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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全文阅读

作者:猛子     大隋帝国风云txt下载     大隋帝国风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白马

    一轮绚丽夺目的夕阳悬于暗蓝色的天幕边缘,红彤彤的光芒映红了半边天宇,洁白云彩仿若披上了艳丽的画帛,雍容华贵,又如燃烧的烈焰,要焚尽光明神最后的力量,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辉煌。

    大漠沐浴在这璀璨而深沉的血色光芒里,戈壁记载着它千万年的沧桑,秋风吟唱着它千万年的喜怒,沉默的沙砾铭刻下它千万年的命运,金色的落叶就仿若一只只飞舞的蝴蝶,用它柔嫩的翅膀掀起改天换地的风暴,在千万年的岁月里迎来日月交替、四季风雨。

    生命是短暂的,但又是无限的。伽蓝踩着沙砾,沐浴着落日余晖,缓步而行,这一刻,他的心融入这片广袤的天地,仿若潺潺流淌的岁月,仿若轮回里的灵魂,又仿若色彩斑斓的蝴蝶舞动的双翅,创造历史,改变命运。

    短暂的生命就如这光明,在它被黑暗吞噬的霎那,一定会爆发出最为璀璨的光芒,完美诠释出生命的永恒。只是这世上有多少生灵能在死去之前看到那片绚丽的世界?我能看到吗?

    一个栗发蓝眼的漂亮少女踩着伽蓝长长的背影,亦步亦趋,安安静静,仿若这戈壁上的风,悄无声息,但那种至静蕴含着点点萌动,犹如深谷之幽,梵音之空,暮霭之钟,总是在秋水之中泛起圈圈涟漪,在雪白的宣纸上泼上一两点深墨,如山,如水,如梦,如幻。

    “大兄,我想你。”

    “我也想你。”

    “大兄,我很孤独。”

    “我也很孤独。”沐浴在余晖中的背影停止了移动,“苏罗,你看那落日,它形单影孤,它也很孤独,但你看到了什么?是孤独吗?”

    “它很美,很美……”

    “世人只看到它的美丽,只感叹它生命的消逝,却没有看到它对生命的诠释。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沉默。

    伽蓝负手而行,长发在风中轻舞。苏罗亦步亦趋,衣袂翻飞。白马、红马、白獒、黑獒,还有一匹疤脸驼,沐浴着血色光芒,倘徉于后。

    “大兄,我要去遥远的西方。”

    “我也要走了,去东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兄,我再也看不到父亲,看不到妈妈,也看不到你。我想你们,一想就心痛,痛彻入骨,仿佛心裂了,碎了。”

    “苏罗,你要长大,要坚强。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心痛,我趴在妈妈的坟上日夜哭号。有一天,伽蓝神来了,他给了我一把刀。我突然悟出了我的道,谁让我哭,我就让谁哭;谁要杀我,我就杀他。生命是短暂的,但生命是辉煌的,就像这落日,最后爆发出来的是血色光芒,是杀戮。”

    “大兄修的是魔道,是修罗道,是杀戮道。大兄杀人无数,死后必堕阿鼻地狱,在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一层,在最恐怖最黑暗的地方饱受痛苦的煎熬。大兄,将来你会杀我吗?会杀泥孰吗?会杀大叶护吗?会杀我们的可汗吗?”

    “我要去东方,我会死在东土。杀人者,必被人杀,这是我的宿命。当我拿起刀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

    “大兄为什么要远离西土,去遥远的东方?”

    “我要回家。”

    “大兄的家在东方?”

    “我的家在一千多年后的东方。我想回家,不但要回东方,还要回一千多年后的东方。”

    “大兄说的是轮回吗?”

    “这是一个梦,这个世界是梦中的世界,你、我都是梦中的生灵。梦终究是要醒的,但我现在活在杀戮之中,我很恐惧,我要离开梦中的世界,我想从梦中醒来,所以,我必须让自己死在梦里。在梦里死去,在现实中醒来。”

    “大兄,你还没有兑现给我的承诺,你不能死。”

    “苏罗,你要长大。大兄给你的承诺永远也兑现不了,大兄只能把这条命赔给你。”

    “大兄,你是伽蓝神,你是无所不能的神,你一定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苏罗,这个世上没有神,只有人。我是人,普通的人,大隋的西北戍卒,而你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是突厥牙帐的公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的诺言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当年,我曾三次刺杀你父亲,其后,又三次救你父亲,最后又将你父亲送往东土,这一切都来自于长安的命令,都是为了遏制和分裂突厥。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是仇人,而不是朋友。你父亲留在西土肯定是死,去东土长安也只有一线生机,一旦他的价值没有了,他的人头也就落地了。我不过是西北一个普通戍卒,我决定不了你父亲的命运,但我可以改变你的命运,所以你父亲把三个孩子托付给了我,让我把你们送到北牙碎叶川,让老莫贺设抚养你们,让大叶护庇护你们。当时你不愿意离开,迫于无奈,我向你许下了诺言,我向你承诺你父亲一定会重返西土,我会亲自护送他重返牙帐。”

    “苏罗,你长大了,马上要远嫁西方大秦,西土也罢,东土也罢,都和你不再有任何纠结。你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去掌控自己的命运,面对现实,忘记这一切吧,过去的一切权当是一场恶梦,忘记它吧。”

    “大兄,我怎能忘记父母,忘记兄弟姊妹,忘记自己的亲人?大兄,我又怎能忘记你,忘记你对我的承诺?”

    “这个世上,还有苏罗记得我,叫我一声大兄,是我的荣幸。”

    “大兄,我不想在记忆里寻找你,我只想天天看到你,天天和你在一起。”

    “苏罗,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是突厥人的公主,你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大兄,如果我不是突厥公主,我是不是无须承担什么使命,无须远嫁西方大秦,我是不是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起去东土找我的父亲和母亲?”

    “苏罗,我是大隋戍卒,我只有今天,没有明天。我去东土是为了杀人,这一去,生机尽绝。”

    “大兄,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找你,这次到楼兰来也是为了找你。我是西海里垂死的生灵,我需要神的救护,我祈祷上苍的垂怜。大兄,我很害怕,我在黑暗里挣扎,我想抓住你的手。”

    “苏罗,快点长大吧。”伽蓝停下脚步,轻轻握住苏罗的手,牵着她,慢慢走向夕阳。

    “苏罗,突厥公主和大隋戍卒的故事永远不会发生。这虽然是个梦幻中的世界,但梦幻不是荒诞,梦幻中的世界同样有阳光,阳光之下就是真实,真真切切的现实。”

    “大兄,如果故事发生了呢?”

    “会爆发战争,无数的人在战争中死去。”

    苏罗笑了起来,“大兄,我不是突厥公主。”

    “你确确实实是突厥公主。”

    “大兄,我不是。”

    “你是。”

    “大兄,你想让突厥人和大隋人的战争因你而爆发吗?”

    “苏罗,不要威胁我。”

    “大兄,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

    夕阳沉入地平线,只剩下一团翻卷的火烧云绽放出最后的华彩。

    暮色渐浓,狼烟袅袅,晚风中传来悦耳驼铃,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孤寂的狼嗥。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排成一行,扇动翅膀,掠过昏黄的天空,飞向那最后一抹光明。

    烈火驮着苏罗在暮色中奔驰,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戈壁上。

    “骦儿,快,快,飞起来……”

    白马骕骦四蹄如风,一次次想超越烈火,但都被暴雪阻挡了。这一刻的暴雪就像个顽皮的孩子,围着通体雪白的骕骦上下飞窜,兴奋得连声嘶吼。

    “梦魇,不要跟着我,快去挡住暴雪……”

    四蹄如血的黑獒对苏罗的呼喊听而不闻,始终紧贴着烈火高速飞奔,忠心耿耿地追随着自己的主人。

    伽蓝坐在驼背上,轻轻吹响横笛。笛声悠扬而飘逸,如漫天飞舞的素雅丝带,轻抚着倦怠的黄昏,又如暮霭中袅袅婷婷的炊烟,在戈壁上洒下遍地的宁静和温馨。

    =

    突厥人扎营了,帐篷之外是车阵,戒备森严,不管是大隋马军,还是龟兹人、焉耆人,都不允许接近车阵,尤其那支不期而遇的驼队,更是在严密监控之中。

    金狼头的出现让突厥人十分不安。神秘的金狼头随着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也失踪了一年多,这期间传闻无数,但西北诸虏的贵族们不相信金狼头死了。伊吾道的血案让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金狼头肯定要报仇,肯定要寻找背后的黑手,当金狼头出现之时,也就是杀戮开始之刻。

    今日,金狼头公开露面了。突厥人在忙碌中窃窃私语,猜想着金狼头的复仇之刀何时举起,又将砍向何人,但他们更想做的是亲手击败金狼头,夺回金狼头护具,雪洗当年的耻辱。

    大隋骑士们也在议论不休。伽蓝曾经是他们的旅帅,曾经带着他们攻克楼兰,杀到西海,但直到伽蓝失踪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旅帅就是声名烜赫的金狼头。今日伽蓝突然出现,而且与其同行的还有两个西北狼锐士,不难估猜必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黄昏中的茫茫戈壁上,传来深沉而豪迈的歌声。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歌声越来越近,雄浑而嘶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连同滚烫的灵魂、沸腾的热血一起爆发。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大隋骑士们仰首远望。暮色之中,一匹神骏白马四蹄腾空,纵横驰骋。更远处,伽蓝骑驼而来,长发飞舞,黑氅猎猎,气势凌厉。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大隋骑士们吹响了大角,击鼓而歌。

    想当年,旅帅带着他们纵横丝道,驰骋于孔雀河两岸,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挡者披靡,西北诸虏望风而遁,当时汉家儿郎们唱的就是《白马》,喝的就是龙膏,抱的就是美女。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歌声如剑势如虹,磅礴之气,震撼天地。

    天马戍的戍卒们唱了起来,河北刑徒唱了起来,就连薛家的男儿们也热血沸腾,放声高歌。

    =

    阿史那泥孰极目远眺,依稀看见戈壁上飞驰的白马,看到骑驼披发的伽蓝缓缓走进营地,清晰听到东土汉儿们的欢呼,听到他们一遍遍唱响的激昂歌声。

    “这动静有些大了。”阿史那泥孰冷笑道,“是示威还是挑衅?”

    站在他后面的裴三郎皱皱眉,转身问宝山王,“汉儿在唱什么?”

    “《白马》。”白十三把诗词解释了一下,“汉儿也叫《游侠》。”

    “捐疆赴难,视死如归。”阿史那泥孰哂笑道,“气魄倒是不小,可惜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息。绝望了,还能打胜仗?看来伽蓝的确是从突伦川而来,虽然他神勇无敌,但面对阿柴虏的千军万马,也只有狼狈而逃,惶惶如丧家之犬。”

    “伽蓝突然出现,与我们不期而遇,不可能是巧合。”白十三忧心忡忡,“如果老狼府已经探知……”

    “有人出卖了我们。”裴三郎悄悄瞥了阿史那泥孰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伽蓝的出现,足以证明这一点,老狼府有意警告我们。”

    “老狼府会警告我们?”阿史那泥孰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老狼府要动手了,在大隋人反攻且末之前,老狼府肯定要杜绝后患。伽蓝是来杀人的。伽蓝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血流成河。奉劝你们好自为之。”

    “莫贺设,这话还是对你自己说吧。”裴三郎一甩手,扬长而去。

    白十三犹豫了片刻,说道,“莫贺设,伽蓝的出现在我们的预计之外,之前所定的计策……”

    “无须更改。”阿史那泥孰用力一挥手,“到了冬窝子就把他解决了,这一次,不惜代价也要砍下他的人头。”

    =

    伽蓝走进了帐篷。

    布衣、江都候陪着一位身高体壮的武将正在闲聊,看到伽蓝进来,那位武将一跃而起,躬身致礼。

    伽蓝伸手相扶,“成之兄,现在你是旅帅,我是烽子,应该是我参拜你才对。”

    “旅帅,没有你的提携,哪有咱江成之的今天。你就是咱的旅帅,任何时候,你都是咱的旅帅。”

    “成之兄,以你的功勋,早就应该是旅帅了。”伽蓝一边与其相携而坐,一边对布衣和江都候介绍道,“当年我到鄯善鹰扬府出任骑将,与成之兄并肩作战。铁关谷一战,成之兄一人斩杀三名回纥百夫长,为攻克西海立下了大功。”

    旋即他又对江城之说道,“今日西土局势紧张,鄯善将有激烈战事。你不要只顾杀敌,要保持与河西冯帅的联系。时机合适的话,就去冯帅帐下效命。”

    江成之面露凝重之色,“旅帅,且末已经失陷了,难道河西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楼兰失陷?”

    “成之兄,听我一句劝。”伽蓝说道,“你若一直待在西土,待在楼兰,你就无法在仕途上走得更远。鄯善战事结束后,你就设法去敦煌,追随冯帅。”

    江成之苦笑,“旅帅,道理咱都懂,但咱一没有靠山,二没钱财……”

    “我到敦煌后,会给你打通上下关节。”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至于钱财,我在离开楼兰之前给你留一些,但不要挥霍了,该打点的地方要打点,尤其河西那边,冯帅、王帅,还有他们身边的亲信,一个不能少,更不要吝啬。”

    “咱听旅帅的。”江成之也不客套,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一战如果咱留得性命,将来到了河西,必定舍命相报。”

    “事情没有你想像的严重。”伽蓝摇摇手,“当初泥厥处罗可汗之所以与铁勒人反目为仇,双方大打出手,除了我们大隋人和东.突厥人在其中离间之外,最主要的还是丝路利益导致的矛盾。现在泥厥处罗可汗虽然败走东土,由射匮可汗出来收拾残局,但这个根本矛盾却愈演愈烈。突厥人若想再一次雄霸整个西土,首先就要解决丝路利益的分配问题。”

    “东土的繁华和富裕给丝路带来了巨大利益,这个利益导致了西土局势的混乱。当前西方的突厥人,西南方的吐谷浑人、西北方的铁勒人,再加上高昌、焉耆、龟兹和于阗等西域诸国,都想利用目前西土混乱的局势为自己赢取最大利益,由此导致西域局势异常复杂。”

    “不出意外的话,老狼府会以且末为诱饵牢牢牵住吐谷浑人,而吐谷浑人加入到丝路利益的争夺中,则进一步加剧了局势的混乱。现在楼兰看上去群狼环伺,危机四伏,但实际上固若金汤。这时候,假如河西大军南下,实际上就是与西土诸虏争夺丝路利益,这必然激化矛盾,一旦西土诸虏联手抗衡我大隋,楼兰反而守不住。”

    “欲擒故纵。”江成之频频点头,“旅帅说得可是这个意思?”

    他对伽蓝一向很尊崇,分别一年多了,但伽蓝还是那样豪爽仗义,不但主动在仕途上帮助他,还对他推心置腹,向他述说只有西北狼才能知道的一些机密,为此他非常感动,士为知己者死,此生一定舍命报答。

    “我们与阿柴虏肯定要打一下,但阿柴虏实力有限,稍加接触就会后撤,所以没有大战打。你不要担心局势,乘着这次机会,想办法去河西,越快越好,假如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更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帮上你。”

    江成之感激涕零,连声应诺。

    “此次且末有四个西北狼。老狼府派过去的已经去了婼羌城,我和布衣兄、熊霸兄则奉且末鹰扬府之命,另有重任,但我们的运气太差,刚刚走出突伦川就撞上了突厥人。”伽蓝懊恼地摇摇头,“成之兄,你也看到了,我这支驼队不堪一击,如果突厥人寻个借口害了我们,哭都找不到地方,所以明天到了冬窝子,你必须全力助我。”

    江成之明白了,这只驼队有秘密,三个西北狼护送一支驼队,其重要性可想而知。突厥人不是痴儿,到了冬窝子肯定会想办法探寻,甚至会拿比武、打球等借口乘机斩杀西北狼。

    “旅帅请宽心。”江成之躬身说道,“这支骑军的兄弟都是旅帅的老部下,只要旅帅一声令下,兄弟们必与旅帅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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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起把江成之送出帐外,此举让这位憨直的西北大汉觉得忒有面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回到帐内坐下,三人脸色沉重。

    “伽蓝,江旅帅是你的老部下,对你尊崇有加,你不能这样骗他。”江都候十分不满,语含怒气。

    “我没有骗他。”伽蓝笑道,“我欠他一个人情,这次碰巧遇到他,又需要他的帮助,干脆就扶他一把。其实以他的战绩,做个越骑校尉都绰绰有余,可惜他为人太过耿直,在队正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年。虽然我在离开楼兰之前,向冯帅力陈其战绩,让他得以破格提拔为旅帅,但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护送突厥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出现意外,轻则丢官,重则丢命,这么一个坏差事,就给他了,可见他在鹰扬府处境之差。”

    “像他这样的人,到了卫府那等复杂的地方,恐怕更难生存。”布衣叹道。

    “人会随着环境而改变。”伽蓝说道,“成之兄心思敏捷,到了卫府之后,或许就会性情大变。”

    “不要闲扯了,说说阿史那苏罗吧。“江都候忿然骂道,“大叶护老奸巨滑,一句话就把我们套住了。借宿一夜?直娘贼,不就是找个借口看住我们,防止我们连夜跑了吗?当年咱就劝你不要发善心,不要和牙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我们是干甚的?和牙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迟早会身首异处,不是被突厥人杀了,就是被自己人杀了。”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布衣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伽蓝会发善心?他也是没办法,当时泥厥处罗可汗拿自己的性命威胁伽蓝,你让伽蓝怎么办?如果泥厥处罗可汗未能突围,让射匮可汗杀了,或者让莫贺可汗杀了,伽蓝没有完成任务,他也是死路一条,老狼府的铁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伽蓝冲着两人摇摇手,示意他们不要争执了,“冬窝子可还有我们的人?”

    “应该有,几个老朋友应该还在。”布衣说道,“但突厥人势在必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实力不够,我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现如今你受伤了,熊霸的内伤比你还严重,而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人根本不敢露面,露面就死了,唯有江旅帅的那支骑军还能指望一二,但下黑手可以,明面上却只能靠我们自己。”

    “运气太差了。”伽蓝从怀里掏出金狼头护具看了看,“当年我为什么要抢它?没事找事嘛。”

    “年少轻狂啊。”江都候笑道,“伽蓝,这可是你的护身符,今天如果没有它,事情就麻烦了。”

    “你的意思是,暴雪是灾星了?”伽蓝不满地问道,“今天如果不是暴雪耀武扬威引起了突厥人的注意,我们是不是就能躲过去?”

    江都候当即闭上了嘴巴。

    “如果西行能及时赶到冬窝子就好了。”布衣说道。

    “但愿吧。”伽蓝笑道,“这是大隋的疆土,我们想去哪就去哪,突厥人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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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瓦岗

    帐帘掀动,石蓬莱拿着幂离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惊惶,“怎么办?突厥人已经来了,黑突厥人就在外面,我们怎么办?”

    “石伯不要慌张。”伽蓝安慰道,“布衣兄和熊霸兄已经暗中做了布置,封了口,再说大家看到金狼头纛和五狼头纛,看到凶神恶煞的突厥骑士,知道突厥牙帐显贵在此,谁还敢乱说话?你久走丝路,见惯了大场面,还担心这点小阵仗?”

    “小阵仗?”石蓬莱瞪大了眼睛,“突厥人的大叶护,黑突厥右厢五姓的大首领莫贺设,突厥公主,龟兹宝山王,焉耆三王子,五百多骁骑,这还是小阵仗?我行走丝路近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上突厥人的大叶护。”

    “大叶护算什么?”江都候嗤之以鼻,“他不就是泥厥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的弟弟吗?又不是洪荒猛兽,有什么好怕的?一个突厥鸟贼,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你不要慌张,越是这样,越容易暴露。”布衣温言劝道,“大叶护亲自为使,东进朝贡,显然负有重要使命,不可能为追杀康国王子而来。”

    “不行,我要离开,马上离开这里。”石蓬莱说道,“大叶护或许不关心康国王子的事,但莫贺设肯定不会放过我。我乘着老莫贺设死去,小莫贺设继任,右厢弩失毕五姓混乱之际,从北牙干泉偷走了康国王子。你们想想,小莫贺设继任之初就让康国质子逃掉了,颜面大失,岂肯善罢甘休?”

    “阿史那泥孰认识你?”伽蓝问道。

    石蓬莱连连摇头,“他身边的人或许认识我。”

    伽蓝看看布衣和江都候,三人神色都很凝重。如果弩失毕人认出了石蓬莱,牵扯出康国逃亡王子的事,那就更被动了。

    帐帘再掀,阿史那贺宝一头冲了进来。

    “伽蓝,大叶护想干甚?先把公主的行帐建在我们的营地,现在竟然派一队人马公然进驻。”阿史那贺宝怒声叫道,“他想干甚?想挑衅吗?”

    “火狐,叫你的人安份一点,不要惹事。”布衣急忙劝道,“你们是沙盗,一旦暴露,不但突厥人会杀你们,大隋人也会杀,还会连累整个驼队。”

    “火狐,咱把丑话说在前面,一旦出事,咱为了自保,不得不翻脸。”江都候威胁道,“不要逼着咱下手。”

    “这是我大隋的疆土。”伽蓝冲着贺宝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大叶护另有使命,即便知道你们是沙盗,也不会轻易下手。稍安勿躁,告诉你的手下不要害怕,更不要深夜逃离。跟着我,听我的命令,我可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贺宝冷笑,“伽蓝,我警告过你,不要和牙帐的人扯上关系,你为何不听?栗发蓝眼的女人到处都是,即便你要金发碧眼的美女,我也可以给你找来一群,你贪图她什么?你是东土戍卒,你在地上,而他们在天上,他们要杀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贺宝一屁股坐到江都候身边,咬牙切齿地瞪着伽蓝,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痴儿,你会害死我们的。”

    “胡儿,不要诅咒他了,还是想想脱身之策吧。”江都候鄙夷地瞥了贺宝一眼,“紫云天已经扯进来了,你得罪了阿柴虏,又得罪了黑突厥,你在西土还有存身之处吗?”

    贺宝轻蔑地撇撇嘴,“到了冬窝子,咱想走就走,谁能抓住咱?”

    “大哥,跟我走吧。”伽蓝笑道,“西土待不下了,就随我去东土。”

    “不去!”贺宝用力一挥手,“你我生死交情,此刻也不好弃你而去,勉为其难,咱就多送一程,送你到敦煌吧。”

    石蓬莱面露惊喜之色,一双眼睛顿时盯着贺宝。

    布衣和江都候相视而笑,这个紫云天的大盗,果然还是有点办法。

    “大哥有了脱身之计?”伽蓝皱眉问道。

    “你既然喜欢苏罗,咱就帮你一把。”贺宝戏谑道,“不过你答应咱的事不能反悔,到了孔雀河,一定帮咱把精绝美女弄到手。”

    布衣和江都候略感错愣,看看贺宝,又看看伽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有甚好笑?”贺宝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们认识她?认识她更好,一起助咱拿下她。”

    “你是伽蓝的大哥?”布衣忍住笑,问道。

    贺宝很认真地点点头。

    “伽蓝没有告诉你,孔雀河上的精绝仙女是他的师姐?”

    贺宝霍然睁大双眼,用力抓住自己的胡子,“一个沙弥,一个羽冠,这怎么可能?”

    “胡儿懂甚?”江都候揶揄道,“红颜知己,胡儿可知?”

    “哦,嗯……”贺宝眯起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伽蓝,“怪不得上次咱侥幸从孔雀河里捡了一条命,原来如此。好兄弟,好兄弟啊!”

    “一盘棋而已。”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是沙门,她是道冠,世代死敌。”

    “兄弟,你竟然一直瞒着我?”

    “不要听他们胡扯。”伽蓝笑道,“我不认识她,连面都没有见过,就是隔着屏风下了一盘棋、论了两句道而已。”

    “然后呢?”江都候兴趣盎然地问道。

    “打起来了。”伽蓝说道,“我那个师兄性情暴燥,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就大打出手,最后差点把人家的玄坛都烧了。”

    “咱就喜欢不悔师兄。”江都候鼓掌大笑,“胡儿,你找错人了,若想拿下精绝仙女,该去找不悔师兄。”

    “到哪找去?”贺宝忿然说道,“那个秃贼整日叫嚷着普渡众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哪找去?”

    “好了,不要提那个精绝女冠了,她有楼观道做靠山,我们惹不起。”伽蓝摇摇手,示意众人不要闲扯了,“大哥,苏罗还是个孩子,不要把她扯进来。你说说脱身之策吧。”

    “你忙得过来吗?”贺宝站了起来,顺手拉起石蓬莱,“随咱走,先藏到紫云天的帐篷里,免得给黑突厥人认了出来。”

    “胡儿,不要乱来。”江都候警告道。

    “你们先保住命再说吧。”贺宝笑道,“咱要去敦煌了,运气好的话,顺便带你们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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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查看了高泰、乔二等人的伤势,与河北人随意闲聊。

    “明天就能到冬窝子。那是一片低洼,冬天较为温暖,每到这个季节,且末水和孔雀河附近的牧人大都赶着牛羊去那里过冬。人多就热闹,热闹的地方就少不了栗特人,所以冬窝子啥都可以买到。我们在那里略作休整,补充食物,买些药材,顺便打探一下局势,然后北上楼兰,过蒲昌海,经白龙堆去敦煌。如果运气好的话,隆冬之前可以进阳关。”

    “将军,俺们不去婼羌城了?”谢庆问道。

    “没有必要再去了。”

    “俺们是刑徒,没有通关文牒,没有符传,进得了阳关吗?”方小儿担心地问道。

    伽蓝笑着摇摇手,“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脱去你们的刑徒身份,带着你们去敦煌。”

    高泰迟疑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薛家吗?”

    伽蓝点点头,“我们能否安全抵达长安,关键在薛家,所以必须确保薛家的安全。”

    河北人大为激动,不仅因为重返河北的希望更大了,还因为伽蓝的信任,而这种信任经过血腥的战斗之后,已经愈发牢固。

    “将军,这些朝贡的突厥人会不会影响到俺们的行程?”谢庆忐忑地问了一个悬在大家心头的问题。

    “我的运气太差。”伽蓝笑道,“这些日子我的运气一直不好。突厥人肯定要对付我,但正因为他们要集中精力对付我,所以你们才有机会脱身。我在明,牵制这些突厥人,火狐在暗,带着你们先行赶赴楼兰。我要托付你们的是,必须保护好薛家老小。”

    高泰、谢庆、方小儿等人郑重应诺。

    “将军,那帮沙盗值得信任吗?”谢庆忧心忡忡地问道。

    伽蓝尚未回答,方小儿小声插了一句,“将军,俺们都不会说突厥话。”

    伽蓝笑了起来,“杨渊和西门辰会与你们一起先行北上,有他们在,你还怕那帮沙盗把你们卖了?”

    高泰疑惑不解,“将军,天马戍卒也和俺们一起回中土?”

    “我不能丢下他们。”伽蓝叹道,“丢戍失地,罪不可赦。如果把他们交给鄯善鹰扬府,必死无疑。且末丢了,总要砍几颗头颅才能交代过去,但现在除了砍他们的头,还能砍谁的?”

    “直娘贼,这还没有天理?”方小儿怒声骂道,“难道他们必须死在天马戍?”

    “军令如山。”伽蓝肃然说道,“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却擅自弃戍撤退,等同于临阵脱逃,是死罪。”

    方小儿悻悻无语。

    “将军,西土广袤,荒无人烟,尚可逃亡,但阳关如何进去?”高泰问道。

    “薛家手上有一份通关文牒。”伽蓝说道,“不过符传上记录了详细人数,我们人多,远远不够,所以你们与火狐、杨渊先行一步,我和两位戍主暂时留下,设法弄到更多的符传。”

    “将军要带多少人去长安?”谢庆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中土不同于西土,长安更是京畿重地,将军难道要大摇大摆地进去,堂而皇之的杀人?”

    “将军莫非要谋反?”方小儿脱口而出。

    “勿要聒噪!”一直沉默不语的乔二突然喝叱道。

    方小儿自知说错了话,既尴尬又害怕,胆怯低头。

    伽蓝笑着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你们没有饭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揭竿而起,但有人不是,有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犹嫌不足,竟然要篡位谋国,要祸害天下,要涂炭生灵。这其实根本不管我的事,我不过一个小小的西北戍卒,有今天没有明天,我管他是否篡国,是否谋反,是否涂炭生灵,但他不该为了谋国害了我的兄弟,杀了我的袍泽。”伽蓝冷笑,目射寒光,“血债血还,杀人者必被人杀,他杀我的兄弟,我就砍了他的脑袋,杀了他的全家。”

    高泰、乔二等人大为敬佩,将军是条好汉,血债血偿,快意恩仇。

    “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时太长,当我们赶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春天,那时我要杀的人可能不在长安了。”伽蓝继续说道,“大隋皇帝正在带着大军远征高丽,不出意外的话,我要杀的人不是在河北黎阳,就是在幽燕涿郡。”

    “黎阳仓。”方小儿看到伽蓝并无责怪之意,胆子大了,听到黎阳两个字,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俺知道,黎阳有黎阳仓,远征高丽的军需就从黎阳中转。将军,到了河北就是俺们的天下,俺们只要回到高鸡泊,马上就能召集一批人。你要杀谁,俺们就帮你杀,绝无二话。”

    “你这厮胡说甚?”谢庆不满地责叱道,“黎阳距离高鸡泊有七八百里,还没等你杀到,官军已经把你围住大卸八块了。”

    方小儿嘿嘿傻笑,很是羞赧。

    “将军,涿郡远在幽燕,俺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高泰说道,“但黎阳那一块,俺们倒是有些相识的兄弟,或许能帮上将军。”

    伽蓝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将军,黎阳在大河北岸,其南岸一百多里外就是瓦岗,东郡的翟让、单雄信、徐世勣、周文举等人就在瓦岗聚义,靠永济渠、通济渠讨饭吃。另外在黎阳北面的大龙山有太行大盗王德仁、杨公卿,在通济渠两岸,则有吕明星、王伯当、孟海公、王当仁、李公逸等河南群豪。”

    “瓦岗?翟让?单雄信、徐世勣?”伽蓝眉头深皱,低声念叨,“王伯当?孟海公?大河两岸,群豪云集啊!”

    “俺认识瓦岗的人。”乔二忽然说道,“瓦岗距离黎阳很近,将军如果在黎阳行事,需要人手,俺倒是可以出点力。”

    伽蓝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来你也是大河两岸的风云人物啊。”

    “俺不是。长乐公为人宽厚,仗义疏财,相识满天下,他才是两河的风云人物。俺是跟在长乐公后面认识他们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伽蓝笑道,“我们先要活着离开西土,这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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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牙帐,突厥王庭。

    这一时期,突厥人的牙帐分南北,也就是所谓的冬都和夏都。设南牙(冬都)于鹰娑川(今新疆库车西北)岸边,建北牙(夏都)于碎叶河旁的干泉(今哈萨克斯坦楚河西岸)。

    射匮可汗广开疆土,东起金山西到西海诸国都在他的统治之下,汗庭随迁移于龟兹北面的三弥山。

    其弟统叶护可汗时期,是西突厥最强盛时期,他把汗庭迁到了石国(今乌兹别克塔什干)北面的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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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厢十姓:

    阿史那室点密创立了西突厥,其麾下有十姓部落。十姓部落首领参与政事,号阎洪达。又分两厢十姓。

    两厢:咄陆,弩失毕。

    十姓:咄陆五啜号:处木昆律啜,胡禄屋阙啜,摄舍提敦啜,突骑施贺逻施啜,鼠尼施处半啜。弩失毕五俟斤号:阿悉结阙俟斤,哥舒阙俟斤,拔寒干暾沙阙俟斤,阿悉结泥孰俟斤,阿舒虚半俟斤。也即十姓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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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中间人

    伽蓝的动作很快,手法娴熟而细致,如行云流水一般,迅速给姜九重新清理和包扎了伤口。

    姜九强忍痛疼,额头上汗水涔涔,削瘦的面孔看上去十分狞狰。十三郎等薛家青壮围在四周,一个个屏声静气,既钦佩,又感激,对这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西北狼锐士非常尊崇。

    如果伽蓝出自世家望族,或许在薛家人看来,武技、才智、品行如此出众也是理所当然,但伽蓝出自蛮荒,出身低贱,这一身本事纯粹靠天赋和勤奋而来,他身上那一道道恐怖的伤疤足以说明他的战绩,他今天的一切都是用血汗换来的。然而,今天他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相反,他还要为且末的丢失承担罪责,但他默默承受,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或许将来还是如此。唯有这样的卫士,才是真正的卫士,才真正值得钦佩和尊崇。

    “很痛吧?”伽蓝一边起身净手,一边对姜九笑道,“如果不是你坚持,我会一拳打晕你,这是常规。我打人的本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一拳致晕,不会打第二下。”

    众人哄堂大笑。

    “九哥,还是让将军打一拳吧。”十三郎劝道,“这样强忍着,太痛苦了。”

    “直娘贼,某还死不了,滚!”姜九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叫道。旋即又对伽蓝诚恳说道,“某无以报答,姜小黑的这条命以后就给将军了。”

    伽蓝微笑摇手,“这条命是你自己救回来的,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将军,突厥人太嚣张了,公开挟持我们,似乎要对你下手,将军要担心啊。”十四郎忽然说道,“将军,如果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将军下令,某等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你都能看出来,我还担心什么?”伽蓝笑道,“这是大隋的疆土,突厥人再嚣张,也不敢在我大隋的疆土公开杀人。”

    “将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军万万不可大意。”十九郎也关切劝道。

    伽蓝笑着点点头,“你们不要太过担心,我自有应对之策。明天到了冬窝子,要休整几天,为了安全,你们待在营地,不要四下走动,以防出现意外。”

    薛家众人躬身致礼,齐声应诺。

    掀开帐帘,伽蓝看到薛德音正在帐外焦急等待,随即笑道,“大郎君有何急事?”

    薛德音虚手相请。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到不远处突厥人的营帐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将军与这些突厥人是敌是友?”

    “亦敌亦友。比如现在,突厥的大叶护、莫贺设、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都算是旧日故人,虽然彼此身份地位悬殊太大,但我常年为西域都尉府做事,奔走于西土诸虏之间,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中土大隋,而大隋强大的国力赋予了我无形的权力,慑服于这种权力,这些西土诸虏的权贵们把我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利益相同时就是朋友,利益不同时就是敌人。”

    薛德音略略皱眉,隐约察觉到伽蓝话里有话。

    “在西域都尉府,我是一个细作,一个死间,干的都是有死无生的事情,但幸运的是,我每次都能活着回来,所以,我又算是一个生间。《孙子兵法》里把细作分为五种,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我全干过,而一人身兼五职的后果就是,我不但是西域都尉府的细作,还是大隋和西土诸虏之间的信使,久而久之,我就成了中间人。”

    伽蓝望着薛德音,问道,“中间人,这个意思你懂吗?”

    薛德音知其字义,便也领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间人实际上就是一个掮客,一个权力掮客。”

    掮客?权力?前一个词对薛德音来说很陌生,但后一个词却是耳熟能详,可谓深入骨髓了。由中间人再引申到掮客,掮客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薛德音暗自吃惊,不知道伽蓝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把嘴巴紧紧闭上。

    “大隋赋予了我无形的权力,而这个权力可以让西土诸虏在复杂的争斗中获利,我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把自己手上的权力作价卖给西土诸虏。”

    薛德音的脚步停下了,他现在总算知道伽蓝这个金狼头为什么在西土声名烜赫,为什么就连突厥大叶护都对其礼让三分,为什么总是能够绝处逢生活下来变成西北的传奇人物。

    “我出卖权力,但我从不出卖大隋,从不违背西域都尉府的命令,我甚至超额完成自己的使命。”伽蓝说道,“大隋越强大,对西土诸虏的威慑力就越大,随之我手上的权力就越大,我就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但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太大了,长安的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大隋的利益,出卖中土的利益,结果给了我致命一击,把我和我的袍泽们送进了地狱。”

    “杀人者,必被人杀。如果我不把那些人杀了,我在西土就无立锥之地。”

    薛德音没有听懂,目露疑惑之色。

    “我是一个中间人,如果大隋赋予我的无形权力消失了,不但西土诸虏要杀我,西域都尉府也要杀我,所以,大隋强大与否,稳定与否,直接关系我个人的生存。”伽蓝冷笑道,“西土是我赖以生存的奶酪,长安的那些人动了我的奶酪,你说,我是不是要去杀了他们?”

    “如此说来,将军到突伦川戍守烽燧,就是为了逃避西土诸虏的追杀?”

    “西北狼在伊吾道几乎全军覆没,西域都尉府从上到下换了遍,我被除名为民流放戍边,你说我除了躲进突伦川,还能躲到哪?”伽蓝冷笑道,“谁毁了我的一切,我就毁了他的一切,血债血偿。”

    “将军,如果你此次未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征召,岂不必死无疑?”

    “如果老狼府抛弃了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非要借突厥人的刀杀了我……”伽蓝的眼里射出森冷杀气,“我就让西土血流成河。”

    薛德音沉默不语,他不关心伽蓝为什么去长安,也无意去探寻伽蓝到长安杀什么人,他只关心薛家的生存,一家老小能否安全抵达敦煌,能否安全回家,就算伽蓝要去长安刺杀皇帝,他也绝不会骇然心惊。皇帝的死活和他薛家有关系吗?如果不是皇帝杀了他父亲,薛家会遭此厄运?他巴不得伽蓝杀了皇帝,当然,前提是薛家要安全,而当前最急迫的问题是,薛家不安全。薛家的安全系于伽蓝一身,今伽蓝不安全,他怎能不忧心如焚?

    “薛家蒙将军舍身相救,无以为报,如将军有差遣之处,必当誓死效命。”

    薛德音说话了,口气很坚决。

    “大郎君客气了。”伽蓝笑道,“现今你我同处险境,须当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在西土,我这艘船大,可载你一程,到了中土,你这艘船大,那时大郎君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也顺便载我一程。”

    “薛家绝不负将军。”薛德音神情严肃,躬身为礼。

    伽蓝微笑还礼,“先生,可愿随某去尝尝龟兹的三勒浆?”

    薛德音略一思索,便已知伽蓝用意,对其机智大为赞叹。

    “狐假虎威。”伽蓝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说道,“我行事喜欢主动,即便被动了,也要设法夺回主动权。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更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老狼府。先生出自名门望族,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言行举止皆迥异于常人。先生故作神秘,侃侃而谈,必能唬住突厥人,让他们怀疑你的来历和动机,由此他们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我依旧在为老狼府做事,此行可能负有重要使命,如此则不敢贸然杀我。我因此赢得了时间,当可从容设计,化险为夷,悄然脱身。”

    “我是狐,你是虎,虽是一头假虎,但欺骗那些生性多疑而狡诈的狼还是绰绰有余。”

    薛德音知道伽蓝已有对策,心里渐渐安稳,抚须笑道,“既然如此,某就随将军去尝尝龟兹的三勒浆。”

    “不可再称将军。”伽蓝笑道,“我呼你为先生,恭敬有礼,你唤我为伽蓝,矜持中最好带些傲慢,那种高高在上的发自骨子里的傲慢。那些狼都是西土权贵,你这只虎是真是假,他们看几眼也就一目了然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假的,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是一只虎落平阳的真老虎。”

    薛德音连连颔首。这个太简单了,做回本色自己,根本无须掩饰,“伽蓝,可有甚忌讳之处?”

    伽蓝摇手,“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经史子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注意一点,不谈西土局势,讳莫如深,让他们猜去。”

    薛德音微笑点头,随即看看自己脏旧的白袍,“伽蓝,某这身服饰还是要换一换。”

    “走,去我那里。”伽蓝虚手相请,“换件栗特人的白袍,再穿一双乌皮靴,腰间系一条宝石玉带,佩一把横刀,不,不,我觉得司马夫人的那柄长剑更好,古朴而锋利,更有中土名士之风。”

    两人说说笑笑,走过栗特人的帐篷,远远便看到暴雪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薛德音颇为忌惮,脚步顿时停下。暴雪很不客气,冲着他仰首就是一声雷吼,两眼内更是露出森森杀气。

    伽蓝俯身亲热拍拍暴雪,“大郎君要和我们相处一段时间,未来要同舟共济,无须这样戒备。”说完轻抚暴雪的颈毛,让它放松下来。暴雪绕着伽蓝转了几圈,随即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薛德音小心翼翼地靠近伽蓝,“这只雪獒很有灵性,来自大雪山?”

    “它是大雪山的神獒。”伽蓝笑道,“它救过我的命,不过它天性凶残,杀人无数。”

    薛德音惊惧地看了暴雪一眼,说道,“今天突厥人的那只黑獒更可怕,像幽灵一般,望而生畏。”

    “它叫梦靥。”伽蓝说道,“相比暴雪,梦靥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羊羔。苏罗把它当宠物养,暴殄天物了。”

    “伽蓝,你和那位公主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苏罗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伽蓝叹道,“在牙帐,她的处境非常不好。”

    薛德音已经从仲布衣那里听说了这两年西土发生的事,所以伽蓝的这声感叹他听得懂。“你是东土汉儿,她是西土胡虏,你是西北狼锐士,她是突厥公主,正常情况下,你们连见面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但你们为何……”

    “这个故事有些长。”伽蓝笑道,“如果先生有兴趣,今夜我们不妨煮铭对弈,秉烛夜谈。”

    “你这里有茶?”薛德音很是惊喜。

    “我没有,但大叶护有。”伽蓝站在帐帘外,虚手相请。

    “甚好,甚好!”薛德音急忙说道,“夜深人静,你我再煮铭细谈。”

    薛德音掀帘走了进去,随即传来他诧异的声音,“七娘,小妹……”

    伽蓝一脚踏进,看到司马夫人和一个白衣少女正匆忙起身,翩翩却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毡席上的书卷和纸张,雪儿独自坐在角落里玩着黑白棋子,全身贯注,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就连伽蓝进来都没有抬头。

    伽蓝躬身致礼,“辛苦夫人了。”

    司马夫人淡淡笑道,“翩翩聪慧伶俐,学得很快,过段时间她就能与我们正常说话了。”

    伽蓝一笑置之。司马夫人善待一个胡儿舞姬固然有感激之意,但更多的还是试图以此来拉近彼此之间关系,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为了一家人的性命,昔日高不可攀的贵妇人今日沦落到拉拢一个胡儿舞姬,其背后之辛酸苦痛可想而知。

    众人分宾主坐下。翩翩忐忑不安地站在伽蓝身后。未经主人同意擅自做主让外人进帐是不允许的,但司马夫人为人和善,对她又很好,难以拒之帐外。

    伽蓝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翩翩,你既然喜欢学东土话,那就好好学,司马夫人是最好的师傅,跟着她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许有一天你有机会去东土,就能用上了。

    翩翩心喜不己,乖巧答应。伽蓝手指雪儿,嘱咐道,“石伯与黑突厥人有些过节,这些天不宜露面,我也很忙,雪儿就托付给你照顾。如果忙不过来,就请夫人和薛家的这位小娘子帮忙。假如有人问及雪儿的来历,你就推到我身上,切莫说出石伯与她的关系。”翩翩小声答应了,走到一边照顾雪儿。

    “夫人看到突厥人来了,心中难免不安。”伽蓝转而用东土话说道,“其实目前形势的确不好,所以我特意寻到大郎君,请他相助。”

    司马夫人面露疑色。大郎一介儒生,年青时虽也习过武艺,但中看不中用,上不了战场,更杀不了人。

    伽蓝西北口音较重,看到司马夫人与薛七妹都是疑惑之色,以为自己说快了,对方没听懂,随即又说了一遍,“你们不要担心,大郎不是随我去杀人,而是去赴宴喝酒,并稍稍展露一下他的渊博才学,让那帮野蛮人也长长眼,见见世面。”

    司马夫人微笑颔首。薛七妹觉得伽蓝说得甚是有趣,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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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狐假虎威

    “将军,儿有一惑,不吐不快,不知将军能否……”

    司马夫人目视伽蓝,语调温婉,言辞中颇有踌躇不决之意。

    “夫人客气了。”伽蓝笑道,“我不过突伦川一烽子,当不上将军之名,还是唤我法号吧。夫人有惑,我自当解之。如今西土局势复杂,瞬息万变,未来一段时间,我们须同舟共济,否则恐难以顺利抵达敦煌,更毋须说东去长安了。”

    司马夫人也不客套,随即说道,“伽蓝,儿今日看到你和突厥公主的关系非同寻常,由此也证明你在西土曾有相当的权势。儿虽然不了解西域都尉府,但儿知道,自皇帝继承大统以来,河东裴家的裴世矩实际上主掌西土策略,儿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裴家一直在操控着西域都尉府。”

    这话说得非常犀利,直指要害。薛德音脸色微变,眼里露出担忧之色,唯恐七娘激怒了伽蓝。

    伽蓝稍加沉吟后,轻轻点头。

    “伽蓝,你是否认识裴世矩?”司马夫人追问道。

    伽蓝再次点头,“闻喜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十一岁从军,十四岁遇到明公,就此追随明公左右,聆听他的教诲,遵从他的命令。如果没有明公对我的赏识、信任和重用,也就没有我伽蓝的今天。”

    薛家三人的神情顿时凝重。先前薛家已经估猜到,以伽蓝的年纪和低贱的出身,即便武技高强,才智出众,功勋累累,但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靠山,不可能在除名为民之前,官至从六品的旅帅。及至今日亲眼看到他和突厥显贵的不同寻常的关系,更加证实了伽蓝曾经拥有相当的权势,否则西土诸虏的贵族们不可能对其假以辞色,那位突厥公主更不可能**,由此可以推测到,伽蓝曾在西域都尉府有特殊的地位,那么他的地位和权力是谁给的?答案呼之欲出。

    裴世矩就是伽蓝的靠山,裴世矩授予伽蓝大权,伽蓝随即成为大隋和西土诸虏之间的信使,成为中间人,继而才有条件成为一名权力掮客。

    “伽蓝,儿听仲戍主说,你这条命是薛世雄救下来的。”

    司马夫人急切想知道伽蓝和裴世矩之间的真实关系,这太重要了,关系到了薛家的生死。

    “我有双重身份。”伽蓝说道,“老狼府对伊吾道之祸负有直接责任,虽然最终还是把泥厥处罗可汗送去了长安,实现了三分西突厥的策略,但功过难以相抵,明公做为这一策略的制定者,理所当然受到了连累,当时他连老狼府都尉裴弘策都保全不了,更毋须说保全我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是鄯善鹰扬府的旅帅,曾经追随老帅征战西土,所以最终是老帅救了我,而不是明公。”

    “伽蓝,那现任西域都尉府的都尉是谁?”薛德音问道。

    “长孙恒安。”伽蓝说道,“他是齐国公长孙晟的次子。记得明公曾对我说过,长孙晟是先皇的亲信大臣,长期主持外事,曾为遏制和打击突厥人立下了显赫功勋。皇帝继承大统后,先皇倚重的一帮功勋老臣大都被闲置,明公因此被皇帝重用,代替长孙晟主持外事。”

    伽蓝看看薛家三人,问道,“不知夫人和大郎君是否认识这位长孙二郎?”

    “先父在世时,与齐国公长孙晟倒是有些交往。”薛德音说道,“先父虽是河东薛氏,却为高齐旧臣,而长孙氏本为前朝魏国皇族拓跋氏之后,其祖随孝武帝入关,遂为关西虏姓望族。薛氏是汉姓,长孙氏是虏姓,薛氏先父一支是山东高齐旧臣,而长孙氏则是关西世代勋贵。你想想,我们两家之间会有多深的交情?”

    伽蓝听到这话,随即断了刚刚生起的一丝侥幸念头。

    司马夫人却是黛眉紧皱,继续问道,“伽蓝,伊吾道之祸,看似是机密泄露,但其中必有隐情,以儿的猜测,可能与长安有直接关系。你难道不想探寻其中的隐秘?”

    薛德音急忙以目示意,恳求司马夫人不要再追问了,再这样问下去,必定要犯大忌。薛家只求平安回家,其他的事一概不问,所以薛德音即便在伽蓝明确告诉他,自己要去长安杀人,他也置若罔闻。薛家自身不保,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伽蓝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夫人已经猜到我去长安的目的了?”

    “这很好猜。”司马夫人不以为然地说道,“伊吾道之祸中,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要去长安,其目的一目了然。”

    “所以我很难离开西土。”伽蓝说道,“我需要你们薛家的帮助。当然,我不会连累你们,我只要一份弘化留守府的通关文牒即可。”

    “伽蓝,你就不想听听儿的建议?”

    伽蓝躬身致礼,“请夫人指点。”

    “河东裴家枝繁叶茂,当朝中枢中就有两位裴氏重臣,但这两位裴氏重臣都不是关西旧臣,御史大夫裴蕴来自江左南陈,黄门侍郎裴世矩来自山东高齐。”司马夫人微微一笑,“伽蓝,儿这么说,你可听得明白?”

    伽蓝迟疑不语。

    “先皇曾有四位股肱大臣,高颎、虞庆则、苏威、杨素,尔今除了苟延残喘的苏威,余者何在?关西有韦、裴、柳、薛、杨、杜六大衣冠望族,又有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七大虏姓,但看看今朝中枢,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又有几个出自关西名门?时有五贵,纳言苏威,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侍郎虞世基。五贵之中,苏威德高望重,却因为是前朝老臣,不被皇帝信任,屡屡起伏。二裴与江左虞世基虽得皇帝恩宠,却均不是关西旧臣。”

    伽蓝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司马夫人看到伽蓝还是没有明白其中关键,于是又说道,“天下统一后,先帝为遏制关西、山东和江左名门对朝政的控制,颁布了一系列打击措施。陛下继承大统后,变本加厉,重用山东高齐和江左南陈旧臣,利用山东和江左名门的力量,着重打击关西望族。薛家遭此噩运,就是因此而起。”

    “夫人,请恕我愚钝。夫人所言,乃庙堂权争,而我不过是西土一个戍卒,与庙堂有千万里之遥,庙堂之事,我不懂。夫人不妨明言,谁出卖了西北狼,谁制造了伊吾道之祸,我到长安之后,又该找去谁。”

    司马夫人蹙眉沉吟。薛德音连使眼色,几乎是哀求七娘不要再说了,但七娘视若不见。

    “伽蓝,谁是伊吾道之祸的直接受益者,谁就是最大的嫌疑。”

    “长孙氏?”伽蓝问道,“夫人的意思是,关西人是这件事的背后黑手?”

    “庙堂权争无处不在。”司马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西土局势关系到中土安危,庙堂之巅的权争自然会延伸到西土。伊吾道之祸显然就是庙堂权争的结果,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裴世矩的西土策略虽然成功了,但也丢掉了对西域都尉府的控制权,将来他所制定的西土策略肯定得不到实际执行,这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裴世矩如果失宠,不仅仅影响到河东裴家的权势,更影响到了皇帝利用山东、江左力量遏制和打击关西望族的策略。”司马夫人看了伽蓝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这对伽蓝来说,也是影响巨大。”

    巨大?伽蓝笑道,“谢谢夫人的提醒。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也不指望老狼府会继续重用我。”

    “伽蓝,只怕老狼府要斩草除根,杀了你。”司马夫人说道,“你藏匿于突伦川,对老狼府没有威胁,但你出了突伦川,要报仇雪恨了,老狼府还会放过你?”

    伽蓝脸色骤冷,“夫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就是想告诉我,老狼府要杀我?”

    “是的,因为你是裴世矩的人,是裴氏老狼府里的狼,而现在老狼府姓长孙,你以为你想出来就出来,你想报仇就报仇,你想去长安就去长安?”

    “夫人是什么意思?担心我出尔反尔,把你们出卖给裴氏?抑或离间我和老狼府,让我和老狼府自相残杀,让你薛家顺利脱身?”

    “伽蓝误会了。”

    “夫人才智高绝,通过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庙堂之巅和我一个小小的戍卒联系起来,不愧是出自河内世泽的簪缨名门之后,但夫人可曾想过,没有我的保护,薛家可能到不了敦煌,你我之间必须互相信任。”

    “儿正是信任你,感谢你对薛家的救命之恩,才殚精竭虑地思考这些事情。”司马夫人正色说道,“这里是鄯善,是楼兰,你刚刚踏足此处,实力就明显不支,假如到了敦煌,你的力量就更加微不足道,你一个人如何保护薛家?不出意外的话,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金狼头了,你在西土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你已经变成一个传奇,而不是在继续演绎传奇。”

    伽蓝的脸色非常难看,呼吸渐渐粗重。

    “七娘,伽蓝比我们更熟悉西土,他应该知道怎么做……”薛德音急忙劝阻。

    “他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是西土的传奇。”司马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他是儿家的孩子,儿要把他带回中土,带回河内……儿要保证他活着回家。”

    薛德音愣然。薛七妹吃惊地望着伽蓝,樱唇微张,不可思议。

    伽蓝的怒气顿时消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司马夫人,又看着一脸呆愣的薛德音。薛德音也看着伽蓝,目露哀求之色。七娘“病”了,不堪重负,终于还是出了问题,此刻万万不能再刺激她了。

    伽蓝冲着薛德音微微颔首,两人非常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坚决不接司马夫人的话。

    “西土诸虏朝贡,西域都尉府肯定要到鄯善迎接,而你的出现导致局势产生变化,如果西域都尉府成心要置你于死地,完全可以借突厥人之手。”司马夫人言辞恳切地说道,“伽蓝,你要设法脱身,否则我们可能连楼兰都到不了。”

    伽蓝躬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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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友重逢,尤其是故友死而复生,当然更加高兴。

    阿史那苏罗设宴,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不请自来。伽蓝姗姗来迟,而且还带来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从伽蓝恭敬的态度上看得出来,这位中年人身份不俗,说话字正腔圆,标准的东土长安口音,很明显,此人来自长安,而且新来乍到。

    伽蓝介绍得很含糊,“崔先生……”,一带而过,根本不愿意告之此人的真实身份。

    阿史那泥孰、宝山王和裴三王子随即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崔先生身上,席间觥筹交错之际,百般试探,而试探的结果让三个人的心情越来越不安。

    崔先生非常健谈,词锋犀利,学识尤为渊博,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章歌赋,顺手拈来,尤其对过往几百年的外番历史更是了如指掌,从匈奴到鲜卑,从柔然到突厥,如数家珍,每当说到英雄人物,更是眉飞色舞,慷慨激昂。

    “极有可能是东土崔家的人。”宝山王精通汉语,一直充当翻译,乘着崔先生滔滔不绝赞美三勒浆美酒之际,低声对阿史那泥孰和裴三王子说道,“长安来人了,而且和伽蓝在一起,显然别有谋划。”

    “伽蓝死而复生,这里面肯定有隐秘。”裴三王子摸着唇上的一抹黑髭,故作高深地说道,“自此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后,老狼府就换了主人,传言伽蓝也死了。伽蓝是裴世矩那个老贼的亲信,老狼府的新主人肯定不敢用裴世矩那个老贼的人,所以,以我估猜,这个人可能是裴世矩派来的……”

    “如果这个人是裴世矩派来的,又和伽蓝在一起,那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夺回老狼府的控制权。”阿史那泥孰冷笑道,“没想到楼兰比我们想像的更热闹。”

    “我喜欢伽蓝。”宝山王捻着短须,望着正在和苏罗窃窃私语的伽蓝,笑着说道。

    “我不喜欢他,我恨不得杀了他。”裴三王子忽然又展颜一笑,“不过,除了他横刀夺爱,抢走了苏罗以外,我倒是找不出杀他的理由。”

    “与老狼府的那个长孙二郎相比,伽蓝就是一个人。”宝山王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伽蓝越看越顺眼了。”裴三王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两撇翘须,不阴不阳地说道,“莫贺设,是不是顺手帮他一把?”

    “人终究是要杀的。”阿史那泥孰不为所动。

    “老狼府的那条狼太狡猾了,不可不防。”宝山王压低声音说道,“我们试图离间铁勒人和东土人,但他们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大叶护虽然亲赴楼兰,但也未必能说服老狼府的那条狼。伽蓝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他算计好的,他可能需要我们的默契,如果我们给他默契,配合他夺回老狼府,那么那个人就必死无疑。”

    “只要伽蓝不死,终归要出来报仇,当年那批人应该知道这一点。”裴三王子笑道,“莫贺设,既然伽蓝来了,今晚又表明立场,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为何不做?”

    “我不喜欢伽蓝,我更不喜欢老狼府,我尤其不喜欢东土人。”

    “莫贺设,驱赶东土人的前提是基于西土的统一。”宝山王劝道,“当务之急,是杀了那个人,而老狼府根本不值得信任。”

    “伽蓝值得信任?”

    “当年老狼府出卖了伽蓝,那个人又杀了伽蓝的袍泽兄弟,以伽蓝的性格,你知道他会干什么。”

    “驱虎吞狼?”阿史那泥孰迟疑道。

    “人终究是要杀的。”宝山王笑道,“东土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的关键是,谁来做最后的渔翁。”

    “老狼府显然想做最后的渔翁。”裴三王子阴恻恻的笑道,“可惜,长孙二郎绝对没有想到,伽蓝会来,他算漏了。”

    阿史那泥孰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待我禀告大叶护,再做定夺。”

    “明天就到冬窝子了,咱们是不是做点什么?”裴三王子的笑容愈发阴森。

    “打球吧,波罗球。”宝山王乐呵呵地说道,“当年我们在西河输给了伽蓝,这次一定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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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冬窝子

    深秋的冬窝子就像镶嵌在戈壁和沙漠之间的金色明珠,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蓝天,白云,黄沙,绿洲,清澈见底的小湖泊,散落各处的怪柳灌木,还有金灿灿的胡杨林,美不胜收。一群群驼马牛羊徜徉其间,一顶顶帐篷散落于丘岗湖林之间,一缕缕淡淡的狼烟袅袅婷婷随风而舞,隐约还能看到来往的人群,还能听到欢歌笑语。

    大隋西域都尉府和鄯善府官员已经提前一天抵达冬窝子,做好了隆重的迎宾准备。突厥、龟兹和焉耆三国朝贡使团到达之后,大角齐鸣,鼓号连天,旌旗如云,数百名乐伎舞女列于湖畔林边,沿着由华丽锦毯铺成的长长迎宾甬道,载歌载舞。气氛热烈而友好,尽显东土大隋的强大和富庶。

    突厥大叶护、莫贺设、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被大隋官员迎进了专门为他们而设的豪华行帐,使团其他成员则与朝觐贡品一起被安排到了行帐附近的几处营寨。

    黄昏之后,鼓号喧天。篝火点燃,行帐亮如白昼,大隋官员设下接风宴席招待贵宾。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轻歌曼舞,极尽奢华之能事。

    席至尾声,大隋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与突厥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相携走进后帐,略作小憩。

    长孙恒安年近四十,身材削瘦,宽额高鼻,白面长须,幞(fu)头紫袍,相貌和善,气质沉稳,眼神矜持而自信,隐约还能看到一丝对蛮夷的不屑和傲慢。

    阿史那翰海虽然第一次见到长孙恒安,但对他的父亲长孙晟却是知之甚详。东西突厥的分裂和衰落,大漠上连绵不断的战争,很大程度上源自长孙晟的“阴谋”。虎父无犬子,长孙晟擅长谋略,他这个儿子或多或少也能继承一些,即便比不上长孙晟,但也不会有天壤之别。

    “感谢明公的盛情款待。”阿史那翰海坐在客席,躬身致礼,“明公亲自相迎,不胜感激,只是不知明公何时赶赴楼兰迎接铁勒逆奴?”

    长孙恒安躬身还了一礼,两眼望着阿史那翰海,抚须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阿史那翰海,对这位西突厥达头可汗的孙子,泥厥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的弟弟,多少也了解一些,知道他文韬武略不凡,在西突厥牙帐颇有名望。当初射匮可汗正是在他的支持下,主动臣服东土大隋,赢得了大隋人的支持,继而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彻底改变了西土局势。这样一位强势人物,出口就咄咄逼人,也在情理之中。

    阿史那翰海的长相并不威猛,圆脸长须,很普通;眼神也并不犀利,相反,给人一种很温和的感觉;他的年纪也不大,最多三十岁出头,但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因为是牙帐显贵,因为是大叶护,是牙帐最高官长,手握生杀大权,主宰西土命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透出一股凛冽霸气。

    “鄯善府的梁使君已经去了楼兰。”长孙恒安说道,“鄯善太守亲迎莫贺可汗,某也就无须再去。”

    阿史那翰海笑道,“明公此举,能否理解为厚此薄彼?”

    “诚为叶护所言。”

    “请明公明示。”

    “此前可汗已经遣使告某。某随即禀奏长安,天子回旨,认为西土局势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愈发紧张,源自铁勒人的野心和贪婪。”长孙恒安字斟句酌,缓慢说道,“长安的意思是,必须警告莫贺可汗,不要妄图独霸丝路北道之利,以免激化西土诸国的矛盾。”

    “警告?”阿史那翰海眉头皱起,“在明公看来,警告就能让铁勒逆奴拱手让出所得之利?”

    长孙恒安笑道,“某要遵从长安的命令,请可汗和叶护体谅某的难处。”

    阿史那翰海微微颔首,“昨日,我在丝路上遇到了敦煌。”

    长孙恒安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之色,但迅即消逝,笑容满面地问道,“叶护认识他?”

    “认识很多年了。过去裴都尉在西土的时候,此人是西北狼锐士中的第一人,号称金狼头,不但裴都尉甚为倚重,就连长安的裴侍郎也对其青睐有加,常常赋予其特殊使命。”阿史那翰海看了看长孙恒安,继续说道,“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后,西土就有传闻,说他死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我昨天竟然在丝路上与其不期而遇。”

    “传闻嘛,当不得真。”长孙恒安摇摇手,不动声色地笑道。

    “敦煌说,他从且末来,并且告诉我,阿柴虏已经攻占且末城,阿柴虏的可汗慕容伏允正带着大军沿着且末水两岸飞速推进,目下已经逼近了婼羌城。”

    “确有此事。”长孙恒安不以为然地说道,“阿柴虏早已不成气候,伏允若想复国,除非太阳西出。无妨,且让他得意几天,待其粮草尽绝,距离死期也就屈指可数。”

    “如此说来,河西的大军南下了?”

    长孙恒安抚须而笑,“叶护所担心的,无非是铁勒人和阿柴虏南北勾结,铁勒人在北牵制我河西大军,阿柴虏在南侵掠我丝路利益,一旦西域诸国与他们联手,乘势反叛,则我大隋和突厥必将双双失去对西域的控制。叶护,你过虑了,我大隋河西大军难道是个摆设?你突厥数万帐控弦之士难道会拱手让出丝路?”

    “如此说来,明公胸有成竹,早有对策?”

    长孙恒安笑着摇摇头,“既然叶护决心已下,那不妨先听听叶护的高见。”

    “铁勒人称霸西域,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控遏丝路,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阿史那翰海说道,“阿柴虏余孽对东土来说始终是个威胁,这次慕容伏允攻打且末,明公敢说与铁勒人没有丝毫关系?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隶,但野心太大,非要翻身做主人,一旦做了主人,他的野心就更大,非要雄霸天下,拓疆开土。对付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其彻底抹杀。”

    长孙恒安沉吟不语,但脸上也没有露出反对之意。

    “西土局势瞬息万变,长安距离西土有万里之遥,无法临机处置,只会授予明公便宜行事之大权。今且末已失,鄯善也是危机四伏,如果明公不迅速扭转危局,长安必定认为明公缺乏处置之力,这对明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叶护莫非有襄助之意?”

    “铁勒人一旦崩溃,群龙无首,必定无法维持对河西的威胁,如此河西大军可急速南下,给阿柴虏以致命一击。明公示敌以弱,引蛇出洞,将阿柴虏余孽一网打尽,功莫大焉。”

    长孙恒安笑了起来,手指阿史那翰海说道,“叶护好算计。如此叶护可轻松击败铁勒,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一举控制丝路南北两道。铁勒诸部和西域诸国因此臣服于突厥,可汗当重建昔日辉煌。”

    阿史那翰海再度躬身,“我突厥汗国尊奉东土天子为主,与东土大隋永结兄弟之好,此誓此盟,永世不变。”

    长孙恒安手捻长须,神情渐渐凝重,目光炯炯地盯着阿史那翰海。阿史那翰海则昂首挺胸,肃穆以对,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地望着长孙恒安,没有丝毫的闪避和不安。

    “某不能介入此事,西域都尉府不能介入此事,我大隋更不能介入此事,以免落下毁诺败盟、背信弃义之恶名,损毁了我大隋天子的威望,损害了西域都尉府的声誉。”

    阿史那翰海暗自耻笑,但脸上却露出恭敬之色,“明公可曾想过,今日你我会晤于此,明日楼兰就发生了惊天惨剧,我固然逃脱不了嫌疑,但明公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某洗耳恭听。”

    “敦煌过去姓裴,现在姓什么?”阿史那翰海问道。

    “姓裴如何?姓长孙又如何?”

    阿史那翰海顿时了然,面露狡黠笑意,“如此说来,他是有意躲进了突伦川,如今再出来,必然是为了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长孙恒安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杀人者必被人杀,此乃天道至理啊!”

    “驱虎吞狼,好计!”阿史那翰海赞道,“明公英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是渔翁?”长孙恒安一语双关地问道。

    “当然是明公。”阿史那翰海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

    长孙恒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眼里更是掠过一丝鄙夷和嘲讽。

    阿史那翰海敏锐地捕捉了那一丝讥讽之色,心里陡然紧张。东土的长孙氏从长孙晟到这个长孙恒安,都是阴险狡诈之辈,谋略层出,防不胜防。难道他当真是最后的渔翁?

    “叶护既然要在鄯善停留一段时间,而婼羌那里又有阿柴虏骚扰,以某看,不如就在这风景如画、温暖如春的冬窝子暂住几天,如何?”

    “客随主便,只是叨扰明公了。”

    长孙恒安轻轻摇手,“怠慢了,请叶护海涵。对了,不知叶护喜欢什么,某好安排。”

    “打球。”叶护笑道,“我喜欢打波罗球。”

    “某也喜欢。”长孙恒安笑道。

    “明公,既然如此,那不如你我各率一队,比试一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长孙恒安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让大家都到球场上一显身手,各展风姿。”

    “明公英明!”阿史那翰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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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叶护

    胡杨树下,伽蓝负手而立,默默地望着远处灯火辉煌、人声喧嚣的迎宾行帐。

    夜空中,弦月朦胧。稀疏的星星发出点点亮光,伴随在迷离月色左右,倒映在重重涟漪的水面上,随波闪烁,荡漾起梦幻般的荧光。寒风轻抚,吹皱一泊秋水,拂动片片树叶,也撩动了伽蓝平静的心。

    脚步轻响,西行精壮的身躯从黑暗里悄然而出,停在伽蓝身边,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远处那耀眼灯火。

    “为什么长安宁愿把美酒佳丽送给胡虏,也不愿意赏赐给我们?难道我们的血汗,我们的功勋,还比不上敌人砍向东土的刀?”

    西行的声音在萧瑟的秋风里缓慢响起,沉重,忧郁,带着浓浓的愤懑。

    “因为我们是草民,他们是贵族;我们是草芥蚁蝼,受治于人,而他们是贵族,是治人之士;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弱肉,而他们主宰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弱肉强食。即便是敌人,只要他是贵族,他也远远比我们高贵,比我们更有价值,所以,敌人可以享受美酒佳丽,而我们却只能忍饥挨饿。”

    伽蓝弯下腰,轻轻拂动暴雪柔软而浓密的颈毛,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沉的沧桑,“我们的价值是什么?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就如农夫是耕种的工具,商贾是赚钱的工具,我们也是工具,杀人的工具,我们和这林中的落叶在本质上并无差别,我们带着希望和憧憬而来,带着悲怆和痛苦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宿命,而永远存在的就是这些大树,就是主宰这个世界的贵族。”

    “杀人的刀?”西行轻叹,神色落寞,“刀伤了,残了,断了,也就被扔到一边,连个工具都不是,仅仅是一块废铁而已。”

    伽蓝直起身,昂首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老狼府的主人来了?”

    “他否决了我的提议,拒绝征召。”

    “所有人?”

    “所有人。”西行说道,“长孙恒安到了老狼府后,开始重建西北狼,我之所以留任,一是为了带领老狼们支撑危局,二是为他训练小狼崽。现在小狼崽们成熟了,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和那些老狼们自然要被淘汰,要被赶出老狼府。”

    伽蓝沉默不语。

    “十几年了,我们这群老狼付出无数,功勋累累,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西行怒声说道,“我们被出卖,被杀戮,被驱赶,最终不得不漂泊流浪,不得不去乞讨度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这就是我们浴血奋战十几年的回报?”

    “这就是西北狼的宿命。”伽蓝平静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的前辈吗?他们也是功勋累累,但如今何在?除了战死疆场的,又有几人能保住性命功成身退?那些伤残的老狼一旦离开老狼府,又能存活几年?”

    “我们这群老狼很不幸,在伊吾道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但又是幸运的,活下来的人终于可以离开老狼府。”伽蓝转身望向西行,笑着说道,“师兄,换一个角度想一想,我们应该感谢长孙恒安,如果不是长安权贵们激烈争夺老狼府,如果不是长孙恒安毫不留情地驱逐我们,我们哪来的机会去长安?又哪来的机会去报仇雪恨?”

    西行抬头望天,神情悲愤,久久不语。

    “那个人,我已经送走了,正在去敦煌的路上。”

    “是在见到长孙恒安之后,还是之前?”伽蓝问道。

    “之前。”西行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任老狼府?会信任那些长孙家的小狼崽?”

    “不要埋怨小狼崽。”伽蓝劝道,“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杀人的刀,都是工具。我们的今天,也就是他们的明天。”

    西行挥挥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花了一笔钱,买通了鹰扬府的司马,拿到了去敦煌的通关文牒,但不知是你的运气差,还是我们这群老狼的运气差,竟然撞上了突厥人。”

    “难道你不想在离开西土之前,杀他个血流成河?”

    “那是个陷阱,老狼府、突厥人和铁勒人都在算计对方,如果我们介入进去,极有可能重蹈伊吾道之覆辙。”

    “陷阱也要跳,置之死地而后生。”伽蓝非常坚决。

    “我们没有那个实力了。”西行断然摇手,“老狼所剩无几,还是留点力气去长安吧。”

    “我们是西北狼,一群被抛弃的满腔怨恨的狼,而不是栗特商贾,骑上驼马就可以去长安。”伽蓝提醒道,“到了敦煌,我们即便有卫府的庇护,但如果没有老狼府的允许,我们根本无法离开敦煌,更不要说穿越整个陇右,渡河南下了。”

    “所以我们才要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最快速度赶到敦煌,寻找南下的机会。”

    “我们走不掉了。”伽蓝叹道,“老狼府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何以见得?”西行的眉头顿时皱起,“长孙恒安还不至于做出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吧?”

    伽蓝笑笑,说道,“你走之后,我在且末水畔遇到了一批人?”

    “什么人?”

    “流配刑徒。河东薛道衡一家。”

    “薛道衡?”西行惊讶不已,“他的妻儿流放且末?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伽蓝把遇到薛家一事的前后经过简要讲述了一遍,“我带薛大郎君赴宴,不过是想狐假虎威,唬弄一下突厥人,我对老狼府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没想到老狼府如此绝情,由此不难估猜到局势的发展。一旦大叶护向长孙恒安问及我的事,其结果可想而知,长孙恒安必定以为我从突伦川出来,是受到了闻喜公的指使,是想帮助裴氏重新夺回老狼府。长孙恒安愤怒之余,肯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西行抚须沉思。

    “长孙恒安若要杀我们,无非就是借刀杀人,就是借助当前形势,利用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力量,把我们杀死在陷阱里。我的想法是,不如将计就计,到楼兰杀他个血流成河,借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老狼府,拿到我们该拿到的东西。西土局势大乱,长孙恒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假若继续留在西土,对他非常不利,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阻止我们离开西土。”

    “薛氏可以帮助我们从陇右留守府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老狼府又允许我们离开西土,如此东去长安,则再无阻碍。”

    西行没有说话,背着手,低着头,缓缓踱步,反复推敲和权衡。

    伽蓝站在夜色里,仰首望天,等待西行的决定。

    良久,西行停下脚步,“先把冬窝子的兄弟撤出来。”

    伽蓝微微颔首。

    “阿史那贺宝是否值得信任?”西行问道。

    “他已经决定去敦煌了。”伽蓝说道,“这次算是连累他了。”

    “如果没有你,他早就死了,紫云天早就化为灰烬了。”西行冷笑道,“既然如此,算他一份。”

    “师兄打算带他们去楼兰?”

    西行看了伽蓝一眼,略加踌躇之后,转身离去。

    “师兄!”伽蓝喊了一声。

    西行身形加快,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伽蓝摇摇头,“师兄,老狼府已经抛弃了我们,你又何必心存幻想,眷念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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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苏罗带着伽蓝走进了大叶护的行帐。

    阿史那翰海坐在锦席上,冲着站在四周的侍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帐外。

    苏罗正待上前说话,阿史那泥孰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冲她使了个眼色。苏罗担心地看了一眼伽蓝,很不情愿地随着阿史那泥孰走了出去。

    “伽蓝,过来坐下!”

    阿史那翰海指指放在自己对面的锦垫,亲热地招呼道。

    伽蓝也不谦让,躬身致礼后,大摇大摆地坐到了阿史那翰海的对面。

    “伽蓝是否知道我来楼兰的目的?”阿史那翰海问道。

    “杀人而已。”伽蓝笑道,“只是缺了一把合适的刀。”

    “所以你出现了,要送我一把杀人的刀?”

    “老规矩,老狼府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阿史那翰海微笑点头,“伽蓝还是过去的伽蓝,突伦川的风沙并没有磨去你的锋芒,好!需要什么?”

    “他在哪?”伽蓝问道。

    “到了楼兰,老狼府会给我们准确消息。”

    “我从不相信老狼府。过去不相信,现在更不相信。告诉我,他在哪?”

    阿史那翰海摇摇头,“这一次,你必须相信老狼府。”

    伽蓝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叶护,我这把刀一旦出鞘,可是血流成河。”

    阿史那翰海犹豫了一下,旋即断然说道,“突厥人可以去楼兰,但条件是,你把昭武屈术支给我。”

    伽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眼里露出惊诧之色。

    “长孙都尉酒后失言,不慎透露了一些机密。”阿史那翰海抚冷声说道,“你是天马戍戍卒,戍守突伦川烽燧,而石蓬莱和你是忘年之交,如今只有你带人走出突伦川抵达鄯善,老狼府却至今不知道昭武屈术支的事,由此不难推测到,你已经得到昭武屈术支,并通过秘密渠道将其送往长安。现在你又要去楼兰杀人,一旦人给你杀了,西土局势大变,老狼府必将陷入被动。长安的裴世矩完全可以借助这两件事,说服大隋的天子撤换长孙都尉,再一次控制西域都尉府。”

    伽蓝冷笑,“原来阿柴虏的背后有你的影子。”

    “那二十名弩失毕的勇士是不是被你杀了?”阿史那翰海厉声质问道,“阿柴虏没有看到他们,而他们至今也没有抵达婼羌城,想来他们必定遇难于天马戍。”

    “叶护,你在背后暗助阿柴虏,你以为老狼府不知道?”

    “老狼府当然知道,所以才和铁勒逆奴联手,在楼兰设了个陷阱等我跳下去。”阿史那翰海轻蔑冷笑,“如果不是我暗中联合阿柴虏,设下陷阱,老狼府岂会中计联手铁勒逆奴岂对付我?铁勒逆奴又岂会中计,离开罗漫山(天山)远赴楼兰?”

    “如此说来,我这把刀就是诱敌之刀了?”

    “昭武屈术支的事,必定会激怒长孙都尉,即便你是诱敌之刀,恐怕也是有去无回。”阿史那翰海说道,“把昭武屈术支给我,我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夺回老狼府。”

    伽蓝想了片刻,点头道,“好!依叶护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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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楼观道

    帐内烛光昏黄,秀丽的锦毯、曼妙的帷幔和华贵的六曲屏风极尽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隽的檀香味,给这座豪华大帐平添了几分静谧和风雅。

    长孙恒安靠在曲背胡椅上,右手拿着一支狼毫朱笔,目光随着轻轻摇晃的帐帘露出深思之色,放在枣红色长条几案上的左手食指不时敲击着案面,似乎难做决断。

    一个十五六岁的绯袍少年站在他的身后,紧皱着一双漆黑的浓眉,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想了很久,忽然说道,“二哥,刚才西行说的话,内含玄机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哥,你是不是太急了?”

    长孙恒安扭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敦煌突然出现在冬窝子,并和突厥人一起出现,这个变数太大了,先前的计策必须改,某必须在此刻把老狼们全部赶出巢穴。”

    “敦煌非寻常之人,也不是老狼府一只普通的狼。”少年说道,“裴世矩如此器重他,其中必有原因,二哥就不想想吗?”

    “某想过了,当某听到西行说,敦煌出了突伦川之后,某就想到了。”长孙恒安说道,“若想彻底铲除裴氏对西域的影响,完全控制老狼府,某必须借助这次机会,把敦煌和这群老狼斩尽杀绝。”

    少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二哥,不要轻视对手,假若敦煌将计就计,在楼兰大开杀戒,导致局势失控,二哥的谋划功亏一篑,其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但也不能高估了对手,错失良机。”长孙恒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终究是一只狼,虽然他比普通的狼更狡诈,更暴戾,更血腥,但他终究还是一只狼。”

    “二哥,敦煌在过去的几年里实际上就是裴世矩安置在西土的特使,拥有特殊的权力,某些时候甚至连老狼府都要礼让三分,他的实力肯定超过我们的预计。”少年很固执,继续劝道,“假如他和突厥人联手,他要什么,突厥人就给什么,那么当他想帮助裴氏夺回老狼府,并给突厥人足够的利益,突厥人会作何选择?是继续与你携手,还是借助敦煌之力获取更大的利益?”

    “八郎,有长进啊。”长孙恒安赞了一句,接着语调不屑地说道,“铁勒人兴起,突厥人衰落,是裴世矩一手操纵,敦煌更是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不得不东去长安。突厥人不是痴儿,岂会重蹈覆辙?相比起来,突厥人比某更想杀了敦煌,其他诸如铁勒人、吐谷浑人,包括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哪个不想杀了敦煌?

    “但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即便除名为民,到突伦川做了一名戍卒,也依旧可以影响西土局势。这样的人,二哥如果过于轻视,认为杀他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极有可能反受其害。”

    长孙恒安摇摇手,“某意已决,无须聒噪。你和李家二郎的事办得如何?可曾寻到薛家的消息?”

    “尚无消息。”少年面露沉重之色,“某担心他们已经落入阿柴虏之手。”

    “西土局势变化太快,且末距离敦煌又太远,即便有心相救,也是鞭长莫及。”长孙恒安劝慰道,“你尽力就行了。以某看,你和李家二郎还是尽快返回敦煌为好,以免出了意外。”

    “你知道李二郎的性格,找不到人,他不会走。”少年无奈说道,“薛家大郎托了唐公,唐公又把此事交给了二郎。虽然小妹还有两年才嫁给二郎,但这门姻亲关系是事实,你我都是他的郎舅,不帮忙不行,何况你还是西域都尉府的都尉,凭你之力,把薛家安全护送到长安不过是举手之劳,谁知我们竟然迟了一步,寻不到人了。”

    长孙恒安皱皱眉,不满地说道,“唐公为何揽下这件事?难道他不知道裴蕴和薛道衡之间的仇怨?裴蕴和裴世矩都是出自河东裴氏,又同为当朝权贵,皇帝近臣,无须裴蕴开口,裴世矩的手下就会殷勤代劳,置薛家于死地。某初到西域,立足未稳,上下都受到裴氏的掣肘,如今更是深陷危局,哪来的精力去帮其寻人?二郎在哪?你把他请来,某亲自劝他速返敦煌,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某也很疑惑。”少年说道,“唐公向来谨小慎微,为何揽下这件麻烦事?难道他不怕得罪了当朝二裴?”

    “你可曾向李二郎打听过?”

    “李二郎只字不露,不过李二郎提到了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薛世雄曾在西土征战多年,麾下有一批西北悍将。以李二郎的估猜,薛家流配且末后,薛世雄肯定会告之这批亲信,托付他们照顾薛家,所以李二郎认为,薛家应该受到了且末鹰扬府的保护,不会轻易陷落,现今可能藏匿于某个隐蔽之处。”

    “薛世雄?”长孙恒安若有所思,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年注意到长孙恒安的异常表情,急忙问道,“二哥是否有所发现?”

    “某曾查阅过老狼府的旧日文卷,当年薛世雄远征伊吾的时候,西北狼曾奉命扈从,其中就有敦煌,而且敦煌还救了薛世雄的命。去年伊吾道一案,敦煌罪在不赦,依律当斩,恰好薛世雄到河西迎接泥厥处罗可汗,在他的力保之下,敦煌从轻发落除名为民,配发且末戍边。”

    少年眼前骤然一亮,面露喜色,“二哥的意思是,薛家可能在敦煌的保护之下。”

    “据某所知,薛世雄和薛道衡可是至交好友。”长孙恒安重重敲击了一下几案,面露忿色,“西行蓄意欺骗老狼府,居心叵测。先是隐瞒康国质子昭武屈术支一事,现在又隐瞒薛家之事,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少年频频点头,“隐情肯定有,而且非同寻常,否则楼观道的寒笳女冠不会亲自赶到婼羌城帮助李二郎寻人。”

    “精绝女冠?”长孙恒安略感惊讶,“从孔雀河而来?何时?”

    “就是今天。”少年说道,“李二郎听说且末失陷,薛家无迹可寻,随即依照唐公的嘱咐,派人求援,结果来得竟然是楼观道,竟然是寒笳女冠,实在是让某大为吃惊。”

    “某也很吃惊。”长孙恒安眉头紧锁,手抚长须,缓缓说道,“寒笳女冠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的关门弟子,现任法主岐晖的小师妹,在楼观中辈分尊崇,薛家之事竟然劳她亲自出手相助,这说明什么?”

    “唐公虽然与楼观法主往来密切,交情深厚,但仅以薛家之事来说,有我长孙氏相助足矣,何以会求助于楼观?”少年浓眉微挑,句斟字酌道,“二哥,薛道衡是高齐旧臣,与陇西李氏的关系并不密切,与楼观道也素无瓜葛。薛家大郎薛收是薛道衡长子,自小过继给族父薛儒为嗣子,虽为河东三凤之首,天下名儒,但与唐公李渊、与楼观法主岐晖的关系也不见有密切之处。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之间有不为人知的亲密私交,就算薛家大郎向唐公和楼观法主提出了请求,唐公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儿子万里迢迢赶赴西域,楼观法主也不至于调用自己的小师妹吧?”

    “楼观道起自西北,在西北有相当雄厚的实力。”长孙恒安说道,“楼观法主既然调遣寒笳女冠,就等于调遣了楼观道在西北的大部分力量。薛家几十口性命,值得楼观道如此兴师动众?百思不得其解啊。”

    “如果单单是唐公介入,李二郎万里远行,尚可理解为受人之托,仗义相助,或者是李家与薛家有了利益上的交换,如今楼观道也介入了,那事情就大不简单了。”少年说道,“某绝不相信,楼观法主仅仅因为私交,就调用其在西北的力量帮助唐公寻找薛氏一家老小。另外,李二郎也说了,薛世雄就在陛下身边,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薛家赦免的消息,他极有可能以最快速度告之西北旧将,让他们保护薛家老小。既然薛家自己可以解决的事,薛收又为何请托唐公?唐公又为何让李二郎不远万里赶赴西域?”

    长孙恒安考虑良久,忽然举手轻摇,“八郎,此事不可介入过深,适可而止。”

    “二哥何意?”少年疑惑问道。

    “陛下的佛家师父是江左天台的智者大师智顗(yi),道家师父是江左茅山的上清道法主王远智。陛下登基之后,便在东都和江都兴建了两大道场,两大玄坛,其中主事之高僧、法师皆来自江左。陛下在朝堂上重用江左之士,在道场玄坛上同样倚器重江左之人,这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长孙恒安说道,“自先帝之后,长安的大兴善寺和玄都观日渐凋落,无论是北方高僧,还是西北的楼观法师,他们和关陇的世家望族一样,都迅速失去了昔日的荣宠。”

    “出家修道之人也是人。无论是弘扬佛法、普渡众生,还是炼丹修真,羽化成仙,都要道场,要玄坛,要信徒,尤其需要钱财,没有朝廷和钱财的支持,一切都不存在,所以,出家修道之人实际上和普通人一样,也在功名利禄的漩涡中拼死挣扎。”

    “楼观道失宠,导致其在利益上遭受重大损失,在中土的影响力也急骤下降,可以想像,楼观道必定想方设法扭转这一不利局面。”

    “楼观道介入的事,必定是大事。你还记得楼观道的张宾吗?前朝武帝宇文邕(yong)正是借助此人对沙门的攻击,下旨灭佛,结果殃及池鱼,楼观道也遭到重创。其后此人摇身一变,在先帝辅政之际,潜身幕府,自云玄相,洞晓星历,盛言有代谢之征,又称先帝仪表非凡,非人臣之相,自此受先帝倚重,引为左右。等到先帝受禅,代周立隋,张宾竟然擢升为华州刺史,楼观道更是就此复兴。”

    少年神色微变,蓦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自杨氏代周,一统天下之后,便有谶言,云杨氏将灭,李氏将兴,并广为流传。陇西李氏因此备受压制,而唐公也因此仕途坎坷。”长孙恒安喟然叹道,“楼观法主、唐公、寒笳女冠,李二郎,谶言……把这些事情与当今陛下和复杂的朝政联系到一起,即便撇开薛家和裴氏,也能或多或少猜到一些东西。楼观道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而唐公也在玩火,一个不慎就有玉石俱焚之祸。”

    “二哥,这些都是揣测,无稽之谈。”

    “所以某叫你不要介入太深,适可而止,静观其变。”

    “那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是否要告诉李二郎?”

    “精绝女冠久居孔雀河,楼观道在西北更是信徒众多,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还用得着你去告诉李二郎?”

    少年微笑点头,“某听二哥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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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屠夫和木匠

    伽蓝白衣如雪,长发披散,牵着粉妆玉琢的雪儿,慢慢行走在绿洲之上。

    暴雪和梦魇威风凛凛地走在伽蓝前面,其雄壮身躯和森然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苏罗身着蓝色长裙,戴着黑纱帷帽,紧贴着伽蓝的身后,缓步而行。

    翩翩穿着半袖白色襦裙,戴红色风帽,跟在苏罗的身侧,一双碧眼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十分好奇。这是西域的鄯善,也是东土大隋的边陲,但在这里看到的面孔大都是她所熟悉的西土人,其中尤以栗特人为多。

    冬窝子方圆近百里,大小绿洲几十处。时值深秋,附近牧民赶着驼马牛羊聚集而来。与此同时,从且末逃亡而来的难民也汇聚至此。另外还有从焉耆、高昌等地逃亡而来的诸族流民,大家都把度过寒冬的希望寄托在这片土地上。

    河北刑徒谢庆、方小儿,薛家十三郎、十四郎,两个突厥侍卫,两个黑突厥骑士,各自牵着马,拉着驼,紧随其后,一路上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片绿洲靠近冬窝子的中心位置,范围很大,水草丰茂,适宜放牧,是冬窝子的牲畜交易市场,也是牲畜屠宰和皮草加工之地。绿洲之中,帐篷林立,驼羊成群,人流往来不息,有久居于此的各族胡虏,也有途经此地的商旅,更多的则是到此过冬的游牧人家。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地方就是逃难的胡虏多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吐谷浑人攻打且末,突厥人和铁勒人在罗漫山(天山)南北征战不休,还源自东土大隋人在占据鄯善、且末、伊吾等地后,迅速把自己强悍力量延伸到了西域腹地,对西土诸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大隋已经成为西土最强者,突厥人、铁勒人和西域诸国都臣服于大隋,如此强国,当然可以庇护弱者,当然是依附的最佳对象,所以西土战乱之地的胡虏只要有条件有能力,都不惜代价逃进大隋领地,而鄯善之地的孔雀河和且末水,两水之间的楼兰古城和冬窝子,两水交汇之地蒲昌海,就成为西土难民避难的首选之地。

    “大兄,你要买马吗?”苏罗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伽蓝的手臂,娇声问道。

    伽蓝握住苏罗柔嫩的小手,笑而不语。

    “大兄,这次翰海叔父和泥孰大兄带来了两百匹碎叶川最好的战马,还带来十匹大宛的汗血宝马。”苏罗低声说道,“大兄,你如果要马,我可以帮你。”

    伽蓝摇摇头,“我不是来买马,我是来找一个兄弟。”

    苏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里还有西北狼?”

    “他和我一样,都是奴隶,我们一起在敦煌长大,一起在龙勒山练武。”伽蓝说道,“他十岁从军,十五岁进入老狼府,出生入死征战十年,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

    “他死了?”

    “他死了,在老狼府的名册上,他死了。”

    “大兄,他为什么不回老狼府?”

    “回去了,就真的死了。”

    “为什么?”

    “你看看我。”伽蓝笑道,“我能活下来,也要感谢可汗。他到了长安后,曾在天子面前替我求情。我和你父亲亦敌亦友,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恨他,他也恨我。”

    苏罗没有说话,半晌才发出一声黯然叹息,“大兄,现在你还恨他吗?”

    “恨!”伽蓝说道,“时间越久,恨得越深。你父亲也是一样,现在他远离故土,禁锢于大隋天子身边,成为大隋天子眩耀武功的战利品,饱受凌辱,你说,他现在遥望西土,是不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我也恨你。”苏罗说道,“非常非常恨你。这一次,如果你抛下我,独自去东方,我会更加恨你,我会恨你到死。”

    伽蓝笑笑,“苏罗,你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苏罗用力抓紧了伽蓝的手,“大兄,你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不要抛下我。”

    伽蓝无语以对,就在这时,雪儿停下了脚步,拉住了他,“大兄……”

    伽蓝疑惑低头。

    雪儿松开伽蓝的手,张开双臂,“抱,抱……”

    “雪儿,要自己走。”苏罗俯身笑道,“雪儿不许偷懒。”

    雪儿根本不睬她,仰着小脸望着伽蓝,眼里露出一丝期待,“抱,抱……”

    翩翩走了过来,伸开双手,“雪儿,来,姐姐抱。”

    “大兄,抱,抱……”雪儿再一次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伽蓝颇感惊喜,一把将其抱入怀中,“雪儿,再喊几遍,再喊我大兄。”

    雪儿的目光望向四周,小脑袋不停地转动着,好象不愿意遗漏任何一个新奇的地方,对伽蓝的话却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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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有一个简易牛皮棚。棚里有木案,案上摆满了新鲜羊肉,还有羊头、羊腿悬挂于木案上方。

    牛皮棚的后方有一座占地很大的帐篷。在帐篷的后面有一座不大的牲栏,里面有驼有马,还有一群羊。

    木案后面站着一位长相憨厚的年轻胡人,辫发黑髭,看装束应该出自铁勒诸部,正在卖力地吆喝着。在牛皮棚左侧的空地上有一根木桩,木桩着挂着一只新宰的羊,一位披发黑衣的高大汉子手执尖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削剥羊皮,对喧嚣的嘈杂人流视若无睹。

    伽蓝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牛皮棚,目光从憨厚年轻人身上缓缓移到黑衣大汉的脸上,眼里露出一丝欣喜之色。

    年轻人看到伽蓝器宇轩昂,看到他身边的女子气质不凡,看到他的随从彪悍威猛,知道来者非贵即富,急忙从棚内迎了出来,但暴雪和梦魇哪容陌生人走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森冷雷吼。

    黑衣大汉霍然回头,与伽蓝的目光瞬间相撞,眼内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似乎有些激动,但又强自忍住了,冲着伽蓝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削剥羊皮

    年轻人面对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獒,十分些畏惧,远远站住,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奉承之辞。年轻人认出了突厥侍卫,所以说的是突厥话,但伽蓝却用东土话温和问道,“你是韦纥人?”

    年轻人的笑容顿时消失,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突厥卫士,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不是,我不是……”

    “莫要惊慌。”伽蓝又用栗特话说道,“你们的莫贺可汗联合铁勒诸部建立了九姓铁勒大联盟,击败了突厥人,雄霸罗漫山(天山)南北,你们铁勒人也算翻身做了主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会流落至此?”

    年轻人惊惶不安,不敢说话,转身跑进牛皮棚,站在黑衣大汉身边急促说了几句。黑衣大汉仿若不闻,依旧削剥羊皮,但出刀如风,速度骤然加快,数息之内就把最后的工作完成了。

    黑衣大汉放下刀,解下皮裙,伸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一个韦纥人,会说突厥话、东土话、栗特话,你说,他是一个普通的韦纥人吗?”

    年轻人低头不语。

    黑衣大汉把手上的皮裙递给年轻人,“去帐内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到驼上去,把我的马牵来。”

    年轻人吃惊地望着黑衣大汉,“楚大哥,你要走?”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黑衣大汉面露笑意,“我要走了,这座帐,这些驼马牛羊,送你了。冬窝子是个好地方,但没有敦煌好,更没有长安好。你一直想去敦煌,想去长安,那就乘着年轻,去闯一闯。”

    年轻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着黑衣大汉。

    黑衣大汉转身走向伽蓝。他看上去饱经风霜,皮肤干涩,额头上皱纹如痕,鬓角灰白,发须之中更见缕缕白丝,一双沧桑而淡漠的眼睛里隐含着深深的怆伤。

    暴雪看到他,仰首欢鸣,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大头直接撞进了黑衣大汉的怀里。

    “长大了。”黑衣大汉抱住暴雪的大脑袋,亲昵地抚摩着它的颈发。

    伽蓝走了过去。黑衣大汉放下暴雪,躬身致礼,“楚岳参见旅帅!”

    伽蓝微微躬身,“长歌兄……”

    “你来迟了。”

    “突伦川的风沙太大,迷路了,耽误了时间。”

    长歌笑了,张开双臂,与伽蓝紧紧拥抱,“好兄弟,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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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岳牵着驼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平静如水。

    伽蓝没有向众人介绍楚岳,而众人则暗自揣测着这个神秘人物的来历,都在寻思着伽蓝今天奔走冬窝子的目的。

    又到了一个绿洲。这个绿洲上的栗特商人比较多,主要贩卖一些生活用品。

    伽蓝停在了一座敞开的大帐篷面前。这个帐篷里摆了一些常用的家具,有椅案,有床榻,有箱柜,还有一面六扇折屏。一个栗特人在殷勤招呼客人,几个仆役则在帐篷里忙碌着。角落里,一个白衣披发的年青人伏在几案上,正在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案缘上的纹饰。

    栗特人看到伽蓝一行,目光极快扫视,瞬间满脸堆笑,一溜小跑迎了上来。

    “嗷……”暴雪和梦魇突然从伽蓝的背后冲出,张嘴发出震天雷吼。

    栗特人骇然失色,倒退而回。

    白衣青年的手停下了,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冷俊面孔上露出一丝厌恶,然后缓缓抬头,望向帐篷外面。他的目光停在了伽蓝身上,冰冷的眼神蓦然爆出火热光芒,接着瞬间移到了站在队伍最后方的楚岳身上。楚岳面带浅笑,冲着他微微颔首。

    白衣青年的手颤抖着,苍白的面孔上浮出一抹淡淡红晕,呼吸渐渐粗重。忽然,他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即刻平静,面孔再度冷峻,眼神依旧冰冷,但多了一分激情,一分飞扬而热烈的激情。

    他俯下身,手中刻刀在几案边缘上急速划动,渐渐幻化出一片残影,刀不见了,只看到碎屑飞落。

    栗特人站在帐篷里,高声招呼,笑脸相迎,极尽阿谀之辞。

    白衣青年放下刻刀,轻轻吹去几案上的碎屑,端详了一下雕刻完毕的纹饰,面露满意之色。

    “阿飞哥,刻完了?”一个少年胡仆走到他身边,亲热问道。

    “把我的行李收拾好,放到驼上去。把我的马牵来。”阿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袋递给少年,“你很刻苦,也很聪明,但若想靠这一行养活自己,尚需努力。这点钱够你去敦煌,将来攒够钱了,就去长安,那里才是你的梦想。”

    “阿飞哥……”少年惊讶不已,“你要走了?”

    阿飞转身离去,“若有机缘,长安再见。”

    栗特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突然看到阿飞走来,然后看到一只大手伸到自己面前,耳畔传来一个冰冷的字,“钱!”

    钱?栗特人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扯开嗓子叫了起来,“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你的驼马吃得比你还好,你已经欠了我三年的工钱,你还敢向我讨钱?”

    大手骤然收拢,一只拳头凌空而起,狠狠砸在栗特人的脸上。栗特人措手不及,凄厉惨叫,身形倒撞而出。阿飞快如闪电,左手一把抓住栗特人的胳膊,右拳抡起,如狂风暴雨一般连续重击。

    帐内仆役大声惊呼,却无人上前相阻。几个客人仓惶而走。来往人等视若无睹,连个驻足观看的都没有。打架算什么?冬窝子哪天不出人命?不想受累赔上性命就趁早远离。

    拳头停下。栗特人满脸鲜血,惊骇欲绝。

    “钱!”阿飞张开血迹斑斑的手。

    “给你,我都给你,不要打了,都给你。”栗特人连连告饶,拿出皮袋,哆哆嗦嗦地打开,正要从里取钱,忽然又一把抱紧了,冲着阿飞叫道,“你的驼马吃得都是豆料,是上等豆料,那都是我花钱买的,要从工钱里扣掉。”

    阿飞点头。

    栗特人把钱袋抓得更紧了,“你当初受伤而来,吃了不少药,药钱要扣掉。”

    阿飞再点头。

    “你身上穿的袍衫,脚上穿的皮靴,都是我买的,也要扣掉。”

    ……

    栗特人如数家珍,一一报帐,帐报得越多,胆子越大,最后指着脸上的血迹叫道,“今天你把我打伤了,要赔钱,这钱也要扣掉。”

    阿飞的拳头又捏了起来,“还余几钱?”

    栗特人抱着钱袋退了几步,瞪着眼珠子叫道,“阿飞,你还欠我五十钱。”

    阿飞冷笑,冲上去一顿拳脚,“还余几钱?”

    栗特人躺在地上蜷缩着身躯,死死抱住钱袋,“一钱,就剩一钱。”

    阿飞怒极而笑,“好,一钱。”说完一脚踹下,栗特人顿时没了气息。

    阿飞俯身取过钱袋,从中拿了一钱,然后把钱袋扔到栗特人的脸上,转身走向伽蓝。

    “魏飞参见旅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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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韦纥,就是回鹘,古匈奴一支,源出汉代丁零;魏晋南北朝时期称袁纥、隋代称韦纥,为铁勒之一。

    韦纥先后臣服于鲜卑、柔然、突厥。隋大业元年(公元605年),为反抗突厥,与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族成立部落联盟,总称九姓回纥,也叫九姓铁勒,此为内九族。后又吸收契苾、拔悉密、葛逻禄等部,通常称为外九族。外九部又称“九姓乌古斯”,包括回纥、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拔悉蜜、葛逻禄九个部落,后来加上阿跌部加入,又称为十姓回纥。九姓回纥时人口达十万。

    630年,曾助唐攻灭**,此后为薛延陀统辖。此时回纥部推举已故可汗菩萨的继承人吐迷度为首领,从此确立了以药罗葛部位首领的世袭制度。唐太宗封吐迷度为瀚海都督,统治蒙古及西伯利亚南部一带的漠北回纥。649年,回纥帮助唐朝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战功显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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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寒笳羽衣

    “当,当……”

    铁锤高高抡起,重重砸在火红的铁胚上,厚实的铁砧上立时火星四射。借助反弹之力,铁锤再起,强健双臂集合双腿和腰部的力量,再度抡锤雷霆砸下,“当……”声若惊雷。

    高大魁梧的披发汉子赤着上身,身上的道道疤痕触目惊心,如雨般的汗水倾泻而下,咆哮的大锤和渊渟岳峙一般的身形把他的彪悍和狂野展露得淋漓尽致。

    伽蓝站在铁器铺外,望着彪悍大汉,面露激动之色。

    谢庆和方小儿等人却被彪形大汉的凌厉气势所震慑,目光齐齐盯在大汉手中重若千钧的大锤上。黑黝黝的大锤每一次击下,每一声雷响,都给人地动山摇般的感觉,心神震颤。

    铺内走出一个白发老者,本想上前招呼伽蓝,但看到两头雄壮的大獒,看到一队威猛的扈从,犹豫了半天,还是停下了脚步。

    锤锻后的铁块浸入冰冷水中,水雾袅绕。

    魁梧汉子放下铁锤,擦了一把汗,转头望向铺外,一眼就看到了伽蓝,顿时惊喜交加,厚实的嘴唇嚅动着,想喊,但迟迟发不出声音。

    苏罗看到那张黑褐色的刚毅面孔,看到如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看到那双气势如虎的眼睛,当即发出一声惊呼,“虎哥,是虎哥,他还活着?”

    白发老者听到蓝裙女子的惊呼,立时转头望向魁梧大汉,顿时明了。他暗自叹息,三两步走到铁炉前,拿起火钳,从炉膛内取出一块燃烧的铁胚,放到铁砧上,举起小锤砸了下去,“虎儿,抡锤!”

    魁梧大汉一声雷吼,用尽全身力气,抡锤砸下。

    “虎儿,锻!”老者小锤舞动,快如疾风。

    “锻!”魁梧大汉纵声狂吼,铁锤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下,激起漫天火星。

    “当,当,当……”大锤越来越快,越来越密,渐渐幻化出一片模糊残影。

    “虎儿,百锻!”

    “锻!”魁梧大汉纵声雷吼,身随锤动,人锤合一,如咆哮飓风,掀起惊天狂飙,风云变色。

    “当……”一声巨响,铁锤止,风雷歇。

    大汉汗如雨下,剧烈喘息。

    “嗤……”铁胚投入水中,水雾腾空而起。

    老者站在铁砧之后,透过淡淡水雾,望着魁梧大汉,目露不舍之色。

    大汉跪倒,叩头,“师父,我走了。”

    老者扶起大汉,轻轻擦拭着他身上的汗水,“虎儿,冬天到了,外面风雪大,如果冷了,饿了,受伤了,就回来。”

    “师父珍重。”

    大汉转身走出铺子,大步流星到了伽蓝面前。

    “阳虎参见旅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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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在吹,落叶在飞舞,秋水荡起层层涟漪,满目都是萧瑟的枯黄,如沧桑人生写满无尽的忧郁,唯有湛蓝天空和洁白云彩依旧亮丽,让人在忧郁中找到平静,在寂寥中寻到一丝慰籍。

    伽蓝漫步于落叶之中,徜徉于秋水之间,抬眼望天,散尽落寞情怀,再回头,看到当年袍泽,不禁生起无限豪情。

    “我们要离开西土。”

    伽蓝停下脚步,目光从楚岳、魏飞和阳虎的脸上缓缓掠过。

    “我们要去中土,要去长安,或者,要去更远的地方,中原,河北,甚至是万里之外的幽燕。”

    魏飞面色冷冽,眼神矜傲,沉默不语。

    阳虎就像一座山,傲然而立,一言不发。

    楚岳微微皱眉,疑惑问道,“敌人是谁?”

    伽蓝抬手指天,“居庙堂之巅。”

    “如何离开西土?”楚岳问道,“谁在中土接应我们?”

    “杀出一条血路。”伽蓝说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手刃仇敌,都要靠我们自己。”

    “老狼府会让我们离开西土?”

    “老狼府已经抛弃了我们。”

    “老狼府早就抛弃了我们。”楚岳叹道,“我曾对你说过,但你不相信。”

    伽蓝望着远处金黄色的胡杨林,久久不语。

    “伽蓝,老狼还有多少?”

    “鹫兄说,冬窝子有你们三个,楼兰还有一个,敦煌还有一个。”

    楚岳目露悲色,黯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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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笳悠悠响起,凄怆而哀伤,其悲痛之音就如厉啸的长箭,穿透了广袤天地,穿透了胡杨林,穿透了缤纷落叶,射进了西北狼的心口。

    笳声绵绵,随风而荡,如泣如诉,拨动着伽蓝的心弦。倏然,笳音高亢而起,仿佛有大角长鸣,有战鼓擂动,有无数彪悍的西北儿郎纵马飞驰,万马奔腾间,旌旗如云,箭矢如蝗,吼声如雷,冰冷的血突然沸腾了,满腔的怨愤在血腥中轰然爆发。

    笳声忽尔平静,渐渐如幽谷空灵,如暮鼓晨钟,如黄昏中自由飞翔的鸟儿,带来如梦如幻的仙境,带来安宁和静谧,隐约间,一股飘逸出尘的灵气如晨曦中的雾霭,慢慢弥漫了金秋的胡杨林,淹没了每一片金黄色的落叶,点点渗透到秋日的一泓泓寒水之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之内。

    一匹小黑驴沐浴着美丽的秋色,踏着金灿灿的落叶,悄然走出胡杨林,无声无息地融进了这片喧嚣的凡尘。

    小黑驴上横坐一位黄衣人,戴黄色帷帽,披黄色大氅,隐约可见其手执胡笳,正在忘情吹奏。

    伽蓝的眉头慢慢皱起,两只眼睛渐渐眯起,神情一点点的凝重,心神从胡笳的美妙韵律中摆脱出来,大手缓缓放到腰间的刀柄上,五指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暴雪紧贴在伽蓝的脚边,敏锐地感觉到了伽蓝情绪上的变化,一双冷森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黄衣人,张嘴发出一声暴戾雷吼。

    “嗷……”

    魏飞骤然惊醒,脱口赞道,“天籁之音!”

    “精绝之声。”楚岳频频颔首,“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今日竟然有幸再闻仙曲。”

    “虽是仙乐,却带杀伐之气。”魏飞冷笑道,“来者不善。”

    阳虎的手放到了刀柄上,上前两步,站在了伽蓝的身后。

    魏飞和楚岳紧随其后,四个人成犄角之势,严阵以待。

    “她来冬窝子干甚?”魏飞转头看了一眼伽蓝,“西土出了什么大事,竟然惊动了楼观道,连孔雀河上的精绝仙女都下了凡尘?”

    伽蓝微微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逐渐走近的小黑驴,然后掠过驴背上的黄衣人,投向远处的胡杨林。

    “林里有人!”魏飞杀气更浓。

    楚岳冲着阳虎做了个手势,然后曲指放入嘴中,冲着十几步外的谢庆等人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突厥侍卫、黑突厥骑士飞一般冲到苏罗身边,将其团团围住。

    谢庆、方小儿,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则护住了翩翩和雪儿,紧张地望着骑驴的吹笳人。

    =

    笳声渐止,余音袅袅。

    小黑驴看到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獒,有些畏惧,越走越慢,嘴里还不时发出忐忑叫声,但在黄衣人的驱策下,终于硬着头皮走近,相距七八步的时候,再不肯挪动半步了。

    伽蓝面带浅笑,神色冷漠,目光中隐含几分嘲讽和不屑。

    “道兄安好?”黄衣人的声音娇柔动听,给人一种空灵秀隽之感。

    伽蓝颔首示意。

    “道兄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从死海来,到天堂去。”

    “原来死海幽魂皆被道兄所吞噬。”精绝女冠平静如水,淡然问道,“道兄重返人世,可曾寻到天堂之路?”

    伽蓝仰首望天,微微一笑,“那不过是一场梦。”

    精绝女冠沉吟不语,倏忽,又问道,“道兄,是美梦还是噩梦?”

    “梦由心生。”伽蓝说道,“心静,则梦美,心动,则梦噩。”

    “道兄历经死海波澜,心静了,还是动了?”

    “心死了。”伽蓝的声音渐渐冷漠,“心死了,梦也就死了,梦死了,何处寻找天堂之路?”

    “既然心死了,梦死了,道兄何以重返人世?”

    “心死了,梦死了,只剩下未了之愿,未践之诺,终究不得安息,无法坠入阿鼻地狱,所以,只有重返人世,实现未了之愿,实现昔日誓言。”

    “何谓未了之愿?何谓未践之诺?”精绝女冠声若天籁,精致绝妙,“道兄不妨告之,或许羽衣能助道兄一臂之力,或许羽衣能助道兄寻到天堂之路。”

    伽蓝的脸色逐渐冷冽,“我杀人无数,死后必入地狱。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道友,请了!”

    沉默。静寂。风儿轻抚,发须飞舞,大氅猎猎作响。

    “道兄的心,动了。”精绝女冠幽然轻叹,“道兄的心,因何而动?”

    “血腥。”

    “道兄,心动,则梦噩。”

    “过去,现在,将来,我都在噩梦之中。”伽蓝的森森杀气终于难以遏制地狂涌而出,“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唯有一战!”

    精绝女冠没有说话,沉默以对。

    伽蓝再不说话,迈开大步,泰然而去。

    楚岳等人依次跟上,迅速消失在天际之间。

    =

    胡杨林内,一队骑士策马奔出。

    当前是一少年郎,年约十三四岁,身形矫健,玄衣玄氅,腰悬横刀,背负巨阙长弓,意气风发,英姿勃勃。其后紧随一十五六岁少年,紫袍绯氅,浓眉鹰目,气态沉稳,神色矜傲,隐见大家风范。

    两少年飞身下马,急步走到黑驴之前。

    玄衣少年急切问道,“羽衣,敲山能否震虎?”

    精绝女冠已经下驴,一手握笳,一手负后,遥望苍莽天际,缓缓摇头,“伽蓝道兄非寻常之人,即便地动山摇,恐怕也难以憾动他那颗冰冷而坚固的心。”

    玄衣少年并不深思精绝女冠话中的意思,当即再问道,“羽衣,他如何回答?”

    “从死海来,到天堂去。”

    同样的话经精绝女冠口中说出,却充满了飘逸杳缈之意,给人无限向往和遐思。

    “伽蓝道兄有未了之愿,有未践之诺,一旦愿了,诺践,他也便寻到了天堂之路。”

    精绝女冠举步而行,飘然若仙。

    玄衣少年眉头深皱,正要追上去再问,却被紫袍少年一把拽住,“二郎,稍安勿躁,羽衣自会寻到萧家之人。”

    “八哥,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越来越复杂?”玄衣少年叹道,“寒笳羽衣为何不能直接相询?像这样云里雾里互埋玄机,只会让事情愈发复杂,无助于寻到我们要找的人。”

    “二郎,此事本已复杂。薛世雄对敦煌有救命之恩,如果薛世雄以薛家性命相托,敦煌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秘密护送,坚决瞒过裴氏耳目,不让任何人知道此事。”紫袍少年说道,“如今楼观道介入,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撇开佛道两家的恩怨不说,单以现在瞬息万变的西土局势,敦煌就不会相信任何人。寒笳羽衣若是逼得太紧,必然激怒敦煌,反而适得其反,于事无补。”

    “某没有那么多想法。某来西土就是为了救薛家之人,而他也是要救薜家性命,某可以直接去找他,直接去问他。”

    “你怎么说?你告诉他,你是唐国公次子李世民,某是齐国公长孙无忌,我们是来救人的,救薛道衡的妻儿,你说他相信吗?”紫袍少年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二哥是西域都尉府都尉,而他曾是西北狼锐士,由二哥出面足以证明我们的身份。”

    “他是裴世矩的亲信,而二哥为了掌控西域都尉府,已经决定不再征召老狼入府,包括敦煌,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相信二哥的话?即便他相信了我们的身份又如何?难道他相信了我们的身份,也就相信我们是为救薛家而来?那楼观道和寒笳羽衣又作何解释?他难道就不会联想到薛家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长孙无忌说到这里,郑重问道,“二郎,你告诉我,你为何万里迢迢来寻找薛道衡的妻儿?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李世民摇摇头,“大人受故友相托,义不容辞。”

    长孙无忌面露不悦之色,“二郎,你为何要瞒我?寒笳羽衣在楼观道中是什么身份?她能亲自赶到婼羌,赶到冬窝子,绝不仅仅为了帮你寻找薛家之人。”

    玄衣少年坦然笑道,“八哥,你过虑了。薛道衡是什么家世?他又为何罹难?薛家背后能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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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羽衣:对道士的尊称。

    大人:对父亲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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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夜议

    暴雪虎踞于疤脸驼上,雪白毛发在夜风中舞动,一双森冷的眼睛仿若穿透了黑暗,警觉地巡视着四方。

    十几匹骏马、高驼首尾相连,把一座帐篷围在中间。

    黑豹游走在驼马阵外,矫健身躯出没于黑暗之中,就如地狱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偶尔破空而出的两只凶芒四溢的眼睛更是透出一股令人惊悚的杀气。

    帐内火盆燃烧,摇曳的火光映在一张张肃穆的脸上,明暗交替,把众人晦暗不安的心理描绘而出。

    薛德音裹着灰色狐裘坐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打量着几张陌生的新面孔。

    这些就是老狼府的西北狼锐士,身经百战的西北悍卒,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利益之争,像老狼府这样的地方更是斗争激烈,而这些战功累累的锐士们就成了权贵们斗争的牺牲品。一朝天子一朝臣,庙堂如此,江湖也如此。老狼府的狼王换了,前任狼王的部属们自然要被赶出巢穴,流落四方,自生自灭,不论他们的过去何等辉煌,那都已经是传说,如今留给他们的只有记忆,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奋力挣扎。

    紫云天的大盗火狐盘腿坐在火盆边上,横刀穿着一块厚厚的牛肉,正在专心致志地烤炙。他的眼睛虽然始终盯在那块焦黄的滋滋流油的牛肉,但眼神却有些恍惚。西土局势变化太快,当初他因为义气毫不犹豫地介入其中,如今却是再无退路,只能陪着这群西北狼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是西土大盗,是贼,今天紫云天的贼竟然和老狼府的狼坐在一起,商量求生之策,想起来真的不可思议。

    石蓬莱的心情很复杂,忐忑,惶恐,但心里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早在石国国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昭武屈术支的事情如预计般的顺利,而他却卷入了更为险恶的漩涡。如今他与传说中的西北狼锐士们一起浴血奋战,虽然是为了生存而奋战,其结果可能十分悲惨,但依旧让他兴奋。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也想仗剑江湖,啸傲天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惜却已垂暮,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长相俊朗,身穿青色袍衫的年青人坐在伽蓝身边,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桀骜之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是把他的自信和狂放表露无遗。

    这个人不像是西北狼锐士,他的身上没有那股历经无数杀戮而锻就的凛冽锋芒,某种程度上他更像是西土的游侠,但在阿史那贺宝的印象里,西土好象没有这么一位游侠。薛德音和石蓬莱对其也十分注意。在薛德音看来,这个年青人具备一些儒士胥吏所特有的文雅之风,而在石蓬莱看来,这个人的脸上就写着精明两个字,那发亮的眼睛和藏在眼底的狡黠清楚无误地表明此人是个奸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

    伽蓝开口说话了,他向西北狼介绍了石国巨贾石蓬莱,详细说明了昭武九国和昭武屈术支的事情,以及此事对现今局势的影响。

    接着他介绍了薛德音,以及必须把薛家护送到敦煌的真正目的。

    至于阿史那贺宝,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但紫云天的火狐却是恶名远扬。此次火狐仗义援手,把紫云天拖进了绝境,如今除了隐姓埋名远走敦煌外,暂时也找不到好办法。

    伽蓝介绍了西行、楚岳、魏飞和阳虎,最后手指那个青袍年青人说道,“这位是西域都尉府的功曹参军事傅端毅,黄门侍郎、闻喜公裴阁老的门生。”

    薛德音略感吃惊,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是裴世矩的授业弟子。

    “长孙都尉坚决拒绝了鹫兄的提议,老狼府拒绝征召,如此一来,我和布衣兄、熊霸兄就必须带着天马戍卒和刑徒去鄯善鹰扬府,我们试图利用老狼府的便利条件急速赶赴敦煌的想法随即落空。”

    伽蓝的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嘶哑的嗓音中更透出一股苍凉悲怆之意。

    “鹫兄延误了报讯时间,必须承担且末丢失的责任,为此他被老狼府除名。文谦兄未能准确分析和判断局势,对且末的丢失也负有责任,所以他也被老狼府除名。不出意外的话,此次因且末失陷而受累除名的老狼府胥吏当不在少数。”

    “值此关键时期,长孙都尉痛下狠手,把昔日老狼府之人尽数驱逐,其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完全控制老狼府。”

    “昨夜我与大叶护相见,获悉一些机密。阿柴虏攻打且末,背后有突厥人的支持。如今婼羌一带,外有阿柴虏大兵压境,内有突厥人相逼,局势十分危急。突厥人的目的是想逼迫老狼府与其联手击杀铁勒人,但老狼府肯定是将计就计,与铁勒人联手,以莫贺可汗为诱饵,在楼兰设下陷阱,如果莫贺可汗遭人刺杀,老狼府和铁勒人就以此为借口联手对付突厥人,继而迫使突厥人知难而退。”

    “我们的出现导致局势产生变化。大叶护想利用我和莫贺可汗之间的仇怨,让我去杀莫贺可汗,这样事情无论成败,对突厥人来说都没有损失,而老狼府还是将计就计,乘机把我等彻底赶出老狼府,然后借铁勒人的刀杀了我们,如此既削弱了裴氏留在西土的力量,又断绝了突厥人的念想,可谓一举两得。”

    “我们深陷绝境,必须绝地反击,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伽蓝说到这里看看众人,杀气盎然,“依照老狼府惯例,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轻易介入西土诸虏之间的厮杀,但长孙都尉显然缺乏对西土诸虏的了解,缺乏应对危局的经验,竟然天真地认为,只要把我们赶出老狼府,只要造出我们这些亡命西北狼和突厥人联手的假象,就能让老狼府从这场危局中脱身而出。这无疑是错误的,最终受损的不仅仅是他个人和老狼府,也损害了我大隋在西土的利益。”

    “长孙都尉的自信源自何处?他高估了大隋对西土诸虏的威慑力,低估了西土诸虏对大隋的反抗力,他对形势的判断是错误的。”

    “阿柴虏为何选择在此刻攻打且末,威胁鄯善?突厥大叶护为何在此刻以朝贡的名义赶赴婼羌城?铁勒的莫贺可汗又为何在此刻千里迢迢南下楼兰?”

    “自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西域诸国纷纷脱离了牙帐,代之而起的射匮可汗正在竭尽全力重建大汗国,这时候,射匮可汗首先需要的是稳定葱岭东西疆域,稳定两厢十姓,而不是急于北伐罗漫山(天山)征服铁勒九姓,所以,我们不难估猜到,射匮可汗当务之急是与莫贺可汗握手言和。”

    “突厥人和铁勒人握手言和的最大障碍就是大隋人。”

    “大隋人好不容易扶植起铁勒人,分裂了强大的西突厥,怎么可能让突厥人和铁勒人再一次握手言和?让射匮可汗重建突厥大汗国?”

    “由此来推及整个西土局势,不难看到西土诸虏正在联合,打算联手把大隋人赶出西域。且末已失,一旦鄯善再失,那么大隋就被赶出了西域,突厥、铁勒和吐谷浑随即可以三分西土。这个局面形成之后,分居西域南北的吐谷浑人和铁勒人就与大隋直接对抗,而突厥人则赢得了足够多的时间稳定来葱岭东西疆域,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北伐铁勒,东击吐谷浑,重建大汗国。”

    “所以,楼兰是个陷阱,这个陷阱针对的是老狼府,是大隋。可以想像,一旦我们未能诛杀莫贺可汗,突厥人和铁勒人必定异口同声指责老狼府,痛骂大隋背信弃义,于是双方联手,一个公然牵制我河西大军,一个公开支持吐谷浑,如此鄯善必失。”

    伽蓝用力挥动手臂,语气坚定地说道,“破此奸计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莫贺可汗。”

    “杀了莫贺可汗,铁勒九姓联盟随即陷入混乱,我河西大军可以迅速南下,一举扭转危局。”

    “铁勒人绝不相信莫贺可汗死于私仇,他们必定把责任归咎于老狼府和突厥人,认为两者暗中联手,为了各自的利益出卖了铁勒人,于是西土诸虏之间的联合彻底摧毁,纷乱再起,而我大隋则可以在西域牢牢站住脚跟。”

    “长孙都尉要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如果我们活着逃出楼兰,必定如实上奏裴阁老,给长孙都尉以致命一击,但经过伊吾道一战后,我对老狼府已经失望,对庙堂之巅的权贵们更是切齿痛恨。裴家也好,长孙氏也好,他们需要的不是老狼府,不是我们这些西北狼锐士,而是他们个人的私利,老狼府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而已。”

    “我们不再是杀人的刀,我们要为自己而活着,我们要去兑现对袍泽们的誓言,所以,我们可以和长孙都尉做一笔交易。”

    “功劳可以给长孙都尉,但长孙都尉必须给我们自由,任由我们离开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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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帐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思考伽蓝的这番话。

    阿史那贺宝很吃惊,他没有想到伽蓝和他的老狼兄弟们竟然要杀九姓铁勒大联盟的莫贺可汗,竟然要离开西土。

    之前紫云天的悍卒与伽蓝一起走出突伦川,如果之后伽蓝杀了莫贺可汗,紫云天就是铁勒人的敌人,在西土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还有退路吗?没有。这就是伽蓝把他请到帐内,与西北狼坐在一起商量生存之策的原因。紫云天被彻底卷了进来,阿史那贺宝和他的紫云天兄弟只能陪着这群西北狼一起疯狂到底了。

    贺宝想得太多,想得太入神了,甚至忘记自己还在烤牛肉。

    “大哥,再烤牛肉就要焦了。”伽蓝伸腿轻轻踢了他一下。

    贺宝霍然惊醒,忙不迭地地举起横刀,但依旧魂不守舍,眼神也颇为迷茫。紫云天就这样完了?就这样被一阵风卷走了?以后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到哪讨生活?

    “长孙都尉和大叶护互不信任,互相提防,更要防备我们在关键时刻反手一击,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要为即将出现的西土新局势做好必要的对应准备,所以这几天冬窝子很热闹。我带几个人留在这里,与老狼府、突厥人虚于委蛇,虚张声势。”

    伽蓝手指傅端毅和西行,“文谦兄和鹫兄带几个人即刻赶赴楼兰,调用我们藏匿在孔雀河一带的力量,为刺杀莫贺可汗做好前期准备。”

    接着他手指阿史那贺宝和石蓬莱,又指指藏在阴暗中的薛德音,“这几天,大哥会想办法带着驼队离开,请石伯和薛先生全力配合。”

    石蓬莱不能不说话了,楼兰已成危险之地,驼队如果再去楼兰古城恐有性命之忧,“伽蓝,驼队还去楼兰吗?”

    伽蓝摇摇头,“去白龙堆,我和大哥在那里有一些至交好友,可以暂时保证你们的安全。如果我们都死在了楼兰,大哥会遵从承诺,把你们安全送到敦煌。”

    “你死不了。”贺宝说道,“只要到了魔鬼城,见到小魔头,咱就能召集到足够多的人手。不要小觑了魔鬼城的那帮亡灵,那些鬼怪一旦集结起来,足以与你们大隋鹰扬府的熊渠、豹骑一较高下。”

    “告诉龙哥,尽快到蒲昌海一带接应我们。”

    “你放心,误不了你的事。”贺宝笑道,“咱快马加鞭,或许还能与小魔头先行赶到楼兰。这一次,咱兄弟几个先把精绝仙女拿下,然后再去宰了莫贺,哈哈。”

    “她离开孔雀河了。”伽蓝说道。

    “你怎么知道?”贺宝奇怪地问道。

    “她在冬窝子,就在这里。”

    “你遇到她了?”贺宝惊讶不已。

    伽蓝点点头,“她到冬窝子,足见楼观道介入到了什么大事之中。”伽蓝转目望向傅端毅,“文谦兄,老狼府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从长安来了两个贵胄子弟。”傅端毅说道,“一个是长孙晟的嫡子,齐国公长孙无忌;一个是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随行扈从中,我看到有两个楼观道的道士。寒笳羽衣来此,肯定与这两个贵胄有关。”

    李世民?长孙无忌?伽蓝眉头深皱,目露惊疑之色,旋即陷入深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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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答案

    “精绝女冠与我们不是巧遇,而是盯上了我们,并且预先布下杀阵,对我们做出了威胁,发出了警告。”

    楚岳把下午的事简要说了一下。

    傅端毅和西行互相看看,神色顿时凝重。

    普通人或许不知道楼观道和寒笳羽衣在西北的份量,但老狼府和老狼们知道。自大隋立国以来,楼观道在西北边陲事务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很多时候,他们甚至直接参与西土策略的制定和执行。这可以理解,西北是楼观道的根基之地,是信徒最为众多之地,西北的局势直接关系到楼观道的生存,楼观道理所当然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影响西北局势,最大程度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楼观道是中土道教的北派,与南派的上清道鼎足而立。老狼府当然指挥不了他们,长安也无法直接调用。西北的楼观道士都听楼观法主的命令,虽然长安的玄都观是大隋官方道教之首观,其观主还是前朝楼观道“田谷十老”之一的王延,今日楼观法主岐晖的师叔,但楼观道士只认法主,不认官方的道教首领。

    寒笳羽衣向西北狼发出警告,足以说明楼观道对今日西土局势有自己的看法,楼观法主已经授权寒笳羽衣,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甚至干涉西北局势的发展。这种事楼观道不是第一次干了,过去老狼府的西土策略一旦与楼观道的西北利益产生冲突,楼观道就对老狼府展开“夹击”,从长安和西北上下两个层面干涉老狼府。这一次,楼观道又想干什么?

    “伽蓝,你和精绝女冠云山雾罩地各打玄机,可曾试探出什么?”傅端毅问道。

    “她对我的去向十分关注,似乎有阻止我北上敦煌的意思。”

    西行脸色骤冷,“难道去年伊吾道一战,背后还藏着楼观道的黑影?”

    伽蓝摇头,“无从揣测。我曾怀疑过,但师兄至今没有查到楼观道有介入伊吾道一战的蛛丝马迹,所以不好胡乱猜疑。依照过去的经验,楼观道轻易不与我们西北狼直接接触,但这一次寒笳羽衣竟然亲自找到我们头上,而且还预设埋伏以为恐吓,这就不同寻常了。”

    “事出反常即为妖。”傅端毅冷笑道,“你昨天刚刚抵达冬窝子,而且还是在突厥人的裹挟之下,即便是今天,你和你的驼队还在突厥人的监控之下,突厥公主的行帐甚至直接设在你的营地里,除了极个别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你到了冬窝子。然而奇怪的是,寒笳羽衣不但找到了你,而且还预设埋伏,这说明什么?”

    “说明寒笳羽衣和老狼府有密切联系。”西行说道,“但令人不解的是,老狼府处心积虑要把你送进陷阱,而寒笳羽衣却蓄意阻止,这是为什么?”

    “如果把长安来的两个贵胄子弟和楼观道联系到一起,这个答案就很简单。”傅端毅的口气颇为骄狂,似乎他说出来的话就绝对正确,不容反驳,“长孙无忌是长孙都尉的弟弟,李世民来自陇西李,关中本土郡姓望族和虏姓高门携手而来,显然与长安局势有关。”

    “今日陛下恩宠和信任山东、江左望族,崇尚江左上清道,关陇望族尤其是受谶言拖累的陇西李氏因此遭到压制,而靠谶言东山再起的楼观道与现今流传‘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谶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加上楼观道与关中望族交往密切,由此楼观道也失宠于陛下。”

    “唐国公李渊与楼观法主岐晖是至交好友,两人各自代表了关陇望族和楼观道的切身利益。现今双方在利益上有共同诉求,值此中土和西土形势越来越严峻之际,双方当然联手,所以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来了,寒笳羽衣也紧随而至,其目的就是一个,以西北局势影响中土局势,继而影响长安朝局,为自己谋取更大利益。”

    帐内众人齐齐望着他,觉得此人虽然盛气凌人,举手投足之间锋芒毕露,但这番话倒是说得颇有见地,还是有些真知灼见,真才实学,可惜的是,他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对解决眼前问题毫无帮助。

    “老狼府和楼观道无论在西土策略上还是彼此利益上,都屡有冲突,尤其自师傅主掌外事以来,这种冲突尤为明显,双方合作的可能微乎其微。现在老狼府虽然易主了,长孙氏当家,但冲突依旧,关陇望族所需要的利益和楼观道所需要的利益差别很大,这就是长孙氏蓄意出卖西北老狼,而寒笳羽衣却有意阻止的原因所在。”

    “文谦兄,休要聒噪。”江都候不满地喝叱道,“对策呢?你有甚对策?我们要去河西,要去长安,要横跨整个大西北,这一路上都有楼观道,假如此事处置不好,恐怕咱们连敦煌都到不了。”

    “我们势单力薄,不到迫不得已,不可得罪楼观道。”布衣手抚长须,慎重说道。

    “伽蓝,不要再想了,有甚好想?”阿史那贺宝冲着伽蓝叫道,“大夥儿一起出手,把精绝女冠拿下,把楼观的杂毛老道统统砍了,然后丢到突伦川喂狼。”

    “直娘贼,胡说甚!”江都候瞪着牛眼骂道,“不知死活的胡儿,把你的鸟嘴闭上!”

    阿史那贺宝哈哈大笑,“汉儿胆子忒小,竟然一群杂毛老道唬住了。怕甚?待咱拿住了精绝仙女,剥光了仔细看看,是否长着三头六臂一双翅膀,竟然把一群汉儿吓成这样。”

    一群西北狼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眼里充满不屑和鄙夷,这个胡贼,当真是地地道道的野蛮人。伽蓝竟然会和这种蛮儿称兄道弟,也不怕丢人。

    伽蓝倒不觉得丢人,他冲着贺宝摇摇手,示意他注意场合,这时候大家都在说正事,不要随着性子胡说一气。贺宝就是服伽蓝,嘿嘿一笑,把嘴巴闭上了。

    “薛先生,你久居长安,深谙国事,能否推测一下寒笳羽衣、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同时出现在婼羌城的原因?”

    伽蓝转目望向坐在角落里的薛德音,笑着说道,“如今大家同处险境,务必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尤其需要互相信任,这样才有可能返回中土。”

    薛德音沉默不语。

    “如果薛先生与陇西李有旧,或者与楼观道有香火之缘,可以通过他们安全抵达敦煌,我可以把先生一家先行送到鄯善鹰扬府。”伽蓝继续说道,“不过,你必须留下,一来你要兑现给我们的承诺,二来你知道我们太多的秘密,我暂时还不能放你走。”

    薛德音还是沉默不语。

    傅端毅望着薛德音,再看看伽蓝的脸色,再想想伽蓝的话,立时意识到什么,当即质问道,“薛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皇帝赦免薛家的圣旨还没到,你就先得到了消息,弘化留守元弘嗣甚至调用鹰扬府的卫士保护你急速返回长安,这其中必有原由。”

    薛德音挪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傅端毅冷声说道,“我是裴氏留在老狼府的最高官员,我知道你一家流放且末,但我从未接到师傅要加害你一家的书信或者口讯。师傅和御史大夫裴蕴虽然同出河东裴氏,但师傅是高齐旧臣,裴御史则来自江左南陈,两人之间并无深厚私交,相反在利益上屡有冲突。”

    “去年伊吾道一战,老狼府遭到重创,不过还是成功的把泥厥处罗可汗送到长安,功过足以相抵,然而,正是裴蕴的弹劾,还有来自江左的内史侍郎虞世基的攻击,师傅不得不引咎请罪。在江左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联手夹击下,朝堂上的山东权贵抵挡不住,师傅被迫让出了老狼府的控制权。”

    “薛先生的父亲也是高齐旧臣,说起来与师傅同出于山东。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也不太清楚薛老先生为何被陛下缢杀,但就两人同出于山东来说,师傅绝不会加害薛家,更不会帮助裴蕴谋害薛家。再说,现在主掌老狼府的是关陇长孙氏,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的是关陇元氏,师傅留在西北的力量已经寥寥无几,即便要加害于你,也不会对你薛家造成致命伤害。”

    “所以……”傅端毅的声音愈发骄狂,“你在欺骗伽蓝,在欺骗我们。”

    帐内的气氛陡然紧张。

    “薛先生……”江都候怒睁双目,厉声喝道,“可有话说?若是蓄意诓骗,休怪咱翻脸无情。”

    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

    “某的确知道一些事情。”薛德音缓缓说道,“今夏皇帝率百万大军远征高丽,大败而回,其中近三十万将士战死疆场。”

    帐内鸦雀无声。

    阿史那贺宝不会东土话,不知道薛德音说了什么,看到众人面露惊色,大为好奇,但又不好贸然相询,很是焦急。

    石蓬莱、楚岳、魏飞和阳虎都不知道大隋远征高丽,但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想到百万大军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高丽国打败了,而且近三十万将士战死疆场,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的事。高丽国的军队有三十万吗?一个蛮藩拿什么击杀大隋近三十万将士?突厥人强盛时期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却一次次败于大隋,而大隋没有一次出动过三十万以上的大军。大隋被高丽击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知道大隋远征高丽并且失败的人,这个帐内寥寥无几,但他们的消息来自于老狼府,而流配且末的薛德音又从何得知?

    “辽东距离且末有万里之遥,老狼府不过刚刚得到消息,西土知此消息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先生却从何得知?”傅端毅急切问道。

    “撤离且末前某曾接到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书信。”薛德音说道,“大败之后,皇帝严惩领军将帅,而大隋十二卫府的将帅们大都出自关陇,战死辽东的将士则大都来自河北河南和山东,这导致朝野上下的矛盾非常激烈,但即便如此,皇帝依旧决定发动第二次远征。为缓和各方矛盾,皇帝下旨大赦,这其中既包括过去受太子(杨勇)和汉王(杨谅)连累的官员及家眷,也包括高颎(jiong)、贺若弼等冤死老臣的后人,同时大量起用山东、江左将帅。我们薛家就是因此受益,也在赦免之列。”

    “元弘嗣为何急于将薛家接回长安?你又为何蓄意欺骗伽蓝?这其中藏有什么秘密?”傅端毅追问道。

    “没有秘密。”薛德音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什么异常,“元留守只是考虑到西土局势不好,担心我们出事。某也没有欺骗伽蓝。裴蕴和裴世矩同出于河东,又同为皇帝近臣,而某家大人和裴世矩向无交往,裴世矩当然可能送个人情给裴蕴。”

    “这话骗得了伽蓝,骗得了他们。”傅端毅手指布衣、江都候等人,阴恻恻的笑道,“想骗我?做梦去吧。”

    薛德音沉默不语。

    帐内众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傅端毅那张脸更是阴森,让人望而生畏。

    “远征高丽,注定了要失败。”薛德音的声音再度响起,“西征吐谷浑的胜利不仅仅是皇帝的胜利,也是山东和江左权贵的胜利,而东征高丽如果再度胜利,皇帝武功盖世,那么山东和江左权贵不但深受宠信,更会鼓动和帮助皇帝进一步打击关陇权贵。”

    “十二卫府的将帅基本上出自关陇,公卿大臣也大都出自关陇,圣主虽然宠信和重用江左、山东权贵,牢牢控制了内廷和中枢,但外廷和军队中的关陇实力过于庞大,两者对抗,东征必然失败。”

    “失败之后,皇帝名正言顺地打击关陇权贵,重用山东、江左权贵,由此进一步激发了朝野上下的矛盾。河北、河南和山东等地的暴民蜂拥而起,前赴后继,屡剿不止,其背后的原因正在如此。这种情况下,皇帝没有选择,只有马上发动第二次东征,以东征的胜利来赢得显赫武功,以显赫武功来巩固他的皇权,以强大的皇权来遏制和削弱关陇权贵对王国的实际控制。”

    “关陇权贵的反击愈发暴烈,第二次东征注定了还是失败。”

    伽蓝恍然大悟。

    礼部尚书杨玄感,兵部侍郎斛斯政,弘化留守元弘嗣,蒲山郡公李密,再到眼前的这个薛德音……伽蓝明白了,知道薛德音要回中土干什么了。只是让人不安的是,楼道观介入了,关中的李氏和长孙氏也介入了,对手太强了。自己这趟运气不是差,而是背到了极致,能否活着赶到敦煌已是个未知数了。

    傅端毅暗自心惊,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关系到了中土权贵们之间的斗争,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触及的,不知道尚且没事,一旦知道了,牵扯进去了,必死无疑。

    傅端毅不问了,而是与西行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神情冷峻,眼里都掠过一丝不安。

    “楼观道是来找你的?”伽蓝问道。

    薛德音叹息不语。

    这还需要答案吗?目前从突伦川出来的只有伽蓝,而伽蓝又是薛世雄的亲信,薛世雄与薛道衡又是莫逆之交,如果楼观道是来寻找薛德音的,那么伽蓝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所以今日寒笳羽衣才会出现,才会关注伽蓝的去向,才会布下杀阵威胁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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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蹴鞠

    晨曦渐起,红彤彤的阳光穿透薄薄雾霭照射在广袤绿洲之上,洒下一地温暖。

    寒气点点驱散,寒露滚落枯叶,带着苍凉之意的狼烟袅袅而起,在湛蓝的苍穹上如泼墨一般留下无穷诗意。

    黑色圆球在枯黄的草地上飞腾跳跃。一群身穿黄色戎装的披发大汉围着圆球奋力追逐、争抢,激烈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两个长发白衣的少女沐浴着晨曦,站在胡杨林边兴奋叫好,不是发出欢快笑声。

    一白一黑两只大獒并肩而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加入争抢之列。一条黑狼狗却是性急,兴高采烈地冲进人群,但旋即被一脚踢飞,高声惨叫着狼狈而逃。

    “阿飞,你敢伤我黑豹?”布衣厉声喝叱。

    “那畜生再敢过来,我一脚踹死它。”魏飞一边狂奔,一边放声叫喊,“方小儿,踢不到球就踢人,若是再让他轻易突破,你就滚下去。”

    西门辰正在带球突破,方小儿正在防守,听到魏飞的怒吼,方小儿毫不犹豫,飞身扑上,连人带球掀翻在地。

    “违规!违规!”伽蓝就在西门辰的背后,当即举手高叫,“罚球,罚球!”

    魏飞急奔而至,对准皮球大力抽射。皮球冲天而起,掠空而过,直飞谢庆脚下。

    “阿飞,小儿违规,这球是我们的。”伽蓝冲着魏飞气愤地叫道。

    “滚!”魏飞一把推开伽蓝,撒腿狂奔,“大夥儿一起上,快,快!”

    西行、傅端毅、楚岳、阳虎和一帮河北刑徒嗷嗷叫着,发疯一般攻向远处的球门。

    布衣、杨渊、西门辰等天马戍卒一看形势不对,哪里还顾得上争辩,一窝蜂地后撤防守。

    谢庆带球狂奔数步,直传阳虎,阳虎也不粘球,再传楚岳。楚岳高速飞奔,看到魏飞已经逼近球门,抬脚就射。皮球腾空飞旋,越过数人头顶,然后急坠而下。魏飞正好赶到,凌空怒射。球进了。

    “好!”场外的苏罗、翩翩拍掌欢呼,连声叫好。暴雪和梦魇仰首雷吼,加油助威。

    伽蓝怒气冲天,飞一般冲到江都候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直娘贼,你瞎了狗眼啊?没看到小儿掀翻了西门?这球不算!”

    江都候理都不理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红色令旗,用力舞动。

    进球有效。魏飞等人击掌欢呼,楚岳的唿哨尖锐啸叫,傅端毅更是向江都候竖起了大拇指,兄弟,这判罚很公平啊。

    伽蓝愈发恼怒,一把夺过江都候手中的红旗,狠狠砸到地上,连跺数脚,气急败坏地叫道,“腌臜!蠢物!这球不算!”

    布衣、杨渊等天马戍卒纷纷围了上来,一个个恶声叫骂。

    江都候大怒,“直娘贼,竟敢辱咱!找死啊!”抡起大拳,一拳砸向伽蓝的面目。伽蓝一歪头,大拳砸到了肩胛上。“滚!即刻滚下去!”江都候一甩手,从背后腰带上又拽出一杆小红旗,指着伽蓝吼道,“罚下!坚决罚下!”

    “熊霸,你个痴儿,罚下伽蓝,我们还踢什么?我们已经丢了两个球。”布衣急怒攻心,扯着嗓子叫起来。

    “公正,咱要公正。”江都候用力拍着胸脯,一副秉公执法的严肃表情。

    “副戍,俺们输了,天马戍丢了面子,你这脸往哪搁?”杨渊实在气不过了,怒声嘲讽道。

    “还有咱,咱亲自上场,必能大展神威。”江都候瞪着满脸怒色的伽蓝,不屑地撇撇嘴,“你在突伦川吃了太多的风沙,蹴鞠技艺大减,就你这样,还打算在球场上大显身手?不要丢人了,趁早滚蛋吧,免得被活活踩死了。”

    伽蓝怒极而笑,“你内伤未愈,想死就上场踢吧。”说完掉头就走,懒得和他呕气。

    伽蓝尚未下场,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正是阿史那贺宝,“我来我来,蹴鞠为啥不叫我?我最喜欢玩这个了。可有赌注?赌注多少?”

    伽蓝冲他翻了个白眼,摇摇头,也不理睬他,自顾下去了。

    “胡儿,你也会蹴鞠?”江都候的眼睛瞪了起来,“不要戏耍咱,否则打你个满脸开花。”

    “这算啥?长两条腿的都会蹴鞠。”阿史那贺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可有赌注?不赌我就不耍,还不如回帐睡觉。”

    “赌,当然赌,不赌玩甚蹴鞠?”江都候两眼一眯,哈哈大笑。

    布衣、杨渊等人心领神会。站在四周的傅端毅、西行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嘻嘻哈哈地回到了自己的半场。

    “你到底会不会蹴鞠?”布衣故意激将道,“你会击波罗球咱相信,西土人只要会骑马,或多或少都会击球,但东土的蹴鞠和西土的波罗球完全是两回事,一个靠的是脚上功夫,一个靠的是马上技艺,风马牛不相及。你若不会蹴鞠,平白害得我们输了赌注,兄弟们可不饶你。”

    阿史那贺宝嗤之以鼻,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输了算我的,赢了见者有份。”

    “好汉子!”布衣大声赞道,“不愧为西北第一侠盗。”

    杨渊、西门辰等人当即鼓掌,齐声欢呼。

    “起毬!起毬!”江都候吹响了大角,“赌注不变,重新起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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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走到胡杨林边,暴雪和梦魇左右跟随,也不去关注一大群痴儿争抢一个黑不溜秋的圆球了。

    翩翩匆匆迎上,递上汗巾。伽蓝脸色阴沉,怒气未息,一边擦汗,一边忿忿不平地望着场上“激战”的场面。

    苏罗走过来,奇怪地问道,“大兄为何不踢了?认输了?”

    伽蓝斜瞥了她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道,“违规了,被罚下场。”

    苏罗更为不解,“大兄因何违规?”

    “那个黑脸的痴儿竟敢公然袒护对方,岂有此理!我骂他是个腌臜蠢物,他立马报复,竟把我罚下来了。”

    苏罗笑了起来,“原来大兄恼羞成怒了……”

    伽蓝悻悻无语。

    “大兄,你波罗球打得好。”苏罗安慰道,“东土的蹴鞠远不如我们西土的波罗球,不玩也罢。”

    “蹴鞠是蹴鞠,波罗球是波罗球,各有特点,哪有优劣高下之分?”

    “蹴鞠是跑着击球,波罗球是骑马击球,蹴鞠的激烈程度哪能与波罗球相比?”苏罗很是不服气,“这就像打仗,步军打得过马军吗?”

    伽蓝情绪较差,不想多说。

    苏罗抿嘴娇笑,故意气他,“不过,以我看,那几个东土人的确比你踢得好。”

    “突伦川待久了,蹴鞠之技荒废了。”伽蓝嘴上却是不服输,“蹴鞠之技就如武技,要勤练不辍,否则必然退步。相比起来,波罗球更重马技。西土人以骑马为生,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波罗球打得好理所当然,不算本事。假如西土人能把东土的蹴鞠之极练得娴熟,在蹴鞠上战胜东土人,那才是真本事。”

    “大兄也是西土人。”苏罗笑道,“以大兄现在的蹴鞠之技,恐怕也无法在蹴鞠上击败东土人吧?”

    伽蓝给她说中“软肋”,赧颜不语。

    “哎呀……”关注球场的翩翩突然惊叫起来,“不好了,他们冲过去了……”

    “撂倒他,把他撂倒!”伽蓝急得高声大叫,但随着球场上传来欢呼之声,球进了,谢庆把球踢进了球门。

    “蠢物!一帮蠢物!”伽蓝气得睚眦欲裂,把汗巾狠狠摔到地上,指着火狐和布衣等人破口大骂,“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到了球场上竟然像娘儿们一样,你们不会踢球难道也不会踢人?撂倒,撂倒,我叫你们把他撂倒,你们听不到?耳朵里塞了牛粪啊?”

    苏罗和翩翩望着陷入暴怒中的伽蓝,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她们心目中像神一般存在的传奇人物?

    球场上,双方争夺得更加激烈。阿史那贺宝很努力,来回奔跑,大汗淋漓,可惜技艺太差,只有跟着跑得份,连球的边都碰不到。那边谢庆技艺突出,像尖刀一般屡屡插进敌人的心脏,一击致命。

    伽蓝初始还在球场外大吼大叫,指挥攻防,奈何天马戍卒技不如人,被对方压着猛攻,连失三球。伽蓝痛心疾首,骂都骂不出来了,抱着脑袋恨恨地望着那只黑色圆球一次次滚进球网,一脸的沮丧。

    “大兄,蹴鞠就是戏耍,大家开心就好。”苏罗站在他身边劝道,“你看火狐大哥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他是痴儿。”伽蓝没好气地骂道,“那球门形同虚设,再踢下去,他要倾家荡产了。”

    “你们在赌球?”苏罗惊讶地问道。

    “不赌谁踢?”伽蓝理所当然。

    “那你为何不阻止火狐大哥?”苏罗急切说道,“他的蹴鞠之技太差,连毬都碰不到,上去不是玩,是输钱啊。”

    “他就是为了输钱才上去的。”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当真以为他是痴儿?他叫火狐,狐狸中的狐狸,狡诈万分,所以你千万不要被他的热情和侠义所迷惑,更不要被他脸上憨厚的笑容所欺骗。”

    “那他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苏罗疑惑不解。

    “因为他想去中土,去长安,而他是突厥人,他甚至连东土话都不会说。”伽蓝指指球场,“如果他能被这些人所接受,成为这些人的兄弟,他就可以在中土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苏罗恍然大悟,目露沉思之色,旋即两眼发亮,似乎寻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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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队大隋卫士风驰电掣而来。

    江成之远远下马,在几个卫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走向伽蓝。

    “成之兄来得早。”伽蓝一边迎上一边笑道,“是不是闻到我营中有狗肉香味?”

    “那就不客气了,叨扰旅帅了。”江成之躬身为礼。

    “婼羌城那边战事如何?”

    “阿柴虏陈兵相胁,并未展开攻击。”

    伽蓝笑笑,眼里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鹰扬府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江成之说道,“我派人去婼羌城打听过了,鹰扬府那边并未传出且末天马戍卒逃亡至冬窝子的消息。”

    伽蓝冷笑,天马戍卒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好,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老狼府下令,要在冬窝子进行一场波罗球竞赛,西土各族均可组队参加,奖赏丰厚,夺魁者还能额外获赏一匹汗血宝马。”江成之意气风发地说道,“旅帅,这次我们也要参加,就像当年在西海一样,横扫西土诸虏。”

    “好!”伽蓝慨然应诺,“杀他个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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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蹴鞠:

    蹴鞠(cù/jū),最早载于《史记?苏秦列传》,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故都临淄。唐宋时期最为繁荣,经常出现“球终日不坠”,“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华庭观赏,万人瞻仰”的情景。

    汉代曾有人写了一部《蹴鞠二十五篇》,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体育专业书籍,也是世界上的第一部体育专业书籍。班固在写《汉书?艺文志》时,把《蹴鞠二十五篇》列为兵书,属于军事训练的兵技巧类,可惜后来失传了。

    唐代是蹴鞠发生变革的时期,较之前代,不论风靡程度,还是在球、球门、玩法等方面都有变化和发展。这首先表现在球体的制作上。

    唐以前的鞠是实心的,用皮革制成,中间用毛发等物充填起来。到了唐代,在制球工艺上有两大改进:一是把用两片皮合成的球壳改为用八片尖皮缝成圆形的球壳。球的形状更圆了。二是把球壳内塞毛发改为放一个动物尿泡,“嘘气闭而吹之”,成为充气的球。

    唐代的气球是这样制作的:挑选上好皮张,经过泡、燂(tān),去毛去脂,使之成为柔软结实的皮子。然后裁成全等的三角,一般为八块。接着是缝合、充气,气既充满,鞠遂圆实.吹气的球,在世界上我国是最早发明的,比西方早三四百年。

    球的变革,带来了踢球方法和球场等方面的改变。唐以前,球是实心的,不能踢得太高,所以球门是很矮的,所谓穿地为鞠室就是这个意思。唐代的球变成空心充气的,弹性很好,所以,球门就设在两根三丈高的竹竿上,称为络网为门以度球。这种球门一直传到宋元时期。

    在踢球方法上,有直接对抗、间接对抗和白打三种形式。汉代是直接对抗分队比赛。双方队员身体接触就象打仗一样。唐代分队比赛,已不是直接对抗,而是中间隔着球门,双方各在一侧,以射门“数多者胜”,是间接对抗。由于球体轻了,又无激烈的奔跑和争夺,唐代开始有了女子足球。女子足球的踢法是不用球门的,以蹴鞠踢高、踢出花样为能事,称为“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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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战城南

    场上的形势已经一边倒。

    几头老狼骁勇善战,谢庆、方小儿等河北刑徒技高一筹,反观天马戍卒一边,虽然有西门辰等几个河北人奋力支撑,但西北人的脚下功夫明显差了一截,尤其那个阿史那贺宝,满场飞奔,奈何不得其法,乱踢一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成之和几个卫士站在伽蓝身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场上的比赛,品头论足。

    “那几个人的鞠技不错,都是天马戍的?”江成之指着谢庆、西门辰等几个河北人问道。

    “戍边刑徒。”伽蓝说道,“这两年从河北流配而来。”

    江成之恍然,“怪不得寒食节在敦煌没有看到他们。”

    “你今年又去参加西北卫府的蹴鞠大竞技了?”

    江成之尴尬笑笑,“不要提了。今年鄯善鹰扬府和且末鹰扬府都输得很惨,根本不是河西诸府的对手。幸好你不在,否则你这金狼头的一世英名就要栽在蹴鞠上了。”

    “差距这么大?”伽蓝很惊讶,“连一搏之力都没有?”

    “直娘贼,河西卫府仗势欺人,一纸命令,就把鄯善和且末两府的蹴鞠高手全部调走了。”江成之忿然说道,“留守府更无耻,为了夺魁,竟然从长安请来多名鞠客助阵。”

    “最后谁赢了?”

    “当然是河西卫府。”江成之笑道,“冯帅和王帅岂肯认输?卫府鞠士踢得非常粗野,在场上直接把几个长安鞠客撂倒了,不是吐血就是断脚,有个鞠客当场折断了脖子,死在鞠场上。听说留守元弘嗣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和冯帅、王帅差点动了刀子。”

    伽蓝大笑,“元留守岂能咽下这口气?明年寒食节,留守府必定卷土重来,再战河西。”

    这话尚未说完,他忽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明年你在老狼府,还是在卫府?”江成之手指谢庆等人,“这些天马戍卒随你们完成任务后,是否返回鄯善?如果他们还回来,我就提前到鹰扬府要人去。”

    伽蓝摇摇头,“戍卒也好,刑徒也好,估计冯帅都要留下他们,你就不要指望了。”

    江成之遗憾得咂咂嘴,“你何时离开?这里是冬窝子,老狼府又来人了,突厥人已经无法威胁到你,你想走就可以走……”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伽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成之一眼,低声说道,“老狼府换人了,你不知道?现在老狼府姓长孙,已经不姓裴了。”

    江成之不屑地撇撇嘴,“换人又怎样?他还敢清洗你?”旋即想到西北上层的复杂形势,想到留守府和西域都尉府都换了官长,如今且末丢失阿柴虏大兵压境,上层的纷争估计更加激烈。江成之脸上的神情不禁有些变化,眼里掠过一丝忧色。

    伽蓝虽然是西北狼,是金狼头,一度曾官至从六品旅帅,但相比西北上层的那些权贵,伽蓝实在微不足道,不堪一击,如果上层权争牵扯到伽蓝这些昔年纵横西土的西北狼,那么其命运和前景就非常黯淡了。

    伽蓝看出江成之的担忧,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至于波罗球竞技,我更不会错过。你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冬窝子,我们就像当年在西海一样击败突厥人,勇夺头魁。”

    江成之匆匆赶来,就是担心伽蓝走了,失去了再次称雄球场的机会。大隋卫士如果在大隋的疆土上被突厥人击败,就算是波罗球竞技,那也是一种耻辱。

    江成之闻言大喜,站在四周的卫士们也是喜形于色,伽蓝旅帅能回来,能带着他们再一次征战球场,胜算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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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冬窝子,阳光普照,在萧瑟的寒意中洒下一片温暖。

    天穹高远而湛蓝,飘逸的白云仿佛在头顶上徜徉,美丽的胡杨林在秋风中发出轻快鸣唱。忽然,悠长大角激昂吹响,雄浑战鼓隆隆擂动,胡笳横笛筚篥一起奏起,热烈而欢快的乐曲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猎猎旗幡,响彻原野,声震天宇。

    绿洲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绿洲中间的草地被栏栅圈出,东西长约五百余步,南北宽约两百余步,这就是波罗球球场。波罗球源自波斯,流行于西土,是西土诸虏最为喜欢的游戏。球场的东西两端各设一高大木板,木板中间开一孔即为球门。门后设网囊,凡击球入网囊者即为胜出。

    栏栅三十步外,又设隔栏,阻止好事者在激动之余冲到球场附近,同时也防止场内骏马失控伤人。

    在隔栏之外就是观众了。从权贵到奴隶,各分等级,各置一地观赏比赛。今日冬窝子几十里之内的各族人等蜂拥而至,图的就是一个喜庆,赌的就是运气,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就能赢得赌注,牵回几头牲畜。

    蓝突厥、黑突厥、龟兹人、焉耆人、栗特人……西土诸虏在激昂的乐曲声中放声高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边的歌声尚未停止,那边大隋卫士们已经擂动战鼓,大角轰鸣,豪迈歌声冲天而起。

    “巍巍秦关,莽莽秦川。苍苍明月,迢迢关山。同耕同战,浴血何年。锐士铁衣,女儿桑田。谁谓明月,照我无眠。天地同光,念日月之共圆。”

    西土诸虏不甘示弱,朝贡使团的卫士们敲响了百面羯鼓,齐唱《耀日光》。

    大隋卫士岂肯失了锐气,当即敲响金灿灿的黄铜铙钹,牢牢压制西虏鼓声,其雄浑歌声更是震耳欲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歌声冲霄,鼓若惊雷,孤笳短箫回荡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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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球门后,大隋帝国的赤金色大纛高耸入云,迎风狂舞,气势如虎。

    西球门后,黑突厥人的五狼头黑色大纛也是凌空舞动,气势凛冽。

    球场南侧的大隋球队区,一队队黄袍戎装骑士着黑色皮甲,执五尺偃月杖,蓄势待发。

    球场北侧的黑突厥卫士则是黑袍绯甲,一个个长发披散,气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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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南方向的大礼台上,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与突厥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端坐正中,鄯善郡丞与西域都尉府长史等官员则陪着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等朝贡使节坐于东西两厢。

    长孙恒安的身侧坐着两个少年郎,气质高贵,英姿勃勃,引起了阿史那翰海等人的关注,经介绍才知道是齐国公长孙晟的嫡子长孙无忌,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李渊虽官至大隋卫尉少卿,却名不见经传,西土人对其一无所知。长孙晟在西土则是声名烜赫,西土权贵对其十分敬畏。长孙恒安入主老狼府后很快就能在西土立足,与他父亲的余威不无关系。长孙无忌做为嫡子继承了齐国公的爵位,前途自不必说,将来还有可能继承长孙晟的衣钵,主掌大隋外事,这当然引起了西土权贵们的重视。

    长孙恒安、鄯善郡丞、都尉府的长史等官员都用熟练的突厥话与大叶护等人亲热地交谈。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听不懂突厥话,也懒得寻人翻译,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西土权贵,他们关心的只是大隋球队里那个戴着金狼头护具的老狼锐士,一个连寒笳羽衣都不敢轻捋其虎须的传奇人物。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亲眼目睹了盛行西土的波罗球竞赛,被这种对抗异常激烈的游戏深深吸引。同样是击球,但相比中土的蹴鞠,波罗球场面宏大,不但球场大,观众疯狂,歌声震耳,战马奔腾的轰鸣声更让人血脉贲张。波罗球的对抗性更是恐怖,甚至可以用惨烈来形容,每一场比赛下来,都有人流血伤残甚至当场死亡。

    这就是西北人,即便是游戏,也充满了野蛮、血腥、彪悍和勇猛,大气磅礴,就算粉身碎骨也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金狼头就是这种人,恐怖的攻击力,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气势,每当他到了球场上,胜利也就不远了,但血腥和死亡也就扑面而至。

    金狼头一战成名,他的故事一夜间传遍冬窝子,并迅速向孔雀河和蒲昌海一带蔓延。

    过去,金狼头活动在黑暗里,他的传说仅仅流传于西土的上层权贵。今日,金狼头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在阳光下演绎自己的传奇。

    那夜,寒笳羽衣告诉李世民,金狼头从黑暗里走出来,只有一个原因,被老狼府抛弃了。被老狼府抛弃的老狼一般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待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直到死去,还有一种就是反抗,就是爆发,然后在爆发中粉身碎骨,轰轰烈烈的死去。

    金狼头为何做出这种选择?老狼府为什么又要抛弃他?金狼头和老狼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世民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寒笳羽衣骑驴吹笳,飘然而去,似乎去寻找答案,又似乎是去寻求援兵。一个一心求死的金狼头,其爆发力惊人,寒笳羽衣需要援兵。

    “二郎,我们赌一局,如何?”长孙无忌笑道。

    “好,你赌谁赢?”

    “金狼头。”

    李世民笑着摇摇头,“他已经连续打了五天,赛了五场,昨天还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差点被马踩死,你以为他还能赢?”

    “他是狼。”长孙无忌笑道,“他的目标是夺魁,为了夺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无所不用其极。”

    李世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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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波罗球

    伽蓝拿着一根黄色丝绦慢条斯理地扎系披散长发,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

    从自己戴着金狼头护具,随同鄯善第一马军旅的卫士们,在冬窝子的绿洲上开始波罗球训练的一刻起,金狼头之名便在某些别有用心之士的操纵下,迅速传开。训练两天,比赛五天,七天时间一眨眼过去,不出意外的话,金狼头现身冬窝子鏖战波罗球场的消息已经传到楼兰古城,已经传到了铁勒九姓大联盟莫贺可汗的耳中。

    老狼府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目的已经达到,长孙恒安与莫贺可汗的新约定恐怕即将达成,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奸计正在一步步推进,接下来就看自己能否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落入陷阱。

    长孙恒安骄横自负,他有强大的西北军做后盾,即便西北局势失控,也不至于兵败如山倒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有自负的本钱,他根本不认为自己的策略会失败,但突厥人和铁勒人要考虑,他们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最大的变数不是自己能否落入陷阱,而是突厥人和铁勒人如何利用形势的变化互相算计对方以谋求利益最大化。

    伽蓝看到身穿火红裘袍的阿史那苏罗在一群卫士的保护下,驻马立于礼台左下方的草地上,正兴奋地与突厥人一起放声高唱《英雄乐》。

    两年时间不到,苏罗就变了,不管是长相还是心智,都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倔犟骄傲的小女孩,而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了。

    自己已经看不透她,虽然知道她此次随大叶护出来,名义上是在出嫁之前最后看一次西土,但实际上就是在寻找逃离牙帐的机会,甚至想万里迢迢去中土寻找父母,而她把实现梦想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终究还是孩子,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她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西北狼,自己该怎么办?再一次欺骗她?彻底背弃自己的诺言?

    苏罗说要掌控她自己的命运,这句话已经暗示了很多,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这几天她认识了驼队中所有的人,尤其和紫云天的悍贼们往来密切,与阿史那贺宝更是多次密谈。自己不想干涉她的事,大叶护和莫贺设就在她的身边,不管她想干什么,最终都逃不出这两人的控制,除非这两人故意纵容她,或者有意利用她。

    一想到大叶护和莫贺设可能会利用无辜的苏罗,伽蓝就感到莫名的惊惶,他仿佛看到自己被突厥人的套索套住了,不得不随着突厥人的脚步而前进。

    伽蓝的目光离开了苏罗,继续在人群中寻找。今天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西行、傅端毅、布衣、江都候已经悄然离去,带着薛德音和薛家几名青壮,还有部分天马戍卒秘密赶赴楼兰古城。石蓬莱、石羽和栗特人也走了,带着司马夫人和薛家的一群老弱妇孺先行赶赴蒲昌海。大巫和凌辉也不在了,他们带着部分紫云天悍贼和几名薛家年轻子弟已经从婼羌城方向渡过且末水,正日夜兼程赶往白龙堆魔鬼城。

    伽蓝看到了礼台上的大叶护,长孙恒安,然后看到了坐在长孙恒安身边的两个少年郎。

    谁是李世民?谁是长孙无忌?今天他们为什么公开出现?寒笳羽衣又在哪?自己把驼队一分为四,把薛家一分为三,就算楼观道发现了,派人追踪,短期内也无法追查到薛德音,更严重的是,自己在冬窝子公开露面,其后必有凌厉杀着,楼观道考虑到自身利益,不可能不关注,一旦他们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薛德音和薛家老小就极有希望顺利抵达魔鬼城。

    =

    “呜呜呜……”百只大角同时吹响,声震天宇。

    “咚咚咚……”战鼓擂响,地动山摇。

    五彩缤纷的旗幡齐齐舞动,猎猎之声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轰……”球场四周上万观众放声欢呼,一时间滚滚声浪如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后,与楚岳、魏飞、阳虎和阿史那贺宝做了个攻击手势。

    在过去的五场比赛中,金狼头护具只有一个,但佩戴金狼头护具的人却连续更换。伽蓝的内伤并未痊愈,无法在激烈的比赛中长时间坚持,而其对手都是西虏,无不重点“关照”金狼头,为此只能采用轮换的办法,几个老狼轮番上阵,到了关键时刻才让球技最为出众的伽蓝出战。

    今天大隋卫士的对手是黑突厥,如果赢了,他们将迎战最后一个对手蓝突厥,所以这一场只能赢不能输。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伽蓝高举偃月杖,纵声狂呼。

    “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大隋鄯善鹰扬府第一马军旅的百名卫士们放声狂吼。

    烈火嘶鸣,直立而起。伽蓝挥动偃月杖,声嘶力竭,“杀!”

    “杀!”卫士们纵声怒吼。

    “轰……”隔栏放倒,二十名卫士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跃马冲进球场。

    “轰……”球场栅栏放倒,黑突厥人风驰电掣,呼啸而入。

    两队各据己方球门五十步外,一字列开。

    球场中央,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木球放在一尺高的木桩顶部,异常醒目。

    礼台上,一杆黑色令旗上下挥动。

    大角、战鼓、横笛胡笳、震耳歌声,齐齐停止,球场上迅速陷入静寂之中。

    红色令旗举起。

    两只大角骤然吹响,激昂号声霎时传遍绿洲。

    两队左右两翼,各有两名卫士当即催动战马,向对方半场纵马飞驰。

    伽蓝紧蹬马镫,贴附在马背上,做好了冲击准备。烈火四蹄抓地,全身绷紧,随时准备腾空飞起。

    伽蓝左右两侧各有四骑,也前倾身体,斜举偃月杖,蓄势待发。

    球场很安静,只有两只大角在响,只有八个骑士在飞奔,密集的马蹄声如雨点一般猛烈敲击着地面,气氛令人窒息。

    八骑交错。

    礼台上突然竖起一杆红色令旗。

    “呜呜呜……”百只大角同时响起,“咚咚咚……”百面战鼓同时擂动,“轰……”上万观众同时欢呼。

    绿洲在这瞬间轰然爆发,风云变色。

    “杀!”伽蓝一声大吼,烈火腾空而起,如一道燃烧的烈焰,又似一支厉啸的火箭,急速狂奔。

    与此同时,一名黑突厥卫士骑着一匹黑黝黝的战马,也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鼓号如云,吼声如雷,人们疯狂的叫着喊着,声嘶力竭,球场骤然间爆燃,气氛霎那间炙热到了极致。

    瞬间,烈火疾驰五十步。

    “烈火,爆,爆……”伽蓝一头撞到马颈上,厉声嘶吼。

    烈火一声虎嘶,骤然加速,四蹄如风,泥草四射,庞大身躯几乎贴着地面飞了起来。

    “杀!”江成之一拳砸到马背上,呼啸而出。八骑高举偃月,如狂飙一般席卷而去,如雄鹰张开的双翅紧紧追随在伽蓝之后。

    对面半场,黑突厥也是八骑杀出,如风狂卷。

    “击!击!击!”球场四周的人们纵声叫喊,忘情欢呼,炙热的气氛再度高涨,震耳欲聋的吼声直冲云霄。

    “爆!爆!爆!”伽蓝状若疯狂,猛催战马,两只眼睛更是死死盯住那颗红色木球,手中偃月斜举向天,全身力气集中在长杖上,准备做出凌厉一击。

    对面的黑突厥卫士如伽蓝一样,也是疯狂叫喊,其准备击球的姿势也与伽蓝一模一样,因为全身的力气都濒临爆发的边缘,他的神情十分狞狰,一双眼睛更是凸起如牛,望而生畏。

    近了,近了,近了……朱红的木球就在眼前,拳大的木球正在呐喊,它睁大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一击。

    “烈火……”伽蓝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爆!”

    喊声未止,伽蓝的拳头已经砸下。烈火吃痛,昂首激嘶,燃烧的火焰腾空而起,它飞了起来,越空而过。

    马到,声到,“爆!”伽蓝一声雷吼,偃月发出刺耳啸叫,凌空击下,正中朱球。

    “嗡……”朱球受击,冲天而起,厉啸飞出。

    黑突厥卫士如风卷到,偃月杖雷霆击下,但就差了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他没有击到球,一杖击空。

    朱球飞向了黑突厥的半场。

    “烈火,快,快,杀过去!”伽蓝激动地直身而起,疯狂地挥舞着偃月杖,连声吼叫。

    “上!上!”江成之也是兴奋若狂,厉声狂吼,“杀进去!杀进去!”八骑骤然加速,一路咆哮着冲进了黑突厥的半场。

    七名防守黑突厥卫士拼死阻挡。

    八名飞驰中场的黑突厥卫士急速掉头,死命追击。

    伽蓝和十二名大隋卫士前后突击,左右并进。

    观众疯狂了,欢呼之声如惊天波澜层层掀起。球场上战马如龙,蹄声如雷,偃月如虹,带起阵阵风雷。

    朱球下坠。

    率先杀进黑突厥半场的大隋左前卫即刻减速,偃月横空,准备凌空击球。

    黑突厥卫士飞马而至,根本不看球,偃月杖高举,雷霆击下。

    “轰……”观众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大隋卫士措手不及,被黑突厥人一杖击落马下。

    “轰……”前声惊呼未止,后声惊呼又起。

    那名黑突厥人刚刚抬头找球,就被从左后方飞驰而来的大隋卫士一杖击飞,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轰然坠落。

    两名队员退场,从南北两个球员区火速冲进两骑,急速补缺。

    朱球就在落地的霎那,大隋人一杖击起,直飞中路。

    伽蓝飞马杀到,两个黑突厥人左右夹击,两柄偃月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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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进球

    伽蓝大吼一声,偃月杖厉啸横扫,矫健身躯随杖而动,在马上做出一个高难度的规避动作。

    黑突厥人的两支偃月杖一支被伽蓝凌空阻截,一支擦着伽蓝的背脊划空而过。

    烈火从对手的夹击中冲了出去,伽蓝手中的偃月杖借力反弹,再度凌空击出,正中呼啸而至的朱球。

    “啪”一声响,朱球变向,斜向飞出。

    江成之拍马赶到,用尽全身力气抡起偃月杖,对准朱球就是雷霆一击。

    朱球直奔球门而去,狠狠地砸在球门挡板上,“咚”一声坠落地面。

    “好!”

    叫好声冲天而起,突厥人击掌相庆,大隋人却是惋惜不已。

    冲在最前面的大隋卫士策马狂奔,竭力想抢在黑突厥人之前补上一杖,但防守的黑突厥人比他更快,一杖击起朱球。朱球再度腾空,一路飞旋直射大隋人的半场。

    伽蓝紧勒战马,烈火陡然刹住,直立而起,在怒嘶声中就地调向。因为惯性,伽蓝从马背上飞了起来,但他紧紧抓住了鞍鞒,腾空的身躯随马而旋。烈火前蹄落地,伽蓝一杖击向地面,下坠的身躯借此一击之力骤然弹起,再度落回马背。烈火腾空飞起,人马合一,风驰电挚一般卷向自己的半场。

    江成之和一帮大隋卫士各显精湛马术,即刻调头,飞驰而回。

    黑突厥人也是纷纷调转身形,如咆哮怒虎,扑向大隋人的半场。

    “好!”

    观众被骑士们精湛马术所震撼,无不放声叫好。

    三十多匹战马在大隋人的半场夺路狂奔,为了争抢击球点,双方球员大打出手,偃月杖已经变成了武器,你来我往,各出奇招。

    一名大隋防守卫士率先卡住了击球点,但他失去了速度,还没等抬头寻球,黑突厥人就冲了过来,连人带马直接撞了过去。大隋卫士眼疾手快,不待双方相撞,他已经从马背上腾空跃起,凌空扑向对手。两人抱成一团,轰然坠马。

    十几步外,又一名大隋卫士疾驰而至,手中偃月杖更是高高举起,但尚未发出全力,一柄偃月杖从天而降,狠狠打在他的杖柄上。两杖相击,拦腰中断。

    黑突厥人抢得了先机,下落的朱球就在眼前。大隋人急红了眼,一声怒吼,偃月杖直接砸在了对方战马的马腿上。战马痛嘶,骤然加速,然后失去平衡飞了出去,一头栽倒。但这名大隋卫士也未抢到球,他的偃月杖尚未举起,就被一名黑突厥卫士一杖扫落马下。

    朱球落地。双方数名卫士混战一起,人仰马翻,最终那朱球不知被谁打了一杖,从人缝里钻了出来,再一次腾空飞起,恰巧越过一名黑突厥人的头顶。偃月追上,凌空一击。朱球骤然加速,如利箭一般射向大隋人的球门。

    “咚……”朱球砸在了球门挡板上,距离网囊近在咫尺,险之又险。

    大隋后防卫士抢到朱球,不做丝毫停顿,一杖击起,直传正在远处调头回转的伽蓝。

    伽蓝一边纵马飞驰,一边转身挥杖,凌空相击,把朱球横传左路。

    黑突厥人打马后撤,拼命回防。

    朱球落地,飞滚,大隋卫士飞马而至,偃月杖厉啸而击,朱球高高飞起,带起一片泥土和枯草。

    比赛刚刚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球员酣呼鏖战,异常激烈。

    短短时间内,双方激战六个回合,朱球六次砸在球门挡板上,谁也没能把朱球打入网囊,但如此高的射门率,如此恐怖的攻击速度,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精湛马术和让人窒息难当的攻防节奏,还是让观者大感刺激,一个个兴奋若狂,叫喊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震撼天地。

    战马体力不支了,卫士们也是气喘吁吁,虽然不断有人退场,有人补缺,但球队的整体攻击力急骤下降。

    黑突厥人在第六次攻击无果后,一次性换下十名卫士。

    伽蓝和江成之连打唿哨,带着十几名卫士飞速退场,而楚岳和魏飞则带着一群卫士杀气腾腾地冲进了场内。

    =

    礼台上,长孙恒安和阿史那翰海等人虽然矜持的保持着风度,不像普通观众那样放纵自己的情感,但从严峻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紧张。

    西土的波罗球向来以彪悍著称,之所以未能在中土风行,除了受限于马匹和骑术外,最重要的还是自诩文明的中土人无法接受这种野蛮而残酷的搏斗。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打仗,不管是西土诸虏之间还是汉胡之间,只要到了球场上,那就是打仗,容不得怯弱和畏惧。

    前几场比赛也很激烈,不过在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下,西土诸虏取得了默契,他们之间的比赛激烈有余而残酷不足,但在与大隋人的比赛中却是竭尽全力,结果三支参赛的大隋球队,就剩下了曾经在西海波罗球场上所向披靡的大隋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当年带领这支骑军横扫西海的就是金狼头。如今金狼头回归,要带着第一旅在波罗球场上再夺头魁,实力不济的龟兹、焉耆或许无力阻止,但突厥人绝不能容忍失败,他们发誓要将金狼头斩落马下。

    球场上,双方卫士越战越勇,比赛越来越激烈,受伤的人越来越多,血腥越来越浓,而球场外,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未有片刻停息,间隔还有嘹亮歌声冲天而起,响彻球场。这一刻,无论是官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都沉醉在比赛之中,情绪随着比赛的波澜剧烈起伏。

    李世民血脉贲张,恨不得也冲到球场上大显身手,但他只能自我幻想一下,他的骑术和场上的勇士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他从未摸过偃月杖,甚至不知道波罗球的规则,这个盛行西土的游戏对他来说太陌生了,然而,这种无与伦比的刺激还是深深扎进了他的灵魂,流进了他的血液。

    “某要打波罗球。”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兴奋地喊道,“波罗球肯定会传进中土,某要成为中土最好的球客。”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地笑笑,指着球场上激战正酣的双方骑士,“只有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水平,将来波罗球即便流传于中土,也无法撼动蹴鞠的位置,更无法达到胡虏的水准。如其邯郸学步,丢人现眼,还不如把蹴鞠踢好。我大隋卫士以蹴鞠为军中搏戏,常年练习,同样有助于提高武力。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好好发扬,却学胡虏的野蛮之戏,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句不阴不阳地讽刺之辞让李世民很是不快,熊熊燃烧的激情顿时有所减弱,但就在这个时候,球场外的大隋人高声唱了起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白马》之音气势雄浑,以无坚不摧之势,迅速摧毁了胡虏的歌声。

    战鼓擂动,地动山摇。

    李世民激动地冲到了礼台边缘,冲进了卫士们中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沸腾了,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与这些豪迈的西北将士融为了一体,他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地放声歌唱,“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烈火仰首嘶鸣,伽蓝壮怀激烈,嘶哑的吼声一点点撕裂球场内外的惊天轰鸣。

    “捐躯国难……视死如归……兄弟们,杀杀杀!”

    “杀!”江成之和八名卫士紧随其后,如狂飙一般卷进球场。

    阳虎和阿史那贺宝带着一队卫士急速后撤,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坐下战马也是筋疲力尽,汗如雨下。

    金狼头出场,观者的情绪骤然高昂,不管是西土胡虏还是大隋人,这一刻都齐声欢呼,而大隋人更期待金狼头的致命一击,以改变球场上的僵持之局,把比赛推向新的**。

    烈火在飞奔,燃烧的火焰在球场上卷起一道瑰丽风采。

    金狼头在马背上跌宕腾挪,如猿猴一般敏捷,如鬼魅一般飘忽,如幽灵一般出没,偃月杖就如出鞘利剑,一次次破空而出,一次次击中朱球,一次次残虐对手。

    观众在欢呼,鼓号在齐鸣,旗幡在飞舞,战马在奔腾,朱球在空中飞翔,金狼头在大展神威,一切都是为了致命一击,为了那夺命一刻的爆发。

    大隋卫士们全线压上,十六名骑士冲过了中线,全部突进了黑突厥人的半场。

    黑突厥人愤怒了,拼死反击。

    战马相撞,在凄厉的痛嘶声中,一马轰然倒地,一马速度更快,疯狂冲向栅栏。栅栏轰然倒地,战马失去平衡,打横飞出,擦着草地重重撞到隔栏上。马上骑士掉到地上疯狂翻滚,紧随战马之后撞到隔栏上,当即昏迷。

    大隋人的偃月杖砸中了对手的面目,鲜血四射,黑突厥卫士的强壮身躯一头栽下,但他的脚脖子还套在马镫上,就这样被疾驰的战马拖着飞奔而去。

    两骑并驾齐驱,马上骑士各自抓住对方的手臂,两支偃月杖劈头盖脸地砸向对方,互不相让。

    伽蓝距离飞旋的朱球越来越近。

    黑突厥人疯狂追击,偃月杖飞出凄厉啸叫,围着伽蓝和烈火上下翻腾。江成之和两名卫士拼死阻击,至死不认黑突厥人黏上伽蓝。

    马到,杖至,伽蓝发出一声惊天雷吼,一杖击中朱球,“爆!”

    朱球骤然变向,在空中划出一道醒目的直线,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挡。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朱球,盯着那红色的球场幽灵。

    “唰……”朱球飞进了球门,射入了网囊。

    “轰……”球场沸腾了,爆炸了,除了惊怒的突厥人,其他所有胡虏,所有大隋人,都振臂狂呼,“好!”

    “咚咚咚……”战鼓猛烈敲响,大隋人纵声欢唱,先喝庆功酒,“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伽蓝疯狂了,催马狂奔,歇斯底里一般叫着喊着。

    江成之和卫士们打马相随,疯狂吼叫,尽情发泄。

    伽蓝冲出了球场,冲进了马军第一旅,迅速被疯狂的将士所淹没。

    =

    礼台上,长孙恒安再也无法保持矜持之态,从席上一跃而起,振臂欢呼,然后冲进卫士们中间,与大家一起放声高歌。

    大隋的官僚们难以抑制激动之情,纷纷冲进欢乐的人群,以激昂的歌声来发泄心中的快乐。

    马军第一旅吹响了大角,敲起了羯鼓,打起了铙钹,齐声高唱。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伽蓝、江成之、楚岳……将士们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纵声咆哮。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长孙恒安、长孙无忌、李世民和礼台上下的卫士们也是喜极若狂,齐声高唱。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欢呼的大隋人用尽全身力气放声相合,“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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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翰海脸色难看,目光阴沉地望着空荡荡的球场。

    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凌空一拳,恨不得把那帮丢球的卫士大卸八块,跟着翻身跃起,飞一般冲下了礼台。他要亲自上阵了。

    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裴三王子担心阿史那泥孰年轻气盛,愤怒之下失去理智,乱了分寸,反而败得更快,当即追上去给他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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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欢乐的人群中,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黄袍人轻轻拍着手掌,虽然没有与周围的观者一起尽情高歌,但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动。

    “伽蓝之神,名不虚传。”一个黄袍高冠的中年道士既没有唱和,也没有鼓掌,而是静静地望着马军第一旅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说道。

    “师兄可要会一会?”

    “某为他而来,当然要会一会。”

    “何时?”

    高冠道士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不想干的问题,“寒笳,今日一局,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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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介绍:
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全国有户约890万,口约4600万。唐武德八年(公元626年),全国户数不足300万,其中黄河下游地区直到贞观中期户数(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郡县为准)还不到70万,约为隋大业初年此三地所统计户数470万的七分之一。自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山东人王薄聚众起义高举反隋大旗开始,到武德末年李唐大军平息中土战乱为止,十五年间,中土大约有600万户3000万人死于战乱,而人口密集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更是尸横遍野、人烟断绝。隋末唐初,群雄并起,锋镝呼啸虎鹰扬,气势恢宏。当无数人吟唱这段热血沸腾的历史,歌颂声名烜赫的英雄们的时候,可曾听到中土三千万无辜生灵的哭号?可曾看到大河南北三千万森森白骨?生于这个时代就如同走进地狱。他就这样走进了地狱,从敦煌到洛阳,从戍卒到统帅,满怀着希望和梦想投入到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当中,试图去拯救那三千万无辜生灵。
大隋帝国风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隋帝国风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隋帝国风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