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远山村的风俗,大年初一初二,村民都要到各家去串门。如果本族中哪家供奉了列祖列宗,大家都还要去磕头。
方心宁赖在家里看书,不愿出门。方母再三撵他出去。方心宁说:“我又不懂这些规矩,不去。”方母说:“不去人家笑话咱没礼貌。再说,你光这样窝在家里也不好。”
小学毕了业就去镇上念初中,后来又到县里读高中,到省城读大学,方心宁是真的不懂村里的那些旧俗。也许是当教师习惯于校墙内的生活,他很不喜欢走东串西。无奈方母只是撵他,他只好走出家门,到二弟方心才的池塘里去转一转。
街上,有几个看烦了电视的小孩子扎堆玩耍,高唱着快已失传的童谣:“大小的孩,都出来玩,牛肉包子馋小孩。你不给俺吃,俺不和你玩,俺上北京找大官。大官戴着眼镜子,一枪打你个小舅子……”
边走着,他给程校长打了个电话拜年。程校长没在家,听师母说,是回老家去了。程校长的老家距他们家只有不到二十里地,虽然不属于同一个乡镇,风俗却几乎是一样的。在这一带,无论你在外面混得多好,到春节这几天,你都要回来给长辈及祖宗的牌位磕头,否则你就会被村里笑话,骂你忘了祖宗。如果人在很遥远的外地无法回来,那当然是另当别论,但县城不在“外地”之列。
方心宁又给季梅婷、潘念刚、纪红飞他们发了拜年的短信。
邵云哲打来电话,先说了些拜年的客套,接着就问起学生转学的事。
方心宁说:“初三学生没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转学对他没什么好处。”
邵云哲显然是有点急,说:“我现在不咨询你转学合不合适,我只问你转学的事你能不能办得了。”“学校里有规定,每班不能超过限额。”方心宁说。“别跟我说什么限额,我不相信,屁大点儿事真有那么难。”他的声音突然大的让人无法接受。
方心宁被吵得忙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等再去听时,里面只剩下挂机之后的“嘟嘟”声。
嘁,倒是一点也不怕得罪咱。方心宁有点儿自嘲。
过了不大一会儿,邵云哲又打回电话来,问道:“你们学校的纪老师现在做什么?”方心宁说:“我哪知道?你可以过去看看,她们家在泰灵中学对过。”邵云哲说:“那算了,你早到学校一天,我找你说说话也方便。”方心宁笑了——找我说什么话?用不着我的时候,你还真想不起我来。
池塘里有不少孩子在玩耍,有的在滑冰,有的在抽陀螺,也有几个孩子在“扇鱼”。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其实,最盼望过春节的还是他们这样的小孩子,可以扔下书包,去玩自己想玩的,而不必担心大人会骂。当然也不用考虑什么这样那样的繁俗冗节。
这时,一个人从老远处跑来,吆喝着追那几个正凿开冰要捉鱼的孩子。只见这几个孩子也灵活,在冰上打个滑,蹿上岸,转眼钻进胡同不见了。其他的孩子也纷纷上了岸,一哄而散。
气喘吁吁地跑来的是二弟方心才。“是你呀大哥。”他喘着粗气说。方心宁问:“这里不让捉鱼?”方心才说:“要让他们捉,用不了几天,我这塘就会空了。”方心宁说:“那为什么还要教我的学生‘扇鱼’呢?”方心才说:“他们是客人呀。咱村里这些孩子,你别看年龄不大,捉鱼的能耐可不小,放开了让他们去捉,不连我一家都赔进去才怪呢。”方心宁关心地问:“一年能赚不少钱吧?”方心才说:“还行,要不也没什么可干呀。哥,你们学校真是贵族学校?”方心宁说:“是,叫泰云学校。”方心才说:“一年得花不少钱吧?等安廷长大了,我一定让他跟着你去上学。”
方心宁把娘对心才的羡慕说了一遍。心才说:“当了爸爸我才开始发愁,天天得想着给他攒钱,没他的时候多轻松。”他要方心宁在县里给他找个地方打工,说能去张老板那个饭店最好。方心宁解释说,自己不能要求家长办事。方心才还是央求,说他不怕吃苦,能挣钱就行。方心宁看他那急切的样子,只好先答应了。
方心宁别了方心才,就往回里走,刚到街口,恰好碰到王静芝。她也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道:“心宁哥……刚才去你家拜年了……你串门去了?”
“哦,我在池塘这边走了走。”方心宁答道。
“心宁哥,你们在城里面,煎饼、馒头、米饭,哪样吃得更多些?”她又问。
“当然还是馒头多些。”
“哦,心宁哥,你到我家去坐坐?”
“等有时间……我……先回家。”
方心宁因为知道二大娘帮她到自家提亲的事,所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就像逃跑似的回到家里。
心才媳妇正抱着孩子在跟方母说话。火炉生得旺旺的,是方母怕冻着小家伙。
见方心宁回来,心才媳妇把小被子一层层拨开,露出一个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来。这就是安廷。
“让大伯看看,沾沾大伯的喜气,长大了,咱也去县里上班。”心才媳妇说。
安廷瞪着一双又圆又亮的小眼睛,盯着方心宁看。这点小人儿,他该不会有什么思想吧,看人的眼神咋那么深沉呢?直看得方心宁心里发虚。
连续几天,方心宁一个人躲在里屋看书,甚至把新学期的课快给备完了。有人来给方母拜年,他也不出来。农闲时节,村里人有的是话说,一啦起呱,不知不觉就是小半天。
小时候,方心宁也曾天天盼着过年,盼过年能吃上平时吃不上的,玩上平时不让玩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来越烦过年,烦那摆脱不尽的应酬,也烦那阻挡不住的岁月流淌。
46
在纪红飞的家里,娘俩正展开一场争论。
纪妈妈说:“年都过完了,也该邀小方到咱们家来玩一天了吧,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纪红飞说:“凭什么把人家邀来呀?”纪妈妈说:“我看小方对你挺有意思,也不断送你些小礼物什么的,你不觉得吗?再说,你们是同事,在一块儿说说话,逛逛街,也不为过……等你嫁了人,我也好轻松几天。”纪红飞不耐烦地说:“上中学的时候,你天天跟踪我,偷看我的日记本,唯恐我和哪个男孩子多说一句话。现在好了,臭到家里来了,你又天天跟催命似的把我往外推。您老人家还是省省吧。”纪妈妈说:“你总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一辈子!”纪红飞也不想和妈妈多争执什么,推门而出,要去学校的公寓里取东西。其实,取东西还在其次,她好像已经算计到,方心宁或许真的回来了。
果然,方心宁也刚到学校公寓。
纪红飞顿时有些激动,但还是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年过得怎么样?”方心宁实话实说:“没意思。你呢?”纪红飞说:“就在家里看看书,有时也看看电视。还有就是吃得特别多,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方心宁说:“我倒没怎么看出来。”他知道女人都忌讳那个字,哪里敢说。
纪红飞只是对体重有些敏感,别人谁会去注意她的那点儿变化?不过,她也许真是更丰满了些。
方心宁把纪红飞让进自己的宿舍里。纪红飞也不拒绝,就像早就等着他来让。两个人谈些过年的事。虽说是觉得过年没多少意思,可要找点有趣的话题也不难。
纪红飞说:“我们老家过年可热闹了,小孩子在一块,约着去挨家磕头,人家高兴,就分发给我们些糖果,每个人都得到很多。还有的发给我们香烟,我们都拿回去给了大人,大人就会再赏我们些糖果,每个人都攒很多糖果,到夏天也吃不完。”方心宁说:“我们那里是不兴女孩去人家磕头的。”纪红飞说:“我说的都是些小时候的事,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纪红飞和方心宁的老家一个在辛县的东部,一个在辛县的西部,两家相距有上百里地。俗话说,十里不同俗,那些区别,让他们两个更有故事讲。
两人正说话间,邵云哲又打来电话:“你在哪?”方心宁说:“宿舍。”邵云哲说:“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捂小白脸?在校门口等我,我过去接你。”方心宁忙说:“我刚回来,想休息一会儿。”邵云哲说:“找个地方玩一会儿呗,我新发现个地方,又能保健,又能休息。”
不长时间,邵云哲已经开车来到学校公寓门前。方心宁本想让纪红飞走开,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撵她,正犹豫,邵云哲已经亲自登门了。
邵云哲喊道:“躲在里面干什么勾当呢?”边说边推门而进,一眼就看到了纪红飞。这是原没料到的,他一下感到自己血往上涌,心也跳得厉害,有一点点吃惊,又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了尴尬。
方心宁说:“我们在这里正说小时候过年的事呢,你也来讲讲吧。”纪红飞也礼貌地站起身,道:“你好。”邵云哲回过神来,直愣愣看着纪红飞,也说:“你好。”
方心宁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这真是个撮合他们的好时候,就主动提议:“那咱们找个地方去玩一会儿吧。”邵云哲当然是痛快地答应,只是纪红飞在犹豫,一时决定不了去还是不去。她知道邵云哲对自己有意思,所以不想去;而她又想跟方心宁多呆一会儿,所以还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邵云哲说:“咱们去鳌山湖滑冰吧。”方心宁也说:“好呀,我很长时间没去那里了。”
纪红飞想,去吧,也好找个机会向邵云哲挑明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好歹别耽误了人家。
出了门,正好碰到张风跑上楼来,看见方心宁,说道:“快,到我屋里去。”
方心宁问:“什么事这么急?”
“我弄到一个新游戏盘,盼了很久的,我们一起来玩会儿。”张风说。
方心宁对后面跟上来的纪红飞和邵云哲的摊手,表示很不理解。
且说鳌山湖果然是个好玩的去处。站在岸边向湖里看,你就觉得这湖水是一块硕大无比的碧玉,让人不忍心踏上去玷污了它。远处有不少人正在冰上戏闹。但是,没有人敢往湖心里走,这么宽广的冰域,本来就让人有些敬畏。
三个人在靠近岸边的地方玩一会儿。方心宁在冰上很会滑,姿势也漂亮,一会儿正滑,一会儿侧滑,滑行中还能做各种动作。这让纪红飞很羡慕,口口声声要跟他学,可她鞋跟太高,在冰上总站不稳,摔了好几次。邵云哲不离她左右,一次次忙抢过来扶,纪红飞总是躲开他,自己摇摇晃晃地努力站稳。
不长时间,三个人就玩得出了细汗。邵云哲提议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就找了一家临湖的小饭店。
邵云哲忙着去泊车的工夫,方心宁问纪红飞:“你看我同学怎么样?这么年轻就成了副局,在整个辛县是头一个。”纪红飞笑着说:“看你那骄傲的样子,又不是你。”方心宁说:“我同学嘛。真的挺捧的,你不觉得?”纪红飞说:“当然不错,你的同学,哪有一个差了的?”她附和着说。
邵云哲过来,三个人一块点了菜,便到房间里说话,不过仍旧说些过年的新鲜事。邵云哲一个劲地夸老师这个职业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值得尊重,直夸得方心宁和纪红飞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了。
吃了些东西,再无别的趣味了,纪红飞提出要回家。到了自家门店,纪红飞让两人去店里坐坐。邵云哲倒是早有这个意思,又怕见了纪妈妈有些唐突,看方心宁无意留下,也只好告辞。
那边纪妈妈早已经看到,追出来时,只看到个车屁股。
纪妈妈问:“是小方开车送你?”纪红飞说:“他哪有车?是他的一个同学,人家在工商局当了副局长了。”纪妈妈惊讶地问:“这么年轻就当了副局长?不得了,真是不得了。”纪红飞说:“别提他,你不知他有多烦人,老是想跟人家套近乎。”纪妈妈说:“他不知道你跟方心宁……”纪红飞说:“妈,我跟方心宁怎么了?你以后别这样乱讲好不好?我们只是同事。”纪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他这个同学,也不错。只要是人实诚,就好,何况条件也真不错……”
纪红飞才无心与妈妈说这些,正后悔一直没找到机会跟邵云哲挑明自己的真实想法。
“姐。”她忽然听人在叫她。原来马华在那里站了好久。
“马华,你怎么在这里?”纪红飞说。她见妈妈睁大眼睛在看着他们,又忙解释说:“这也是我们的同事,是我们语文组年龄最小的,我们都叫他‘小男孩’。”
“哦,小马呀,家里坐会儿吧。”纪妈妈说。
“不了阿姨,我问纪姐一点儿事。”马华说。纪妈妈便一个人回去了。
马华说:“姐,原来那个徐敏华性格挺好的,是有人说她性格太强像个男人,她才故意说话装作那副温柔的样子的。”
“那不正是你的菜么?”纪红飞问。
“是倒是,可是……”
“又可是什么,只要你喜欢她,就马上下手,要不,你会后悔的。”
“你真这么认为?”
“真的,我真是为你好。”
“那好吧。”
47
在开学那天的第一次全体会上,程校长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在全县期末统考中,泰云各年级成绩总评均列全县之首。半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全体老师的努力总算了有回报。
学生下午才到校。中午去食堂就餐,潘念刚买来两瓶二锅头:“这酒里有我两个意思,一是庆祝我们取得了好成绩,二是新学期开始了,预祝我们在下学期取得更大的成绩。”
程校长一向借口有“三高”而不饮酒,今天高兴,竟然亲自倒了小半杯。剩下的被大家一抢而光。
方心宁想起邵云哲嘱咐的事儿,趁程校长高兴,又向他提起。程校长说:“既然我们有规定,就绝对不能打破。我跟孙校长说了,只要让我干一天,学校的既有规定就一点儿不能打破。我们对家长有承诺,就应该讲诚信。你那个叫程伟的同学,一口一个叔叫得我老觉得欠他的。为建微机室的事,春节他找过我几次。我明确地告诉他不行了,他还是一个劲地联系。有机会,你也劝劝他,别瞎费工夫了。我们要讲原则。”
方心宁见程校长如此坚决,感觉他抱着“原则”做事,确实有点太死板太不讲情面。
饭后,大家去迎接陆续返校的同学们,安排食宿,进一步清理卫生,准备明天正式上课。
一直到了上晚自习的时间,初三(3)班的何强依然没有到校。方心宁拔打电话了解情况,可是何强爸爸的手机已欠费停机,又没别的号码可联系。方心宁心里很着急。
大约第一节晚自习要下的时候,何强主动给方心宁打来了电话。
“你怎么没来上学?”方心宁劈头就问。何强说:“老师,我想转回镇中,麻烦你帮我把下半年的学费退出来。”方心宁问:“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何强说:“没什么。我已经让我叔叔帮我问过了,后天就去镇一中上学。”方心宁极力劝他不要转学,但总不能说服他。最后,何强坚持说:“老师,麻烦你了,再见。”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方心宁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方心宁忙找何丽华来。他知道他们两个还有何苗住在一个村的同一条胡同里,打小就是要好的伙伴。去年何丽华来泰云时,约他们两个一块来,结果何强来了,只有何苗的爸爸认为女孩没必要上什么好学校,没让何苗来。
何丽华说,假期里听说何强的爸爸在矿上出事了,但去过他家好几次,家里都没人,现在可能在医院里。
方心宁忙汇报给程校长。程校长非常重视,安排第二天去看看。从来电号码看,何强的爸爸可能在一家矿医院里就医。
第二天一早,程校长找了辆车,要与方心宁一块去医院了解情况。司文金和何丽华主动要求同去。程校长出奇地同意了。
天很清冷,马路两边,楼前屋后,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积雪还没有融尽。
车一路飞驶,很快就到了那家矿医院。到护士办公室一打听,何强的爸爸果然就在这里。
他们一行来到病房时,何强正与矿上安排的一名护工在那里陪着爸爸。一见程校长他们,何强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他怕爸爸听见他的哭声,用手紧紧地捂着嘴。那位工友迎他们进屋,向何强的爸爸做了介绍。
此时,何强的爸爸除了嘴和耳朵之外,整个头部几乎被包扎了个严严实实。听护工讲,就在春节前,他为排一颗哑炮不幸受伤,炸起的煤粉将整个脸崩得血肉模糊。经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双眼却再也看不见了。
方心宁仔细看他的脖子上,煤粉嵌进肉里,形成一个个小黑点,昭示着当时那个惨烈的场景。据说,过两天,矿上还要来人,要带他去省城镶对假眼球。
那边,司文金和何丽华也在劝何强,但作用不大。何强除了流泪就是摇头,说什么也不要回泰云。
何强的爸爸说:“又让老师们担心了。我劝他多少回,就是不回去,非要转回镇中不可。还说什么呢,是我连累孩子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回去吧,”程校长劝何强说,“如果是因为学费,学校里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适当地给予照顾。”方心宁说:“马上就中考了,转学需要一个适应阶段,对你的学习也很不利。”
何强干脆把他们叫到病房外,说:“我要是回泰云,农忙的时候,我妈忙着下地,谁来照顾我爸爸?我家离镇中近,我能天天见到我爸爸,妈妈忙的时候我也可以帮把手。校长,老师,司文金,还有何丽华,你们都不用劝我了,我求你们了。”
是的,再劝也无济于事。何强,还有雁回岭村的刘达强,他们都是懂事要强的孩子,他们没有辜负了家长给他们起的名字。
回校后,同学们听了司文金和何丽华的介绍,纷纷要给何强捐款。方心宁就去征求程校长的意见,回来跟大家解释说:何强不是因为钱才转学的,是亲情让他无法长时间离开他的父母。像这样的孩子,无论在哪里上学,都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们不要再难为他了,还是让我们记住他,永远记住这个不幸却懂事的同学吧。
后来,何强的叔叔来校取东西,方心宁拿出500块钱悄悄放到何强的退款当中。他不是可怜何强,方心宁只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对一个年幼却懂事的孩子表达自己由衷的敬意。
方心宁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而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但对那些有困难的学生总是耿耿于怀,不伸援手就觉得心里不安。
48
孙校长亲自到来程校长的办公室,潘念刚和方心宁也被一块儿叫去。他从来没这么严肃过。
“你们上班时间怎么可以喝酒呢?”孙校长虎着脸直截了当地问。潘念刚说:“没影的事。”孙校长说:“别不承认了,你们喝的是二锅头,你就坐在程校长的右边,方心宁就坐在程校长的左边,要不要我把你们当时说的话再重复重复?”
方心宁想起来了,孙校长说的是开学那天中午的事。程校长也恍然大悟,解释说:“开学那天中午是喝了点酒儿。”方心宁说:“学生下午才到校,中午正好没什么事,为了庆祝泰云取得好成绩,所以就喝了点儿……”
孙校长说:“学生没有到校也是已经开始上班了,怎么可以喝酒呢?当然,我既然跟你们说这些,就是相信你们。我也很难呀,每天都有人去告你们的黑状,这个那个的。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小心些呢?”
程校长一人揽下了所有的责任,承认是自己失职。而孙校长倒不是要责怪谁,只是这事就像憋在他心里的一股恶气,不释放出来会难受。他又了解了些情况,再三嘱咐大家多加注意。从孙校长的表情上看,他也不是故意把喝酒的事说得那么夸张,而是确实有人在背后制造不和谐,给他施加压力。
程校长年纪大了,被孙校长说了一顿后,脸上搁不大住,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搞了一辈子教育,工作向来严谨,还没让谁说过一回“不”字呢。
孙校长走后,潘念刚才敢张嘴:“肯定是任南德,我去买酒的时候,只有他碰见我了。我当时还想,有事没事的,他到食堂里瞎转悠什么。”方心宁说:“你这样说还真差不多,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来。”程校长说:“行了,不要再找客观原因了,喝酒本身就是不对。这对我们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更应谨慎点儿,做到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方心宁和潘念刚点头称是,都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错误。
就是这一天,方心宁突然接到司文金的爸爸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厂里搞改革,一个下岗的职工威胁他,说要祸害他的孩子。司厂长请求方心宁多关注他的儿子司文金,千万别让他出校门,别让他跟陌生人接触。
方心宁接完电话,马上就去教室里看。有老师正在上课,方心宁从窗子往里看,果然不见了司文金。方心宁不觉心里一紧,不顾打扰老师上课,推门就问:“司文金呢?”司文金以为老师找他有事,飞也似的从教室里跑了出来,说:“老师,老师,有什么事?”方心宁被他唬了一跳,问:“你怎么乱串位子?”司文金说:“是老师让我到何强的位子上分组讨论的。”方心宁说:“噢,你,最近要注意,千万不要随意出校门,有任何事都要先跟我说一声,如果有陌生人找你,不要跟他接近。”司文金不解地问:“怎么了老师?”方心宁怕吓着他,又解释说:“听说现在有坏人专门坑骗各班班长,你平时多注意点儿,也不用太紧张。还有,这一周放了学,你先到我办公室里去,等你爸爸来接你。”
虽然这样告诉他,可能会使他多少有些思想负担,但自己不这样讲,万一自己不在他身边时坏人闯进来怎么办?这样至少能让司文金有个心理准备。方心宁交待完,让他去上课,向上课的老师表示了歉意。
一想到何强的空位子,方心宁想起了邵云哲的嘱咐,就去请示程校长。
程校长这回答应得很干脆,虽说有好几个学生想进泰云,但毕竟方心宁问得最早,按先后顺序的话也该轮到了。方心宁见程校长同意了,特别高兴,就给邵云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接收他的那个学生了。
不长时间,邵云哲就来到泰云。可他并没买方心宁的账,说:“看来不找你们孙校长还真办不了事。”方心宁说:“你真的找了孙校长?可这事不是我们孙校长安排的,是我们有个学生转学,正好空出个位子。”邵云哲说:“不说那些没意思的了。不过,我这个学生还在辛成,得麻烦你亲自去一趟,把他给劝了来。你是搞教育的,总比我会说。”方心宁说:“神神秘秘的,那学生到底是你什么人?”邵云哲说:“我也不瞒你,这个学生叫冯西强,是我们辛成市工商局冯局的儿子。”方心宁笑了,说:“这么跟领导套近乎,也太曲折了。”邵云哲说:“这个以后再跟你细说。我丑话说在头里,孩子可是不大省心的那种,是听我介绍咱泰云办得不错,冯局才想着让他出来锻练锻练。”
方心宁给他泼冷水:“敢情让他来上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别人一厢情愿呀!我跟他也不认识,让我去劝,他不一定能来。”邵云哲说:“这还没去,就打退堂鼓。你必须帮这个忙,这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只要你把他给弄来,你需要什么,说就是。记住哦,星期天,我来接你。”
碍于同学的面子,方心宁不有拒绝。走了个何强,又来了个冯西强,也许注定就是这样吧。再说了,去不去劝,那是自己的态度问题,来不来上,那就是他冯西强个人的问题了。
邵云哲说完了正事,又问:“纪红飞最近对我可有什么话说?”方心宁说:“没听到她说起你,不过,我会替你多加注意的。”邵云哲说:“这才有点同学味儿,不能说你自己有了季梅婷,就把同学给撂到一边不管不问,对吧?大家共同进步嘛。我想给她买点小礼物,你看送些什么好呢?”在讨好女孩子方面,方心宁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说:“纪红飞平时爱看书。”邵云哲:“那行,我去书店准备,剩下的事可就是你的了。”
49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又在谈论实验中学部分老师提意见的事。据说又有人写了匿名信,塞到孙校长的办公室里。内容大致是说,坚决反对泰云再这样办下去。泰云至今没有给他们带来半点儿好处,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联名到教育局告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that‘sall.”牛真龄也在场,最先发声。
“他们八小时工作制,我们却是十几个小时,做班主任的跟班,怕得有十五六个小时,这是什么差别?干活的时候他们看不见。”张风说。
“要不是泰云,实验中学过年过节还能发福利?各种补贴也甭提吧?”
“要是他们这样挤兑泰云,泰云绝对长不了。”
“现在他们把自己看成正规军,把我们倒看成是游击队。”
“不管怎样讲,我们还得好好干,学校跨了,我们就得解散。人家可是县财政发工资,旱涝保收。”赵芳说。
肖叶蒙和纪红飞两个人走进来。肖叶蒙脸色很难看,气鼓鼓地坐在那里。
“怎么了肖老师。”赵芳问。
“不太舒服。”纪红飞替她解释。
“你得多注意,尽量少吃药,吃药对孩子不好的。”另一个女老师说。这等于把肖叶蒙怀孕的消息公之于众。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肖叶蒙兀得扔出这样一句来。
方心宁、牛真龄、张风傻了眼——这话是从何说起呢?他们疑惑地盯着肖叶蒙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她。纪红飞在一旁笑着向他们摇了摇头。那看来就是王利威的事了,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好了。
也许是太过生气的缘故,肖叶蒙脸色腊黄,情绪相当不好。纪红飞帮她请了假,催她回家休息。
送走肖叶蒙,大家围拢过来,问纪红飞到底怎么了。原来肖叶蒙无意中看了王利威的手机短信,怀疑他跟一个叫小梅的姑娘关系暧昧。她就去向她的同学问个究竟,同学却说小梅是王利威的表妹。王利威的七大姑八大姨肖叶蒙都认识,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表妹?再者说了,如果是表妹,就更不能发那样不三不四的短信了!
大家纷纷劝她不要多心,想那王利威也不会胡闹。肖叶蒙心里明白,自家丈夫,还是自己最了解。
老师又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刚结婚那会儿,天天来接肖老师?现在怀孕了,行动不便了,反倒不来接了。”一个老师说。
“可能人家忙吧?”
“忙什么?天天开着小车在街上转悠,还不是在寻找猎物。”
“什么猎物?”
“就是……说了你也不懂。”
“男人真的都是这样吗?”一个老师向方心宁求证。
办公室里所有的女人一下子把目光都盯着方心宁身上,似乎他这里一定有她们期待的答案。
“哎,”赵芳说,“男人有钱才变坏,还是‘经济适用男’安全,像方老师这样的,绝对是符合当下最新标准的好男人。”
方心宁苦笑一下说:“赵老师,你这不如直接说我穷受听些。”
赵芳说:“我可是真心要赞美的。纪老师,瞧见了吗?找对象有了新标准,就找咱方老师这样的。有钱没钱,安全是天。”
纪红飞是在座唯一一个未婚的女老师,经赵芳这样一说,脸上早臊得像蒙着一层红盖头。
女人几乎有同样的品性,一旦结了婚,说起话来就要比任何男人都大胆。赵芳绝也无恶意,就因为纪红飞送她一个小摆件,她就足足夸了人家两个星期。这一次提到纪红飞,也是她关心小妹妹的一种表现。但是,没有结婚的女人总还是多一些羞涩,她也看出了纪红飞的不自然,便将话题又引到自己身上。
“我们那口子,”赵芳说,“最初工厂好的时候,回家趾高气扬,家务活从来不碰。老天有眼,让他下了岗,挣不来钱了,在家里就顺溜多了,家务活全包了不说,还跟变了个人似的,知冷知热。要我说,下岗真好!”她这样一说,办公室里又充满了轻松活跃的气氛。
这时,马华进来,大声说:“吃喜糖了,我的啊。”他把一包糖放到了纪红飞的桌子上。
“何喜之有?”张风问。
“各位大哥大姐,我订亲了。”
“真的,祝贺你呀。”纪红飞说。
“姐,谢谢你,你是我们的红娘。”
“啊,纪红飞给你介绍的?那我们以后可以叫你纪红娘了,可你自己还单着呢。”赵芳说。
大家好像并不在乎是谁的喜事,上来哄抢喜糖吃。闹哄了半天,办公室里人渐渐少了,也安静下来。
方心宁忽然听到纪红飞在那边叹了口气,以为她又在为肖叶蒙鸣不平,就劝她说:“两口子打打闹闹是好事,越打越亲密,不打的,反而是忽然一天出了大问题了,劳燕分飞,无法挽回。”纪红飞说:“我不光是为了肖叶蒙,我也在为我妈担心,今天,她进的一批货让工商局给扣了。”方心宁问:“会有这样的事?”纪红飞说:“人家发过来一批货,有人举报说是假冒的。你说钱也打过去了,货也让人查了,现在是财货两空,我妈能不急得上火吗?我正为她担心呢……”方心宁说:“找邵云哲呀,看他能不能帮忙把货给弄出来?”纪红飞疑惑地问:“能行吗?”方心宁说:“先问问看吧。”
方心宁就到走廊里打电话,说:“邵局长,你那书就省省吧,先帮纪老师一个忙。”如此这般,给他解释一番。
邵云哲听完电话,说:“你这要让我犯纪律呀,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肯定是不行的!”方心宁一听对方的官腔,好像话里有话,只好把邵云哲的话向纪红飞一一转达。原本还只是叹气的纪红飞,听了这些话,她竟流下泪来。
那邵云哲是在记恨自己当初给他办事不太痛快,可那与纪红飞何干?偏偏要在她的事上“报仇雪恨”?
不大一会儿,邵云哲又打过电话来:“我可以给她想想别的办法,让她先不要着急,我联系那边的工商局,看看能不能把款子弄回来。”听了这些话,方心宁才稍微得到点儿安慰,纪红飞也止住了哭。
却说赵亮又在方心宁的宿舍里住了好几天。方心宁回到宿舍的时候,赵亮的妈妈也在宿舍里坐着。见方心宁回来,赵亮向妈妈介绍说:“这就是方老师。”然后,他又把妈妈介绍给方心宁。
赵母紧紧抓住方心宁的手,动情地望着他,嘴角颤抖着,缓缓地跪下去。方心宁慌得忙搀住她。
赵母激动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话来:“赵亮多亏了你呀!”
原来,赵母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不放心,又没法联系上,只记得赵亮说过到县城先来找泰云学校的方心宁老师,便打听着一路走来。可巧,在公寓门口,母子二人相遇了。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赵亮的案子今天终于出了结果:经法医鉴定,二铁的女儿“**完整”,“**幼女”一事证据不足。
母子二人一高兴,就买了些菜肴和一瓶酒,过来答谢方心宁。
方心宁听了特别高兴。赵亮的事一直像一块石头一样地堵在他的心里,今天听到这样的结果,他顿时觉得心里敞亮了。他对赵亮说,反正官司已经赢了,回去马上到学校安心上班。
50
星期天,方心宁随邵云哲来到辛成市,游说冯西强来泰云上学。邵云哲说这孩子不省心,到底是怎么个不省心法,方心宁一无所知,只是顾及老同学的面子才不得不试一下罢了。
来到冯局家,冯局的妻子开门欢迎他们。屋里有个姑娘,叫冯海苹,是冯西强的堂姐,自小就在冯局家长大,上学不多,但帮着冯妈妈把冯西强带大。见来客人了,冯海苹忙去沏茶。冯妻则向他们指指书房。顺着她指的方向,透过窗子,看到一名少年正在起劲地玩电脑游戏。这就是冯西强,玩的是一款枪战游戏,方心宁曾见泰云的一位老师玩过。
“强强,来客人了。”冯妻向儿子喊道。
冯西强没有搭话,依然在那里认真地打他的游戏。邵云哲示意方心宁进到书房里去。方心宁想,冯西强你可千万别答应去泰云,这样的爷我们泰云可伺候不了。冯西强听到有人开门,头也不回地说:“别烦我!要不是你,这一关,我就过了。”方心宁说:“原来是这游戏呀,太简单。”冯西强这才回过头来:“简单?”方心宁说:“要说玩游戏,我确实是个菜鸟,可我认识一个游戏高手,真正的骨灰级玩家,这样的游戏,他恐怕都不屑瞧一眼。”看对方认真的劲儿,冯西强果然来了兴趣,急问:“谁?他在哪儿?”方心宁说:“在辛县。”冯西强一听泄了气:“那么远呀。”方心宁说:“我这里有他的电话,用电话你们可以交流一下。”方心宁拨通了张风的电话,和他说明了这里的情况,让他给冯西强说点技巧。
“你描述的这款游戏有太多的bug,没什么意思的。”他让方心宁把电话交给冯西强。那冯西强听完电话后,眼睛又来神了,重新进入游戏,不几分钟就过了关。
“唉,我打了一周时间都没过这一关,没想到,才几分钟,通关了。”冯西强说。
“休息一会儿吧。”冯西强的妈妈很小心地说。冯西强非常轻松过了一关,反觉得没趣了,关了电脑来到客厅。
方心宁对冯西强说:“要真想玩好游戏,还需要把学习搞好,陆游说过一句话:‘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只一门心思玩游戏,你很难达到那种巅峰境界,反倒会多走很多弯路。”邵云哲这时正和冯海苹聊得欢,见冯西强出来了,也过来劝他去泰云学校。想不到的是,冯西强沉思了一会儿,竟出人意料地答应:“行,我去。”
这下轮到方心宁担心了,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学生身上最难改掉的毛病,一个是“早恋”,一个是“网瘾”。冯西强要真去了初三(3)班,那可有自己的麻烦了。
邵云哲可高兴坏了,马上打电话通知了冯局。方心宁看他打电话的样子感到好笑:怎么他也会有一副叭儿狗的模样?
方心宁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刚才与邵云哲聊得欢的冯海苹,长得还不错,但与姐弟俩相比,弟弟冯西强更显秀气,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女孩儿。
后来,邵云哲一个劲地问方心宁:“你怎么那么神,一下子就能说通他?”方心宁说:“蒙呗,纯粹蒙的。”这可是方心宁的实心话,他冯西强爱来不来,只要对邵云哲尽到同学之谊就够了,没什么心理压力,何况自己真不愿看到邵云哲用这种方式来讨好上司。
可谁知道冯西强会同意了呀!
冯局很快就回到家,热情地招呼方心宁他们二人。冯妻与女儿更是跑前跑后地给儿子收拾东西。家长有时在孩子面前显得太琐碎了,包办一切,才把孩子给宠坏了。有教育家就担心,这样教育出来的孩子,“家中称大王,外面成小虫”。方心宁在一旁说:“让他自己收拾就行。”冯局说:“她们就这样,说了也不听。”
方心宁还是忍不住了,说:“冯局,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冯局长说:“你说你说。”方心宁说:“孩子跟我们去了,结果不一定就跟你想象的那样。我觉得,成人比成才还重要。”冯局长说:“方老师,你这句话已经说到我心坎里了,我有心里准备。老婆子,让强强自己收拾,你们稍微帮帮就得了,能做的还是让他自己做。”
冯妻很快收拾完东西,和方心宁搭讪说:“方老师和小邵是大学同学吧?”方心宁说:“是。”冯妻有点儿讨好地说:“我还认识一个叫程伟的,也是你们同学?”方心宁说:“是。”冯妻又问:“还有季副市长的千金……”邵云哲说:“季梅婷就是他的……”方心宁忙岔开话题说:“同学,我们同学,我们都是同学。”
“女朋友同学吧?你瞧,这还不好意思说,”冯妻说,“没人跟你抢,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帮上什么忙呢。早年她妈曾经和我在一个厂里,后来才调到学校里去,现在也在我们这个小区住。头两天碰见她,还说我们那拔儿老伙计要聚一聚呢。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美言几句。”
这样的结果,方心宁是没想到的。人说好人有好报,帮人就是帮自己,一点不假,自己帮了邵云哲,没想到自己也会从中得到帮助。方心宁本来无所谓的神经一下绷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听冯妻说话。
回到辛县后,邵云哲和方心宁连同冯局一家人把冯西强安顿好,自不在放下。
第二天一早,纪红飞高兴地找到方心宁,说她妈妈的那笔货款有结果了,那边的工商局方面已经跟她联系过,再经过几天的调查确认,就可以把钱打回来了。
纪红飞说:“这回可得谢谢人家邵局长啦。”方心宁早就摆起手来,说:“那是你的事,我可不再插手了,反正你们也是认识的。”纪红飞说:“我怎么好直接跟他说感谢的话呢?”
方心宁心想,这一回可让邵云哲这小子遂心了。他躲到一旁,给邵云哲拔去了电话,高兴地说:“你的机会可真来了。”邵云哲说:“什么机会?”方心宁说:“你先找个环境优雅的地方吧,我们边吃边说。”邵云哲说:“怎么,你要请我?”方心宁说:“算你猜对了一半。是纪老师要请你,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当然要表示感谢。”邵云哲说:“哦,是这样啊,可这几天我真是忙。再说了,咱们是同学,你说的事,我能不好好办吗。我可不跟你学啊。”方心宁说:“怎么了?你要我帮的我也帮了,怎么还有算不完的账呢?”邵云哲说:“呀呀!开个小玩笑,别激动。冯西强在那边,你可得给我教好了,否则,咱可是真不客气了。”方心宁说:“你还是先说眼下,纪老师要请你呢,你快选个地方,莫非你还要来个欲擒故纵?”邵云哲说:“老同学,这几天呀,我确实是很忙的,过些日子再给你电话。”说完,邵云哲结束了通话。
方心宁想,装什么蒜?不就是前几次请人家的时候没得面子,现在想补回来?你就端着个架子吧,等你喜欢的小鸟飞走了,别再说我怎么样不帮你。还有,你明明帮的是纪红飞,非要让我也欠个情分,难道这情分也要吃双份?
从此,关于纪红飞的事,邵云哲再也没提起。方心宁也懒得再去理会,他对邵云哲的装模作样相当有意见。为了一点面子,何必呢?
到了吃饭的时间,几个班主任在餐厅里围坐在一块。
一个说:“我星期天回家,碰上在泰灵上班的一个同学。泰灵也算个名校了,他居然也有抱怨。说什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差。看来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潘念刚说:“有的人就这样,就是干了国家主席也会满腹牢骚的。”
这时,方心宁看到窗外有一个人影晃动。他“嘘”一声,示意大家静下来,隔墙有耳。他悄悄起身过去,猛地一下推开窗子,呀!任南德!竟然是任南德站在那里,窗扇差点刮到他的鼻尖。任南德也被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朝伙房管理员喊道:“有玻璃损坏吗?”
一个老师低声说:“吃饭时间还来查校产,真够敬业呀!难怪起个名字叫‘人难得’。”
51
方心宁上报了团队本学期的活动计划,有清明节烈士陵园扫墓,红五月歌咏比赛,“我爱我家”摄影展。潘念刚则提议举办“我爱泰云”征文活动。另外,学校里还要举办春季运动会。
考虑到毕业班面临中考,时间紧张,所以初三年级就只安排了扫墓活动。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静静地备课。
冯西强又在走廊里东张西望,让教他数学的程老师看见,跟方心宁说了。方心宁来到走廊里,一把抓住了正在入物理组里偷看的冯西强。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心宁问。
“啊,交作业……”冯西强很不自然地说。
“交作业?那你的作业呢?”
冯西强看到自己被揭穿了,就不言语,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方心宁往屋里一看,张风正电脑前不知做什么。
“张老师,”方心宁叫道,也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收下这个徒弟吧。”
“哦,什么徒弟?”张风过来说。
“这是我们班的游戏高手。”方心宁指着冯西强说。
“哦,你呀,是不是以为我在玩游戏?”他过来把冯西强拉进去,说,“我把工作和游戏时间分得很开,现在是上班时间,我在做课件。你做为学生呢,学习和游戏的时间也要分得开。你先看看我做的这个课件,是从游戏里受到的启发。”说着,他演示了一下他的课件。
那冯西强看得呆了,一个物理原理,竟然被张风很简单地演示出来。
“看看,再迷游戏的,也要把游戏时间跟正事分清楚。”方心宁说。
“游戏是游戏,但是人生不能游戏。”张风说。
冯西强说:“我来看看你现在在玩哪款游戏,只是看看……”
“我对待游戏,”张风说,“研究的成分更多,并不只是玩。我还在构思自己设计一个游戏程序呢,希望你以后考这方面的大学,有什么问题我可以问到你。”
冯西强说:“知道了老师,我以后会把游戏和学习分开来。”
“快中考了,还想着游戏?”方心宁说。
“那我就坚持到中考以后吧,张老师再见,方老师再见。”冯西强说着,逃跑了。
季梅婷给方心宁打来电话,说她妈妈同意见见方心宁,让他星期天到她家里去一趟。
周六的晚上,躺在床上,方心宁又睡不着觉了。他嘲笑自己,你方心宁这点本事能当得了大任?不就是见见丈母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还是不行。他穿上衣服,到院子里走走。他感觉自己跟东汉秦嘉的《赠妇诗》里写的一样:“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寻环,匪席不可卷。”
保安在院子里查夜,迎着他走来,手灯光往他脸上一打:“方老师,学生又丢了?这么晚还在这里寻摸。”方心宁说:“是我自己睡不着。”保安说:“唉,你们是有觉睡不着,我们是想睡捞不着。”自己睡不着觉正烦心,别人居然还有意见了,方心宁忙回到宿舍。他把手机放到枕边,唯恐季梅婷再有新的指示给错漏过去。
他躺下,没有去数绵羊,却集中精力去想自己当下的状态:我躺在床上,枕边有我的手机,手机已经定好了响铃……
一阵铃声把他惊醒。
8:00,老天,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该醒的时候又没醒。电话是季梅婷打来的,她说开车过来接他了。方心宁匆匆洗漱了下楼。季梅婷正在楼下等他,一旁停着那辆7086。
见到方心宁,季梅婷批头一句:“你一点儿也没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方心宁解释说:“昨天晚上失眠了,今早刚睡着就让你吵醒。”季梅婷说:“这倒应该怪我了。”方心宁说:“我是太激动了,太兴奋了,太在意了,所以……咱们买点什么?”季梅婷说:“不如买个嘴,留着好让你贫。”方心宁说:“那我也买束鲜花吧。”
打理停当,由季梅婷载着,方心宁很快就来到季家。
他心里反复地寻思该怎样对付丈母娘的问话,跟课前备详案一样的仔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就是那种很注意保养的,面容细白而稍有些黄,皱纹像是很小心地刻上去的,细细的,不认真端详还真注意不到。
看见方心宁,这张冷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季梅婷说:“妈,方心宁来了。”季妈妈说:“进来呗。”
向来是夫多大,妻多大,季妈妈的架子大些倒也符合她副市长夫人的身份。方心宁依照季梅婷的安排,把鲜花虔诚地递过去:“阿姨好。”季妈妈并没伸手去接,只是引他到客厅里坐,稍沉吟一会儿,吩咐道:“婷婷,去,买点儿水果。”季梅婷说:“家里不是有现成的吗?”季妈妈就不耐烦了,说:“咱们是体面人,总得弄点稀罕东西吧?去,别不听话。”
季妈妈这样客气,让方心宁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一谨慎,原先准备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怔在那里,脸上尽力堆出微笑。
季梅婷没办法,只好起身出去。她示意方心宁好好地谈,要抓住机会。
方心宁小心地把花放到季妈妈面前的茶几上。
门“嘭”的一声,他的双手一哆嗦,感觉像是被雷震过一样,花束也跟着一抖——这个季梅婷,带个门用这么大劲!
“小方呀,”季妈妈堆出一脸笑容,说,“你来,还买什么东西呀,到同学家串门,随便点就行。”方心宁说:“只是一点小意思。”季妈妈说:“这鲜花,真漂亮,得不少钱吧?”他没想到季妈妈能说出这样体贴人的话来,说:“不多不多。”季妈妈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能买几束这样的鲜花?”方心宁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说:“也……买不了几束,大约……”他对季妈妈随意抛来的这个问题倒很重视,嘴里应付着,心里还真格要计算一下。
季妈妈又说:“听说强强到你那里上学去了?”方心宁知道对方是说工商局冯局的儿子冯西强,应道:“是的,才去不久。”季妈妈说:“她妈可夸你呢。”这句话让气氛缓和了不少。方心宁说:“没什么,教好学生是老师的天职。”季妈妈说:“听说你写的东西也挺好。你写的贺年卡,我看了,那字,真挺漂亮的。”您老人家还真有文化,能看出字写得好孬——他这样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就说:“阿姨,您过奖了,我平时喜欢胡乱写写,就是不成器。”
季妈妈的话跳跃性很大,又说了些客套,才开始表露她的真实意思。
“小方呀,我说句话你可别不愿听。”也许是为了让方心宁有点儿思想准备,季妈妈真心要说的话开始了。
“阿——姨,您说。”
“你跟婷婷不合适。”
“……”
“婷婷的两个叔叔,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婷婷的舅舅在上海开了家很大的公司。我们的条件,已经算是最差的了。”
“……”
“你现在在泰云,听说还是招聘的,也没办理调动手续。这样怎么能行呢?你要多考虑考虑今后,不能只顾眼下。我想,让婷婷爸把你调到实验中学吧;如果你愿意到辛成来,我们也愿意帮忙。”
“……”
“这几张照片,是我身边的几个女孩子,都长得挺不错的,家庭也很好。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其余的事,包在阿姨身上。”她把一打照片放到茶几上。照片在茶几上一滑,全摊开来,几个漂亮姑娘全都火辣辣地盯着方心宁。
“阿姨,我……真不明白您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我希望你们两个好说好散,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
“阿姨,您是在开玩笑?”
“我还有心情和你开玩笑?你今天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再纠缠我女儿了。婷婷这里,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季妈妈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尖厉。
方心宁感觉自己被对方污辱得实在受不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恨不得捡起那些照片,“啪”地摔到她那张老黄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尖,痛痛快快地臭骂一顿,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胜利地甩门而去。但为了季梅婷,他要压制住火气。
“阿姨,我看还是改天再来拜访您吧。”方心宁说着,起身要走。
“不能走,你必须答应我,”她说,“我闺女要再不嫁人就让人家笑话了。你看看周围,像她这个年龄的还有几个没成家?”
方心宁说:“我可以……”季妈妈一脸鄙夷:“哎呀呀,就你?凭什么?你又能给什么?”方心宁斩钉截铁地说:“她想要的,我都能给。”季妈妈冷笑着说:“你甭拣好听的糊弄我,你一个月的工资够自己吃饭就不错,怎么,还打算吃我闺女的?说什么都没用,你要答应我,你们必须分手!”
这时,一直不放心的季梅婷匆匆开门进来。“怎么了?”她提着一兜子水果,惊奇地问。
季妈妈毫不退让,侧着脸对方心宁说:“你不答应我,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答应什么?”季梅婷问着急地问方心宁,“到底要你答应什么?你答应妈妈不行吗?”
方心宁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想:此刻,嘴长在自己身上真是多余,要是没有嘴,谁还会非要让自己说一句什么话不可呢?
他趁空气凝固的刹那,抽身逃了出来,还清楚地听见季妈妈在咆哮:“这样的人,这样的素质……”
52
方心宁疾步下了楼,向小区外一路狂奔。他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的眼泪就要往外涌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流泪,为这个官太太流泪不值,是的,你没看上我,我还没看上你呢,你这个只会多事的老女人,你这个只会摆臭架子的黄脸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官太太。
一辆小轿车“吱”地一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把匆匆往外走的方心宁吓得立即站住。
冯局长从车上下来,一把握住方心宁的手,惊讶地说:“真是方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呀?走走走,到我家去。”方心宁说:“冯局,今天我有急事,得赶回去,等以后有时间再来拜访。”“有急事?那……让我的车去送你。”冯局说。“不用,我去打车,谢谢你。”
方心宁说着往外快步走去,拦下一辆出租车。冯局坚持跟过来,对出租车司机说:“对不起,我们现在不用车。”出租车还没停稳,接着开走了。冯局过来把方心宁推到自己的车上,说:“要按我的意思,是咱哥俩找个地方说说话,既然你有事,那就叫车送送你,反正我到家了。孩子的事,让你费心了。”
方心宁应付几句,谢过冯局长。车到车站,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送,要司机停下车,匆匆谢过,自去车站了。
季梅婷打电话来,说要送他,方心宁说不用。她问到底怎么了,方心宁说,问你妈去。
方心宁真是有些激动。她妈要让自己出卖自己仅有的一点情感资本,可除了这些,自己还有什么?
这到底是一场考验还是一个圈套,管它呢,反正这老女人对自己人格的污辱实在太重了。
方心宁回到公寓,气仍未消,又加上饥饿,更觉难受,翻了一通抽屉,找出一包方便面来。
纪红飞忽然打来电话:“方老师,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的吗?我和肖老师在快乐餐厅等你哩。”方心宁说:“我累了,不去了。”肖叶蒙抢过电话说:“反悔了吧?怕花钱了吧?”方心宁说:“不是,我……那好吧,我去。”人家这样说了,再不去就显得有点小气了。方心宁简单收拾一下,把刚泡的面放到一边,来到快乐餐厅。
“你怎么这样拖拉,请客应该你先到,这是最起码的礼貌,你得带着诚意来,我们嘉宾还要面子不是?”肖叶蒙看到方心宁就埋怨。
纪红飞说:“方老师,快些来坐吧。”
王利威出门了,所以肖叶蒙能跟纪红飞一块儿来。自打他们结了婚,谁想和她吃顿饭真是比登天还难。王利威把媳妇看作他的私有物品,恨不得把她锁在保险箱。还是因为手机短信的事,肖叶蒙一直在和他吵,王利威一气之下去了南方。这下好了,肖叶蒙想吵也找不到人了,那不才叫苦闷?
纪红飞一提到王利威,肖叶蒙就叨叨上了,说她现在讨厌死了王利威,讨厌他的说话,讨厌他的应酬。王利威只要一张嘴,就是哪里的菜好吃,煤炭涨了几块钱,俩人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买东西倒是大方,专拣那些价钱贵的买。有一次给她买了一件内衣,老天,花了一千多块,让肖叶蒙拿在手里看了一晚上,好像一定会找到在衣缝里掖着的几百块钱返券。
方心宁说:“够幸福的了,你还想怎样?”纪红飞说:“职业不同,敏感的话题当然不一样。我们在一块儿往往说这个学生怎样,那个学生怎样,别人听了肯定也反感。”
喝过几杯啤酒,纪红飞谈起了她家的情况。她爸爸纪连中原是辛县某商场的经理,和她的妈妈是同事。在她九岁那年,因为商场里的一个姑娘,她爸妈离了婚。她妈赌气从商场里出来,自己开了家小店铺,直到现在。
方心宁不知道两位女老师会把自己的家事拿到这里来讲,尤其不明白纪红飞会把那些事说给他听,反正他是从来不把自家的事讲给别人听的。
两位女老师睁着大大的眼睛非要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只好讲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邻村偷桃子的事来应付她们:我特别胆小,小伙伴们约我去桃园偷桃子,我却不敢进园子,他们只好让我在外面把风。我远远看见一个放羊的过来,就扯开嗓子喊:“来了个放羊的,赶了六只羊。来了个放羊的,你们听见了吗?”我这一喊,把看园子的惊动了,对我们是一阵狂追。最惨的是二蛋,脱下褂子铺在地上兜桃子,没成想让人一追,褂子也没来得及拿。后来,看园子的到二蛋家去送褂子,二蛋爹没等人家走就痛打了二蛋的屁股,好惨。
他的故事把她们惹得笑个不止。
“你俩都该考虑找对象了,”肖叶蒙忽然说,“虽说婚姻是个围城,可只有你们进来了,咱们才有共同语言。”
纪红飞说:“年龄嘛,又不大。”她虽这样说,却把眼睛瞟向方心宁。
肖叶蒙说:“多大算大?小县城可不比大城市,在这里,婚姻就是女人必须进的坟墓,所以,还是趁早找个帅哥把自己给埋了吧,别挑来挑去,到头来反而成了坟墓外面的剩女,戳在那里很扎眼的。我看呀,你俩倒挺合适。”她这话说得太突然太直接了。
只听“啪”的一声,纪红飞的筷子落到地上。她忙起身说去要筷子。
肖叶蒙一本正经地问方心宁:“你到底有女朋友了吗?”
方心宁瞥了她一眼说:“我?算有吧。”
肖叶蒙追问道:“算有?那是哪里的?姓字名谁?从实招来。”
方心宁笑着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她姓季。”一说到这儿,方心宁又烦上心头,要知道,就在今天上午,他刚刚被季梅婷的妈妈骂了一顿。他摇摇头说道:“求你,不说这些了好吧,我们还是喝酒。”
肖叶蒙说:“小样儿,还和我玩**阵。看来用不着我了。”看纪红飞来了,她会意地一笑,也不再说这个话题。
她们两个酒量不大,看方心宁一个劲地给自己斟酒,就在那里嘀咕,把纪红飞还羞得满脸通红。
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女人的戏也很精彩。
53
当方心宁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里,季梅婷就坐在他的身边怜爱地看着他。
“你总算醒了。”季梅婷说。方心宁一骨碌坐起身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季梅婷说:“打电话你不接,我能放心吗?多亏我过来,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方心宁使劲回忆,想起自己是被纪红飞和肖叶蒙送回来的,还说了会子话,喝了些水。纪红飞把结账的几张钞票放到桌上的时候,他还再三推让过。方心宁扭头一看,桌上果然有几张钞票在。
“遇到点困难你就受不了。这点儿事,至于吗?借酒浇愁愁更愁,伤了身体才真愁。”季梅婷说。方心宁努着嘴说:“我差点让你妈给卖了,要不是昨晚醉了,你也许就见不到我了,实在没脸活下去。”季梅婷说:“我知道了。你走后,我妈也哭了。”方心宁问:“她会后悔?”季梅婷说:“那倒不是,威胁我呗。”方心宁遗憾地说:“这下,我是彻底完了,你爸那里没通过,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季梅婷说:“依我看呀,咱还是偷偷去登记,逼他们就范。”这话让方心宁非常感动,尤其是在他完全失望的情况下听到。
方心宁摇了摇头说:“这总还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
季梅婷说:“我把我这几年存起来的钱都带来了,在这张卡上,你再想办法凑上点,作为‘梅宁电脑公司’的启动资金。现在社会就这样,你要是不能在官场上呼风唤雨,就必须想办法把腰包鼓起来。我说多少回了,你不要不信。”方心宁不同意她的观点,说:“你不想想,程伟会把肥肉让给别人?”季梅婷说:“他在辛成市的业务已经够多了,辛县一时还顾不上。”方心宁说:“他正准备在泰云上微机室呢。再说,隔行如隔山,我也不懂呀。”季梅婷反问他:“教学你天生就懂?不懂就学嘛。程伟也是学中文的。”方心宁说:“好好,说什么暑假里我也要系统学习下电脑知识,为咱们的‘梅宁电脑公司’作好准备。”季梅婷说:“又等暑假?那好吧,我也不强你。只是越快越好,时不我待,我已经等成老闺女了哦。”
看方心宁听从了自己的话,季梅婷也来了兴致。他们又一块儿描绘起美好的明天,击掌为对方打气,相约共同努力,战胜眼前的这些困难。
到了方心宁必须去学校上班的时候,季梅婷仍然依依不舍,偎在方心宁的怀里不想起来。
季梅婷开的车依然是7086。方心宁不禁暗想,的确,自己要有能力给她买上一辆车就好了,何必再向人家讨借。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愿望还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
直到来到学校,方心宁还沉浸在对未来的苦苦思索之中。
当老师就这样,也许没什么大事,可小事总是不断。冯西强被家人强行送到学校,站在校园中央,说什么也不进教室。他妈妈在那里磨破嘴皮地劝,没用。
这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现在又怎么了?莫非回家玩电脑又上瘾了?
方心宁先把冯西强的妈妈送走,然后把他叫到办公室里,问他不去教室的原因。
冯西强说:“我不想来上学。”方心宁看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整个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便说:“你说过要坚持到中考,可这才几天,就变卦了?那……你告诉老师,有什么理想没有?”冯西强说:“当然有,我想当一个英雄,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没有过不去的关。”方心宁知道他又说到游戏上去了,笑着说:“我觉得,你的理想很好,是个聪明人,能成就点儿事。可是,我也觉得,你先做好你该做的,比去做你想做的更为重要。你觉得呢?”冯西强说:“整天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大门都不让出,电脑也不让玩,我真受不了。”方心宁问:“你真的喜欢电脑?可电脑是用来做事的,是工具,不是玩具,游戏只是电脑一个小小的功能。”冯西强说:“道理不用跟我讲,反正我是铁了心不想上了。麻烦你放我回家。”
方心宁知道一般的话对他很难奏效,便决定用激将法。
“不想上就不上,你考虑过为别人的感受吗?你为你爸爸妈妈考虑过吗?你吃的喝的穿的是哪来的?是你爸爸妈妈玩电脑玩来的吗?玩电脑果然能当饭吃,那咱们一块玩好了,我也不用给你们上课,更不用跟你在这里生气,咱们都玩去,全世界的人都玩去,像你一样,玩去。”方心宁声音很高,他要从气势上压倒冯西强。
“我真的不想上了。”冯西强仍然坚持着这句话,把头扭到一边,不敢看方心宁。但是,说话的声音明显低了。
“没有人哀求你,你自己的前途就在你自己手里。不上,那好呀,”方心宁把手机摔到桌上说,“给你妈打电话,让她马上回来带你走。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只顾自己痛快而没一点儿责任心的学生。”手机在桌子上跳了一下又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在靠近冯西强的桌沿上停了下来。
冯强跟一般的学生很不一样,所以就得用不一样的办法去处理。但方心宁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想,拿起这个手机,这个孩子就完了,自己的激将法也就宣告失败了。
假如失败了怎么办?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道还得自己求他不成?
他们在僵持。
几个老师过来劝。
纪红飞小声对冯强说:“看你把方老师气的,脸色都不正常了,这不都是为你好吗?”她劝冯西强先去上课。
冯西强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头来说:“老师,对不起,你别生气了。对不起,是……我错了。”方心宁也不看他,平静地说:“你好好学习,我自然不会生气。”
冯西强走后,方心宁才长抒一口气。这孩子,有救。刚才,自己真是把季妈妈给自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要不还真憋不出这么大火气。从事教师这一职业,如果平时不多注意,往往会把自己在社会上受到的窝囊气自觉不自觉地撒在学生身上。自这一次后,他时常告诫自己要注意这一点:自己在社会上受的气,与孩子们何干?而要把学生成功地从游戏里拉到课堂上,光靠蒙是不行的。
后来听说有一位教授在劝孩子远离网瘾方面有许多妙招,他就专门找一些有关材料来学习,结合自己的学生进行观察研究。
可说起来,要不是冯西强妈妈从中帮忙,季梅婷的妈妈肯赏见自己一面?真的是连受污辱的机会都没有啊!
这不,自己发火也得了报应——手机摔坏了,修理费一百多,找谁说理去?
嘁!
54
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布置打扫卫生,说是明天,辛成市的领导要来学校检查工作。孙校长非常重视,亲自动员,要求马上建起泰云独立的财务室;泰云和实验中学之间的小门立即锁上,不准再通行,两校各走各的大门。
大家都在猜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消息灵通人士到处宣扬,说这一次上边主要是来查“校中校”,由辛成市季副市长亲自挂帅。
方心宁就想:莫非是季副市长官报私仇,要对我方心宁赶尽杀绝?但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小肚鸡肠。
程校长也给大家提出了具体的要求:砸泰云的牌子,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每个人负责好自己的工作;各部门该做好的分工要扎实做好;各班班主任管理好自己的班级;任课老师上好自己的每一堂课。
关系到学校生死存亡,又加上怀疑这次检查说不定是自己惹来的祸,方心宁当然是格外上心。他几乎是跑步去安排学生打扫卫生。擦窗子外面的玻璃,让学生干很不放心,他就亲自下了手。
这边正忙得不可开交,那边,一名学生从楼下急急地跑来,喊道:“快点儿,检查的来了。”方心宁听了一激灵,手里的抹布飘落到楼下。他没想到检查团来得这么快,刚才还说是明天。
正说着,程校长已经带着潘念刚走上来,后面并没有陌生人。
方心宁不放心,一个劲地往他们二人的身后寻找,说:“刚才有学生说检查的来了,把我吓得险些掉到楼下,难道说的是校长您?”程旭光说:“这么紧张干什么?检查的经常来,每次都这样紧张还有命?”方心宁说:“这次不同,这次……”潘念刚说:“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上边下来检查是督促我们工作,要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反倒让领导不放心,认为我们是在做假呢。要让他们一点儿挑不出毛病,他们就白来了。”见程旭光白了他一眼,他才忍俊不禁地说:“开个玩笑。”
潘念刚走到教室门口,伸手摸了一下门上框,看看手:“打扫得真彻底,你们班是唯一一个把这个死角也打扫干净的。”周围几个学生听到他的表扬,欢呼雀跃。
方心宁笑笑,想,干点活倒没什么,只要这次学校别因为自己而惹上什么大麻烦就行了。
全校严阵以待,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天。
第二天,校园里格外安静,但这安静中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充斥着。
办公室里,几个没课的老师沉不住气了,正在议论。
“听说,很多地方,‘校中校’都关闭了。”张风说。
“他们关不关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泰云不是‘校中校’。”马华说。
“我们完全不靠国家的拨款,泰云是独立办学,自力更生。”牛真龄说。
“社会需要我们这样的学校,火爆的招生就是证明。市里也会考虑让我们继续办下去的。”纪红飞说。
“可是,高收费是不是加重了家长的负担?”赵芳说。
大家都惴惴不安。泰云这样的学校在辛县毕竟还算是个新生事物,没有人知道它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将近8:00,还没等来检查团,方心宁就去上课。不管会不会有明天,自己都得先把眼下这节课上好。
越是要失去的时候才越是珍惜。他感觉这节课上得特别动情,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知识一下讲给学生们。
“同学们,这节课的内容我说的多了些快了些,不知我讲明白了吗?”见同学们纷纷点头,方心宁这才放了心。
回到办公室里,检查团还没来,方心宁看到大家都在那里生闷气。
怎么了?方心宁的心为之一紧,难道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位老师看到他满脸疑问,就说:“人家‘皇军’要撵走咱们这些‘二鬼子’了。”他所说的“皇军”指的是实验中学的正式教职工,“二鬼子”则指的是他们这些招聘来的老师。这些称呼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起于何时,但这样的称呼显然要比称“正规军”和“游击队”难听得多。
纪红飞也过来对方心宁说:“趁着要来检查团的机会,有人贴大字报了。”
方心宁问:“什么大字报?”一位老师道:“说泰云挣不了几个钱,全给招聘的老师发了工资,实验中学也就只赚个吆喝,不如把泰云的校产卖了来发展实验中学,让招聘来的老师哪儿来的哪儿去。”方心宁问:“贴在哪儿了?”又一位老师说:“实验中学通泰云的那个小门上,大概是想让检查团看到吧。”方心宁又问:“程校长知道吗?”那个老师又说:“一早贴出来的,刚才让孙校长给揭走了。”
正式教职工和招聘老师之间究竟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矛盾?泰云的收费,虽说有一部分确实用来给招聘教师发工资,但更多的还是让实验中学支配使用了。当初也正是由于经费不足,才促使孙校长进行这样的办学尝试的。如果没有泰云,实验中学在拔款常常不到位的情况下,还谈什么长远发展?更别谈什么课时补贴、考勤费、节日福利!
对于这些情况,大家都表现得十分气愤。
“那个后勤主任,叫什么任缺德的?”张风说。
“是任南德。”马华说。
“就是他,在一旁指指划划地说得最起劲,唾沫星子乱喷。”张风说。
“你看那双眼睛,藏在镜片后,看太阴森恐怖了。ohmygod.”牛真龄说。
“他说了,办的什么学校,成了程家的自留地了,除了凭着师生关系选的,就是凭着亲戚关系来的,这样的一伙人,能教出什么好学生?”一个老师说。
“他这是用屁眼说话!”一个老师情绪过激,话说得格外难听。
方心宁想,这个任南德无非是有他个人的想法,可是他又能有多大的能量呢?凭他,还想在泰云学校兴风作浪?也只不过是瞎扯几句闲话而已。
牢骚过后,大家都开始安静地备课。
方心宁的心里依旧不安宁。他给季梅婷发了个短信:你爸今天是否要来泰云学校检查工作?
季梅婷很快回了短信:妈确实跟爸谈论过你们泰云,但检查的事不清楚。
一会儿,潘念刚带来了个喜讯:“刚才接到电话,检查组今天不来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时候再来,另行通知。”潘念刚又补充说。这又让大家又陷入无尽的担忧之中。
方心宁想,学校合不合法,老师往往无人知道。老师只是学校的普通工作人员,是一个小分子而已。他们来到泰云是为了工作,教好学生是他们的最高追求,也不可能去细究学校建校方面的诸多问题。
面对纷纷扰扰的教育形势,老师们在辛勤工作的同时,还要分出心来研究学校是不是合规合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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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几棵垂柳总是在众树中最后凋零,春天一到,又总是最先发芽。柳枝被和煦的春天浸润得柔若发丝,随风披拂,远看如一团绿烟要升腾。
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人人向往生机渐盛的原野,学生们也早已按捺不住。班里有同学直接找方心宁反应:“求求老师,放我们出去吧,让我们散散心。”语气甚为可怜。方心宁笑着说:“不要着急,我们学校里早有安排,清明节去烈士陵园扫墓!”
作为毕业班的学生,不管到哪里,学校能够组织出去一回,已经很不错了,所以还是有很多同学欢呼起来。
方心灵也打来电话,要弟弟清明节回去一趟。可学校里正好有活动,方心宁说得晚几天回去。方心灵没有勉强他。
这天一大早,还没等老师下达出发的命令,同学们已早早地将各种用品带好,站队等候了。凡是同学们喜欢的活动,都不需老师们操心,他们准能办得妥妥的;相反,他们不喜欢的活动,就得靠老师们跟在屁股后面再三催促了。
天气还好,“清明时节雨纷纷”看来只是历史事件。
初三(3)班因为组织过游学,被安排打头阵。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同学抬着花圈,随后一名同学打着团旗。各班里还自发买了鲜花。
去烈士陵园大约有十几里路,全程徒步。所有的班主任一律陪学生步行,保证学生安全。
方心宁给季梅婷打了一个电话:“今天你来吗,再给你创造个采写新闻的好机会。我们今天带学生去扫墓,你来拍照,说不定又能获个什么奖哩。”季梅婷说:“看来你果然是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方心宁这时忽然后悔刚才的话了,是或,她早就不在报社了,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只好诡辩道:“反正宣传部有这个职责,我是太想你了,想见见你。”
好歹能自圆其说。挂了电话,方心宁一个劲地责怪自己。到底忙什么,三番五次地在她身上出岔子?
队伍穿大街过小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不少家长早已在半道上等候,送水送零食,有的还想用车子捎孩子一段。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哪一个同学好意思接受家长的帮助。孩子娇气,自理能力低,全部的责任就在家长身上。所以方心宁在以后与家长交谈时,总好说这样一句话:别低估了我们的孩子!
方心宁也没有忘记司厂长的嘱托,特别安排司文金紧跟在自己身边,防备真有坏人打他的主意。在校园里问题倒不大,出了校就难说不出乱子,小心没有过火的。
一个多小时后,队伍终于到达烈士陵园。程校长和陵园的工作人员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先是就地休息,然后举行仪式,敬献花圈和鲜花。
程校长特地请了县史志办的同志做报告。可是听了没几分钟的报告,队伍里就开始嗡嗡嗡乱成一片。
有同学向方心宁提意见:“不会是只听这些吧?”
“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一会儿吧。”
各班班主任不得不到各班里去维持秩序。这里本应该是庄严肃穆的地方,学生乱作一团,有损泰云的形象。
两位史志办的同志做完报告,程校长又请出一位亲历过辛县保卫战的老同志讲当年的战斗情景。老同志年近九十,声音颤微微的,但学生们听得还比较认真。
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程校长终于同意安排30分钟的自由活动。等他强调完纪律,学生顿时四散玩去了。
何丽华等几个同学围拢到方心宁身边,要他猜谜语。
何丽华先说了一个:“一点撩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你一扭,我一扭;你一长,我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钩挂麻谈糖,推个车车逛咸阳”。这个字可难不住方心宁,他早就听说过这是陕西西安的一种小吃biangbiang面的“biang”字。他当场把这个有50多画的字在地上写出来。虽然这些东西对于学习是没有很大用处的,却也能给学生开阔眼界增添趣味,跟孔乙己把“回”字的四种写法做为学问炫耀是不一样的。
纪红飞也过来凑热闹,看着方心宁写字,复述着刚才的口诀。
沈雪也说:“一点一横一大撇,拐个弯来一点撇,拐个弯来一点撇,左一撇,右一撇,一撇一撇又一撇。”所有的同学都猜不出来,方心宁也想不出,汉字中哪有一个字有这么多的撇?这回纪红飞却最先知道答案了,说是个“廖”字。这个谜语把捺和提都算作了撇,要不是曾经猜过的,真得很难想到。何丽华斜着眼睛看纪红飞,像是怪她多事,这么快地说出答案扫了大家的兴。
冯西强凑过来要给大家出一个独家新题目:“请问,在什么地方,赚钱和赔钱是完全一样的?”“是脑筋急转弯吗?”有的同学问。“当然不是。”“是在游戏里吗。”“也不是。”“那在戏台上?”“还不是。”“到底是在哪里?”沈雪急得过去胳肢他。“我说我说,”冯西强边跑边叫,“是在五笔输入法里。”“嗨,”何丽华说,“这是偏题怪题,我们又不会五笔。”
纪红飞在地上画拉着“muqg”,点头称是。
大家都闹着方心宁来一个。纪红飞说:“我说一个吧。听着,一个不出头,两个不出头,三个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同学们又围到她的身边,都想猜到谜底。只有何丽华好像很不喜欢她的谜语,站在一边看。
方心宁忽然觉得没看见司文金,大喊:“司文金!司文金!”何丽华说:“他不就在你身后吗?”沈雪说:“老师,你把司文金看成贴身保镖了吧?”方心宁回身一看,司文金正手拿一只螳螂,在他身后耍鬼脸呢,那是在学螳螂拳吧?他那滑稽样把大家逗得大笑。
大家大笑之时,司文金却想到了答案,说是个“森”字。大家鼓掌鼓励他。
司文金一高兴,也趁势在地上划拉了几个阿拉伯数字,让大家猜个成语。大家细看他在地上画的,是“333555”。他既然提示了猜个成语,这难度就太低了,几乎是好几个人同时说出了答案,“三五成群”。
答案一出,大家立马表示出对司文金的不屑,好像谜语的难度低了,出谜人的素质就不高一样。
方心宁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心里特别高兴。做什么工作能天天感受到孩子们身上这种特有的青春气息呢?
一种满足感让他很想哼几句歌。
56
方心宁哼着小曲,忘我的神态让何丽华看到了。她扯了扯沈雪,又指了指方心宁。沈雪忍心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大家都注意方心宁了。方心宁这才回过神来。
何丽华说:“老师,你大点儿声唱一个好吧?”大家都跟着起哄。
方心宁可真不想唱歌,但又绕不过去,只好说也让大家猜个成语。看了一眼司文金写的数字,他也在地上写了几个数字,大家围拢来看,是“12345609”。何丽华说:“这个还有点儿难度。”司文金不满了:“这有难度?真是的,不就是‘七零八落’吗?”大家一想,果然是,又不买方心宁的账了,缠着要他再来一个。
方心宁打算自己编一个来给他们凑个乐,想了老半天,才说:“飞蛾扑火虫自灭,无手亦能提千斤,姥姥有女皆远嫁,一去即可带三军。每一句猜一个字,共四个字。”大家觉得不好猜,方心宁便说:“凡是今天表现好的,回校我立即告诉他谜底。”大家就起哄,不同意他这样做,非要他当场说出谜底不可。方心宁却担心编的不巧妙,公布了答案反而不美。刚好程校长喊他,他才摆脱了大家讨债似的纠缠。
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集合起队伍一数,某个班里有三名同学不知去向。程校长马上派人去找。方心宁爬到一个高坡上向远处望,见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可是,他们不会是真的跑到人家麦田里去了吧?方心宁向那个方向跑过去一点儿再看,衣服像,再近点儿看,果然是三个学生在那里。
原来,他们三个跑到人家麦田里去打闹,踩了人家的麦子,正好让主人抓了个现行,在那里吵着呢。那个村民哪里肯放他们让走,非要让他们一棵棵把麦子给扶起来不可。
看看一片被绊倒的麦子,也是怪让人心疼。方心宁说:“我是他们的老师,孩子们绊倒了麦子,学校有管教的责任。我代表学校先向你道个歉。”一个学生说:“道什么歉,不就几棵麦子吗?我们赔就是了。”那村民说:“你挺有钱是吧?行,这些都是留的麦种,俺一分也不多收你的,1000块。”那个同学说:“几棵麦子1000块?你这不是明讹人吗?”方心宁对那个同学说:“你怎么说话?损害了赔偿是应该的,你还口气这么大?快一边去。”
方心宁对那位村民陪着笑脸说:“大哥,是这些孩子太不懂事。我们来烈士陵园扫墓,没带那么多的钱,你看……”村民说:“他说话太气人了。今天,俺非得让他们给我一棵一棵扶起来,要不,俺今天一个也不让他们走。”村民说着,把一把铁锨狠命往地里一插。
“我们就不给你扶!你用泥巴扔了我们一身,我还想让你赔衣服呢。”刚才那个学生又说。村民说:“活该,是你自己惹的。”
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方心宁仔细一看,几个同学身上确实有泥。说什么呢?罪过在自己,组织不够严密呀,如果说好了就地休息,如果强调了不准损害庄稼,也许就没这些事了。他忙凑近那位村民,说:“还是我来吧,孩子们做事毛糙。”他小心地顺着田垄进去,一棵一棵地把踩倒了的麦子扶起来。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粮食就是农家的经济支柱。麦子被绊成这样,谁不心疼?
纪红飞这时也寻了过来,看方心宁在给人家扶麦子,知道是那几个学生犯的事,就跑过来帮方心宁。方心宁与她对视一下,没有说话。
纪红飞边忙着边对村民说:“你这麦子真好,我们老家里也种麦子,可麦穗还没这一半大。你这是什么品种?莫不是上过卫星的?”
村民看他们扶麦子的认真劲,又听了纪红飞的这些话,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就说:“今年麦子长得是不错。老师呀,俺不是有意让你这样,只是听他们说话觉得气不过,不吃人粮食的才说那样的话哩。老师,不用扶了,其实扶了也没什么用的,你带他们走吧。”
方心宁谢过村民,与纪红飞赶紧带学生回去。
半路上,潘念刚好像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似的,跟在他们身后,还把方心宁吓了一跳。
“我找老朋友聊了一会儿。”潘念刚笑笑说。
“在陵园里?”纪红飞看看身边大片的陵园,直吐舌头。潘念刚没解释。
程校长听了方心宁的汇报,非常生气,以这件事为例,强调了纪律的重要性。他援引那位老同志的话说,在战斗中,没有纪律,就意味着伤亡增加,吃败仗的可能性增大。
回去的路上,也可能是太累了,再加上程校长的思想教育起了作用,纪律比来时要好一些。
突然,一股冷风吹来,把队伍吹出一阵喧闹声。方心宁把外套脱下来,披在瘦小的乔小红身上。乔小红那么点小个子,穿了这件外套,倒像是戏台上的青衣,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快到学校的十字路口,乔小红竟然披着那件外套,飘飘然地跑到一个侏儒的修鞋摊前啦起呱来。方心宁让同学喊她,她才意犹未尽地飘回队伍。方心宁知道,那个侏儒是乔小红的一个亲戚,乔小红的家长连家长会都不开,只让这个侏儒到学校了解情况。
这算是回来的路上初三(3)班最违犯纪律的事了。
这次活动后,同学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安心地学习。往往就是这样,一个学校长期不组织活动,看似学习时间充裕了,但是学习效率却不高。只是为了少担风险,很多学校干脆不举办任何活动,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说白了,费力不讨好,出了事故惹麻烦。
赵亮在路上等方心宁好久了。此时的赵亮赢了官司,却失去了工作。
方心宁很奇怪地问:“为什么?官司的事不是完了吗?”赵亮说:“学校不让我去上班,说是暂时没岗。什么没岗,不过还是二铁在背后捣鬼。我听说他威胁校领导,说只要让我去上班,他就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学校里怕他呀。”方心宁说:“他也太霸道了,那么,钱可还你了?”赵亮说:“我一分钱也没拿到,让法院去执行他就跑,要不就说没钱,谁拿他也没办法。我自认倒霉吧,谁让我摊上这样的事呢。我现在是工作没了,钱也没要回,什么都没了。这次来,我想找点儿活先干着,哪怕是打零工也行。”
方心宁也为赵亮的事叹息,一个劲地劝慰他——这世道,难道真没地儿说理了?
57
从烈士陵园回来后,方心宁感冒了。他从卫生室里打上点滴,坐在沙发上看作业。纪红飞给他送来一杯开水,再三嘱咐他不要缺了水。方心宁坐在一把椅子上,批了几本觉得不得劲,打针的人又多又乱,就一个劲地催医生调快点儿打。医生被催得没办法,只好把流量开到最大。
打完了针,方心宁忙回到办公室看作业。
老师们正在那里讨论扫墓的事。
一位老师说:“学生太不严肃了,那是什么场合?嘻嘻哈哈,不象个样子。”
另一个说:“要我说,还是组织方面有问题,事先没考虑周全。”
方心宁听了反驳道:“以后再组织一定让你来。”
那位老师忙解释说:“不是说你,我是说学校,应该把那些调皮的同学挑出来,留在学校里。让他们去,真给我们泰云丢人。”
纪红飞说:“你留下他们,他们不把学校给掀个底朝天才怪呢,或者跳墙跑出去,到是候你去一个个地找回来吗?”
那位老师又说:“你总站在方心宁一边。”
马华说:“没错呀,他们说的真没错。”
纪红飞笑着说:“纠正一下,我是站在真理一边。”
又有几个老师插进来议论。
“主要是学生离那个年代太久远了。”
“还是这类教育太少了。这些年,学校里都不大注意这样的红色教育了。”
“我们上学的时候,”赵芳说,“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确实挺管用。那个老同志讲到在山上吃树皮,我都流泪了,可你看现在的学生,反倒哈哈笑。”
“老同志在讲被敌人围困七天七夜没饭吃时,下边几个同学还议论说,怎么不多准备些火腿肠方便面。”
“我在原学校时,有一次组织学生看电影《刘胡兰》,演到刘胡兰要被敌人铡的时候,竟然有同学哄堂大笑。”
“悲哀,学校的悲哀,时代的悲哀,国人的悲哀。”
“看动漫长大的一代,哪里知道革命年代的事。他们所看到的大都是些可乐可笑的事,没有忧伤。”
“就像美国当年跨掉的一代一样,可能每个国家都要经历这样一个阶段。”
“言重了吧,”方心宁说“应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最起码他们比我们接受的教育要好一些,这一点各位不反对吧?”
这一句与大家观点相左的话没有引来大家的反对,反而是一片叫好声,因为大家都是教育工作者。方心宁轻易地把大家的观点都否了,正高兴,姐姐方心灵又打来电话,问方心宁哪天能赶回家去。方心宁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姐姐要自己回家的事,急忙问是不是娘身体欠佳。姐说娘很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得空就回一趟吧。
这天下午,是学校例行打扫卫生的时间。何丽华来问方心宁是不是先自己检查一下卫生打扫情况。方心宁说:“叫上司文金,你们班干部检查一遍。我打完针再过去。”何丽华说:“来了好几个人找他,他正在那里和人家说话呢。”方心宁问:“是他爸爸?”她说:“不是,我没见过这几个人。”
“什么?那人长什么样?现在在哪?快带我去。”方心宁想起司文金的爸爸嘱咐的话,可别是要报复司厂长的人真找到司文金头上来了。方心宁慌忙拔掉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急匆匆去找司文金。
何丽华急了,想拦住他,说:“老师,你打完针再去吧,我这就去把他给找来。”方心宁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话。
来到男生宿舍门口,方心宁正看见三个人围着司文金在说什么。方心宁跑过去,一把把司文金拉到自己的身后,说道:“我是他的老师,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老师你好,”一个年长点儿的伸过手来和他握手,说,“我们过来看看孩子。”方心宁说:“请问你是他什么人?”那人说:“我是他的叔叔。”方心宁问:“您贵姓?”那人说:“我姓李,叫李贵和。”“请您稍等。”方心宁拉司文金到一边问:“你认识他们吗?”司文金说:“见过。”方心宁问:“熟吗?”司文金认真地摇摇头。
莫非真有事情要发生?方心宁忙打电话给司文金的爸爸。
司厂长听明白他介绍的情况后,说:“他是我的一个客户,都是朋友,路过你们学校,只是过去看看孩子,没事的。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职工重新上岗了,没事了,忘了告诉你。”挂了电话,方心宁有些生气,警报解除你倒是早给说一声呀,白白让自己紧张了两三个月,更别说自己这针还没打完咧。
方心宁过去跟李贵和他们说:“对不起,在校园里,我们学校规定不让家长以外的陌生人接触学生。”李贵和说:“我理解。你们学校这么做,也是为学生好。”
方心宁回到办公室后,想到自己刚才的行为,觉得是有点太神经质了。不过,为了学生的安全,他不怕别人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程校长打电话叫他到校长办公室,说要创办泰云文学社,要他跟纪红飞具体操作。程校长的理由还很充分:两人都没成家,没家务事,能靠得上。安排完了,程校长突然又说:“纪红飞这孩子真是不错。”方心宁点头表示赞同。程校长又说:“她是我在泰灵的最后一批学生。送走她们,我就去教研室了。”方心宁说:“哦。”程校长说:“长得漂亮先不说,关键是人品好,业务棒。”方心宁说:“是。”程校长说:“家庭条件也不错。”
方心宁越听越糊涂。程校长这样唠唠叨叨地数说纪红飞的好处,倒像是要给她介绍对象。
“程校长,”方心宁说,“文学社办份报纸还是期刊?”程校长说:“报纸,周期短,学生能及时看到。”方心宁说:“那还得您亲自写个创刊词。”程校长说:“这个好说。纪红飞年龄小,你还得多指导她。”方心宁笑着说:“也说不上谁指导谁,大家在一块学习呗。”程校长说:“她写的一篇文章,我看过,还不错,我给她推荐到杂志社了。听她说你帮了她不少忙。”方心宁说:“我只是给了她几本书参考。”程校长说:“你们把最东头那间房子打扫出来,做文学社的办公室。”方心宁应道:“那我去准备了。”“慢,”程校长像是要说件什么事,却欲言又止,“去吧,跟纪红飞好好商量着,既然办,就要办好,让别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58
方心宁回到家的时候,娘和姐姐早已经在家里等候他了。
“不打电话,你是不会回来哟。”方母批评说。
方心宁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到底有什么事那么急?不在电话里说清楚,让我这两天老是安不下心来。”
方心灵说:“你是回来了,可清明节早已过了。”
方心宁问:“清明节?什么事还得非清明节不可?”
方心灵说:“给爹上坟!”
方母说:“他心里,哪里还有他爹。”
方心宁忽然想起,早就说好今年清明给父亲上坟,可为了组织学生到烈士陵园扫墓,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方心宁拍打着脑瓜,非常后悔。
方母准备了几碟小菜,还有酒、纸、香等一应上坟用的物品,小心放到篮子里。方心宁挎着篮子走在前头,姐姐方心灵扛把铁锨陪娘走在后头。其实清明那天,姐也来了,可娘说了,宁宁不回来,怎么上这个坟?宁宁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方心宁在前头走得很快。村里通往田野的路拓宽了,上面铺了煤碴,雨天也不起泥。麦苗青青,为大地笼上了翠绿的外套,到处都让人觉得干净,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太阳当头照,把个风儿也烤得暖暖的。麦田里,零星看到几个人在做农活,有几个挨这边近的,看见方心宁,都问候一声:“宁宁回来了!”这就跟在街上见了面问“吃了吗”一样。但是“宁宁”这一称呼让方心宁听着有些刺耳,娘和姐叫的时候还没大有感觉,村民也这样叫就觉得特别的不舒服。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捉迷藏玩泥巴跟着伙伴偷果园的小孩子了,现在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方心宁!
村南一片树林,是荒滩地。多年前,存放骨灰盒的灵屋坍塌,村里便默许村民将骨灰埋在这里。现在,这里已经有好大一片坟茔。方保国的坟在最南面,一棵刺柏就是最醒目的记号。这棵刺柏还是方心宁上初中的时候,向一伙负责绿化公路的工人要来的,当时挺小的一棵小苗,栽到这荒滩上居然成活了,绿油油的。它当时也就如一个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孩子那样高,现在已经超过方心宁了。当时挖坑时,下面全是沙子,用锨铲一两米深还是沙子,它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再看看周围几户人家专门买来的灰柏树苗,却已是墨绿与干黄斑斑驳驳,几欲枯死。方心宁就想,跟人家要来的一棵小树苗能这样旺盛的生长,莫非是父亲在显灵保佑着?
姐已经放声痛哭。娘吩咐方心宁烧纸,上香,拣菜,斟酒,磕头。方心宁跪在地上,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不知对自己也做了老师会怎么看,他是会安然瞑目,还是阖不上眼?
“孩儿他爹,”方母说,“孩子们来看你了。”这简单的一句话,饱含了方母对丈夫深深的思念,听了她滞涩的声音就能感受得到。
方心宁终于忍不住,也哭了。多少年了,娘仨坎坎坷坷,跌跌绊绊,父亲,你可知道?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经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而没有让天塌下来,孤儿寡母的他们更多的是用精神在支撑呀。对于父亲,他没有怨恨,甚至时间已经快磨光了自己对父亲的记忆,隐约的影像化作了一些简单的符号,这些符号所表达的内容有严肃,有和蔼,有执著,有认真,有爱心,有朴实。
而他之所以想知道父亲对自己现在做了老师的感受,是因为最近他有些怀疑和矛盾,靠自己无法解释和消除。
“保佑闺女一家平平安安,保佑儿子工作顺顺利利,早点儿把媳妇娶回家。”方母说。
方心宁拿起铁锨,在父亲的坟头上添些土。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在父亲的坟头添土,也应该是方母要将家庭的责任传给他的一种仪式。他在父亲的坟头庄重地又压上些新纸——那里已经有人给压过新纸,不知是什么人来过。
且说季梅婷一家正在公园里散步。一对新人也在公园拍照。那女的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双手捧着一束鲜花,男友则小心地帮她掀着裙摆。一大群家属簇拥在后面,吵吵嚷嚷。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属于他们,而他们确实也成了整个公园里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季妈妈说:“多般配的一对,你瞧那小伙儿。”季副市长说:“喔,小伙子挺精神!”季梅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心想,精神吗?我倒没觉得。你瞧他瘦儿吧几,那身礼服都还没撑起来呢,倒像是漂亮的衣服披在了枯木桩上,要是方心宁穿上它,才真可以用上“精神”这俩字。再瞧这人长的,小眼睛,塌鼻梁,整个脸平得像是用板子拍过。这样的人也好意思在这里显摆,藏在影楼里照个内景也就罢了,出来恶心人就是他的不对。
季妈妈暗中瞅瞅季梅婷,说:“宣传部里魏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季副市长应和说:“小伙不错,林业大学毕业的,我办公室里那几盆花全靠他侍弄。”季妈妈刚才是在问季梅婷,见丈夫又搭话,白了他一眼。季副市长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那里评头论足:“要说缺点嘛,就是有点儿绵软,做事不够果断。”
见季梅婷不理自己,季妈妈就直接问道:“婷婷,你应该认得的。”“谁呀?”季梅婷似乎并没听见妈妈刚才说了什么。季副市长说:“宣传部里的魏忠。”季梅婷故作不懂地问:“他怎么了?出事了?”季妈妈听她这样说,使劲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说他这人不错,你说呢?”季梅婷说:“嗯,是挺不错的。”季妈妈说:“他对养花挺内行的,过几天,你请他到咱们家来看看那几盆花,让他帮着给侍弄一下。”她显然还是对季梅婷说的,没想到又让季副市长接过话把儿去了:“行,我给他打电话就是,人很勤快,一叫准到。”季梅婷趁机加快了脚步。季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对季副市长说:“怎么什么事也少不了你?谁让你打电话了?家里的事你怎么一点脑子也不动?”季副市长让季妈妈抢白了一顿,干脆也快走几步,到前面去了。季梅婷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偷着乐。
季梅婷发给方心宁一条短信:我们一家在公园散步,可惜少了你。
很快,方心宁就回了条短信:我们一家在墓地上坟,可惜少了你。
59
何丽华找到方心宁,问:“老师,你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方心宁问:“什么谜底?”何丽华说:“飞蛾扑火虫自灭,无手亦能提千斤,姥姥有女皆远嫁,一去即可带三军。”方心宁想了起来,自己编这个谜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亏她还记得,就问:“你猜呢?”何丽华说:“‘我’‘是’‘老’‘师’?”方心宁说:“你真够聪明。去吧,好好准备考试,想念你中考一定考不错的”他总是适时地鼓励学生。
何丽华有些骄傲回教室了。
对于泰云来讲,中考真就是一场战争,因为对于一所学校,人们不看别的,就只盯着成绩。家长们想看它值不值5000块助教金;旁观者则想知道泰云这个新生事物到底如何走下去。
时间就在紧张的工作和学习中流逝着,中考倒计时牌的数字很快变成了“7”。同学们都感到了时间的紧迫,而且马上就要分手了,不少同学开始忙着相互留言,签名,赠照片。
在这种情况下,司文金建议搞最后一次主题班会,让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比赠言什么的强得多,而且也可以让同学们轻松一下,放下心中的包袱。方心宁正在想办法防止同学们分心,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其实也是一种考前休息和调整的好方法。他拿出了一节语文课来做这件事——作为班主任,他非常愿意牺牲这一节课。
纪红飞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参与到班里来听听。
还是司文金打头阵。他说,泰云这一年,让我长大了,成熟了;班主任和同学们的信任,使我在当班长期间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我衷心地感谢和祝福泰云,祝福初三(3)班的所有老师和同学们。
认同者的掌声很热烈。
沈雪说,这一年,我自觉身上发生的故事太多了。是老师的教导,让我不仅在学习上取得了提高,也让我在人生经验方面多了些积累。
张力说,我曾经是一个最没有耐心的人,自己也为自己的浮躁感到苦恼,是泰云给了我一颗坚定的心,增强了我的韧性,让我学会了坚持,也使我得到了回报,原来厌恶甚至憎恨的学习,现在却成了我最乐意做的事。
冯西强说,我痴迷于电脑游戏之后,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我的父母很疼爱我,从来舍不得打骂我,但他们经常因为我吵。我有时也想改,可总是下不了那个决心,是方老师摔手机的举动震动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谁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但这火也在瞬间照亮我眼前的一切,我好像突然看见了距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深渊。电脑瘾是很难戒的,是方老师和大家的帮助,把我拉回现实,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讲纪律,那么热爱学习,而只有我把自己封锁在虚幻的世界中?想想从前的我,太傻了,浪费了多少时间,但我有信心把这些时间再抢回来。现在,父母更疼爱我了,也不再为我的事争吵了,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我来泰云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多月,但是我庆幸自己得到了很多。
看来,电脑瘾的疗治,也许最需要的是一个适宜的激发点。但无论如何,没有一颗爱心在里面,是不成的。
冯丹说,我是一个怕吃苦的人,军训的时候当了逃兵。但是,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坚持了下来。老师给我留足了面子,我心里很有数,所以我只能比以前更加自觉和努力。我相信自己还会做得更好。
何丽华说,我是咱们班唯一一个跟了方老师三年的学生。从听方老师的第一堂课,我就记住了方老师的笑容。每当在课堂上看到老师和蔼可亲的笑脸,我就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将来,我也要做一位老师,一位常常对自己的学生微笑的老师,用我的言行去教育和感染每一名学生。
听何丽华这样一说,方心宁在一旁觉得脸火辣辣的。这样**裸的表扬,也许言过其实了吧?
乔小红站起身说,马上就要离别了,我想借这个时间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14年前一个初冬的早晨,有一个身高不足1米3的残疾人,从一个垃圾场旁捡到一个小女孩。当时,女孩已经被冻得浑身发紫,呼吸十分微弱。残疾人立即把小女孩送到医院进行抢救。这个小女孩还算幸运,她竟然活了过来。从此,这个残疾人就成了小女孩的妈妈。14年来,母女俩风风雨雨走过,日子虽说不上富裕,但小女孩很知足,因为她和小朋友们一样,能吃得饱,穿得暧,一样能背着书包上学去。听说县里办了所新学校后,妈妈就要把小女孩转到这里。妈妈对小女孩说,妈妈要让你和别人一样享受最好的教育。小女孩怕家里负担大,不同意。妈妈就耐心地劝她说,虽然花钱多点,可是你住校以后,妈妈可以多干一些活儿。就这样,这个小女孩来到了泰云……我所讲的这个小女孩,不是台湾电影《搭错车》中的阿美,而是我。我的妈妈,就在我们实验中学校门东边那个十字路口为人修鞋,人们都叫她乔驼子。一年了,每次走到这个十字路口,我都感到很难为情,我不愿意让大家知道我的妈妈是个残疾人。这个秘密,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和大家相比,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但我却和大家一样,坐到了全县最好的学校里。这一切,都是我身高只有1米2多一点儿的伟大的妈妈给予的。我不怕大家笑话,今天把这个秘密讲出来了,我心里也就没了什么负担。一个星期后,我会轻松踏进中考考场,我一定能取得一个好成绩。
她说完,一下趴到课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她太激动了。方心宁心里忽然觉得那么惭愧,做为乔小红的班主任,自己对她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不知道被人称作乔驼子的人竟然不是她的亲戚而是她的妈妈,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被人称作乔驼子的修鞋匠会是一个女人。他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就在清明节扫墓那天,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批评了乔小红一顿。这一年来,乔小红在班里默默无闻地生活学习,承受了其他同学难以想像的压力,可对此,自己竟然一无所知。他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想给她以安慰。他明白,自己必须找乔小红谈谈,给她应有的鼓励,也向她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他希望这声“对不起”能够减轻乔小红内心的压力,也希望这声“对不起”从此高悬在自己的心空,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不让自己的工作再留下类似的遗憾。
同学们都说得很精彩,也让所有在场的人受到了深刻的教育。特别是乔小红的话,更是把大家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堂课后,大家的情绪出奇的平静。这种心态对于要参加中考的同学们来讲,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纪红飞一直在认真看着师生们的举动,眼圈无法控制地红了。她也没想到,这节课会如此打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