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紧急应对
此时,李泌担忧倒不是怎么对付李庆安,而是太上皇干政,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李亨的幕僚,非常了解李亨对权力的渴望,按理,儿子李豫既然已经登基,那作为父亲,李亨就应该退居幕后,不再过问政事,但李亨非但没有隐退,反而以各种名目干涉朝政,尤其他夺走募兵的权力,这更让人不安.
当然,他是父亲,关心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李泌总觉得李亨的手实在是伸得太长了,而且他先对安西下手的策略,李泌也并不赞同,他总觉得李亨是另有所图.
“那陛下的想法呢?”李泌并不急于反对,他想听听李豫的想法。
“朕确实也想拿回河西,把李庆安堵在安西。”
“可是陛下想过没有,按照太上皇的策略,重置河西节度,任命郭子仪为节度使,这样不仅会失信李庆安,当初可是陛下亲口答应过将河西四州划给安西,而且朝臣们都已知道,这样还会失信于朝臣、失信于天下,反而让李庆安得到天下人同情,陛下,不智啊!”
“那师傅有什么办法,既能让朕拿回河西,又不失信用。”
李泌有些无语,李豫什么都好,节俭勤政、励精图治,不贪图女色,不近宦官,是大唐的中兴之主,但他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在事关原则的事情上拿不定主意,本来他们已经决定用远交近攻的策略,笼络好李庆安,先取河东和荆州,但李豫却在父亲的一番怂恿下,又改变主意了,又想去削弱李庆安,破坏他和李庆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这可是李豫一个致命的弱点啊!
李泌有心再劝,但他也知道劝得太多,反而会让他对自己产生不信任,对这个政治经验不足的皇帝,只能用疏,而不能用堵的办法。
“陛下就这么想拿回河西吗?”
“是!”李豫的口气非常肯定,“朕确实是想拿回河西,朕承认当初失策,但那时也是为了安抚李庆安,可现在李庆安陈兵河西,让他的安西银元成为大唐货币,朕夜难睡眠。”
李泌沉思了良久,道:“不如这样,陛下还是用侧击的办法,夺河西实权,而不动名义上的体制,河西分裂给陇右、安西,陛下既已口谕天下,就不用再更改,郭子仪也不用再任河西节度使,而改任闲厩使,主管河西马政,河西驻军原本来自河东,归附李庆安时日不长,尚未归心,而且李庆安也并没有把他们调去安西,可见李庆安对这支军队也心存疑虑,不敢让他们进安西,所以只要陛下许以他们高官厚禄,再凭郭老将军的威望,夺回河西军权不是不可能,而且让李庆安吃个哑巴亏,却又不好声张,陛下,这才是稳妥而有效的办法。”
“好!高明。”李豫兴奋得一击掌赞道:“师傅的策略果然是常人难及,就按师傅的策略行事。”
李豫兴奋起来,他立刻取过一张信纸,准备给郭子仪写一封亲笔信,这时,李泌又吞吞吐吐道:“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
“师傅尽管说。”
“是关于太上皇。”
“太上皇怎么了?”李豫放下了笔。
李泌着实难以启口,这可是挑拨人家父子关系,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他只得用一种含蓄而委婉的口气道:“臣的意思是说,太上皇年事已高,陛下应该尽孝心让他怡养晚年,而不是为募兵东奔西跑,可以把募兵练兵之事交给长孙全绪、王思礼这些忠心于陛下的大将,陛下明白臣的意思吗?”
李豫是个聪明人,他怎么听不出李泌的言外之意,这其实也是他很为难的一件事,招募了十万军,却最后掌握在父亲的手中,还有原来的十万关中军,也是父亲一手掌控,他自己只有从李庆安手中夺来的两万军队,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李豫也只得忍了,现在李泌又提出这件事,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叹口气道:“朕知道了,这件事慢慢再说吧!”
李泌不敢多说,便转换话题笑道:“陛下,让臣给陛下讲一讲榷盐的新政吧!”
.......
安西,李庆安正在赶回的途中,但一个个不利的消息已经由飞鸽传书的方式传到了碎叶,让碎叶留守的官员们紧张不已。
天刚亮,严庄便乘一辆马车匆匆出门了,他现在的身份还是李庆安幕僚,但安西人人都知道,严庄掌有实权,甚至连主政的王昌龄也未必有他的权力大。
这几天,严庄心中也是很烦躁,最近朝廷中发生的一系列针对的安西的事情让他措手不及,步步被动,而且碎叶官场上对他不满的声音也出现了,王昌龄公开指责他怂恿李庆安南征,导致今天安西无主的局面,其实这件事,严庄也是有苦难言,他也曾经私下劝过李庆安,信德毕竟太远,希望他派副将南征,而不是自己亲征,但李庆安却固执己见,一定要亲征信德,严庄考虑到这是安西节度使的一贯传统,便表态支持李庆安亲征信德,但现在事情出来了,他便担上了责任。
这还不算,最近还有一种说法,也是针对他而发,说他嫉贤妒能,独占安西谋士之位,这种说法也是有根据,去年李庆安在龟兹设立招贤馆,招揽天下之才,由严庄主管,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招了几百名能工巧匠,而谋略之士一个也没有,李庆安一直在外忙碌,没有时间过问此事,但不少安西官员却记在了心中,当王昌龄公开指责他时,这种不满的声音也就跟着爆发了出来,让严庄焦头烂额。
如果说王昌龄的指责多少还有点冤枉他的话,那么招贤馆失败,他确实难辞其咎,严庄确实有一点私心,这种私心其实早在他给安禄山当幕僚时便显露出来,当时他和高尚明争暗斗,皆想着干掉对方,但最后严庄却因为两次献计失败,使安禄山败给李庆安,而最后被安禄山弃用,后来他又得到李庆安的重用,成为李庆安的第一谋士,当时间久了以后,严庄心中那种嫉贤妒能的阴暗一面又渐渐暴露出来,李泌离开李庆安,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庆王旧幕僚阎凯几次写信来表示愿为李庆安效力,他却把信暗藏起来,不告诉李庆安。
这次安西出现危机,很多对他不满的声音便一起爆发了,包括王昌龄对他的公开指责,其实也是在宣泄对他的不满。
严庄又是委屈又是恼火,他不敢去安西政事堂,一去那边,脾气火烈的王昌龄就会找他拍桌子打板凳,安西官员们也会从背后把他的脊梁骨戳断,王昌龄整天热衷这样革新那样改制的,他们怎么不去戳王昌龄的脊梁骨,就因为自己去年削减给安西官员加薪,这帮家伙就记仇了。
直到现在,严庄还是认为,安西官员们其实是在清算他去年削减加薪的宿怨。
严庄只能去找王妃,河西危机越来越严重,郭子仪被任命为闲厩使,主管河西马政,据说已经离开灵州,前往甘州上任了,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减少安西的损失,而这只有明月王妃才能办到。
马车在急速赶往赵王府,赵王府就是从前建成后人的府邸,也就是罗夫人的家,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李庆安的家,所以李庆安家人搬进这座闲置着的巨大房宅也是理所当然,它改名为赵王府。
“快一点!”严庄不停地催促车夫,就在这时,车夫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有人拦车。”
“严使君,我有话要说,请你停一下。”
这声音有些耳熟,严庄拉开车帘,只见马车前面站住一个落魄的中年书生,之所以说落魄,是因此人还穿着一身破旧的单衫,那是夏天的衣裳,而现在已经是深秋,早晚很凉了,大家都穿上了夹袄。
严庄一下子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庆王从前的幕僚阎凯,不知他怎么混这么不济,连件衣服都穿不起吗?
庆王现在被软禁在石国,阎凯早已经离开了他,他几次向李庆安写信表示愿意效力,可他写的信如泥入大海,没有任何消息,阎凯在安西各地混迹了大半年,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生意没本钱,给人当帐房他又觉得不甘,便在碎叶一家学堂里教书,混一点粮米零钱度日,其实他混得也不至于这么惨,但为了博取同情,也为宣泄心中的怨念,他特地穿得落魄凄凉,每天来李庆安的府邸门前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李庆安归来,今天他正好看见了严庄,便忍不住出来拦路。
文人相轻,严庄一向看不起阎凯,他也曾经劝过李庆安,不要用此背主之人,但看他混得如此落魄,严庄心中也多多少少生出了那么一点同情。
“原来是阎先生。”
严庄走下马车拱拱手笑道:“好久没见了,我以为阎先生回中原了,原来还在安西。”
阎凯混得潦倒落魄,心中那一点点文人的傲气也没有了,他向严庄深施一礼道:“严使君,不知赵王殿下几时才能回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吧!”
说到这,严庄忽然眼珠骨碌一转,李庆安回来,安西官员必然会向李庆安告他招贤馆一事,倒不如先把这个阎凯招揽下来,堵那些官员的嘴,也算有个交代,而且他知道李庆安并不喜欢此人,也不会威胁到自己的位子。
他立刻眉头一皱,上前亲热地拉着他,有些责怪道:“先生为何不来找我?我到处在打听先生的下落,总算让我找到了。”
刚才严庄还冷冷淡淡,可现在却突然变得热情有加,着实让阎凯难以接受,不过热情总比冷淡好,他心中也热了起来,不由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去找严庄,也不会整天被那帮小屁孩捉弄了。
“使君有所不知,我一直在等赵王殿下。”
“你是说大将军?我会向大将军推荐先生,不过今天不行,先生不妨先回去,明天一早来找我,我会先给你安排一个职务,等大将军回来,我即刻推荐。”
阎凯千恩万谢地走了,严庄望着他走远,心中总算有了一点底,他见已经离赵王府不远,便整了整衣冠,快步向赵王府走去。
.......
很多事情在盼望的时候总是不来,可在不想此事时,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到来,李庆安的子嗣便是典型的例子,现在不仅如诗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明月也怀孕了,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府里为此又添了十几个丫鬟婆子,原来的住处就有点嫌小了,这时朝廷旨意到来,正式册封李庆安为赵王,册封独孤明月为赵王妃,借这个机会,安西政事堂便将这座占地三十亩的巨宅修葺一新,正式定为赵王府。
一早,明月正在给母亲写信,忽然有丫鬟来报,严先生来了,有紧急之事求见王妃。
“请他在客堂稍等,我即刻便来。”
明月披了一件外袍,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向外宅走去,进了客堂,只见严庄正坐在那里喝茶,显得心事重重。
“严先生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明月笑着走了出来。
严庄连忙起身施礼道:“卑职参见王妃!”
和李庆安一样,明月也不喜欢别人称她为王妃,但安西人称李庆安为大将军是习惯,在对明月的称呼上却一点不含糊,所有人都称她王妃,没有人再称她为夫人,
明月摆摆手笑道:“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严庄坐了下来,恭敬地说道:“打扰王妃休息,严庄有罪,但情况紧急,严庄不得不来。”
明月微微一笑道:“先生言重了,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有所不知,昨天晚上我接到紧急情报,圣上任命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为河西闲厩使,很明显,郭子仪是去夺河西的军权,现在大将军还远在信德,我只能来找王妃了。”
明月一怔,半晌才道:“我虽是王妃,但从不过问军政之事,我觉得先生应该去和王长史,以及段将军商量,找我恐怕会让先生失望了。”
“王妃有所不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河西的军队调回安西,不让郭子仪夺走军权,而调兵之权在大将军手上,不管王昌龄还是段秀实,他们都调不动河西的军队,我更是不行,现在只有王妃代大将军下令,暂调河西军回安西,或许河西军会遵王妃之令,情况紧急,请王妃务必出面协调此事。”
明月十分为难,当初她随李庆安来安西时,李庆安便和她有过约法三章,她不得过问安西军政之事,尤其她母亲是大唐名门裴家嫡女,她本人又是独孤氏之女,这种身份更使她小心谨慎,从不过问安西之事,现在严庄却让她代夫行权,这怎么可以?但明月也知道情况紧急,她想了想便道:“这样吧!先生可找王长史和段将军商议,你们共同提议河西军撤回,我可以署名在你们后面,作为证明,若让我单独下令,我可能办不到,请先生谅解。”
严庄沉思良久,确实只能这样办了,尽管他不想去找王昌龄,但情况紧急,他立刻起身道:“好吧!我这就去和他们商议。”
.......
严庄又转到了政事堂,他一进大门,便立刻感受到政事堂官员们对他投来的不满目光,那一道道冷视的目光就象一根根棍子,敲打在他的脊梁骨上,这种得罪所有人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
“不过是个幕僚,竟如此嫉贤妒能,小人啊!”
“哼!我看他不光腿瘸了,连心也瘸了。”
在低声细语的纷纷议论中,严庄硬着头皮来到了王昌龄的朝房前,王昌龄的正式职务是安西节度府长史,得封散官银青光禄大夫,为从三品衔,主管安西政务,可以说是安西最高政务官,而严庄却没有任何官方职务,他只是李庆安幕僚,但他却握有实权,比如粮食调拨,土地分配,军官升职评判,这些本来是李庆安的权力,他无暇过问,便交给了严庄代行,这也符合唐朝制度,幕僚很多时候就是代主公行权。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严庄和王昌龄有一点权力上的冲突,再加上王昌龄是个极为耿直之人,从不会掩饰自己的不满,去年十月,王昌龄要给安西移民每户每月增加五斗粮食补贴,李庆安口头上答应了,但具体批文到了严庄那里,他却改成了每户只增加三斗,理由是军粮优先,为这件事王昌龄已经和严庄大吵了三次。
尤其这一次,王昌龄在三天前的政务会议上,当着几百名官员的面公开指责严庄的幕僚不够资格,非但没有劝阻大将军南征,反而支持怂恿大将军南征,简直是愚夫所为,丝毫不留情面,王昌龄的公开指责让严庄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若不是情况紧急,严庄是绝对不会来找王昌龄。
说起来也是一种人情世故,王昌龄坚决推行废奴制,又不准大户人家多占仆从,平时又直面斥责下属,毫不留情面,按理,这些都是很得罪人的事情,可安西官员们却并不怀恨王昌龄,原因是他光明磊落,没有一点私心,都是为公,为了安西的壮大,而且他自己作身先示行,家里就只有他和老妻,没有一个仆人,在安西也没有一块土地,有人想弹劾他,便偷偷跑到河东太原他的老家去打听,原以为他在老家会奢侈无度,拥有良田美宅,不料他的儿子却住在几间破旧的老宅里,家里只有十亩薄田,还是他用安西的俸禄买的,儿子儿媳还亲自下田种地,这让想弹劾他的人感动不已,回来后反而替他辩护宣传,因此王昌龄虽然直面无情,做了不少得罪人之事,但他的人品却让官员们十分敬佩。
相反,严庄却真的是得罪了安西的官员,尤其是中下级官员,更是恨他入骨,去年李庆安准备给官员们加薪三成,但严庄却坚决反对,理由是安西官员的俸禄本身已经远比朝廷官员高了,而且朝廷官员还被欠薪三年,如果再大幅度加薪,会让朝廷官员嫉恨安西,处处给安西穿小鞋,道理很对,李庆安采纳了,最后加薪一成五。
可问题是严庄本人却得加薪五成,他却言辞凿凿,他只是幕僚,是李庆安自己掏腰包,和官府无关,所以不受加薪限制,己所不欲,却施于人,让人怎么不恨他。
严庄走到了王昌龄的朝房门口,正好王昌龄急如风似的走出来,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是你!”
王昌龄见是严庄,他顿时怒形于色,一瞪眼道:“你来做什么?”
严庄心中恨得就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顿,但这样做了,河西军就真的完了,他强烈克制住内心的不满,阴沉着脸道:“我是为公事而来,请你公私分明。”
王昌龄的风格是对人不对事,他不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假于色,但若是为公事,他就算再讨厌此人,也会公事公办,不会为个人的情绪而影响公事。
“那你进来说吧!”
王昌龄转身进了朝房,直接坐了下来,严庄知道王昌龄的规矩,除了李庆安外,他不会给任何人倒茶,也不会请人坐下,想坐就坐,不想坐就站在那里,因此他一进门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郭子仪出任闲厩使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王昌龄点了点头,“我今天上午刚刚知道,传言是要封郭子仪为河西节度使,怎么又变成主管马政,着实有点让人不理解圣上的用意。”
“那是你不理解。”
严庄冷笑一声,“我可是清楚得很,这是高明的策略。”
“什么策略?”
不知不觉,王昌龄已经忘记了对严庄的不满,他关切地问道:“你快说说看,究竟是什么策略。”
“取消河西节度,将河西一分为二,这是圣上颁布过口谕的,天下都知道,他若又突然取消口谕,再封郭子仪为河西节度使,这必然会失信于天下,所以他就用闲厩使的任命让郭子仪堂而皇之去河西任职,这时,他再暗中拉拢河西驻军高官,荔枝守瑜他拉拢不了,但孟云、罗正义等人,他们本来就不是安西派系,若圣上许他们为大将军职务,再封高爵,你说他们还会再效忠安西吗?再加以郭子仪的威望,双管齐下,河西军不保了。”
严庄的分析让王昌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急道:“可是大将军不在安西,我们无权调动河西军,这可怎么办?”
“所以我才来找长史商议。”
严庄见王昌龄似乎完全忘记了得罪自己之事,他不由有些悻悻道:“我刚才找过王妃,此时只有王妃出面,或许可以让河西军奉命撤回安西,但王妃不愿单独发令,让我们再加上段将军,三方联合下令,她在背后署名支持.....”
他还没说完,王昌龄便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我去找段秀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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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上兵伐谋
次日一早,李庆安便来到了安西政事堂,政事堂是一组巨大建筑物的总称,与朝廷六部对应,设立了吏、户、礼、兵、刑、工等六曹参军事,又有财税、典狱、军器、司农、铸钱、崇文、理藩、匠作等九署,以及监察、内务两府,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行政监察体系,有各级官员两百余人,最高军政官当然是节度使李庆安,但最高行政长官却是节度府长史王昌龄,另外还有负责稽核勾判的判官岑参,以及两名录事参军和两名判官支使,作为王昌龄和判官的助手。
李庆安办公朝房在政事堂的隔壁,叫做勤政院,原本是个全封闭的院子,戒备森严,但几个月前做了调整,修建了一条笔直宽阔的车道,直通政事堂,原本两边文书往来至少需要一刻钟,但现在一盏茶的功夫便可传达。
李庆安返回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一大早,十几名勤政院的官员和士兵们都在忙碌地清理房间,勤政院的官员和政事堂的官员不同,政事堂的官员属于正式地方官编制,原则上由朝廷吏部任命,当然,实际上只是形式上的任命,而勤政院的官员则属于编外人员,其实就是李庆安的私人幕僚,由李庆安自掏腰包发俸禄,这些幕僚大多是饱学之士,主要是负责整理文书,撰写李庆安的各种命令,有点类似于朝廷的翰林学士,其中严庄便是首席幕僚。
当李庆安踏进自己已被清扫得明亮且一尘不染的房间时,幕僚们早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两名政事堂的高官,王昌龄和岑参已经坐在外间等候他多时了。
“参见大将军!”两人见李庆安进来,一起躬身施礼。
“好久不见两位,好像王长史胖了一点嘛!是不是最近比较清闲?”
李庆安亲热地和两人开着玩笑,王昌龄笑道:“倒是大将军变得又黑又瘦,听说信德那边很热,太阳很毒。”
这时,岑参看到了跟在李庆安身后的刘晏,不由微微一怔,他觉得很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大将军,这位是.....”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李庆安连忙把刘晏拉过来,给两人介绍道:“这位是的我的新幕僚刘晏,曹州刘士安,原是西市常平署署令,已辞去官职,来安西投奔于我。”
“你就是神算子刘晏!”
岑参忽然认出来了,号称太府寺第一神算,刘晏见他认出自己,连忙笑着回礼,“正是在下。”
李庆安笑着又给他介绍两人道:“这两人都是跟随我多年,一个是节度府长史王昌龄,人称王犟牛,诗写得很好,你应该听说吧!”
刘晏肃然起敬,“原来是玉壶先生,我年少时便久闻大名了,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王昌龄听他言语非常诚恳,不由对他心生好感,也微微一笑道:“刘使君的名字我似乎也听说过,开元十四年,先帝封泰山,有个八岁献《颂》而获封秘书省太子正字的少年神童,可是你么?”
刘晏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年幼轻狂,让前辈见笑了。”
这时,刘晏忽然也认出了岑参,惊讶道:“原来是岑兄,我们见过啊!”
“不错!天宝五年的承天门大宴,我们不就坐同一席吗?后来还去曲江流饮赋诗,你写不出诗,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借口酒醉溜掉了,我可记得的。”
两人说起了七年前的往事,不由有他乡遇故人之感,激动得执手大笑起来。
李庆安见大家都熟悉,不由呵呵笑道:“原来都是旧识,那最好不过了。”
他又对王、岑二人道:“刘晏暂为我幕僚,负责替我策划安西钱货,下个月补财税署令,兼安西流转使。”
刘晏见李庆安如此信任自己,不由深为感动,连忙深深施一礼,“多谢大将军信任,刘晏将尽心竭力为安西效力。”
李庆安点点头,对王、岑二人道:“你们先去会议室等我,我安排一下刘先生,马上就来。”
“先生请随我来。”
李庆安带着刘晏走到隔壁房间,隔壁房间是个很大的房间,是文书房,有五六个幕僚在这里整理文书,他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严庄,便问道:“严先生呢?”
一人站起身施礼道:“回禀大将军,严先生到贺猎城校检军粮去了,下午便回。”
李庆安见回答他的人,竟然是庆王的幕僚阎凯,不由一怔,阎凯连忙上前见礼,低声道:“大将军,卑职一年前便已离开庆王,一直在碎叶教书为生,混得穷困潦倒,偶然在街头遇见严先生,严先生便安排卑职来这里做事。”
李庆安想起当年在扬州第一次遇到阎凯时,他那时意气风发,而现在混得自卑落魄,做一个整理文书的小吏,这种强烈的落差让他也心有感慨,便点点头道:“好吧!你就留在我身边,等有机会,我再给你安排一个职位,以抒你胸中大才。”
阎凯大喜,他之所以在这里忍气吞声做一个小吏,就是等待遇到李庆安机会,现在李庆安虽然没有明着让自己做谋士,但也承认自己有才能,这样,自己就会有出头的机会。
他急忙深施一礼,“卑职愿为大将军效力。”
李庆安又安抚他几句,这才回头对刘晏道:“本想让先生见一见我的谋士严庄,不料他出去了,下午再说吧!先生就先坐这里。”
李庆安找了个空位给他坐了,又命人拿来安西的各种财税报告,厚厚一大叠,另有文房四宝。
“先生慢慢看,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我就在隔壁,不必拘礼。”
刘晏拱手道:“大将军尽管去忙,我会安排好自己。”
李庆安又交代其他人几句,这才走回了会议室,这时段秀实也来了,段秀实现任安西节度副使、碎叶州都督,一直到北面的夷播海城堡,都是他的管辖范围,他现在是李庆安的心腹,也是安西军方第三号人物。
见李庆安进来,三人一齐站了起来,李庆安摆摆手笑道:“不要客气了,随意一点。”
几人都坐了下来,亲兵上了茶,又将门关上了,这时王昌龄笑道:“大将军,正式开会之前,我有一件变法方案想先汇报一下。”
段秀实和岑参对望一样,两人头都大了,王昌龄三句话不离变法,政事堂的官员们已经被他折腾怕了,不知道他今天又想到什么花招,李庆安笑道:“刚才给刘晏介绍你时,应该叫你王变法,你说说看,又有什么旧法要变?”
“你们两个不要这样皱眉头,我是说顺口了,其实不是变法。”
王昌龄瞪了段秀实和岑参一眼,对李庆安道:“不是变法,是修路一事。”
“修路!”
李庆安很感兴趣,便笑道:“具体说说看,修什么路?”
“其实这并不是我突发奇想,几年前商人和军旅都提出来过,就是修两条直道,从碎叶出发,一条通往北庭城,另一条通往龟兹,这样可以大大节约前往两地的时间,将北庭、安西和岭西三地紧密地联系起来,以前是没有足够的钱粮和人力,现在条件已经成熟,可以动工了。”
王昌龄话音刚落,李庆安三人同时叫好,李庆安笑道:“这个方案我现在就批准,如果人力不够,我可以让李光弼押运一批吐火罗战俘来做劳工,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只要你尽快动工。”
修建直道将碎叶和北庭及安西联系起来,一直是李庆安的愿望,随着他占据的土地越来越多,修路以加强地域间的联系,就显得迫在眉睫了,他完全赞同王昌龄的修路案。
这件事他们当场便决定下来,说完修路一事,会议便正式开始了,李庆安道:“先给你们说一说南征之事,吐火罗战役李光弼已经写了报告,想必你们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言,具体讲一讲信德之战。”
李庆安喝了一口茶,又接着道:“从大局来看,信德之战已经没有悬念了,大食军和我们兵力悬殊,他们能逃回大食便是幸运,至于信德和旁遮普的本地军队更是不堪一击,我几乎是忽略不计,这次信德之战,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粮食,现在初步统计,光信德就有六百万石库存粮。”
王昌龄惊呼一声,“六百万石,那足够我们安西食用五年了。”
李庆安笑了笑,“信德是盛产粮食之地,产量非常高,如果我们占据信德,每年至少有两百万石粮食来源,这样,我们就可以转移更多的安西民众到工坊做工,使朝廷无法封锁我们,而且我计划在旁遮普建立一个海港,为我们的出海口。”
“可是路途遥远怎么办?”段秀实插口道:“要知道从旁遮普到碎叶,至少有几千里,而且道路艰难,我认为不是很现实。”
“这一点我考虑过,信德腹地都是平原没有问题,主要是北部到吐火罗这一段,最难走的路也就几百里,信德有大量吃苦耐劳的劳力,可以让他们来修通这一段路,只要把这几百里的路修通,那么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就像王长史刚才所言,修路以利行。”
“大将军要海港做什么?”岑参忽然问道。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用来做海外贸易,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乘船前往大唐。”
话说到这一步,便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这时,王昌龄便将话题拉到今天的另一件议事上。
“大将军,河西之变虽然已经结束,但我们需要给朝廷一个表态,表明安西在河西一事上的立场,这件事需要大将军来决定。”
李庆安沉思了片刻,问道:“官员们都有什么意见?”
“政事堂的官员们在这件事有过争论,很多官员都认为朝廷虽然收回了甘、肃两州,但朝廷还是承认这两州属于安西,只是这两州不再由我们控制,大家都认为,其实朝廷并没有撕破脸皮,只是在背后施了冷招,而且我们根本无法抗议,所以大多数官员都认为保持沉默最好,不知大将军是否赞成?”
李庆安没有回答,他又问段秀实道:“那军方是什么态度?”
“打一仗,夺回甘、肃两州!”段秀实回答得干净利落,“士兵们的态度很简单。”
李庆安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也反复考虑过,我们即将面对大食的强烈反扑,在未来半年之内,我们的战略中心还是在西方,不是在东方,如果和朝廷抗衡,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备战,所以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们要全力备战大食。”
李庆安的表态有些含糊,到底是打还是沉默,三人对望了一眼,岑参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承认朝廷的占有甘、肃两州,保持沉默吗?”
“为什么要保持沉默?”
李庆安冷笑了一声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你对他好,他便认为你是在讨好他,是怕他,他不会记恩;你软弱,他就会更加欺你,变本加厉地来敲打你;相反,你表现强硬,狠狠揍他一顿,他反而会害怕,从此不敢再找你麻烦,很不幸,我们年轻的皇帝就这样的人,我拥戴他上位,在潼关替他挡住了安禄山的军队,可他非但不记恩,非但不去打安禄山,不去打吴王、荆王、蜀王,不去打这些公开与他为敌的人,第一个下手之人的却是我,就因为我好欺吗?”
说到这,李庆安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我可以不和中原贸易,也可以不向中原输送一块银元,但我作为安西节度使,不接受程千里为安西副使,孟云和罗正义率军哗变,谋害上司,未得我的命令,擅自调军,按军规当斩,朝廷必须把此二贼的人头交给安西军,否则,我就带兵进京,亲自去取这二贼的人头,这就是我的态度。”
王昌龄大惊失色,连忙劝道:“大将军,千万不可如此,这样一来,大将军就落下了谋反的口实,将毁了大将军的英名。”
段秀实也劝道:“大将军,此事要三思而行,不可鲁莽,他毕竟是大唐天子,大将军以下犯上,将陷于不义。”
李庆安见三人一脸紧张,便微微一笑道:“我好歹也是大唐赵王、堂堂安西节度使,勾心斗角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我说了,我们现在要集中精力备战大食,我不会出兵攻打河西。”
“那大将军的意思是.....”
“上兵伐谋,我会让他焦头烂额地来求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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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货币战争(上)
会议结束,三人告辞而去,李庆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他需要再一次梳理河西应对之策,从信德回来的路上,他便一直在思考此事,河西事变是他在上升过程中的一件突事件,虽然这次事变给他造成了损失,丢掉了甘、肃两州和两万军队,也使他劫掠天竺的计划破产,但这次事变却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最薄弱环节。
他的官僚基础太薄弱,无法有效控制地方,一切都是靠军事控制,以至于他不在安西时,安西的权力机构便对河西失控了,现在是爆了河西的危险,下一次会是哪里?北庭、龟兹还是河中,李庆安竟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种力不从心并不是他的军事实力不够,相反,他的军事实力足够了,而是他的软实力不够,用一个形象的比喻,他就像一个外形刚猛的大汉,看起来高大魁梧,肌肉达,但内在体质却极差,不能持久力,眼耳的配合以及灵活度都不够,一旦被人抓住弱点,他就无从应对。
这次李豫玩得很漂亮,他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更换河西主将,用有安西背景的程千里来取代默默无闻的荔非守瑜,一切都没有变化,河西名义上还是属于安西,属于他李庆安主管,但是实际控制权却变了,所以朝廷内外一片支持之声,舆论是偏向李豫,而他的行政权力机构在这次河西事变中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还要自己的妻子出面。
他们没有有效地控制住河西,这就是他李庆安的最薄弱之处,没有一个强大的行政权力机构,光靠武力维持,不是长远之计,内外兼修才是王道。
他现在最缺乏的是人才,李豫登基后,许多借调的内地官员和士子都陆续返回了中原,他们的理由大多是思念家人,安西离中原太遥远,生活不便等等,李庆安也知道,安西地域偏僻,吸引不了人才,这其实只是一种表象,本质上还是他的合法性不足,尽管他的兵力最强大,尽管他已是大唐赵王,尽管他是建成之后,但这只是李豫畏惧他实力而被迫对他身份的承认,而不是一种理所当然地存在,他对中原士人的影响力还不够强大,朝廷的官僚阶层和传统的豪强势力还没有能够真正地接受他。
这就是始终没有大量中原人才来投奔他的真正原因,他的合法性不足,无法吸引大量优秀的知识分子来安西,有传言说是因为严庄嫉贤妒能,容不下才干之士,才使人才不来安西,这个说法李庆安并不认可,一个严庄是阻挡不了士人投奔他的热情,刘晏就是最好的例子,根本原因还是中原人不相信他,对他对安西都存有偏见。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感谢这次事变,让他能够静下心反思自己的不足和薄弱,否则,他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现自己的问题,不过,人才不足的局面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改变,需要一段时期,尤其他进入大唐权力中心,消除世人对他的偏见。
这只能放在以后,当务之急,他需要在大食军大规模反击之前,给李豫一个教训,他必须要让李豫明白,得罪了自己,将会使他一事无成。
教训李豫的方案,他在路上已经考虑成熟,现在是实施它的时候了。
李庆安随手取过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安西最新的铸钱报告,自从夺取波悉山银矿后,李庆安便下令扩张铸钱炉,铸钱炉的数量由最初的三个一跃扩张为五十八个,从内地招募了数以百计的熟练工匠,加上学徒和劳力,参与铸钱的人数已经过四千人,为此还专门成立的铸钱署,是安西仅次于兵器署的职能部门。
从波悉山运来的数十万斤银在这里变成了一块块做工精美的安西银元,然后输往中原,换取了数之不尽的各种物资。
这两年输往大唐腹地的银元已经达一百五十万枚之多,一大半流入市场,还有四十余万枚尚存在各地的安西柜坊中,在碎叶金库中还有近百万枚银元,如何把这百万银元运到长安去,确实需要他费一番思量。
这时,问外亲兵禀报道:“大将军,常府令来了。”
“让他进来!”
门推开了,常进走进了李庆安的房内,去年,李庆安成立了安西的情报机构—安西内务府,由他直管,安西内务府实际上就是由汉唐会转变而来,李回春死后,李庆安便将汉唐会彻底改组,由一个民间秘密组织,转头换面改成了安西官方的职能部门,隐龙会并没有干涉李庆安的改组,相反,他们支持汉唐会能挥更大的作用,当然,前提是汉唐会必须是为李庆安服务。
常进便是内务府的第一任府令,掌管着大唐各地八千汉唐会成员,直接受李庆安管辖。
“属下参见大将军!”
常进行了一礼,李庆安将报告放回桌上,笑道:“这次河西的情报,你们送来得很及时,应该获得嘉奖。”
常进有些惭愧道:“李豫的密旨我们没有得到情报,导致最后孟、罗二人叛变,属下愧对‘嘉奖’二字。”
“属下遵令,会立刻信给胡云沛。”
李庆安笑了笑,随即取出一道命令递给了常进,“我有一件极重要之事交给内务府去办,此事事关重大,按照我信中的要求去一一落实,不可有半点大意,更不可有一丝懈怠。”
常进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躬身道:“大将军没有别的事,属下便告退了。”
“等一下!”李庆安又叫住了他。
常进冷笑一声道:“没有人关心李珰的死活,他害死了李回春,就是死了也不能赎其罪,倒是罗品芳在打听夫人的下落,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很担心。”
“你替我告诉他,她也是我生母,我已遵从她的意愿将她们母子安置在江南的一座小城内,她过得很好,也很安静,她已不愿再过问碎叶之事,请他不用担心。”
“是!属下会转告罗品芳。”
顿了一下,常进又低声道:“那个李珰,不如除掉他,免生后患。”
李庆安摇了摇头,“他已经疯了,没有任何意义了,留他一命,陪母亲安度晚年吧!”
常进暗暗叹了口气,道:“那属下告辞!”
“去吧!我交给你的事情要立刻办理,不得拖延。”
“是!”常进转身走了。
这时,李庆安取出一枚银元,在桌上打了个转,望着滴溜溜转动的银元,李庆安的眼中露出一种嘲讽的笑意,自言自语道:“李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立刻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封好信封,交给亲兵道:“立刻派人去北庭,交给崔乾佑!”
.........
大唐的柜坊也就是后来银行的雏形,兴盛于中唐,存钱收费,贷款收息,是大唐最赚钱的行当,能开柜坊者,都有一定背景和后台,而且资本雄厚,拥有大量的存钱,甚至朝廷拮据时,也不得不向柜坊借钱,因此大唐柜坊虽然是从商,但它对朝政影响力却不容小视。
大唐各地都有柜坊,但大唐的七大柜坊,除了扬州的白记柜坊和成都的杨记柜坊外,其他五大柜坊的总部都在长安,其中以王宝记柜坊为第一。
王宝记柜坊是长安巨富王元宝所开,传闻有张筠家族为后台,在大唐的十四个大城都有分店,资本极为雄厚,王宝记柜坊总部位于东市,离安西柜坊并不太远。
但王宝记柜坊的大东主王元宝府宅却位于平康坊,占地三十亩,大唐对商人的限制颇多,比如不准骑马,不得为官,不得参加科举等等,但这也不是绝对,统治阶层为了展经济,偶然对商人也会宽容,比如贞观年间,颜师古当秘书少监时,便曾经任命富商大贾为校书郎,校书郎一职,地位虽不高,但属清流要职,一般入仕都在举进士之后才有资格担任,又比如武则天主政时,张易之在内殿设宴,邀请蜀商宋霸子等数人入皇宫参与博易等游戏,虽然后来被抨击,但毕竟是进了皇宫,在武则天面前抖了抖威风,商人不仅进入政界,还进入了军界,如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就曾把商人任命为行署衙将。
尤其开元盛世后,经济繁荣,李隆基对商人也比较宽容,像巨商王元宝本来是没有资格住三十亩地的巨宅,李隆基特批准他入住,他还捐款得了一个上轻车都尉的勋官。
这天傍晚,东市王宝记柜坊的大掌柜魏晋生匆匆赶到王元宝的府中,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他的伙计现,安西柜坊在秘密搬运物品,每天晚上,大箱大箱的物品运上船,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安西柜坊规模虽然不大,但它独家行安西银元,因此它已被公认为大唐第二大柜坊,它生异常情况,魏晋生便格外重视。
王元宝年约六十岁,皮肤很黑,长得极胖,再加上身材颇高,远望去就像一头巨大的黑熊,虽然其貌不扬,但他却是一个极为精明之人,在奢侈享受生活的同时,又善于大把赚钱,使他始终能财源滚滚,家资巨富不倒。
而且他极舍得花血本找后台,张筠母亲过七十大寿,他便送了一尊足有一丈高,用极品碧玉雕成的观音像,仅观音的莲花宝座,就用数百斤黄金打造,并耗用五斗上品珠宝镶嵌,价值连城,正是张筠的关照,使王元宝虽然树大,却并不招风,各地官员对他的柜坊都敬畏有加,四年前,李林甫为给贵妃过寿,左藏窘困,朝廷拿不出钱来,李林甫便以朝廷的名义向王宝记柜坊借了三十万贯,后来在约定时间内归还,足见王元宝的影响力。
王元宝正在一名侍妾的伺奉下,慢慢地喝一碗燕窝粥,听了大掌柜的禀报,他若有思,他也得到了一点朝廷的内幕消息,朝廷在夺取甘、肃两州,已经堵死了安西银元东进之路,据说这是为了朝廷行八万贯银钱做准备,一钱当五十,这就是四百万贯钱,难道,安西柜坊是为这个而搬运物品吗?
“你可知道他们搬的是什么吗?”
大掌柜魏晋生连忙道:“应该是钱财之物,伙计看见有铜钱从木箱里滚出。”
“那他们去了哪里?”
“回禀东主,我派人跟踪,现他们沿漕河出城了,去向不明。”
王元宝想了想,道:“这件事不要管,安西我们惹不起,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生。”
“可是我担心朝廷行银钱,我已从少府监得到消息,新银钱是本来银一铜九,后来铜不足,又改成银一铜六铅三,几乎就是镀一层银,这样的钱还要以一当五十,后果严重啊!我们是不是也要采取对策了。”魏晋生忧心忡忡道。
王元宝也很担心,朝廷怎么行银钱,无非是给官员做俸禄,或者拿去江淮购买粮食,再就是强制和柜坊兑换铜钱,让柜坊贷出去,或者把客人存在柜坊的钱以一比五十换成银钱,如果是后者,他的王宝记柜坊将当其冲,可是他也没有好的办法,除非是关门停业,但那样会引起挤兑风潮,他的柜坊就完了。
这时,一名家人来禀报道:“老爷,邢三爷来了,要见老爷。”
邢三爷就是邢縡,当年被李庆安所救的那个长安富豪,他和王元宝是结义兄弟,在西市开了长安最大的茶叶铺,有王珙为后台,在长安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请他进来!”
家人犹豫了一下,道:“可是邢三爷还带了一名客人。”
“什么客人?”王元宝奇怪地问道,邢縡从来不会带莫名其妙的人来,即使要带来,也会事先通报,今天怎么回事?
“小人问了,但邢三爷不肯说,只说很重要,客人也遮着面,看不清楚模样。”
“重要!”王元宝心中一动,来人必定不简单,他立刻吩咐道:“带去贵客室,我即刻便到。”
他又对魏晋生到:“你先回去,要继续留意安西柜坊的情况,但不要靠得太近,若有变化,要随时向我禀报。”
王元宝便坐上软轿,向贵客室而去。
第三百九十四章 消息走露
碎叶,夜幕已经降临了,李庆安的内书房中灯火通明,一盆炭火烧得正旺,不时爆起一连串的火星,噼啪作响,屋角的一只紫铜炉中,袅袅地冒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白烟,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李庆安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书,他伸手取过茶杯,慢慢送到唇边,却一下子惊觉,茶杯已经空了。
这时,门开了,他的偏妃如画端了一杯茶走了进来,见李庆安正端着茶杯发怔,不由抿嘴一笑道:“我来得正好啊!”
她跪坐下来,将茶盘放在桌上,把一杯热腾腾的茶和他换了,李庆安眉头一皱,“是参茶?”
如画笑道:“这是大姐吩咐的,你必须要喝掉。”
李庆安放下书,笑着把茶杯推给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喝参茶,这玩意容易上火,去,给我换一杯蒙顶茶,或者白水也行。”
如画却把手背在身后,摇头笑道:“我不干,大姐知道了,会说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不你把参茶先一口喝了,我再给你煮蒙顶茶去。”
“你们就只听大姐的话,我的话就不听了吗?我给你说了,喝参茶我容易上火。”
李庆安捏了一把她细嫩的脸蛋,笑道:“快去吧!这次听我的话,晚上我好好奖励你。”
如画媚眼如丝,轻轻瞟了他一眼,“哎!就你难伺候,那你就稍等一下。”
如画腰肢轻摆,风情万种地出去了,片刻,她又端了一杯茶进来,跪下身将茶杯递给李庆安,“大哥,蒙顶茶其实已经给你煮好了。”
李庆安一边喝茶,一边搂着如画,手在她身上轻轻摸索,如画依偎在他怀中,手中把玩着桌上的一枚银元,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坐直身子笑道:“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过,我你有一个关于银元的建议,你听不听?”
“是什么建议,你倒说说看。”
如画把银元托在手心笑道:“你的安西银元好是好,可就是币值太大,一枚银元值一贯多钱,买个大东西还行,可要是买点小玩意,比如两三百文的笔墨纸砚之类,拿着两三百文钱出去,又嫌重了,别人找你七百文钱,又更重,所以我们就在说,能不能做点小银钱,比如一枚银钱价值五十文左右,介于银元和铜钱之间,这样就更便利了。”
其实发行小银钱也有官员提议过,但考虑银钱被假冒,会损害安西的名声,因此被大家否决了,李庆安笑了笑道:“发行小银钱容易被假冒,就像朝廷发行银钱一样,朝廷发行一枚银钱,外面就会出来十枚一样的银钱,真假难辨,最后被人唾弃,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发行银钱就没有意义。”
“你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呀!”
如画笑道:“比如你可以发行小银角,像小拇指头大那么一块,或者方方整整,或者是五角形,小巧玲珑,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纯银,想假冒也冒充不了,重量不一样嘛!或者中间再穿个孔,让人家一眼便可以看见里面,一个银角子值五十文,或者三十文,这样铜钱和银元之间就有了过渡钱币,这样不更好吗?”
李庆安有点听呆住了,如画这个建议绝啊!用银角子,他怎么没有想到,就像后来的碎银一样,很难被假冒,而且做成标准形状和重量,更加便捷,这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建议,他欢喜得抱住如画重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简直就是女财神爷,你的建议我采纳了。”
如画媚眼如丝,伸出雪白的双臂搂着李庆安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道:“大哥,那你要怎么感谢人家?”
“小妖精,那你想怎样!”
“我想要你呀......”
如画伸出玉葱般的两根手指,轻轻将灯花一捏,书房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
长安,一个消息迅速在街头巷尾传播,朝廷即将发行新银钱,银一铜六铅三,以一文当三十文,将强制兑换各家柜坊的铜钱,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又向关中各州县传播,一时长安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消息在酒肆、茶楼等各个公共场合中流传。
‘朝廷宣布安西银元非法就是为了发行新银钱.....’、
........
‘这次朝廷将发行价值三百万贯的银钱,如果民间不肯兑换,朝廷就将收购粮食来兑换。’
.........
各种消息很快便引发一系列严重的后果,首先是各家柜坊的挤兑潮爆发,不仅是商人,在柜坊存钱的普通人家也疯狂前去兑钱,唯恐自己存的铜钱会变成银钱,仅仅一天,在京城排行第四的许氏柜坊便被取走了三十万贯铜钱,库存铜钱被一扫而空,不得不关门大吉,王宝记柜坊的一百万铜钱早已被兑换走,换来了四十万银元和六十万银元的欠条,在这次提钱风潮中,王宝记柜坊赚了大钱,两天内,四十万银元被全部提走,它两天便净赚了十二万贯,最后钱窖被提空,也不得不关门歇业。
其次安西银元再一次成为了被疯狂追逐的对象,家家户户都争着要将铜钱兑换安西银元,尤其是商人店铺,更是害怕被朝廷强制兑换,都在千方百计将铜钱兑成银元藏起来,一时间,安西银元价格暴涨,黑市价格已经涨到了一比一贯五百文,而且还很难换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柜坊还是店铺,为了自保,纷纷将铜钱外运或者隐藏。
但冲击最大的还是粮价,前两年朝廷发行银钱的后果便是粮价翻了一番,人们记忆犹新,在新银钱即将发行的消息鼓动下,长安各地也爆发抢米潮,家家户户都去买米,一时米价大涨,最贵的湖州米从每斗四百文,仅仅一个下午便涨到了斗米七百文。
傍晚时分,归去来兮酒肆的大堂里吵翻了天,在这里吃饭的近百名商贾一致破口大骂朝廷即将推出的新钱法。
“他娘的,想要钱就铸造铜钱去,没银子却要发行银钱,我看他们是想钱想疯了。”
“秦大郎,你就不懂了,铸造铜钱能有多少,哪里像银钱,一当五十,一当一百,这钱不就滚滚而来了吗?多快捷,你以为人家傻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不就是在发行大钱吗?那还不如直接发行大钱,什么大历重宝,一当五十,岂不更快捷。”
“说你笨你就笨吧!人家可是要脸皮的人,银钱,懂吗?是银子铸的钱,将来史官写书,某年某月某日,上发行银钱,听清楚了,是银钱,可不是大钱。”
“老五,别乱说话,当心被官府抓了去。”
“老子怕个屁,他敢发行银钱,老子就敢骂!”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上登基不久,应该还不懂这些,估计是佞臣当道,蒙骗上听,才会导致以银钱冒充大钱。”
“没错!那个叫第五琦的度支郎中,不就一向鼓吹发行大钱吗?一定就是这奸贼怂恿。”
“奸贼!”
.......
酒肆中叫骂一片,坐在窗前有一个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低头喝着闷酒,脸色铁青,听见众人的叫骂,他几次勃然大怒,最后都硬生生地忍不住了。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众人口中大骂的奸贼第五琦,第五琦是中唐有名的财政大臣,历史上他做了两件事使他名垂于史,一是发行大钱掠夺民财,当然,他只是背了黑锅,发行大钱的真正动机是上面需要筹措军费,其二便是推行榷盐法,这种盐法至今还在使用。
只是他的榷盐法想得虽好,而实施起来却有点难度,关键是盐场都不在朝廷的绝对控制下,江淮盐场在吴王李璘的手中,巴蜀井盐又在蜀王的控制下,南海一带虽属于朝廷管辖,但荆襄路途又被李瑁阻隔,使他的榷盐法前景虽美妙,却难以实施。
第五琦的重心自然便转到了发行银钱上,这是他一心推动之事,明天就是就是银钱正式推行的日子,但声势浩大的民间抵制新银钱运动却使他万分沮丧,继而恼恨异常,圣上三番五次严禁泄露此事,但消息还是被泄露了,这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第五琦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听商人们的怒骂,脑海里却飞快地闪着各种念头,这时一条线路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圣上从考虑铸造银钱到讨论、决策,一直到准备正式推行银钱,中间耗用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一个半月市面上一直没有任何风声,虽然安西柜坊在三天前关闭,但第五琦认为那是因为银元来源被断绝的缘故,和发行银钱无关,而发行银钱的风声是从昨天突然传开,这说明是有人蓄意破坏,而且时间掐得非常精准,就在正式发行银钱日之前两天,这又说明此人知道发行银钱的具体日子。
而知道这个发行日期的人,只有六个人,圣上、杨国忠、他、裴旻、杨慎余、李泌,也就是说,是这六个人中的一人透露了出去,这人会是谁?第五琦用排除法,一个个排除,圣上不可能,自己也不可能,李泌不可能,那就还有三个人,杨国忠、裴旻和杨慎余,应该说他们都有可能,杨国忠的族妹虢国夫人杨花花是长安第三大柜坊杨氏柜坊的大东主,有切身利益,少府监杨慎余是礼部尚书杨慎衿的兄弟,而杨慎衿是张筠一党,也有可能是张筠施冷箭,但嫌疑最大的却是裴旻,裴旻是李庆安妻舅,发行银钱将直接和安西银元有直接利益冲突,如果是李庆安所为,那么必然是裴旻透露了消息。
“裴旻!”
第五琦恨得一阵咬牙切齿,他知道裴旻是坚决反对发行银钱者,他反对不成,就用这种办法来破坏吗?
第五琦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桌子站起身,早已注意到他的伙计立刻跑了上来,“客人,要结帐吗?”
“结帐?”第五琦怔了一下,这不悦道:“多少钱?”
伙计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恭恭敬敬道:“这位爷,上好十里香酒两壶,烤羊腿半只,烩鲤鱼一条,牛肉饼一张,时令果蔬一盘,香汤一只,一共是两贯五十文。”
第五琦手掏进口袋,他口袋里只有一把银钱,这还是李隆基在去年发行的银钱,一文当百文,他掏出一把钱放在桌上,“你看看够不够?”
伙计顿时变了脸色,摇头道:“客人,本店不收银钱,只收安西银元或者是铜钱,如果客人嫌铜钱不好带,那就用银元付帐吧!”
第五琦顿时火冒三丈,他用食指关节重重地敲着桌子,恶狠狠道:“这是朝廷发行的银钱,有律法规定必须要收的,安西银元,朝廷已经禁止流通了,你们还敢用吗?”
他的大嗓门引来了一堂人的关注,众人看看桌上的银钱,又看看第五琦,就仿佛看一个怪人一般,这银钱半年前就没人用了,他居然还拿出来付帐,这摆明了是要赖酒钱。
“喂!你这汉子,不讲道理吗?”
有人开始打抱不平了,指责第五琦道:“现在谁还用银钱,伙计收了你的银钱,他就得自掏腰包赔酒钱,这伙计和你无冤无仇,你干嘛害人家?”
“汉子,刚从终南山下来吧!”有人起哄道。
大堂顿时一片哄笑声,第五琦气得脸皮发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伙计可不放过他,黑着脸道:“客人如果身上没钱,那就把衣服脱下来抵帐,要不给我们一个地址,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讨要,总之,你不付钱,就休想离去。”
这时掌柜挤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连忙指着第五琦对掌柜低声道:“此人欠两贯酒钱,却拿银钱来付帐,我不肯,他就拿律法来威胁我。”
掌柜多少有点见识,他见第五琦衣着考究,气度不凡,而且记录在案的白吃党中似乎没这一号人物,不由暗暗思忖,可别是什么高官吧!可高官应该有随从,此人是独身前来,掌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客气却不能少。
他上前拱拱手道:“这位客人,小店本小利薄,经不起欠账,这样吧!我们派人跟客人回家取钱,大家和和气气,不要撕了脸皮。”
第五琦阴沉着脸坐下来,手向银钱上一拍,“这银钱是朝廷规定要用,一文当一百,你是收还是不收?”
“这个......”
掌柜有点难办,银钱是万万不能收,开了这个口子,所有白吃党都拿银钱跑来蹭饭,他可赔不起,据说有恶人钻了这个空子,拿银钱去强买强卖,不会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这种恶人吧!
想到这,掌柜拱手道:“这位爷,这顿饭就算是小店请你,这银钱我们不收,请收回吧!”
第五琦感觉自己遭受了莫大的侮辱,这家店竟然讥讽自己无钱付账,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拍桌子咆哮道:“本官是大唐度支郎中,你敢侮辱本官吗?”
大堂里顿时一片寂静,过了良久,有人冷冷道:“他就是第五琦!”
“打,打死这个奸贼!”
无数拳头向第五琦身上打来,叫骂声、怒吼声喊成一片,酒肆几乎要被愤怒淹没了。
........
宥州黄河西岸,漫漫黄沙一直向西方铺去,这里是贺兰山北部,再向北数百里,便是莽莽狼山,这里便形成一个巨大的风口,数百万年的风沙侵蚀,使这里渐渐形成了一片戈壁荒漠,偶然有北来的商旅,走过一望无际的荒漠,从这里渡黄河进入大唐。
安史之乱后,河西和安西被吐蕃人所占,丝绸之路被迫北移到漠北,这条路后来便成为北丝绸之路的主干道,但此时,这里还只是草原商人们偶然进关内的一条便道。
此时已是十一月初,寒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萧瑟,冬天来临了,大地苍茫,显得格外寒冷,黄河已经冰冻了,白亮亮的冰面延绵南北,俨如一条明亮的玉带,这天黄昏,从远方来了一支商旅,由数百头骆驼组成,骆驼背上满载着巨大的木箱,在寒冷的初冬,向大唐方向缓缓驶去。
这支商队共有五百余人,为首之人,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魁梧,长得浓眉大眼,挺得笔直的身躯一看便知道是一名军人,他叫张永庆,原是李庆安的亲兵之一,现任瀚海军第二兵马使,封为郎将,这次他奉命进京,是要将一百五十万枚安西银元送去长安,河西已经封路,他们便绕道漠北,穿过安西唐军的控制地居延海,准备从这里进入关内。
进入关内道后,他们便将化整为零,由汉唐会协助他们进关中,沿途的各个关口都已安排妥当,关键就是要经过朔方军的驻防地域。
这里离黄河还有二十里,黄河东岸新筑成一座城堡,叫白沙军,有驻军千人,只要过了这座城堡,他们就将进入宥州腹地。
这时,一名士兵指着远方大喊:“张将军,前方有人来了。”
张永庆手一挥,骆驼队停了下来,他挺直身子打手帘向远处望去,他已经看见远处有动静了。
片刻,从远方奔回了三名骑士,迅速奔至骆驼队前,三人并不是他派出的斥候,而是几天前便先来开道的安西官员。
一名稍年长的官员在马上拱手道:“张将军一路辛苦了。”
张永庆连忙回礼,“多谢韩判官,不知可有消息?”
“我们已经和朔方军一些军官接触了,郭子仪那边是通不过,但可以买通下面的守备官,便可进入关内。”
“那不知前面白沙军的情况如何?”
韩判官微微笑道:“只要肯下本钱,没有过不去的坎,镇守白沙堡的朔方军是党项人,首领叫叫房当奴奴,我们已经谈妥,每次一万只羊的代价,可以在晚上从他的驻守地通过,张将军,大门已经开了。”
张永庆大喜,他看了看天色,天已经快黑了,他回头挥手喊道:“出发,夜间渡过黄河!”
骆驼队再次出发了,驼铃声响起,向二十里外的黄河走去。
........
第三百九十五章 父子反目
东宫,一阵清朗的读书声从内殿里传来,声音略显稚嫩,听得出是一名少年郎在读书。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德,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在一间堆满了书籍的书房里,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正背着手认真地背诵《论语》,而在他对面,一名中年男子表情严肃,只要少年郎稍有停顿,他便眉头一皱,面带怒色,使少年郎颇为害怕。
少年郎便是当今太子,李豫的长子李适,他是天宝元年出生,今年十二岁,小家伙长得颇像他的母亲沈皇后,俊美飘逸,才智不凡,从父亲登基之日起,他便被册封为太子,居住东宫读书,平时都在崇文馆,有名师辅导,有一帮贵族少年陪同读书,但今天他却没有去崇文馆,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背书。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并不是什么教他读书的大儒,也不是照顾他起居的宦官,而是他的祖父,当年太上皇李亨。
李亨因为河西策略分歧而和儿子发生了争吵后,便一赌气不再过问政事,虽然不过问政事,但也并不是像从前一样喝茶闲逛,修心养性,而是到处结交重臣,或者来东宫监督孙子读书,用他赌气的话说,他对儿子已经死心了,现在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身上。
“停!”李亨一摆手,止住了孙子的背书。
“你知道自己在背什么吗?”
“回禀祖父,孙儿在背《论语.为政》”
“那我问你,何为政?”
年少的李适略一思索道:“父皇说,民为政。”
“你父皇说得不对,应该是君为政,社稷为政,你父皇若真的以民为政,他会发行银钱吗?他不过是说说罢了,实际上他还是君为政,民不过是名义罢了,你记住了吗?”
“孙儿不敢背后说父皇。”
“你不敢说我敢说,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儿子,你切不可以他为榜样。”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李适一见,吓得连忙躬身施礼,“参见父皇!”
李亨回头,只见他的儿子李豫出现在门口,他哼了一声,背着手望向屋角。
李豫听说这些天父亲总是去东宫,他心中不由有些疑虑,便趁下午无事来东宫探望,不料正好听见父亲在教授儿子一些不良思想,这让李豫心中一阵不满,如果说李亨干政,抢走募兵之权,他还能忍受一点,那么父亲私下教授孙子这种不良逆言,这就让李豫忍无可忍,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教唆毒害自己的儿子,就是他的父亲也不允许。
李豫铁青着脸走过来,对儿子道:“适儿,你先回去寝宫,我有话要和你祖父谈。”
“是!孩儿告退。”
李适行一礼便退下去了,房间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半晌,李豫冷冷道:“父亲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何必在适儿面前说一些不适当的话。”
李亨哼了一声,“你是大唐皇帝,我敢对你有什么不满,我不敢惹你,我只是在教我的孙子,将来该怎么样当君主,不要让那些所谓的仁义害了自己。”
“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豫寒着脸道:“难道我作为大唐皇帝,就不该提倡仁义,难道要让我抛弃礼义廉耻,那就是好皇帝吗?”
“我没有说你不要仁义,你的问题是,该仁义的时候你不仁义,不该你仁义的时候你却假仁假义,误了自己的大事,还要害了我的孙子。”
李亨的话说得很刻薄,让李豫的脸上挂不住了,又想着他在孙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怒火终于让李豫失去理智了,他的声调变得高了起来。
“请父亲把话说清楚了,朕什么时候假仁假义?朕什么时候要害了自己的儿子?朕一直在忍受你,忍受你对朕的社稷指手画脚,因为朕是你的儿子,可是你像个太上皇的样子吗?今天还居然说朕假仁假义,你把话说清楚了?”
“你难道不是吗?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天下黎民着想,可你是怎么做的?发行银钱,掠夺民众之财,这不是你假仁假义吗?你刚刚即位就自毁名声,这是该你仁义的时候,你却不仁义;而我劝你直接收回河西,重置河西节度,直接和李庆安翻脸,可你却说什么投鼠忌器,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夺他的河西,你以为他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夺回河西吗?你索性翻了脸,他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这是该你不仁义的时候,你却要讲仁义。”
李亨越说心中越恨,他又压低声音道:“还有,我让你直接送他归西,这个时候谁会怀疑你,可是你呢?要念什么祖孙之情,又让他醒过来了,这下看你怎么办?如果他不念祖孙之情,不承认你这个皇帝,你不就傻眼了吗?”
父亲的话让李豫越听越反感,他忍不住反驳道:“他是我祖父,就像你是我父亲一样,我能做那种灭人伦之事吗?这种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
“哼!皇位只有一个,在皇位面前还有什么亲情人伦吗?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你早晚会死在他的手上,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李亨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却听见李豫冷冷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适儿也没有你这样的祖父,以后请你不要再来东宫了。”
李亨浑身一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李豫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背影,他直到今天才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这一刻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
李豫身心疲惫地回到了大明宫,这时天已经黑尽了,他刚要回寝宫,御书房的大太监张振英却跑来禀报,“陛下,杨相国和第五郎中紧急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豫这才想起,明天是发行新钱的日子,尽管他感觉很疲惫,但还是振作起精神道:“去御书房!”
马车调转马头,向紫宸阁方向而去。
紫宸阁御书房外,杨国忠和第五琦已经等候多时,一个时辰前,第五琦被暴打一顿,好在众人被掌柜和伙计劝阻,他才从酒肆后门得以逃脱,尽管如此,他脸上身上到处是一片一片的青淤,一只眼睛乌青,鼻子也破了,狼狈异常。
从酒肆逃脱,第五琦直接去了杨国忠府邸,他向杨国忠禀报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杨国忠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便立刻带他来紫宸阁见驾。
第五琦坐在一只软墩上,背靠着墙,后颈的疼痛扯得他不停咧嘴,杨国忠低声安抚他,“第五使君请放心,我已经着令京兆尹去追查打人的嫌犯,我会让酒肆掌柜交代,如果他交代不出来,我就让他来顶罪,总之,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多谢相国了,只是这次我没料到有人会泄露消息,使银钱发行面临失败的威胁,相国,内贼不除,国无宁日啊!”
“那第五使君认为是谁泄露消息?”
这才是杨国忠关心之事,他并不关心银钱发行,他关心的权力斗争,可以借这次机会将谁除掉,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想法。
“下官认为裴旻的嫌疑最大,他一直反对发行银钱,我怀疑是他泄露给了李庆安,李庆安便着手造谣言。”
如果是几天前,杨国忠一定赞同第五琦的推测,但经过他军师令狐飞的劝说,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在他眼中,李庆安虽是豺狼,但相距遥远,对他伤害不大,而张筠却是一条毒蛇,他支持蜀王李璬,而自己却支持荆王李瑁,两人虽有合作,但又是水火不容,他若稍不留神,就会被此人暗算,所以裴旻虽让他痛恨,但裴旻的存在却架空了张筠,如果裴旻倒掉,张筠会立刻卷土重来。
杨国忠装作思考一下,道:“我觉得李庆安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是月初才决定初八发行银钱,这才过去七天,就算用飞鸽传信,以安西的遥远,一来一去也来不及,我觉得应该不是裴旻泄露。”
第五琦愣住了,最有嫌疑的三人,排除掉杨国忠和裴旻,那么只剩下杨慎余,难道是他?
“相国的意思是,是杨府监所为?”
“这个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我也不好乱说。”
第五琦心念一转,他忽然恍然大悟,杨国忠要用这件事搞张筠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宦官的高呼,“陛下驾到!”
第五琦和杨国忠连忙站起身,只见几盏灯笼走近,李豫在大群侍卫的簇拥下向这边快步走来。
“臣等参见陛下!”
“两位爱卿平身,去御书房说吧!”
李豫直接进了御书房,御书房中光线明亮,早有宦官点了一盘炭火格外地温暖,李豫坐了下来,他这才发现第五琦的异样,惊讶道:“第五爱卿,你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臣被一群反对银钱的暴民所殴。”
第五琦便将酒肆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臣觉得此事非常诡异,这谣言正好在发行银钱的前两天流传,这分明有人在刻意破坏银钱发行,陛下,我们还是大意了。”
李豫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渐渐涌现出了怒意,一拍桌子骂道:“这是谁泄露了机密?朕若知道,非宰了他不可!”
这时杨国忠躬身道:“陛下,知道发行银钱具体日子的人只有六人,除了我们三人,还有裴侍郎、李翰林和杨府监,裴侍郎虽然反对发行银钱,但他是名门裴家之人,他会明谏,但不会暗算,臣以为不是他,也和安西李庆安无关,路程太远,时间上来不及,排除了他,那还有李翰林和杨府监。”
“李泌是朕的师傅,他绝不会出卖朕,朕信得过他。”
这时,三人都不再说话了,现在只剩下太府寺监杨慎余一人,会是他吗?有些话不用杨国忠说,李豫也想得到,杨慎余是杨慎衿的弟弟,也是张筠的心腹党羽,而这次发行银钱是为了募兵,是为了对付三王,事关蜀王李璬的利益,那么张筠会不会出手?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李豫阴沉着脸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该仁义的时候不仁义,不该仁义的时候却施仁义,’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完全说错,他有时候是太软弱了一点,比如张筠,明明知道他是支持蜀王,一直在暗中反对自己,自己却拿他无可奈何,难道真的就不能动他吗?
李豫目光一瞥,看到了满脸希望的杨国忠,他忽然想起李泌说的话,要善于利用大臣各派系之间的矛盾,这才是帝王之术,既然杨国忠有意对付张筠,他为什么不成全了此人呢?
想到这,李豫对杨国忠道:“杨相国,彻底调查泄密一案就由你全权负责,不管此事涉及到谁,只要证据充分,朕一定会严惩不贷。”
杨国忠大喜,有李豫这句话,他便可以放手去干了,他立刻躬身施礼,“臣遵旨!臣立刻去查找消息的源头。”
待杨国忠退下,李豫这才对第五琦叹道:“第五爱卿,现在舆论对我们发行银钱不利,你可有对策?”
“陛下,臣还是那句老话,先发行银钱,让民众慢慢去适应,现在民众对银钱恐惧是因为先帝发行银钱不当所致,一当百钱,这个比价定得太离谱,而且仿造的劣钱太多,据臣调查,如果把银钱的含银量稍稍提高,再降低比价,民众最终还是会接受,关键是安西银元存在,我们无论如何争不过它,只要有它存在,银钱就无法流通,现在陛下做得很好,堵住了安西银元的来源,这样安西银元在市面上会越来越少,因为大家都把它储存在家中了,谁也舍不得把它拿出来用,它就失去了钱的流通作用,而变成了财宝,所以臣就很有把握,只要我们的第二批银钱投入市场,安西银元就会无影无踪,陛下再下令废止旧银钱,准许用旧钱换新钱,这样市面上就只剩下铜钱和大历银钱两种,我们的银钱就发行成功了。”
第五琦的一番分析大大振奋了李豫的信心,他想了想道:“虽然这么说,但我们还是要及时改变对策,绝不能太被动了,如果还是按照原计划明天发行新银钱,朕很担心市面上就已经无钱可兑了,我们必须要立即采取行动。”
“陛下想怎么办?”
李豫沉吟一下,便立刻令道:“速宣长孙全绪来见朕!”
长孙全绪现任羽林军大将军,手握忠于李豫的八万军队的军权,是李豫最信赖的大臣之一,他今天正好当值,听见宣召,他立刻赶来见李豫。
“臣长孙全绪拜见陛下!”
“长孙将军,朕有一事相托。”
“请陛下下令,臣万死不辞。”
“很好!”李豫点点头令道:“你立刻连夜派兵,将长安各柜坊和两市大商铺统统给朕控制住,不管后台涉及到谁,都要控制,总之,不准他们转移一文铜钱出去。”
“臣遵旨!”
长孙全绪大步离去,这一刻,李豫忽然觉得自己心肠变硬了,终于有了一种帝王的感觉。
“你不是说我不成器,软弱无用吗?今晚我就让你看一看我的霹雳手段!”李豫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
夜色中,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了西市和东市,他们砸开了许多大店铺的大门,将住在店铺中的伙计和掌柜统统赶到空房中禁闭起来,用封条将他们的钱柜和钱窖封上,不准他们运走。
一般而言,朝廷发行大钱或者银钱的方法有几种,一种是强行购物,尤其是购买粮食等民生物资,这样就会导致物价暴涨,然后再把粮食以稍低于市价卖出,美其名曰打压粮价,实际上用换到了硬通铜钱,从而把大钱推向了市场,李隆基两年前发行银钱就是这样干的,导致粮价翻了一番,多亏去年陇右粮食丰收,否则粮价会涨上天去。
另一种办法就是在铜钱集中处强制兑换,主要是柜坊和一些大商铺,由于李豫登基不久,采用购买粮食的办法会引发粮价暴涨,民怨沸腾,而且现在粮价已经不低,再涨上去会出现饿死人的惨剧,甚至会发生民变,所以他便采用了后一种办法,从柜坊强制兑换,而在柜坊存钱的大多是商人,所以最后损失者的是商人,长安的普通民众损失不大,历朝历代,都是先拿商人开刀。
杨氏柜坊是长安第三大柜坊,是虢国夫人杨花花所开,这次新银钱发行也不可避免地冲击到了它,杨花花这两日也听到发行新银钱的风声,同样,她的柜坊也遭到了存钱者的挤兑,她在西市柜坊的钱库有存钱二十五万贯,仅仅两天时间,柜坊就被提走了近十五万贯钱,杨花花慌了手脚,她立刻命令柜坊以存钱告罄而关门,另一方面,她利用晚上时间将库存的十万贯钱运走。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运走了六万贯钱,今晚他们准备把最后四万贯钱运走,柜坊大门紧闭,大堂内灯光昏暗,三十几名伙计正紧张地将铜钱清点装箱,杨花花也赶来柜坊亲自督促,她不时低声催促道:“快一点,不用清点了,先装箱,船就在外面等着呢!”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砰砰地被敲响了,传开了凶狠的声音,“快开门,军队要检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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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花剌子模
李庆安最终还是婉拒了葛萨汗国的出兵愿望,“葛萨汗国的兄弟情义我首先感谢,但我安西军有足够的实力对付阿拉伯人,而且我已经完成了军队部署,如果贵国介入,反而会打乱的军力部署,当然,葛萨汗国如果一心与阿拉伯人为敌,那也可以出兵亚美尼亚,东方的战役,唐军完全能对付。”
李庆安的一席话敲中了葛萨汗国的要害,如果葛萨汗国真想与唐军共同攻打阿拉伯人,那他们就应该独立作战,在里海以西出兵亚美尼亚,牵制阿拉伯人的军队,而不是跟在唐军后面浑水摸鱼,既不想真正出力,又想从唐军手中分一杯羹,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葛萨王子布罗尼见李庆安态度坚定,不愿他们参战,无奈,他只得回国去向父亲禀报,但和他一同来的花剌子模流亡国王阿尔斯兰却不愿意跟他回去,两人几乎翻了脸,布罗尼心中恼怒万分,但又不敢在李庆安的面前发作,只得恨恨而去。
傍晚,两名亲兵带着阿尔斯兰去见李庆安,他已经沐浴更衣,胡子也刮掉了,显得年轻了许多,阿尔斯兰心中忐忑不安,下午他向李庆安表明心迹后,李庆安对他没有任何答复,甚至不再理会他。
当然,阿尔斯兰也知道,在葛萨人面前,李庆安不可能给他任何答复,此时,他心中既紧张,但又充满了希望。
他被士兵带进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大宅,来到一间屋前,士兵禀报道:“大将军,花剌子模国王带来了。”
“进来吧!”
阿尔斯兰进了房内,房间里已经点亮了灯,光线明亮,李庆安已经吃过了晚饭,正拿着一盏油灯站在一幅巨大的木雕地图前,凝神思考着什么。
阿尔斯兰目光敏锐,他忽然发现油灯照亮之地,正是咸海三角洲,他们的花剌子模故地,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其实花剌子模国还在,只不过已被阿拉伯人征服,新国王施芬是当年投降阿拉伯人的花剌子模贵族后代,早已臣服于大马士革,如果李庆安不承认自己,而承认现在花剌子模国王,那自己的复国梦想就从此破灭了,阿尔斯兰紧张到了极点。
他不知道,李庆安此时并没有考虑花剌子模国的事情,而是在思考大食人可能的进兵路线,他反复考虑,觉得大食人还是从北部进攻的可能性比较大,一方面唐军刚刚拿下吐火罗,必然在吐火罗驻扎有重兵,而且又有河中军队配合,尤其他们刚刚试探过小史国,小史国的铁门关就紧靠吐火罗的解苏国,如果大食军进攻吐火罗,河中的唐军就能迅速支援,风险很大,相反,唐军几乎没有什么驻兵在阿姆河下游,而且河中地区才是大食人的核心利益所在,要比吐火罗重要;另一方面,阿姆河下游的火寻国一带现在依然被大食人所控制,他们先转移重兵到火寻国,然后再伺机南下。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大食军队从北部进攻的可能性更大。
当然,也有两线进攻的可能,呼罗珊的大食军攻打南方吐火罗为饵,而另一支大食军主力则屯兵河中北部的火寻国,穿过卡拉库姆沙漠,沿阿姆河南下,直杀河中。
想到这,李庆安便放下油灯,对刚进屋的阿尔斯兰笑道:“国王殿下,请坐吧!”
阿尔斯兰连忙行礼道:“我是流亡之身,不敢称国王。”
他心情忐忑地坐下,一名亲兵给他上了茶,李庆安也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听说你和葛萨王子布罗尼翻了脸,你不担心吗?”
阿尔斯兰问道:“大将军是指三千忠心于我的花剌子模骑兵吗?”
“是!我正是此意。”
阿尔斯兰自称在外流亡了五十四年,得到葛萨汗国五十四年的帮助,怎么一见到自己就要和葛萨汗国分道扬镳,这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一点,所以李庆安心中便有了一丝怀疑,他有点怀疑他们二人是在配合做戏。
阿尔斯兰叹了口气道:“实不瞒大将军,我们早在四十年前便迁移到克里木岛,寻求罗马人的庇护,这次我来找大将军,完全是在路上遇到了布罗尼。”
“为什么要离开葛萨汗国?”李庆安追问道。
阿尔斯兰眼中露出了仇恨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四十年前,葛萨汗国新可汗拉里奥登基,也是布兰可汗的父亲,他不仅夺走了我们的全部财富,还抢走了五百名妇女,其中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姐,父亲率族人去救她们,却得知母亲和姐姐已经惨死在军营中,父亲在盛怒之下,便带领流亡的花剌子模人西迁,恳求罗马人的庇护,罗马人便把我们安置在克里木半岛,一晃便过去了四十年,可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复国的努力,我父亲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流泪不止,我知道他是安葬回故乡,三年前,我们得到了罗马人的准许,组建了三千人的克里木军团,我们刻苦训练,日夜思念就是能杀回故国。”
李庆安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李庆安看到了刻骨的仇恨和那种不屈的目光,李庆安看懂了一个民族不灭的信念。
他点了点头,又道:“你们想回国,罗马人允许吗?”
“我几个月前拜见了君士坦丁五世,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大将军。”
阿尔斯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递上,旁边的亲兵接过信,交给李庆安,李庆安拆开了信,果然是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五世的亲笔,还有他的印章,信是用突厥文所写,意思和阿尔斯兰所描述的差不多,准许他们回来复国,并请求李庆安给予他们帮助。
看到信的最后,君士坦丁五世在信尾写道,保加利亚人已经向他们发起了挑衅,拜占庭和保加利亚之间即将要发生一场战争,可能两年之内,拜占庭不能履行合约,与他共击大食了。
李庆安眉头一皱道:“罗马人要和保加利亚人开战吗?”
阿尔斯兰苦笑一声道:“回禀大将军,罗马人喜欢四面树敌,不仅的阿拉伯人,西方的保加利亚也是他的宿敌,罗马皇帝太高傲,君士坦丁五世和他父亲利奥三世发起破坏圣像运动,把圣像扔进大海,结果得罪了教廷,也得罪了整个西方。”
“那他们和葛萨人的关系也应该不好吧!”
李庆安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问到了最关键之处,阿尔斯兰心中震惊异常,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唐军主帅竟然有如此深刻的政治眼光,竟然一眼便看透了罗马人的良苦用心。
阿尔斯兰擦了擦额头上汗珠,他不敢有半点隐瞒,道:“从表面上看,罗马人和葛萨人的关系很好,甚至现在罗马人的皇后也是葛萨人,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早就出现了裂痕,葛萨人越来越强大,已经从原来的仆从国与罗马人平起平坐,尤其自从十三年前他们举国改信犹太教后,大量的犹太人迁入葛萨汗国,葛萨汗国变得越来越傲慢,罗马人对他们的戒心也开始加重了,这次,君士坦丁五世准许我回来复国,就是希望我们能从南面牵制葛萨汗国,我不敢有半点隐瞒大将军。”
李庆安淡淡一笑,果然被他猜中了,罗马人肯放他们回来,就是为让他们牵制葛萨汗国,甚至三年前准他们成立克里木军团的原因也在于此,其实早在阿蒂尔城会晤时,李庆安便感觉到了君士坦丁五世对布兰可汗的不满,尤其得知布兰可汗抢先去见自己后,君士坦丁五世的脸色很难看,可表面上他们却装得亲热无比。
如果说李庆安一点不在意北方的葛萨汗国,那也是自欺欺人,葛萨汗国尽管已经西化,但他们骨子里依然流着突厥人的血,那种血液中含有极富侵略性的因子,君士坦丁五世安插阿尔斯兰来对付葛萨汗国,这其实对河中地区也未必是坏事,他李庆安也何尝不需要这样一个国家呢?
想到这,李庆安便指着地图上的咸海南岸道:“花剌子模也就是现在的火寻国,我占领河中已经三年,但火寻国国王却从来没有来向我表示效忠,甚至连妥协的意思都没有,这说明他们顽固地效忠阿伯人,我绝不能容忍,本来这次我准备就此灭了火寻国,正好你们又想复国,也罢,那我就成全了你们。”
阿尔斯兰扑通跪了下来,他激动得想放声大哭,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伏在地上哽咽道:“花剌子模愿效忠于大唐,成为大唐属国。”
“你先不要激动!我问你,你的军队现在在哪里?我担心葛萨王子回去会对他们不利。”
“回禀大将军,我的军队就藏在咸海最北方的阿拉尔斯克城,那是一座已经废弃的旧城,葛萨人并不知道。”
“很好,你现在立刻回去,带领军队到河中东安国与我会合。”
.........
阿尔斯兰退下去了,李庆安背着手在房间踱步沉思,如果大食军主力真是从火寻国沿阿姆河南下,那么战局会对唐军不利,阿姆河上游都是大片沙漠,唐军不适应沙漠作战,而大食人却擅长于沙漠战争,结果会对唐军极为不利。
所以他必须要先发制人,赶在大食人之前灭掉火寻国,敲山以震虎,要让大食人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被自己识破,逼他们放弃原计划。
想到这,他拿起一只铁铸的小兵放在火寻国上,他已经决定对此处用兵。
这时,门口响起了李嗣业的声音,“大将军在吗?”
李庆安放下思绪笑道:“我在,进来吧!”
李嗣业如黑塔一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走进房间,拱手笑道:“大将军,我就不要那么多礼了。”
“礼多人不怪,你多礼,我不会在意。”
李庆安开了个玩笑,便道:“你不是去督促修城吗?怎么又来了?”
“我去吩咐一声便可,我那能一直呆在那里。”
李嗣业走到地图旁,见李庆安在火寻国上放下了小铁兵,便笑道:“怎么,大将军还是认为大食军主力会从北边过来?”
李庆安点点头道:“如果是从南边过来,那他们偷袭那色波就没有任何意义,应该偷袭布哈拉才对。”
“有道理,我也认为大食军主力会从北边过来,因为我们不擅长沙漠作战。”
“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我决定先下手收拾这个火寻国,逼大食人取消北进计划。”
李庆安背着手走了两步,又沉声道:“嗣业,我已决定,准许花剌子模复国。”
李嗣业眉头一皱道:“其实这也是我想提醒大将军的,如果让花剌子模复国,我们对待它也应和河中诸国一样,不准他们拥有军队,否则会引起河中诸国的不满。”
李庆安却摇了摇头,“对花剌子模,我会给他们两个选择。”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阿姆河道:“以阿姆河为界,如果他们想要阿姆河以东的土地,那花剌子模就必须和河中诸国一样,不能拥有自己的军队,防务由唐军掌管,这是他们的第一个选择,第二个选择就是放弃阿姆河以东,我准许他们在阿姆河与里海之间建国,那样,他们虽然还是大唐的属国,但他们却能拥有自己的军队,我会让他自己选择,我不勉强。”
“大将军为什么会对他们特殊?”李嗣业不解。
李庆安拾起木杆指着地图上的北方,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担心阿拉伯人的威胁,我担心的是葛萨人,唐人的威胁永远来自北方,为了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威胁,我必须要扶持一个葛萨人的敌对国,花剌子模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这其实也是拜占庭的用意,花剌子模在里海东侧建国,就会对葛萨人的腹地形成了严重的威胁,使葛萨人不得不把精力放在西方,这样怛罗斯以及碎叶的北方相对也就会变得平静了。”
“可如果花剌子模变得桀骜不驯,反过来威胁河中怎么办?”
李庆安呵呵笑了起来,“北有葛萨人,南有阿拉伯人,拜占庭又对它鞭长莫及,你认为花剌子模会丢掉大唐这个最现实的靠山吗?”
.........
(提醒一下,是花剌子模,不是花刺子模,历史上的著名古国,几经兴衰,灭于贵霜后复兴,灭于波斯后复兴,灭于阿拉伯后复兴,灭于蒙古后复兴,1920年建立花剌子模苏维埃人民共和国,1924年解散,其领土并入乌兹别克和土库曼,不知百年后,花剌子模会不会又再度复兴)
第四百一十章 围城之战(下)
这一次大食军再没有给唐军任何机会,燃烧弹一轮接一轮地投掷,不仅城头上燃起滔天大火,就连城墙壁上和城内也一样地火光冲天,但唐军却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回击,大食军队越来越近,再一次进入最惨烈的场地,不少大食士兵开始抢救在血泊之挣扎的同伴,迅速将他们抬下战场。
‘轰隆!’一声,一座登城车终于靠上了北城最西边没有大火燃烧的地方,巨大的木板放下,百余名手执盾牌和长矛的大食士兵蜂拥冲上了城头,呐喊着向西城头冲去,登城车形成了一条通道,更多的大食士兵从里面的楼梯攀登而上,源源不断冲上城墙。
但两千名唐军弩箭手早已等候多时,当大食军刚刚冲过城角,立刻千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封锁了大食士兵前进的道路,七十步内,强劲的弩箭射穿了他们的盾牌,大食士兵顿时死伤无数,第一批冲上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他们纷纷后退,被压制在北城狭窄的一角之中。
就在这时,大食军的噩梦再一次来临,从两翼的东城头和西城头同时射出了数十枚震天雷,它们虽然不能像大食投石机那样射出八百步远,但最远却能射出五百步,而且是五百步、三百步和两百步均有,远近前后,三种距离交错,在密集的大食军中猛烈地爆炸了,俨如在黑色的海洋激起了无数朵血色浪花,大片大片大食士兵被炸翻,大食士兵哀嚎惨叫,紧接着又是数十颗震天雷投至,接二连三在人群中猛烈地爆炸,血肉横飞,死尸枕籍,死伤极为惨重。
哈曼已经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他看着大片大片的军队被杀死,眼睛都红了,声嘶力竭大吼,“投石机上前,将东城和西城烧为白地!”
一名军官大骇,急上前道:“艾米尔殿下,我们的军队已经攻上城,不能扩大打击。”
“混蛋!”
哈曼勃然大怒,一剑将军官刺死,挥着带血的长剑大吼:“投石机上前,发射燃烧弹!”
投石机轰隆隆上前,又上前行走约两百步,‘轰!’地发射了燃烧弹,数十颗熊熊燃烧的火球掠过天空,越过北城墙,向东西两边城头打击而去,西城头上,巨大的火球呼啸而至,在最边缘的转角处,有千名已经冲上城头的大食军士兵正躲在转角后面和唐军进行弓箭战,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大火会烧到他们头上,十数颗火球砸中他们的藏身处,霎时间,城头被大火吞没,大食士兵一片哀嚎,几百个火人举着手四散奔逃,没跑几步,便一头栽倒,但影响最大的却是登城车,四座刚刚靠近城头的登城车被火球击中,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聚集在登城车内的数千大食军乱作一团,互相践踏向下逃命,晚一步便被大火吞没,全部活活烧死在登城车内。
在西城头的百步外,唐军的弓弩手也遭受烈火的冲击,瞬间,数百名唐军士兵被大火吞没,唐军士兵纷纷向后撤退,随着一团又一团的大火扑来,烈焰已经逼近了城头上的投石机,而投石机旁有震天雷,危机开始出现。
这时一名士兵飞奔而至,大声喊道:“大将军有令,震天雷立刻撤退下城!大将军有令,震天雷立刻下城!”
情况万分危急,数千士兵纷纷抱着震天雷向城下奔去,投石机无法撤走,瞬时被大火吞噬,大食军的火团铺天盖地打来,整个希瓦城的北部都陷入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城中一片混乱,惊恐万分的居民尖叫着向城南撤退,不少民众逃避不及,被大火吞没,‘轰!’的一声巨响,一颗震天雷在大火中燃烧爆炸了,将下城的甬道炸塌,最后的四百余名唐军无路可逃,惨死在大火之中。
虽然唐军的防御受到了极大的压制,但大食军也同样无法进攻,这时,十五架唐军重型投石机在城内反击,一颗颗震天雷越过城墙,向城外的密集的大食士兵投射而去,当一颗黑黝黝的震天雷飞出,大食士兵立刻惊恐万分,争相向后逃命,但大食军太密集,每一颗震天雷爆炸,总是有数百人被炸惨死。
大食士兵一次次退下,却又一次次被数千压阵的军驱赶回来,艾米尔殿下有严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希瓦城,活捉李庆安。
此时,哈曼所有的机会都寄托在攻城槌的身上,他也发现,唐军从内城射出的天雷大多集中在两边,而城池中间地带几乎就没有,这便他攻下城门带来一线希望。
大地震动起来,数千名大食士兵拼命推动着攻城槌一步步向前移动,原本拉拽它的五百头骆驼已经被惨烈的战事吓瘫,不肯再卖力,只要改用人力,这架攻城槌要比唐军所用的攻城更加庞大,仅槌身就有十丈,加上木架,足有十五丈之长,高四丈,需要三千人才能推动。
这座攻城槌便是当年攻下大马士革城的利器,阿拉伯人称它的名字为‘恶魔’,由两千工匠在库法制造,当年,二十万阿拔斯的军队围攻大马士革不下,最后正是由这架攻城槌攻破了大马士革的城门。
三千大食士兵有节奏地呐喊着,攻城槌轰隆隆向前移动,两团火球落在城门前,烈焰冲天,攻城槌在烈焰中和爆炸声中前进。
这时,一颗震天雷落在攻城槌旁的人群中,猛烈地爆炸了,强大的气浪将数百人炸飞,蓝汪汪的铁钉四散迸射,惨叫声一片,攻城槌猛地向左倾斜一下,铁链哗哗作响,巨大的槌体左右晃动,吓得两名大食军齐声大喊,真主保佑,攻城槌终于稳定下来。
攻城槌继续前行,又行走了百步,终于抵达了城门,这时,两千余名大食士兵奋力拉起铁链,大吼着向后退步,槌体被渐渐拉高,一名军官举旗挥下,众军一起放链,槌体猛地向城门砸去,俨如撼天动地一击,‘轰!’地一声闷响,每个人的心脏都几乎要被震出来,城门剧烈地晃动,刚刚修复的城砖又一次出现了裂缝。
城内,四层大青石堆砌在城门上,尽管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使四层大青石前后晃动,俨如地震一般,最边上的两块大石落下,险些砸死下面的唐军。
一名唐军校尉见势不妙,撒腿向后方奔去,他冲过烈焰阵,很快便找到了正指挥投掷震天雷的李庆安。
“大将军,敌人用攻城槌攻门,力量太强大,大门恐怕抵挡不住!”刚才李庆安也感觉到了脚下的晃动,但是,城池正中高耸的眺望塔占地面积太大,遮挡住了进攻路线,使重型投石机无法投射城门正中,而眺望塔四周全是腾空烈焰,火势迅猛之极,投石机无法前移,李庆安也不得不叹息,大食军的烈火球确实太猛烈,而且火球中溢出的火油并不是唐军那种黏稠的石油,而是类似后世提炼过的轻质汽油,火力更加迅猛。
这时,又是一阵剧烈晃动,攻城槌又重击了一锤,李庆安眉头皱成一团,他知道刚刚修葺的城砖尚未干透,恐怕无法支撑攻城槌的重击,他又抬头向城头望去,越过城头飞来的火球似乎已经有所减弱,大食人的投石机应该也承受不住频繁的投射。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他毅然命道:“第一斥候营派人上城,人工投掷震天雷!”
立刻有数百名勇士将一桶桶水从头淋下,又挑着冰块和细沙,用棉被紧裹着几只装有震天雷的大木箱,一齐挑着它们向北城头奔去。
虽然大食的主要进攻目标已经转向东西两侧和城内,但北城头上射中的火油弹太多,满地的火油依然在熊熊燃烧,火焰足有一人多高。
士兵们用冰块和细沙迅速铺出了一条直道,直通城门上方,几百名唐军士兵排成长长的一条人道,忍受着烈焰对后背的炽烤,将三颗震天雷迅速传送到了城垛前,九名唐军紧靠城垛蹲下,用匕首撬开木箱,三人一组,两人抬出了四十余斤重的铁壳震天雷。
就在这时,下面大食军又是一声齐喊,校尉军官大喊一声,“快蹲下!”吓得抱震天雷的唐军连忙蹲下,只听见‘轰隆!’地一声闷响,这种闷响让每个人的心脏都几乎要爆裂,城头剧烈摇晃,几十名唐军站立不稳,跌进了烈火之中,瞬间满身火焰,连头发也燃起来了,周围唐军手忙脚乱,将他们拉过来扑打,尽管如此,还是有十几人惨叫着被烧死。
只听见城门外大食军齐声欢呼,大门已经被撞开,露出了里面青幽幽的抵门巨石,这时只要再撞击一下,大门就会破裂,大食军从外面便可把石块搬走,大军将杀进城内。
形势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但是上苍注定要李庆安改变历史,就在大食军欢呼声未息,只见从城头抛下三颗黑黝黝的扁圆铁家伙,冒着白烟,落在攻城槌的底板上,周围的几百名大食士兵吓得胆裂心碎,一个个魂飞魄散,调头便逃,但是晚了,其中一颗震天雷猛烈地爆炸开来,将四周的百余士兵炸得腾空而起,另外两颗震天雷被炸飞,落在了后面的人群中,连续地爆炸了,到处是带血的肢体和肉块飞溅。
攻城槌底板被炸开,十几根粗大的边柱断裂了,座架再也支持不住重达数万斤的攻城槌,轰然坍塌,铁链乱飞,直径为一丈、长达十丈的槌体滚落下来,将百余名大食士兵砸成了肉酱。
剩下的幸存者发一声大喊,转头向后跑去,攻城槌坍塌使战争形势发生了逆转,大食军士气低迷,无心再战,而主帅哈曼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望着被唐军火雷弹炸得七零八落的士兵,军团早已不成阵型,七万士兵将近一半都消失了,而希瓦城依旧在大火中巍然耸立,他终于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撤...军!”
他怒极攻心,眼前一黑,竟一下子晕死过去。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役,双方并没有发生短兵相接,而是各自使用最暴烈的武器向对方发动攻击,但大食士兵的阵亡人数要远远超过唐军,唐军被烈火烧死烧伤虽然接近了三千人,但大食军一个上午的阵亡便已超过了四万,为此唐军已经累计投掷了四百余颗震天雷。
惨烈的第一天攻城战终于告以段落,城头上,李庆安注视着大食军缓缓撤退,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撤退的大食军士气十分低迷,他们中间携带着大量的伤兵,至少有万人之多。
李庆安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复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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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平息了,大食军撤回了十里外的大营,但空气依然飘荡着浓浓的尸体被烧焦的腥臭味,久久不散,在大食军营地中,到处都躺满了受伤的大食军士兵,不断有人死去被抬走,很多人身体中的毒液开始发作,伤口乌黑高肿,流着脓水,大食军医们已经忙不过来,士兵们只能自己解决,用刀将中毒部位的肉剜掉,甚至有人连胳膊一起砍掉,惨叫声此起彼伏,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帅帐中,哈曼双眼无神地躺在床上,内务官正向他汇报刚刚统计的战报,战场上没有回来的士兵有三万九千人,撤回的大军中又有一万六千名伤者,不断有人重伤死去,剩下的几乎都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一场大半天的战争,他的十万大军便死伤近一半,虽然表面上他占尽了优势,唐军被他火油弹打得无还手之力,但实际上,他才是真正惨败者。
哈曼心中痛彻之极,他忽然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几名军医连忙替他止血。
哈曼摆了摆手,声音异常虚弱地说道:“去沙伊赫将军请来!”
一名亲兵出去,片刻,将副将沙伊赫将军请了进来,沙伊赫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哈曼叹了口气道:“沙伊赫将军,上次军粮一事,我之所以不听从你的意见,是因为我认为我们有数万头骆驼,实在不行可以杀骆驼为军粮,但我没有给说清楚便直接训斥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这恐怕是哈曼一生中的第一次道歉,沙伊赫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其实并不畏惧唐军的火雷,因为我们的燃烧火球并不亚于它的威力,我畏惧的是李庆安的战术,殿下想必也亲眼看见了,其实唐军有和我们一样的重型投石机,如果他们一开始便用重型投石机向我们发射火雷弹,那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投掷燃烧火球,可是他们不用,这就是李庆安战术的可怕之处,宁可自己处于攻防被动,也要吸引我们军队大举压上,然后他们再用火雷大量杀伤我们的士兵,这就是李庆安的策略,歼灭我们的有生力量,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
哈曼低下头,没有吭声,沙伊赫瞥了他一眼,又缓缓道:“我也是后来才想通,因为李庆安知道我们的内部矛盾,大量杀死忠于哈里发的军队,那么哈里发控制帝国的力量就会变弱,那呼罗珊的齐雅德就会相应变得强大起来,我们的帝国极可能就会出现内战,那么忠于老阿里的埃及或许会分裂,还有西班牙的倭马亚王朝残余势力,他们的势力并不弱,帝国将陷入严重的危机,这就是李庆安的战略。”
“可是...可是我们无论如何不是唐军火雷的对手,他们的火雷太厉害了。”哈曼脸色惨白,喃喃地低声道。
“不!我已经说了,唐军的火雷并不厉害,而是李庆安的谋略厉害。”
沙伊赫见哈曼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还在只认武器,他不由痛心疾首道:“我们完全有机会击败他,只要刚开始我们装作军粮不支而撤军,这样李庆安想歼灭我们,就只能被迫来追赶我们,或者他放弃城池南撤,只要引他离开希瓦,我们再派军截断他的后路,主力再大举反攻,那么沙漠中作战,我们兵力占优,唐军就算有震天雷也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此战我们必胜,可惜啊!我们被他的诱敌之策所骗,没有抓住这个战机。”
哈曼的脸色一阵一阵白,半天他才有些埋怨道:“可是当时你并没有说出这个计策,你只是说军粮不足,否则我也不会大举攻城。”
沙伊赫无语了,其实他也是后来才想起这个策略,但是已经晚了,一开始他也没有看懂李庆安的真实目的,事后才慢慢明白,事后诸葛亮罢了。
两人都没有话说,大帐一片寂静,半晌,哈曼嘶哑着声音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再撤军引来他出来吗?”
沙伊赫摇了摇头,“现在有点晚了,五万对三万,士气低迷,还带了这么多伤兵,我们并不占优,而且我们的燃烧火球也快用光了,唐军的弓箭基本上没有使用,即使在沙漠交战,我们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现在,我们只能真的撤军,趁他不备,连夜撤军。”
“那我们能不能等哈里发的援军。”
“不!不!不等哈里发的援军到来,唐军的援军便先来了,那时我们就真的要全军覆没,我们必须撤走,这样才能保存下大半兵力。”
哈曼沉思片刻,终于点点头道:“好吧!我们连夜撤军。”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感到了地面在震动,桌子的银水壶也摔落到地上,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只见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奔进来急报:“殿下,不...不好了,唐军骑兵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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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太祖上皇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兴庆宫里的几十盏花灯还没有撤下去,稀稀疏疏地挂在兴庆殿巨大的殿梁之上,在空旷的兴庆殿一角,曾经的昭仪武蕊娘正扶着李隆基缓缓地一圈圈练习走路。
“陛下,慢一点,慢一点。”
李隆基已经苏醒近半年了,从刚开始能进食,到能说几句话,到现在已经能慢慢走路,李隆基正在一点一点康复,他瞥了武蕊娘一眼,有些不悦道:“蕊娘,我给你说过,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可是....是!臣妾知道了。”
武蕊娘低下了头,但她心中忧心如焚,她的小儿子李璥在渡黄河时被乱军所杀,尸体扔进黄河,而长子李璿则失陷在太原,落在安禄山手上,她失去一子,哀痛之极,她求李隆基想法把他救回来,他也答应了,但圣上李豫几次来探望皇祖父,李隆基都矢口不谈儿子之事,让武蕊娘心中生出一丝怨恨。
从李隆基晕倒昏迷到现在,一直就是自己在照顾他,付出多少心血,可是他一点都不念情吗?
“陛下,圣上不是说今天要来看你吗?”
“他来不来看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见到他。”
李隆基苏醒后便对李豫一直不满,自己并没有正式让位,他便擅自登基了,在李隆基看来,就算自己不能处理国事,那李豫只能以监国太孙的身份执掌大唐,而决不能取自己而代之,这是大逆不道之举,辜负了自己对他的一片苦心栽培,竟得来这么一个逆孙。
李隆基心中愤恨,以至于李豫几次来探望他,他都不理不睬,而且他还敏锐的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监视他。
“这个孽孙!”
李隆基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忽然若有所悟,看了一眼武蕊娘,见她眉头忧愁,便道:“你是在为璿儿担忧吗?”
武蕊娘跪了下来,泣道:“安禄山狼子野心,璿儿落在他手上,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恳求陛...恳求夫郎给圣上说一说,把我的璿儿救回来吧!我、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武蕊娘的一句‘夫郎’让李隆基的神思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了‘三郎’,继而又想起了他的玉环,想起了当年他们在梨园一起谱曲,他吹箫,她起舞,一曲霓裳羽衣曲,梨花惊艳,纷飞落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夫郎!”
武蕊娘发现李隆基走神了,心中不满,便再一次提醒他,李隆基茫然地望着她,“你...在说什么?”
武蕊娘悲从中来,圣上竟没有听她说话,她悲声道:“夫郎,臣妾在说,璿儿落在安禄山手上,求陛下救他。”
“安禄山!”
一股怒火从心底沛然而生,如果有可能,他会立刻下令将安禄山剁为肉泥,他对安禄山的仇恨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安禄山不仅毁了他的帝位,也毁了他做男人的希望。
这时,宦官鱼朝恩飞奔而来,老远便气喘吁吁喊道:“上皇,圣上来了。”
武蕊娘又慌又乱,再一次哀求道:“陛下,臣妾求你了。”
“我知道了,你先扶我去偏殿。”
似乎想起什么事,李隆基忽然又揪住她胳膊,压低声音道:“你不能大意,我的任何饮食器皿都不准他的人碰一下,记住了吗?”
“臣妾记住了。”
武蕊娘胆战心惊地将李隆基扶去了偏殿,李隆基刚刚坐下,李豫便在几名侍卫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
偏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李隆基像只千年老蝙蝠,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目光阴冷地看着自己的皇孙,这些天,他已经知道了朝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尤其安西银元和银角子已经成为大唐正式钱币,大量银元和银角子从西域涌入,已经将开元通宝挤到了角落,这不仅意味着李庆安控制了大唐的钱制,也意味着大量的物资将运往安西,壮大李庆安的实力。
这让李隆基对李豫十分不满,不满他的优柔寡断,不满他的软弱,不满他对李庆安的让步,他已经在后悔当初立李豫为皇太孙的决定。
“上皇,圣上来了。”
鱼朝恩见李隆基没有反应,便忍不住再次提醒他,李隆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中生出一丝警惕,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个宦官有点热心过头了。
李豫快步上前跪倒在地,“皇孙叩见太祖上皇,祝太祖上皇身体康健,长寿万岁。”
“起来吧!”李隆基冷冷淡淡道。
“谢太祖上皇!”
李豫站起身,今天他是有事而来,但见李隆基态度冷淡,他一时有些踌躇了。
这时,武蕊娘在身后轻轻捏按李隆基的双肩,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一点,李隆基知道她的意思,便问道:“荣王的近况如何?”
荣王便是李琬,朔方之乱后,他乘船东逃河东,侥幸逃过了安禄山的封锁,逃到陈留,他原本就兼任河南道观察使,索性就长驻陈留,上书朝廷,他愿继续为河南道观察使。
李豫恭敬地答道:“皇孙以为六皇叔身体多病,不宜劳苦,便没有答应他再任河南道观察使,希望他能进京养病。”
“他听你的话吗?”
“回禀太祖上皇,孙儿已经派人去宣旨,现在还没有消息。”
“然后呢?”
“然后孙儿又任命卫尉寺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赴陈留上任。”
李隆基的脸色略好了一点,便道:“张介然只为一介书生,恐怕不能带兵,我建议换一个人。”
李豫立刻躬身道:“请太祖上皇指示!”
李隆基半晌没有吭声,最后不再谈此事,话题便转到了李璿的身上,道:“安庆宗不是在长安为质吗?可以拿他去和安禄山交换西凉王,派个得力的人选,这件事要尽快去办。”
“是!孙儿知道了。”
或许是还满意李豫的态度,李隆基的脸色又放缓了一点,他见李豫欲言又止,便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李豫便吞吞吐吐道:“最近有渭南县有数百农户来长安告状,说霍国公主的家奴强占了上百顷良田,打伤了几百农户,这些被强占的土地中,包括了七宝山庄的四十顷上田,孙儿已派人调查,情况属实。”
霍国公主是李隆基之姊,是在世最年长的公主,被称为长公主,开元八年与获罪的丈夫裴虚己离婚后,便没有再嫁,颇得李隆基的敬重,一直对她恩赐有加,在关中占有大片良田,李隆基的脸沉了下来,什么家奴,分明就是指霍国公主占田,也就是说,李豫想拿霍国公主开刀。
李隆基本来已经消了的气又冒了起来,冷冷道:“你是当今圣上,要杀谁要抓谁,不就是你的一句话吗?有什么必要向我请示,你去吧!该杀谁就杀谁,什么公主亲王统统杀个干净的好。”
李豫见祖父动怒了,连忙跪下陈情,“皇祖父息怒,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个七宝山庄是皇祖父当年赐给李庆安的田宅,不好妄动。”
李豫不提李庆安还好,提到李庆安,李隆基的怒火再次沛然而起,他一拍桌子道:“他占了安西,还嫌地方小吗?你还要给关中的土地给他,你怎么不把大明宫送给他?”
李隆基怒火上烧,头一下子又眩晕起来,摇摇欲倒,吓得李豫砰砰磕头,“皇祖父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武蕊娘连忙扶住李隆基,对李豫道:“圣上,你先去吧!好好办你皇祖父交代的事,你皇祖父这边我会照顾。”
李豫无奈,只得起身道:“太祖上皇请保重,孙儿先去了。”
说完,他慢慢退下,旁边的鱼朝恩连忙上前道:“圣上,奴才带你出去。”
他领着李豫向外走去,这时,李隆基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望着鱼朝恩献媚的背影,眼中杀机迸现,他摆摆手,对武蕊娘道:“你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替我把高力士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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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李豫狠狠将一直玉笔筒砸在墙上,碎片四散飞溅,御书房的几名宦官吓得匍匐在地上,他们从来没见过圣上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豫气得脸色铁青,压低着喉咙咆哮道:“他分封藩国、纵容占地,已经造成了今天无税可收的恶果,他还要干涉朕的决定,朕就断了他的给养,让他去问那些皇亲国戚要钱!”
李泌在一旁劝道:“陛下先息怒,这样发火也不是解决的办法,我们再商议。”
李豫尽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徐徐道:“他已经不是皇帝了,还要干涉朕的决定,朕难以容忍,这次朕绝对不会再听他的摆布。”
“陛下说得对!把这件事告诉太祖上皇,是对他的尊重,但该怎么处理还是由陛下拿主意。”
李豫点点头,立刻对左右道:“速去把王相国、李相国和裴侍郎请来!说朕有要事和他们商量。”
随着新年过去,各地的租赋统计也陆陆续续到了,由于藩镇割据,朝廷实际上控制的地方并不多,只有关内道、京畿、陇右、河南府、河南道这些地方,而许多富庶之地,诸如河东、江淮、荆襄、蜀中等地,即使官府收了税,也难以运进京城,这样就使得税赋大大减少。
而偏偏朝廷控制的范围又都是权贵侵占土地最严重的地方,而且陇右和关内道的税赋还要养朔方和陇右两军,朝廷真正的依靠只有关中和河南两地,最后统计下来,朝廷大历元年的税赋只有以往年度的两成不到,区区两百万石米,五十万贯钱,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宫中一年的开支都不止五十万贯,还有一百万多石朝廷官员的禄米,加上以前欠的三百多万石禄米,以及两百余万贯俸禄,更不用说,直属李豫的十万关中军的军费了。
朝廷几乎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官员的俸禄数年发不起,传闻一些底层官员夜里跑去两市给胡商帮工养家,官威扫地,现在已经是三月份,最迟再过半个月,李豫必须给官员们发禄米和俸料了,他登基到现在,居然一颗米一文钱的禄米和俸料都没有发过,还有十万军队的二百万军费,也是四月要发,如果半个月之内再没有钱粮,官员们会罢朝,军队会哗变,他李豫就得退位。
其实以关中的富庶,完全负担得起这些钱粮,问题是关中现在几乎已无自耕农,税源断绝,只有少数中小地主的佃农既要交租也交税,而绝大部分肥沃的土地全部被皇亲国戚和权贵高官们瓜分,变成了庄园,他们从来不用缴税,为此李豫已经连下三道缴税诏书,但无人理睬。
现在李豫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为了维护他最起码的帝王威信,也为了从皇亲国戚手中夺回一些利益,他不得不找人开刀了。
恰好这时,渭南县有数百名小地主和他们佃农来京告状,霍国公主纵容家奴强占数百顷土地,尤其这里面还包括李庆安的四十顷永业田,他现在的财政拮据之极,也有求于李庆安,李豫便决定用这个无权无势的老公主来开刀。
片刻,左相王珙、刑部尚书李砚和户部侍郎裴旻三人匆匆来到御书房,“臣等参见陛下!”
“相国们平身,赐座。”
“谢陛下!”
宦官们搬来了几只坐墩,三人坐了下来,李泌也在一旁坐了,这时,李豫那拿出京兆少尹崔光远的奏折,对三人道:“这是杨相国转来的奏折,崔光远反应渭南县有数百民众控告霍国长公主纵奴占地,朕已经派人去暗访,事情完全属实,朕决心以此事为案例,进行严厉惩处。”
旁边李泌笑着补充道:“而且这三百顷土地中,有四十顷是安西节度使李庆安的永业田,如果圣上不过问,便开启了侵占大臣永业田的恶劣先例。”
三个重臣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朝廷的财政状态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圣上只能拿一些宗室开刀,霍国公主正好撞上了。
其实这三个重臣都是李豫的忠心支持者,李豫找他们来,也是想对他们说实话。
裴旻沉吟一下道:“臣想知道,陛下打算走多远,是想惩处霍国公主,还是想惩处他的家奴,做一个姿态。”
旁边李砚也道:“臣也这个意思,陛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李豫摆了摆手,让几个宦官退下去,他对三人道:“朕已经查过,霍国公主在关中有三十个庄园,至少有三千顷土地,仓库中的粮食至少有百万石以上,家中金银铜钱更是数不胜数,朕想用强占土地之罪严惩霍国公主,以解朕的燃眉之急。”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王珙开口道:“可是这件事牵涉到了李庆安,事情恐怕就有点复杂了。”
“朕知道,就让李庆安来和朕一起分担这件事的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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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朝廷借钱
李庆安从河中回到碎叶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一直在家中静静地养伤,左肩的伤势在他回碎叶的途中又出现了反复,化脓流血,伤势有些恶化了,回到碎叶后才发现,他被那一箭伤了筋骨,多亏他身体强壮才勉强抗住,换一个人,左肩必定是残废了。
在安西军首席军医的强制命令下,李庆安被迫在家中休息了一个月,不过这一个月也让他尝到了家庭的温暖和一个父亲的喜悦。
天刚亮,李庆安便起床了,悄悄去探望他的两个孩子,五个月大的女儿和三个月大的儿子,两个孩子睡得都很香甜,李庆安轻轻摸了摸他们粉嫩的小脸蛋,便蹑手蹑脚离开了,唯恐惊醒了孩子们的睡梦。
李庆安随即来到书房,如诗已经开窗通过风了,桌子上的花瓶里放了一束开得正艳的梅花,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地清新。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翻一翻半夜里送来的安西杂报,这是他每天的习惯,杂报总是半夜里印刷出来,然后立刻送来,以保证他每天都能看到。
安西杂报是在李庆安的指示下在开办,仿照朝廷的开元杂报,为官办报纸,主要是刊登一些军政大事,也有许多中原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内务府的情报,从中挑选出一些不涉及机密的事件刊登出来,增加阅读性。
尽管很多消息都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但李庆安仍然喜欢看这些琐碎的新闻,只要是发生在中原事情,他都有强烈的兴趣。
不过今天却让李庆安有些意外,昨天晚上的杂报并没有送来,放在桌上的依然是前天的杂报,他又翻了翻旁边的茶几,除了几份报告外,没有应该在昨晚送来的杂报。
“大哥,在找什么?”
如诗端了一碗燕窝快步走了进来,问道:“是在找杂报吗?”
“是啊!怎么没有?”
如诗把燕窝放在李庆安面前,笑着摇摇头道:“昨晚没有送来。”
“怎么回事?”李庆安有些糊涂,就算他不在碎叶,杂报也会天天送来,从来就没有断过,今天怎么会没有了。
“我已经让海棠去问了,应该马上就有消息。”
她说完,门口便响起了一个丫鬟的禀报声,“三夫人!”
是如诗的丫鬟海棠回来了,如诗连忙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名丫鬟,手中拿着一份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李庆安一眼便认出来了,应该就是昨晚的报纸。
“三夫人,老爷,报纸刚刚才送来,送报人说,昨晚印好的报纸全部作废了,这是今天四更时才开印的,所以晚了。”
“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作废?”
丫鬟摇摇头,“我问了,他不知道。”
李庆安接过报纸,果然是刚印刷出来,还飘着淡淡的墨香,他想了想,便写了一张纸条,让如诗交给丫鬟,道:“你把这个给张校尉,让他去问问原因。”
丫鬟去了,如诗又倒了一杯茶,也不打扰他,便悄悄离开了,李庆安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一边喝茶,一边看今天的报纸,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使他的左肩感到格外地舒适。
看完了第一页的安西政务,李庆安便习惯性地翻到第三页,那里面便有长安和大唐各地的一些新闻了。
其中第一条新闻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太子左春坊录事张翼趁夜晚在西市给胡商扛货包赚钱,有失体统,被革除了官职,在下面还有一条,一官员之妻卖春被丈夫同僚认出,羞愧自尽,官员姓名职务不详。
看到这两条消息,李庆安的感觉就像吃了苍蝇一样的难受,他的眉头皱成一团,他也听说朝廷官员已经三年未领俸禄了,但怎么会到这种程度,竟到了妻子去卖春的地步,想必这个官员也不知道,但家中生活的拮据竟把主妇逼得无路可走。
李庆安有些坐不住了,他走出书房院子,这时,他的亲兵校尉张杰上前禀报:“大将军,我已经查到了,是严先生昨晚阻止了杂报印刷,他说他会来向大将军解释。”
“不用他来解释,我也要找他。”
李庆安立刻吩咐道:“给我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政事堂。”
很快马车到来,李庆安上了马车,马车在数百名亲兵的严密护卫下,向政事堂开去。
马车里,李庆安靠在车壁上看一份报告,这是前天政事堂送来的,朝廷想问安西借一百万枚银元,也就是一百万贯钱,朝廷的文书上说,借钱主要用于支付所欠官员俸料,但李庆安担心李豫会把这笔钱用在军费上,便没有立刻答应,需要考虑考虑。
事实上,李庆安已经从内务府的情报中得到了朝廷财政收支的详细情况,朝廷的财政状况走到今天这个困境,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无法开源,也不节流,听说仅宫廷的开支一年就要五六十万贯,还要维持朝廷日常的行政费用,根本就不够用,李豫甚至还要养十万大军,去年如果不是靠李隆基内府中的钱财维持,他的十万大军早就逃光了,而现在内府的钱财没了,那么所有的危机便一下子都暴露出来。
现在李豫只能在皇亲国戚身上打打主意,否则他就熬不过四月。
马车转了一个弯,从政事的侧门进入了李庆安的朝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庆安在家休息一个月,也是想亲眼看一看,自己不在时安西政务的运转情况,结果令他非常满意,安西政务运转得非常平稳,其实安西政务也按照三省六部制来设置,互相制衡,集体决策,尤其河西行军司马裴冕、判官杜鸿渐以及侍御史崔漪等二十几名河西及陇右的重要官员来安西后,大大加强了安西的政务能力,历史上,裴冕、杜鸿渐、刘晏等人都是安史之乱中后期的朝廷柱梁,享有清誉,打仗他们或许不行,但处理政务,他都有着丰富的经验。
李庆安走进自己的朝房,虽然他不在,但依然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刚坐下,严庄便拿着一份杂报走了进来。
“大将军要这份报纸吗?昨晚印了一半,被我制止了。”
“拿来我看看!”
李庆安接过报纸问道:“为什么要制止?”
“因为这里面有一则消息和大将军有关,我觉得印出来不妥,便制止住了,在第三页上。”
第三页便是大唐内地的消息,李庆安打开了第三页,严庄指着头条新闻道:“就是这件事!”
只见头条消息写着,‘渭南县三十名地主及数百佃户状告霍国公主家奴以低于市价六成的价格强占三百顷良田。’
‘渭南县?’
李庆安忽然想起自己的庄园也在渭南县,和自己有关,难道是指自己的庄园吗?他继续向下看,在新闻中间,果然看见他的名字,‘被强占的三百顷土地中包含安西节度使、赵王殿下的四十顷永业田。’
“什么?这个霍国老公主竟然敢强占我的田产!”李庆安怒道,这个霍国老公主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大将军,我估计这个霍国公主并不知道其中有你的田产,否则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李庆安觉得很奇怪,这条消息并没有什么,无非是给李豫一个下手的对象,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大将军,杂报上说,四十亩田产是大将军的永业田,可大将军的一百顷永业田都在安西,这可是在政事堂公开悬挂的,如果杂报传出来,大家就会认为大将军在安西多占了四十顷永业田,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名声。”
“这个.....”这一点李庆安确实没有考虑到,实际上那四千亩土地是李隆基赏他的,也没明说是永业田,他也没有把那些土地放在心上,刚才虽然因霍国公主强占自己的土地而发怒,那不过面子问题,和土地无关,倒是多亏严庄心细,否则将会严重损害他的名声,他可是在安西坚决限制土地兼并的。
想到这,李庆安感激地对严庄笑了笑,道:“多亏你了,我竟没有想到,不过那田产不是我的永业田,吏部登基的是职分田,实际连职分田也不是,是李隆基赏我的财产,我最早的永业田在拔焕城,一百亩,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见李庆安撇清了此事,严庄放了心,便道:“那大将军怎么看霍国公主被人告知一事?”
“这还用问吗?李豫已经快被钱逼疯了,正好霍国公主的事情出来,李豫必然会拿此事做文章,拿这个老公主开刀,从她那里剥一点钱粮出来,不过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他以为霍国公主无权无势,可以随他打整,可实际上,会有很多人来保她,包括李隆基,甚至还有那几个地方藩王,他们都会对李豫施压。”
“如果李豫用保护大将军田产名义呢?用侵犯亲王的罪名,这就会把众人怒气转嫁到大将军身上,让大家以为是安西节度使李庆安在后面施压。”
李庆安点点头笑道:“他或许会这样做,以我来做盾牌,不过别人也不是傻瓜,就看他要把此案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就事论事,把那三百顷土地退掉,再杀了所谓家奴,这样或许别人会认为是我施压,也没有人会深究,可如果他要夺霍国公主粮食,抄霍国公主的家产,你就看着吧!后果恐怕连李豫自己也想不到。”
这时,侍卫来报,“大将军,常府令来了。”
“请他进来!”
片刻,常进匆匆走进来,向李庆安躬身施礼道:“参见大将军。”
常进还是出任内务府令,掌管安西的情报系统,直接对李庆安负责,内务府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建立了完善的情报传递网络,以飞鸽为依托,就算是远在广州的情报也能通过飞鸽传至碎叶。
“我想知道,宫里的眼线有多少进展了?”
常进连忙答道:“回禀大将军,我们耗资两万银元,先后在大明宫和兴庆宫买通了六十名有一定地位的宫女和宦官,已经得到了情报。”
说着,常进取出一卷鸽信递给李庆安,道:“这是今天上午送来的,圣上探望李隆基发生了矛盾,主要是因霍国公主一事,另外,李隆基要求圣上用安庆宗去和安禄山交换西凉王,但圣上似乎没有反应,安庆宗依旧被软禁在安禄山的府宅内。”
李庆安看完鸽信,对严庄笑道:“看来李隆基并不甘于寂寞。”
严庄点点头道:“这其实可以理解,他做了四十几年的皇帝,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帝王生活,现在突然什么都失去了,而且李豫还是擅自登基,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甘于寂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隆基一定有复辟的谋算。”
“看来长安又要热闹了,我倒很想去看一看。”
说到这,李庆安对常进道:“要加强对长安的监控,我会给你一封清单,对清单上的人要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属下遵令!”
常进行一礼刚要走,李庆安却叫住了他,笑道:“常府令几时变得这么性急了,我今天找你来的正事情还没说呢!”
“属下惭愧!”
常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走了回来,“请大将军吩咐。”
李庆安沉思了片刻,便道:“有三件事情,第一是增加长安的人手,将关中各地和洛阳的力量都集中到长安;第二是加强华清宫的安全保护,我估计李豫会削减华清宫的开支,但我们要保证贵妃的日常开支花费,另外,独孤家也要派专人保护;第三件事,就是命令安西柜坊接济家庭贫困的官员,考虑得尽量周详一点,不要管什么派系,就算杨国忠的下属也要接济,要告诉他们,我李庆安一直在关心他们。”
说到这,李庆安又对严庄道:“你去告诉王长史,让他发文给朝廷,朝廷要想借一百万银元,可以,用孟云和罗正义的人头来换。”
严庄要走,李庆安一转念,便道:“你把王长史请来,还是我亲自来告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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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诛灭杨家
高尚的中策应该是很不错,以两万人扮作主力在夜间出发去迷惑对方,给自己赢得一天时间,他的时间也算得很精准,在延水渡河,他们至少需要三天时间,而到北方的延福县渡河,那六万人只要一天半便可以全部渡过黄河,虽然会损失两万军队,但保住了主力,而且田乾真说不定还能恶战一场,杀敌三千,应该说这是一条妙计,放在一般的军队上都管用。
但高尚却忘记了,他们面对的不是一般的中原军队,面对的是安西军,安西军有着大唐最强大的斥候军,同样有着大唐最强大的骑兵,他们的战马都是最优良的大宛马和阿拉伯马,高强度的长途跋涉和极速追击是他们长项。
当安禄山的行动刚刚进行不到一个时辰,李庆安便立刻接到了五队斥候的飞鸽传书,将田乾真出击和安禄山北撤的情报详详细细地汇报给了他,其中一支斥候甚至看破了田乾真的伪装,他们只有两万人左右。
大帐里,李庆安在和几名高级将领紧急商量对策,李庆安一手拿着油灯,仔细地在地图上查找北方可能的渡口。
一旁的中郎将鲁双环讲解着这一带的情况,他就是延州人,对这一带的黄河极为熟悉,他道:“关内道北部的黄河都处于关晋大峡谷中,可渡黄河的地方并不多,最容易渡河的地方是在河套地区,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很难协调船只,可能性不大,那么除了延水渡口外,就是延福县渡口了,只有这两处,而且延福渡口河面较窄,船只往来的时间会少,所以从延福县渡口过河要更加容易。”
这时,李庆安已经意识到安禄山急切东归,很可能是得到了安西奇兵进入河北的消息,他才会这样急不可耐地要走,而且从他们丢弃了粮草辎重来看,他们非常匆忙,也不会去很远的地方渡河,那么极可能就是延福县渡口。
李庆安手中的油灯移到了延福县渡河上,他凝视着此处,半晌道:“不管安禄山从哪里渡河,我们都要急速追赶!”
“田珍将军!”
田珍一步走出来,抱拳道:“末将在!”
“你率领碎叶第一军,同样扮作主力,驻守大营,不要和他们作战,只用强弓硬弩对付,待我干掉了安禄山,再回过头收拾他们。”
李庆安立刻下令道:“传我的命令,其余六万人即刻上马,轻装简行,带三天干粮,给我立即出发!”
安西军营门大开,黑夜中,六万安西大军如海潮般地冲出了大营,向西北方向疾速追去。
“给我全力追赶,只一天一夜,追上安禄山!”
.........
就在安西军和范阳军进行到最后博弈的时刻,长安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李豫终于对杨家下手了,大明宫麟德殿外,刚被封为贵妃不久的崔凝碧长跪不起,崔凝碧是杨玉环二姐韩国夫人杨玉珮的女儿,在几年前李豫欲娶独孤明月不得之时,娶了这个崔凝碧为次妃,尽管李豫并不喜欢这个按辈分应该是自己姨娘的女人,但按照礼制,他在即位后依然给了她足够的地位,当她的姨母杨玉环出家为道,去除贵妃称号后,李豫便将这个有些耀眼的光环给了崔凝碧,封她为贵妃,也就是崔贵妃。
在过去的一年里,李豫对杨家依然宽容,杨国忠依旧为右相,杨家的子侄有十几人仍旧在朝中为官,只是因杨贵妃的出家而光环褪色,变得低调了,但杨家仍然是长安城的豪门之一,李豫在刚刚即位之初,维持朝廷的稳定是他最重要的策略之一,但随着他被财政所困,对已经危害到大唐统治基础的李氏宗族举起屠刀后,刀锋自然而然地偏向了与李氏宗族有着密切关系的一些权贵,杨家便首当其冲,这也是因为李庆安开出了右相国的条件所致。
崔凝碧在殿外台阶上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她身子很瘦弱,面容苍白,宽大的六幅长裙在她身上显得非常不合身,和一般丰满红润的大唐女子大不相同,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
此时,崔凝碧心中充满了悲凉,这种悲凉并不是因为昨晚她母亲恳求她向皇帝求情所致,而是她的婚姻,一门让她绝望而无助的婚姻,她至今没有子嗣,也并不是她不能生育,她虽然瘦弱,但她依然是一个成熟正常的女人,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受孕的机会,她已经记不清楚她的皇帝丈夫上次幸临她宫中是什么时候了,三个月还是半年前,她觉得自己和那些失宠嫔妃并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她们住在破旧潮湿的太极宫,整天看着宦官的脸色过日子,而自己住在风景优美的大明宫绫绮殿,头上顶着贵妃的光环,但是她们的内心却是一样的孤寂,充满了悲哀。
“陛下,臣妾为杨家求情!”
崔凝碧一声一声无助地喊着,声音微弱,她那卑弱身影的连周围的宫女和宦官都看不下去,几名宫女上前要扶她起来,“娘娘,别跪了,起来吧!”
崔凝碧无力地摇了摇头,家族沉重的枷锁使她站不起来,“整个杨氏家族的生死存亡就靠你来维系了!”这是她母亲昨晚给她说的话,家族的存亡此时都压在她这个弱女子身上。
“陛下,臣妾为杨家求情!”
......
李豫此刻就在麟德殿内,崔凝碧的喊声他听不见,其实就算听见了,他也会充耳不闻,他已经决心对杨家动手了,在他面前有一份长长的名单,第一个便是右相杨国忠,第二个是光禄寺卿杨锜,还有杨铦、杨锄、杨铁、杨暄、杨晴、杨昭,还有杨国忠的重要党羽吏部侍郎令狐飞、工部尚书韦见素、尚书右丞崔翘、兵部侍郎达奚珣等等三十余名重臣,这些都是他要铲除的对象。
铲除杨氏家族和杨党是李豫很早就有的计划,只是因为杨国忠和荆王李瑁关系密切,使一心求稳的李豫有些投鼠忌器,令他一直隐忍至今,但现在他不用再忍下去了,大家的脸皮都已经撕破,李瑁出兵汉中,又被迫撤回去了,让李豫底气十足。
他刚刚接到长孙全绪的消息,他率领士兵在新丰县准备清查一座占地广阔的杨家庄园,却遭到了一千多武装庄丁的抵抗,据悉,庄园内有几名杨家的头面人物,他们拒不投降,指挥着庄丁进行抵抗。
李豫已经意识到,攻下这座庄园便是剿灭杨家的关键了,他铁青着脸下达了命令,“天黑之前拿下庄园,谁敢抵挡官兵,一律格杀勿论!”
就在李豫下达命令的同时,跪在外面的崔凝碧再也支持不住,她弱弱地喊了一声,“陛下,臣妾为杨家求情!”忽然身子一软,晕倒在台阶上。
.......
新丰县白水庄园,这是一片占地极为广阔的庄园,占地千顷以上,四周十几个村庄的农民都沦为这座庄园的佃户,这座庄园是杨花花的产业,部分是安禄山送给她的寿礼,另一部分则是杨家全盛时被她强行兼并的成果。
此刻麦田已经成熟,大地上一片金黄,应该是农民们抢收麦的时刻,但麦田里却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农民,而在麦田西面的官道上却站满了大队士兵,足有数千人之多。
在麦田的西北角,是一片仓库群,七座巨大的粮仓整齐地排列着,在粮仓的中央则是一座灰色的二层小楼,那里便是整座庄园的管理之处,每逢秋收夏收,农民们便在这里缴纳田租,并将应交给官府的田赋也一并交给主人,至于麦田的主人会不会把田赋上缴,他们就不知道了,仓库周围围有一圈高耸的围墙,围墙是用巨石砌成,坚固异常。
此刻在围墙上也站满了人影,他们是都是杨家的护田庄丁,从各个庄园汇聚而来,足有千余人之多,每个人都执弓带刀,对抗官兵,弓和刀属于轻武器,不在朝廷的禁止之类,允许民间拥有,因此武装庄丁的存在便在合法和非法之间游离,一般只要不危害朝廷的统治,大唐王朝也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不加干涉。
这一次却不同,这次杨家庄丁却公开对抗官兵,并在昨晚赶走了上门清查田产的官员,随行的二百余名士兵也被赶走,死五人,伤了十几人,这便演变成了严重的武装冲突事件了,长孙全绪立刻调集了三千军队,将这片仓库团团围住,并向李豫做出请示,他发现杨家的几名重要人物,杨锜、杨铦、杨锄,以及虢国夫人杨花花都在其中。
李豫的旨意已经到了,‘攻克庄园,拒挡者格杀勿论!’但长孙全绪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杨锜和杨铦都是朝廷重臣,虢国夫人也是一品夫人,如果真伤了他们,一旦圣上后悔,或者李隆基震怒,那他长孙全绪可就是替罪羊了。
长孙全绪快步走到清田使李砚面前,低声道:“李尚书,攻还是不攻?”
李砚变得十分黑瘦,近两个月的奔波使他有些疲惫不堪,但他目光里却十分兴奋,充满了成就感,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在关中已经清查没收了近一半的占田,困扰大唐已久地土地兼并,就这么以雷霆手段解决了,就像用快刀割掉了病体上的坏肉,这两天李砚尤其兴奋,圣上终于要对杨家下手了,这也是他期盼了很久之事。
和长孙全绪的圆滑不同,李砚是一个极为正直的官员,他的身上充满了棱角和蒺藜,从来不怕得罪任何人,他眉毛一挑道:“攻!圣上的旨意都下来了,怎么不攻?长孙将军,你不要怕什么,给我狠狠地打,抗拒官兵者,格杀勿论!”
有了李砚垫底,长安全绪不惧了,他拔出剑,高声喊道:“弟兄们,撞开大门,冲进去!”
几千名士兵呐喊着向仓库冲去,仓库周围布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在麦田里奔跑,片刻间便将大片已成熟的麦子践踏殆尽,高墙上开始有庄丁射箭了,但他们射出的箭又飘又软,毫无杀伤力,官兵们有了昨天被突袭的教训,个个高举盾牌,将零星射来的箭矢挡在盾牌之外。
围墙中夹杂着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她便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虢国夫人杨花花,自从朝廷出现对杨家不利的苗头后,她便躲到这座庄园里来了,这座庄园比较偏僻,很难被发现,所以杨家几兄弟便将大半家产都藏在这里,并从关中个大庄园抽调了千余名庄丁进行护卫,原以为朝廷会很晚才会发现这里,没想到李砚手上竟有详细的情报,李豫决定对杨家动手,李砚便立刻盯住了这里,来了大群军队。
为了保护自己的视若性命的财产,杨花花已经豁出去了,她手拎一把宝剑站在假山石上尖声大叫道:“给我射!射死一个官兵我赏五十贯钱。”
惨叫声不断传来,却不是官兵死亡,而是她的庄丁被箭矢射中,从高墙上摔下来,这时,又是一声惨叫,声音非常熟悉,杨花花回头望去,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只见刚刚从楼房中跑出来的杨铦正好被一支流矢射中了咽喉,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手捂着喉咙,喉咙里咯咯作响,这时,两名庄丁冲上前,要将他抬进小楼,庄丁又占了起来,对杨花花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杨铦不行了。
杨花花仿佛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只见杨铦蜷缩成一团,已经气绝身亡,这一次杨花花真的害怕了,她向后退了几步,手中剑当啷落到,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死亡离她是如此之近。
“轰隆!”一声巨响,大铁门剧烈地晃动着,官兵在用树木撞门了,庄丁们纷纷从围墙上跳下,开始四散逃离,就在这时,围墙上又是一身闷响,一段围墙被官兵推到,轰然倒在地上,大群骑兵冲进了仓库大院,逢人便砍,杨花花吓得大叫一声,调头向楼中跑去,指挥庄丁射箭的杨锄逃跑不及,被几十名骑兵围住,当场砍死。
大群庄丁被从四面抓来,跪满了院子,一只只装满了铜钱、财宝和地契的大箱子被士兵从地窖里抬出来,在院子堆积如小山一般,这时,杨锜和杨花花被从小楼中押了出来,杨锜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杨花花却神态自若,毫不惧怕,她知道此时士兵们不敢杀自己了,但她见自己的钱箱被挖出,眼中不由充满了怨毒。
恰好此时李砚骑马进了仓库大院,和杨花花迎面相对,杨花花咬牙切齿道:“李尚书,你立下了好大的功劳,我们杨家真是对你感激不尽!”
李砚一眼瞥见了被射死的杨铦,他也不由针锋相对,冷冷一笑道:“彼此彼此,我只是想不到你们五杨也有今天!”
......
随着白水河庄园被官兵攻克,太常寺少卿杨铦和礼部员外郎杨锄被乱军所杀,这就意味着杨家走到尽头,第二天李豫正式下旨,罢免杨国忠的右相之位,免去他一切爵位和兼任官职,贬为渝州司马,秦国夫人已死,追夺其爵位,免去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的爵位,贬为庶民,杨家子弟一概夺其官爵和功名,皆贬为平民,所获土地钱物赏赐和房产,尽皆没收为官。
紧接着,李豫又下了第二道旨意,免去令狐飞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之职,免去工部尚书韦见素、尚书右丞崔翘、兵部侍郎达奚珣等高官重臣之职,将杨国忠的主要党羽一网打尽。
但李豫并没有斩尽杀绝,崔凝碧依然在宫中为贵妃,杨家子弟也没有被发配岭南,杨党的中下层官员也得以保存,李豫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他们与杨国忠脱离关系。
“凡投靠杨国忠者,一律自省!”
杨家倒台和杨国忠被贬,可以说是李豫土地改制和权力重组的最高潮,也是李豫帝王生涯中最浓重的一笔,它仿佛拆掉了长安庙堂中的一棵承重大柱,长安政局开始摇摇欲坠,眼看即将坍塌。
它也像一把戳进李隆基身体的匕首,将李隆基的底线毫不留情地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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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杨国忠被贬的同一天,关内道两大诸侯的战争也走到了最后的一刻,安西军以它最强有力的追击,只一天一夜便追到二百里外的绥州,离安禄山大军不足三十里,这时,安禄山大军在绥州上县以东三十里处摆下了阵势,他们此时离黄河已不到二十里,但安西军的急速追赶使安禄山已经无法按原计划渡河,他被迫改变了计划,准备与安西军决一死战。
大风劲吹,旌旗招展,旷野中一阵飞沙走石,尘土弥漫在空中,六万范阳军已经扎稳了阵脚,弓兵、弩兵、枪兵、跳荡兵以及左右骑兵依次排列,一万最犀利的幽州骑兵为中军,将安禄山簇拥在队伍中间,安禄山立马在一杆大旗之下,目光复杂地望着远处一条黑线的缓缓驶近。
他是大唐最东方的节度使,李庆安是大唐最西方的节度使,本来他们没有机会交战,但上苍却刻意安排他们在帝国的心脏附近交锋了,到底鹿死谁手,此刻,安禄山心中也一样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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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章 杨家不甘
骊山华清宫,这里是大唐皇帝冬季度假及处理朝务的离宫,在中唐历史上,这里曾写过浓丽色重的一笔,‘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随着那一段风流历史的结束,华清宫也变得冷清了,它已经不再有任何政治意义,也没有朝臣来这里讨论军国大事,它渐渐已经被人遗忘。
此时的华清宫内,除了十几名看管宫殿的宦官宫女,偌大的宫殿群内只住着一个和它命运息息相关的人,一个割断了长安烟花繁盛的弱女子。
华清宫附近只有一个营驻扎,不到五百名士兵。
这天上午,两辆马车在官道上远远地出现了,跟着数十名骑马家人,随着马车慢慢走近了华清宫,车帘拉开了,露出了杨花花那张娇媚依旧的脸庞,可如果细看,便会现她的面容已经憔悴了许多,李豫的田亩改制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她藏在田庄的一百五十万贯钱财也全部被李豫夺走,她并不关心杨家的死活,但她却不能接受自己钱财的巨大损失,虢国夫人之名她可以不要,但钱却是她的命根子。
此刻,杨花花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远方掩映在丛林的宫殿檐角,虽然她对此行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无论如何她要试一试。
坐在她对面的是二姐杨玉珮,也就是曾经的韩国夫人,她被夺了名爵,丈夫也丢了官职,不仅如此,她藏在杨花花田庄里的十万贯钱也被官兵抢走了,杨玉珮沮丧到了极点,这可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养老钱,居然被夺走了,这让她几乎要崩溃,本来她想去找当贵妃的女儿,但宫中有消息传来,女儿可能会因杨家牵连而被废,吓她不敢再进宫去找女儿,无奈,她只得来找三妹,正好杨花花要去华清宫,她便一起跟来了。
“三妹,你说玉环肯替我们出头吗?”
杨玉珮忧心忡忡,她凭着直觉,此行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她们的四妹连贵妃都肯放弃,还会再帮她们吗?
“这不是她肯不肯的问题,这是她必须要做之事。”
杨花花想着自己的钱财良田被夺走,她恨一阵咬牙切齿,道:“只要她还是杨家的一员,她就必须替我们出头,当初我们是因她而富,现在我们杨家衰败了,她焉能置之身外?”
“可是....”
杨玉珮还想说,恐怕李隆基也没有办法了,可见杨花花愈加阴沉的脸,她未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她们的管家已经和华清宫的驻防士兵交涉好了,军士对她们马车放行,杨花花望着一株大树上的人影,良久,她淡淡道:“只要她想管,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
在华清宫的东北角的一座道观里,杨玉环正手捧一把麦子给十几只喜鹊喂食,两只松鼠在紧靠窗户的一株大树上急不可耐地上串下跳,等候着杨玉环身后的两块粟米干饼。
“别急,等我喂完喜鹊,就喂你们。”杨玉环笑着对松鼠道。
她身着一袭白色道袍,乌黑的头披散在肩上,脸上不施半点粉黛,但皮肤依然白嫩细腻,姿容俏丽动人,她铅华尽洗,更多了几分出尘离世的清雅。
在华清宫已经呆了一年多了,杨玉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清幽雅静,以松鼠为弟,以喜鹊为子,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尽管李豫把整座华清宫都给她为静养之地,但杨玉环却从来没有离开这座道观一步,那些温泉殿阁,对她而言已经是遥远的往事,她只想在这里平平静静地度过下半生,不愿再去过问那些恩怨情仇。
这时,门忽然推开了,一直跟随杨玉环的侍女雪娘快步走进,“真人”
她喊了一声,十几只喜鹊吓得扑愣愣地飞走了,杨玉环不由有些埋怨道:“你干嘛这么急,你把它们都吓跑了。”
雪娘无奈地笑道:“有客人找你。”
“客人?”杨玉环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过,除了李庆安,我谁都不见吗?”
“真人,是二夫人和三夫人。”
杨玉环已经近两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几个姐姐了,包括她大姐病逝,她都没有参加出殡,她想了想,便点点头道:“带她们到我的外屋等候。”
毕竟是姐妹,她不能不见,杨花花把麦子和粟饼放到窗外的大木盘中,洗了一下手,便匆匆向外屋去了。
杨花花和杨玉珮已经被领进了屋子,她们正四下打量房间,房间里布置得简单异常,一尊老君塑像,几张麻席坐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雪娘从里间端来一张小桌子,将三张坐垫在桌子两边摆好,便对她们笑道:“两位夫人请坐我给你们去倒茶。”
杨玉珮眉头一皱道:“四妹这里也太简陋了一点吧真是出世了。”
杨花花似乎闻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四处游走,最后瞥见了窗台上的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开得芬芳的***,她不由冷冷道:“她人虽然出世了,但心却未必。”
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杨玉环走了进来,笑道:“两位姐姐,我们很久没见了。”
“四妹”
杨玉珮眼睛一红,上前拉着杨玉环的手,声音哽咽道:“四妹,你一定要帮帮姐姐。”
“二姐,三姐,你们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三姐妹坐了下来,雪娘端了三杯清茶出来,给她们上了茶,杨玉环看了一眼杨花花,笑道:“三姐,怎么一直不说话。”
杨花花淡淡一笑道:“我是在羡慕你的清静悠闲,不像我们这些俗人,整天为一点保命的口粮碌碌奔波。”
“三姐真是会开玩笑,你可是堂堂的虢国夫人,家资巨贯,还会愁温饱吗?”
杨花花和杨玉珮对望一眼,原来她们的四妹压根就不知道杨家出事,杨花花便摇摇头道:“从十天前开始,我已经不是什么虢国夫人,你二姐也不是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的墓碑也被人砸了,三个民妇而已,二哥去见了阎王爷,杨家唯一还当官的,是你三哥国忠,只不过他由杨右相变成了杨司马,准备回老家赴任,我们家财都被夺了,刚才在路上我还和你二姐商量怎么谋生,你二姐准备给人浆洗衣服,我杨花花还是回老家种田,当一个农妇。”
杨玉环半晌没有说话,她的眼中一阵黯然,道:“没想到二哥去世了,我会为他诵经祈福。”
“四妹”
杨花花有些不高兴了,讲了那么多,她就只关心死人,活人就不管了吗?
“你不要装糊涂了,我们今天来找你,你心中比谁都清楚是什么事?”
杨玉环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姐妹三人快两年未见,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你们才肯来看看我吗?”
这时杨玉珮也忍不住道:“四妹,我们杨家败了,夺爵免职,没收家财,当年的大唐第一家落地如此凄凉境地,你真的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吗?”
杨玉环目光落在院子里的几枝杏树上,凝视着满树小小的青杏,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道:“春来花开,春去花谢,花无常盛,人无常贵,繁花虽不再,却留下满树青杏,富贵虽没有,人却安然无恙,杨氏宗族得以延绵,我以为这是杨家的幸事,多年前我就如此盼求,今遭终于实现,当是天大的喜事才对。”
话不投机,杨花花怒上眉梢,她忍住了一口气道:“当不当什么国夫人也就罢了,良田土地被官府夺走分给平民,我们也认了,但官府夺走我们数百万贯家产,那些家财并不是偷抢得来,有的是先帝所赐,有的是我们经商赚来,那都是干干净净的钱,这些钱财官府该还给我们吧四妹,不管你当尼姑也好,女道士也好,但你毕竟是杨家一员,杨家全族老小都在指望你,你真忍心把生你养你的杨家一脚踢开吗?”
旁边杨玉珮也劝道:“是啊四妹只要去一趟兴庆宫,去找找先帝,让他念旧日情义,替我们杨家说句话,拿回我们该得的东西,然后你出你的家,我们绝不会再来打扰你,四妹,二姐求你了。”
杨玉环沉默了,半晌,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和兴庆宫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关系,先帝也帮不了你们,若当今圣上还有半点忌惮,你们也不会这么惨了,这个最浅显的道理,你们都不明白吗?”
杨玉珮眼中涌出无比失望之色,其实昨晚她和丈夫商量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假如当今圣上还念半点先帝旧情,就绝不会动杨家,既然杨家已败,找先帝又有什么用,她的十万贯钱啊
杨花花却不露声色,她比谁都清楚,那个老不死的现在还会有什么能耐,她今天来找杨玉环,绝不是让她去找李隆基。
“四妹,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意帮杨家一次?最后一次。”
杨玉环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愿不愿帮你们,而是我无能为力。”
“四妹的意思就是说,你还是愿意帮杨家一次?”杨花花步步紧逼道。
杨玉环被逼无奈,只好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已出家为道,我帮杨家的方式,只有为家人日夜诵经祈福。”
“不你还有能力帮我们,只看你愿不愿去做,我说的不是兴庆宫,我压根没指望那个无情无义的老家伙,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说完,杨花花的目光紧紧盯着杨玉环,见杨玉环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自然,她不由暗暗得意,她杨花花岂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旁边的杨玉珮却一阵愕然,三妹这是在指谁,不会是说自己女儿吧?
杨玉环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道:“三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说完,杨花花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站起身道:“好了,我们就不打扰你清修,杨家之事帮不帮随便你,当年是你把我们招进京,你把我们捧上天,现在又让我们重重摔下来,这个责任你不愿负,那也由你了,只能说这是我们的命,二姐,我们走吧”
杨花花拉起杨玉珮便向外走去,老远听她大声道:“二姐,你知道有人在盯着我们吗?只要我们稍有不敬举动,我们俩就立刻人头落地,你信不信?”
“三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但有人明白”杨花花风一般大笑而去。
杨玉环忽然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她轻轻摆了摆手,对侍女雪娘道:“你去吧把门关上,不要打扰我。”
她低低叹息了一声。
........
中午时分,大明宫内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圣上李豫正式下旨,任命安西节度使,赵王李庆安为大唐中书令右相,执政事笔,同时兼任吏部尚书,正式取代了杨国忠,而李庆安依然是安西大都护、安西节度使,并没有因此夺去他的军权。
这个消息传出,令朝野震动,倒不是边关大员不能担任相国,当年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便出任了左相,李林甫为右相时,又同时兼任朔方节度使和安西节度使,大唐文武之分并不是那么严格,文官能打仗的例子比比皆是。
关键是李庆安在担任右相的同时,还实领安西节度使,也就是他不仅军权未丢,而且还掌握了相权,这真的是权倾朝野了,这种军政大权共揽的情况,在大唐成立以来还是头一遭。
一时朝野民众议论纷纷,反对者有,而支持者也大有人在,反对者主要集中于高官权贵,李庆安在安西限田废奴让他们对李庆安不抱任何幻想,而支持者主要集中在中低层官员和广大平民,他们并不在意谁掌权,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俸料禄米能否足额放,只关心长安粮价能否保持稳定,李庆安掌权,安西银元必然会滚滚而来,安西军队必然会进驻关中,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快黑时,长安大业坊,一辆马车在百名侍卫的保护下驶进了坊门,马车又行了数里,最后在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这座大宅是前吏部侍郎令狐飞的府邸,令狐飞是杨国忠的头号心腹,也是他最信任的谋士,自从十天前,杨国忠被贬黜了右相,令狐飞也被免了吏部侍郎一职,赋闲在家,原本府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现在也变得门前冷落。
马车在令狐飞的府门前停了下来,一名侍卫奔上台阶,对门房拱手问道:“请问令狐使君是否在家?”
门房疑惑地看了一眼车帘紧闭的马车道“我家老爷在家,请问你们是....”
侍卫低声道:“你去通报你家老爷,就说太上皇有要事来访。”
第四百三十四章 皇庄惊魂(中
目前驻防长安的军队共有两大体系,长安人称之为南北二军,北军是指羽林军体系,包括两万羽林军和一万万骑营,均由羽林军大将军长孙全绪统帅,一般驻扎在皇城和西内苑,负责保卫皇城和宫城的安全。
而南军是指金吾卫和新成立的关中军,金吾卫有一万人,驻扎在朱雀门外,负责巡防长安各街坊,而关中军则有八万人,驻扎在长安南城外的三座大营内,因此被称为南军,南军除了长安的外围防御外,还负责掌管长安各个城门,由于关中军是由现任金吾卫大将军孟云统帅,因此金吾卫也被并入了南军体系。
但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都受天子李豫的直辖,凭李豫的手令和金牌调兵。
就在李豫离开长安半天后,长安南军也发生了异动,五万南军离开了军营,在孟云的率领之下向渭南县方向疾奔而去。
关中军也就是李豫先后在关中招募的二十万大军,在最近两个月的危机中,八万人被调往潼关驻守,受潼关大帅王思礼的统帅,而孟云和罗正义则率十万人奔赴汉中,和荆州军对峙,但由于王珙使用了反间之计,迫使荆州军退回了襄阳,在留两万军镇守子午谷等重要关隘后,孟云和罗正义便率八万大军返回了长安,保卫长安的安全,他们回到长安才刚刚十天,南军便再次发生了异动。
尽管南军是驻扎在城外,它的离去一般普通民众很难察觉,但对于一些处于风暴边缘的敏感人士,南军的突然离去还是引起了他们的警惕,由于局势未明,各种猜测便悄然而生,其中最让人疑惑的一点是,圣上明明是由长孙全绪亲自护卫,即使要增兵护卫,也应该追加羽林军才对,而调南军去渭南,显得不合理也不同寻常。
兴庆宫,李隆基也处于一种紧张和不安之中,自从安西军大败范阳军后,李隆基便沉默了,尤其剑南军又突然撤军回汉中,更让李隆基措手不及,他既恼怒又害怕,他知道李庆安一旦进京,他李隆基必将困死于宫中了,就像长子庆王李琮一样,至今生死不知,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他遗忘了,他李隆基也同样会被人遗忘,意识到这一点,李隆基便开始自保了,他的自保办法只有一个,逃离长安。
目前围困兴庆宫的军队一共有两千人,分别来自南军和北军,李豫的本意是想让他们各自为阵,互相监督,但他万万也想不到,两支军队的头领都被李隆基许以高官厚禄而买通了,兴庆殿内,李隆基正在紧急接见南军中郎将王甫。
“上皇,孟将军突然离去,导致外城军队不足,卑职今晚将被调去城外驻扎,届时会有羽林军来接替卑职的防卫,上皇若要离开长安,今晚便是唯一的机会了,也是最后的机会,请上皇定夺。”
李隆基心中乱成一团,他已经无心去思考孟云为何突然离去,他的心中只有两个选择,走还是不走,从他的本意来说,他不想走,他离皇位远一步,他的心就会绝望一分,可他又很清楚,若他不走,他离皇位只会更远,这是很让他纠结的决定。
“你什么时候离开?”
“卑职将在一个时辰后离开,若陛下要走,可换上军服混迹在军队中出城,趁天黑,可保万无一失。”
“那好吧!让我再想一想,你可多准备几套军服。”
“是!卑职这就去准备。”
中郎将王甫走了,李隆基心烦意乱,他想了很久,始终拿不定主意,便回头问一直沉默的高力士道:“高翁,你说我是走还是不走?”
“上皇,老奴只能代表个人意见。”高力士慢吞吞道。
“我知道,你快说就是了!”李隆基有些不耐烦道。
“陛下,老奴的意思是留在长安。”
“留下?为什么?”
高力士的想法和李隆基相差甚远,令他一阵惊愕,高力士缓缓道:“上皇已经老了,应该是颐养天年,修身养性,寻求长寿之法,不应该再去争夺那些虚无的权利,上皇留在长安,只要不问政事,老奴相信,以长孙的仁厚,他一定会用心来照顾上皇,给上皇最好的赡养,可去了巴蜀,十三郎会怎么对待上皇,老奴就不知道了。”
高力士的劝说语重心长,他其实是在暗示李隆基,他去巴蜀和李璬争权,未必能占上风,巴蜀地方小,一山怎么能容二虎,高力士是一番好意,但他的好意却从一个反方向坚定了李隆基的决心,他若留下,就完全受李豫的摆布了,李隆基毅然下了决心,走!
“高翁,若我去巴蜀,你走不走?”
高力士淡淡道:“老奴在世间已无留恋,就死在上皇身边吧!”
........
黄昏时分,李豫按照原计划抵达了皇庄馆舍,皇庄馆舍便是皇庄的管理机构,是有一组深宅大院组成,约二百余间房屋,其中楼台亭阁、小桥流水的风景也随处可见,说得再通俗一点,这里其实就是皇帝的私人别墅,皇帝偶然来住一两天,享受一下真正的田园农舍风情,所以仓库麦场等设施这里是没有的,而在别处,当然,农庄的设计者考虑到皇帝的农趣需要,也象征性的在皇庄馆舍中修建了一座缩小版的粮仓和一块晒麦场。
李豫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离开宽阔的官道,转入一条田间小路,他的马车开不进这条狭窄的小路,李豫便改为骑马,在数百羽林军的严密护卫下,向数里外的馆舍而去,时值黄昏,夕阳照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金黄的麦田如同浩瀚无际的金色海洋,在夕阳的和风中波澜起伏,人走在麦田中,俨如劈波斩浪而行,蔚为壮观,李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壮丽风景,看得他赞叹不已,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似乎有人在叫骂,李豫眉头一皱,问左右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侍卫奔上前去,片刻回来禀报道:“回禀陛下,是十几个老农在哭求。”
“把他们带上来!”
旁边的长孙全绪刚要反对,李豫却一瞪眼道:“你们要阻止朕探访民意吗?”
李豫盖了一顶大帽子,众人便不敢阻拦,只得加强防护,很快,十几名老农被侍卫带了上来,他们在李豫面前跪下泣道:“草民参见陛下!”
李豫温和地点点头道:“你们不要害怕,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朕说,朕会给你们做主。”
一名最年长的老农道:“陛下,我们是代表皇庄周围三十几个村,近八千户佃农向陛下请命,恳求陛下准许我们收麦,再不收麦,插秧就来不及了。”
关中气候温和,一般是稻麦两季,在五六月时抢收麦子,再抢种稻子,时间非常紧迫,李豫一路而来,看见各地的麦子几乎都快收完了,许多麦田里已经开始放水育秧,但皇庄却依然麦浪金黄,没有半点收割的迹象,经农人一提醒,李豫这才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你们为何不收?”
老农磕头道:“我们早就想收割,但皇庄执事不准,说陛下要来巡视,不准我们毁了麦田的景色,可如果再不收割,育秧就来不及了。”
李豫顿时沉下脸来,不悦对李砚道:“李尚书,这是你的意思吧!”
他来皇庄巡视是李砚一手安排,虽然是前天他才决定下来,但这件事李砚早就开始策划了,李砚被圣上质问,他心中惶恐,连忙下马躬身道:“陛下,臣就是早就吩咐下去,说陛下要来巡视,但臣绝对没有让下面的人为了保留景色而
不惜耽误农时,臣不会做这样的安排。”
李砚以清誉耿直而著称,不会做那种阿谀之事,这一点李豫很清楚,他知道这必然不是李砚的意思,必然是下面人刻意揣摩圣意而为,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朕春天是说过,喜欢看丰收的麦田农景,没想到下面人便刻意讨好,不惜害农,这是朕之过也!传朕的口谕,准农民抢收麦子,任何人不得阻拦。”
长孙全绪大惊,连忙道:“陛下,大量农人入田,会对陛下的安全不利,不如等陛下离去后再抢收。”
李豫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农时如金,不容再等,传朕口谕下去,农人可随时收麦。”
“谢陛下!”几个老农激动得连连磕头,李豫微微一笑道:“你们先去通告乡亲收麦吧!明天有空,朕想和你们谈一谈。”
十几名老农被带下去了,李砚叹道:“陛下悯农,真是仁德之君也!”
李豫也万分感慨道:“农者,国之本也,但朕要的不是佃农,更不是奴农,朕要的是自耕农,这样大唐的军制才不会败坏,朝廷才会有税赋,民才会安居,才不会铤而走险去造反,大唐江山才会稳固永续,李尚书,授民于田,意义重大啊!”
此时,李豫已经没有心情再看麦田的壮丽景色了,这种壮丽是建立在农民的焦急和哭泣之上,让李豫内疚万分,便加快了速度,向皇庄馆舍而去,半个时辰后,大量的农人从各个村子奔出,男女老幼,几乎是倾村而出,钻进麦田里开始连夜抢收麦子。
.......
藏身在树林里的五百黑衣人已经潜伏了一个白天,原以为白天会有农人来收麦,发现他们,因此黑衣人忙碌了一个时辰,将唯一通往树林的小路挖断了,使树林成为被小河环绕的孤岛,但奇怪的是,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他们没有看见一个农人的影子,李承宁的情报体系还不完善,竟不知道皇庄大管事在十天前便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准下田收麦,使他们白白忙碌了一通,随着夜幕渐至,一名探子飞奔而来,急声禀报道:“王爷,他们已经来了,目标进入了馆舍。”
“有多少军队护卫?”
“有三千羽林军,长孙全绪居然亲自来了。”
“这个老油条,这种表现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李承宁冷笑一声,又问道:“有多少侍卫?林胜有消息吗?”
林胜就是隐藏在侍卫中的卧底,他在这次行动中将起非常大的作用。
探子答道:“回禀王爷,约一百余名侍卫,林胜还没有消息,估计等会儿巡逻时会出现。”
“继续去探查,不可有半点大意!”
探子应了一声,便下去了,这时,大树上传来了岗哨的低喊道:“王爷!有情况了。”
李承宁仰头问道:“说清楚一点,什么情况!”
“麦田里出现了大量农人,在抢收麦子。”
李承宁一怔,三两步跃上了大树,凝神向麦田望去,果然,昏暗的夜色中,到处是人影晃动,这不是巡逻的士兵,而是在收麦子的农人,农民居然在夜里开始收麦了,李承宁大喜过望,这简直就是老天在助他,他忍不住一声长笑,对下面的属下道:“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也要去收麦了。”
.......
李豫进馆舍收拾停当后,已经是深夜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一阵阵虫鸣和蛙噪声传来,李豫住在馆舍中一座叫牡丹楼的院子里,位于馆舍中央,周围种满了牡丹而得名,牡丹楼共三层,李豫住在顶楼,下面则住他的侍卫,寝房内的布置几乎和大明宫一模一样,李豫在吃穿方面很节俭,也很少出宫巡视,怕铺张浪费,但他对寝房却十分讲究,四周三丈内不准住人,以求安静,从登基以来,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尤其在财政危急时,更是整夜整夜失眠,因此他的皇后对他的睡眠环境非常苛刻,没有鲜亮的色彩,松软宽大的床榻,也不让李豫去别的嫔妃那里过夜,而是把嫔妃送到李豫的房内来,云雨后便离开,以保证李豫的安静睡眠。
在这座别馆房舍,许多宦官提前到来,也就是为了布置李豫的寝房。
此时,李豫坐在窗前批阅奏折,登基一年多来,他每天都要批阅奏折到深夜方睡,一天也不敢懈怠,这是一个勤奋的皇帝,本应可以开创一个大历盛世,怎奈他登基便遇到了大唐百年积累的危机爆发,他耗尽心血,企图平衡各派利益,让所有人都支持他的改革,但残酷的现实将他惊醒了,登基一年多,他非但没有解决危机,危机还向深层次发展,他的退让非但没有平衡各派利益,各个利益集团还欺他的软弱而对他步步紧逼,几乎将他逼死,万般无奈,他采取了最极端的手段来强行消除危机的根源:土地兼并。
李豫并不愚蠢,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是众叛亲离了,除了李砚和裴旻等极少数大臣支持他外,官员的普遍罢朝和此起彼伏的军事威胁便足以证明这一点,但他绝不后悔,他已铁下一条心彻底铲除利益集团对土地的占有,还地于民,使耕者有其田,这是他的理想,纵然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要把一个重生的大唐交给他继任者,让大唐能在继任者手上重新中兴,无论这个继任者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敌人,只要他还姓李,还是大唐的宗室,那便足够了。
李豫思绪万千,他慢慢地放下,回头望着墙上的一幅字,‘耕者有其田’,五个大字,明天,他将亲手把皇庄土地分给每一个耕种的农民,这将是他向天下人宣布,田亩改制,他李豫也不例外。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条幅下的一个瘦小的宦官身上,房间里站着三个宦官,而横幅下的这个小宦官叫姚四郎,从广成王府时便跟随他,他的头顶正好对准了横幅上的‘田’字,就放佛这个卑微的身躯将承担起天下土地的重担,姚四郎见李豫注视他,他连忙讨好地笑了笑,李豫也笑了,自嘲地笑了笑,他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念头,把天下田亩和一个卑微的小宦官联系起来,他又回过头,继续沉浸在奏折中的一桩桩天下大事中去,他却不知道,他身后的小宦官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意,这一丝恶毒、这种狰狞的笑,使他头顶上的‘田’字也似乎变得扭曲了。
.......
皇庄馆舍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夜幕中,数以万计的农民正在麦田里奋力抢收,到处是一群群弯腰割麦的农民,人影在麦田中晃动,一片片麦穗已经割倒了,农民们感激皇帝的仁德,他们大多在麦田边缘割麦,远离皇庄馆舍,以免打扰圣上的休息。
但在离皇庄约三百步外的一片麦田中,也有一群人在割麦,动作整齐,就像在表演割麦的祭舞,一边割麦,一边向皇庄步步逼近,他们便是李承宁率领的五百武士了,农民在夜间割麦帮了他们天大的忙,使他们竟能轻而易举地靠近皇庄馆舍,而没有引起守军的怀疑,离高大的皇庄围墙只有两百步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岗哨楼上有身影在晃动,李承宁不敢再前进,便原地匍匐,让麦浪遮掩住他们的身影,这时,一名探子跑来,低声禀报道:“王爷,已经得到了林胜画的防卫图。”
李承宁大喜,接过了一卷图纸,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图纸上的内容,羽林军主要分布在四个角落,但这个不重要,一旦打起来,他们都会转换位置,关键是李豫在哪里?很快他便找到了李豫所在,位于馆舍中间,是一座八角形的三层小楼,周围长满了花卉,写着‘牡丹’二字,看到这一点李承宁便明白了,他对皇庄馆舍的结构了如指掌,李豫在牡丹楼上。
时机已经成熟,他毅然下令道:“最后一次,所有人检查兵器。”
.......
第四百三十五章 皇庄惊魂(下)
李豫为了名声准许皇庄农户收割麦子,但长孙全绪却颇为紧张,李泌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加强防备,他知道圣上为改制田亩之事得罪了太多的人,这些权贵焉肯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利用各种机会对付李豫,而李豫来皇庄视察,这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外巡,对那些恨他入骨的权贵,这便是机会。
长孙全绪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加强岗哨,不准农民进入围墙百步内割麦,又命令所有御林军夜间不得睡眠,严密保护皇庄馆舍的安全。
就是这样,长孙全绪还是不放心,他又派出十几支骑兵队,到皇庄附近巡视。
时间已经渐渐到了一更时分,但麦田里的农民依然在奋力收割,看样子,他们准备熬夜奋战了,一连几个时辰都没有动静,长孙全绪也有一点懈怠了,他坐在榻上不停地打着瞌睡,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一下子将长孙全绪惊醒了。
“什么事情?”他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长孙大将军,麦田里发现一点异常。”
“什么异常?进来说话。”
走进一名军士,他躬身施礼道:“两个多时辰前,岗哨便发现皇庄东侧的麦田里有一大群人在收麦,但过了两个时辰,那群人还在原地收麦,可问题是他们收割的麦田并没有增加。”
长孙全绪也有些奇怪了,这群人不收麦在干什么?半夜三更聚在一起,在做什么?
“给我备马,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
夜色中,李承宁和他的手下依然在等待机会,但他们却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围墙内的岗哨注意上了,就像他们能看见岗楼中有人影晃动一样,岗哨也同样能看见有人在麦田中割麦,刚开始,岗哨或许没有注意他的异常举止,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割麦者的漏洞便出来了,他们割的麦田怎么不见面积增加?
或许是李承宁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出现了漏洞,他还在等,林胜的情报告诉他,两更时会有一次大的巡逻,约一千士兵出皇庄馆舍巡查,那时馆舍内只剩两千士兵,李承宁等的就是这一时刻。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向这边来了,只见一队士兵朝他们而来,为首是一名骑马大将,在离他们还有百步时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李承宁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手将枪杆捏得快出汗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竟然是长孙全绪,他给身旁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答道:“我是王五庄割麦的村民,这片麦田是我们的土地。”
黑暗中,长孙全绪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再加上大部分人都隐身在麦浪中,麦穗挡住了他们的衣着,但长孙全绪还是看出了问题,别的村子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而这边全是男子,而且似乎都很健壮。
他心中越来越怀疑,便对手下士兵道:“上去看看!”
十几名士兵沿着田坎快步奔了过去,
李承宁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便心一横道:“准备用箭!”
两百名弩手慢慢地握紧了弓弩,士兵越来越近,离他们只有三十步了,“大将军,不对啊!”
有一个士兵发现了他们的武器,李承宁大喊一声,“射!”
两百部弓弩刷地抬起,对准了士兵和百步外的长孙全绪,弩箭一起射出,强劲的弩箭穿过麦浪,二百支箭嗖嗖地射向对方,十几名士兵措手不及,皆惨叫着倒地,长孙全绪大吃一惊,他本能地伏身在马上,躲过了两支要他命地箭,但他的战马却没有躲过,被三支箭同时射中,战马一声长嘶,侧身倒地,将长孙全绪摔进麦田里,长孙全绪带来的三百手下,也连连中箭,惨叫声四起。
“上!干掉他们。”
李承宁大喝一声,提着长矛冲了上去,他的五百手下也跟着冲上去,这时,岗楼上刺耳的钟声大作,“有刺客!有刺客!”哨兵在大声叫喊。
长孙全绪从麦田里爬了起来,厚厚的麦浪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的耳朵却被一支箭射穿了,鲜血直流,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不由恼怒万分,但很快他便清醒了,这是刺客,要刺杀的是圣上,而不是他长孙全绪,他若死在这里,谁来指挥羽林军防御?
“不好!立即撤回皇庄。”
长孙全绪转身便跑,这些黑衣人武艺高强,肯定是挑选出来的杀手,若让他们潜进皇庄,后果不堪设想,保护圣上要紧!
他也顾不上形象,撒腿便跑,他的手下也跟着他拼命奔跑,李承宁见这些士兵跑得快,不由冷哼一声,“跑得像兔子一样!”
“不要追了,翻墙进庄!”
他一声令下,五百死士迅疾无比地向皇庄高墙奔去,皇庄馆舍的围墙高约三丈,又厚又宽,墙面十分光滑,很难攀爬,但这些黑衣人都受过特殊训练,他们取出勾索,纷纷扔上围墙,铁钩勾住了墙头,五百黑衣人像猿猴一样,灵巧地窜上了墙头,箭便如雨点般地射来,埋伏在高墙内的羽林军士兵早有准备,他们在四角都有岗哨,目前只有东面有刺客,羽林军便埋伏了两千重兵,等候刺客到来,而其他一千人则将牡丹楼团团护住。
黑衣人有些轻敌了,在一般长安人眼中,羽林军都是名门子弟,衣着光鲜,身高体大,只是外表好看的仪仗兵,但实际上一个个却如草包一样,只知道寻花问柳,真正打起仗来,稀烂无比,在李隆基时代,这几乎成了长安人的共识,深入人心。
但李豫的羽林军却不同,他的羽林军中有一部分是朔方军,当年长孙全绪在青刚岭大营掌控了部分朔方军,这些朔方军后来便加入了羽林军和万骑营,这次东巡,李豫不喜欢铺张声势,最多只准带三千人,李泌便建议长孙全绪挑选精兵护卫,所以这三千羽林军并不是所谓的名门子弟,全部都是当年的朔方军精锐,所带武器也是实用的杀人利器。
黑衣人没有料到羽林军的箭雨这么厉害,一时间死伤四十几人,惨叫着从墙头摔下,其余人被压制住,纷纷跳回了麦田。
这时,李承宁也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当初策划的对应方案,如果被发现,则要分散进入,他立刻令道:“分散,从四面进去,目标牡丹楼。”
五百人事先已分为十支小队,每队五十人,各有队正,任务也都事先分配好了,见强攻不利,五百人立刻分散而去,从四个方向翻墙入院,这一次他们进攻有效果了,羽林军要分散对付他们,箭雨便没有刚刚那样密集了,不断有黑衣人跳进大院,和羽林军士兵激战在一起,有人点燃了草料堆,顿时火光冲天。
皇庄馆舍内喊杀声大作,有火光燃起,声音传到十里之外,割麦的农民早吓得逃回村子,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再无一人,但在馆舍以西,十里外的官道上,却有一支黑压压的军队,延绵数里,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金吾卫大将军孟云,他在河西背叛李庆安后,被李豫重用,现在他已经成为长安实力最强的大将,手中兵力也最多。
孟云目光冷淡地望着馆舍,骑在马上没有半点反应,似乎李豫的死活已经和他无关,这时,一匹马缓缓上前,马上是一名青袍中年男子,月光照在他脸上,正是太上皇李亨。
孟云见他上来,连忙躬身行一礼,李亨摆了摆手,命他不必多礼,他凝视了片刻,便问道:“你认为他们会得手吗?”
孟云摇了摇头,“这次长孙全绪带来的三千羽林军,都是朔方精锐,战斗力很强,而这些刺客并非军队,虽然看似一个个武艺高强,但其实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术,不知纪律,只凭一勇之力,这种人虽然一时勇烈,但不能持久,锐气遭挫后必然溃败,太上皇请静观,最多半个时辰便有结果。”
李亨微微笑道:“孟将军不愧是老将,看得透彻,目光长远啊!”
孟云脸上略略一红,连忙道:“太上皇过奖,卑职惭愧!”
李亨点点头,赞许道:“孟将军不必过谦,连李庆安都在你手上吃了大亏,至今还耿耿于怀,正说明孟将军的能力超人,我是不会看错,请孟将军放心,我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孟云虽然愧对李豫,但他一想到李亨给他的许诺,他心中便热血沸腾,什么忠君大义都被他抛之脑后,他一咬牙道:“卑职愿为太上皇效命!”
李亨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王珙的反间计果然厉害,若不把这个孟云调回京,他还真成不了大事。
“那我们就静下心再看一看,等我们时机到来,我们再登台上演。”
李亨的目光再次注视着火光点点的皇庄别院,眼睛里蕴含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或许他还有一丝不忍,但随着那些火光在眼中幻化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座,幻化成了他渴盼已经的位子,眼中的那一丝不忍也消失,变成了一种残忍和无情,他心中喃喃念道:“你不能怪我,你说过愿意把皇位让给我,可是你没有办到....”
身后,孟云望着李亨那略显削瘦的双肩,他的内心也一阵阵叹息,父子天伦之情,竟会在皇位面前变得如此淡薄,变得如此不堪一击,看来,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向往那个位子,至少他孟云便办不到,他唯有叹息,这时,李亨转过身道:“孟将军,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不会再出现。”
“太上皇放心,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长孙全绪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李亨微微点头,他慢慢退至旗下,大旗的阴影将他遮裹住,他整个人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
五万大军悄然无声地进入麦田,向皇庄馆舍开去,片刻,黑压压的大军将皇庄馆舍团团围住了,孟云并不下令进攻,只是围住,他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皇庄围墙内激战正酣,正如孟云的分析,这些黑衣人虽然个人武艺高强,但他们缺乏配合,都各自为阵,单兵作战,而羽林军虽然武艺稍弱,但他们配合默契,以长补短,竟和黑衣人打了个平手,再加上他们人数三倍于对方,弓箭犀利,黑衣开始有些顶不住了,三十几名已经冲到牡丹楼附近的黑衣刺客,被数百名士兵团团围住,几番冲杀,便将这二十几人乱刃分尸,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牡丹楼上灯火全熄,李豫的一百多名侍卫将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如临大敌,李豫本人则侧身站在窗户后,注视着远处的战斗,他更关注李泌和李砚的住处,他们住在芙蓉楼,离牡丹楼约百步,更靠近战场,两百多名士兵将芙蓉楼团团围住,有力遏制住了刺客的进攻。
随着刺客的进攻被士兵们阻挡住,李豫心中的怒火慢慢开始燃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那帮该死的浑蛋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他,李豫不由冷笑一声,也好!这帮蠢人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他便可以用雷霆手段来抄家收田了。
这时,姚四郎端来了一碗冰镇燕窝粥,这是李豫的一种生活习惯,每天半夜醒来,他都要喝一碗燕窝粥,李豫点点头,指了指桌子,命他把燕窝粥放在他桌上,他现在还没有胃口,姚四郎把燕窝粥放下,便退了下去,依旧站在墙边,忽然,楼梯口传来了激烈的脚步声,守在楼梯口的侍卫厉声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名士兵高声道:“长孙大将军命我禀报圣上,孟云将军率领五万大军赶来了,孟云将军说接到消息有人要对圣上不利,便赶来护驾。”
这个消息让李豫不由微微一怔,他觉得有些不对,没有他的手令和金牌,孟云怎敢擅自出兵?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关系到军权的归属,李豫心中十分不悦,说得严重一点,这可是造反了,可说他造反,又没有什么理由,就算他是为了救驾,他也要严惩孟云,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他决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大将擅自出兵,一次也不行。
但他的心却放了下来,五万大军到来,意味着这次刺杀彻底失败了,他尽力眺望远处,但黑暗中,看不见皇庄外的情形,李豫尽量宽容地笑了笑,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坐了下来,他随手端过燕窝粥,白瓷玉碗依然冰凉,在炎热的夏夜中格外清爽,他心情大好,便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吃起了燕窝粥,墙边,姚四郎的瞳孔急剧收缩成一条线,他紧张得快喘不过起来了,两腿在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撞击得咯咯直响。
“四郎,你害怕什么?”李豫发现了他的异常,便笑问道。
“奴才....奴才害怕刺客。”姚四郎话都说不清楚了。
“没用的东西,这帮刺客不过是跳梁小丑,你以为朕就这么容易被刺杀吗?”
李豫轻蔑一笑,将最后一勺燕窝喝掉了,点点头道:“嗯!今天燕窝不错,味道虽然有点不正,但冰镇得好,朕喝得很畅快。”
“陛下,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用了,吃多了朕腹中会不舒服。”
李豫将碗放在一边,随手取过一本奏折,但又放下了,房间没点灯,根本什么都做不成,他不由叹息一声,“什么时候才让朕点灯?”
......
馆舍内的战斗已经快到尾声了,尽管五百黑衣刺客已经竭尽全力,但三千羽林军却如铜墙铁壁,他们无论如何也冲破不过,令他们沮丧不已,此时黑衣人已经死伤过半,不少人已经转变了目标,开始对外突围了,但突围也一样艰难,只要他们和羽林军分开,箭雨便如飞蝗而至,已经有数十人被射死在墙下了。
李承宁也越战越绝望,他大哥给他的情报不对,这些羽林军不是一战即溃的纨绔子弟,而是凶狠强悍的边疆士兵,个个悍不畏死,使他们的刺杀不可能取得成功了,李承宁已是满头满身大汗,他竭力摆脱几名士兵的纠缠,迅速退到后面,他这才发现,五百人只剩下不到两百人在苦苦作战了,其他人或死或逃,尸籍满地,李承宁心中一阵阵绝望,他的失败不仅是刺杀失败,他的宗族和家人必将要面临一次大规模的清洗,他心中悔恨交加,但又无计可施。
李承宁突然大吼一声,“撤!”
他率先调头便逃,让后面的人为他抵挡箭矢,随着头目先逃,黑衣人纷纷调头狂奔,但他们再快也快不过羽林军的箭矢,霎时间,箭如急雨,近百人惨叫着倒下,只有数十人越过高墙,羽林军们急要追赶,长孙全绪却一摆手喝住了士兵,“不要追了!”
他已经得到消息,数万南军已在外面将皇庄馆舍团团围住,这些刺客逃不掉,但长孙全绪心中也充满了对南军不满,南军只包围在外,却不肯进来救援,就算羽林军能镇压住刺客,那他们来还有什么意义?而且竟然来了五万大军,这一点让长孙全绪心中充满了困惑,五万大军真是来对付百十个刺客吗?
......
‘哗啦!’几十本奏折便掀翻,散落一地,腹中剧烈的疼痛让李豫难以忍受,他弯腰扶着桌案,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流下,脸色惨白得厉害。
房中的两个宦官吓得连忙扶住他,“陛下!要不要紧!”
“快给朕去传御医,快去!”
一名宦官撒腿便跑,放声大喊,“王御医快来!陛下出事了。”
这时,李豫已经意识到这不是吃冰冷的燕窝粥所致,直觉告诉他,他可能是中毒了,‘毒!’他怎么会中毒,李豫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刷地向姚四郎望去,只见姚四郎站在墙边,吓得浑身发抖,他们告诉他,这种药要三天后才会发作,那时他便可以从容逃脱,可现在.....
他已经吓得快站不稳了,李豫看见了他眼中那种犯罪后才有的恐惧目光,他蓦地明白过来了,踉跄着猛扑上去,用手掌扼住了姚四郎的喉咙,眼中快滴出血来。
“是你!是你干的!”
“陛下,奴才....奴才!”
姚四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了,白球般的眼珠向外凸出,剧烈的疼痛使李豫快无法控制自己了,他脸已经开始扭曲,凶恶无比地问道:“你说,是...谁让你干的。”
“是太上...皇。”姚四郎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了这四个字,他是在王宝记柜坊中查到了那五千贯钱的来历,查到了想毒杀圣上的真凶,这原是他的一种自保,但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
“啊!”
李豫连连退了几步,他仿佛遭到雷击一般,此刻腹中的疼痛消失了,变成了另中更深层次的痛,是一种烈火焚烧似苦楚,他觉得自己内脏都要被烧融化了。
但真相却给他带来了另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是他的父亲,是父亲要杀死自己,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中、耳朵和鼻孔都流出血来,他扑倒在窗前,呆呆地望着远处,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境清明,终于明白过来,孟云背叛了自己,父亲此刻一定就在军队之中。
“父亲!”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一句话,软软地倒在了窗上。
“陛下!陛下!”
长孙全绪飞奔上来了,他来查看圣上的情况,正好听见了李豫的喊声,大群侍卫也跟着冲上三楼,他们也都听见圣上在窗前的呼喊,都意识到出事了,这时,长孙全绪停住了脚步,他慢慢地,屏住呼吸,一步一步上前,心中害怕到了极点。
他颤抖着手摸到李豫的口鼻前,忽然,他浑身发抖,‘扑通!’跪倒在地,悲怆地仰天大喊:“陛下啊!”
..........
第四百三十六章 谁为新帝
大历二年六月,刚刚即位一年的大唐天子李豫在渭河县皇庄驾崩,朝廷刚刚宣布圣上是急病而亡,但随即又发布一条消息,圣上在渭河县皇庄遭遇刺客,中毒箭身亡。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长安城满城恸哭,上至相国,下至庶民,皆缟素戴孝,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祭奠圣上亡灵,整个长安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尽管满城哀悼,但也有人拍手称快,尤其是被李豫夺走了土地和财产的宗室权贵,更是额手相庆,大呼苍天长眼。
从中午开始,长安城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城门轰然关闭,三万南军和金吾卫士兵接管了长安的防务,一队队南军骑兵在大街上纵马疾驰,长安民众吓得纷纷躲回家中,东西两市的各家商铺家家关门闭户,通义坊更是如临大敌,三千南军士兵将广武王李承宏的府邸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逃走,但很快便传出消息,李承宏自缢而亡。
圣上之死让民众们悲伤未尽,而大唐皇位的继承又成了最令人瞩目的问题,无疑,天子驾崩,应由太子继位,但东宫太子李适今年还不满十三岁,年纪尚幼,他的心智和能力都无法治理天下,更无力驾驭大唐百年来最复杂的政治局面。
那么,是实行摄政王监国制度还是另立新君,便成了满朝文武争论的焦点,一般而言,新皇登基是由先帝决定,但在先帝未来得及指定便驾崩,或者出现了复杂局面时,新皇要么是宗室在太庙决定,要么就是文武百官一致拥戴决定,比如李豫继位即位便是文武百官拥戴的结果。
但这一次,决定新皇事宜却遇到了两方面的尴尬,先帝李隆基恰好在三天前逃离了长安,失去了决定新皇的机会,而众所周知,李豫和宗室关系恶劣,由宗室来决定后记人选是否不太适合,更由于李豫之死,宗室逃不脱谋杀的嫌疑,所以由宗室来决定大唐新帝已经不可能。
但朝廷百官也遇到问题,那就是政事堂相国数量不足,政事堂原本有杨国忠、王珙、张筠、陈希烈、李砚、裴旻、令狐飞、杨慎矜、李庆安等九相,随着杨国忠和令狐飞被罢免,张筠和杨慎矜辞职,李砚和李庆安在外地,长安只剩下王珙、裴旻和陈希烈三名相国,不足以决定新帝大事。
更重要是刚刚被任命为右相的李庆安离长安不远,完全可以很快赶到长安,因此,很多官员都在期盼着李庆安能尽管赶回长安主持大局。
大明宫后宫,李豫之死如大厦崩塌,后宫哭声一片,皇后沈珍珠更是哭得几度昏厥,被宦官宫女们抢救回来。
沈珍珠泪痕已干,她呆呆地望着宫殿外,虽然丈夫的死令她心碎,但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克制住巨大的悲痛,考虑儿子的命运。
她的儿子便是太子李适,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能继承父亲的大统吗?沈珍珠记得丈夫曾经说过,如果太子已过弱冠之年,那么他就会很自然地登基为帝,但如果丈夫出了什么意外,太子还未成年,那么太子的登基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偏偏丈夫的预言成真,沈珍珠在痛苦之余,也深深为儿子的命运感到担忧。
这时,一名宫女快步走入,施礼道:“娘娘,王相国已经在宫外等候。”
“请他在外殿稍等,我这就去见他。”
沈珍珠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向麟德殿方向而去。
王珙是奉皇后之诏来大明宫觐见,他背着手站在麟德殿前的台阶上来回踱步,中唐以后,后宫干政的情况已经不像前期那样严重了,作为皇后,沈珍珠已经不能决定大唐新皇的归属,王珙来见沈皇后,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应付。
此刻,王珙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朝中局势复杂之极,各种势力交错其中,无论是大将还是重臣,都有影响新帝的可能,但能登皇位的就那么几个人,李隆基、李亨、李适,三人而已,最后会是谁登基,现在的局势仍然扑朔迷离。
这时,王珙看见大群宫女簇拥一顶小轿从侧门进宫,他便知道这是沈皇后来了,他连忙收起思路,脑海里开始盘算给沈皇后的应对之辞。
片刻,一名宦官出来道:“王相国,娘娘有请!”
王珙整理一下衣冠,便随宦官快步走进了宫中,偏殿里,宦官已经拉起了一幅纱帘,沈珍珠坐在纱帘之后,王珙隐隐看见她在拭泪,心中不由一叹,上前躬身施礼道:“陛下已去,不能复生,娘娘请节哀顺变,保重凤体!”
沈珍珠垂泪道:“圣上正当年壮,便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太子年少,尚不能自主,恳请王相国看在圣上待卿不薄的份上,扶助太子一把,让他能继承父亲的遗志,早登大统。”
说完,沈珍珠竟在纱帘后跪了下来,“恳请王相国相助!”
王珙也吓得连忙跪下,“娘娘,折杀臣了,臣一定会尽心竭力,扶助太子。”
几名宫女将沈珍珠扶了起来,沈珍珠得到王珙的保证,心中稍安,便问道:“王相国,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朝中大臣可有立新君的想法?”
王珙沉吟一下道:“实不瞒娘娘,现在朝中争论极大,虽然臣力主要立太子为君,但遭到不少强大势力反对,如杨国忠、张筠,以及深恨圣上的宗室皇族,他们都认为太子年少,才智和能力均不足以登基为帝,目前朝中最主要的意见都主张迎回先帝,以先帝的德高望重,必能平衡各方力量,带领大唐走出困境,实不瞒娘娘,现在朝中的呼声是二八开,八成人都支持先帝重登皇位,只有不到两成人支持太子即位。”
沈珍珠吓得大惊失色,如果是李隆基重新登基,他的儿子就完了,丈夫不止一次给他说过,先帝已经对他恨之入骨,若先帝重新即位,他将立十三叔为皇储,以后皇位的延绵将从十三叔那一系开始,不仅自己的儿子将无缘帝位,而且性命堪忧,那些如狼似虎的叔父,能容他吗?
“王相国,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王珙叹了口气道:“臣是圣上的心腹大臣,先帝对臣也恨之入骨,臣当然希望太子能即位,这也是臣为自己着想,臣反复思量,或许有一个办法能使太子逃过此劫。”
沈珍珠大喜,急道:“王相国请说!”
王珙见沈皇后慢慢进入陷阱,他心中不由暗暗得意,虽然内宫不好干政,但她毕竟是皇后,而且她的态度也就代表了太子的意见,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力。
王珙便不慌不忙道:“娘娘,太子弱势的关键就是他年纪尚少,不能独立执政,如果有一个我们信得过的长辈先登基为帝,等他百年后再把皇位让给太子,那时太子已经成年,谁也不能拿他年纪来做文章,臣想,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担此任,娘娘想到了吗?”
“你是说太上皇?”沈珍珠听懂了王珙的意思,竟是要让太上皇登基。
“娘娘,臣正是此意,太上皇最早也曾是东宫太子,威信卓著,太子又是他的嫡长孙,血脉相连,如果太子能主动将皇位让给祖父,这样不仅那些支持先帝的人无话可说,而且,太上皇百年后,必将又把皇位传给太子,这样,太子能在东宫刻苦攻读,成为大才,将来继承圣上遗志,即位后将成大唐的中兴之主。”
王珙说得天花乱坠,沈珍珠却沉默了,她虽然此时非常害怕焦急,也没有什么主见,但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绝对相信丈夫,丈夫给她说过,太上皇野心太大,竟然挑拨他和太子的关系,尽管王珙说得好听,也有一定道理,但沈珍珠想起丈夫说过的话,她不敢轻易表态,更不敢公开承诺什么。
王珙见皇后沉默了,便又劝道:“娘娘,情况十分紧急,臣估计太上皇最迟明天就会赶回长安,他一旦回到长安,掌握了政局,那一切就晚了,娘娘,下旨决定吧!”
不管王珙怎么劝,沈珍珠都不敢下这个决定,除非他儿子即位,否则,她绝不会轻易答应任何事情。
“王相国,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自然会派人告诉相国,我现在心里很乱,先失陪了。”
沈珍珠起身便进内宫去了,将王珙晾在偏殿,王珙脸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个沈皇后竟然这样难说服,他不由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也走了。
不料沈珍珠就躲在门口,她想看看王珙的反应,正好听见了他极为不悦的冷哼之声,那一声冷哼和刚才的忠心耿耿的他截然判若两人,吓得沈珍珠按住了胸脯,就仿佛她看到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恶魔,心中怦怦乱跳,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王珙也并没有安好心。
沈珍珠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寝宫,其实她最信任的是丈夫的师傅李泌和李砚两人,丈夫给她说过,只有这两人对他才忠心不二,可惜这两人都不在长安,这下可怎么办?
这时,她的心腹侍女道:“奴婢曾记得圣上给过娘娘一只金盒,娘娘忘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沈珍珠,她想起来了,半个月前,丈夫是给过她一只金盒,说他得罪宗室太狠,不会被人所容,假如他出事,让她看一看这个金盒,当时她怪丈夫说话不吉利,便将金盒扔到一边了。
沈珍珠连忙起身道:“我们快找找,那金盒在哪里?”
她和几个心腹侍女开始在寝宫中翻箱倒柜,忽然,一名侍女道:“娘娘,我找到了!”
金盒就在床头的木箱里,沈珍珠急忙上前道:“快给我!”
她接过金盒,飞快地打开了,里面是一幅白锦,她慢慢展开了,只见上面是丈夫的亲笔手书,只有一句话,‘速诏郭子仪进京’。
这一下,沈珍珠再不迟疑,她立刻命道:“速备笔墨,我要写信!”
.........
沈珍珠写了一封密旨,又盖上皇后的宝印,命一名心腹宦官化装成平民,连夜出了长安,向郿县方向奔去。
此刻的关中风云变幻,郭子仪大军驻扎在渭河以南的郿县,他接到了长安的飞鸽传信,圣上驾崩,他不由哭倒在地,遂命三军戴孝,第二天晚上,他便接到了沈皇后的诏书,便立刻下令三军向长安进发。
以此同时,驻扎在渭河北岸岐山县的哥舒翰也接到了李亨的飞鸽传书,命他大军进京,他几乎是和郭子仪同时起兵,两支军队,一个在渭河南岸,一个在渭河北岸,仿佛行军竞赛一般,向长安急速而去。
泾州安定县,李庆安率四万安西军已经在此驻扎了两天,自从李豫启程去皇庄巡查,李庆安便率领四万大军离开了平高县,进入弹筝峡,直入泾州,过了泾州便是关中地带了。
他派了一队斥候跟去渭南县,斥候直接从渭南县给他发出了李豫驾崩的情报。
大帐内,亲兵们正在紧张地收拾物品,准备进京了,李庆安背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目光投向了长安方向。
李豫之死虽然和他没有关系,甚至也是他所期盼的结果,但他对这个悲剧人物,心中多多少少也怀了一丝同情,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父亲的手上,人生之悲哀,莫大于此了。
这时,严庄慢慢走到他身后,也颇为感慨道:“没想到他真的死了,想想也确实有点可怜,大将军对他心怀歉疚吗?”
李庆安摇了摇头,道:“权力游戏从来都是残酷无比,他既然加入了这盘棋,被人干掉也是意料之中,假如有一天我也被人干掉,那么谁又会对我歉疚,他的失败,只能怪他自己用人不当,像孟云这种人,他居然让他掌握了最关键的军权,何其不智,他不知道,这种人既然肯为荣华富贵背叛我,难道就不会为更高的荣华富贵而背叛他吗?连这点都想不到,所以他死得并不冤枉。”
说到这,李庆安又,冷笑一声道:“倒是那个李亨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手段毒辣,人说虎毒不食子,但他比虎还毒,先是让哥舒翰进军关中,冻结住了郭子仪和高仙芝,又用计赶走了李瑁,便顺理成章地将孟云调回长安,又让杨国忠说动了李承宏这个蠢货,让他最后背了黑锅,步步连环,手段确实高明,我从前当真是小瞧他了,看来此人将是我的劲敌啊!”
沉默了片刻,严庄道:“大将军真的打算进京为右相吗?”
李庆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严庄犹豫了一下道:“大将军,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庆安笑了,“你说就是了,我什么时候怪过你直言?”
“那好吧!我就直说了。”
严庄叹了一口气便道:“卑职以为大将军这次东进,有点贪心了。”
“贪心?”李庆安笑道:“那你说说看,贪心的后果是什么?”
“大将军身为安西节度使,却派兵强占灵州,回纥既没有入侵,吐蕃也没有犯境,大将军这样做,让天下人怎么想?这是其一;安禄山入侵关内道,残暴无比,大将军奉旨击败了他,这本身没错,为大将军赢得了大义,可是大将军却不又肯撤军,这便会让人觉得大将军是另有所图,现在,大将军又要身为右相,但中的军权却不肯放,说得难听一点,这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大将军如果只想占据半壁江山,自立为帝,那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可挑剔,可大将军如果想取李唐江山而代之,有些姿态虽然有点虚伪,但也必须要做。”
李庆安沉默了片刻,便他问道:“那你说,我该做什么姿态?”
“卑职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劝大将军放弃灵州和关内道,把势力撤回黄河以西,这样大将军入京为相,就不会显得那么气势逼人,让人心有所忌,即使有心,也不敢轻易投靠大将军,而退一步,大将军也会海阔天空,很多事情都可以从容进行,这些都是属下浅见,请大将军自己定夺。”
李庆安背着手向前慢慢走了几步,严庄说出了一个退的艺术,他能理解严庄的苦心,其实李庆安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自古以来,中国的天道讲究的是阴阳相济,讲究的是天地平衡,自己武功虽著,但文略不济,这样急于占领朔方和关内道,确实有些头重脚轻了,说得通俗一点,就像一口气吃了几个干馒头,却不喝一口水润润喉咙,必然会被噎住,最好的办法是一口馒头一口水,从容不迫,这样才是稳妥之道,严庄说得对啊!
想到这,李庆安便回头微微笑道:“这次进京,我们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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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制裁哥舒
李亨的办公场所在紫宸阁内,也就是以前儿子李豫的御书房,当然,他没有资格在紫宸阁内办公,他的职责是代少年皇帝李适批阅奏折,在某种程度上,他执行了一部分皇帝的权力,之所以只是一部分,是因为他仅仅只能批阅奏折,他不能像真正的皇帝那样,拥有从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也不能拥有大学士发内诏的权力,他权力甚至还比不上政事堂,如果他反对某项政事堂的决策,也只能退回政事堂重审,而无权否决,如果政事堂三读后他依然反对,那么中书省便会以政事堂的意见直接下旨,而不再通过他。
所以很多时候,李亨便会直接通过政事堂的代理人表达自己的意见,他的代理人便是王珙,杨国忠和陈希烈实际上只是两个投票权,他们本人对李亨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时在紫宸殿的朝房内,李亨正和王珙以及令狐飞紧张地商议着哥舒翰的对策。
李亨对哥舒翰的闯祸十分恼火,但他更恼火的是,哥舒翰压根就没有把这件事禀告于他,他竟也是和其他人一样,从官员的奏折中知晓,李亨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他感觉哥舒翰在离他越来越远,上次马车事件,哥舒翰事后也没有向自己有任何说明,这一次咸阳事件,他还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他现在还是自己的人吗?
“令狐先生,你说说看,这件事我该怎么处置?”李亨回头向令狐飞望去。
令狐飞现在出任太子宾客,为东宫的属官,只是一个闲职,他真正的职务,却是李亨的幕僚,替他出谋划策。
令狐飞沉思了片刻便道:“回禀监国殿下,属下以为此事需权衡利弊,支持制裁哥舒翰有弊,意味着殿下将失去他的支持,但反对制裁哥舒翰也有弊,意味着殿下将面对汹涌的民意,将严重损害殿下在民间和中低层官员中的声望。”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保持中立吗?”
令狐飞摇摇头笑道:“对于哥舒翰而言,不反对就是支持,没有什么意义,其实属下知道,对哥舒翰的制裁肯定会通过,因为制裁方案就是张筠提出,再加上李庆安、裴旻和李砚的支持,政事堂最后表决的结果肯定是四比三,现在的关键是如果我们冒名誉受损的风险反对方案,哥舒翰会不会领这个情,而对殿下心怀感恩。”
这时,旁边的王珙接口道:“其实哥舒翰是个很实际的人,他之所以支持殿下,是他想得到更大的利益,他想得到关内道,为关内节度使,但殿下没有给他,他对殿下自然心怀不满,从这次咸阳事件便可以看出,他根本就肆无忌惮,根本不替殿下名声考虑,他心中其实已经没有殿下了。”
李亨还有一点犹豫,他担心哥舒翰会一怒之下投靠父皇,那样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令狐飞看出了李亨的担心,便道:“殿下,制裁哥舒翰已是必然,如果哥舒翰不忿制裁,一怒之下投靠上皇,那也没有办法,但对于殿下,却是既得罪了民众,又失去了哥舒翰,鸡飞蛋打,而且如何阻止他投靠剑南,是李庆安考虑的事情。”
这时,门外快步走来一名宦官,低声禀报道:“监国殿下,政事堂又来催促了,请王相国火速去开会。”
李亨点了点头,便对王珙道:“你速去开会,同时你替我转告杨国忠和陈希烈,我们坚决支持对哥舒翰的制裁。”
......
政事堂的会议室是一间宽大而密封的房间,没有窗户,门外戒备森严,数百名士兵站在大门数十步外,不准任何人靠近,整个房间只有两扇门,一扇大门,一扇通往右相朝房的小门。
房间很宽大,足以容纳百人开会,一般而言,政事堂会议并不是只有政事堂的相国们开会,在讨论相关事宜时,还会有相关部门的主要官员参加,除此外,还有六名担任记录的中书舍人,分管六部。
如果开会涉及事务较多,还会有更多的官员一起参会,今天参会者除了七名相国外,还有御史中丞李憕,以及京兆尹崔光远,另外,还有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此人就是咸阳事件中的唯一目击者和幸存者,一个替县令看管马匹的衙役,名叫宋五郎。
政事堂会议还没有开始,众人还在等候王珙,李庆安慢慢喝着茶,心中却在想着咸阳事件的前因后果,哥舒翰在军营门口杀人,还亲手宰掉了咸阳县令,他难道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吗?
李庆安很清楚,一个人只要坐到一定的位置,他的所思所想就会和普通人不一样,哥舒翰身为陇右节度使,又是西平郡王,他真的会那么冲动吗?
如果哥舒翰真是个鲁莽之人,那么天宝六年他取代王忠嗣时,就不可能演出替王忠嗣求情以收买军心的那场好戏了。
答案是很明显的,以哥舒翰的老奸巨猾,他不会做这种自毁名声的蠢事,如果要杀,他也会派人在半路改扮截杀,而绝不会在军营门口公开杀人。
可以肯定,哥舒翰是故意而为,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时,李庆安已经隐隐猜到了,这很可能是哥舒翰要找借口投靠李隆基了,他便寻衅滋事,让朝廷处分于他,尤其是让李亨处分他,这样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投靠李隆基,免去背叛的恶名。
应该是这样,军纪不严和背叛主公,这两者的罪名孰重孰轻,哥舒翰可是清清楚楚啊!
李庆安慢慢喝了口茶,他开始要考虑哥舒翰投靠李隆基后的后果了。
这时,王珙匆匆走了进来,向众人抱拳道:“很抱歉,我在和监国殿下商议政务,来晚了。”
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歉然道:“那就开始吧!”
李庆安点点头,对崔光远道:“可以开始了。”
崔光远低声对那个衙役宋五郎说了几句,让他不要紧张,只要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便可。
宋五郎站在大唐的最高权力者面前,两腿发抖。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五天前的半夜,咸阳西郊三个村的里正和村中老人连夜找到了韦县令,说陇右军的一支骑兵队借口搜查敌军探子,掳掠走了六十四名年轻的妇人....”
“等一等!”
陈希烈打断了宋五郎的叙述,李庆安不满地看了一眼,道:“陈尚书有什么疑问吗?”
“我在细节上有点疑问,半夜一般会关闭城门,这些村子的人怎么进城找县令?”
旁边御史中丞李憕道:“这一点我来解释,一般而言是要关闭城门,但如果有重大事件,县令可以连夜出城,我已经确认了,这些乡人并没有进城,而是韦县令带衙役出了城。”
宋五郎连忙道:“正是这样,是韦县令带我们出了城。”
李庆安点点头道:“你继续说下去,在此人叙述其间,我希望不要再有人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后再一并讨论。”
宋五郎又继续道:“韦县令很谨慎,他没有直接去军营,而是去村庄中了解情况,在掌握了确切证据后,他才去军营,因为韦县令听说哥舒翰军营的规矩是不准骑马靠近营门,便让我在三百步外的一棵树下等候,我亲眼看见那群女人被放出后哭成了泪人,还有三具尸体被抬出,后来村民们愤怒之极,他们好像认出了一名军官,便打了起来,然后便是哥舒翰出来了,他骑在马上,手执一杆大铁枪,我亲耳听见士兵们在大喊,‘哥舒翰大帅驾到!’.....”
宋五郎最后忍不住哭泣起来,“韦县令和哥舒翰发生了争吵,被哥舒翰用铁枪从后面一枪刺死了。”
政事堂中一片寂静,后面的情况不用说大家都猜到了,哥舒翰为了杀人灭口,便将所有人全部杀死,却漏掉了这个看马的衙役。
崔光远把宋五郎带下去了,御史中丞李憕也向政事堂汇报了初步调查结果,“在哥舒翰军营前属下发现了大片血迹和遗落在地上几件饰物和鞋子,上面还有血迹,经失踪者家属确认,确实是失踪者地东西,证据确凿,我统计一共失踪四百三十五人,包括县令和被抢走的六十四名妇人,应该全部被哥舒翰杀死,我曾试图进军营检查,却被哥舒翰拒绝,也不准任何士兵和我们接触,情况应该属实。”
一名中书舍人端上一只盘子,盘子里面有带血迹鞋子和几件银饰,再有就是失踪者的名单和家属的供词。
这时,张筠叹了口气道:“人证物证皆全,哥舒翰纵兵掳掠妇女在先,又杀人灭口在后,还丧心病狂杀死了咸阳县令,我以为作为唐军,此举罪不容恕,作为西平郡王,更是要承担首要罪责,因此,我提议,取消对陇右军粮饷援助,罢免哥舒翰的西平郡王和陇右节度使之职,陇右节度使暂由李右相兼任,陇右兵力空虚可暂由安西军协助防卫,尽快在陇右招募新军,这是我的方案,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室里一片沉默,对张筠提出的制裁方案,没有人反对,事实上也无法反对,在强大的民意和公平正义的底线面前,没有人会把自己推到哥舒翰的共同战线上。
李庆安放下奏折缓缓道:“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们无法剥夺哥舒翰的实际军权,我们的制裁很可能会将他推向剑南,我希望大家对这个后果要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李庆安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王珙的身上,哥舒翰是李亨的人,最后也应该由李亨来表态,王珙刚才应该和李亨对此事有过商议了。
王珙不紧不慢道:“虽然哥舒翰有可能投靠剑南,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放过他,否则,我们如何向关中黎民交代,这就是两件事情,我坚决支持对哥舒翰和陇右军的制裁,但由李相国兼任陇右节度使,我觉得还需商榷。”
说到这,王珙对李庆安笑了笑道:“我倒不是说李相国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我觉得李相国太累了,身兼安西河西两大军职,又身为右相,同时还是关内道安抚使,人的精力是有限度的,我可不希望李相国将来累出病来,李相国,我是好意,请相国勿怪。”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王相国可能还不知道,我今天上午已经正式辞去关内道安抚使一职,建议设置关内节度使,并将关内节度和朔方节度合并,统称关内节度,我推荐郭子仪将军担任关内节度使,这样,我就有精力兼任陇右节度使一职了,王相国以为呢?”
王珙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庆安用关内道换陇右,而把关内道给了郭子仪,这样一来,李庆安便拥有了黄河以西的全部土地。
李庆安不再理会他,便对众人道:“好了,现在我们开始对张尚书的制裁方案进行简单表决,同意者可举手。”
说完,他举起了手,张筠也举起了手。
.......
政事堂会议结束了,天色已晚,众人便各自回了府,政事堂会议形成的决议将由中书舍人整理后,上报监国李亨,由他批准后正式颁布。
数百骑兵护卫着李庆安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缓缓而行,裴旻也在马车里,和李庆安相对而坐,谈论着今天会议内容。
裴旻有些疑惑道:“庆安,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张筠对这件事如此热心,按理,他和哥舒翰素无瓜葛,又不主管兵部,以我对张筠的了解,他是无利不起早之人,我看不出他得利在哪里?难道庆安和他又有什么私下交易吗?”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舅父不要想张筠,你只要想李隆基得利,一切便迎刃而解。”
裴旻一拍脑门,这才恍然大悟,是了,张筠是在把哥舒翰逼向李隆基,为李隆基先立一大功,这样就可以解释,张筠为什么要建议夺去哥舒翰的陇右节度使一职了,这其实就是在断哥舒翰的后路,张筠不露声色,手段着实高啊!
李庆安见裴旻已经明白了,便又对他解释道:“李隆基得到哥舒翰的五万劲旅,又有高仙芝的十万大军,手中就有十五万军队了,他很可能就会反攻长安,这十五万大军仅凭我的安西军恐怕不是对手,我必须要联合郭子仪的朔方军,或许还有一线胜机,这就是我把关内道让给郭子仪的原因,让他和我有共同的利益,这样他才会全心出兵助我。”
裴旻听李庆安竟如此深谋远虑,他不由感叹道:“庆安,和你相比,我才觉得自己真太书生气了,也感觉自己老了。”
李庆安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仿佛是在安慰他,他柔声道:“舅父,你是一个务实的人,是个实干者,你应该去我的朝房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和人钩心斗角这种事情,就让我去做,舅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十天,李庆安已经受够了右相国那种璀璨光环下的沉重劳务,他觉得自己要变成一个奏折奴隶,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他妻子的舅父,吏部尚书裴旻无疑就是最好的替身。
他见裴旻还不太明白自己的话,他便决定今晚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
就在政事堂做出制裁决定的当天晚上,得到了消息的哥舒翰,便率领大军离开了咸阳,浩浩荡荡向汉中开去。
贞治元年六月,哥舒翰正式投靠了前任皇帝李隆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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