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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慕容鹉     赤仙录txt下载     赤仙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回 人伦中有人情债 天魔确是天外客

    黎子昇听了两位长辈之言,倒也不动声色,恭谨地作了一个揖之后开口言道:“父亲,二舅。尝有人道,读万卷书,破万里路。子昇自知资质有限,也不敢痴心妄想窥测仙途。只是想乘着年少多学点东西多长点见识而已。”

    他父亲冷哼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的资质比你老子我也强不了多少!况且经营商铺不要学东西的吗?等你出外行商不就能长见识了吗?”

    武家二郎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开口对黎昭昌说道:“贤弟,子昇虽是小孩子家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妹夫你正当年富力强徳升又年幼,交卸这份家业还早。不如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而且我看我这外甥虽说不上道胎仙骨。但是这份聪明劲未尝不能用药符阵器上。说不得自有一份前途。”

    “说什么药符阵器,都是烧钱的玩意!”黎昭昌闷闷地说道:“二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这份家业。吃饱穿暖不成问题,但是要供养他直入炼气倾家荡产未必能成!当年先考妣为了让小弟进入仙门弄得一贫如洗,到最后贫病交加也不肯送信与我,还是同乡看不过去才告知真情!要不是族中有几分帮衬,小弟便要与他们天人永隔,成那不孝之子!”

    黎昭昌这番话最后几句语带酸楚,让旁听二人也心中难过,一时间三人都默然无语。

    黎昭昌稍稍平定了下心神,又开口说道:“二兄此次的来意我也知晓,为了这小子还劳动你跑了这一趟。不过,这事……我自有计较。”

    武平枞一向拙于言辞,最重要的是他因为自己的经历,很是认同自己妹夫的这番话。到了此时也只能抱歉地对自己的外甥苦笑一下。

    黎子昇的舅舅年前也是事多人忙,所以并未多呆。修炼到他这个地步,寒暑不侵夜中视物那是寻常本事,于是吃过晚饭就乘着夜色直接打马而去。

    这武家二郎临行前悄悄地宽慰了自己妹妹和外甥几句,说道等过了年再带上自己妻儿一起过来的时候,再行劝说。

    一夜无话。

    却说第二天上午,黎子昇家又来了几位“贵客”。为首之人便是黎家族长也是黎族现任道师黎昭宙的父亲,黎麓阳。他今年才刚过五十,道貌岸然颇有长者之风,而跟着的那几位都是苍髯皓首的黎家守字辈族老。在座的几人可说是这妙乐山黎家的核心人物,不说修为,单从经历上说都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物,都自有一番见识,不是那些乡野鄙俗可以比得上的。

    黎昭昌一见这个阵势哪还不明白这几个也要做自己儿子的“说客”,不由得心中发苦,却也只得先迎了几位族老入了正厅,奉上茶水干点,又唤出一家人出来磕头见礼。说不得,这几位毛都变白的老狐狸,对通了小周天的黎子昇大加赞赏,直夸得他天上有地上无,小辈中的翘楚,黎家重振家声的指望。

    就这么忙乱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纷纷落座,而黎昭昌在下首落座相陪。

    略略寒暄两句,黎仪阳干咳了一声,这才进入了正题:“仪昌侄子,照理说这是你的家事就算老夫是族长也无权置喙。只是你家子昇可是我不成器的二儿子之后我黎家近十年来第一个打通小周天的。所以我和几位叔伯今天过来,就是要问问你的打算。”

    黎昭昌苦笑一声,开口答道:“族长,各位叔叔伯伯。你们也知道我这一房人丁单薄,吾今年已届四十,膝下只有这两个儿子。还指望他们继承这份家业,也好为我夫妻二人养老送终。”

    闻听此言,族老中就有一人一拍扶手慨然道:“昌伢子,你说这话我这做长辈的人就不爱听。我黎家虽然不是什么仙门望族,但我家男儿岂是终老于乡野的俗人。你也是外面闯荡过的,如何说出如此没有志气的话来。”

    “就是这么一说!贤孙,不是我等倚老卖老,要干涉你的家务事。只是你这份家业也是因为你有了仙门际遇,饮水思源不可不察啊。”又有一位族老接着话头,继续劝道。

    黎昭昌低头不语,暗自腹诽道,这些老家伙站着说话不腰疼,别人家孩子死不完啊。

    倒是族长黎麓阳不动声色,语调沉稳地说道:“大侄子,老夫说过,这事是你家事,最终如何决定在你。我此来只问你几件事!”

    “族长,请说。”

    “这头一件,当年你在天器门中,汝父汝母患病族中是否不闻不问亏待了他们?”

    “这第二件,你家质押出去的田地,可是从我们这些同族手里原价赎回有没有人从中作梗?”

    “这最后一件,你作这村中的粮食买卖,族中可要你多付一分公帑没有?族中可多说过一句闲话没有?”

    这做族长确实有几把刷子,说出来的几句话软中带硬,直指要害。先挑明了黎族非但没有对不起黎昭昌还多有照拂,说起来还是他亏欠全族。最后一句最是厉害,话里头的意思是把族人把多余的粮食买给了他让他赚钱,如今族里要你花钱培养你自家儿子还唧唧歪歪个什么劲?

    黎昭昌听了这话,知道这事自己是推辞不得了,否则以后如何在族中做人。最后他只得无奈地说道:“这件事确实是贻昌考虑不周。过了年,我就把子昇送进铁山学院!”

    于是众人皆大欢喜,又唤出黎子昇勉励一番,用了一顿丰盛的酒席这才离去。

    少年回到后间母亲那里,就见他娘笑着问道:“你父亲和族老他们和你说了什么?让你入学了吗?”

    这少年小脸绽开,笑着对武八妹说道:“我爹总算点头了!”

    武八妹闻听此言也是心里喜欢,语重心长地对自己儿子说道:“三伢子啊,莫要怪你爹。他也是当年伤了心。你爹和你二舅都和为娘说起过,这学院还好,那仙门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你出去学本事长见识为娘也是高兴,但是你这性子终究是要吃亏的。到了外面,爹娘不在你身边你可莫要那么倔了,为娘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就好。”

    黎子昇有着一份和他十一岁年纪绝不相称的肃然,认真地点点头。

    少年吃过晚饭回到了自己房间,点起灯火就从怀中拿出了那块红布。这块红布还是老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任何神异之处,不过仔细观察,上面的红色还淡了几分。

    但是黎子昇已经确定此物确实不凡,捕蛇的那天晚上并非自己的幻觉。

    前几日,他随母亲去村东大宗聚居之处走亲戚。武素琴在房内和女眷们聊家常,黎子昇则和几个小伙伴在外面玩耍。

    他们无意间接近了家族法阵的中枢所在,也就是摆放元石给法阵提供能源的地方。少年只觉得一直贴身携带的红布开始发热,然后使劲把一个念头传达到黎子昇的脑袋里。

    这个念头好似一个饥饿的婴儿渴求母亲的奶水,而发出的哇哇大哭。这块红布“声嘶力竭”传达的意念,要的则是元石内的天地灵气。

    也是这少年意志力强于一般人,强行把这个念头压制了下去。等他回家拿出红布一看,惊讶地发觉上面鲜艳的红色淡了一些。这时他才确定,这东西不管对自己有无益处,启动它需要大量元气。现在的黎子昇当然无法可想,只能先放在一边。

    这两个多月的另一个收获,那就是少年发现自己的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杂念和那天晚上的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场面有莫大的关系。

    那天晚上在奇异空间中见到的无数活动图像,把他们统统切得粉碎,然后搅和在一起往空中一洒,那就是少年脑中的杂念……的一部分。至少,少年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当然也有好消息,那就是随着这些天的行功,壮大了体内的真气。脑中的这些杂念受到真气滋养,竟然自行开始整合起来了。如果少年运气好,竟然能捕捉到一两个念头。

    但是这些念头可不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鲜明影像,而是各种晦涩不明的信息,少年绞尽脑汁还是理解不能。

    求知欲很强的少年这些天自然也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特异之处产生的原因,他在黎昭宙的藏书中竟然找到了一种符合这种情况的说法。

    那就是……天魔!

    人类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当修真者内在能量与宇宙某种能量达到共振,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更多的信息。这些信息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从恒古以来就存在在这世间。就像周遭有无数的无线电波,当人体收音机刚好调整到一个频率就能接受这一台广播节目。

    特别是修者进入到一个新阶段的时候,身心有了极大幅度的进化,突然感应到这个世界以前未能感受到的信息,这就被称为天魔劫。

    这比所谓天劫还来的凶险。因为这天魔无影无踪毫无预兆也不分善恶是非,本身只不过是一种能量的意识投射,只能靠自己的本心来应对。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轻者修为倒退,严重的话自我意识都被天魔替代。

    自己这些杂念是天魔……亦或是自己本身就是“天魔”,这就是少年面对的问题。

第十三回 玉龙搅得天彻寒 米贼作反城垣乱

    寒风肃杀,雪舞漫天。

    寒冬中,在荆州东南的山岭道路上,正有两拨人相互对峙着。一边是一大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一边则正是离家去城里的黎家父子和同行的族人,在他们身后还有满载着粮食的二十辆畜力车。

    原本是准备过了元宵节黎昭昌才要带上儿子才上路,没想到这次城中发生一些变故让黎家父子提早了旅程。

    本来今年荆州风调雨顺又是一个好年景,却没料到到了快要开镰收割的时候却出了事情。

    目下神道倾颓,绝了世间精怪妖兽的向上之路,反而成了仙家觊觎之物。运气好的被捉去当做坐骑宠物,运气不好的被大卸八块皮毛鳞爪肉筋血丹成了炉中材料,神魂成了法宝元灵。因此各个找个人迹罕至之处夹紧尾巴,过得一日算上一日。

    离黎山东面几百里之处有一片大湖,名叫云梦泽。本来这片大泽荫庇了无数水族精怪,但是架不住周围各处仙家的旦旦而伐,如今算得上湖晏海清。

    这泽旁有一个小湖汊,里面却住着一条白蛟。倾天之战中它年纪还小没有赶上,到了战后它也算得上谨小慎微一心修炼,打定主意绝不露头。

    但是就算如此它本来也是难逃一劫,也算是它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间救过一位落水龙姓少年。这位少年后来也成了仙师,封地就在家乡的这条小湖汊旁。因为感激这条白蛟的救命之恩,就替它遮掩了过去。

    龙家后人也谨奉先祖之命,两下里关系竟然还不错。这家人逢年过节供奉一些血食,那白蛟则三不五时为这家行云布雨一番。

    也是它命中该有这一劫,等到金秋时节,它上天驱赶一片雨云的时候正巧有一位女修和同伴来云梦泽玩耍。而更巧的是那女修有件法器能侦测妖气,就算那白蛟遮掩功夫做得再好,在那法器之前也是无所遁形。

    这些仙家子弟修为最高的那女修也不过是刚入炼气,但她的身份尊贵乃是南离派掌门的嫡亲孙女。名门弟子怎容得妖邪作祟?

    好一个嫉恶如仇的仙家娇女,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这白蛟素来胆小,明明可以轻易打杀诸人却转头直接逃向了云梦泽深处。

    这位女修和同伴自然奋起直追,奈何修为差距太大最后竟然让那白蛟逃出生天。

    说一不二的南离明珠怎么可能放过这个除恶务尽的机会,给当地生民留下祸害。于是开始召唤附近同道前来援手。

    仙家中人一听有此造福万民的义举,还有在仙子面前露脸的机会,更别说能和四神派之一的南离派搭上关系……炼神仙人自重身份不会轻易出手,但是先天真人和炼气人仙那自然是义不容辞。

    一时间,云梦泽群修毕至,宝气映日遁光漫天。可惜这条白蛟数百年来自家的本命神通不去修炼,这隐迹匿行的功夫始终没有放下,连南离明珠手中的法器也只能模模糊糊指定个方向。于是把这云梦泽的鱼鳖可倒了大霉。

    几天下来,除了让仙人们把湖鲜吃到反胃还是一无所获。

    这么多仙门中人聚集如果没什么结果大家脸上也不好看,尤其是这些仙师是为了还生民一个廓清妖氛的朗朗晴天,当然是极尽所能。所以就把沟通妖邪那龙家族人全部给押到湖边明正典刑开刀问斩。

    这白蛟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就此现出身形前来援救,与守候在一旁的群仙好一场大战。

    好一条凶焰滔天的蛟龙,打杀了不少仙门中人最后还救走了龙家嫡孙。

    这仙家的传统就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结果那自不必说,就把那炼神期仙人给引了过来。仙人到底是仙人,就此定下了釜底抽薪之策。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排干那云梦泽里的湖水,让那凶兽无所遁形。

    斩妖除魔自然是时不我待争分夺秒,来不及通知沿岸凡人,修士们就作起法来,于是……这云梦泽沿岸一片汪洋,大小村庄尽成泽国。

    周围村庄的凡人命贱,死掉个成千上百对修士来说自然无伤大雅的事情。当然他们也不关心周围村民秋天的收成没了指望,这田地里水一时间又排不干连着明年的早稻也无法播种,再加上家中房舍毁坏流离失所,更糟糕的是,天灾之后必有人疫……

    雪上加霜的是,这次做法改变了荆州东南部的气候。让这里一向温暖宜人的暖冬,在今年却降下漫天大雪,严寒甚至让从不结冰的江河上了冻。幸好黎山村中有改变气候的法阵,不然连着黎族也要遭殃。

    当然,这些小事和诸家高人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到最后也没有擒住那凶物,心中岂不是还要郁闷不快?怎么还有心搭理这人间俗事?就连本地的仙家自叹倒霉,也是在叹息没抓住这个机会在南离派的高人面前露脸。

    无奈何,这些灾民要么出外投奔亲戚,要么去附近最大的城市铁山城找食吃。

    本来荆南算得上往外输出粮食的鱼米之乡,本地粮食到了年节虽然贵上几分,但是铁山城外的贫民还将就吃得起。况且一般年节,这些人都回乡过年去了,城中并没有粮食缺口。

    如今形式倒转,这城市四周不知多了多少嗷嗷待哺之口。

    说起来,黎大老板也乘着这次饥荒的机会小赚了那么一笔。

    而巧的是今年天器门中有喜事举行,铁家中重要人物都去了本门拜贺,只留下几个才具平庸旁支留在城内。他们只顾得自己在城内安度年节,混不知城外的凄惨之况,更谈不上救济了。

    这些贫民眼看着都活不下去,便就把对仙家敬畏之心扔在了一旁,全都涌向城主府讨口食吃。堂堂坠星湖铁山城铁家怎能受贱民勒索,也是主事之人仁慈,那铁家只是出动族中私兵,把人群驱散了事。

    这时候其中某些别有用心的恶徒便鼓噪起来,据说为首之人便是被称为“磨刀老彭”的太平道妖人。他和教众鼓动贫民来到库区和粮行集中的东城,打砸店铺仓库,抢光了所有能找到的粮食

    事发后,这些人也知道闯了大祸,一有所获就带着粮食逃出城外走避于四乡。

    消息传到在天器门的铁家族长铁万山耳中,让他勃然大怒。马上将族中优秀子弟派回城中追查妖人挽回颜面。

    黎昭昌城中的店铺也遭了秧,幸好是年节并未存放多少粮食,屋舍除了撞破几块门板也没有多大损害。

    看店的杜掌柜第一时间就用传信符把情况报给东主。

    说起来,传信符这类玩意也是仙侠世界的特色产物。在这个世界,传信符甚至不是仙家出品,掌握原理的话普通人都能做得出来。只不过是特殊手法和原料做的两张一套的纸张,只要在一张上写好字烧掉,另一张只要在一定的距离内自动浮现出另一张写的信息。可以说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物。可惜价格贵了点,还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所以还没发展到某个世界人手一个个人移动信息终端的地步。

    只是店面受到些损失倒也作罢,只是现如今城内粮价飞涨,在黎昭昌想来倒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本来这黎山村前有条妙江直通那坠星湖,放舟而行的话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可是今年却难得被封了冻,行不得船坐不了舟。

    这黎昭昌只能将家中田地和磨坊中使用的大牲畜都套了车,再问族人商借了十几头凑了二十辆车,准备运粮去那铁山城再赚那么一笔。

    这条路一向平静,再加上黎昭昌本身就是个“高手”。这黎家本来武风极盛,如今去城中除了二十个赶车的伙计和佃农,还有十几个同样也是在城中供职的族人一同随行,这些人的身手都还不错。

    因此黎昭昌有恃无恐,也没做什么准备就直接告别家人,就提前带着自家儿子踏上了旅程。

    可是没想到,刚出了村不过走了一昼夜的功夫就迎面撞上一大群流民。

    这黎昭昌心中也是暗暗叫苦,自己来往于铁山城和家中的这条路虽然不是很热闹,经过的村庄城镇也不是很多,但他从未碰到什么危险。就算有了米贼作乱,在他想来不过是些土鸡瓦狗的饥民而已,等自己这行人拿出兵器自然就会退避三舍。

    可是眼前四五百个流民虽然也有妇孺老幼,但是当先的一百多个的青壮手里拿着各色兵器甚至有草叉锄头这样的农具,有的甚至只拿着一根木棍。虽然兵器简陋,却有着一种肃杀之气,看上去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混战之下这些粮车肯定是不能全部保全得住,何况族人一旦有了损伤如何向族亲交代?难不成说自己舍命不舍财吗。

    但是这善财难舍,黎昭昌所运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向精明的他心中也有几分侥幸,于是就和流民僵持了起来。

    黎子昇虽然被护在后面,但是他乘着没人管自行爬上粮车倒把场中情势看个分明。

    头戴棉帽脚蹬棉靴穿着缀着皮毛领子新制棉衣的他,犹自觉得寒意侵袭。这少年不禁想到,真不知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怎生在这寒风冷雪之中走过来的。

    那群流民中走出几人,当头一人抱拳朗声道:“前面可是黎家商铺的黎老板?”

    黎昭昌转头看看插在自家粮车上的认旗,也走了上去答话道:“正是在下。前面是哪位当家?”

    “我姓彭!”说话的那人个子并不高大,只是骨骼粗壮,乍看上去就是一个粗手大脚的农夫。但是看他身形举止却自有一番气度。尤其是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虬髯和一头乱发,再配上刷子般的浓眉和铜铃大的眼睛,让他显得颇为凶恶。

    黎大老板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彭磨刀!”

    这彭磨刀不是荆南本地人,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他自称姓彭,还有着一手磨刀的手艺,因此大伙都叫他磨刀老彭,他索性就把“磨刀”当做了自家字号。

    那磨刀老彭哈哈一笑:“原来黎大老板也听过贱名,那么事情这就好商量了!这些车上运的可是粮食?”

    黎昭昌从齿间憋出一句话来:“你待如何?”

    这凶人倒是先作了个揖,抱歉道:“老彭我先陪个礼,在城中对黎老板的店铺多有冲撞是我们弟兄的不是。不过老彭我今天想和阁下做个生意。”

    黎昭昌冷冷说道:“好,我家店铺遭劫就先放过。只是你要做什么生意?”

第十四回 椿萱北望褴衫冷 旌旗南指铁铠寒

    那彭磨刀苦笑一声道:“我们这些米贼身无长物,自然是要用我们的人换你家的粮。”

    “阁下莫非在消遣在下?我黎家底子薄可供养不起诸位英雄。”黎昭昌语带讥刺地道。

    “黎老板误会了。”彭磨刀毫不动容,一指身后那群老弱,“我这身后之人的随你选,只要你觉得够你这些粮食,黎老板你就全都带走就好了。”

    “万万不可!”

    “彭大哥,这怎么使得!”

    “这是我们的家人啊,如何能拿来换粮。”

    “我们直接抢了不就是了?”

    “正是,正是。我们在城中不就是如此!”

    还没等黎昭昌回答,彭磨刀身后的青壮流民就纷纷开口,大声反对。

    这彭大首领豁然转身,凶恶地呵斥道:“都住嘴,听我说!”

    众人被他气势所摄,都闭上了嘴巴,场中一阵安静。

    只见他突然跪倒于地,通通通就向那群流民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是我老彭对不住大伙,带上大家走上了这条死路啊!”

    底下流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很快也有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说道:“这须怪不得彭大哥,我们不抢粮就生生饿死吗?”

    其他人有样学样,全都跪在了寒冷的雪地中。

    彭磨刀却不接口,兀自道:“这铁家岂是易于,不把我们杀绝那是绝不会罢手的。眼下我们是要挣一条命出来,但是……”

    他虎目含泪,长身而起,指着后面那群妇孺老幼说道:“此去南疆足有千里,这天气又冷的邪门。我们这些人能全数逃过铁家的爪牙吗?”

    “这次碰到黎老板也算是神明庇佑,大家留下一点骨血算是一点,其他的……”

    他长叹一声,也不起身直接反身跪在黎家众人前面说道:“就看黎老板的善心了!”

    这黎大老板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片人头,一脸铁青,心中却在暗自盘算。他可从来没涉足过人口生意,但是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当然知道这门生意虽大可做得,但如今这个情况就不好说了。

    自己带了正好好四万斤脱壳后的各色粮米,因为这诡异的天气,成本比往年高了不少,再者就算是自家族人也得涨了价有人才肯卖才是。

    这次一共花了两百个玄铁五铢钱(注:本书中按二十四铢等于旧制一两,十六两等于一市斤的重量衡制,那这钱就含有6.5克的玄铁。此后出现的玄铁钱都指的是这种五铢钱。为了各位看官阅读方便,设定这五铢钱约等于一千人民币。)。

    如今城中缺粮,往年一个玄铁钱能买到四百斤一等粳米。年前就已经翻了两倍,只能买到一百斤同样品质的粮食。这一趟如果安安稳稳的话,不算人工开销自己就能对本对利赚上两百个玄铁钱也就是二十方元石(注:一标准方元石和玄铁钱比价为1:10),这还是往少了算!

    那人口生意就不好说了,荒年丰年完全两个价。今年这年成可说是他记事以来三十年多中的最差,自己又是个生手到时候肯定被掮商往死里压价。

    再看这些人,他心中就是一凉。这些人站着都打晃能不能坚持到铁山城还是个问题,不赔个底掉就算不错了。

    可是自己要拒绝的话……他想到此处,觉得有人在扯他袖子。转头一看,竟然是他的儿子黎子昇乘人不注意来到了身边。

    他赶忙呵斥道:“你上来做什么?快回去,别添乱。”

    他儿子好似全没听见,却自顾自地问道:“父亲,这些人能逃过铁家追杀吗?”

    黎昭昌从鼻子里哼了一下,低声答道:“这怎么可能?不说铁家仙师,就是铁家精骑日行百里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看再过半天这些人就要被追上,到时候……”

    他想到眼前的自己儿子才十二岁而已,有些话太过残酷实在不适宜和他讲,因此才及时刹住话头。

    少年人听得此言,微露不忍却没有半点害怕之色,他胸有成竹地说道:“那就好办了,父亲。那彭大当家只是在托孤!”

    他父亲闻言,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自己历练了这么多年,遇到大事还没自己这个儿子有静气,把事情看得清楚明白。

    不错,这行人不过是釜底游鱼而已,为首的自然逃不过一个死字,而随行的家眷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没有当场斩杀,不过发配到那铁家矿场煤窑做个苦力那也就是多活几个月的性命。

    这磨刀老彭说是卖人,其实打得不过是安排后事的主意。黎昭昌想到这里,底气便足了。

    于是他走上几步,和彭磨刀说道:“彭大当家,不必如此。我们借一步说话。”

    磨刀老彭站起身来,和黎昭昌来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两人才开了个头,这凶人就须发倒竖睚呲欲裂,大力挥舞着手臂,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倒是那黎昭昌不为所动,抱着手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最后还是那磨刀老彭黯然点头,两人才结束了这番商量。

    不过一盏茶的时分,这两个主事之人就分别回到自己这边。

    黎大老板当即就吩咐赶出一辆车来,卸下全部粮食堆在路旁。那赶车的老牛也拴在旁边树上。

    而磨刀老彭则和自己人低声说了几句,最后还和这些青状争执了一番,最后大部分人垂头丧气地走向自己家人。

    那群流民中马上传出了女子孩童的哭泣嘶喊声。

    又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彭磨刀几人才带着四十多个孩童哭哭啼啼地走向了黎家粮队,后面还跟着和孩子依依不舍的父母们。

    带头的磨刀老彭身后有一名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手里牵了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这孩子眉目之间和前头的彭磨刀极为相似,任谁都知道这就是一对父子。

    这孩子也不哭不闹,虽然衣裳单薄,但和他父母一样在寒风中没有半点瑟缩。

    他们来到黎家粮队前,那名女子突然蹲下身子,,伸出手来颤抖着仔仔细细地给那个男童梳理起来。她先用手指刮掉孩子眉间凝结的冰霜,再揣着袖子擦干净孩子沾染尘土的小脸,整理完他身上破烂的衣服之后,从怀中拿出一条破旧的暗红色汗巾慢慢地围在自己儿子的脖间。

    那男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伸出小手放到她的脸上,用手指擦了擦她的眼眶,开口说道:“莫哭,阿娘,莫哭。”

    彭夫人用自己两只手抓住那只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蒙住自己的双眼,两肩耸动半响没动。

    最后等她站起身来的时候除了眼眶发红已经神色如常,走上来对着黎昭昌就是深深福了下去。这位女子也不是寻常人物,等直起腰来就再也不管自己儿子,反而开始劝慰起周围舍不得离开自家儿女的其他母亲。

    而那彭磨刀心硬似铁,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家妻儿一眼,就在那里大声招呼随从去牵牛背粮,安排其他人去砍树烧水,看上去就要在这里整治出一顿饭来。

    当他从自己儿子身边匆匆走过的时候却忽然打了个趔趄,面朝地面直直地摔了下去。但是他马上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毫无异状地继续吆五喝六、指挥众人行事。

    在旁观看的黎家众人这时也不那么害怕了,反而是心带恻然看着眼前这场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况。还是黎家父子这两人心神清明,他们吩咐众人把这些孩子一一安排到各辆车上,然后黎大老板一声吆喝,众人一起挥鞭驱车让整个粮队重新上了路。

    车子一动,压抑着的哭号声立即响了起来,回荡在这片白色的山野之间。尤其是那些为人母的女子仍攀着车辕,一边呼唤自家儿女的名字嘱咐着什么,一边蹒跚地跟着粮车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

    车队已经走远,回首望去除了几缕炊烟再也看不到那些伏地痛哭的母亲们了。但是那些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孩子犹自嘤嘤哽咽着,让这个刚逃出生天的车队气氛有些压抑。

    黎子昇从自家父子坐的骡车里跳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只包袱,这是他母亲给他父子二人准备的一路上的吃食。他也不和父亲商量,就打开包袱把里面腊肉风鸡馒头一一分发到那些孩子的手里。

    可惜杯水车薪,两个人几天的吃食不够这些孩子分的。于是这少年又从叔叔伯伯各位兄长借了些干粮。黎族众人也有心肠软的也有看在少东家面子上的,大家凑了凑倒也够这些孩子填饱肚子。

    黎子昇看到有几个孩子被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又回返了车内拿出母亲给他置办的几件新衣服批到那些冻得直发抖的孩子身上。最后,这少年看到还有两个没有分到棉衣的小女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他解下身上的衣物裹住了她们,自己跑回车上找了半天才换上一件单薄的秋衣。也亏得他通了小周天,有一定抗寒能力,不然非得把自己冻坏不可。

    这次有人看不过去了,一个亲戚就问道:“三伢子啊,给他们口吃食就行了,你怎么还把新衣服糟蹋在他们身上?”

    少年停下动作,认真地答道:“伯伯,饿肚子不好受,受冻也不好受。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啊。”

    众人无言,倒是有几个人翻出自己的被窝盖在那些孩子身上。

    少年不愿意挨饿受冻……或者去死,所以他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同类遭受同样的苦难。

    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地方!

    人类本来就是具有“移情”能力的社会化动物或者说妖族。这里的“移情”是一个我们世界的心理学术语,是指人类能感受到另一个个体的情感,并将之作为自己的情感体验。

    这也是各位看官为什么喜欢阅的原因了,因为我们大家能通过文字感到人物的喜怒哀乐,并将这些感情作为自己的一种情感经历。从这个角度讲,男性喜欢yy文和女性喜欢言情书的原因是一致的。

    正所谓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黎昭昌坐在车辕上,看着自己的孩子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眉头紧皱,一边摇头一边嘟囔着败家子这类话,倒是没有下车阻止。

    正在这时,黎昭昌耳朵一动,听到前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懔,翻身跳上车顶定睛望去,却被一片反光闪了一下眼睛。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这才看得分明,前头来了一队骑士,为首的高举一面大大的旗帜。冬风凛冽,大旗招展,那上面分明是一个“铁”字。

    这些人马具着铁甲,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慑人的寒光。他们速度极快,不过才十几个呼吸就从天际处来到车队前。

    为首的骑士打了个呼哨,这队骑兵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改变了阵型,一下子就把整个车队半包围了起来。

第十五回 螳臂当车谈何易 蚍蜉撼树借霹雳

    这时,黎家众人才看清这是一队货真价实的具装铁骑。

    马上的骑士俱都带着铮亮的钢盔,盔上竖着一根黑色的翎羽,面上有一张狰狞的铁面具。上身着一件一体成型的板甲,盔甲上还有一些复杂难明的图案。这些图案其实是简易法阵,用来减轻盔甲重量。

    他们还带着虎头纹样的肩甲臂铠,下身是缀着铁片的甲裙。足上一双虎头铁战靴。

    除了各自腰间腰刀,马前边的得胜勾上挂着各色长兵器和一张圆盾,马后两侧则是铁弓和插满白羽箭的箭壶。坐下马匹也是身披只露出四只脚的马用甲胄。

    看上去真好似一座座移动的钢铁城堡。

    虽然经过长途奔行,骑士身形挺直马匹意态自然,不见丝毫懈怠之色。

    这也是高魔世界的特产,机动性持续力堪比轻骑兵的重骑兵。

    人和马呼吸出来的水汽在寒风凝成白雾都彷佛带着肃杀之气,数目只有区区五十骑,却让人止不住地心头发寒

    这些铁骑中间簇拥着一辆外饰豪华的驷驾马车,拉车的四匹马极为神骏,这华贵的马车和高擎的铁字认旗让这马车主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黎老板倒是没有害怕之色,反而换了一张笑脸向马车迎了上去。一边拱手为礼,一边扬声说道:“在下乃是黎氏粮行的黎昭昌,曾师从本门,不知哪位贵人当面?”

    话音未落,那铁骑中为首,盔甲最华丽马匹最雄壮之人就驱马上前。摘下脸上的铁面具,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来。这人年岁不大,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长得倒是唇红齿白颇为俊俏,只是眉目间有几分轻佻。

    他也不下马,随意地开口问道:“这不是黎大老板吗?这大冷天你不在家歇着还要赚这份辛苦钱?”

    黎昭昌见得此人心中又是一宽,轻松地答道:“在下天生就是这个劳碌命,倒是十三公子大驾来此……莫非是追捕那些米贼?”

    这铁十三公子和黎昭昌倒是故交,他名叫铁千幢,出身铁家旁支,领了一份铁家军的差事却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不过别看他性子浪荡,身手着实不差,头脑也很精明,为人更是四海。所以在强者如林的铁家私兵内,稳稳地坐上这骑军司马,手下有一两五十精骑。

    别小看这五十骑兵,铁家军走的是精卒路线,骑军也只不过四两二卒两百骑而已。入选的士兵至少是后天修为。据说还有秘传练兵图谱,一两人马结阵可斩杀陷于死地的先天真人,两卒尽出占据地利可对抗炼气人仙!

    这位爷只要找到机会就在别人赚钱的生意里插上一脚,不过性子倒也不贪。商家也乐得借他的名头省点麻烦。黎大老板和十三公子那也是打过不少交道的。

    那铁军幢仰天打个哈哈,随手一指,语调忽地转冷道:“粮车上坐着的那些娃娃来自何处?莫非汝和米贼也有勾结?”

    黎昭昌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痛心疾首地道:“十三公子,您就不要开玩笑了,我黎某人岂能和这些贼人同流合污?提起这茬,在下就是一肚子气。那些米贼真是蛮不讲理,竟然用这些赔钱货换了我一车粮食和一头牛!”

    “这么说你遇到那些米贼了?”

    “正是,我们刚走了一个时辰就遇到贵军了。”

    铁千幢也不客气,直接说道:“那就请黎老兄辛苦一趟,为兄弟指指路。”

    黎大老板诚恳地说道:“不敢,在下自当效命。”

    旁边突然想起一声童音:“父亲,孩儿也要去!”

    黎昭昌一跺脚,转回首就呵斥自己儿子道:“胡闹!这是你搀和的事情吗?”

    坐在马上用手中马鞭敲打着掌心的十三公子突然开口说道:“这就是令郎?我说老黎,这孩子和你长得一点不像啊,嗯,性子也不像你。你可莫要把心思都花在赚钱上,冷落了嫂夫人啊。”

    黎昭昌知道面前这位爷素来喜欢胡说八道,也被这话呛得一张脸顿时涨得如同猪肝色,不知如何回话。

    他儿子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闻言向铁千幢说道:“俗话说,儿子像娘,金子打墙。儿子像爹,撑船打铁。想来这位叔叔长得极像令尊。”

    他老子一听就是大怒,假模假式地就往自己儿子脸上掴去,当然被黎子昇轻巧地闪了过去。

    铁三公子闻言倒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老黎,你这儿子有点意思。”

    他突然一领马缰,冲向黎子昇,不待这少年做出反应一侧身就抓住他背后的衣服往那辆马车上一扔。

    黎子昇只觉得身子一轻人就飞了起来,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坐在那车夫身旁,那车夫是个黑大个,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狰狞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钢牙。

    然后少年就听得十三公子笑眯眯对自己说道:“我这做叔叔就带你看场好戏,等会吓尿了可莫要怨本公子。”

    说完这话,他吩咐手下给黎昭昌腾出一匹马让他带路,一队人马就此呼啸而去。

    这段路,粮车要花一个时辰,但是对于这队精骑来说不过一刻的功夫。

    坐在马车上的黎子昇远远地就看到那群流民已然吃完了有可能对他们来说最后的一顿午餐,整队人慢慢地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也看到了这队人马,隐隐有一阵骚乱。这少年的眼神不错,看到流民中手持兵器的青壮跑到队伍的后面集结了起来。

    荆州虽然多山,但是这些山脉都不是很高,尤其是现在所处的地方只是一座微微隆起的丘陵,道路也没有绕山而过,而是直接从陵上穿了过去。

    流民正好身处最高处,而铁家铁骑身处的凹地的坡度其实还算平缓,只要一打马就可以轻松地登上山头,可以说这个地形极为适合骑兵。

    人马到了那群流民的几百步开外,那铁千幢举起一只手止住了队伍,转头对旁边的黎昭昌正色说道:“黎老板,你和那些米贼打过交道,上去和他们说只要束手就擒,本司马也不欲在这里多造杀伤,全部带回去给城主府发落就是了。”

    这黎老板那也是经历过江湖风雨厮杀场面的镖师出身,也不推脱直接策马上前。

    果然,那彭磨刀也上前来和他交谈了几句。在那边青壮发出一片鼓噪声之后,黎昭昌回转来,无奈地向铁千幢摇了摇头摊了摊手。

    铁司马倒也不动气,只是轻蔑地一笑,冷哼道:“冥顽不灵!”

    然后他回头向身后的骑兵们喊道:“小的们,开工了。”

    别看他态度轻佻,排兵布阵倒是严谨。虽然眼前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十三公子也没有挥军直入,只见他用马鞭点了点后面三个什,伸出三支手指朝前一指。

    后面被他点到的三个十人队的士兵操起马前挂着的兵器夹在腋下,一个跟一个地策马上前,自动按照编制形成了左中右三个小锋矢阵。除了马蹄嗑地兵甲相撞的杂音,全部人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铁千幢满意的点点头,凌空打了一个鞭花。

    这三小队人马开始慢慢提高着马速向前冲去。就在这短短两百步的距离,本来并头冲锋的三队中的左右两个小队忽然往外一分向流民的两边兜了过去。而当中那十人队的锋矢阵中的士兵则调整阵型成了一字排开的横队,仅仅只有十个人的队伍张得很开,宽度恰和那些米贼的阵型相仿。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即使是别有怀抱的黎子昇也觉得赏心悦目至极。

    十三公子看的也很满意,点点头自语道:“小崽子们没给老子丢脸。”

    旁边的黎昭昌那还不借机上前给这位爷凑个趣那也算白活这把岁数了,只是他还没来开口场中的形势就是一变。

    只见米贼阵中冲出十几个白发老人,他们手中连一条木棍也没有就这么直直地冲向正在冲锋中的铁骑。奇怪的是他们身后的流民们却自行扔下兵器,趴到地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明显送死的行为并不能阻止冲锋中的马队,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士即使是在高速冲锋也能轻松地就把这些老货挑飞砍死或者直接纵马踩烂。

    确实也是如此,说时迟那时快那些老人蹒跚向前堪堪接近那个横队,甚至其中已经有被长兵器高高挑起的时候,几声巨大爆炸声就响了起来!

    这些爆炸几乎同时响起汇成一个更巨大的声波,即使传到百步开外的铁家本阵当中也能让人的耳膜发涨,接着就是一阵夹杂着灰土的热风吹过众人脸面。

    可怜骑士们坐下的马匹,在这声响中反应极是不堪,有的屎尿具流四肢一软瘫倒在地,有的昂头长嘶人立而起腾跃暴跳,有的烦躁不安原地打转反咬自己的主人。

    本阵中的几人表现也是不同,在最前面观战的铁千幢察觉到自己爱马双蹄一蹬地面就要人立而起的时候,在马上使了一个千斤坠两腿向下用力硬生生把马匹按在了地面。但他紧张之下用力过猛,“卡擦”一声,这匹价值千金的宝马前腿在主人巨大的力量之下直接折断,十三公子在自己爱马的哀嘶中掉在了地上,连马镫也没有来得及甩掉。

    旁边的黎昭昌身手也是不错一按马鞍一个漂亮的空心筋斗就从乱跳乱踢的马上跃了下来,倒霉的是没等他落地从旁边窜出一匹惊马一下子把他撞飞了出去。

    这下撞击着实不轻,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能爬起来。

    最厉害的是黎子昇身边的车夫,他额上青筋暴起吐气开声一把拉住缰绳竟然让这四匹要向前狂奔的骏马停在了原地,只能摇头甩尾发出低沉的悲鸣,使劲地用蹄子刨打地面。

    这黎子昇的反应也是奇怪,他本能地张大嘴巴两手抱头一咕噜钻到座位底下。

    “咣”地一声,屁股朝天脸冲车底的黎子昇就看到一只焦黑的钢盔从天上掉落在马车边,余势未尽咕噜噜地继续向前滚动。

    直到撞到车轮,它才停了下来,然后从里面掉出一只瞪眼张口的头颅!

第十六回 发如韭来头如鸡 小民从来不可欺

    等黎子昇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向前观瞧时,场中形势已然大变。

    战场中发生爆炸的地方一片狼藉,地上有几个大坑暴露出黑色的地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那么丑陋,而冲锋的中队和那些老人要么已经变成尘灰飘荡在半空中,要么就像那只头颅一样看不出本来形状和归属的血肉残骸从空中伴着白雪洒落全场。

    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在这片天地里挣扎求生,就在铁家骑队一片大乱的时候,米贼们也分成几队,直接扑向在战场左右边的那两个小队。这两个十人队离爆炸现场的距离更近,感受的威力更强,所以表现得也更为不堪。

    马匹几乎都软到在地上,有的士兵被压在马匹下面,有的如同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站着,有的索性跪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

    看到那些流民穷凶恶极地扑上前来,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精锐士兵竟然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应,轻易地就被一帮风都能吹倒的老弱组成的人潮吞噬掉了自己生命。

    而在这个时候,装备最为精锐气势最为雄壮的一队青壮在磨刀老彭的带领下,高举着兵器大声地呐喊着直接穿过“战场”冲向黎家父子所在的本阵。

    “结阵!快点结阵!你们这些白痴,我叫你们下马结阵!”

    刚才还成竹于胸举重若轻的铁千幢铁十三公子此时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他好不容易摆脱掉缠住自己脚的马镫,自行翻身站了起了,等到看明白当下这个局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眼前就是一黑。一向珍爱自己小命最爱享受生活的铁家十三郎连拔刀自刎的念头都冒了那么一小下。

    他已经来不及后悔自己不采取最保险的战法,那就是用弓箭远射,等敌人自行崩溃再尾随追击。当然如果有人在发动攻击的时候这样建议他的话,只会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自己面前只是是一队流民啊!没有甲胄削木为兵老弱混杂的流民啊!自己那么小心所谓何来?

    而且这样的战法保险是保险,但是此刻日头已经偏西,冬日的白昼本来就短。如果把战事拖到黑夜,流民一哄而散不能尽数成擒,自己这趟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其实他不知道即使是这样,对方也早有应对的手段,那就是大部分人做出逃跑的姿态,再把这些自愿求死的老人安排在队伍后方。这样的情势也只会让他认为对方已经溃散,只要挥军纵马直追就是了。

    铁千幢只知道现在前面派出去的三个十人队已经全军覆没了,幸亏自己留下了两个什的预备队啊……这些预备队正在和自己的马匹较劲。自己幸亏个什么劲啊,还不如率队上去被炸死算完。

    而自己本以为可以手到擒来的首恶却正帅着百十来人要来围剿自己,这样荒诞的局面……等等,老子莫要阴沟里翻船死在这里!

    想到此处的铁千幢开始恢复清明,开始大声呵斥指挥手下结阵自保,毕竟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黎子昇年纪虽小,反应却是不慢。他一看到自己父亲躺在地上,就一咕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场中人走马跳一片混乱,少年只能连滚带爬地来到父亲身边。

    他全力架起摔得七荤八素的父亲却没有直接向后逃走,也没有躲向路边,而是架着不知东南西北的黎昭昌朝着那辆马车奔了回来。

    正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就听得带着那马车中传出一阵女子的冷笑声,接着这带着八分恼怒两分不屑的女声说道:“简直是一群废物!老十三,这就是你带的好兵?”

    接着车门洞开,一道红色身影窜出车外,从挣扎着走向马车的父子两人面前经过的时候还带起一阵香风和一句软语:

    “这孩子,不错!”

    黎子昇确实是一个善于观察周遭的聪明孩子,他一坐上这马车就觉得不寻常,倒不是因为这马车装饰得华贵逼人拉车的马神骏异常。

    而是首先赶车的黑大汉武功十分地高明,黎子昇限于见识看不出这车夫的武功有多高,只知道肯定比自己的父亲高了不是一点,这种身手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御者。

    其次这车平稳得有些诡异,少年倒是不知道“避震系统”这个概念,但是一辆乍看上去没有特殊装置的马车在铺满冰霜的泥路上奔行得如此平稳,黎子昇估摸着是在车底刻着某种的阵法在起着作用。而能在马车上使用法阵的人物,想想就并不寻常。

    最后,就是这铁千幢“叔叔”好似对这马车里的人物心有所忌。少年人发现那个咋咋呼呼的铁公子走到马车边都会下意识的压低声音,而且很明显地这些精锐骑兵都以这辆马车为中心来行军布阵。

    当然,他那个老江湖的父亲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可惜目前被撞得晕晕乎乎处于不能自理状态中。

    因此,黎子昇在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没想着拉着他父亲一起逃跑,反而是跌跌撞撞来到这马车边。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

    那道红色身影如鬼似魅,一眨眼就到了阵前。等她站定身形,黎子昇定睛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位花信少妇,云鬓花颜金步摇,曲裾广袖百花裙,披着一整条火狐皮当做御寒的披肩,真有说不出的雍容道不尽的华贵。

    只是这女子现在柳眉倒竖,凤眼带煞,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破坏了她那份雍容和华贵。

    铁千幢一见这位女子顿时人就矮了半截,腰一下子垮了下来,上前讪讪说道:“三姐,是小弟无用,惊扰你了。”

    那三姐摆了摆袖子,冷哼一声,却没有答话,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场上形势。

    注意到她还不止本方人士,米贼首领彭磨刀虽然在指挥手下作战,但是还是在留心着各方情势。一看到这位贵妇的出现,他心中就是一懔,随手抓住一个手下,对他黯然说道:“和四娘说一声,可以开始了。”

    那人点头称是,奔向后方。

    这个时候余下来的不到二十个铁家骑兵已经转职为重步兵,匆匆结阵就上前和和前来逆袭的流民厮杀了起来。

    到底是强兵,作为骑兵的他们下了马之后也是严整不乱。在这个混乱的形式下他们也没有像对方一样一拥而上,而是在什长伍长的调配下摆出两列横阵。只见他们全体手拿各色长兵直指前方,彷佛是一只张开全身毒刺的刺猬,让敌人吞不下也咽不得。

    可是他们面对的敌人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疯狂,杀过来的青壮米贼乱哄哄的连基本的队形都没有,来到这刺猬阵前也不停顿一下调整阵型,连一丝犹豫耽搁都没有,最前面的人就直接就撞了上来!

    士兵们拿着的枪矛戟槊就这么轻易地刺穿他们的身体,但是却阻止不了这些悍不畏死敌人的冲击的势头。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陷入了一场恶战。

    如果说,铁家士兵人数再多一点能安排更多的横队吸收敌人的冲击力,或者应对的时间再长点能让他们先用弓箭射上几轮,那么即使是目下,这些流民的主动进攻其实是在送死。

    可惜如果就只是如果。

    即使是个人武力值相差不大的世界,用训练精良的士兵对阵平民,以一敌十那是基本,几百个士兵击溃上万个流民组成的队伍那只能算平常。何况这还是个武力相差极为悬殊的高魔高武世界,双方人数差距也没有那么夸张,现在场面上是二十个左右的士兵应对一百多个流民而已。

    一个小周天武者对付五个普通青壮在平时那只能说是小菜一碟,可惜军学不是那么简单的加减乘除。

    铁家士兵一路疾行而来,就只是在马上草草用了些干粮,就算是身体健旺的武者,体力上也有了折损。而对方则是刚刚了饱餐一顿热食,短时间的步行反而让他们的身体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这些骑兵从上到下自以为手到擒来,却被迎头一棒,士气上就有了挫折。流民们面前之敌看上去不可战胜,他们却都用自己的手段消灭了一大半,两下消长,米贼们占了不小的上风。

    最重要的是这是战场不是擂台,一旦人数劣势的一方阵型被冲开陷入各自为战的地步,那士兵个人来说就要面对全方位的袭击。

    但是流民们要把优势转换为胜势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最关键的是铁家士兵的兵甲实在精良,这些本职是重骑兵的士兵从上到下包裹在钢铁之中。头上有带铁面具的钢盔,身上是只有重武器才能破防的板甲,就算是下身也有遮蔽裆部和大腿的裙甲和保护小腿的胫甲,流民手中简陋的武器很难对他们造成重大伤害。

    反过来,士兵手中的武器,特别每个人都配发的腰刀是铁家自产的百炼刀,面对的又是没有甲胄的流民,砍人如同砍瓜切菜那是一点也不夸张。

    气势正盛的流民们面对着这些铁人有点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感觉,虽然那彭磨刀身先士卒高声疾呼,平民出身的大多数青壮都有了点畏缩之情。反而是那些士兵发觉对手的无奈士气回复了不少,他们军事素养又高,开始慢慢聚合在一起免得自己腹背受敌。

    战况一时僵持了起来。

    就在这双方胶着的战场之中,有个长着满脸胡须的汉子被一支长枪钉在了地上,身下的血液已经聚成一汪小小的红色水洼,还在持续扩散着的水洼在寒冷的冬天散发着丝丝白气。

    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拔出这支长枪。

    最后他放弃了努力,躺在那里看着飘着雪的天空,忽然开口唱了起来。

    他唱道:

    发如韭,

    剪复生;

    头如鸡,

    割复鸣。

    仙不必可畏,

    小民从来不可轻。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是这歌声却在这战场中响了起来。

第十七回 修罗场上解语花 不解相思解人肠

    在战斗中的流民一个接着一个唱了起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们心中酝酿着,酝酿着……直到爆发。

    发如韭,剪复生!

    一个流民冲了上去,却被一刀砍断锁骨直入右边胸腔。他没有软倒,反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低哄,双臂抱住那把刀不让持刀的士兵拔出来。那士兵狞笑一声,索性继续用力往下切去,直到那个流民从胯下部位被切成两半,冒着热气的内脏就这样流了出来,掉在了地上。同时,又有几个流民乘此机会冲了上去……

    头如鸡,割复鸣!!

    又一个流民在缠斗中索性扔下自己兵器,一把抱住对手用头直接撞向对方头部。他的额头一下子皮开肉绽甚至露出的白色的头骨,这人却似浑然不觉,一次一次地用自己的头颅撞击着对方的钢盔,到了最后,空中飞溅的除了红色的血液还有他黄色的脑浆……

    仙不必可畏!!!

    有两个一大一小长得有点相像貌似兄弟的小米贼对视一眼,口中同时大喝一声。小的那个身形灵便地跳坐到某个正在作战的士兵的脖子上,另一个扑到地上抱住那人的双脚。这对兄弟手中都没有兵器,上面的小弟死死地抱住钢盔捂住面具眼部的位置,而地上的哥哥张开口去咬士兵的小腿后部没有被盔甲保护的腱子肉……

    小民从来不可轻!!!!

    “这些人疯了,都疯了!“

    铁十三公子刚拔出刀来要上前厮杀,只是看到那些人形野兽,饶是他见识过一些厮杀场面,但是如何能和眼前的景象相提并论?

    他心中只是一片骇然,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在血腥的修罗场上,不由得茫然停下了脚步,手中举着刀,口中却不住地喃喃自语。

    到了这个时候,仍对那批米贼抱持着极大善意的黎子昇拉了拉他父亲的袖子,把龇牙咧嘴查探自己伤势的黎昭昌注意力拉了过来,然后低声说道:“父亲,我们是不是先走一步?”

    这少年也隐隐知道战场可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万一被杀红眼的流民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弄死,岂不冤枉?

    一脸痛楚状的黎昭昌正隔着衣服摸索自己的肋骨,没有发现骨折的他对着自己儿子,裂开嘴笑了笑,然后开口宽慰道:“子昇,莫怕。有铁千娇铁真人在此,没有危险的。”

    “铁真人?”

    黎昭昌重重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膀,说道:“没错啦,那可是先天高手。有她在,这里安稳如山!”

    在这方世界只有在气归阴阳、水火炼形之后成为先天高手,才有资格让被人称呼一声真人。因为只有入了先天才算是真正能控制自身机能的“人”,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进一步触摸大道,逍遥在这天地中。

    “就是,就是。有我娘在,再多敌人也不怕!”

    “胆小鬼,羞羞。”

    这时马车上忽然响起了两个清脆的童稚女音。黎子昇转头看了过去,原来马车里还有两个小女孩,正探出头来鄙夷地看着自己,一个还用手指刮着自己小脸。这两张可爱的小脸几乎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双胞胎姊妹花。

    接着这两个小女孩牵着手自己跳下了车,黎子昇这才看清这对女童的样子,她们七八岁的样子,分别穿着红色和绿色的衫裙,外面裹着白熊皮做的对襟小皮袄。颈间各带一条华丽的百花璎珞圈,形制几乎一样,只有最下面缀着的宝石颜色不同,也做红绿二色。

    黎子昇就是一愣,他身边的父亲反应倒是比他快的多。只听得黎昭昌疾步走了过去用最温和的表情最和蔼的声调,向她们说道:“原来是两位花小姐在此。在下黎氏商行东主,曾经有幸与令尊花原淳大人同……那个,同席饮酒。吾早就听说两位小姐秀外慧中光润玉颜,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啊!”

    红衣女孩只是掩嘴对着黎昭昌轻轻一笑也不作答,而她身边的那个绿衣姊妹好像完全没听一样,自顾自地搜寻母亲的身影。

    黎昭昌也觉得如此被两个小女孩无视有些尴尬,当然,更让他尴尬的是自己儿子看向自己诧异的目光。所以只能干咳一声,假作自语道:“这里兵凶战危,两位小贵人在此如何使得?”

    他转过头对着仍然坐在御手位置的黑大汉严肃地说道:“这位老兄,在下觉得你还是把车往后赶赶才是。”

    那车夫对黎昭昌也是完全不理不睬,反而温声向那对双胞胎姊妹花说道:“纤小姐,巧小姐。主母吩咐过不让两位下车,还是莫要让黑叔叔我为难才好。这里可不是小孩子呆的地方。”

    “不嘛,纤纤坐了一天的车骨头都酸了!”红衣女孩略带委屈地说道,还似模似样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绿衣女孩小脚一跺气呼呼地说道:“我们就是要出来看母亲大展神威!”

    红衣女孩看上去比较懂策略,软语相求道:“黑叔叔,你最好了。我们等会和娘说是我们自己的主意,她绝对不会怪你的。”

    绿衣女孩则一指黎子昇,说道:“谁说小孩子不能呆在这里的?这不就是个小孩子嘛?”

    黎昭昌眼珠一转,抱拳对那车夫慨然说道:“在下不才,也曾是天器门弟子。不如我和黑兄一起保护两位小姐的安全好了。”

    红衣女孩也就是铁千娇的长女花纤纤居然学着大人样子,抱拳对黎昭昌说道:“多谢这位大叔。”

    绿衣女孩花巧巧则轻盈地跳了起来,一只脚点了一下车门就这么跃上了车顶,对下面的姐姐喊道:“姐姐,快点上来。上面看得清楚。”

    那黑大汉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把头转了回去。

    在他们说话间,女孩们的母亲铁千娇已经按捺不住,亲身下场了。其实,这个时候也到了她不得不出手的地步。

    全部骑兵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只能说是在奋力挣命;而他们的指挥官正呆若木鸡站在那里,尽显自己废柴本色。

    这就是说,这名娇滴滴的贵妇要独自面对数百名流民!

    可是别说惧怕之色,就是眉头,铁千娇也没有皱一下。

    她脸上带着冷笑的神情,把袖子一挥,手上就出现了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鞭。如果看的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这条长鞭其实是由一节一节的链环勾连而成。而每节链环上都有一朵形态各异的花朵。

    这些金属花朵也都是高手大匠所制,极尽妖娆妩媚,即使在冬日雪天里也反射着妖异的光芒。

    铁千娇漫步走向战场,闲庭信步好像步入平常自家的后花园。有些杀得兴起的米贼也不管眼前是个娇美女子,就这么穷凶极恶面目狰狞地向她冲了过来。

    三小姐嘴角微微翘起,随手挥了一下链子,在空中拉出几道银线,这些冲过来的流民一下子变成泥雕木塑,好像中了定身术一般,每个人都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

    黎子昇在阵后看的清楚,却原来这些人的额前喉咙心口这样的要害处都多出了一朵银花。

    铁千娇又挥了一下链子,这些花朵神奇般地自行回到链上,而那些中招之人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上,全身的血液彷佛一下子流出体外,在身下形成了不同形状的血泊,眼见着就不活了。

    场中的彭磨刀首先发现不对,只是还没等他聚集人手冲上去的时候,那铁三小姐已经似慢实快地走遍了整个战场,尤其还特意避开了这为首的凶徒。

    她只是随意挥动了几下长链,在链影所及的范围内的所有流民就这么轻易地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车顶上的两个小女孩拍手跳脚一阵欢呼。花巧巧还有暇对着黎子昇趾高气昂地说道:“胆小鬼,看到没?我娘的“留春链”一出手,什么恶人都不用怕!”

    有诗云:风急万花也似愁,我持银链留春住。

    这条银链上的花朵其实由磁性金属打造而成,和链子可分可合,这件兵器其实是再厉害不过的暗器。

    而车下的黎子昇看的心摇神驰,这是这个少年第一次亲眼看到个人的力量能在这个世界达到何种地步,做到怎样事情。

    这铁三小姐就如同一阵无情的巨浪,势不可挡地冲向流民所组成的沙滩堡垒。那堡垒看起来坚不可摧,可是等到巨浪退潮,却只留下一地泥泞。这个时候,

    除了下磨刀老彭一个人还站立当场,其他一百多个流民已经都气绝身亡!

    铁千娇绕了这么一圈,正好来到那彭磨刀面前,袖子一摆那条银链已经收了起来。她左手向下拉着右边的袖子,用右手优雅地压了压头上其实纹丝不乱的云鬓,然后带着猫戏老鼠的快意神情开口说道:“彭磨刀,不得不承认你还是条人物,就靠这么些子人能把我铁家一两精骑杀的干干净净。只可惜……”

    她好似及其惋惜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可惜你今日恶贯满盈,到了如今还不束手就擒?”

    彭磨刀到了这个地步非但丝毫没有惊恐的颜色,反而吃吃冷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铁千幢已经回过神来,看到如此张狂的恶徒再想到今日之事的后果,不由得怒发欲狂。他持刀在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磨刀老彭的身前,戟指怒喝道:“彭贼,今日有你没我!三姐,你不必动手,让我来!”

    彭贼头听了这话,低声冷笑变为状若疯狂地仰天大笑。他笑着说道:“老子带着快饿死的兄弟们抢点粮食就成了贼。那你们身上锦衣、口中玉食、手里杀我们的兵刃又来自何处?”

    十三公子听了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就要上前动手。

    铁千娇涵养比起自己堂弟可是好得多了,她斜睨了自己堂弟一眼,淡淡说道:“事到如今,杀了他亦有何用?都说他是太平妖教的一方鬼卒,还是活捉了带回去细细审问才是正理!”

    p.s.笔者今日下午有事,提早更新。

第十八回 旱魃为虐如惔焚 哪得甘霖救众生

    离开战阵区区两百步开外就是米贼所在之地,几乎所有没参战的老弱和轻易消灭了左右两队的不那么老弱的流民,都相互依偎着忐忑而焦急的看着中间战阵。当中就站着彭磨刀的妻子。

    那个彭磨刀吩咐传信的流民匆匆跑了过来,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低低叹息了一声走回人群中。

    不一会儿,整个流民群又动了起来,大部分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向南方走去。只留下了她和八名女子。

    这些女子年龄不一,有五六十岁的老妇也有不到双十的少女,全都面带菜色衣衫褴褛。

    而她们的身后雪地上早已经勾勒出一个黑白相杂的图案。这个图案只是用木棒在地面上挖掘出来的不深的沟渠连接而成。当中是一个圆圈套着一个两头尖的椭圆,椭圆当中有一个小圆圈,最大的圆圈辐射出八条呈s型的曲线。看起来就像是长着一只独眼的太阳。

    那八个女子走到曲线的尽头,盘膝坐下。

    四娘却没有坐下来,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她安静地走到那些女子身后,干净利落地划开她们的喉咙和颈动脉,然后扶着她们抽搐着的身体,把喷出大量鲜血的伤口凑到地面的沟渠中。

    那些女子也不哭泣求饶,也不挣扎反抗,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引颈就戮。

    当她走到最后那名看上去有几分清秀的少女的时候,那女子仰头看着四娘,颤声问道:“姐姐,我们死了之后真的能去神国吗?”

    四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会的,妹妹。那里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我们都会在那里的。”

    少女脸上现出憧憬的颜色低下了头去,而四娘含着泪一刀割断了她的喉咙。

    等到血液让地上的图案变成一轮血色独眼赤阳,四娘一个人走到中间,她拿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眼珠状的石头,高举过头。她仰起头来,嘶声喊道:

    神引万物,

    祗出万生。

    尸鬼召来,

    旱母附身!

    整个天地随着她的喊声就安静了下来,也暗了下来……突然,站在阵图当中的四娘整个身体发出金红色的亮光。

    四娘脸上现出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欢快的表情,她的头发开始脱落,两只眼睛慢慢地向中间靠拢奇异地合为一只独眼,接着又慢慢地移向头顶。

    她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整个人渐渐地萎缩成一团。

    周围那些女子的遗体和她们流出的鲜血无火自燃,,在她周围腾起一片火焰。等火光熄灭,阵中出现了一个童子大小的人形怪物。

    这个怪物身上一丝不挂,焦枯状的皮肤**在外,胸前耷拉着的器官和光滑的裆部表示着怪物的性别。

    脸上只有鼻子和嘴巴,而那只独眼长在光光的头顶正中。

    她仰天怪叫一声,四周的温度骤然上升,让在场所有人感觉一下子从寒冬进入了酷暑。地面的积雪和天上的落雪都极速地熔化蒸发,形成了一片白雾围绕在她的周遭。

    接着,这个怪物就往战场窜了出去!一转眼就来到三人的中间。

    铁家姐弟看到这个怪物,不由得倒退几步,彭磨刀成了离这个怪物最近的人。她第一个目标却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自己的丈夫!

    那怪物似乎已经丧失了神智,凄厉地怪叫一声,就向最近的丈夫冲了过去。而他丈夫却不闪不躲直接用力抱住了已被旱母附体的妻子。

    “四娘,是我啊!”

    彭磨刀被撞得不轻,一口鲜血喷在只有他一半身高的怪物头顶,还没落到上面就高温蒸发成一团红雾。他弯下腰抱住旱母,全不顾浑身冒起的火焰,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那个怪物的脸庞,好像怀中那丑陋的怪物,仍是他相伴一路的爱妻。

    旱母好像被搞糊涂,任由彭磨刀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直到那只手被她身上的高温烤成焦炭。她这才好像明白了什么,嘴里发出无声的呐喊,这呐喊形成一道气浪把自己全身焦黑的丈夫吹向远处。

    有了这个空档,铁家姐弟才回过神来。

    “果然是太平道妖人!”铁千娇神色陡然转肃,厉声喝道。

    她又拿出了留春链,狠狠地朝着还停留在原地的怪物抽了过去。这个怪物不闪也不躲,任凭链子缠在自己身上。

    但是这条链子立即被旱母身上的高温烧的通红,而自行离开链子钉在怪物身上的银色花卉直接被点燃化为一点又一点灰烬。

    这个时候,铁千幢奋力跃起,高举宝刀,当头劈下。那个怪物头顶的独眼原本是闭着的,等到刀堪堪砍至的时候,这只独眼猛地睁开,射出一道红光正打在铁十三公子的胸口。

    在半空中的铁千幢发出一声惨叫,人被这道火光打飞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咕噜噜翻滚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撞进一堆纠结在一起的尸体当中才停了下来,不知生死。

    铁千娇的留春链也已经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铁水从链子上滴落下来,在地上结成一朵朵银花。她的手掌已经感到灼痛,索性扔下链子,同时嗓子都变了声调,破声大喊:“黑奴,快来帮忙。”

    后面观战的车夫看到那个怪物就已经蓄势待发,闻听主母召唤,手提赶车鞭飞身上前。正好挡住了已经挣脱链子的怪物。

    他手中的皮鞭乃是一种黑色异蛇的蛇皮所制,遇火不燃正好克制那个怪物。黑大汉皮鞭一展,如同蟒蛇猎食般就把旱母卷了进去。只不过怪物行动如风,力大无穷,她一察觉自己烧不坏这条皮鞭,索性带着鞭子合身扑上。

    车夫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这力量是如此之大,能拉住四匹骏马的他被撞飞出去足有十几丈,一路上口中鲜血狂喷也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

    虽则如此他也给自己的主母争取了时间祭出手段,一道青色光环自她手中飞出紧紧地套在了旱母身上。这是铁千娇的杀手锏--绾风环。

    绾风环本不是一般凡人能用的俗物,而是炼气人仙以上才能使用的法器。她丈夫花原淳特意让人改造,以便还是先天真人的妻子使用。这也是他们两家订婚时的信物。

    问题就在于由于这是给先天真人使用的弱化版法器,既不能像炼气人仙这样调动天地元气直接催动,铁千娇的神魂力量也太过弱小不能隔空指挥,只能用一条特制的绳索把她的元气和神念输送到这件法器当中。

    铁千娇一祭出绾风环定住这旱魃的身形,心中大定。她不停地输入自己的先天真气,就要这么着把眼前的怪物生生勒毙。

    而旱母被腰间的青色光环勒的骨骼咯咯直响,扭曲的四肢抽搐着,没有眼睛的脸上也显得极为痛苦,可是偏偏动也动不了。那个怪物突然一低头,用头顶的独眼再次射出一道红光。

    占着上风的铁千娇心中冷笑,这妖物果然是黔驴技穷,自己怎么不会防着这招?

    铁真人淡定地激发了自己另一件保命法器,就是头上斜插的那支金步摇。这道红光还没触到三小姐的身上,就被一层无色透明的光膜给挡了下来。

    这铁家嫡女同时也是扬州九大家之一花家的儿媳确实当得起身家丰厚这四个字。一个先天真人竟然奢侈地拥有着两件法器。看来这旱母败亡的结局早就注定。

    只是不愧为豪门娇女的铁千娇此时却暗暗叫苦。

    因为这次旱魃独眼中发出的并非是一道赤火而是持续不断的一束红光!

    这就让她必须同时御使一攻一防两件法器,这对仅仅还是真人的她来说负担实在太大。真人级的修者还没办法直接调动天地元气,即使要使用元石那也必须要有特定的阵法协助。而现在这战阵之上哪有功夫绘制法阵?

    现在就看是铁三真人先耗尽元气还是这邪物先被法器杀死。

    一人支持两件法器的铁千娇脸色逐渐变白,身前的光膜开始稀薄了起来,最关键的是那绾风环的威力明显不如之前。而那只怪物丝毫不显疲态,反而随着身上束缚的放松,身上痛苦大为削减,发出的红光威势更加猛烈。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让她精神一振:“铁真人,坚持住。我有办法!”

    发话的自然是前仙门弟子黎昭昌。

    他一看到那旱母出场就知道不好,当下就掏出自己必备的甲马符给自己施展上了。等再见到连车夫都必须上场那更觉得情况糟糕了,他一窜身就翻上车顶,也不顾花家双姝哭闹,一手一个夹在腋下准备跑路。

    只是他是以小老板之心度大富豪之腹了。等到铁千娇使出两件法器之后,黎昭昌心中也是一宽,还暗笑自己江湖老了胆子小了,一个真人怎么会控制不住这样一个局势呢。

    可是等场中形式又是一变的时候,黎大老板的心脏已经吃不消如此大起大落了,这次打定了主意,还是保命要紧。于是就准备招呼自己儿子一起转进,可是当他看到自己那个也早就蓄势待发的儿子,脑中灵光一闪,又再一次改变了主意。

    前仙门中人的黎昭昌那也不是一般凡俗之辈,电光火石中已经全盘考虑清楚,看那旱母的速度就这么亡命奔逃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而自己行险一搏反败为胜的成功率却高的很。

    这生意可以做!

    喊完了那一嗓子的前任仙门子弟匆忙捡起地上的一只变了形的钢盔,冲到自己儿子身边急喊:“快快快,撒尿,往里撒尿!”

第十九回 元阳回笼一注汤 贼夫巫母两相亡

    黎昭昌不认得眼前的怪物是什么东西,却一眼就看出它的来历。

    就像某本描写魔法位面的小说里面描写的那样,黑魔法防御课是魔法学徒们的必修课。同样的,在这个世界进入仙门之后也必定要修习如何“斩”妖“除”魔。

    这两者的道理都是一样:先保住小命,再来谈将来。

    他当时是个穷仙师,比起要花钱的实践课—符阵丹器,纯靠记性的理论课的成绩要好了不少。穷文富理这个说法,在这个世界居然也能成立。

    这个怪物确实十分厉害,连拥有两件法器的先天真人都不是对手。当然铁三真人的境界和她的战力并不相符,这种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花朵,杀起普通人来那是不费吹灰之力,一旦面对同等级的高手,要见真章的时候就难免显出自己水货本色了。

    何况,铁千娇和修士对阵时一般都不用动手,光报出自己的名头,别说同等级的先天就是炼气人仙那都要掂量掂量。

    除了缺少战斗经验以外,最关键的是这位铁三小姐、花少奶奶太过依赖外物。手中得意兵器被毁,先下就怯了三分。之后又贪功冒进想将对手一气拿下,其实面对这样的怪物至少先要缠斗一下,查找对方的弱点,再找出对付的法门。

    一个有智慧的人类面对一只只有战斗本能的凶兽,只要双方实力没有太大差距,谁胜谁负那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铁千娇硬生生把场面搞成双方比拼元气法力,有目前这个局面真的可以说咎由自取。

    总之,别看先天境天河界的铁千娇对付这只旱母如此吃力甚至面临败亡,但对于掌握了原理方法后天境界的黎昭昌来说却又不是一件难事,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说穿了这怪物也就是邪灵附体而已,就是附体的邪灵厉害了一点,诡异了一点。只要破除掉附体的邪法,让它不能用所附的人类兴风作浪,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破邪阵、破邪法和破邪符,黎昭昌是一概不会,现在也没有办法筹备;可是破邪之物,手边就有这么一椿:那就是自家儿子与生俱来随身携带保温保鲜的元阳回龙汤—童子尿是也。

    而且自己儿子不但是童男,还是元阳坚固的先天小周天。如果在这里浪费了这一泡尿,黎昭昌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毕竟,人生哪有几回搏。

    所以没等黎子昇反应过来,他老子急不可耐地跑到他的身前,连裤带也不解,一把把儿子连外带内的所有裤子一起扒了下来,把那个钢盔凑了上去。

    心中既害怕又焦急的花家姊妹听到声音好奇地看了过来,见到如此情景一下子小脸通红。花纤纤迅速把脸转了过去,而她妹妹则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眼睛,却透过指缝偷偷看了起来。

    黎昭昌一边等自己儿子尿尿,一边找了一个水坑,此时地面上的积雪早就融化成水,让这片土地成了一片泥泞。

    黎大老板直接扑倒在水坑里打了几个滚让自己周身上下一片淋漓,这还不算完,他又抓起烂泥涂抹在自己面孔手掌那些暴露在外的皮肤上。然后他一跃而起,操起装满童子尿的钢盔,展动身形就往那怪物奔去。

    越接近那旱魃,他就越感周围的空气越发炙热,幸好他有了准备,打湿的衣服上确实腾起缕缕白烟,却没有被高温引燃。

    当他离那怪物不过几步的距离时,已经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不然吸进去的灼热空气直接就能把肺部烧坏。

    因此,他毫不耽搁,就把手里面的沸腾着散发着恶臭的破邪水连着钢盔一起扔向那只旱母。

    被黎昭昌寄予了厚望的“元阳汤”劈头盖脸浇到怪物身上的时候,起初除了刺啦一声让她身上也腾起一股白烟之外,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效果。

    接着发生的状况证明黎大老板这次博对了,知识果然能转化成战斗力,在这个仙侠世界更是如此。

    只听得那旱魃忽然惨叫一声,使出全部力气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法器的束缚,就这么直直地跳上半空,那道连接青色光环和她主人的绳索“铮”地一下被崩裂了开来。正用神念控制法器铁三小姐如同被万斤铁锤重击在自己元神上,哼也不哼地软倒在地。

    但是这只怪物的状况也没比她的对手好多少。虽然她已经从那绾风环中挣脱出来,但是身上的皮肉一块接着一块地掉在地上,很多地方已经露出白色的骨头。接着这些骨头继续被腐蚀,直接把怪物的内脏暴露在外。

    那只怪物哀叫着在地上翻滚,所过之处都是她的血肉骨骼内脏,这些事物涂抹在地上,形成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图画。

    本来黎昭昌扔出童子尿之后就准备功成身退,坐等铁真人收拾掉这只怪物就可以了。可没想到,此时本来最大的依靠却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他一咬牙,随手拿起地上的一口腰刀准备上前做那最后一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根木棍敲在他的后脑之上,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晕了过去。

    他身后之人竟是那个磨刀老彭!

    这凶人早些时候被自己妻子所变的怪物烧得不成人样,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死掉!

    他身上衣物全都化为了灰烬,和自己血肉混在一起,整个人除了黑色就是红色。脸上一只眼睛已经被高温烧得爆了开来,成了一个狰狞黑洞,流出来晶亮的液体就凝固在脸上。他右手已然碳化,拿捏不住东西,只好用左手持着一根木棍当做拐杖,支撑着残破的身体朝前挪动。

    也是黎昭昌被那怪物吸引了全部心神,才让苟延残喘的彭磨刀轻易得手。

    他没有去管自己的妻子和晕过去的黎昭昌,而是捡起掉落在地的腰刀,佝偻着身子,困难却又坚定地朝着铁千娇所在的地方走了过来。

    当铁千娇软倒在地的时候,后面观战的两姐妹就是一阵哭喊,只是害怕那只怪物不敢上前,等到那只怪物被黎昭昌的破邪水击倒在地的时候,花家的两个小姐妹早就不管不顾地哭喊着朝着晕倒的母亲奔了过去。

    她们跪在母亲的身旁,一边大声叫着娘亲一边用力晃着她的身体,可是神魂受创颇重的铁千娇哪有这么容易醒来。

    当看到那不成人形的贼子拖着刀慢慢走近她们的时候,这两个从小被捧在手中含在口里的天之骄女已经忘了自己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她们吓得腿都软了,只是抱住母亲瑟瑟发抖。

    眼看着这母女三人就要香消玉殒,死在了凶人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物事大力地击打在上前行凶的彭磨刀头上,他身子一偏差点坐到在地上,还没等他艰难地稳定住身形,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高速冲进了他的怀里。

    原来是后面的黎子昇看到如此险恶局面,也没有多想就一脚踢起了车边的头颅,也是这些日子他都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足球,技术磨练得不错,隔着二十几步还是准确地射在磨刀老彭的脸上。接着少年低哄一声,全速冲击,用自己的右肩狠狠地撞在了彭磨刀的怀中,用的正是家传《五行拳》中的熊靠。

    这黎子昇虽然年小力弱武艺低微,但是彭磨刀重伤在身,全凭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着自己,竟然被这个少年的突然袭击撞倒在地。只是在倒地的时候,他无意中拉住黎子昇的衣物。

    于是,一大一小的两人就抱在一起,滚在了地上。

    其实,以彭磨刀的所受伤势他早就应该死去,他只是在用最后的意志力和仇恨引发的怒火,驱动着这残破的**。这股气势被黎子昇打断,也就意味着灭绝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机。

    翻滚了几圈之后,反而是年小力弱的黎子昇坐到这大米贼的身上,他随手捡起一把刀就要刺了下去,却一眼看到身下的凶徒也不抵抗,只是拿着独眼看着他,被烧糊的嘴唇一咧露出两排白牙,看上去像是在笑。

    不知怎么,少年的手中的刀就是砍不下去。面对这个凶恶而又丑陋的敌人,他的心中竟然有几分伤感几分同情甚至是几分认同!

    黎子昇摇了摇小脑袋,站起身来就准备去查探自己父亲的情况,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他匆忙后退的时候被彭磨刀的身体绊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怪物从他身边慢慢地爬过。

    这只“旱母”已经不再是二三尺高的童子模样,而是恢复了成年女子的体型,只是头发没有长回来,那只独眼成了一个血洞向外汩汩地流着鲜血。

    她似乎没有看到身旁的少年,只是自顾自地爬到彭磨刀身边,侧躺下来,双手环住丈夫那已成黑炭卷曲的右手,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满足地叹了口气之后就此一动不动。

    而彭磨刀艰难地侧头望向自己的妻子,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长气,从此也没了声息。

    黎子昇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这对夫妻,突然他感觉脸上一凉,不由自主的抬头一看,被高温蒸发的水汽和飘雪重新从天上落了下来,就这么把这一片人类造成的狼藉之地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

第二十回 扶危救命少年郎 安魂召魄定神香

    黎子昇看着这两具血肉淋漓却表情安详的尸体心里很不舒服,明明自己救下了几条花朵般的生命,却好像成了……帮凶,还是“反动派”的帮凶。

    接着他就被两姐妹的放声大哭打断了思路,花家双姝直到这刻才回过神来,把恐惧彷徨化作一阵泪雨发泄了出来。

    男人天生就对女子的哭声没有什么抵抗力,黎子昇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被吵得头晕脑胀,不由得就回过头去,对她们大声喝道:“吵死了!不许哭!”

    这大概是这两姐妹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大声责骂她们,所以她们真的被吓住了,大声哭叫成了小声抽噎。

    “臭小子,怎么和花小姐们说话的?哎哟,我的头……”

    这个时候黎子昇的父亲才从昏迷中醒来过来,可是脑部受了震荡哪有这么容易恢复。听到儿子说话,不由得用手臂半支起身子大声呵斥道。

    他儿子倒是又惊又喜,跳起来跑向黎昭昌:“爹,你没事吧?”

    “我没事,快快扶我起来让我看看铁真人的情形!”

    黎昭昌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看着这急雨中的战场,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害怕。他定了定神,开始安排起后事来。

    铁千娇虽在昏迷中脸上也有几分痛苦之色,但呼吸平稳又没有外伤,看起来没有性命之忧。而那两个小女孩虽成了两只小泥猴,除此之外可说是毫发无损。

    万幸的是,那辆马车仍然停在原地。黎昭昌先把母女三人安排上了马车,不让她们被这阵冬雨给冻坏了。

    这场战事虽然惨烈,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冬天日短,天有雨雪,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起来。被一波三折的战况搞成惊弓之鸟的黎昭昌困难地爬上御手的位置,就要招呼自己儿子离开此地。

    而这个时候,耳目灵动的黎子昇却听到几声微弱的呻吟声,原来还有伤者并未死去。因此有一颗慈悲心的少年郎向自己父亲说道:“父亲,不成啊。还有人活着,我们是不是留下看看?”

    “糊涂!这种是非之地如何可以停留!快上车!”他父亲喝道。

    少年人心中一转,就想到了主意说服自己的父亲。他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向父亲说道:“父亲,现在这样不成啊!我们得留下来救人啊!”

    他向马车努了努嘴,继续说道:“铁真人这个情况不知是否可以醒转,而这次就我父子二人全身而退,目击者却只有两个小女孩。到时候……我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黎昭昌闻听此言,心中就是一惊。自己昏沉之下竟然没有想到此节!

    自家儿子说的不错,这铁家派出的五十精骑全军尽墨,还搭上一个先天高手,必然引起高层震怒。到时候不出所料肯定要穷究元凶,而且为了自己的脸面,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自家儿郎就是被这些米贼干掉的。

    在场只有自己父子二人全身而退,还没有有力的目击证人,到时候就像自己儿子说的,万一成了替罪羊,那就是滔天大祸!

    以黎昭昌对豪门中人的了解,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而且发生的可能性极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低声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你也受了伤,不如你先去和车队会和再安排人过来。而儿子我在这里尽力施救,能挽回一条性命就是一个活口。”

    黎昭昌迟疑道:“可是,你只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是我一起留下来吧。”

    少年挺了挺胸膛,提声道:“父亲不必担心。儿子怎么说也是通了小周天的,万一有事,我还不会跑吗?况且我也不会驾车,我们总要找人过来搬动这些伤者的。父亲这一来一回算起来也要一个多时辰,这里的伤者可是耽搁不起。”

    自己这儿子算得上有胆有识啊!果然是随我!黎昭昌欣慰地想道。

    他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包金疮药递给儿子说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可是,你千万要小心!我会让人尽快赶过来的。”

    交待完了,黎昭昌强忍不适急忙驾车离去,只留下儿子在这片血流满地的屠场之上。

    这里虽然不能说是尸山血海,但是普通人面对这么多具面目全非不成人形的尸体也不可能保持淡定,更别说近距离接触了。可是黎昭昌这才满十二岁的少年却毫不动容,开始仔细翻检起尸体来。

    还别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就找了五个幸存者,这几人全都是铁家骑兵。少年一发现伤者,就解开了他们的盔甲,在明显的外伤处敷上父亲给的金疮药,再找了几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衣服撕开成布条,把那些伤口紧紧扎住。最后再把人拖动到地势较高的干爽之处。

    他还找到了那位铁十三公子,从尸堆里翻出来的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脸色惨白地一口一口吐着鲜血。

    黎子昇帮他解开了焦黑一片的盔甲,铁千幢费力地伸手入怀里拿出一瓶丹药,可是手上无力的他怎么也打不开。最后还是少年从他手中接了过来,弄破上面的蜡封,里面只有三颗鲜红色的丸药,一打开瓶子就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他倒出一丸塞在了十三公子的口中,到底是仙侠世界的药物,真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这药进了伤者的嘴里入口即化直入喉中,而且马上就发挥了药效。铁千幢的脸色立即红润了几分,吐血也没吐得那么厉害了,眼看着就保住了自家性命。

    少年想了想,拿着药瓶跑到两个伤势最重的骑兵身边,把这药喂又给了他们。刚刚缓过来的铁千幢一看自己花了老鼻子钱的保命灵药被这臭小子这么着糟蹋掉了,不由得急怒攻心,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他还找到了那位赶车的黑大汉,可惜一探鼻息,这黑奴已然气绝身亡。他的运气可没有铁千幢那么好,后者有甲胄护身只是内脏受到冲击,而布衣的车夫被自己胸前断骨直接插进内脏,造成了身体内部的大出血,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果然布甲是当不了吸引敌人火力的角色的,黎子昇不由得想到。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过一天未停的雨雪也不再下了,几分惨淡的月光穿过云层的缝隙照了下来,让这战后之地更显阴森。

    少年人一时也找不到生火之物,只能借着月色在战场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他来到彭家夫妻的尸体前,静默片刻,庄重地鞠躬三次。这时他也想清楚了,这片战场肯定会有人时候过来探查,就算自己现在让这两人入土为安,后面还是会给人挖了出来。反而徒惹嫌疑,给自己和父亲带来麻烦。

    他看到地上有一块奇异的石头,比自己的拳头小了几圈,看上去就像一只眼珠。少年捡了起来擦了一擦上面的污迹,随后放入怀中。

    黎子昇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走到了那个召唤阵前仔细地查看了起来。地上积雪早就被当时的火焰烤干,只留下黑色泥土和红色血迹所组成的诡异图案。

    他把这图案记在了心里,这才转头离开回到了那些伤者的身边等待了起来。

    没过多久,几点火光就出现在少年的视野里。他父亲不顾自己的伤势又亲自帅人转了回来。

    这次黎昭昌也不管下面人心不甘情不愿,索性把全部人马带到了这战场边。

    黎子昇见到自己父亲拿着一根木棍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也不安排众人行止,只是在站在那里面色凝重地长吁短叹,不由得走上前去,开口问道:“父亲,怎么不去养伤?可是有什么碍难之处?”

    他父亲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我这身子自己知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这铁真人……”

    前文书里提到人类神魂一旦受创非常之棘手,那铁三小姐到了现在状况开始恶化,已经不再安静地躺在那里,而是开始在嘴里胡言乱语了起来。

    少年人想了一想,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打开对父亲说道:“儿子这里倒有一支定神香,不知有用没用?”

    黎昭昌看到这件物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问道“这是你宙叔叔送的?”

    黎子昇沉稳点点头,答道:“确实是昭宙族叔送给我的,儿子前些日子用了两支,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支了。”

    他父亲从儿子手中接过定神香,大有深意地看了少年一眼,心中暗自想到,莫非自己真的看走眼了,自家儿子能在仙途上比他这个老子走得更远?

    他素知自己那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侄子黎昭宙道心坚定,勇猛精进的性子比起自己来更适合仙门,也进入了后天三层境界。只是运气不好,在与人争斗的时候伤了肾水,就此断了仙途。他也如此看重自家儿子,送出如此珍贵之物,想来是极看好黎子昇的前途。

    而看这赤三伢子今日的表现,确实与众不同。不但不像一般孩子惊慌失措,反而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还能一个人留在这修罗场中救治伤员,这已经超过了一般成年人的胆量。

    有勇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自家长子见识明白,遇事竟然比自己还想深了一层。

    原来是自己被成见蒙蔽了双眼,自己儿子生有宿慧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这良材美玉说不得能让自家更上一步!

    想到此处,他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为父把这定神香送过去,这里的事情你来安排。”

第廿一回 敢当少年释敢当 踟蹰前行总有光

    黑夜笼罩,月光惨淡,加上不远处的血肉作泥兵骨为石的战场飘来阵阵的血腥味,黎家众人所呆的地方直如鬼蜮一般。

    这些人虽都是些青壮,同时也是一般的平头百姓,如何见识过如此场面。因此他们战战兢兢地在篝火旁聚作一堆,也不知如何是好。

    黎子昇想了想,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小脸,尽量拭去上面的血迹尘土。然后大步走过去高声说道:“各位叔叔伯伯,不用害怕!那些流民已经被那些铁骑给赶走了,而且铁家的援兵明天就能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大家也奔波一天辛苦了,现在不如整治一顿热食。然后支起帐篷,安心睡到明天天亮那也就是了。”

    众人不安的小心议论着什么,人群中发出一个怯怯的声音:“昇哥儿,这里离战场那么近,死人又那么多,现在又是晚上……”这位正是黎家城中店铺的伙计,同时也是黎子昇的族叔,族中排行第九。

    黎子昇爽朗地一笑,打断了这族人的问话,反而鼓励大家道:“九叔,大家都是我妙乐山黎家的儿郎,在这荆南那也是有名有号的。那些流民活的时候都不敢抢我们,我们惧怕那些鬼魅干什么?”

    又有人问道:“少东家,那些骑兵……都死了吗?”

    “是啊,怎么会啊,他们可是铁家精骑啊。”

    “那些米贼连饭食都难得周全,怎么会杀掉那些顶盔掼甲的兵爷的,真是不敢相信。”

    少年也不阻止,反而笑眯眯地听面前众人七嘴八舌的发言,看差不多了才气定神闲地说道:“这事子昇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等大家安顿好了,我来说给大家听好了!”

    他顿了顿,祭出物质奖励的手段,大声说道:“家父说了,这次伙计工钱每日增加一倍,停在这里的日子也都算进去。至于各位同族的长辈,这次耽搁你们上工,到时候家父自有计较。总不会叫叔叔伯伯为难的。”

    说着,黎子昇就躬身一礼,嘴里说道:“我们父子就拜托大家了!”

    其实一群人在彷徨害怕缺少主心骨的时候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那人们就会自觉按照那人的话行事,这就是所谓的羊群效应。也算是组织学的基本原理。这少年也算是无“师“自通。

    黎子昇虽然年纪幼小,但是有黎家神童和少东家的双重光环加持,又加上这番话既让大家面上有光,更有胡萝卜伺候,自然就得到大家的跟随。

    等黎子昇做完这轮动员,就开始指挥起众人干起活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惜财吝货的孩子,也知道眼前不是顾惜这些财物的时候。因此,黎子昇吩咐拿出带着的几罐家中自榨的菜油,浇在被雨雪打湿的木柴上,燃起了好几堆大大的篝火,把四周照的透亮。除了让大家行动方便,也减少众人的畏惧之心。

    他指挥众人烧水煮饭,又杀了一头牛,煮了几锅香浓的肉汤让大家敞开随便喝。这下几十号人肚子里有了热食,干活自然更有了力气。

    然后他分派人手把粮车围成一圈,再做了十几个粗陋的鹿砦填在空隙之处,建立了一个规整的宿营地。这样既能挡风又能提供一定的防御力,当然主要戒备是野兽而不是人。

    同时又找了粗通医理的族人,给那些伤兵洗涤伤口、敷上伤药、喂下热汤、换上干爽的衣物,有几个骨折的就正骨之后用夹板给固定住。看上去这五个伤兵,包括铁十三公子都有了些精神,算是能保住这条小命了。

    不过当他看到那群童子的时候,心中就是一动,想到了一件让他抗拒害怕的事情。黎子昇按捺下心头的厌惧,还是吩咐人一视同仁地给他们分发了热汤和饭食。让人嘱咐他们呆在原地,不许自行走动,却故意没有叫人看管。

    等他父亲从铁三小姐的马车里出来,外面已经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而自己儿子正捧着饭碗在和众人说着白日间的战事,引得众人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叹。

    黎昭昌心中暗暗点头,也不惊动自己儿子,草草吃了点食物又亲自给花家姐妹送上了小锅烹制的饭食,这才则钻到马车边的帐篷里去休息了。

    黎子昇正和大家说到那旱母出现,忽然注意在黑暗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转头看去,心中微动。等转回头来,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然一五一十给众人讲了下去。

    等到他讲完战事,又三口并作两口地吞下晚餐,就假装巡视营地,背着手慢慢地就走到了僻静之处。少年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果然看见一个**岁的童子跟在自己的身后。

    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可就凭那双灼灼发光的眼睛,黎子昇知道就是那个彭姓男童。

    那彭家小郎看到黎子昇注视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非常冷静地问道:“我爹娘真的死了吗?”

    黎子昇无言以对,缓缓点了点头。

    彭姓童子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转过身就要离开。

    少年却一把抓住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不能留在这里,必须走,而且要快,现在就走!”

    接着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不多时,少年就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小步跑了回来。

    他蹲下身解开包袱,先拿出一件成人的棉衣披在那孩子身上,再用一条布带扎紧成了一件棉大衣。这是他从父亲行李里面“劫富济贫”而来。

    包袱里还有几只大大的饭团和一大块煮熟的牛肉。黎子昇捆在了男童身上,然后对他说:“你知道你们是怎么从铁山城走过来的吗?”

    彭家小郎点了点头。

    黎子昇说道:“那就好。现在你就从原路返回,一路能走就不要停,走累了就上树睡觉,见到人能躲就躲……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童低声回道:“我大名叫做穿石,爹娘唤我小石头。”

    “你不能再说自己姓彭了,不如……不如就叫石敢当,敢作敢当的敢当!别人问起你来,你就说自己叫石敢当,是黎家粮行少东家的书童,路上走散了。到了铁山城就去黎家粮行找我。记住了吗?”

    新出炉的黎家书童,石敢当默默点了下头,他伸手入怀拿出一本黄色的书籍对黎子昇说道:“大哥哥,你是个好人。我身边就只有这本书,给你。”

    黎子昇开口就要拒绝,低头一看,却这本书上有三个字《太平经》。于是便改了口,收下了这份礼物。

    黎家少东牵着“书童”的手带他离开宿营地,然后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一个人走进了茫茫黑夜。在这段还不长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弱小。

    再想到白天遇到那只怪物的威势,他也不顾疲累,不由得凑到篝火旁,借着火光翻开了那本《太平经》看了起来。

    这少年可以说从小就爱书成癖,可以说只要上面写字的他都拿起来就读。但他最有兴趣的还是这方天地的历史和地理,可惜这样的书少之又少。

    这十几年来,他只看过两本这样的书,只有一本算是童子启蒙的教科书的《古史记》算是系统记载了这赤县中洲的历史,还有一本可以当做神话故事志怪演义的《九洲舆图》的地理著作。

    这里先说那本《古史记》,此书相当简略,全部加起来不过寥寥数千字。开篇说道在一片混沌中诞生了有灵智的神祇,他们之中的众天神引出了这天地间的万物,注意,不是创造而是引发。而这有生万灵则是由神祇中的地祇“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

    这些天神地祇被统称为古神。天空是他们的家园,地面是他们的游乐场,而众生不管有没有智慧,要么是他们的玩物要么是他们的奴仆。

    可以说,众神主宰这方天地,直到一千八百年前。他们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爆发了一场空前且绝后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绝天地通”(断绝了天地之间的通途),所以被称为绝天之战。这场战争不止发生在少年所处的赤县中洲,而是波及整个大九洲。

    总之,这些众神陨落了,确切地说是消失了。在赤县中洲,妖神们乘此而起,取代了他们的统治地位。所谓妖神,那就是万生中开启了灵智的生灵中的大能之辈。

    他们中有的是众神给他们注入了智慧,有的则是因为漫长的生命自行开启,而有的纯粹是因为运气好获得了奇遇。这些生灵被统称为妖族,其中佼佼者就是妖神。

    其中最特殊的人类,因为他们先天就具有智慧。在书中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少年仔细揣摩之下,一本书里竟然同时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人类是比较特殊的生物,或者说是天生的妖族。而另一种说法,是人类并非一开始被祇“带来”的万生中的一员,而是古神出于某种目的创造的。

    不管怎么说,人类在绝天之战之后也被认为是妖族的一员,加入了妖神的统治体系。人类虽然不像真正的妖神那样神通广大,但是他们有最大的优势:生育力。就算被有些妖神当做日常食物,到最后妖神中还是人类占了绝大多数。

    妖神确实威力无穷,开启灵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是他们的直系子嗣,在出生之后虽有自带本命神通,可是仍然不具有智慧。这个时候人类的另一项优势又体现出来了,那就是学习的能力。他们当不了最高的统治阶级,却成为了生产者和低级管理者。

    到最后,妖神中的首领被称为帝俊太一的三足乌带领众妖神在赤县中洲唯一能沟通天地的昆仑之上,敕封神位建立天庭,而把地上之事大部分交给人类管理。他们指定的人类祭司集团慢慢地掌握了人类社会的大权,建立了血缘传承的地上皇朝。

    两者之间各安其事,倒也有过一段太平年月。

    可是一千年前又发生了两桩变故,彻底改变了这赤县中洲的格局。

第廿二回 太平经里说太平 神国天朝实秕糠

    第一件事情是昆仑上的妖神发现,隔绝中洲和西部各洲的恶海竟然能够通过了!

    本来九洲各自被各种天险隔绝,在中洲和在其正西的并弇拾洲和西北的台肥柱洲之间有一大片海洋,这上面常年有大风吹拂,这风被称为祛灵风。此风吹到的生灵都会不可避免地丧失神智,因此这片海域被称为恶海,被妖神们视为绝途。

    恶海能通过倒也罢了,关键是这西部两洲之间正在进行一场神战!神战的双方居然还是同出一源,不过这两者也没有留手,直战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中洲妖神们认为这块富饶的领土可以乘虚而入,扩大自己的势力,夺取更多的信仰。可是没想到渡海而去的他们正正踢到一块铁板。那两方看到有外敌入侵,竟然同仇敌忾地携起手来。拥有主场优势和信徒信仰加持的西方神灵和妖神们斗了个旗鼓相当。

    期间加入的妖神越来越多,整个天庭的实力的损失也越来越大,结果他们对人类的索取也越来越高。

    第二件变故是,人类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元石,或者说这个时候出现了元石。因为在之前的历史记载中,并无此物。人类结合原本妖神们的修炼方法,由此创造出的修炼体系让整个人类群体的实力一日千里。从此,庞大的数量和天生的学习能力,让人类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待宰羔羊。

    两者实力可说是此消彼长,又因为妖神们没有节制的索取,之间矛盾又不断加深。就在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的情形下,妖神指定管理整个人类的地上朝廷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不但要压制还企图断绝修士们的传承,冒冒然就掀起了神人之间的战争。

    接下来就是整整持续三百年的倾天之役,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就是把中洲打成赤地万里,总人口十去七八,人类修士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甚至杀上昆仑,把妖神们赶出天庭,占据了这个唯一能沟通天界的圣地。

    这就是现在号称八天门四神派两奇山一昆仑里面,独一无二的昆仑圣宗的由来。

    黎子昇当初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就觉得其中隐隐有着深意,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倒像是在描述社会发展的寓言故事。这三个阶段好像对应三种社会形态,至于是哪三种,少年到现在为止没在自己脑中找到答案。

    而这本《太平经》的主旨竟然是要重立天庭!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都在讲解理由:人类本来就是众神造物,天生就不是应该自己统治自己。而现在凡人只能任由仙门鱼肉的原因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制约仙人们的力量。而这个力量在这本书的作者看来就是天上众神,统治人类的权柄应该掌握在众神指定的祭司手中。比如太平道这样致力于凡人“解放”事业的组织。

    作为太平道的信众不仅要重新信奉古神和妖神,还要为他们的归来做出自己的贡献,这种贡献当然包括自家性命。只有这样才能在地上建立的人人平等安乐的太平朝,死后还能进入和神灵共享的万神国。

    而《太平经》的后半部分则是教导信众如何引神入体,怎样获得神的力量,不过这本册子里面只有两种古神的附体方法,而且都是女神。一位就是少年见到的旱魃,另一位则叫做九天玄女。

    书中讲到,古神就算陨落或者消失,他们代表的大道规则仍存留在这天地中,那就是黎子昇拣到的那块类似眼珠的石头,书中叫做赤帝女睛。再用特定的仪轨和手段,其实就是白天那样的阵图和血祭,就能把祈祷者自己的身体当做大道的“容器”,借用神力来同对抗仙门。

    引妖神附体更安全但是不像古神那么简单。妖神们的神魂仍有很多在天地间游荡。只要想办法能捕获住,就可以制造出一个新的妖神出来。

    这他娘的太反动了!少年难得地在心中骂了一句粗口。

    在这个对任何事物包括神祇,都缺乏敬畏感的黎子昇看来,这本书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开历史的倒车。

    看看神祇的作为,他们又比人类高明得到哪里去?在有神的时代,人类确实平等,但那是奴隶的平等。那种时代,不过是人类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真搞不懂有什么可追求好羡慕的呢?自己脑海深处好像还有一套理论和这种说法异曲同工。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少年觉得,真应该在这些歪理邪说上面踩上一万只脚,叫它们永世不得翻身才对。

    现在的世界,人类做了自己的主人,当然也不尽完美。经过白天的战事和平时的耳濡目染,少年觉得有的地方还很糟糕。但是这不是人类停下脚步,甚至倒退回去重新跪倒在神祇或者妖神的脚下做一个奴仆的理由。这种“投降主义”的论调,黎子昇直接嗤之以鼻,这一点批判的价值都没有,想都不用去想。

    人类要进步,那只能不停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勇往直前地向前发展才对。当然道路是曲折的,前途……现在的黎子昇当然还不知道前途该是什么样子,但只要有一点点进步,那就值得去争取去奋斗。

    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来,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又是那位伟人吗?

    嗯,不管谁说的,这话说的太好了!说进了我的心坎里去。黎子昇豁然开朗地想道。

    这少年此时还不知道,正是这句话让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有生灵走通过的道路。

    至于那种获得神力的方法更是歪门邪道,称之为丧心病狂也不过分。看白天那只旱魃,确实可以让普通人一跃成为高手,能和先天真人抗手,但是代价是什么?自己一条性命也就算了,连神智都丧失掉成为一只野兽,这种恐怖分子行径完全是“冒险主义”和“拼命主义”。

    至于引入妖神神魂的效果,少年不大清楚,但是一想到人类元神被外来神魂代替掉,那结果不言自明。

    奋斗应该是人类发展的主旋律,牺牲精神也值得表彰和颂扬,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的吗。

    这本《太平经》不仅目的反动,手段更是错误。真是可惜了磨刀老彭和他娘子,还有那些流民的性命。

    这个时候的黎子昇只是觉得自己脑子又清明了不少。为彭家夫妻叹息了一番之后,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手就把那本经书往火里一扔,拍拍屁股睡觉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黎子昇接过了一个非常艰巨而且艰难的任务,就是给花家姊妹当保姆。

    黎昭昌不但脑部受创神思不属,对家中事务他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带孩子。偏生手下都是粗手大脚的农家汉子。也只能能者多劳,甩给自家儿子了。

    说起来这两姐妹昨天过的着实是惊心动魄,本来是随着母亲来看一场热闹,没想到最后却见到自己母亲重伤惨败,就连自己的小命都差点不保。

    虽然昏睡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两姐妹还是病怏怏的,完全看不到昨日的灵动和活泼。看着昏睡中的母亲,两个人的小嘴一扁,又要哭了处来。

    这下轮到少年为难了,站在一边的黎子昇挠着自己的头发打起主意来。

    幸好这些年他都和同龄的孩子打成一片玩耍在一起,特别是在前不久还“发明”了足球。

    于是黎子昇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跑了出去找到昨夜屠牛的残骸,捡了几块还算完整的皮子里面塞上柴草用细线捆结实就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皮球。

    这时心思颇重的少年想到,这或许是挽救那些米贼孩子命运的一个机会,于是他从那群孩子当中挑出十几个比较健壮的孩子,讲明规则之后就在昨夜的厮杀场的边上举行了一场足球比赛。

    这些孩子都是活泼爱动的年纪,出了那么多变故还是童心未泯。而且其中有些只怕还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加上吃了几顿饱饭,身上也就有了力气。于是他们就愉快地玩了起来。

    这个时候,黎子昇钻进马车,一手一个就把两个小姑娘拖了出来,来到场边。这个热闹的赛况一下子吸引住了两位小女孩的注意力。没过多久,她们也加入了比赛,仗着自己的身手竟然还成了主力队员。

    小孩子的玩闹也让无所事事的众人好奇地上来围观,这种新奇的游戏竟然连大人都不能免疫其魅力。等他们搞懂规则,竟然站在场边给孩子们加起油来。

    一片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众人心头的乌云,直到午饭的饭菜香飘了过来,这场赛事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候,花家双姝又恢复了元气。两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黎子昇的身边。

    花纤纤很佩服发明这样好玩游戏的大哥哥,于是讨好地说道:“黎家哥哥,纤纤进了五个球哎!”她张开小手,使劲伸出五指,强调道:“五个!”

    黎子昇赞许地对她笑了笑,还没开口就被她的妹妹打断了:“哼,这有什么?黎家哥哥,你看到没?我在自家……嗯,那个禁区前面的时候,就没人进得来的。”

    这个时候他父亲黎昭昌笑着迎了上来,开口对两姊妹说道:“令堂已经醒过来了,正要找两位小小姐说话呢!”

第廿三回 热脸要博佳人笑 寒鸦自啖雪中躯

    花家姐妹欢呼一声,也不顾刚才两人间的龃龉,牵着手一起跑向那辆马车。黎子昇和父亲问了安就要去吃午饭,却被黎昭昌拉住。

    原来黎大老板早就铁三小姐醒来之后就向她诉说了事情经过,自然,铁真人要见见这位救了自家母女三条命的少年英雄。

    父子两人来到马车边,就听到里面两个女孩发出咯咯的娇笑声。他们等待了片刻,才被唤进了马车。

    还别说,这辆马车外面看上去华丽,里面更是舒适敞亮,尽显豪门气派。里面塞了两大三小五个人一点也不见憋屈。

    马车中的木质结构和家具都是檀香木所制,隐隐传来沁人心脾的暗香。上方的车顶和车窗其实是琉璃瓦制成,天光可以直接照亮内部。四壁都是厚厚的壁毯,再加上四个边角都放置着香薰炉,让里面温暖如春。

    马车后部的座椅其实是一张宽大的卧榻,重伤在身的铁千娇如今就斜倚在榻上和两个女儿调笑着,她除了面色惨白其他看上去都还好。

    看到黎家父子进来,尤其是看到不卑不亢行礼如仪的黎子昇,她的眼睛就是一亮,开口说道:“这就是昨日救了我母女三人的小英雄吗?果然英姿勃发,黎师兄,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黎昭昌连道不敢,就在两人客套的时候就听马车外有一个清朗的声音略带焦急的呼道:“娘子恕罪,为夫来迟了!”

    铁千娇的脸色就是一变,闷哼一声也不答话。倒是花家姐妹齐齐欢呼一声,跳出车外。

    黎昭昌向三小姐告罪一声就带着儿子下车迎接来客,他们只见到花家姐妹口里喊着爹爹扑向了一个一身锦袍的年轻人。

    这人长得好生标致,眉目之间宛如绝色女子般秀美,要不是脖上的喉结,肯定有人以为这是女扮男装的豪门千金。他身上锦衣貂裘,玉簪束发,犀带围腰,脚上是一双精致的皮靴。就算站在这闹哄哄的营地之中,照样显得风姿出尘,不禁让人生出珠玉在侧,自惭形秽之感。

    来的这个白面豪客、风流郎君正是铁三小姐的夫君,扬州九大家之一花家的大少爷,花原淳。他不但相貌出色,而且自小就有神童之名,二十岁不到就进入先天境。只是在这之后,心有旁骛进境就慢了些。

    比起花大少,旁边还站着的那人面目上就逊色很多,在黎子昇看来就是那个铁十三公子把吊儿郎当的笑模样给抹平了,再抹上层腻子就差相仿佛了。但是气质冷冽让人一见难忘,尤其是这人眯着的一对吊梢眼中,精光四射,让人不敢对视。

    这两人都是单身前来,没有坐骑。黎昭昌是昨日晚间发出的信息,由城中伙计代为传递,如今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两人就能靠着自己的双腿赶到此间,不问可知都是具有先天境界的真人。

    花大少很无奈地看着自己泥猴一样的双胞胎女儿抱在自己腿上,好像怕她们弄脏自己衣服一样,到了最后也只能一手一个抱起两人,和黎家父子点了点头当做招呼,就自行进入了马车。

    从马车里传出了铁大真人的娇叱声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尴尬:“你来做什么?!你都有儿子了要我做什么?!还不如让我死了,总好过看你和那狐狸精郎情妾意被活活气死要好的多!”

    却原来铁千娇自己带着一双女儿单身来此,是因为和自己丈夫怄气所致。

    以花大少人品家世修为和……人品,少不了身边有些狂蜂浪蝶,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人物,自然免不了在外面结了几段露水姻缘。可是他妻子素来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厉害角色。

    这次她没跟家里一起回天器门,而是呆在扬州的夫家和丈夫一家人过年。每逢年节自然少不了亲戚至亲好友故交的走动,一阵风言风语就传进了她的耳里,自家丈夫竟然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还有了私生子。

    如果是逢场作戏,出身豪门的铁千娇虽然性子强硬,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了。但是有了私生子那就性质不一样了,深谙豪门内幕的铁真人如何不清楚哪里不晓得?

    这已经不是争风吃醋的情感纠葛,而是牵涉到继承权的门阀宫斗!

    就算为了表明态度,她也要闹将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至少要让夫家和丈夫低头让步。

    不过铁三真人素来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豪门娇女,闹得有点不可收拾。她从小在身边的贴身丫鬟上来劝解,却被正在火头上的自家小姐一掌打成重伤。这三小姐的心胸不广脾气不好,但不代表她就是一个无情之人。她和自己丫鬟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情同姐妹。自己一怒之下打伤好心上来劝解的小姊妹,心中自是后悔的。

    又气又愧的她索性抱了自己两个女儿,坐上家生奴才黑奴赶的车直接回了娘家,也算躲个清净。

    没想到,自己娘家所在的铁山城出了乱子,处置事端的精英子弟却都还在路上。这铁三小姐算是被抓了现差,她倒是没有拒绝,正要用几个贱民的性命来压压心中这团邪火。于是就汇合了十三公子率领的骑兵,一起前来抓捕米贼。

    作为先天高手的她自然不把那些流民放在眼里,又担心这对一向调皮的女儿,也不耽搁直接带她们出来开开眼界,毕竟作为大门大户出来的儿女总要见一番血腥,才能知道自家光鲜外表下的黑暗手段。

    花原淳被妻子这么一呛,脸色通红,转身关了车门,这才小意地上前去哄自己的妻子。

    外面三人听了马车里的响动都有些尴尬,三人不由自主地离开了马车一段距离。倒是那位吊梢眼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他站定之后,向黎大老板抱了抱拳,开口问道:“这位可是黎昭昌黎先生?”

    黎先生马上回礼,惶恐地道:“在下实在当不起先生两字,恕在下眼拙,不知是哪位尊驾?”

    那人语调平缓地说道:“本人铁千辆,听说阁下也是本门出身,那你我师兄弟相称好了。”

    不怪黎大老板不认识眼前这人,这铁千辆常年不在铁山城而是在天器门中修炼。据说此人目前已经进入了炼体期最后一层境界—天人合一,离那炼气人仙不过一步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就有可能进入到练气还神的炼气境界。

    当然,这个“多少”时间有可能一辈子。

    黎昭昌那也是眉眼通透之辈,立即打蛇随棍上:“原来是铁二公子当面。常言道:达者为先。在下应该称呼铁真人一声师兄才是。”

    铁二公子笑了笑也没有拒绝,开始问起昨日详细战况。黎昭昌一一向这位铁师兄直言相告,轮到自己父子的“义举”也不添油加醋,只是说二人当时是出于自保才不得不行险一搏,实在不敢居功。

    不过到了那铁十三公子那里黎大老板还是很厚道地帮衬了几句,把他说成虽败不乱沉着指挥的智将同时又是亲自上阵奋勇迎敌的勇者,只是敌人太过凶残诡异才不幸落败的悲情英雄。

    “哦,我那十三弟可还安好?”铁二公子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动声色地问道。

    黎昭昌回答道:“吉人自有天相,十三公子虽没有大好,却没有性命之忧。铁师兄尽可放心。”

    之后,铁二公子又亲自去看看了受伤的士兵和昏迷中的十三堂弟,又在昨日的战场转了一圈。这才开口问明流民离去的方向,也不要人跟随,就一个人前去追击。

    他腾身而起,如一缕青烟般地飘向南方,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在这对父子的视野中。

    这时,花原淳臊眉耷眼地从马车里走了出来,看到远远等候在外的黎家父子,面色就是一整,急步上前就对二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黎昭昌赶忙也躬身回拜,口中还兀自喊道:“使不得,实在是使不得!”

    花原淳直起身子,上前扶起这黎家父子这才言辞恳切地道:“贤父子是我花铁两家的恩人,如何使不得?”

    黎昭昌不敢居功,陈恳地回道:“花公子,言重了。在下当时也是为了自救。”

    这两人就客套地攀谈起来。花公子不是什么浅薄之辈,也不说如何报答这对父子,只是问了问黎大老板生意情况,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结束这番谈话。

    他是铁家女婿,又是花家嫡子,自然不便搀和铁山城的事务,又回到了马车照顾起自家妻女。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那追击的铁千辆悠悠然转了回来,看上去还是那么阴沉没有半点异状。少年有心上前询问,想了想还是在心里黯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他们又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晚上,天明时分又来了一队铁骑,收拾了下战场,这才把铁三小姐和伤员接了回去,自然还带了死去士兵的遗骸。

    只是轮到那些孩童的时候出了些纠葛,照铁家的意思就应该当场斩杀以儆效尤,当然黎家的损失双方也是绝口不提。回到城里,那铁家自会报答,到时候黎昭昌拿的好处照现在的行情,买上几百个童仆那也是等闲,还用提这些小事吗?

    万幸黎子昇早有准备,暗地里鼓动花家双姝跳出来反对。花原淳本就宠溺这对双胞胎,就向向自己舅子讨了个人情,从里面挑了十几个带走。至于其他么,送到煤坑铁厂里去也就是了。

    黎昭昌望着铁家离去的身影,满足而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回身向自己人喊道:“这两天辛苦诸位了。我黎昭昌必有重谢!大家继续上路吧。”

    就这样,黎家众人离开了这片血肉成泥的狼藉之地,想来待到一两个月之后春暖花开,这里的茅草必将茂盛,遮掩掉一切痕迹。

    少年人也随着车队上路,却听到身后一阵凄厉鸦鸣,不由得驻足向南方战场望去,黑压压的鸦群已经飞临此地,开始啄食地上的尸体。

    初升的红日照耀着这片白色的雪地,让黎子昇的眼前一片鲜红,如同曾经泼洒在这里的热血。

    冬日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小脸,却灭不了少年心中的那一团火热。

    这正是:

    冬风浩荡暂徘徊,不上层楼眼不开。

    风起荆南浊浪去,雨从斗北黎山来。

    高车驷马人依旧,小民万姓事可哀。

    莫叹生灵容易逝,白骨铸成黄金台。

第廿四回 坠星成湖铁作城 白米如珠柴似桂

    黎家这一行人从正月十三出发,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在这之后照常晓行夜宿,再没遇到什么麻烦,总算在正月二十那天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铁山城。

    这座城市是当年战器门中炼气人仙铁家老祖的封地,本来只是一座建立在山包上的小小的城寨。因为城边坠星湖中盛产玄铁,如此在这几百年中就发达了起来。

    玄铁这种奇异的矿物,不但质地坚硬,还能防锈。它最大的好处能通行真气,是铸造仙兵法器的一种重要材料。所以,这里南来北往,替各家仙门采办此物的客商,那真是络绎不绝。

    加之这铁家出身的门派如今已跻身成为八天门之一,现在在这荆州南部一言九鼎,算得上是第一号的人家。

    坠星湖顾名思义就是天上星辰陨落撞击地面形成的。确实也是如此,三百年前那场倾天之役遍及整个中洲,荆州自然难以幸免。一开始各方还犹有顾忌,但是到了战况激烈稍有留手就是身死道消的时候,交战中人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这坠星湖就是妖神引动天上流星轰击地面修真道场而形成的。

    这颗陨星虽不大,但是通体都是玄铁原矿聚合而成,质量大的吓人。这玄铁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磁性,轰击的落点地下深处更是埋藏着一个巨大的优质铁矿。所以从此一片仙家洞天福地成了露天铁矿。

    然则,这剧烈的碰撞也改变了当地地貌,附近几条河流注入撞击形成的巨大坑洞之中,形成了一座浩荡湖泊—坠星湖。

    铁家老祖本就是出自战器门,最善炼器尤其是杀伐之器,因此就选了此地作为自己的封地。果不其然,几代经营下来就成了铁业巨头。

    如今的铁山城可不再是一个小城寨了,而是一座真正的城池。

    这也是黎子昇第一次来到从乡间来到一座城市,只是他发现越接近那铁山城,树木就越是稀疏,到了离那铁山城还有两天路程时候,周围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地上只有野草被掩埋在残雪中。

    雪停了之后,他还发现的天空开始飘荡起黑色的烟尘,周遭空气闻起来也隐隐有着一股怪味。

    黎子昇当然就好奇地问起旁人来了,原来这就是铁山城“工业化”的结果。

    这里的树木早一两百年就被砍个精光,拿去烧成木炭用来炼铁。后来在附近发现了几个煤矿,才停止了砍伐。不过在改用煤炭之后,周围环境也越来越差,除了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什么都长不出来。

    尤其是他们从南方而来,正处于下风处,所见的景象也最为惊心怵目。

    一行人接近了城市,到了可以用肉眼直视的距离后,黎子昇果然远远望见一片灰色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城市,在一阵阵北风的吹拂下慢慢地向着自己这个方向飘了过来。

    在这迷雾之下却有着一片由烟囱组成的丛林,正是这些烟囱向天上喷吐着迷雾。奇怪的是,少年并不觉得眼前这个景象丑陋,反而有一种壮美的感觉。

    不过空气里一股臭味让他呼吸困难,黎子昇不由得问自己的父亲,这种环境怎么住人。

    黎昭昌哈哈笑着回答了自己儿子,他看到的只是南城,那里只有铁匠铺,除了穷鬼没人住在那里。就像他们家的粮店就开在了北城,由于风向的关系,那里环境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再加上,随着仙术普及化有过滤空气功效的法阵不算贵,“一般”人家都负担得起。

    少年这才点了点头,当然接着他就马上看到了负担不起空气法阵同时还住在南边的“穷鬼”了。

    铁山城南边的坠星湖边,有着一片密密麻麻低矮简陋的房屋,大概是附近缺乏木材,这里的棚屋都是由烧过的煤渣垒成,上面用茅草做顶,几片木头捆在一起就当做了门,很多屋子干脆连窗户都没有。煤渣有黑有黄,两种颜色夹杂在一起,显得肮里肮脏,十分难看。

    只是现在这些都称不上房屋的建筑都东倒西歪,好大一块被推成平地,其余的地方也没几处保持完整的,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焚烧之后的迹象。现在里面连半个活人也见不到。只有一些经过的路人,他们也急急忙忙的走过此处好像在逃避什么。

    不待自己儿子出口询问,黎昭昌就指点着说了起来。这片棚屋所住的是附近矿工煤徒,还有就是坠星湖特有的“铁渔民”。

    坠星湖产的玄铁就在湖底,一开始只要用特制的铁网就能打捞上来,可是渐渐地零碎的玄铁矿石都被打捞贻尽,那些个头较大的矿石就不是铁网能够对付的了。

    于是出现了铁渔民这个行当。只要会游泳,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到湖底捡拾矿石再到岸上卖给专门收矿打铁的就不愁两餐一宿。因此两手空空的人来到这里也不愁没饭吃,吸引了不少穷困的乡民到此谋生。

    这些矿工和铁渔民聚居在这坠星湖边,渐渐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大型贫民窟。

    今年这场米骚动的参与者主要都是这里的居民,因此现在一片破败。不过黎昭昌自信地对儿子说道,只要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找食吃的农人聚集过来,特别是东边云梦泽发生了那么大的“天灾”之后。

    他们从贫民窟边经过,却没有进入烟火缭绕的南城,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城市东边。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有族人不停地告辞离去,黎昭昌和他们约了三天之后城中的饭店一起聚餐,来谢谢大家一路上的辛苦,顺便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们父子和自己家的雇工来到一条河流旁边。这条河发源于坠星湖,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因为湖中玄铁矿的关系,被命名为玄河。玄河从城中流过,把铁山城一分为二。

    这个名字确实符合这条河,水面漂浮着矿渣和各种污物,黑色的河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在玄河城东段的两边岸上有着很多当做舱房的高大建筑。这些建筑却不是由木头建成的,而是由铁梁铁柱搭成的铁架房。很多铁架房连墙壁也没有,里面放的大都是铁锭矿石。

    原来这是铁山城的仓储区,在此之旁就是南北两个空荡荡的码头。

    在这些库区的前面有着一排铺子,大多都是粮铺。这些铺子现在看上去都像被烟烧火燎过的样子。有些门板被砸坏了断成两截,就这么靠在墙上也没有人去修理就这么靠在墙上;甚至有几家的铺子上面的屋顶都被烧穿了,有几个瓦匠正在上面修补。

    少年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前些日子里“米骚动”的结果。而现在这里不时能看到懒洋洋地走过的几个士兵。

    黎昭昌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到自家的铺子前,黎家商铺倒还好,连门板都没坏一块。

    敲开了门,下门板的正是黎家粮铺的掌柜,杜江航。

    说起来这人还是以前黎昭昌在行镖的时候手下的趟子手,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后来这位杜师傅受了伤,坏了一条腿干不得走镖这行。黎东主看他为人忠厚老实,又能写会算,就召进店中负责粮食铺子的交易。

    自然,有这番际遇的杜掌柜对老板也是极为忠心。

    他拖着一条瘸腿上前几步,拱手道:“东主,你可回来了。哦,连大少爷也来了!几日不见,少爷个头都这么高了,人也越长越精神了。”

    黎昭昌和他聊了几句闲话,就一同进了店中。少年也跟随着走进自家的铺子,这里面不能说简陋,但绝对可以说简单。这是三开间的铺面,一条长长的柜台把铺面分成前后两块。前面的左手边放了一个地秤,右手边一桌两椅,桌上放着茶壶茶盅。后面除了一个走道就是大片空地,现在堆着些空麻袋。

    他父亲也不去后面休息,直接让人挪开柜台,把自家带来的粮食都堆在柜面后面。接着又把自家店子转了一圈,看到没受什么大的损害才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黎昭昌坐在右边的椅子上,一边喝着茶看着手下伙计搬运粮食一边询问自己账房前些日子的动乱和这几日的商情。

    那次动乱黎家所受的冲击并不大,杜掌柜也是老于世故的江湖人物,处置得十分恰当,索性遣散了几个看门的伙计,大开店门就把不多的粮食曝露在乱贼的眼前,自己收拾了账上余钱和细软躲了起来。等他回来的时候除了连家具都没砸坏,只是多了些垃圾和“黄白之物”,可以说毫发无损。

    黎昭昌发自内心地称赞了几句,开始问起了粮食行情。

    当说到这个的时候,就听得杜江航神情激动地道:“如今这城中,米价飞腾。听说是东边云梦泽出了几伙水贼,截断了水道。”

    本来荆州和扬州有大江想通,但是这段大江水势湍急,顺水行船倒是方便,但是逆水行舟那就难了,所以扬州过来的船先绕道水面平静的云梦泽,然后再用畜力把船拉到铁山城。

    “如今涨了多少?”黎昭昌问道。

    杜掌柜伸出了一只巴掌:“比年前翻了高了五倍。”

    黎大老板也吃了一惊:“这么高?!。”他心中暗自计算,这次出来带了四万斤上等的精白大米,不过路上损失了一点,现在大概三万七千斤出头。往常市价也就四百斤最多卖到一个玄铁五铢钱,也就相当于十分之一方元石。

    今年受了天灾和……一点“仙祸”,年前城中米价一个五铢钱只能买到一百斤,现在又涨了五倍,岂不是才只能买二十斤?那自家这些米能卖到一百八十五块元石,成本是比往年贵了些,就算算上人工开销却也只有二十方元石出头!这样纯利润高达……一百六十五方元石!

    (注:前文已经提到过了。各位看官可以带进现在的物价算一算……本作为了方便起见目前元石价格设定相当于本位面一万元人民币。)

    这次赚大发了!

    至少儿子这几年学费算是有了着落,还不提花铁两家的馈赠和提携。

    还没等黎大老板露出笑容,就听到杜掌柜欲言又止地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黎昭昌放下手中茶杯,开口问道。

第廿五回 仙家手段妙生花 人间饥馁非关粮

    “只是前日间荆州粮会过来打过招呼了,我们家每天最多出售五百斤,不许多卖!”

    黎昭昌追问了一句:“那本堂堂票哪?”

    “包括在内,还必须先收。”

    黎大老板用力一拍扶手,嘴里骂道:“一**商!”

    激愤之下说出这话的黎东主可是忘了荒年囤粮,丰年压价可是粮商的惯常手段。可惜这几十年各处“风调雨顺”,让这些粮商少了操弄的手段。

    这天下平定了三百年,倾天之役中死掉七八成的天下生民经过休养生息,人口日多。而这九州内的土地并没有随着人口几何级数的增长而增长,按照某位马姓大师的说法,应该有了人口危机才对。

    可是近百年来,越来越多没有踏上仙途的准仙师们和黎老板一样,离开师门回到人间。本来普通人遥不可及术法符咒仙阵丹药只要有人肯花钱财资源总能找到“仙师”来施展操弄。

    良种难寻?保育生发术一下,隔年陈粮都能生长。

    天候不佳?行云布雨咒一念,风雨催发天晴入仓。

    虫吃鼠咬?生灵隔绝阵一布,偷吃小贼死个精光。

    地力不足?弄点丹药渣一洒,荒山石岭也能种粮。

    靠天吃饭的小农经济成了靠“仙“丰收的大农业,本来这世间的土地就集中在宗派世家手中,反而是本来参与农业的佃户长工短工的需求越来越少。

    尤其是这大气候温暖湿润适合植物生长的荆扬梁三州,极端的年节粮食贱如泥沙。也就只有黎家这样主家和佃户都是同族人,且有法阵,额外开销不大的少数农村保留了一定数量的自耕农,而且自耕农的人数田户也越来越少。

    种粮食赚不到钱甚至亏本的情况下,这些土地的拥有者要么种植其他经济作物要么就把目光投向其他行业。有意无意间这个仙侠版的“粮吃人”就让失业失地农民进入了工矿,成了无产阶级先锋队……

    等到那只看不见的手拨弄各方,达成一定的平衡后,粮食价格自然就稳定了下来。

    这粮价常年稳定的状况让这些粮商纷纷开始从事其他产业,不过眼下天赐的良机,作为把粮食交易作为自己本行他们不把握住,也妄称自己是“商”了,当然有钱赚,人字可以先放在一旁。

    荆南粮会是本地十二家大粮商起头,联合本地一些小粮商的整合在一起的商会。其中就有黎昭昌的黎家粮行。

    这十二家粮商的背后是被称为荆南十三堡的本地大户,其实这铁家当年也是这十三堡之一。但是他们本来就不从事农业,加上铁家现在觉得自家已经是“州级”型的豪门了,所以就没和这些同乡搀和在一起。

    列位看官要问了,既然荆南粮行能把本地粮商组织在一起,那还不垄断了这里的粮食市场,掌握不到最终定价权吗?哪还需要靠偶然的“天灾”来攫取利润呢?

    很可惜,倾天之役后的赤县中洲一直处在自由派经济学家最推崇的状态,那就是完全放任自流毫无政府监管的绝对自由市场经济当中。

    赤县中洲其实就像一块不那么圆的大饼。四周被各种绝境险域包围,把它和其他八个大洲隔离开来。

    因为水文地理气候这样的自然分界和前朝延续了上千年的行政区划分,自然形成了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这九个形状不规整大小不一致的小州。

    这九州除了中间的豫州,也就是当年神京之所在和各州都接壤以外,其余都围绕着豫州形成了这张大饼。而饼上撒的芝麻就是无数的门派和宗族。

    怎么会出现这个状况呢?

    这是因为在剿灭前朝余孽之后,这里的人类别说是把九州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政府,就连统合州郡这样规模地方势力都没有建立起来。

    这个原因当然也是多方面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战后各方势力摆不平,还有前朝那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谁也不想在头上多个能对自己发号施令的老大哥。

    一场持续了五百多年的大战下来,所有人类包括仙师们对战争有了强烈的厌倦感,对抗拿自己当做食物奴隶的妖神是一回事,要实现某人某家族某门派的政治野心又是另一件事情。偏偏,当时人类最高战力都去了昆仑,完事之后那些大能索性就留在那里参悟起天道来了。

    留下一帮子阿猫阿狗谁也不服谁,没有哪个势力能整合起统一九州的力量。当时大家的心态是,我拿不到的,其他人也别想拿到。

    大一统,那是没了指望。

    其次,当时中洲之内还有很多妖神余孽,就是那些未开灵智的精怪,他们的实力可也不容小觑。刚刚经过人神战争的人类还是很团结的,仙凡对立也没有三百年后的今天那么严重。所以,这些仙门就派了座下弟子常驻在山门之外,守护普通人类。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那些弟子没人肯去。这个道理大家一想就通的,被派驻欧美日这样的先进国家谁都想去,但是非洲印度这样的地方就有人打退堂鼓了。何况,这就有很大可能被剥夺了门内上升的通道。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分门和封建吧。

    要么就是把门派拆分,允许弟子成立分宗或者干脆自己立派。总有宁为鸡先不为牛后的人存在,于是那个时候各种门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在九州之内。这些门派数量之多都没人能算得清,人们把它们统称为八百旁门。

    要么就是把那些派驻地分给弟子们当做私人领地。也有很多知道自己超脱无望愿意开枝散叶建立凡间家族的,他们或回到故乡或选择条件较好的地区,招揽亲族娶妻生子,用来延续自己的血脉。

    这么干的结果是没用多久就把九州内绝大部分妖物剿灭一清,让赤县真正成为人类的家园。

    有了那么多“诸侯国”,怎么没人想法子吞并别人壮大自己的势力呢?

    如何会没有?比如这坠星湖周边,一开始可不是只有铁家这一家人家。也是这三百年来通过各种手段混一而成。如果用联姻、续嗣、收购这样“光明正大”的柔和方法,那任谁也没有话说。甚至假扮盗匪妖怪灭门或者暗杀重要人物这样见不得光的手段,说不定周围势力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要用**裸的武力威胁,乃至发动战争,那就不可能了。又不是全都是傻子,实力壮大到能强吞这家,那明天岂不是轮到自己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哪个不懂。

    何况,大家都是仙门出身,就算离开了那还是有自己根脚的。你有炼神仙人坐镇又如何?老子回师门付出点代价请个金丹地仙来。

    高魔高武世界另外一大特点就是在高端武力的战斗中,低级武力的人数根本就没有意义。兵力再多,器械再精良,在仙师面前那就是一群蝼蚁。打个比方,如果《英雄》这部电影里面,剑侠们的战力再高上十倍,那嬴政同志还是洗洗睡吧。

    在这里,天下共诛之,此话可不是玩笑。

    最后就是,高端武力的仙人们真的对政治权利不是那么看重。号令天下确实爽,怎比得过长生久视逍遥自在,再加上,修炼到极致还有机会超脱这方天地。

    能修炼到极深处的仙师,本身就具有一些迥异于常人的特质。嗯,换种说法就是科学家的精神。比起人世间的权力,他们更在意对“知识”的追求。

    随着人类共同的敌人,妖神们的消失。仙门和凡人世界的交集,只不过是要取得修炼的资源和生活上的享受而已。这个修士们有大把的手段可以获得,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整合人类世界?

    倾天之役之后一直存在和延续着的玄武、青阳、南离和西极这四神派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们坐拥大型元石矿脉,门下子弟无数。可以说钱袋子刀把子都拿在手里。

    这四家在这些年来,自愿投效的门派宗族自然还是欣然接受,但是也没怎么扩大势力范围。

    往阴暗里说,就算争权夺利,仙人们往往也把精力放在门派内部争夺更多的修仙资源,而不是对他们可有可无的凡俗世界。

    这就是今日赤县中洲的政治现实形成的原因。

    请想象一下全面核战之后的人类世界吧。别说工业生产,就是解决最基本吃饭问题的生产资料—土地,那也算得上稀缺资源。

    虽说环境确实极为恶劣,但只要人类拥有的知识仍然能传续下去。同时还保有一定的科技力量。一旦人口基数足够,我们一下子就能进入高速发展期,重建人类文明那是必然。

    于是,这些同样很迅速恢复生产的人类,在跑步进入商品经济的时候,他们面对的市场环境就是上面那三条:

    第一,没有强力集团能把生产资料完全集中在手中,同时也没有势力能管理压制商业行为

    第二,整个人类社会是扁平化的,不存在那种明显的金字塔结构。

    第三,最大的武力集团没有意愿建立国家机器,同时也阻止别人建立。

    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能阻碍资本主义在这个仙侠世界的诞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廿六回 铁山城外渔铁窟 天门店中销金窝

    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打乱发财大计的黎昭昌也只有自己店中骂上几句就此作罢。

    他和儿子草草地在自家店里用了一顿午餐,等伙计们把粮食安顿好。两人带着两个伙计赶着自己的骡车,登上了一艘渡船过河上了北岸。

    “父亲,我们这是上哪?”随父亲上了船的黎子昇问道。

    他父亲咳嗽一声,略带骄傲地道:“三伢子啊,这你可不知道了。刚才那是我们家的粮铺,但是真正的生意却在北岸!”

    这渡船也让少年看了稀奇,这是一种大型的平底沙船,一次连牲口带车能装载四五辆。比以前少年家中的粮船大了好几倍。

    等到了北城,黎子昇确认自己父亲说的不错。北城的环境比他刚经过的南城好了不少。

    下了渡船,就有一条笔直的灰色道路直通城内。这条路铺的不是石头,而是平整没有一丝缝隙的灰色物质。

    父亲告诉好奇的少年,这只不过是一种高温煅烧过的泥灰而已,炼丹师在无意中发现这些粉末在和水拌合后能凝结成块,而且坚硬无比,拿来铺路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当然也有人拿来建房,但是发现这泥灰造的屋子不但渗水而且干燥之后墙面会开裂,住起来不舒服,所以没有多少人用。

    这条南北向泥灰路极为宽敞,少年目测有自己家的粮车六倍的宽度。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让头一次进城的黎子昇看得目不暇接。就是街上人却不多,少了几分热闹。

    顺着路走来到一个小广场,这里有一条同样宽大的东西向的道路和他们所走的道路交叉成了个十字。

    在这十字广场的四角有四家与众不同的楼阁,上面挑着高高的幌子,屋顶都是各色的琉璃瓦,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惹眼。

    黎子昇定睛一看,这四家都是天字打头的牌匾,分别是:天通行、天香楼、天厨馆和天衣阁。原来这就是八天门中天通、天香、天厨和天衣门下的直属生意。这四家不是只有当街的铺面而已,都是占地极广的楼群,墙后还有树木掩映,看起来都是别有洞天的样子。

    他父亲转身看了把自己全部冬衣都送了出去,自己却穿着秋衣的傻儿子,摇头叹了口气。他让伙计驾着骡车自行回店,自己就带着黎子昇进了东北角的天衣阁。

    黎子昇随父亲进了阁门,发现当街的只是个高挑敞阔的门厅,男左女右,各站了几个侍者。除了人和四壁的字画,别说衣服连家具都没有几件。

    见到父子进门,一男一女两位侍者就带着微笑就迎了上来。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不过中人之姿却不让人讨厌。浑身上下拾掇的清清爽爽伶伶俐俐,男的青衣直裰皂鞋白袜,看上去就稳重大方;女的上身粉濡下着红裙,瞧在眼里端庄中带着秀雅。

    黎子昇见识有限也不觉得什么,他父亲虽也来过几次,但每次看到这里侍者就心中为这天衣阁叫一声好,不愧为八天门之一,做生意也做得那么深入人心。

    普通店家招募的都是俊男美女,恨不得把所有好衣服都堆在他们身上,以为这样就可以吸引顾客购买。岂不知这样的手段就落了下乘。一件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效果,特别是普通人哪能跟挑选过的“人样子“来比。

    很多时候侍者穿着好看的衣物顾客穿着就不一定好看。难道这是逼顾客承认自己长得不行吗?

    所以这种做法糊弄一下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物尚可,在天衣阁这样层次的地方,做法就完全不同了。这天衣阁做了几百年生意,用人自有一套。

    他们用的人绝对不会太标致,以免顾客见猎心喜,衣服不买,人倒要带了走。大多数情况下天衣阁自然不惧,但是这里来的都是非富即贵,发生不愉快总是好的。当然,这些侍者长得也不会太过糟心。

    侍者年纪过轻不够稳重,年纪太大客人心里肯定不舒服,所以三十到四十正正好好。

    两个以上的客人就用一男一女来服侍,可以应对各种场面,当然,顾客多了再加派人手就是了。

    侍者记性要好,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只要接待过一次就能把顾客所有资料给记住。这点看似极不容易,其实也没看起来那么难。毕竟真正有实力且有必要来这里量体裁衣的也不过是极少数人而已。偌大一个铁山城有几百号顾客,那是因为这里正是荆南的铁业中心了,不仅给周边提供铁器,还向大小仙门提供玄铁。所以豪商云集,天门也把生意开在了这里。

    两人上前,男的作揖,女的万福。黎仪昌只不过来过寥寥几次,这两人果然还记得这位黎先生。就算黎老板知道这是生意场的手段,心中也是欣慰。

    两个人领着黎家父穿过门厅中进入花草繁盛的院中。少年人有点疑惑,这不是做衣服吗,怎么带着我和父亲逛园子?

    这园子修的也是高明,虽然还没出了正月,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仍然绿意满园,花枝招展。院中有十几座精舍,都有曲径回廊连接。四人穿过一条回廊就进入其中一座精舍之中。

    这精舍中陈设低调,但是细处尽显奢华。尤其打眼的是,在窗前有一块八尺高六尺宽的试衣镜,不但有窗外天光照射在这镜子之上,上下左右还有好几盏明灯,让这屋中格外亮堂。

    两人刚刚坐定,马上就有人从门外进来奉上净面的毛巾热水和润喉的茶水点心,等到两父子擦了把脸喝了口茶坐定之后。这两名侍者才奉上几卷图册以供挑选。

    黎子昇好奇随手拿过来一看,心中兀自一跳,忖道,这三百六十行当真是行行出状元,这天衣阁大概就是这服装界的魁首吧。

    他倒是还真没猜错。前文书里讲到这八天门不是“天生“的,而是从号称八百旁门的众多门派中脱颖而出,得到大家公认之后,才能成为天字号的门派。连“天门”的数字都不是固定的。

    唯有天衣门和天厨门这两个天字号的门派,从倾天之役之后一直名列天门之中。更确切地说,上古还存在古神的时候就有了这两派的前身;到了中古这两派专职供奉妖神;到了倾天之役这个近古时期,他们同时在做交战双方的生意。只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把仙家的生意做到凡人里来了。

    这和天通门正好相映成趣,它前身只不过是扬州的一个商会,名叫万通商会。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到现在已然成为仙商第一门。

    黎仪昌带儿子来此处量体裁衣,不仅是因为自己儿子缺了冬衣,还有两大原因:

    既然自家和花大公子和铁三小姐搭上关系,那肯定是要好好维持的。这三伢子虽然一直呆在乡间不在自己的身边,到底是自己的种,这风度仪态绝对是带的出去的。

    不为自家考虑,就算为了自己儿子前途考虑,那也应该领着他多多走动才是。那么一身得体的装扮就很重要了。这不仅是自家脸面,还是礼貌问题。

    还有一点,他也是入过学院的人,也知道里面的同窗来历都不平凡,年纪虽小,招子却亮得很。豆蔻年华的少年人竟然也有一点嫌贫爱富的做派。

    当年黎仪昌可是为了自己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受了不少气吃了不少亏。既然现在做生意手头宽松了,他也就不愿自己儿子因为这个而受罪。

    作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黎大老板也懂得既然要花钱那就要花好花到位。因此就给自家儿子定了两套平时穿的常服一套出客见礼的礼服再加上一件皮裘,其他鞋帽饰物零零碎碎的也置备齐全。

    少年素性不尚奢华,可是确实也是缺了几套衣物,他也不是虚头巴脑假客气的性子,再者说和自己资本家的亲生父亲客气干嘛。倒是他对衣着打扮一向没什么感觉,因此就在女侍者的推荐之下,选了几款面料和款式。

    稀奇就稀奇在试衣这个阶段,两名侍者没有拿出布料和样衣让少年试穿,而是直接把少年迎到那面大镜子前,男侍者走到镜子前轻轻一触,镜面上就跳出来一个小窗户,他在上面触碰几下,刚才选的面料和款式显现在镜子中。

    等少年站到镜前,在他的身上就出现由那些面料制成的成衣。如果对其中细节不满意的,旁边的侍者上前直接在镜子上面勾画,如同是在作图一般。

    原来这是一款3d试衣镜!

    一大一小两个爷们选衣服自然不会如同女性那样纠结,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就选择完毕。一靛青一暗银两套贴身暗花缎袍用来洗换,两套夹丝内袄内裤是冬天的保暖内衣,一领黑色小羊皮翻毛皮袄,最后是一件灰色黑领上裳下裙的深衣当做礼服。这些衣物都是可以再送回来改动的,不会因为孩子快速发育变得不合身而变成废物。

    除此之外,再配上一条如意玉带,一双小牛皮靴和两对锦面布鞋。当然重头戏是一枚避尘玉佩。可想而知,这在“污染“严重的铁山城是必备之物,不然就平白糟蹋了好衣服。

    因为黎子昇还没有到束发的年龄,用不到发簪帽子,所以那个女侍者就帮他重新梳理了头发。把他两边的总角解开,编成了十几条小辫子,向后拢起用玉制的攒发带扎住。还送了一条明珠为饰的红色额带。

    最后男侍者再把清单和父子二人核对一遍之后,就把帐给算了出来。等账单到了黎大老板手中,饶是他早有了心理准备,心中也是抽了一口凉气。

    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抹掉零头就是三方元石。前文书里提过,平常年景一方元石可换四千斤一等大米,这些衣物加起来就是一万斤两千斤粮食。

    如果一个成年人每天吃一斤粮食的话那可以吃上整整三十多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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