不必多礼。看到祝大哥安然无恙,小子心中也是高兴。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把这位老丈抬进店里,给他暖暖身子才对。”

    两人对话间,伙计已经卸下了两块门板,正好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大小。于是在祝大虎的指挥下,伙计们和那个敲门的大汉就把晕倒的老人抬进了店里,原来晕倒的老者正是这个大汉的父亲。

    那祝大虎也和同伴打了声招呼,钻进了黎家店铺。乘着大家给老人灌热粥施救的当口,黎子昇向杜掌柜问道:“杜叔叔,门外怎么有那么多人?”

    杜江航苦笑一声:“还不是那荆南粮会下了限卖令,比如咱家的铺子每天只能买五百斤。不过今天真是邪了门了,前几日倒是也有人排队,不过都不如今日的人多。”

    少年心中一动,没有多想很自然地问道:“那这些人也不闹?”

    旁边祝大虎插口道:“黎少爷,你是不知道啊。十几天前那些闹的好……米贼可是被杀的人头滚滚。现在来的都是正经铁匠作坊里的工人,每天领着工钱,总还有口饭吃,哪里闹得起来?”

    这次和上次骚乱完全不同,这次是民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而上次则是贫民根本无钱购粮。

    黎子昇转头看向祝大虎又问道:“那你们主家也不出来管管?”

    祝大虎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谁来管?怎么管?强逼粮会卖粮吗?”

    少年听了这话,心里登时泛起一片疑云,这事情味道不对啊。黎子昇不知怎地总觉得这铁家和这些事情绝对脱不开关系,他们完全不应该是这样被动应对的样子。

    如果是铁家和荆南粮会联起手来利用这粮食来赚一票,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不对,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这个时候晕倒的老人已经悠悠醒转,他知道了前因后果又从伙计口中得知了黎子昇的身份,就拉着自己儿子来到沉思中的少年面前,扑通一下两人跪倒在地就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这下倒是把黎子昇的思路给打断了,他赶忙俯下身去要把这老人拉起来。

    这对父子姓张,都是铁家工坊的工人。这张老丈看似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样子,其实也不过四十出头。他前几年得了病再也做不得工,就把乡间的二儿子叫进城来子承父业。

    少年扶起两人,客气地问道:“两位不必如此多礼,小子有些问题想请教两位。不知可否?”

    “小恩公请说,我父子两人定当知无不言。”

    黎子昇向他们微笑了一下,问道:“门外都是铁匠行里的工人?”

    父子两人都点了点头。

    “那你们为何今日都到这里来买粮啊?”

    张二哥有气无力地答道:“听说这粮食价格还要涨,掌柜发了善心,给我们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所以一下工都来这卖粮了。”

    竟然有这么好心的掌柜?!少年年纪虽小,真还不信这种说法。但是这种情形满符合自己脑中的一种猜测。

    黎子昇开口问道:“张老丈,能让我看看贵行东家给你们发的钱吗?”

    “怎地不行,二子。把票子拿出来给小恩公瞅瞅。”

    黎子昇从张二哥手中接过那些票子,草草翻看了一下就问道:“没有发玄铁五铢钱吗?”

    “没有。都是这些票子。”

    少年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他猛地一拍额头,把那些堂票往张二哥手里一塞,嘴里说了声多谢,就转身疾步走到杜掌柜身边,严肃地说道:“杜叔叔,我有事和你说!”也不等这杜叔叔答应,伸出手拉着他的袖子往内屋走去。

    杜江航奇怪地看着少年,搞不懂他的少东家在想要说些什么,只得跟着黎子昇走进了内屋。

    这个时候,摘星楼二楼的餐厅里味饱酒酣,宴残羹消。一众人等早就隔着桌子窃窃私语起来。

    成家诸成大会长站起身来,手持酒杯,扬声道:“各位同仁,老夫方才说这第三杯酒要买个关子。”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先天真人的威压,志得意满地道:“现在,本会长要宣布一个决议,这也是我们这些粮会委员共同的决定。那就是从明天开始,我粮会成员下属粮行、商铺、店家任何产业都要拒收天通门的粮票!此后这荆南只流通我荆南粮会的堂票!!”

    成大会长举起酒杯高声道:“这杯酒就祝我们荆南粮会独霸荆南,万世不易!”

    他一仰头,一饮而尽。

    这次下面诸人可没有前两次那么给面子,顿时一片哗然,饶是在座的都是身家巨万的豪商。这些人也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乍然听到如此耸动的消息还是不由得在心中一震。

    黎昭昌严格说起来只能算是粮会的外围人员,闻听此言这才恍然大悟,把最近几个月的事情窜了起来。

    十月份的时候,云梦泽之变除了使得大湖边农田绝收,还造成了荆州东南部天象诡异,当地农业生产受到很大影响,特别是十月下旬开始收割的晚稻。

    十一月份开始,各地受灾民众渐渐向铁山城集中。城内粮价开始上涨,到了年底最高涨到了往年的三倍。荆南粮会因为是市场中唯一拥有大量粮食的粮商,不但就此收回了大部分发行的堂票,而且吃进了很多贬值的天通门粮票。这些粮票有一部分立即流入扬州购买粮食,抬高了当地粮价。

    过年前后,云梦泽出现“水匪”,从扬州到荆州之间大宗货物运输停顿。粮价继续上涨。天通门因为无粮可兑只能暂时歇业,一时间粮票狂贬。很多人不得不拿出手中的粮票来高价兑换市面上流通不多的粮会堂票,再去其所属的柜面买粮。

    一月中旬,铁山之乱,贫民冲击粮行街的粮铺。被铁家平定之后,粮价再次飙升,到了最高位的价格是往年的十五倍。荆南粮会开始限售,优先兑换粮行堂票,继续打压粮票。本地市面上的流通的粮票基本都流入了荆南粮会手中。

    一月二十五日,荆南粮会正式宣布属下商行一律停止接受粮票。

    真相至此大白!

    而最让人难以相信和接受的事实是,其实这段时间荆州一点都不缺粮。至少据黎昭昌知道荆州其他部分并没有受到很大灾害,只不过是比往年差了一点。那里的粮食为何没有能及时运来,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还有粮会那些储备公粮去了哪,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了。

    这么一看,这整件事的背后没有一个强力集团主导,打死黎大老板,他也不信啊。

    不过他还是有点吃不准,难道粮会里的这些荆南本地商人的松散联合体,真的斗得过早已持九州票业牛耳的八天门中的天通门?

    这时从楼下跑上来一个青衣小帽管事打扮的男子,匆匆跑到成大会长身边,凑近他耳朵嘀咕了几句。

    成家诸面色一沉,不怒自威。他猛一转头,眼光似刀地看向义顺堂东主黎昭昌!

    这正是:

    北风阵阵寒雪浇,

    野火残炊自飘摇。

    豪客不闻生民哭,

    满园春色听玉箫。

    不在地狱传鬼叫,

    却是人间豺狼笑。

    何必撒泪祭冤魂,

    我自扬眉剑出鞘。

第卅五回 家门不幸出逆子 哪知天边到贵人

    成家诸嘴角抽了几下又恢复如初。他重整面色,又回头给众人劝酒,

    下面在座的除了几个早已知道消息的高层,其他人心中惊疑不定,场中一片嘈杂。

    成大会长聚起几分功力,干咳了一声。到底是先天境的修为,一下子就压住了众人的交头接耳。这些粮会成员各自心怀鬼胎地饮下了这杯酒,正襟危坐等着成家诸的发话。

    这时只听他语调激昂地说道:“诸君不必担心,此事粮会早有安排,一切尽在掌握!这天通门粮票通行九州,赚取了多少暴利?自古有言,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要我们粮会同仁精诚一致,那从今天开始,我们荆南这一亩三分地,就由我们粮会说了算!”

    成家诸语调一转,阴测测地道:“不过我们中间有的人只关心眼前一点蝇头小利,不顾大局。对于这样的人,我们荆南粮会必定毫不手软!”

    他转头看向黎大老板,语调不善地道:“义顺堂的黎大东主,请你给在座的诸位解释一下,为何置粮会规定于不顾,在这个时间开店售粮?!。”

    黎昭昌此时有如被雷劈中的蛤蟆,张口结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他强自镇定心神,站了起来说道:“这必定是搞错了。在下一向以粮会唯首是瞻,从不敢自行其是,我来之前也绝对没给店里说过要卖粮啊!”

    成大会长一摊手,冷笑道:“刚有人来报,你家铺子正大开店门,毫无顾忌地向城中之人贩卖粮食。这,你如何解释?”

    黎老板稳住身形,躬身一礼,开口道:“其中隐情,我现在也不知。在下立即赶赴店中,把事情问个明白。一定给会长和诸君做个交代!”

    黎昭昌向那些惊奇地看着他的同仁们作了个罗圈揖当做辞别,就地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成大会长看着跌跌撞撞而去的黎昭昌嘴边露出一丝狞笑,这不是现成的用来杀鸡儆猴的“鸡”吗?

    他此刻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严惩这义顺堂,以儆效尤。虽然这帮墙头草不一定靠得住,但是有机会的话,成家诸还是要把这团散沙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

    这时在真正的铁山,就是城中心那个小小的山包下,有一条不起眼的客船停泊进了铁家的专用码头。

    栈桥上只有一个青衣小帽管事打扮的老年男子肃手而立,迎候来人。只听舱中咳嗽一声,一名黑衣中年人自己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这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其实已经年近花甲。他身材瘦削,面目阴骘,气质沉稳。下颌留着一把短须,光着头没带帽子只用一根黑铁簪簪住了头发,身上是一件绣着暗金色花纹的黑袍,腰间玉带上插了一口朴实无华黑鞘短剑。

    他整个人彷佛与这黑夜融为一体,如果是一般的先天真人闭上眼睛用自己的灵觉查探,根本发现不了这个男人就站在自己眼前。这表示此人已是炼气期的人仙。

    人仙者,人中之仙也。炼气期的修者还没有脱离人类的范畴,依然会生老病死,但是已经具有了仙家神通,故称之为人仙。

    那老年管事看到那人出舱,就深施一礼,口中说道:“恭迎城主回城。”

    原来来者就是炼气境人仙的铁山城城主铁万山。

    他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大管事,随意地点点头,一迈步就从船舱口来到了栈桥之上。口中说道:“老周你也是,自己过来干什么?

    周管事感激地说道:“老仆没事,反而是这城中乱糟糟的,早一刻看到老爷,老仆这心也就早安的那么一刻。”

    铁万山冷笑一声,不过不是针对迎接自己的大管事。他负手向自家城寨中走去,口中问道:“这城中还是老样子吗?那帮人进行得如何了?”

    “回城主,荆南粮会今日在会馆聚宴,想来已经布置了下去,明日他们就要发动了。”这周姓老仆恭谨地答道。

    铁大城主微微颔首:“果然是一群钻到钱眼里的鼠辈。不过这样也好,哈哈。”

    他笑声一收,皱眉问道:“看你的传信,千娇遇险受伤,如今没事了吧。”

    “三小姐吉人天相,将养了两天就恢复如初,并无大碍。”

    “嗯,这就好。那真的是太平道妖人还是另有来历?”

    “二公子已经去过现场,发现确实是太平道的手段,应该并无他人指使。”

    “可惜了我铁家一两精骑,老十三真是把我铁家的脸面都丢尽了!这样的废物不配为我铁家中人!”铁万山恨恨地道。

    周管事虽说是下仆,但是一向实话实话,哪怕要顶撞这城主大人。因为他也知道这才是自己获得眼前之人信任的最好手段,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回道:“这事其实怨不了千幢公子,那些妖人手段诡异,而且丧心病狂,全没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情。这才让十三公子着了道。”

    铁城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倒并没有反驳自家管事的言辞。他耳朵微微一动,忽然驻足好似在倾听什么,然后开口问道:“这个时候,粮行街怎么这么热闹?可是有人在哄抢粮铺?”

    这粮行街和此地少说也相距十几里地,虽然那里人声嘈杂,但是离开这么远铁大城主还能听个清清楚楚,可见炼气人仙的威能了。

    那老仆回道:“小的早就打听过了,那是黎家粮铺在开店售粮。”

    铁万山问道:“哪个黎家?莫非……就是救了千娇一家三口的黎……什么昌。”

    “回老爷,是黎昭昌。他出身荆南黎山村,今年三十七岁,修为并不高,至今还在后天第二界。曾入过我家铁山学院,三年后又被选入天器门当了外门子弟。在门内不足四年,就自行告退回返家乡。据说是因为当时此人父母病重。其后以行镖为业,娶妻武氏。十年前开始涉足粮业,不久之后加入粮会,发行堂票。”这周管事不愧是铁大城主的贴心之人,早就把相关人等的资料记在心中。

    “哦,原来还是本门弟子,这人倒也有趣。老周,安排个时间,本座要见见他。”铁老爷点点头。

    “是。对了,老爷,花姑爷来了好几天了,一直求见老爷您。”

    铁万山挥手道:“就说我还没回来,再拖他几天。等到三日后一切安排妥当,本座再召见他……和那荆南粮会的成会长。”

    “是。”

    他想了一想,嘱咐道:“嗯,到时把那黎昭昌也请过来,他既然救下千娇,那么我铁家也不能亏待了他,让别人说了闲话。本座就送他一场富贵!”

    刚刚被大人物送了一场富贵的黎昭昌当然不知道这天降的大福报,出了门的他自家伙计都来不及招呼,就提气全身功力,脚下生风地奔赴东城自家粮铺。

    一开始他还安慰自己,是有人看错了,铺子没得到自家这个东主的指令如何会自行放粮呢。说不定是旁边其他粮铺吧,要么就是刁民又一次哄抢粮食。

    等他渡过玄河来到自家店门前,这一颗心才算……直接跳出了嗓子眼。

    倒不是这里聚集的上千号人沸反盈天杂乱无章,恰恰相反这里现在虽然人声鼎沸,但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让黎大老板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粮行街上购粮的民众排出老长的队伍,却也没有人插队争执。那是因为穿着号衣的铁家士兵和一些平民打扮的青壮男子在维持着秩序,一发现有人捣乱,拳脚木棒就伺候了上去。

    店门口还支起了两口大锅,里面煮的是稀粥,严格地说应该是米汤,而且是免费供应。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来哄抢,在锅前排队的都是老弱妇孺。

    自家店铺里面更是热闹,自家伙计分成三组人,一组负责收钱发牌子,另一组热火朝天的称量分装,最后一组则按着牌子给购买者发米。奇怪的是,每个人购买的数量都是一致的半斗也就是五升,折合重量就是十五斤。

    指挥这一切的就是自己“忠心耿耿”的掌柜,杜江航。

    黎昭昌奋力挤进人群,就往店子里冲了过去。他这样不遵守秩序,当然引来别人的反对,引发一阵小骚乱。一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就挥舞着棍子冲向了他,等到了他面前,这士兵竟然露出一副笑脸,他竟然也认得黎大老板。

    他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原来是黎东主,在下祝大虎,见过恩公。”

    说完他挥舞着臂膀对周围排队的民众,大声喊道:“大家让让,这是铺子东家,黎昭昌黎先生!来,让让,让他进去。”

    黎先生这个时候也没这心情和这位士兵酬答寒暄,就随便回了个礼,就要往自己店里跑了过去。

    想不到周围的顾客听了这话,不但乖乖地让开了去路,大部分人直接就给他行礼。嘴里还纷纷攘攘地说道:

    “多谢黎先生仁德啊。”

    “是啊是啊,还是黎东主为人厚道,做生意不亏心啊。”

    “黎东主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买粮就看这块招牌!”

    “没错,这城里的粮商也就黎先生有良心!”

    “大善人……”

    “恩公……”

    这四下里的感恩戴德让黎大善人只能一边晕晕乎乎地还礼,一边糊里糊涂地走进自己店中。

    这时杜掌柜早就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黎大老板见他过来,才回过了神,劈头就问:“老杜,谁让你开店卖粮的?!”

    这老杜苦笑一声:“这是少东家和我的主意。”

    “三伢子?!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且慢,你们为什么要售粮?”他脸色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地道,“老杜,你我相交一场,我黎某人可是有哪里亏待了你,你要如此害我?”

    杜江航急着摆手道,连称呼也变了:“镖头,我老杜你还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要害镖头您?”

    黎大老板上前一步就抓住自己掌柜的衣襟,厉声说道:“那你为何要如此做?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这时,他听到旁边响起了自己儿子的说话声音:“父亲,且放开手。是儿子让杜掌柜开店售粮的。这事全是我的主使,父亲千万莫错怪了杜叔叔。”

    黎昭昌转头就看到自己的儿子,他头上和肩上还有没有融化的雪花,看起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这少年刚才确实带着自家书童出去走了一遭。

    此刻,黎子昇依然脸色平静,声调也不急迫,好像是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他脑中一阵晕眩,颤动着手指指向自己的儿子,刚想开口说话。

    可是黎大老板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晕了过去。

第卅六回 雪中难见送炭客 落井不少下石人

    黎昭昌第一时间把黎子昇打发回了家。可是回到黎山之后,他的长子终于暴露原来他是大妖神投胎的真相!

    各路仙师到了黎山村前来围剿,他也赶回了家中。

    黎大老板看到了让他直坠冰窖的一幕:

    他“儿子”现出了本相,竟然是一只浑身金毛的猴子!

    它脚踩白云,手持金棒就和那些仙师们战在了一起。好一只妖猴,刀砍不伤,剑刺不进,各色法器劈头盖脸地打在它的身上,好似在给这猴子挠痒痒。

    反而,它手中的金色凶器挥舞起来威力非凡,那些仙师们是挨着即死,擦着就伤。

    这一场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才有了一位大能,抛出一件法器化作一座高山,这才把那妖猴镇压在底下。

    成为战场的黎山村成为一片火海,自己族人不是被战火波及死于非命,就是丧命在前来围剿的仙师剑下。自家爱妻被倾倒的房舍压在了底下,就此没了生息;小儿子坐在地上哇哇直哭,直到一片火焰卷过,化为一团人形的灰烬。

    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个曾下过灭门令的天器门炼神仙人。那高人随手一指,一道金光就射向了自己……

    黎大老板猛一挣扎,就坐了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的他才发现自己身处粮铺后面的卧房。

    自己儿子和杜掌柜正候在一旁,见他醒来,杜掌柜又惊又喜地道:“东家,你醒了?”

    黎昭昌一时还没从恶梦中回过神来,茫然问道:“我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只“妖猴”,手指着黎子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母亲和二弟呢?”

    “父亲,你在自己铺子里啊!”

    这是黎昭昌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口气差点又没喘上来。旁边这一大一小急忙上前拍胸口,好一阵忙乱。

    黎大老板也不管面前这两个家伙,只是颓然地重复道:“完了!义顺堂完了!!一切都完了!!!”

    只听他儿子朗声道:“不,父亲。如果我们不买粮,这义顺堂才必定逃不过这眼前之灾!”

    可惜,现下这个做老子的心丧欲死,根本听不进儿子的话。他根本不理睬自己的儿子,而是垂头丧气地对杜掌柜说道:“备车,快备车!我要去会馆负荆请罪,能挽回一分就挽回一分。”

    最后,黎昭昌在杜江航的搀扶之下坐上了一辆牛车赶赴荆南粮会,好话说尽,门包塞足,自然是一点用也没有。

    吃了一个闭门羹之后,他也没回粮铺,直接回到了义顺堂。

    黎昭昌那是一晚没睡,坐在厅中长吁短叹,如同临刑前的死囚。

    可惜,时间不以他的意志而停顿,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第一个前来拜会黎大东主的客人,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来人就是昨夜诚恳向他赔罪的永州镖局镖头,金瑞龙。

    当然,他可没有昨夜那么客气,草草地抱了抱拳,也不待主人家的招呼就大喇喇地坐了下来,粗声大气地道:“商行诸位同仁托我向黎兄问声好,大家同道中人,有事情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大家也是热心,怕这些日子有人惊扰了义顺堂,就派我这个粗人前来保护黎兄和老兄的铺子。”

    黎东主这时脑子有点木楞,还没意识到这是要把自己软禁起来。于是有气无力地问道:“多谢各位关心了,只是要金镖头保护……这话从何说起?”

    金镖头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就是希望黎老兄老老实实地呆在堂中,这外边的事物由我的手下代劳就好了。黎兄还是和贵堂伙计交代一下,起了冲突大家面子须也不好看啊。”

    说了半天,原来是来这里监视黎昭昌不让他转移财产的!

    黎昭昌苦笑一声,开口问道:“金兄也不用给小弟卖关子了,那会中如何处理在下这义顺堂?”

    那金瑞光脸带惋惜,语调中却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兴奋之情:“黎兄这事可办得差了,不但诸位同仁颇有怨言,这成会长和诸位委员也动了肝火。贵行这票子从今日起恐怕做不得数了。金某前来通知一声,也望黎东主早作准备啊。”

    果然,黎大老板预想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金大镖头自己站了起来说道:“接下来,黎兄肯定忙得很,金某就不多叨扰了。有事和门口的孩儿们说一声就好了。告辞!”

    说着一抱拳,扬长而去。

    黎昭昌刚想吩咐自己的账房,才想到族弟已经被自己打发回了黎山村。他只能自己打开账册,核算了起来。翻完账册,数好钱票,他心中虽然难受,却也宽了那么一宽。

    义顺堂在外面大概有上千万的堂票,还没收回来的借款有四百万。

    如今柜上还有不到一百万别家票子和粮票,昨夜卖粮总能有个一百多万。那么这些加起来就有二百余万。

    值得庆幸的就是花家送的三百方元石还在柜中,一般票据包括粮票兑换元石都要折价的,十成面值的票据,根据行情和发票行的信誉只能换到七到九成左右的元石,其余部分美其名曰为兑换费。

    这也是为什么荆南粮会如此垂涎这发钞权的一个原因。

    这么算算也就三百万的缺口,实在不行把大部分的借据贴现就行了。

    黎昭昌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仍然不好过。这意味着他辛苦十几年,一朝被打回原形。之后的堂票生意不能做了,只做这粮食生意家中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啊。

    他又开始暗自伤神。

    他第二个见到的客人也是老熟人,镇溪派少门主,吉太康。他那张瓜条脸,如果同昨夜一样带着几分笑意那还能看,可是他把脸一板,那一般人还真看不进去。

    这吉少东倒是快人快语,应该说根本无语。他一脸倨傲地走了进来,把手中票子往桌上一摆,话也不说,就是一副让黎大老板看着办的意思。

    等到票据两讫,站起来连告辞也不说一句,大袖一摆径自而去。

    比起吉少门主,还是和他相交多年的楼仲徳楼大官人让身处困境的黎昭昌如沐春风。

    这位故交未语含泪,拉着黎大老板的手哽咽道:“贤弟,苦了你了啊!做哥哥的昨日尽力为贤弟分辨,奈何人微言轻,最后难挽大局。这心中实在是惭愧至极,今日都没脸过来看望贤弟了。不过一想到贤弟正是缺钱的时候……楼某人虽鄙陋,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贤弟放心,老哥哥不是来催债的,反而是来送钱的!”

    黎昭昌听了这话,心中感佩莫名,猛地站了起来就是一个大礼,他略带哽咽道:“还是患难见知交啊!

    楼大官人摆了摆手,诚挚地道:“谁叫你我是兄弟呢?愚兄不帮贤弟渡过这个难关,怎么自处?如何心安?”

    说着他拿出一摞堂票放在了桌上,然后又很不好意思地拿出了几张白纸黑字的借据,略带腼腆地说道:“贤弟啊,在商言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你也是懂得。愚兄这笔款子也不用九出十三归了,利息也给贤弟降了两分……就用贤弟家中田地做质押好了。”

    黎昭昌愕然半响,才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多谢楼兄一片美意了,只是我黎族有规矩,村中田地不许向外发卖。小弟只能辜负楼兄错爱了。”

    “没事,没事。”这胖子仍是一脸笑意,袖子往桌上一拂,这手袖里乾坤俊得很,先前拿出来的票据已经收了回去,却多了一堆义顺堂的堂票。

    “黎贤弟,做哥哥的也是为难啊。这赶上进货的当口,手头也不宽裕啊。”楼大官人这会忘了自己刚才的“慷慨之举”,也忘了这没借出去的钱了,为难地道“贵堂的堂票放在手里,也不是个事儿。”

    接着,他一脸诚挚地道:“当然,你我兄弟情义,楼某人绝不做落井下石的举动。贤弟就按九成折算成元石兑给老哥哥好了。”

    不得不说,楼大官人这把算盘打得可真响。

    黎大老板自然不可能按照楼仲德的打算行事,两人“客气”地争执了一番,最后以八成成交。

    让随身仆役结算完元石后,楼大官人站起来说道:“贤弟如果还是周转不开,给愚兄说一声就是了。几十上百万只要招呼一声就成。老哥哥就不耽误贤弟时间了。”

    说完,这个团团圆圆的至交故友礼貌周到地告辞而去。

    到了第三天,前来挤提的人就少了起来。

    有些客人是不在城中,来不及来兑换;有些是大豪商,手头只有几百上千的数目,自然看不上没放在心里;而有些是了解了义顺堂内有三百万元石,而且还能持票购粮,也就放下心来。

    黎昭昌此时把事务全都交给了伙计,自己称病不再见客,一个人坐在房内发呆。

    这几天,黎大老板双眼无神,面容消瘦,颜色枯槁,两鬓也微微见了白,肩头也垮了下去,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他儿子捧着一盅汤走进卧室,来到父亲身旁,说道:“父亲,我自己在厨下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汤。父亲快趁热喝了吧。”

    在这三天里,他儿子黎子昇总是找机会要和父亲说话,可他老子充耳不闻,完全不理不睬。

    这次他老子豁然起身,伸手就把那碗香喷喷的鸡汤打翻在地,厉声说道:“你这逆子,莫非是专门祸害我家而来?

    黎子昇镇定地说道:“父亲,你且听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片马蹄声,少顷就听有人提气高呼道:“黎昭昌黎先生可在,铁山城主铁万山大人有请!”

第卅七回 鹬蚌相争渔家笑 究竟谁人是鸣蜩

    铁山只不过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包,铁家在此三百年经营下来,已经围着这铁山兴建起好大一片府邸。

    这些宅院除了供铁家人居住以外,在最外围也有类似政府管理机构的所在,那就是城主府。虽然以府为名,其实历任城主只是把这里当做办公和会客的地方。

    而黎昭昌这次就被带来了此地。

    这铁家虽是豪门,历代主事之人都不尚奢华,这个城主府比起一般人家也就是高大宽敞了一点,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只不过有心人会发现,这些房子的梁柱都有钢铁打造,甚至房顶上也铺着黑色的铁制瓦片。

    这些铁材其实都掺入了玄铁,才能不惧水汽锈蚀成为了建筑材料。所以普普通通的一小片宅子真的算下来,那是价值连城。

    黎大老板被带入正厅就看到堂上已经有两人相对而坐,这两位他还都认识。坐在左手边客座的是荆南粮会的成家诸会长,坐在另一边主座的是花家花原淳大公子。

    两人互相之间也不搭话,成大会长低着头慢慢地品着茶,好像铁家提供的茶水是仙家特制,其实只不过是俗世中的“高档”茶叶泡制而成。而花大公子的涵养也不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手里面把玩着一把玉如意。

    两人听到响动,都一偏头看到他进来,反应亦是不同。成家诸把头向内一偏鼻子里发出重重“哼”的一声。而花原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但他一瞬即收,反而带了几分关怀之意,他站了起来抱拳道:“原来是昭昌兄,几日不见师兄你可清减了许多啊!小弟也是听说了贵堂遭奸人构陷的事迹,可恨无处措手。正想着拜会过岳丈之后再来看望师兄。”

    黎大老板苦笑着回了礼道:“多谢花贤弟的关心,贱躯无恙。只是愚兄家门不幸,怪不得旁人。”

    花大公子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恶心一下成大会长,因此他一摆手说道:“师兄此话差矣。有些人坐视城中百姓尽成饿殍,不过就是为了囤积居奇赚一些黑心钱罢了。也就是昭昌兄这样古道热肠的人物才能行此义举,小弟是力有未逮,不然肯定也要附老兄骥尾,稍减黎庶苦难。”

    旁边成大会长听了这话,只是冷笑并不开言。

    花大公子好似没听到这冷笑声,就如同主人一般把黎昭昌就引入了座位。其实花大公子作为铁家姑爷确也算得上半个主人。

    两个人就此谈笑了起来。这黎大老板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既然事已如此索性放开怀抱,这个时候不坚定地站到花家代表的天通门这边,更待何时?

    他们正在说粮食生意上的事情,花公子已经派了随从去黎山村提粮,根据回报事情很顺利。

    一则,黎家族老那也不是两眼如盲僻处乡野的村老,赚钱还是其次,一看到有此攀龙附凤的机会那还不尽力巴结。

    二则,这几天已经开始回暖,荆南各条江河开始解冻,眼看着这水路运输就能恢复。第一批次的粮船已经上了路,而且不需要动用太多的符阵。

    三则,黎昭昌派回去的族弟办事也是得力,到家之后并未坐等反而去周边高价收了不少粮食。能运到铁山城的粮食比预计中还多了几万斤。

    两人正说到高兴处,就听有人唱名:“铁山城城主铁万山大人到!”

    三人一起站了起来,整顿衣物,肃手而立。毕竟来的人除了身份尊贵,还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炼气人仙。

    只见从堂后施施然走进一人,旁边还有一位老仆跟随。来者一身素净的黑袍,并无多余的装饰。可是他的气场强大,特别是感觉敏锐的成、花这样的先天境修为,一见此人就隐隐感觉到一阵威压。

    这种感觉其实周围元气波动所造成的,反而是后天的黎大老板一无所觉。

    三人一起躬身行礼,成黎二人口称“拜见城主大人。”

    那花大公子自然是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铁万山点了点了当作回礼,自行走到中间的铁制太师椅坐了下来,这才一挥袖子说道:“坐。”

    花原淳知道自家岳父生性冷硬,因此也不以为异坦然落座,其余两人也告罪一声,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

    这铁大城主一开口竟然是和黎昭昌叙谈了起来,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目视黎大老板意似嘉许,开口说道:“这位便是黎师侄吧。这次多亏了师侄见义勇为,救下小女的性命。这救命之恩,本座不敢或忘。”

    黎昭昌立即站了起来,口中说道:“城主过誉了。晚辈只是自保,谈不上这救命之恩。”

    铁万山说道:“黎师侄何必见外?你也是我天器门中人,令师郭野火算起来也是我的师弟。令祖与本门前辈也有香火之情,我们两家可算是世交。”

    其实那郭野火不过黎昭昌在天器门时是总领外门子弟的堂主。这黎大老板最多算是他的记名子弟,连面也没有见上几次,每次见面他还是混在一大群外门子弟中,人家记不记得他还是个问题。

    至于黎家老祖和天器门的交往,那还真有那么一点。因为当年的战器门中的子弟很多都是随军的后勤人员,认识黎家老祖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黎大老板闻听此言,还不立即改口那也真枉费了他这十几年的江湖奔波:“是是是,是师侄的错。师叔在上,本门弟子黎昭昌见礼了。”

    铁大城主呵呵一笑,抬手虚浮,等这个师侄重新落座,才转头看向自己女婿开口问道:“千娇这些日子可还好?本座刚刚回来,也还来不及去看望她。”

    花原淳站了起来说道:“幸有黎师兄援手,千娇并无大碍,只不过是元神略微受损,这几日调养已经恢复如初了。”

    铁万山点了点头,最后才转向成大会长,丝毫不带感情地问道:“成会长,这几日粮会生意如何啊?”

    成家诸郎笑一声,回答道:“托城主的福,我们荆南本地粮会那是略有寸进。家诸此来便是请城主大人出来总领局面,只要您登高一呼,我荆南一地必定应者景从。到时候我荆南十三堡铁板一块,不会再让外人赚走我们一分半毫。”

    旁边的花原淳冷笑一声打断道:“成大老板的意思就是要让家岳也搀和进你们这团浑水?我天通门粮票通行九州,世所共知。鄙门一向买卖公平,最重商誉。可不会像某些人坐视本土乡民哀鸿遍野。”

    成大会长丝毫不动气,悠悠地说道:“这非是我荆南粮会一家的意思,而是我荆南各地宗门的联合决议。这里也是铁城主的桑梓之地,城主大人一向深明大义,本地父老早就翘首以盼,现在我们只不过顺应民意,虚位以待铁城主而已。”

    花大公子反唇相讥道:“一群坐井观天,螳臂当车的奸商有什么脸说大义。家岳不但是这一城之主掌管荆南铁器交易,还是炼气期人仙自然是要更近一步。哪里有时间管贵行那点子俗务,到时候恐怕……”

    铁万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止住了两人之间火气十足的交谈,他向成大会长说道:“多谢各位的一番美意啊,本座才薄德浅当不得如此重任。这事成会长就不要再提了。”

    然后他转向花原淳说道:“贤婿,你也莫急。城内粮价高得确实也忒不像样了。本座这次特意从门中带回一批粮食,早上就到了,如今大概已经入铺发售了吧。”

    接着他神色不动,自顾自地说道:“这次本座回来,带回了天器门中的一项决议。本门决定发行铁券,从此之后不管粮票也好,堂票也罢。我天器门包括这铁山城一概不认,要想和本门交易除了元石法器丹药,只用天器铁券!这次请成会长和贤婿过来就是预先告知一声,以全贵我两家之间的情义。”

    这些话一出口,彷佛在成。花两人头上降下一道霹雳,一下子把这两人震得呆在了那里。

    铁券?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这个时候,这两位业内中人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器门要在这个当口推出自己的通货!

    少顷,俊脸发青的花大公子才语中带刺地说道:“此事重大。小婿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当回反扬州请示家父和门中一干主事之人。”

    “这样也好,本门也会派出人向扬州同道宣示此事。你回去的时候把千娇母女也带回去吧。回头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和她好好说说,这次事情怨不得贤婿,她也忒过胡闹!男子三妻四妾算得了什么大事。到时候你把孩子过继到她名下就好了。”

    花原淳一咬下唇,开口回绝道:“千娇身上有伤,长途奔波恐怕多有不便。小婿回转家中之后再派人来迎接。此事事关重大,小婿这就要回报于门内。岳父大人,小婿告退。”

    说着,这位世家子还保持基本风度行礼如仪,转身走出门外。

    其实这个决定倒是出自他的好心,这次天器门的突然袭击必定会造成花铁两家之间的裂痕。本来因为之前的“私生子”事件,铁三小姐就难以自处,这次回去家里绝对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说不定小矛盾就激化成大矛盾,还不如把自己妻子留在娘家,冷处理来得好。

    成大会长震惊比花大公子更甚,毕竟荆南一地对于天通门只是一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暂时伤不到他们的筋骨,可以徐徐图之。对他而言可就不一样了,这次手段出尽还恶了这九州最大的仙商,如今得到这个结果,成大会长包括他身后之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这个时候,他也没那么镇定了,回过神来就开口说道:“此事请城主三思。这事不但波及我们这些商家,还有荆南本地的宗门啊!”

    铁万山怫然不悦地道:“这不是本座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我天器门的宣谕!成大会长如有意见可以去本门道场和门主大人和长老们商议。”

    这话里的意思是,成大会长要干涉这项决议,真还……不配。

    成家诸闻听此言,脸色铁青,心里也知道这事木已成舟,不再是自己这样放在台面上的人物可以决定的了,也就满腹心事地草草告辞出了门。

    等他疾步出门上了自家的马车,就对侍者吩咐道:“快,给我赶上前面花公子的车驾!”

    神仙打架,黎昭昌在旁心中五味杂陈,当然最大的还是快意。想不到这成大会长也在铁山城主面前吃了瘪,幸好……

    两个人都走了,铁大城主却把黎大老板留了下来,只听得他温言说道:“黎师侄,听说你也开办了一家票号?”

第卅八回 青蚨招来黄幡星 朱门也缺白骨精

    “东家?东家!到家了。”

    赶车的伙计见自家老板黎昭昌一直呆在车上迟迟没有下车,这才出言提醒。

    黎大老板“喔”了一声,挑开帘子下了车,因为满腹的心事,神思不属的他还差点摔了一跤,吓得旁边伙计赶忙伸手相扶。

    他却甩开了伙计,急急忙忙走入了自家义顺堂内,看到里面的伙计开口就问:“三伢子在哪里?”

    那伙计奇怪地盯着黎昭昌,因为这位父亲临走之前交代把黎子昇锁在房内,准备一回来就打发他回乡,再也不让自己儿子出黎山村。

    因此,这伙计指了指卧室,说道:“少爷就在卧室,没有离开过。”

    黎昭昌几步就到了后院,看到门上铁锁高悬,这还是自己上的锁,他一时间也不记得钥匙放在何处,索性一运力,哗啦一声就把这锁给扯了下来。

    他走进房中,却见到这赤三伢子听到响动迎了出来。这父亲回身看了看门外并无闲杂人等,这才关上了门,一把拉起自己儿子进到了里间,把他摁在了床上,自己找了张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两人如同斗鸡一般,对视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黎昭昌才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事你早有预料?”

    黎子昇却也没有问什么事,了然于胸地点点头。

    他压低声音道:“是铁真人告诉你的吗?”

    他儿子摇了摇头。

    这父亲咬牙切齿地低吼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说,照实说!”

    做老子这样的恶形恶状,普通少年早就吓得半死。这少年倒是没受影响,仍然不紧不慢地道:“父亲,这事从一开始就不正常。只不过您老是身在局中不自知罢了。倒是儿子作为旁观者,才发现几分蹊跷。”

    “这话怎么说?”他老子虚心请教道。

    黎子昇伸出食指,开口说道:“荆南粮会抬高粮价那是要赚钱;天通门停止粮票兑换是止损;可是那铁家的利益在哪里?儿子开始以为,这铁家和荆南粮会有勾结,借此赚一笔而已,可是后来发现铁家这次遭受的损失不仅是人力还有声誉,就算赚了点钱也难以弥补。此其一。”

    黎大老板傻傻地点点头。

    他又伸出中指:“荆南粮会操弄市场;天通行尽力补救;可是那铁家却是毫无举动,完全坐视不管。我问过了,这次天器门内的喜事不过是铁家长老纳娶小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解铁家重要人物全数不在?即使出了……嗯,米贼的事情,到场的也只有算是外人的铁三小姐,那铁二公子也是姗姗来迟?此其二。”

    他的父亲一皱眉头,又点了点头。

    少年最后伸出了无名指:“儿子去自己粮铺才发觉,铁家所属铁铺匠行竟然给下属工人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不管父亲您信不信,反正儿子不信那些资本……老板有那么好心。而且他们发的都是堂票。我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串了起来,结果就发现……”

    他把三只手指收回来捏成一个拳头,说道:“这铁家必然另有他途。最大的可能就是借刀杀人,实现自己的图谋。既然粮会针对的是粮票,那么儿子觉得这就是一场货币战争。无非是他们要用自己的票据来取代市面上的其他通货而已。”

    黎昭昌这才恍然大悟,接着问道:“货币战争?!所以你就擅自……不对,主动售卖我家的粮食,让我们家的堂票提前作废吗?”

    黎子昇却摇了摇头,说道:“儿子倒没有想到粮会的反应那么激烈,本来以为就是罚父亲一大笔款子而已。我这么做是因为,那铁家必有后手。扬州梁州的粮食运不过来,难道荆北天器门本宗的粮食也运不过来吗?总之,快点把粮食脱手换成堂票才是正理。”

    其实按照少年当时的本心,恨不得免费开仓放粮,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轻,肯定得不到对自己父亲忠心耿耿的杜掌柜支持,因此才把自己的推断一一分析给杜江航听。让一直关注此事,也觉得情形不对的杜掌柜耸然而惊,这才取得了他的同意。

    当然本来杜掌柜坚持要取得黎昭昌的同意之后再开始发售,想不到这少东主竟然先斩后奏。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门外等着购粮的大批群众,这些人鼓噪起来的热情让他看了害怕,他才不得不提前开门售粮。

    这也是黎子昇觉得铁家发动就在这几日,因此时不我待。同时又对他的父亲有所了解,知道自己老子一向优柔寡断,这才赶紧着把生米煮成熟饭。

    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喊:“镖头,东家!出大事了!”说着,同样被冷落了好几天的杜大掌柜也不敲门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老杜,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大掌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这才开口说道:“东家,从城北来了好多粮车,据说都是从荆北来的。市面上的粮价一下子都跌了下来。”

    “哦,那我家还有多少粮食?”这几天黎大老板根本无心管理这粮食生意,要不早就发现粮款已经全部提了出来。

    杜江航佩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少东家,开心地说道:“昨天就全部卖光了!”

    这下理直气壮地杜掌柜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毕竟一番忠心和苦心被自己的东家误解,确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他的东家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好好安抚了自己下属一番。

    黎昭昌好不容易把自己掌柜打发了出去,回过头来严肃地对少年说道:“如今有一件事,你帮我合计合计。”

    “父亲请说。”

    他又坐回座位,把刚才在城主府见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自己的儿子听。最重要的是,这铁山城城主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这次的事件,如果把它放到社会和经济层面来看,这就是工业资本家开始要尝试着要和由农业资本家转型而成金融资本家争夺金融产业的份额。

    这个世界的发展有一些独特的地方,农业资本家由于本身的商业实践最早涉足金融领域,尤其是天通门这样的农商一体的经济团体。一步一步地从最早的统一粮食运输物流的垄断组织,也就是第一级形式的卡特尔开始,快速地发展成辛迪加再到托拉斯,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银行垄断资本和农业垄断资本相结合的最高形式的垄断组织,那就是康采恩。

    像天器门这样的“工业”巨头,因为一直处于卖方市场,坐在那里等人拿着元石上门收购就行了。反倒在金融领域落后了以天通门为代表的农业资本家后面。

    想来,面对金融业这只下金蛋的母鸡,他们也开始坐不住了。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先例,或者说这里的人类还从来没有发展到这样高的社会形态。他们当然不知道货币“战争”,将会点燃真正的战火。

    天器门的这次行动为了要出其不意,自然是严格保密的。而且由于他们本身不从事金融实务,因此缺乏了金融人才,也不熟悉金融市场。尤其是准备比较仓促的铁山城铁家。

    偏偏,现在的九州没有那些“职业经理人”,相关从业人员要么是族内子弟要么是家生奴仆,都和主家有人身依附关系。这猎头业就算有了,也没地方去挖不是。

    所以目前他们很多的业务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这么说吧,天器门算是开了一家银行,那么这铁家算是它的一家分行。但是这家分行现在只能勉强搭起架子,一时间还没手段把血肉给填充进去。

    比如说,其中放贷的部门。

    炼气人仙也不可能无师自通金融业务,这又不是比谁的修为高、真气足、法器强。于是这个时候进入他老人家视野的黎昭昌成了一个最好人选。

    他既是本门子弟又是本地人士,知根知底。同时放贷又是他的老本行,熟悉其中道道还有自己的人脉。再加上这一份救命之恩。这一切加在一起,足以让铁大城主抛出这份“礼物”。

    当然,铁万山也不可能把放贷业务剥离出去,完全外包给黎昭昌。毕竟他上面有本门强力人士下面还有好大一家子亲戚,内部利益总要分配一下吧。

    所以,他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那就是铁家用铁券入股义顺堂,让它成为一家外围的子公司,专门经营民间放贷业务。

    铁万山身为一城之主又是炼气期人仙,那手笔自也不凡,一下子砸进来四千万元的铁券,铁家只要求占四成股份。黎昭昌一个人独占六成股份,他心里自然也知道自己总要拿出几成干股上下打点一番。

    而且,黎大老板总理这家“财务公司”的全部事务,铁家也就派几个账房监督一下来往帐目。就是说,黎昭昌不但是ceo还是董事长。

    另外,铁万山还暗示这份家业是可以传承下去的,丧气点说,达成协议之后黎昭昌立即丧命,他指定人选仍然可以继承新义顺堂。

    黎大老板差点被这个天上掉的大馅饼砸晕,幸好他还没有丧失最后一丝清明,借着兹事体大的缘由,要回来和被自己“误解”的儿子好好商量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确信,生有宿慧的赤三伢子绝对是自己的福星,也不由得他不重视起自己儿子的意见来了。

    这父亲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完,就急切地问道:“儿啊,你怎么看?”

    少年却叹了一口气道:“父亲,这是要把我黎家架在火上烤啊。”

第卅九回 培英育才稚子笑 落笔成章鬼神惊

    第二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九日中午时分,黎家父子坐车来到了东城的粮行街。

    他们并没有进店,而是吩咐伙计拿了几袋稻米装上了车,离店之后这车走上一条小路,最后就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废弃仓库之前。

    “父亲,这里就是了。”黎子昇首先跳下车,恭敬地把自己父亲扶了下来。

    原来,昨日父子两人深谈至中夜,这儿子就提出今日就要带着老子看看自己的“后手”。

    少年当先而行,自己推开了虚掩着大门,里面空荡荡的什么货物也没有,只有几个钻在空麻袋里面避寒的小孩子。

    看到他们进来,他们欢呼一声就迎了上来,可是看到黎子昇身后的大人,他们就迟疑了一下,怯怯地停住了脚步。只有一个披着一件黎昭昌很眼熟的棉大衣的孩子走上前来,作了个揖,喊了声少爷。

    “这是……”黎昭昌惊讶地看向自己儿子。

    黎子昇成竹在胸地回道:“这就是儿子说的最宝贵的生产力啊。”

    原来就在放粮的那天,黎子昇就带着自己的“书童”找到了玄河边的那群捡拾草籽充饥的孩子,还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食物。可惜,那个丧子的妇女已经不知去向,最大的可能是……投河自尽了。

    后来黎昭昌惊怒之下晕了过去,少年为了避免过度刺激父亲,就把石敢当打发到这里来了。

    黎大老板现在不大会质疑儿子的决定,不过看到这个景象还是满腹狐疑低声地问道:“这不过就是一群小流……孩子,子昇我儿,这算什么生产,那个生产力?”

    他儿子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而是直接吩咐这些孩子去车上搬运粮食,又走到年纪最大的孩子面前聊了起来。其实那个孩子也不过就是和黎子昇同年,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

    他们说了几句,就一起走到黎昭昌面前,那孩子噗通一声就跪倒在黎大老板面前,通通通三个响头,口中说道:“小的叶杆子,给恩公大老爷磕头了。”

    黎子昇掺起了这叶杆子,温言说道:“好了,杆子兄弟,家父一向随和,你也不用多礼。你给家父说说你们这里的情况。”

    叶杆子点点头,他能当上这小头领头脑自然不差,于是就口齿清晰地给两人介绍起情况来了。他们本来是铁山之乱当夜在混乱中和父母失散的小孩子,本来大部分居住在城南的贫民窟中。

    铁家士兵那也不是真正的杀人机器,特别是参加平乱的相当一部分是治安兵,不是战兵。看到这些乱民的孩子,大部分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过去。

    最后,他们就聚集到了城东的仓库区。一开始有二十几号人,大部分被低温和饥饿夺走了性命,现在加上叶杆子一共有七个人。

    他们之中最小的有**岁,最大的就是叶杆子有十三岁。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子。

    他们找到了这间废弃的仓库,白天就出去四下里翻找剩菜剩饭,后来连厨余之物也找不到了,只好挖开积雪找草籽充饥。晚上就回到这里,蜷缩在一起用相互的体温取暖,渡过寒夜。

    要不是,三天前黎子昇发现了他们,这几天的严寒,这里面一半的孩子估计也保不住性命。

    说完这些,叶杆子回头向那些孩子说道:“大家快过来给大恩公和小恩公磕头!”

    这些孩子在小头领的招呼下围了过来,都诚心诚意地跪了下来冲父子二人磕头致谢。

    童音稚稚,赤子真真。

    看到眼前这个景象,心肠一向不够硬的黎昭昌也被触动了心中柔软的部分,觉得自己儿子这么干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最后还是黎子昇和他的书童劝住了众人,把他们搀扶了起来。

    少年扬声说道:“我黎山黎家一向乐善好施,既然救下了大家的性命就不会再弃你们不顾。大家,放心。你们就是我义顺堂的人了,

    他父亲倒也没有出言反对,反而温言和孩子们说了会子话,这才和儿子离开了此地。

    当然,黎子昇很自然地就把书童石敢当带在了身边,让他坐上了车辕一起带了回去。

    父子两人上了车,黎昭昌就开口问道:“三伢子,你收留这些孩子做什么?”

    其实,我就是看他们可怜就收留下来的,黎子昇心中暗道。当然他知道不能这么和自己父亲交代。

    “父亲,儿子一向认为人是第一生产力。”少年也不知道这“第一生产力”的概念从何而来,他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我们这一房人丁单薄,而且我黎山村大多数人不愁吃穿,出来帮父亲也就是五六个族亲而已。义顺堂除了缺资本还缺人力啊。”

    他老子微微颔首,心中暗道,自己儿子说的不错。

    看了看自己父亲的神情,黎子昇知道接下来就是“说实话,不说全部实话”的时间了。

    他开口“实话实说”的忽悠道:“如今天器门铁券奇兵突出,要把粮票和堂票一起赶出荆州。目前荆南的票业可说的上是乱世,正是英雄……父亲奋起之时。”

    少年顿了顿道:“儿子昨夜已经给父亲分析过了。天器门这次有信心统合荆州的票业,不惜和天通门以及它背后的扬州豪商宗门翻脸。首先是因为天器门也是八天门之一,据说这些年仙师辈出,战力强劲。

    “其次,它不但囊括了整个荆州,还和梁州的二圣山中的剑宗蜀山和四神派中的西极大荒派关系良好。荆州梁州那都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阜,可以说是不假外求。”

    “最后就是天器门手中控制着精金、秘银、赤铜还有玄铁,自家产的法器和凡兵行销整个九州,真的有其他修仙资源上的缺口,直接拿这些物事去交换就可以了。”

    黎子昇这时总结道:“所以,到时这荆南的铁券在市面上流通的数目不会很大。毕竟铁家除了发给工人工资和购买些许物资,也不会送钱给大家的不是。父亲手中的四千元铁券数目不算大,但是在一开始在铁山城也说得上举足轻重。”

    “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等到铁家自己摸索出经验开始自己操盘放贷业务,而且还有其他票号奋起直追之下,这点子金额就不够看了。我义顺堂规模太小,除了舅父大人的镖局可以合并进来以外。一开始不得不与同行合作。我们如果只有资本,而让业务渠道和人力资源掌握在他人手里的话……”

    “因此,儿子认为现在就要开始培养自己的班底,不然过了两三年,义顺堂就成了明日黄花!”

    他指了指仓库方向,说道:“这些孩子就是最好的人选啊。”

    “父亲,这些孩子无父无母,我们只要出点粮食和钱财就能把他们留了下来,何乐而不为?再找些伙计传授些防身武艺和识字算数,不出两三年至少可以在堂中当个小厮。”

    “我们父子可以说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基本的忠诚总可以保证。而且还可以……教育的吗。”少年人把“洗脑”两个字吞回了腹中,因为他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啥好词汇。

    “如果有头脑灵便的,那更可以委以重任。”

    “儿子心中还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正好也需要人手,也用得上这些孩子。”

    他这么口若悬河理直气壮地一说,还真让黎昭昌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黎大老板默认了这件事情,话锋一转道:“你说的不错。子昇啊,你还是要去学院,不肯帮为父拓展生意嘛?你要知道,我百年以后这些可都是你的产业啊。”

    他儿子心里撇撇嘴,老实说他对身外之物实在是兴趣不大,当然还是不能这么告诉自己老子。因此少年说道:“父亲大人春秋既盛,正当壮年,老是担心身后事干什么?我家,不对,我们黎族缺的就是高端战力,这几百口子人连一个先天境真人都没有!不但是我,还有子仁都必须踏上这修仙路,甚至是其他族兄族弟也行,这才是我黎家重振家声的关键!”

    黎子昇心中想道,这些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榆木脑袋也就得这么说才能入彀。果然,他的父亲就是吃这套。

    黎昭昌长叹一声,开口说道:“还是你眼光长远,想的通透啊。说不得,这次为父也要拼上一次,至少要把你供上先天境。”

    父子二人回到堂中,黎子昇把自己的书童安顿好,吃过了晚饭就回到自己房中,提笔写起了一个纲要了,这其实也就是新义顺堂的可行性报告和发展计划书。

    不过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把市场分析、项目目标和实施计划留给了他父亲完善。

    黎子昇主要是划定了一个大致的框架,让他父亲知道自己要去了解何种市场因素,达成怎样的合理目标,和最重要的如何在这种市场情况下下达成这个合理目标。

    还有,在他看来自己父亲的经营方式太过粗放了,不够专业。

    之前堂中的财务人事市场拓展基本就是黎昭昌一个人眉毛胡子一把抓,当然如果规模较小的实体这是必然也是必须的。只有几个人的票号把权力分出去干嘛?反而耽误了决策和施行的周期,甚至造成内部的不睦。

    同时,除了自己父亲和账房黎昭卓,其他伙计其实就是打杂充场面的。自然,这也是因为以前的业务量这两个人也就够了。

    现在这个状况,黎子昇认为有必要建立内部管理体系,要做好功能定位,让堂中个人权责分明,还要有适当且合理的奖惩机制。当然这个体系不能一步到位,而是要逐步完善。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的吗。

    夜深人静,少年在灯光下沉静地书写下他人生第一篇能改变历史进程的文章。

    这个时候黎子昇还不知道,他在此之后写出来的雄文如同新时代的号角,响彻这七汪洋九大洲八十一州的上空;颠覆了人类、神仙、妖魔所有智慧生物对社会对世界甚至是对智慧生物本身的看法;最终彻底改造了这个仙侠世界!

    而这第一篇计划书,是黎家新义顺堂的一小步,却也是这个世界企业管理的一大步。

第四十回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认壕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铁家禁绝粮票堂票和义顺堂绝处逢生的消息就这么散播了开来。

    还没等这新义顺堂重新开张,门前车马已经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了。

    来的自然是消息灵通人士,打着还是祝贺黎子昇进入铁山学院的旗号。害的正在勾画新义顺堂的未来的少年不得不陪在父亲身边,迎接各位叔叔伯伯。

    来的第一个自然是黎昭昌的老哥哥楼仲德楼大官人,他那张团团圆圆的胖脸差点都笑烂了,看这幅发自内心喜欢的样子,比起自己的小老弟黎昭昌那还要高兴一百倍。

    等他看到了黎子昇那更是直呼后悔没把自己女儿、侄女、外甥女等等适龄女子的庚帖带过来,黎子昇看着这张胖脸心里就有点敬谢不敏的意思,不过还是绽开不情愿的笑容和父亲把这位楼世伯接进了厅中。

    然后,这位楼世伯的笑声就响彻了义顺堂内,他重重地一拍大腿开口说道:“愚兄早就说贤弟一向是未卜先知、谋定而动的商界奇才,怎么可能冒冒然违逆成家诸那班人的意思?当时老哥哥可是豁出这张老脸为贤弟辩白啊。怎奈那群有眼如盲的小人,只知道趋炎附势。怎知贤弟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哼!这次看他们后悔了吧。”

    “哪里哪里,楼兄言重了。”这黎大老板还是修炼得不到家,没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从脑海中完全抹去,这话口气上就有些勉强。

    楼大官人是何等样的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他长叹一声道:“贤弟心中还是埋怨愚兄啊,楼某这也是身不由己啊!”说着就开始痛诉起自己惨况来了,说到动情处,两眼都流下泪来。

    据父子面前这个胖子自己诉说,那他的日子过得相当地凄惨。

    每日里就赚些蝇头小利,整年整月是入不敷出。偏偏楼大官人一向乐善好施,与人为善,经常把货物赊销给顾客,那些刁民有时候还要赖账,更是让他经营情况雪上加霜。

    现在禁绝堂票更是对这个善良的胖子的最后一击。

    总之,他差不多就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了,如今是举步维艰,就差破产了。如果黎大老板伸出援手帮衬楼大官人一把的话,再过几天只能阖家去投坠星湖了。

    当然,黎家父子对他的话那是……一点都不信。不过人家这礼单确实漂亮,为了祝贺自己世侄光荣地成为预备仙师,特意送上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

    这些物事比起花家赠送的毫不逊色。尤其是其中一盒蟾血朱砂,那是画符的无上妙品,就是炼神期的符师拿来用,那也毫不丢分。

    楼仲德也知道自己小老弟这几天拜客繁多,略坐了坐就告辞离去,不过那庚帖之事他是不会忘记的,反正楼家女儿多不值钱,当不了正妻就当个小妾也行啊。

    接着几波拜客之后,就是镇溪派的吉太康吉少门主。那张瓜条脸摆出一副笑模样实在是为难他了,看上去不像是笑而是下巴脱臼。

    他就这么张开口,呵呵有声,普通人真还不知道他这是在欢笑,以为是……中风。

    他进来之后不仅不顾黎家父子的劝阻,坚持大礼参见了黎昭昌,还要和黎子昇平礼对拜,这当然是他身为晚辈的本分吗。

    吉少门主的态度就端正多了,也不虚言砌词,一开口就先做自我批评,说自己少年轻狂,见识短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他上门挤提的事情被自己老爹知道之后第一时间传信给他,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要亲自上门给黎世叔道歉。

    当然他的态度也不得不端正,他家除了酿酒也发行自己的堂票。如今也不得不求到黎大老板的头上。

    说实话,黎昭昌还真没见过吉少门主的尊翁,也就是那镇溪派的掌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交情。不过他已经把心态调整过来了,人家姑妄这么一说,他也就姑妄这么一听,口中连道岂敢、哪里、言重、惭愧……

    最后吉太康也是出手不凡,一口气送了十几坛上等药酒给世叔和世兄品尝。等黎大老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礼物,这才客客气气地起身离去,和前日的吉少门主判若两人。

    还没等父子两人喘口气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他们出去一看……

    还是金瑞光金大镖头直爽,索性在这晚东初春时分来了个负荆请罪,露着一身雄壮的腱子肉,背着狰狞的荆棘条在一群趟子手的簇拥下就进了门。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今天在黎家门前上演的是不是第一出。

    他还没进门就大喊:“金某狗眼无珠、助纣为虐、不当人子啊!今日里认打认罚!”

    惊的黎家中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阻止。

    他一进门就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向黎大老板。身后的随从也跪了一地,这些人就是前日里黎家前后的看守。

    黎家父子和几个伙计那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生拉硬拽出了好大一身汗总算把地上跪的人都掺了起来。

    黎大老板亲自取下金镖头背的荆条,给他披上了衣服。这让金瑞光感动得虎目含泪,动情地哽咽道:“还是黎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小人冲撞。以后但凡黎先生发话,我永州镖局上下无不遵令!就算是刀山火海,金某也绝计不皱一下眉头!”

    金瑞龙是个实诚人,送的礼物自然也实诚。他也没有虚头巴脑地送上什么礼物,而是拿出一张协议,那就是今后义顺堂的讨债……不对,是催款业务,永州镖局以市价三折“裸接”,就是先不用付车马费,也只收欠款全额的一成。

    可别小看这张轻飘飘的一纸章程,如果新义顺堂真的生意做大,那这张协议的价值确实不小。正缺乏打手……嗯,人手的黎昭昌也没客气,直接把这张协议纳入怀中。

    原来金某人搞出这么大和肉麻的阵仗,是想以此来挽回生意的!

    如今铁山城不承认堂票,这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金瑞龙的生意将遭到很大的影响,此时不抱黎大老板的粗腿更待何时?

    这出苦肉计唱得好,好就好在让黎大老板加深了印象,就算先把业务交给了自己人,到时候人手不够自然他的永州镖局就是首选。

    义顺堂那么大的盘子,谈起来自己这边还不得主动降价,不如就一步到位。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没有《道德经》的世界,也有人能自行领悟啊。

    这才让脸上纠结心内暗笑的金大镖头放下心来,宾主尽开欢颜,堂中一团和气。

    两天的时间,也就在这喧喧嚷嚷中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一也就是铁山学院开学的日子。

    父子两人早早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少年换上深衣和父亲一起登上新的马车。换了一身新衣服的书童也坐在了充作御者的伙计身边,跟着自己的少爷入学,以后他就是黎子昇的贴身童仆了。

    黎昭昌前日里看到这个书童,也兀自呆了一下。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索性装糊涂,倒是一句话也没说。他还帮石敢当赶制了两身新衣服,默认了这件事情。

    车马粼粼就来到了城西的铁山学院。

    他父子二人赶到时,看到今日的铁山学院正门大开,一辆辆豪华车马下来一位位富贵中人和他们的孩子,看起来黎子昇还算学生中年龄偏大的。

    当然也有步行前来的,衣着寒酸的平民子弟。他们就不是从正门进入的,而是上次那个偏门。

    他们下车进了门里,少年才体认到这铁山学院真是好大一座学堂,光这前院空地上足可容纳数百人。

    不过真正的报名处是在前厅之中。

    他们一进厅中就听到有人招呼:“黎世兄,你怎么来了?”

    招呼之人原来正是周才南学办大人,其实他是铁家周大管事的侄子,对族内发生的事物那是门清。

    看到黎家父子进来,他立即把手中名册交给旁边书办就自己亲自迎了上来,抱拳道:“黎世兄怎么亲自过来了?只要让人吩咐一下周某就好了吗,还要你亲自走一遭。”

    他这么大张旗鼓地迎接这对父子,自然让旁人瞩目。立即就围上来了几个学生家长,把黎大老板围在了中间,连道久仰。

    能把学生送进学院来的人,除了人字班那都是非富即贵。这些人都知道这黎某人是炙手可热的红人,甚至有传言这黎子昇已经是内定的花家姊妹中的一人的夫婿。这只能说,群众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

    这报名会变成了一场小小的社交派体。他们各自交换了名帖,这才散去。这pta眼看着也在这世界有了雏形。

    等人群散去,这周才南才把两人引到案前,他亲自拿起名册,稍一浏览,就开口训斥那书办道:“你是怎么做事的?我不是吩咐过吗,黎公子有恩于我铁家,要安排最上等的住处,怎么不是临水居?”

    黎昭昌立即谦让道:“周师兄不必如此苛责贵属,小孩子的住处有什么好说的,随意安排一下就好了。”

    “这怎么行?”他坚持道,学办大人随后拿起桌上一支笔勾画了一下,又把名册交给了下人,“就按这个安排!”

    旁边书办嗫嚅道:“那可是萧少爷的……”

    周学办一脸狰狞,咆哮道:“到底你是学办还是我是学办,就按我说的办?”

    他一转脸,又满脸堆笑道:“下面人不懂事,让黎世兄和世侄见笑了。周某这便给黎世兄引路。这手续上的事情自有人来料理,不用担心。”

    这正是: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有远亲入深山。

    人情胜似冰河冷,世事更如蜀道难。

    独上碧空是天仙,熙攘名利在人间。

    炎凉冷暖人自知,莫道域外有桃源。

第卌一回 书山有径石铺路 学海无涯钱作舟

    黎昭昌自然连道不敢,最后还是拗不过周大学办的一番盛情,最后只能让他亲自带路去了临水居。

    周才南引着黎家父子先会和了外面等候的伙计和书童,一行人才向学院深处走去。

    父子二人和学办大人空着手安步当车边走边聊,跟来的伙计挑着一个担子,书童石敢当则抱着一个衣包跟在了后面。他们穿过前院就到了一片建筑群,就是教学区。

    这片教学区由八幢按照八卦方位环绕而成的高大殿宇,和中间一座广阔的演武场所组成。

    学办大人开口介绍道,这里除了教授符阵丹器的教学楼,还有图书馆、食堂等附属建筑。

    他还特别详细地说明了学院里的膳食供应。

    这个世界人类修炼的基础阶段,就是炼体期后天三境,一般不提倡用丹药外力强行增强修为提高境界,特别是对先天小周天的少年修者来说。

    这是因为,大补之物对正在发育的少年会有很大的副作用,就像我们知道青春期之前的孩子不适合吃蜂皇浆和人参一样,这种强行地拔苗助长会造成发育提前,反而不利于人体的自然成长,就是“发僵特了”。

    确实也有某些精心挑选药物搭配君臣佐使,而炼制出来的丹药副作用较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也无法避免服药之人耐药性的提高,和更重要的是根基不稳。

    时人都认为,**一时爽,仙途走不长。

    还有一个隐晦的原因,那就是自然筛选。一个人修炼所需的资源庞大,即使是对铁家这样的豪门来说,根本做不到广种薄收。所以在一开始就要挑选良材美玉重点培养,宁愿把鸡蛋放到一两只篮子里,也不肯把资源平均分配给所有小辈避免鸡飞蛋打。

    不过呢,不能**大补不代表不能用药膳小补。这个么,铁山学院早就为学生考虑过了。只要肯出钱,可以有专门的医师给孩子诊断开方,配制出适合单独孩子的食谱,自然这个开小灶的费用就不是学校承担,而是自行支付。

    黎昭昌以前也是知道的,听到周学办这么一说,心中也是叹了口气。他的资质也算优异,奈何从起跑线上就开始输了,连后天第二关也没过。

    想到此处,他就开口给自己儿子预定了此项“贴心”服务。

    几人走过教学区,穿过一道月门就到了宿舍区。这时,也有一大群孩子在仆役的带领下进入了宿舍区,这些衣服明显寒酸的学生列队向宿舍区的东面走去。

    周学办又开口介绍了起来,这宿舍区越往西越是高级。东面就是人字头班级学生的住处。四个人一个房间的集体宿舍。

    中间安排的是人字班自费学生,两或三个人共享一处院落,不过有各自有单独的房间。

    最西面临着坠星湖的就是最高级的独立精舍,除了教师以外就是天字班的学生。

    说着话,他们又穿过了几道院墙,就进了西面的高级宿舍区,直到他们走到坠星湖边,才到了学办大人特意给黎子昇安排的临水居。

    在少年眼前出现了好一副《临湖初春图》。

    黎子昇的面前出现的是坠星湖广阔的湖面,一眼望不到天际,不由的让人胸中一畅。几只水鸟划过湖面,又不禁让人有一种“飘飘何所似”的出尘之感。

    在湖岸边坐落着几十座小小的独门院落,它们被四周的高大常绿乔木掩映在其中,显得分外幽静。

    湖上的新鲜空气再经过满园植物的过滤,使得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让这乡间的少年分外有感,毕竟这几天他都呆在空气污浊的铁山城中,每次看到空中飘荡着的尘灰就回想起老家黎山村的苍天碧水。

    周才南把几人领到其中一座院落前面,拿出一只玉佩往门上的古铜色大锁上一划,那门就自动地打了开来。

    他把玉佩交给了黎子昇,原来这除了是当钥匙的还是学生证。

    周学办和黎东主两人揖让一番,携手进了这院落。

    里面的院子虽然不大,但是设计的很有层次,临湖那面还有一座建在假山上的亭子,中间是一口水井,东面还有一个小厨房。

    周学办并不急着把人领进屋,反而带父子二人进了这亭子。亭中有一张刻着繁复花纹的石桌,四周还有四个石墩椅子。

    他从腰间解下一只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块发着暗光的石头,这就是元石。然后他就把这方元石按在石桌中间凹陷之处,轻轻地刺啦一声,那些花纹开始发光,石桌上竟然是一个法阵。

    接着学办大人在石桌上滑弄几下,少年就听到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劈啪声,他抬头观瞧,一片半圆形的光幕把这座院子笼罩在了里面。

    原来这里的院落都有独立的法阵,可以用来避风、调温、防尘。周才南手把手教会了黎子昇如何使用这个“中央空调”,就顺手把那个装着元石的小袋子交给了他。

    “这如何使得?”黎昭昌急忙阻止道。

    周才南哈哈一笑,说道:“看我这记性。世兄不必客气,这是铁山学院天字班的福利,我先帮世侄领了出来。按照学院规矩,每个学生都有三块元石的月钱,黎世兄也知道这学院中花费的地方颇多,就说这法阵,一个月就要用一块元石,这些元石还不一定够花销了。”

    这话又勾起了黎大老板的伤心回忆,学办的话还真还没说错,这学院中的学生要学有建树,就得往下砸元石。

    学办大人领人进了屋,在最外面的客厅就和众人告辞,然后嘱咐少年在听到钟声之后到教学区的演武场集合。

    最后他和黎大老板又约了时间聚饮,这才回转了前院。

    最外面是客厅,左右两旁各有一扇门。左边通向是临湖的书房和练功房,右面是大小两个卧室。

    这套“宿舍”四面白亮的墙壁一看就是新粉刷过的,里面还刚刚熏过香,打扫得也是一尘不染。所有家具都按照孩子的身形,做的比较低矮小巧。

    屋中的配置几乎面面俱到,从床上的卧具到僻静处的夜壶马桶,从书房中的文房四宝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可以说应有尽有,不用麻烦住客自行添置。

    不过所有陈设很简单以实用为主,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物,毕竟这里还是所学校。

    其实,少年的行礼其实也很简单,除了随身的衣物铺盖,就只有一些书和点心。还有的就是最近别人所送的高档文具和一盒十枝的定神香。

    伙计去厨房烧水泡茶,书童进卧室铺床叠被自不必去提。父子两人坐在客厅里面说起话来。

    这做老子的从腰间也解下一个小口袋,又摸出了几张票据交给了黎子昇,说道:“三伢子啊,这里有三方元石和两万元铁券。你也不必吝惜,该用就用,花完了再向为父来要就行了。”

    他以为自己了解自己的孩子,黎子昇的生活一向简朴,物质要求也不高。而且“少年老成”,在钱财方面黎大老板倒不是很担心。不过,他哪里知这赤三伢子天生就是一个无底洞。

    做儿子的也没有客套,谢过之后就收了起来。、、

    黎大老板沉吟了一下,轻声说道:“这石敢当年纪太小,是不是换个伙计留在这里照顾你啊。你放心,为父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就留在那仓库里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好了。”

    原来,这学院鉴于招收进来学生的年纪太小,允许他们带一两个随身的侍从,黎子昇就把他的书童带了进来。

    少年回道:“父亲放心,儿子有手有脚原也不需要人照顾。这孩子还是放在这里让我带着比较好,过上一段时间再把他放出去好了。”

    他的意思是与其把这个不安定因素放在外面,不如放在学院这种“灯下黑”的地方,等过上一段时间自然就被人遗忘掉了。

    他父亲想了想,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默认。

    黎昭昌又交代了一些琐事,就站起来到花窗前面欣赏起湖面风景,心中一边赞叹着眼前的风景一边感叹着自己以前的求学生涯。

    这么一想,那就是倾这面前坠星湖的满湖水也冲不掉黎大老板心中的苦涩。

    如果是他当年就读人字班中的平民子弟,那小地主出身的黎大老板还可以稍微自傲一下。可惜他进的是自费的地字班,内中的酸苦实在不为人所道哉。

    他想起了当年也是被父亲带领着进入了学院,不过不是今日特意购置的豪华马车,而是坐着自家的拉粮食的大车。

    别的孩子身上都是批锦挂缎,自己却是土布做的棉袍。看上去就是乡野来的土老帽,也不怪这些同窗视之为异物,不肯与之结交。

    人家每餐都是定制的药膳,自己则只能去食堂和人字班的平民子弟一起吃免费三餐。

    那些同学写坏了一张又一张的符纸用掉了一盒又一盒的兽血朱砂,混不当回事情。他却只能在普通的纸上练习,每次要完成作业的时候,战战兢兢不敢落笔,怕写坏了糟蹋了钱。

    炼丹的火候本来就很难掌握,如果要自行练习的话,就算是最基本的丹药、炉火那也是要花钱的。黎昭昌根本就没钱练习,最后在炼丹上得了一个毫无天分的评价。

    这些道师难道不知道这天分,其实都是与元石堆出来的吗?

    其他的也不必再说了,也是小黎昭昌懂事的早,并没有怨恨父母,知道他们供自己念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哪怕学习条件再差,他都没什么怨言。不但修为上没有落后别人太多,还在符法上展露了自己的才华。

    可是当他辛辛苦苦地进了仙门……

    这时远处一声钟响打断了他的回忆,黎昭昌收拾了一下心情和自己儿子告了别。

    他们一起走出院落,父亲没有跟着儿子去练武场,而是带着几分期待地站在门前,看着自己儿子远去的背影。

    他长叹一声,离开了这少年时从未踏足一步的临水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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