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别了,紫云天
夕阳如血,晚霞如火。苍莽大地沐浴在梦幻般的光芒里,突伦川散发出赤黄色的瑰丽色彩,且末水波光粼粼,映射着胡杨林那华丽、典雅而高贵的雄伟身姿,唯有千娇百媚的紫云天绿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被一缕缕狞狰而丑陋的狼烟所笼罩,朦胧之中,隐约可见血迹斑斑的伤痕和痛苦凄婉的苍白容颜。
吐谷浑人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狼,肆虐一番后,仓皇而逃,却给紫云天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伽蓝斩杀了阿柴虏主将,大隋卫士击败了这群恶狼,紫云天在千钧一发之刻得到了拯救,然而形势却愈发恶劣。伏允带着军队正尾随而来,一旦得到消息,必然加速追击,紫云天的幸存者们必须尽快离开绿洲,快马加鞭赶赴楼兰。
从且末城杀出来的大隋卫士配合紫云天的悍贼和栗特人掩埋战死的同伴,西行、布衣、江都候和伽蓝则匆忙救助伤者。西北狼锐士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像他们这种人若想活得久一点,就必须学会足够多的野外生存手段。
伽蓝显然精于此道,技艺精湛,手法娴熟,即便面对森森白骨和四射的血液,也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屈术支和石羽本来给他打下手,帮他一起救治重伤之人,但看到伽蓝一拳打晕一名伤者,面无表情地锯断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腿之后,两人吓得面如土色,狼狈而逃。
商队中有一名胡医,来自于阗,自称人畜皆治,这时候当然要大显身手,可惜他对这种血淋淋的外伤救治不在行,正好合适给伽蓝做助手。石蓬莱把他喊了过来,又叫上几个胡女,一起帮忙。看到伽蓝把伤者的肚子剖开,把肠子拽出来小心翼翼地挖出箭镞,然后再把肠子塞回肚子,场面血腥而恐怖,那名胡医没有坚持半刻时间便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大吐特吐,几名胡女跟在他后面,一个接一个地拼命呕吐,再没人敢上前半步。
“快来人!”伽蓝猛然回头,厉声叫道。
几个人望着伽蓝脸上怵目惊心的猩红血迹,恐惧到了极致,半步也挪不动。
伽蓝又叫了一声,目露恳求之色。
一个黑发碧眼的少女紧咬樱唇,鼓足了勇气,慢慢站起来,然后轻轻叫了一声,像是鼓励自己,这才迈开脚步,飞一般跑了过去。
“闭上眼睛。”伽蓝一把抓过她的小手按在伤者的身上,“用你全部力气按住这个地方。”
少女紧闭双眼,浑身僵硬,如雪的肌肤此刻苍白得异常可怕,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整个心神完全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伽蓝腾出手来,一边继续手术,一边用栗特人的语言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胡腾舞跳得很好。你是哪里人?是于阗人还是吐火罗人?我看你的长相,应该来自大食或者波斯。你是波斯人?”
伽蓝只扫了她一眼便认出就是那晚在天马戍跳胡腾舞的漂亮女子,为了减缓她心里的恐惧,救活危在旦夕的伤者,伽蓝不得不没话找话。
少女的脑海中虽然一片空白,但伽蓝嘶哑而沉稳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或许是对伽蓝的尊崇,也或许是她血脉中所蕴涵的勇气,她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是波斯人。”
“波斯人?”伽蓝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你的家人呢?他们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少女的声音干涩,略带着一丝颤抖,“我自小被拐卖到吐火罗,六岁的时候被人卖到石国,三年前又被卖到于阗。”
伽蓝沉默了。丝路上的奴隶买卖很猖獗,催生了很多人口贩子,不但盗贼四处掳掠人口,就连一些商贾都丧尽天良做起了拐卖人口的无耻勾当。这个可怜的波斯少女就是受害者之一,而在过去的岁月里,伽蓝曾经听到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如果追溯到他的童年,他也是一个奴隶,其境遇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个波斯少女。
“我也是奴隶。”伽蓝说道,“我从生下来就是奴隶,一直到八年前,我用十颗突厥人的头颅才换回来一个庶民的身份。”
波斯少女睁开眼睛,吃惊地望着正在专心致志缝合伤口的伽蓝,难以置信,他竟然是奴隶?像伽蓝神一样的无敌勇者竟然是奴隶出身?这一霎那,伽蓝从波斯少女心目中的神坛上掉了下来,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和她有着同样悲惨遭遇的活生生的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伽蓝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变得亲切起来,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先前的陌生和隔阂就像天边的落日正在逐渐消失。
“我叫敦煌。”伽蓝继续说着,很平静,就像一泓秋水,嘶哑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沧桑和落寞,“我在敦煌的圣严寺长大,四岁的时候剃度为沙弥,法号伽蓝。十一岁还俗从军,但我依旧是沙门弟子。你信佛吗?”
波斯少女看到猩红血迹,急忙再次闭上眼睛,但刺鼻的血腥味还是直钻肺腑,强烈的呕吐感让她难以忍受。她屏住了呼吸,漆黑的黛眉紧紧皱起,深陷的眼窝内,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白皙的面孔上更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一股重压加在了波斯少女几欲抬起的小手上,接着波斯少女感受到了伽蓝那坚硬的强劲五指,耳畔也传来了伽蓝肃穆的声音,“如果忍不住要吐的话,你可以离开,但你可曾想过,假如没有他的誓死奋战,你或许已经成了阿柴虏的战利品,或许已经香消玉损,为此,难道你不应该救他一命?难道你的痛苦比他的痛苦更大?”
波斯少女低下头,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羞惭红晕。忽然,她用力吸进一口血腥的空气,睁开了眼睛,神态异常坚定,跟着娇躯前倾,一双小手用上了全部的力量。
伽蓝松开五指,继续自己的动作。
波斯少女忐忑不安,低声说道,“小时候我在吐火罗,大家叫我翩翩。后来到了石国,栗特人就叫我石翩翩。到了于阗,他们又叫我尉迟翩翩。”
“翩翩起舞,人如其名,好名字。”伽蓝说道,“石国人姓石,其王族以昭武为姓,而于阗的国姓则是尉迟。你以尉迟为姓,想必是进了于阗豪门贵族之家,既然如此,为何还随商队长途跋涉,饱受风沙之苦?”
翩翩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惊恐,目光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四周,似乎担心别人听到了自己的话。
伽蓝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人人都有**,何况一个于阗贵族家里的舞姬,但伽蓝是大隋秘兵,擅长察言观色,洞察秋毫,翩翩的神态一丝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里,立刻引起了他一连串的猜想。
以翩翩低贱的身份和地位,以她漂亮的容颜和精湛的舞技,随一支普通的商队离开于阗豪门大府,最大的可能有两个,一是自己出逃,一是被主人当作礼物转赠,而从翩翩所透露出来的讯息来推断,她极有可能被当作“礼物”转赠他人,而且还是一份秘密“礼物”。
伽蓝的心里涌出一丝同情。两人同病相怜,相比起来,伽蓝虽然是大隋庶民,但其境遇并不比翩翩好多少,相反,他的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或许明天就是他的死期,根本没有任何前景可言。
翩翩不再开口说话。伽蓝也主动转移了话题,“暴雪来自大雪山,是一只神犬,非常聪明。你看它现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它知道你是好人,正在帮我拯救生命。”
翩翩这才注意到暴雪,它就站在几步开外,目光炯炯地望着躺在地上的伤者,眼神中竟然有几分哀色,而在这段时间里,它始终保持沉默,更没有对一个接近伽蓝的人发出威胁性的吼叫。
翩翩有些害怕。暴雪浑身染满血迹,不怒而威,谁见了都胆战心惊,畏之如虎。
“不要怕,它不会伤害你。”伽蓝说道,“它是一只通灵神兽,只要它认识了你,接受了你,它不但不会伤害你,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它还会舍身相救。”
“真的?”翩翩惊奇地问道,“主人的朋友它也救?”
“它是我兄弟。”伽蓝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的生死兄弟。”
翩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顿时红晕满颊,强作笑颜问道,“它救过你?”
“这两年如果没有他,我早就魂归天府了。”
翩翩望着威风凛凛的暴雪,忽然幽然一叹,“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伽蓝的手停下了,他转头看了翩翩一眼,在那碧色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个奴隶对生的痛恨,对死的期待,他的心蓦然一痛,黯然无语。
一双手飞快地动作着,终于完成了缝合。翩翩松开小手,稍稍气喘。
“活着,总比死了好。”伽蓝忍不住劝了一句。
翩翩摇头,望着如火的晚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我喜欢这一刻,虽然短暂,但最美丽。”
伽蓝微笑点头,起身离去,治疗下一个伤者。
翩翩默默跟随,面对血腥渐渐忘却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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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绿洲上亮起了数十支火把。
大角吹响,驼队带着伤员率先撤离,接着是大隋戍卒,最后离开紫云天的是阿史那贺宝和伽蓝。
“你很快就会回来。”伽蓝说道,“紫云天是你的家,没有人可以夺走她。待我河西大军南下,阿柴虏必定闻风而逃,到那时我陪大哥一起回来。”
贺宝望着笼罩在黑暗中的绿洲,久久不语,蓦然,他仰首向天,怒声骂道,“阿柴虏,看你还能猖獗几天。兄弟,我们走……”
贺宝拨转马头,如飞而去。
伽蓝最后看了一眼紫云天,“别了,紫云天,别了,兄弟们,如果……如果将来我能活着回来,我再来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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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高鸡泊、豆子岗
一行人马不停蹄,驼不停步,从黑夜到白昼,直到黄昏时分才在一片小绿洲上停下。
“过了这片绿洲就是鄯善地境了。”西行站在河边,脱下幂离,抬头望向对岸绵延起伏的沙丘,眉头紧锁,忧色重重。
阿史那贺宝掀开幂离,将其随手扔给后面的兄弟。他的左肩中箭,连同左臂一起包扎严实,行动有些不便。
“鹫兄,是否在此渡河?”
西行踌躇不语。
“你是不是担心另有一支阿柴虏大军正沿着丝路北上?”贺宝问道。
且末到鄯善有近八百里,丝路沿着突伦川东南边缘而上,直达楼兰古城。现在伏允率军进入突伦川沙漠,沿着且末水绕道而行,行程增加近两百余里,他到底是为了追杀大隋残兵,还是另有目的?假如他另有目的,打算偷袭鄯善首府,那么他极有可能派一支偏师沿丝路北上,以吸引鄯方向的大隋戍军。如果这一猜测准确的话,那么渡河东进,由丝路去楼兰,说不定就会撞上吐谷浑的偏师。
“阿柴虏正急速杀来。我们人疲马乏,必须休息一夜,但阿柴虏如果想袭击鄯善,他们就不会休息,必定日夜兼程而来,我们难逃覆灭之祸。”西行手指向西方说道,“伏允率军绕道突伦川北上,那么丝路上可能有一支偏师也在急速北上,以掩护他的踪迹,假如此刻我们渡河进入丝路,恐怕难保安全。”
阿史那贺宝点点头,同意西行的看法,“既然如此,我们转向西北,进突伦川,然后经北道至楼兰。”
西行略加考虑后,微微颔首。
西北方向的几百里外就是沙漠北侧边缘,而丝路的北道就在那里。这段丝路由龟兹和焉耆而来,直达楼兰。
西域南北两道丝路会合于楼兰,东北行一千五百余里到敦煌。敦煌却是三道丝路汇合点。由敦煌西北而上,经伊吾道翻越罗漫山(天山)西进,同样是一条丝路。大隋人因此把丝路分外南北中三道,而西域人因为习惯,把北中两条丝路统称为北道。
“明天早上召集胡贾,告诉他们北上路线。”
阿史那贺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顿时冷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支从于阗来的商队形迹可疑。”西行不动声色地说道。
“于阗人?”贺宝冷笑,“你怀疑于阗人暗中勾结阿柴虏?”
“不要胡乱猜测。”西行说道,“他们到鄯善干什么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安全抵达楼兰即可,但小心谨慎一些总不是坏事。”
“于阗人到鄯善干什么与我是无关,但与你肯定有关系。”贺宝颇有兴趣地问道,“要不要试探一二?”
“不要多事。”西行警告了他一句,然后自顾走向河滩。
“不要多事?”贺宝望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啐了一口,“你这厮的心比鬼还黑,明摆着就是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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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认真查看了每一个伤员,又给其中几个人换了药,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帐篷。
烈火和刀疤正在帐外悠闲地享受着豆料和麸草。暴雪趴在帐帘处等候伽蓝,昭武雪儿则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大氅站在暴雪身边,小手轻抚着它长长的颈毛。看到伽蓝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夜色里,暴雪欢快地低吼一声,飞一般迎了上去。
伽蓝摸摸暴雪的大脑袋,然后俯身张开双手,把跟在暴雪身后跑来的雪儿揽入怀中,“你那个大兄又在忙什么?怎么又把你丢了?是不是因为你有了暴雪,有了强悍的保镖,他就撒手不管你了?”
雪儿仿若未闻,挣扎着要下来,一双小手向暴雪张开着,嘴里细声细气地叫嚷着,“雪儿,雪儿……”
暴雪也不理睬她,围着伽蓝蹦蹦跳跳,忽然,它猛地扭转身躯,冲着黑暗深处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低吼,跟着雄壮的身躯骤然绷紧,作势就要扑出去。
伽蓝抱着雪儿,凝神向黑暗里看处,远处几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顶红色风帽异常醒目,他当即喊住了暴雪,“自家兄弟,稍安勿躁。”
方小儿胆战心惊地出现在十几步开外,接着高泰、谢庆和乔二也跟了上来。几个人远远躬身致礼。伽蓝还了一礼,笑着招呼道,“进帐吧,风大夜寒,到帐内暖暖身子。”
方小儿还待犹豫,高泰已率先向帐篷走了过去。暴雪瞳孔紧缩,再度发出一声暴喝。方小儿骇然心惊,和谢庆、乔二两人一窝蜂地冲进了帐篷。
伽蓝蹲下身躯,一手抱着雪儿,一手轻抚暴雪的颈毛,温言安抚了几句,暴雪这才安静下来,但一双眼睛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帐篷里的人。
伽蓝走进了帐篷,暴雪也气势汹汹地跟了过去,蹲踞在帐帘边上,神情极度戒备。
伽蓝放下帐帘,又把雪儿放在暴雪身边,这才与众人一一招呼,然后从藤筐里摸出一些干果、烧饼,一些腌制的羊肉马肉,用三个刁斗(炊具)装着放在地上,最后拿出了两个盛酒的皮囊,几个木质的杯子。
高泰等人默默地看着,目露感激之色。方小儿本想劝阻,但话到嘴边,肚子实在不争气,咕咕作响,那劝阻的客气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刑徒终究是刑徒,虽然天马戍戍主仲布衣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已经是大隋的戍卒了,但在鹰扬府没有批复之前,他们依旧是刑徒,而仲布衣嘴上说得漂亮,大家都是兄弟,但骨子里还是蔑视刑徒,根本不把他们当作自家兄弟看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需要时间,一个大隋七品武将和一群大隋配发刑徒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短期内没有建立信任的可能。至于江都候,自始至终就仇视他们,甚至连早已转为烽子的西门辰等人,都经常遭其殴打和辱骂。
两位戍主只想利用他们,只想榨干他们的血肉,而这批河北刑徒则个个凶狠桀骜,性情刚烈,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实际上他们即便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也不会在仲布衣和江都候的手中讨到半丝好处,更不会把一餐两块烧饼改换成两块香喷喷的羊肉。
大隋卫士不待见河北刑徒,西域胡人当然不好自作多情,虽然也有人感激他们的卫护,想给点酒肉衣物以表谢意,但在这支队伍里,仲布衣和江都候主宰着他们的生死,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得罪。
唯有伽蓝是个例外。这一路上,伽蓝看待他们的目光始终很温和,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鄙夷和憎恶。正是得益于他的进言,仲布衣才给了他们夜间御寒用的大氅,给了他们穿越沙漠所穿的乌皮靴,而在紫云天,伽蓝又救活了两个奄奄一息的刑徒。活命之恩,永难相报。
“这是龟兹的葡萄酒。”伽蓝把几个木杯倒满,举手相请,“或许你们在河北也喝过,但未必正宗,要知道无商不奸,胡商也是商,甚至比我中土的商贾更奸滑,那酒里或许就兑了水,早已失去了葡萄美酒的醇香味道。”
高泰等人笑了起来,纷纷拿过杯子,小口抿尝。方小儿咂咂嘴,看看众人,疑惑地问道,“这就是葡萄酒?怎么味道怪怪的?”
“你小子喝过酒吗?”谢庆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毛都没长齐,还喝甚酒?不喝就给俺!”
方小儿急忙把杯子抱进怀里,“谁说俺没喝过酒?俺喝过米酒,喝过烧春,还喝过五云浆。你知道五云浆吗?听说是贡酒,只有皇帝才能喝到。”
“竖子也敢欺俺?”谢庆撇撇嘴,嘲讽道,“既然只有皇帝才能喝到的酒,你又如何喝到?”
“休得胡乱说话。”高泰叱责道,“不要让将军耻笑。”
伽蓝笑着摇摇手,示意无妨,接着拿出几把锋利的短剑递给众人,“随意吃肉,不要拘束。”
“俺真的没有骗你们!”方小儿涨红着脸,气愤地说道,“去年摸羊公在永济渠上劫了一艘船,五云浆就是在那艘船上抢来的。俺在岸边接应,也算有功,回到高鸡泊后摸羊公就赏了俺一杯五云浆。”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高泰、谢庆神色微变,不约而同地望向伽蓝。乔二则向方小儿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方小儿蓦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感惊恐,胆怯地望着伽蓝。
伽蓝神色如常,面带浅笑,问道,“摸羊公是谁?”
四个人均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伽蓝从羊腿上割下一块肉递给方小儿,“现在习惯吃生肉吗?”
“饿急了,什么都吃得下。”方小儿接过肉,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你们造反,是因为没有饭吃。”伽蓝一边切下肉块依次递给高泰等人,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大隋义仓遍布天下,如果受灾了就会开仓放粮。河北受灾了吗?官府开仓放粮了吗?”
“去年大河有水患,两岸很多郡县受灾。”高泰说道,“各地郡县都有义仓,但官府拒绝开仓放粮。”
“义仓的粮食都是由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从嘴里省出来的,是我们的粮食,我们受灾了,官府却拒绝放粮救灾。”高泰说到这里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恨,“我们拿自己的粮食救自己的命竟然都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皇帝?我们去官府哀求,那些衣冠禽兽们不但不同情我们,反而说我们是刁民,是反贼,要抓我们,要杀我们。这天下还有我们说理的地方吗?还有我们存身之处吗?我们除了去抢,去偷,还有活下去的办法吗?难道你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看着我们像狼一样互相撕咬,人吃人吗?”
“如其束手待毙,不如揭竿而起。”谢庆挥舞着手中的短剑,大声叫道,“天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与天斗,地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与地斗,人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杀人。谁要杀死我们,我们就杀死他。反正都是死,不如杀个血流成河,死得痛痛快快。”
伽蓝神色沉重,黯然长叹。
看到伽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们抱着极大的同情,高泰等人满腔的怨愤顿时爆发。
“除了天灾,还有**。”高泰说道,“这几年,皇帝大兴土木,建东都,开永济、通济大渠,去年还下旨远征高丽,一次次征发河北、河南、山东、江淮等地的徭役,天下苍生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各地官府乘机贪赃枉法,穷尽一切手段盘剥庶民,中饱私囊,导致百姓雪上加霜,生活困窘,民不聊生,根本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谢庆怒声说道,“皇帝昏庸,竟然相信奸佞之言,不但不放粮救灾,惩治贪官,安抚灾民,反而下旨镇压。此道圣旨一下,各地官府为邀功请赏,竟然屠杀无辜灾民,更有甚者,为夺人钱财,淫人妻女,不惜诬人为贼,灭人宗族,罪孽之重,罄竹难书。”
“长乐公就是惨遭诬陷,宗族夷灭,被逼落草高鸡泊。”乔二摇头低叹,不胜欷歔。
“长乐公?”伽蓝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问道,“长乐公又是谁?”
“河北窦建德。”谢庆面露尊敬之色,手指乔二,“乔二哥就是长乐公的兄弟。”
“窦建德?”伽蓝连连点头,继续问道,“摸羊公又是谁?”
“摸羊公名叫孙安祖。方贤弟就是摸羊公的手下。”谢庆手指方小儿,痛心疾首地说道,“去年摸羊公和高唐公发生火并,摸羊公实力不济,被高唐公杀死了。我们之所以被官军抓住,就是因为这场火并导致高鸡泊群雄分裂,大家自相残杀,结果给官军各个击破,死伤无数。”
“高唐公又是谁?”伽蓝追问道。
“张金称。”乔二咬牙切齿地说道,“总有一天,俺会逃回河北,杀了那个无耻的贼子。”
伽蓝疑惑不解,不明白乔二为何如此仇恨张金称。
“孙安祖是窦建德的结义兄弟。”谢庆凑近伽蓝身边,低声说道,“孙安祖和张金称火并,窦建德自然帮他的结义兄弟,乔二为此出手相助,但张金称非常奸诈,设计斩杀了孙安祖,两人因此结下深仇。”
伽蓝恍然,“谢兄也是出自高鸡泊?”
“俺是东海公的手下。”谢庆看到伽蓝目露疑问之色,急忙解释道,“东海公名叫高士达,也是河北豪雄之一,信都人。窦建德、孙安祖和张金称则是清河人。信都和清河两郡相连,高鸡泊就位于两郡之间,距离永济渠很近,所以大家都在高鸡泊聚义,到永济渠上讨饭吃。”
伽蓝抬头望向高泰,尚未开口询问,谢庆已经为他说出了答案,“高大哥来自平原郡,是平原公郝孝德的手下悍将。平原郡的西北方向就是高鸡泊,而其东南方向则是豆子岗。”
“豆子岗?”伽蓝略感惊讶,“豆子岗在平原郡?”
“豆子岗在渤海郡。”高泰说道,“河北豪雄聚义之地有三处,一是豆子岗,二是高鸡泊,其三就是太行群山,其中以豆子岗聚义豪雄为最多,而豆子岗又以刘霸道、李德逸的阿舅军规模最大,其次就是格谦、高开道所率的燕军和孙宣雅所率的齐军。”
“长白山在哪?”伽蓝忽然问道。
“长白山在山东的齐郡,隔大河与平原、渤海相连,距离豆子岗不过两百余里。”高泰说道,“长白山是河南豪雄的聚义之地,王薄、孟让、郭方预、左孝友、左君行等人都在那一块。”
伽蓝点点头,“山东豪杰都在大河两岸揭竿而起,显然和去年的水患有直接关系。朝廷应该救灾,而不应该滥杀无辜。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局势越来越恶劣。”
高泰等人沉默不语。
方小儿抬头望着伽蓝,鼓足勇气问道,“将军,你能帮我们逃回河北吗?”
高泰、谢庆、乔二骇然变色。这个方小儿,简直无知到了极致,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帐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就在他们心神大乱之际,耳畔却传来伽蓝平静的声音,“或许……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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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要杀人
“此言当真?”
高泰先是吃惊,不敢置信,旋即想到伽蓝的神勇,又觉得大有可能,但瞬间他又想到伽蓝不过是个戍卒,哪有如此能力?下一刻他又想到天马戍两位戍主对伽蓝的尊重,还有那充满神秘色彩的狼头护具,还有号称西土大盗火狐与伽蓝的亲密关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迅速掠过高泰的脑海,让他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突伦川戍卒不仅仅神勇无敌,其背后更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正是帮助自己逃离西域的关键所在。
谢庆、乔二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虽然存有疑虑,但重返河北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如今梦想有望变成现实,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猛烈地冲击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几乎窒息,这一刻,他们只想回家,为此,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方小儿非常单纯,他崇拜伽蓝,就像那些栗特人一样,把伽蓝当作了无所不能的神,现在他想回家,所以他向伽蓝求助,就如同向神祈祷一般,而伽蓝并没有让他失望,马上就给了他一个希望。
“将军愿意帮我们逃回河北?”方小儿怀疑自己听错了,激动地追问道。
“此地事了,我要去长安杀一些人。”
伽蓝语调平淡,但森冷的杀气却如这大漠秋夜的寒风,一点点地渗透到高泰等人的心底,让他们沸腾的血顿时冷了下来,而窒息感却愈发强烈。如此彪悍的强者跑到长安杀人,而且还是一些人,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故事?又有多深的仇恨?
“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时较长,途中可能还会发生一些变故,我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在初春时分抵达长安。”伽蓝神色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假如时间耽搁过久,那些人也就不在长安了,而是在河北,但不管我在长安杀人,还是在河北杀人,我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伽蓝指指自己,“我是西北人,我的兄弟都是西北人,一群西北人无论是出现在长安,还是出现在河北,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伽蓝的手又指向了高泰等人,“而你们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不论在长安还是在河北,你们都不会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这就是我需要你们的地方。很多我不能做的事,你们可以帮我去做。”
伽蓝的目光从四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我就带你们一起回中土。”
“俺愿意,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方小儿不假思索地叫道。
“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在了天马戍。”高泰没有犹豫,当即做出承诺,“我们的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我们就什么时候给你。”
“我不要你们的命。”伽蓝面带笑容,摇手说道,“我只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希望你们能想一想,如何去拯救更多人的生命,而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道义,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所利用,结果涂炭天下生灵,滥杀千万无辜,与当初揭竿而起的本意背道而驰。”
四人连声答应,但伽蓝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或许都不会明白自己这句话的意思。
伽蓝端起木杯,笑着说道,“走出突伦川,我们就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来,喝酒,预祝你们平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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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伽蓝的承诺,四个人冷静下来后各有想法。
这件事难度非常大,河北人若想回家,首先需要改变身份,由刑徒转为戍卒。这一点天马戍戍主仲布衣已经做出了承诺,身份转变是迟早的事情。其次,西北戍卒若想离开戍地去京都长安,难于登天,即便伽蓝拥有相当的实力,但伽蓝毕竟是戍卒而不是卫府统帅,他一个人离开西土或许有可能,而带一群人离开,那难度就不可想象了。
当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大家一起回中土,理由是什么?又该用什么方式?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资不菲,钱又从何而来?
伽蓝不再深谈此事,主动询问一些有关河北豪雄的事情。
高泰言词谨慎,避实就虚,对伽蓝保持着一定的戒备,而谢庆则心直口快,满腹怨言,说到怨愤处更是破口大骂。方小儿显得十分幼稚,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回家,想着重回河北跟着义军劫富济贫,快意恩仇。乔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吃肉喝酒,很难得说上几句,即使说了,因为其河北口音太重,伽蓝听起来也十分吃力。
河北人难以与西土人打成一片,语言不通、交流困难是重要原因。伽难自小在敦煌长大,从军后又经过特殊训练,会说梵语、突厥、栗特和吐谷浑等多族语言,这是秘兵在西土生存的必备条件,而像石蓬莱这种栗特商贾因为长年来往于东西方之间,在丝路上讨生活,更需要学会多族语言,否则生存艰难。河北刑徒初到西土,既不被大隋戍卒所接受,又难以融入西土诸虏,生存环境极度恶劣,他们当然想回家,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们也绝不放过。
至深夜,酒足肉饱,四个人方才意犹未尽的告辞离去。与伽蓝的关系拉近了,也有了回家的希望,心情愉悦,此刻再抬头看天上的弦月,感觉非常得亲切,而那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仿佛正在指引他们回家的路。
“我们真的能回家?”方小儿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如果不是鼓胀的肚子和嘴里的酒香,他甚至怀疑自己置身于梦中。
“我们有命回中土,但未必有命回家。”高泰声音低哑而沉重,心事重重,在他看来,伽蓝非常神秘,就像一头藏在黑暗里的狼,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我们一旦被他卷进黑暗,恐怕尸骨无存。”
“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谢庆蛮不在乎地说道,“我们已入地狱,即便尸骨无存,也不过就是再入地狱而已。”
“兄弟们,这一次豁出去了,拼了!”乔二声音冷峻,斩钉截铁,“能否杀出地狱,在此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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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负手站在帐外,望着四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英俊的面庞上露出深思之色。
鹫兄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他尚没有意识到中土即将大乱,大隋即将崩溃,而其中的关键正是此行所要斩杀的目标。斩杀这个目标的难度超过了想像,可惜鹫兄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伽蓝正在考虑是否到西行的帐内与其仔细商谈,忽然一阵冷风袭来,直入肺腑,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跟着一股锥心的痛疼从背心处迅速蔓延开来。伽蓝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高大的身躯也随之轻轻摇晃。
伤势严重了。当日自己在且末城阻击阿柴虏,背部遭到重击,连铠甲都凹了下去,但形势危急,一直坚持到紫云天。到了紫云天又是一番厮杀,然后救治伤者,再急行一天一夜,自始至终没有休息,仅服用了几丸伤药勉强止痛。今夜疲困之中又喝了酒,酒虽活血,却对内伤不利,导致被强行压制的伤势终于爆发了。
伽蓝慢慢走进帐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使痛疼更加剧烈,而随着头部痛疼的急骤加剧,眼前更是金星飞舞,头晕目眩。病来如山倒,伽蓝即便身强力壮,但到了这一刻,竟然连迈步都力不从心了。
伽蓝弯腰扶住藤筐,伸手从筐内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当他站直身体,想打开盒子的时候,一股惊人的痛感直冲脑门,接着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紫檀木盒子掉到地上砰然裂开,从里面滚出一个绿莹莹的玉葫芦。
摔落地面的瞬间,伽蓝恢复了一丝神智,极力想抓住玉葫芦,但张开的五指刚刚触及到葫芦便骤然停止,彻底晕死过去。
暴雪一声雷吼扑了上去,用大脑袋连连碰撞伽蓝。看到伽蓝毫无反应,暴雪急了,连声嘶吼。
雪儿受到了惊吓,呆滞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慌,忽然她跑到伽蓝身边,用一双小手摇晃着伽蓝,嘴里轻轻喊着,“妈妈……妈妈……”伽蓝毫无反应,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雪儿呆了片刻,似乎想到什么,抬头指向帐外,“妈妈……妈妈……”
暴雪顺着她的手看向帐帘,蓦然一声低吼,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黑夜里,一个纤细身影正蹒跚而行,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寒风劲吹,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从黑暗里破空而出,一双冷森森的眼晴令人毛骨悚然。纤细身影发出一声恐惧尖叫,双手所抱的大水囊“扑嗵”掉到地上。
暴雪一声不响,张开大嘴,飞身扑上。
纤细身影掉头就跑,慌不择路。
暴雪仿若鬼魅,紧随其后,在黑暗里划出道道白光。白光追逐着纤细身影,盘旋左右,迫使纤细身影不得不向某一个方向亡命狂奔。
前方有一座帐篷,帐帘半掀,里面透出昏黄烛光。
纤细身影气喘吁吁地冲进帐篷,正待开口大喊救命,却看到晕倒在地的伽蓝和趴在他身边的雪儿。
“伽蓝……”纤细身影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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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打劫了
黑暗渐逝,睡眼惺忪的天穹露出一张暗淡无光的面孔,休憩了一夜的云彩如同披上了面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悠长的角声在清晨的寒风中徐徐吹响。浩瀚无际的突伦川晃动了一下慵懒的身躯,缓缓睁开金黄色的眼睛,一瞬间,天地动容,黑暗骤然散去,天穹神采奕奕,舒展出湛蓝的雄壮身躯,白云如雪,霓裳飘飘,楚楚动人。
绿洲就像落在突伦川上的一滴晶莹露珠,随风而动,在赤红色的叶片上,在清脆悦耳的驼铃声中,翩翩起舞。
勤劳的仆从们纷纷走出帐篷,拿出皮囊、布槽,盛满水和麸料喂食驼马。几个大隋卫士在尚未熄灭的篝火上架起了铁马盂,烧水煮肉。茹毛饮血是蛮夷人的生活方式,而对于远离中土的大隋人来说,热水熟肉还是不可或缺。
炊烟袅袅,雾霭朦朦,驼马轻嘶,犬吠阵阵,三三两两的人群各自忙碌,绿洲渐渐焕发出盎然生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语言却有着相同的微笑,一个亲切的笑容一个亲昵的手势,都能让彼此的陌生和隔阂消弭于无形,更能让这群至今还没有摆脱死神追杀的人们携起手来,共度难关。
阿史那贺宝披着一件毛茸茸的裘皮大氅走出帐篷,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清新空气,接着下意识地要挥动双臂活动一下身板,但肩膀上的痛疼骤然袭来,痛得贺宝破口大骂,“贼阿柴,阿爷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大氅掉落在地,贺宝视若不见,迈步急行。两个强健大汉从隔壁帐篷了跑了出来,“大哥,你去哪?”
“去找伽蓝用药,伤口痛得厉害。”
“一起去!”一个浓眉虬须的红脸汉子凑到贺宝身边,腆着脸说道,“大哥,我这腿被阿柴虏打了一棍子,昨天尚能忍受,今天却痛得不行了。等下请伽蓝给看看。”
贺宝猛地停下脚步,冲着那汉子厉声叫道,“你昨天干甚去了?想死啊?你不知道紫云天的兄弟已经折了近半?”
“不过就是挨了一棍子,我以为没甚事。”
贺宝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虬须汉子的脑袋上,“没甚事?你晓得个鸟!大巫,记好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要告诉我,不要自个瞒着丢了性命!”
大巫连连点头,连声唱喏。
另一个年轻的短须白脸汉子抱着贺宝的裘皮大氅跑了过来,幸灾乐祸地笑道,“大巫兄,挨打了吧?哈哈……”
“你呢?身上可有痛疼之处?”贺宝两眼一瞪,凶神恶煞一般。
“大哥,咱没事,咱好着呢。”年轻汉子急忙摇手。
“好甚?”大巫指着他说道,“腰背上都是大块的青瘀,肯定痛疼,不过忍着罢了。”
贺宝一言不发,冲上去又是一巴掌,正拍在年轻汉子的脑门上,“汉儿长大了,知道哄骗大兄了,了不起啊。”
年轻汉子抱着脑袋就跑,“大哥,咱真的没事。”
“一起来。”贺宝大声叫道,“凌辉,跟在后面,等下让伽蓝给你上点药。”
大巫和凌辉齐声答应,一左一右跟在贺宝后面。三个人迈着大步,横着膀子,一副跋扈的样子,所过之处,人皆相让,就连那些大隋卫士都为之侧目。紫云天上的悍贼,那可是恶名在外,前日虽然共过患难,但悍贼就是悍贼,翻脸无情,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
暴雪虎踞帐外,看到阿史那贺宝远远走来,当即翻身站起,迎上几步后又停下了,嘴里发出低微的嘶吼之声。
“小家伙倒是忠心,守在伽蓝身边寸步不离啊。”贺宝走到暴雪身前,俯身拍拍它的大脑袋,笑着问道,“伽蓝还在睡?铁打一般的人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走,随我一起进帐,把他喊起来。我这肩膀痛得厉害,再向他讨些止痛的药。”
暴雪伸着大脑袋蹭了贺宝几下,呜呜了两声。贺宝却是不理,右臂张开,抱住它的大头,连拖带拽走向帐篷。
一只脚刚刚伸进帐内,贺宝正欲大喊一声,眼睛却突然瞪大。
伽蓝睡在毡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翻毛大氅,满脸黑须,面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雪儿穿着白色小氅,蜷缩在伽蓝的脚边,小脸恬静,嘴角处更是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另有一个白衣少女也是蜷缩着娇躯,紧贴在伽蓝的腰间,手里还抓着一个玉葫芦。
贺宝认识这个白衣少女,是于阗那支商队里的舞伎,只是让他惊讶的是,这个舞伎怎么会出现在伽蓝的帐篷里?而且还睡在他的身边,手上还拿着那个伽蓝视若珍宝的玉葫芦,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暴雪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个舞伎并且接受了她,而且还允许她靠近伽蓝,甚至与伽蓝睡在一起。
贺宝听到伽蓝轻微的呼吸声,认定伽蓝没出什么事,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然后低下头望向暴雪,满脸的疑惑。暴雪倒是平静,任由贺宝抱着它的大头,一动不动。
贺宝皱皱眉,又凝神仔细打量了一下白衣少女,目光在那个玉葫芦上停留了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宝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大巫和凌辉非常好奇,不知道大哥搞什么名堂,齐齐挤上前,脑袋刚刚伸进帐内,顿时静止,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相视而笑,悄然缩回身子。
“伽蓝在突伦川待得时间太长了。”大巫感叹道,“没有女人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度日如年啊。”
“伽蓝兄很长时间没有女人了,现在看到女人就像饥饿的野狼看到猎物一样,两眼冒绿光,嘻嘻……”
凌辉正自笑得开心,陡然一只大手凌空扇来,“啪”打在了后脑上。
“大哥……”凌辉抱着脑袋委屈地叫起来,脸上表情哀怨,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啊?“大巫先说的,他还说到了楼兰就去找精绝美女。”
大巫急忙躲到一边,捂着嘴,暗自偷笑。
“好好的一个汉儿竟给你这淫贼活活带坏了。”贺宝冲上去一腿踹倒大巫,“啪啪”两个大巴掌,犹自不解恨,跟上去再踹一腿,“笑,我让你笑,我打你个满天开花!”
“大哥,我冤枉啊,我是说给你抢一个精绝美女,小汉儿听错了。”大巫两手抱头,两眼偷偷瞄着贺宝那张愤怒的脸,连声叫冤,“大哥,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孔雀河上的那个精绝美女嘛。上一次我们失手了,这一次,有伽蓝在,我们必定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贺宝抡起的大拳头顿时停止,一张怒气冲天的脸霎时雨过天晴,笑容满面,“是吗?哦,兄弟,不好意思,打错了,失手失手,哥哥给你赔不是。”贺宝的拳头马上张开,一把抓住大巫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一脸的歉意,还亲昵地帮大巫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辫,“兄弟,跟哥哥说说,这次打算怎么抢?光抢人没用,关键是要抢人家的心。”
凌辉捂住脸就跑了,再不跑,他就要笑出来,那等着他的必定是一顿老拳。竟敢嘲笑大哥,那还得了?反了不成?
大巫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再不敢乱说话了,“大哥,天下有甚事能难到伽蓝?”
贺宝鼓着大嘴,皱起了眉头,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搂住大巫,两人并肩而行,十分亲热,“大巫,你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伽蓝那张脸。”贺宝指着自己褐红色的脸膛,异常严肃地问道,“如果你是那个精绝美女,你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伽蓝?”
大巫脸色一僵,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大哥,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贺宝手指大巫的鼻头,恶狠狠地骂道,“你竟然让伽蓝去帮我抢美女?你长没长脑子?你个蠢物,你故意打击我,伤我的心,是不是?”
“不是不是,大哥,你冤枉我啊。”
“不过这人是一定要抢的。”贺宝脸色一整,郑重其事地说道,“上次栽在了孔雀河,我火狐这张脸算是丢大了,这次无论如何要把脸面找回来。”
“大哥,没有伽蓝助拳不行啊。”
“嗯,你这个建议很好,很好。”贺宝连连点头,手指前方于阗人的帐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帮伽蓝抢一个女人,如此一来,伽蓝就不好意思抢我的女人了,你说是不是?”
大巫两眼一亮,“大哥,好主意啊。走,咱们打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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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前头开道。
阿史那贺宝居中。
凌辉抱着裘皮大氅跟在后面。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向了于阗人的帐篷。
商队的几个护卫、仆从正在帐外收拾行装,看到紫云天的悍贼大踏步地走来,顿时警觉,纷纷放下手上的活,全神戒备地看着他们。有一个护卫匆忙跑进帐内报讯。数息之后,一个白衣栗特人小跑而出,满脸堆笑,远远躬身致礼。正待说话,就听到大巫纵声雷吼。
“打劫,打劫!东西留下,牲畜留下,女人留下,其他的统统滚蛋!”
栗特胡贾顿时色变,一帮护卫、仆从暗自吃惊,茫然失措。前天大家还在紫云天一起御敌,今天这帮悍贼就翻脸了,这个变化也太快了吧?不过好在大隋人还在,当着大隋人的面,紫云天的这帮悍贼们总不至于杀人越货吧?
那胡贾惊恐不安,转身偷偷望向帐篷,这时候,阿史那贺宝说话了。
“吼什么?打劫又不是杀人,费那么大力气干甚?教过你多少遍了,怎么就一直记不住?和气生财,和和气气才能发财,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知道?”
大巫立刻换上笑脸,大步走到胡贾的身边,躬身致礼,和颜悦色,“抱歉,吓着你了。”然后以非常温和地口气,声情并茂地说道,“冬天到了,紫云天的兄弟们饥寒交迫,迫于生计,不得不到丝路上打扰先生,向先生讨口饭吃。”说到这里他向那面如土色的胡贾伸出一只手,“东西留下,牲畜留下,女人留下,其他的我就不要了,总不能让先生饿死。先生饿死了,紫云天的兄弟们岂不连饭都讨不到。”
“我给,我给,东西统统给你们,牲畜也给你们,但女人……女人……”
胡贾尚在哀求,大巫的脸色已骤然变冷,抡起手臂,一个大巴掌印了上去,“没有女人,你让兄弟们如何度日?你打算让兄弟们自己阉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这一巴掌太狠了,把胡贾打得转了半圈,飞身摔倒在帐篷附近。
几个护卫蜂拥而上,其中两人拔刀出鞘,作势就要扑上去。
凌辉突然飞射而出,手上裘皮大氅腾空而起,接着人影连闪,两声惨叫凄厉而起,两把战刀落地,两具身体倒飞而出。再看凌辉,他已经退到贺宝的身后,正张开双手抱住从天而降的裘皮大氅。
护卫们大惊失色,被凌辉这神鬼莫测的惊人武技所震慑,再不敢上前半步。
“给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帐篷内传了出来,“如果没有紫云天的勇士以死相护,我们早就死了。活命之恩难以相报,这点东西和几个女人实在算不了什么,权当是聊表心意。将来有缘,丝路再遇,必当厚报。”
大巫眯起眼睛,警觉地望向帐篷。
阿史那贺宝则暗自冷笑,咱就等着你露头了,倒要见识一下你这个见不得人的贼子是何方人物,若是你出卖了我紫云天,今天势必剥了你的皮。
“帐内何人?”大巫的目光瞥向那名胡贾,冷声问道。
“东主,我家的东主。”
“你的东主?为何隐匿身份?为何藏头露尾?”大巫的声音蓦然冷冽,杀气腾腾,“你们是不是阿柴虏的细作?是不是伏允的内间?是不是出卖了我紫云天?”
帐帘掀起,一个白面长髯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神色平静,面带浅笑,眼神矜持,泰然自若。
“东土的西北狼果然名不虚传。”中年人双手负后,冲着阿史那贺宝微微颔首,“有幸见到传说中的大盗火狐,不虚此行。”
阿史那贺宝笑容满面,躬身致谢,“东主慷慨,欣然笑纳。日后有缘,丝路再见。”
贺宝成功逼出了这个藏匿在商队中的于阗人,接下来的事情就该轮到西北狼了。虽然西行警告他不要多事,但他怀疑此人是阿柴虏的细作,出卖了紫云天,所以根本不理睬西行的警告,一定要多事,只是现在看来他的推断有错误,此人藏匿形迹,和紫云天似乎无关,但与大隋肯定有关。西北狼有事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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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野蛮人
伽蓝从沉睡中缓缓醒来,耳畔传来悠扬的角号声,悦耳的驼铃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马嘶。
神智一点点清明,他的脑海中掠过黄沙漫漫的突伦川,浮过金黄色的胡杨林,流过幽静清澈的且末水。画面骤然一变,甲骑具装疯狂杀戮,且末城下挡者披靡,紫云天上一刀枭首。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无数亡灵从黑暗中冲出,张开白森森的大嘴,一口咬下。
伽蓝凄厉惨嗥,拼命挣扎,但他动不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都动不了。倏忽间,伽蓝腾云而起,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钉在木柱上,铁链环绕,鲜血淋漓。亡灵咆哮,霎间将其躯体吞没,只剩下森森白骨。伽蓝怒了,恨了,冲天一吼,双手握剑,雷霆劈下,杀!
伽蓝霍然睁眼,一切幻像俱失,耳畔角号悠扬,驼铃清鸣,马鸣萧萧,还有炊烟的温馨香味,隐约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
我还活着,还活着。伽蓝几欲崩溃的心迅即恢复了平静,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倒下的一幕,想到了那个绿莹莹的小葫芦。谁救了我?谁给我喂了药?
伽蓝想抬头,想坐起来,但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指挥,似乎连牵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点点蓄积力量,努力转动自己的头,终于,他做到了,他扭头望向左侧,那是帐帘方向,他看到了暴雪。
暴雪面朝帐外,虎踞而坐,如石雕般纹丝不动。接着他看到了雪儿,雪儿睡在自己的脚边,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白兔。要找到玉葫芦,那里面装着东土第一圣手、大隋太医令巢元方所赠的疗伤圣药,一丸价值千金,珍贵无比,已经数次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伽蓝再次蓄积力量,然后慢慢转头望向右侧。一张如花似玉的骄嫩脸庞映入眼帘。尉迟翩翩?她怎会睡在这里?旋即看到翩翩手中的玉葫芦。伽蓝顿时了然,竟是翩翩救了我。
“翩翩……”伽蓝用尽力气喊了出来,但声音十分微弱。
暴雪猛地回头,看到伽蓝醒来,当即发出一声欢快雷吼,腾身跃起,一步便扑到伽蓝身边,大头低下,伸出舌头猛舔伽蓝的脸。
尉迟翩翩霍然惊醒,翻身坐起,晕乎乎地看到暴雪正龇牙咧嘴啃着伽蓝的头,顿时吓得尖声惊叫,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双小手奔着暴雪的大头发力猛击。
雪儿也醒了,睡眼惺忪,看到翩翩攻击暴雪,当即发出一声尖叫,踩着伽蓝的大腿就撞到了翩翩身上,然后张开小嘴,也不管是哪,一口咬下。
暴雪挨了打,很是不忿地低吼了两声,悻悻让开,不想报复这个救了伽蓝的小女人。翩翩却被雪儿咬得惨叫不止,头脑瞬间清醒,急切喊道,“雪儿,不要咬了,快松口。”雪儿倒是见势快,看到暴雪避到一边,马上跳起来跑了过去,紧紧抱住暴雪不松手。
“伽蓝大哥,你醒了?”翩翩一手捂住被雪儿咬痛的手臂,一边关心地问道,“你好些了吗?”说着从地上捡起那个玉葫芦放到伽蓝眼前,神情忐忑而焦虑,“我给你吃了这里的药丸,吃了四粒,有没有吃错?”
“没有。”伽蓝吃力地说道。
“还要吃吗?吃几粒?”翩翩神情一松,接看问道。
伽蓝微微摇头,“篮里有药……黑油布……黄丝带……拿出来……煎服。”
翩翩起身走到几个大藤筐边上,看到每个筐都塞得满满的,从武器铠甲戎装到炊具马毡等,无所不备,估计药材也是必备品之一,只是不知放在哪个筐里。这时暴雪跑了过来,站在一个藤筐边上吼了一声。翩翩急忙跑过去,一阵翻腾,果然这筐里装的都是药材,油布包裹,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加以区分。
翩翩找到了一袋装有黄丝带所扎的黑油布小包,从中拿出一袋,然后询问伽蓝,“是这个吗?现在就煎吗?”
伽蓝点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布衣……戍主……”
“我这就去请天马戍主。”翩翩答应一声,抓着药包匆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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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与江都候并肩站在毡床前,脸色难看,既担心又气愤,不过兄弟之间都很了解,生死关头谁也不愿意连累袍泽,伽蓝如此,换了他们两人也是如此,要死就死自己一个,绝不拉上袍泽做陪葬。
“内腑伤得严重吗?”布衣问道,“能否骑驼?”
“直娘贼,你没长眼睛啊?”江都候忿然骂道,“这个样子还能骑驼?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此事不可张扬。”布衣瞥了一眼正在帐外升火煎药的尉迟翩翩,“现在紫云天的悍贼怨恨满腹,很多人把这场灾祸归罪于我们大隋人,还有那些栗特胡贾。刚才火狐和大巫已经找上了于阗人,公开劫掠了。这时候如果伽蓝受伤的事传开,火狐必定怒不可遏,迁怒他人,大巫那帮悍贼们即便给我们大隋人几分薄面,但不会放过那些栗特胡贾。假如昭武屈术支的事情暴露,麻烦就更大,给我们处置的时间就更少。”
“从目前的西土局势来看,射匮可汗还不想和我们大隋翻脸,但也不愿意让大隋人轻易找到借口介入西突厥的内部纷争,所以我可以肯定黑突厥为了确保抓住昭武屈术支,必定兵分多路,一路从南道尾随追杀,一路则从龟兹、焉耆方向进入北道,抢先赶到敦煌、楼兰一带予以截杀。这种情况下,一旦昭武屈术支的身份暴露,紫云天的悍贼或者那些胡贾们极有可能走漏消息,后果可想而知。”
江都候冷笑,“咱早就对你们说过,不要把离开西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逃亡的康国王子身上,咱们必须另想办法。”
“这是捷径,如果成功,可以帮助我们在最短时间内东去长安。”布衣手指伽蓝说道,“这是伽蓝的谋划,鹫兄也赞成,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全力以赴确保昭武屈术支的性命。”
“但火狐早在红峰海就知道了屈术支的真实身份。”
“火狐不会告诉他的手下,他知道轻重,更不会把紫云天卷进去。不过紫云天的悍贼良莠不齐,并不是个个忠诚于火狐,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必定有人出卖我们。”
伽蓝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几分,勉强支撑着说道,“布衣兄,你和火狐带着驼队先走。熊霸兄留下陪我。喝下这副药,再躺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可以骑驼了。我们会尽快追上驼队。”
“把这个胡姬留下。”江都候说道,“于阗人被火狐打劫了,所有货物牲畜和女人都给紫云天抢了,这个胡姬现在是紫云天的人。稍迟咱去找火狐,把这个胡姬给你要过来,这一路上让她侍奉你。”
伽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布衣兄,昨夜我与几个河北刑徒谈了一下,向他们表露了回长安的意思。你和鹫兄商量一下,到了楼兰后,马上找鹰扬府,把他们的身份改过来。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楼兰不会待太长时间。”
布衣点点头,向江都候招招手,两人匆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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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贺宝趾高气扬,意气风发,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
大巫和凌辉一左一右夹着那名胡贾跟在后面。
翩翩远远看到,心里害怕,担心东主怪罪自己夜不归宿,闪身躲进了帐篷。有伽蓝这道“护身符”,即便东主不高兴,恐怕也不敢当面责叱。暴雪正蹲踞在伽蓝身边,看到翩翩慌慌张张地躲进来,目光顿时警觉地望向帐外,然后站起来晃悠悠地走出帐篷,目光炯炯地巡视四方,最后停在了跟在贺宝身后的那名胡贾身上,眼神顿时冷肃。
“小家伙,一边去!”贺宝挥挥手,示意暴雪让开道。
暴雪睬都不睬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名胡贾,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胡贾心惊肉跳,连退数步,如果不是大巫一把拽住他,估计掉头就跑了。
贺宝感觉很没面子,但又不敢得罪暴雪,只好恨恨地啐了一口,自个走近帐篷,掀开帐帘,也不进去,先看看毡床上的伽蓝,发现他已经醒了,正望着自己,于是咧嘴笑笑,然后冲着翩翩招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翩翩转头望向伽蓝,一副楚楚可怜的求助表情。伽蓝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但去无妨。”
翩翩走出帐外,怯生生地站在了暴雪身后,不敢多走一步。
“知道咱是谁?”贺宝指着自己问道。
翩翩低着头,一个劲地点头。
“知道他是谁?”贺宝又指向那名胡贾。
翩翩悄悄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胡贾,再次点头。
“你家东主是个大好人。”贺宝一本正经地说道,“咱救了你家东主,你家东主为了感谢咱,就把所有的货物、牲畜,还有你们这几个乐舞伎,一起给了咱。咱推辞不受,但你家东主执意要送,无奈,咱只有笑纳了。”
翩翩心中一窒,面露惧色,一双碧绿的眼睛更是骤然睁大,惊恐万分。这不是打劫吗?那我岂不落入了虎狼之手?
“说话啊!”大巫冲着胡贾一声雷吼。胡贾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叫道,“翩翩,打劫了,我们被打劫了……”
“你说甚?”大巫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跟着冲上去拳打脚踢,“打劫?谁打劫了?你个狗一般的贼子,咱拼了性命救了你,竟然恩将仇报,诬陷咱打劫,还有没有天理啊?”
翩翩捂嘴尖叫,更为惊惧。
“野蛮人!”贺宝痛心疾首,厉声责骂,“忒丢人了!哥哥这张脸都给你丢尽了,还不住手?”
大巫骂骂咧咧,大手卡住了胡贾的脖子,把他拖到了翩翩面前,“说话!说人话!”
“翩翩,东主把你送给了紫云天,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东主家的人了。”
胡贾战战兢兢地说完之后,抱头鼠窜而去。
贺宝转身进帐,“你也进来!”
翩翩脑中一片空白,脸色苍白,娇躯轻颤,哆哆嗦嗦地跟了进去。
“这是我兄弟,以后你就跟着他,伺候他。”
翩翩楞了片刻,接着一股惊天狂喜从心底涌出,苍白的面孔顿时泛出一丝兴奋的红晕,一直强忍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大悲到大喜,不过瞬间之事,但这种剧烈的悲喜交集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的情绪骤然崩溃,失声而泣。
翩翩双手捂脸,踉跄着冲出了帐篷。
贺宝也不看翩翩,说完之后,自顾走到毡床边上坐下,冲着伽蓝怪笑道,“兄弟,太阳高升,你也该起来了。”
“我恐怕要躺几天。”伽蓝语调平淡地说道,“哥哥与布衣兄先行一步,我与熊霸兄随后跟上。”
贺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戏谑的眼神也逐渐凝重,“受伤了?严重吗?”
“没事,旧伤发作,将养几天就好。”伽蓝轻描淡写,不以为然。
“旧伤突发?那就好。”贺宝追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这个波斯舞伎怎会出现在你的帐篷里?暴雪怎会让她接近你?”
“暴雪是神兽,能分辨出好人坏人。”伽蓝半真半假地说道,“或许我晕倒之后,她正好经过这里看到了,所以……”
“太危险了。”贺宝叹道,“暴雪毕竟是兽,不是人,遇到这种事情,它救不了你。这几天你需要照顾,这个波斯舞伎可中意?不中意先凑合着,到了楼兰,哥哥给你抢个精绝美女。”
伽蓝面露笑意,“大哥,你还在惦记着她?算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哥为何偏偏看上了她?”
“哥哥就喜欢那种神秘的,野蛮的,浑身带刺的,自视清高的,还喜欢舞刀弄剑砍砍杀杀的女人。”
“大哥,她是一个女冠,是楼观道的女真,有很深的背景。”伽蓝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招惹她,你却非要和她过不去。你已经在她手下吃过亏,脸都丢大了,还嫌不够?”
“兄弟,这事你可要帮帮哥哥,义不容辞啊!”贺宝用力拍拍胸口,“哥哥想她,日思梦想,已经病入膏肓了。”
“你抢翩翩贿赂我,就是为这事?”伽蓝哭笑不得。
贺宝亲热地拍拍伽蓝的胳膊,“兄弟,咱们就这样说好了,你帮我,这次一定要把她抢到手。咱有个打算,到了孔雀河……”
贺宝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就见西行掀帘而入,神色十分冷峻,看到贺宝,更是目露寒光,怒气冲天。
贺宝翻身跃起,“你们师兄弟尽管说些秘密话,咱就不打扰了。”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个贼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西行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关切问道,“伤势如何?”
“有巢先生的疗伤圣药,无妨。”伽蓝看到西行的脸色很难看,担心地问道,“于阗人有问题?”
西行点点头,坐到伽蓝的身边,“于阗王派自己的弟弟为秘使,到孔雀河与高昌、焉耆和龟兹三国使者秘密会谈。据说,铁勒的莫贺可汗也有可能秘密赶赴孔雀河。”
伽蓝眉头微皱,“西域都尉府怎会一无所知?”
“我也有同样的怀疑,所以我决定即刻赶赴鄯善首府,以最快速度传讯河西。”
伽蓝略加思索,劝道,“你此趟使命已经完成,我们又要尽快赶赴长安,参与此事是否合适?”
“我警告过火狐,叫他不要多事,但他偏偏与我作对,竟然当着戍军的面抢劫商队,逼得于阗人不得不暴露身份。”西行异常恼怒,“岂有此理!现在我卷进了这件事,如何置身事外?假如我视若不见,隐瞒不报,一旦被都尉府获悉,必定影响到我们的谋划。”
伽蓝想了片刻,问道,“既然如此,是否把昭武屈术支带上?继续留在商队,我担心出意外。”
“当然,他是谋划的一部分,至关重要,我必须带他一起走。”西行说到这里,转目望向站在暴雪身边的昭武雪儿,眉头深皱,“只是他的呆痴妹妹不能随行。兄妹两人突然分开,估计屈术支无法割舍,所以你即刻找他谈谈,向他做出承诺,绝对保证这孩子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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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老狼府
昭武屈术支在石蓬莱的陪同下,忧心忡忡地走进了伽蓝的帐篷。
他想隐藏形迹,想低调,但从天马戍到紫云天,屡遭生死之危,不得不抛头露面,结果在这支驼队里,他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大隋人和紫云天的悍贼们对其格外关注,各商队中的栗特人更是对其产生了各种猜测。
射匮可汗不会放弃对他的追杀,任其到东土向大隋皇帝求助,而黑突厥人也不会只派出一路追兵,不出意外的话,从丝路北道追赶而来的黑突厥人正在飞驰楼兰和敦煌。这两处是丝路交汇之地,是进入东土的必经之路,只要在这两个地方设下罗网,昭武屈术支便插翅难飞。
可以想像,待紫云天的悍贼和这几支商队到了楼兰,黑突厥人必定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他的消息,他这个康国逃亡王子的身份迟早都会暴露,而唯一能保全他的性命,并将其安全护送到长安的只有大隋人,但问题是,大隋人面对今日严峻的西土局势,必然要修改西土策略,而修改后的策略是有利于他,还是不利于他?假如大隋人无意干涉西突厥内部事务,甚至有意袒护或者迁就射匮可汗,那么昭武屈术支的命运可想而知。
伽蓝不找他,他也要找伽蓝了,不管是局势还是时间,对他而言都越来越急迫。
屈术支和石蓬莱尚未进帐便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再看到伽蓝躺在毡床上神情委顿,面色苍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你受伤了?”石蓬莱急忙问道。
“旧伤复发,吃几副药就好了,无妨。”伽蓝招手请两人坐下。
屈术支愈发不安。像伽蓝这样强悍的勇士如果受伤,那就不是小伤,肯定比较严重。伽蓝受伤了,他的安全就更没有保障。
屈术支看到雪儿偎在暴雪身边,想去抱她,但又畏惧暴雪,正犹豫着,却看到雪儿向他走了过来。屈术支俯身抱起了雪儿,雪儿的眼睛虽然片刻不离暴雪,但一双小手却乖巧地搂住了屈术支的脖子。屈术支暗自惊讶,看来雪獒对治愈妹妹的病的确有帮助,假如有机会,不惜代价也要弄一条雪獒给妹妹。
“有劳伽蓝了。”屈术支抱着雪儿坐下,歉疚说道,“如果知道你受伤,昨夜我就该把雪儿接走。”
“无妨。”伽蓝摇摇手,转目望着石蓬莱,“稍迟由天马戍主带着驼队先行,我随后跟上。”
屈术支和石蓬莱心知肚明,知道伽蓝担心什么,但两人关心的不是商队的财物,所以石蓬莱马上问道,“伽蓝,到了鄯善之后怎么办?直接去孔雀河,去楼兰古城吗?”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伽蓝皱眉说道,“刚才我同天马戍的两位戍主,还有西域都尉府的西行都提到了三王子的事,大家都觉得很难办,谁都不敢确定西域都尉府在阿柴虏攻占且末后,其西土策略将发生何种改变。”
石蓬莱抚须不语。他了解伽蓝的性格,既然伽蓝主动找他们谈这件事,主动把这件事揽下来了,那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他最喜欢伽蓝的古道热肠,他就知道伽蓝不会撒手不管。想到之前自己曾怀疑伽蓝可能不愿意卷进这件事,心里不禁涌出几分惭愧。伽蓝的确长大了,但人没变,还是那个然诺仗义的伽蓝。
“在你看来,西域都尉府将在西域策略上做出何种变化?”屈术支冷静地问道,“于我有利,还是不利?”
“不利。”伽蓝毫不避讳,直言相告。
屈术支陡感窒息,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伽蓝继续说道,“此前西突厥的射匮可汗在大隋人的支持下,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迫使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西突厥就此分裂。但位于葱岭以西的射匮可汗并不是一个目光短浅野蛮贪鄙之辈,相反,此人志向远大,意在一统西土,重建先祖阿史那室点密的辉煌伟业。”
“为此,他主动向长安示好,恳求长安答应他的联姻,以图得到我大隋的支持。长安说,你只要击败泥厥处罗可汗,就嫁给你宗室之女,结秦晋之盟。长安意在挑起突厥人的内乱,分裂西突厥。射匮可汗则将计就计,利用大隋人对泥厥处罗可汗的愤怒,利用铁勒人对泥厥处罗可汗的反叛,乘机出兵攻击,大败泥厥处罗可汗。”
“泥厥处罗可汗被迫东去长安后,西突厥一分为三,其中射匮可汗实力最强,这为他征伐诸虏,统一西土创造了时机。”
“**的始毕可汗当然不想看到西突厥再次一统。当初铁勒人反叛,就是得到了**的支持,而现在铁勒人的莫贺可汗不但得到了**始毕可汗的支持,还得到了龟兹、焉耆、高昌等国的支持,所以未来几年,罗漫山(天山)南北将战事不断。”
“这导致我大隋不得不把重兵部署于鄯善和敦煌之间,以确保丝路东段利益不失,并持续保持对西域诸国的威慑,遏制**势力向西域的延伸。”
“这一策略的改变,直接导致大隋减少了且末的镇戍力量,不管是兵力还是钱粮支持,都大幅削减。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正是利用这一机会,带着军队攻打且末,图谋复国。”
“且末已失,以我们几个人的估计,短期内河西不会抽调重兵南下,更不会耗费重资,长途跋涉近三千里去打阿柴虏。”
屈术支听明白了,今日西土局势,是大隋人早在几年前就谋划好的,就是要让西突厥人自相残杀,让突厥人和铁勒人互相征伐,让西域诸国饱受战乱。联想到更早之前,铁勒人在大隋人的支持下攻打吐谷浑,重创吐谷浑,最终导致吐谷浑亡国于大隋人之手,由此可以清晰看到大隋人的西土策略就是挑起西土诸虏互相征伐,不断消耗和削弱诸虏实力,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大隋人灭亡吐谷浑之后,一只脚伸进了西域。现在吐谷浑人卷土重来,大隋人马上收回半只脚,让吐谷浑人的残余力量跳出来,卷进西土激烈纷争,继而借刀杀人,如此既能兵不血刃斩杀吐谷浑的残余力量,又能进一步消耗西突厥和铁勒人。
这种情况下,大隋人会干涉西突厥内部事务吗?会救助昭武九国吗?显然不会,即便要救助,也是等到西土局势明朗化之后,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而那时昭武九国恐怕已经四分五裂,栗特人已成一盘散沙,败亡在即。
“伽蓝,如此说来,西域都尉府为了维持与射匮可汗的关系,可能会拒绝三王子东去长安的恳求。”石蓬莱目露失望之色。
“恐怕不止是拒绝。”伽蓝说道,“以我的估猜,西域都尉府十有**要把三王子秘密交给突厥人。”
屈术支神情黯然,把雪儿紧紧搂在怀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石蓬莱手抚长髯,想了片刻,问道,“伽蓝,可有挽救之策?”
“有。”
屈术支霍然抬头,目露期待之色。
“我大隋有防御策略,西土诸虏也有生存之计。当今西土,铁勒人的生存危机最为强烈,莫贺可汗若想阻御射匮可汗的统一步伐,必须赢得我大隋、**,还有龟兹、焉耆等西域诸国的支持,而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若想复国,则必须赢得西土诸虏的支持。”
伽蓝神情平静,娓娓而谈,“且末局势的变化,改变了西土局势,吐谷浑人一扫颓势,赢得了主动,而大隋人因为内忧外困陷入被动,这里面就存在着变数。”
“如果说西土诸虏是这块土地上的一群恶狼,那么我大隋就是趴伏在西土边缘的一只猛虎。这头猛虎对西土群狼虎视眈眈,让西土群狼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吐谷浑亡国,泥厥处罗可汗败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无论是西突厥的射匮可汗,铁勒人的莫贺可汗,还是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都不想成为这头猛虎嘴里鲜嫩的肥肉,所以,西土群狼会利用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联合起来,把大隋这头猛虎赶出西土。”
“很显然,驱赶这头猛虎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吐谷浑人攻占鄯善,继而把大隋人赶回敦煌,让吐谷浑人和大隋人血腥厮杀,如此就给突厥人、铁勒人和西土诸国赢得了一道屏障,同时也给射匮可汗和莫贺可汗争霸西土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大隋人不愿意看到西土出现一个霸主,一只狼王,这对东土的安全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西域都尉府会不惜一切代价破坏西土诸虏的结盟,而破坏西土诸虏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立威,谁敢背叛大隋,谁敢在大隋的背后下黑手,那就杀谁,以此来警告那些蠢蠢欲动者,不要试图激怒猛虎,否则代价惨重。”
屈术支和石蓬莱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寒意。
西北狼就是西北狼,尤其像伽蓝这样从军十年,征战无数,功勋卓著,曾官至从六品武职的军中锐士,其见识果然非同一般。
“以伽蓝的意思,三王子要暂时滞留楼兰,等待局势的变化,是吗?”石蓬莱问道。
伽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模棱两可地说道,“即便暂时滞留楼兰,时间也不会太长。西域都尉府迫于形势,必定要以最快速度拿出对策,迅速扭转局势,重新掌控主动,否则我大隋肯定要遭到群狼围攻,再失鄯善。”
“你肯定局势变化之后,大隋人会帮助我们昭武九国?”
“当然。”伽蓝说道,“大隋西土策略的核心就是驱狼攻虎,以扶助弱小来削弱强者,继而扼杀强者,这一核心策略始终不会变化,所以只待射匮可汗不得不停下征伐的脚步,继续向大隋俯首称臣之后,大隋人理所当然要帮助昭武九国强大起来,让栗特人钳制突厥人,以此来削弱西突厥对葱岭以东甚至对陇右的威胁。”
屈术支暗自点头,对伽蓝的才智颇为钦佩。
石蓬莱得到了伽蓝肯定的答复后,马上试探着问道,“突厥人正在追杀而来,三王子的安全怎么办?”
伽蓝望着屈术支,面露浅笑,“如果你相信我,就把公主留下,由我和石伯照顾,你则随西行即刻赶赴鄯善首府,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屈术支犹豫不决。
“西行是西域都尉府的人。”石蓬莱提醒道。
“他是我师兄。”
“他也是慧心师父的弟子?”石蓬莱略感惊讶。
“他和我一样,也是官奴婢。”伽蓝含糊说道,“当年正是他劝我从军,并把我带进了西北老狼府。”
石蓬莱担忧尽去,“三王子,把小公主给我,有伽蓝在,你无须担心小公主的安全,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
屈术支别无选择,即使他不同意,西行也会把他强行带走,因为他这个棋子对大隋还有作用,大隋人不会轻易放弃,只是他把自己的性命和栗特人的未来就这样交给一个陌生的西北狼,实在是难以放心。
“请你相信我。”伽蓝看出来屈术支的担忧,再劝道,“西域都尉府的官长叫长孙恒安,去年冬天到任,对西土外事并不熟悉,而就我本人来说,我宁愿相信大漠上的狼,也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里的人。老狼府里的人比狐狸还狡诈,比野狼还凶残,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非常可怕。我不相信老狼府,我请你也不要相信老狼府。”
屈术支脸色难看。石蓬莱也是暗自惊骇。大隋的西域都尉府可谓“威名远扬”,西土诸虏,丝路胡贾,人人都知道这个“老狼府”权势煊赫,直接影响着西土的兴衰存亡,它打个喷嚏,西土都要抖三抖。今日竟然亲耳听到老狼府的金狼头坦言害怕自己的巢穴,当真是闻所未闻,由此可见老狼府的实力之强。
“伽蓝,你给我们交个底。你既然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那相信谁?谁能保证三王子的安全?”石蓬莱胆战心惊地问道。
伽蓝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我相信鹰扬府。”
鹰扬府?大隋军方?屈术支和石蓬莱的心悬得更高了。大隋十二卫府辖下的鹰扬府遍布西北各地,声名显赫,但这个“名”可不是“威名”,而是“恶名”。在西土诸虏的眼里,沙盗马贼是恶人,而大隋戍军则是恶魔。沙盗马贼只敢偷偷摸摸地抢,而大隋戍军则是公开的抢,逮谁抢谁,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河西鹰扬统帅、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是我的老官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副帅武贲郎将王威,也是我的老官长,与我有提携之情。”伽蓝说道,“我已托付师兄,请他把三王子秘密送到敦煌,转托于两位将军,藏匿于龙勒鹰扬府。”
“为什么不藏于卫府?”石蓬莱急切问道,在他眼里,卫府当然比鹰扬府更安全。
“两位将军的卫府就设在龙勒鹰扬府内。”伽蓝说道,“你不要担心,龙勒鹰扬府的鹰扬郎将王辩与我是忘年之交,是我的老大哥。本来我可以直接托付于他,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好隐瞒两位将军,所以还是转托于两位将军为佳。”
石蓬莱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顿时明白了伽蓝的用意。
“你是不是打算通过他们直接找老帅,再由老帅直接奏禀皇帝?”
伽蓝笑而不语。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能否如愿,还要看运气,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屈术支的心跳骤然剧烈。伽蓝竟然有如此手段,可以上达天子?怪不得石蓬莱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伽蓝身上,原来此人手眼通天,深藏不露啊。只是,伽蓝为什么要动用这些人情关系?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对大隋的西土策略有帮助?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屈术支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无底深渊,正在被卷入一个巨大的咆哮漩涡。
石蓬莱看到屈术支惶恐不安,以为他不相信这件事,于是小声解释道,“老帅也是伽蓝的老官长,叫薛世雄,现为右翊卫将军。左右翊卫负责宫禁宿卫,是大隋的禁卫军,其统帅随侍于皇帝左右。如果上苍开眼,三王子得贵人相助,大隋皇帝下旨召见你,那不要说西域都尉府不敢为难你,就连突厥人也不敢继续追杀了。”
屈术支再不敢迟疑,把雪儿放到一边,大礼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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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金秋放歌
西行带着昭武屈术支,还有二十多名且末鹰扬府卫士,沿着且末水飞驰而去。
角号悠扬,驼铃清鸣,布衣与天马戍卒护卫着商队,迅速走进了莽莽沙漠。
绿洲上,江都候以马鞍为凳,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外面。暴雪虎踞其后,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让任何人接近伽蓝。
布衣终究是不放心,特意把武技出众的高泰、乔二留了下来。阿史那贺宝同样担心,他知道伽蓝即便是旧伤复发,后果也难以预料,所以他把最为信任的凌辉留了下来。凌辉是汉儿,是汉奴之子,这个身份容易得到大隋人的认同。石蓬莱更是忧心如焚,他把亲信石羽留了下来,虽然关键时刻未必能派上大用场,但聊胜于无,图个心安。
高泰、乔二、凌辉、石羽估猜伽蓝出事了,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本想进帐探视一番,但谁也不敢招惹暴雪,更不想面对江都候那张骄横跋扈的脸,所以干脆席地而坐,玩起了握槊搏戏。握槊又叫长行,从西域传之东土,流行几百年了。是人都喜欢搏戏,语言不通没关系,喜欢游戏赌博就行。握槊一玩,陌生人不再陌生,甚至很快变成朋友。某种意义上,握槊搏戏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伽蓝在翩翩的侍奉下喝了药,静卧一个多时辰后,气色明显好转,力气也恢复了大半,估计可以骑驼上路了,随即翻身坐起。
翩翩坐在帐帘附近望着河边美丽的胡杨林,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她的命运一次次改变,小时候只知道跟着大人走,对这种命运的转变没什么感觉,现在长大了,懂事了,这种急剧的但自己却无从掌控的命运变化对心理的冲击太大,她不知道未来,非常恐惧,如同洪流上的浮萍,随时都有灭顶之祸。人生在她的心里就是炼狱,除了对未知的恐惧就是对现实的痛苦,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命运的摆布,还有无谓的挣扎。在恐惧和痛苦中挣扎就是她的人生。
伽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表情麻木而迷惘的翩翩,淡淡说道,“我们都是草芥蚁蝼,都在人世中挣扎,但挣扎的目的并一定是为了生存,有时候,挣扎是一种信仰,就如在人世间修行的僧徒,他们的信仰是普渡众生,而这胡杨树,它们的信仰是忠诚,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对这片养育它们的土地,始终坚贞不渝。那么,我们的信仰又是什么?”
翩翩霍然惊醒,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有一刻甚至有些窒息,她虽然尊崇伽蓝,甚至也曾幻想着能和这位神一般的勇者朝夕相处,但当命运真的给了她这种梦幻般的机遇时,她又害怕了。
伽蓝嘶哑的声音和平淡的语气里透出浓浓的沧桑和落寞,就像这深秋的大漠,美丽、雄浑,却无限苍凉。翩翩感觉一股秋风掠过自己晦暗的心灵,飞舞的落叶,摇动的枝桠,斑驳陆离的金色阳光,笼罩心灵的厚厚阴霾就这样突然消失了,盎然生机一点点地渗透到了枯萎的灵魂深处。
翩翩的不安迅即逝去,纷乱的心也迅速平静,当她的目光再一次掠过金黄色的胡杨林,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对命运有了一丝莫名的动情的感悟,人生就如这三千年的胡杨,在漫漫岁月中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只要信仰不倒,生命就永远灿烂。
伽蓝俯身拿起黄色袍衫,正欲穿上,翩翩急步而来,从他手中拿过了袍衫,“将军身体好些了?”
“无妨,劳累过度而已,喝几副药调理一下即可。”伽蓝任其服侍,一边穿上袍衫,一边说道,“找到自己的信仰,放飞自己的心灵。心自由了,才是真正的自由。”
“谢谢将军的教诲。”
“言重了。”伽蓝笑道,“到了楼兰,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不会再有羁绊。”
翩翩惊讶地望着伽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第一个,但可能是最后一个。”伽蓝说道,“对我来说,明天永远是最后一天,我只能牢牢把握今天。这就是原因。”
翩翩听懂了,像伽蓝这样的勇者,在西土极受尊崇,有战功了,会得到赏赐,乐女舞伎常常就是赏赐品,而朋友受到他的恩惠,也不会吝啬钱财美女,所以伽蓝身边不缺女人,但伽蓝是刀头舔血的人,有今天未必有明天,他就像那些沙盗马贼一样,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钱财美女挥霍一净。
翩翩的眼里掠过一抹无助和痛苦,柔嫩的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动作顿时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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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骑着驼马离开绿洲,穿行于胡杨林里,沿着且末水北上,打算行二十里之后转入沙漠,以掩饰驼队转道西去的痕迹。
坐在刀疤厚实的背脊上,走在落叶缤纷的树林里,闻着沁人心脾的清新幽香,品尝着凝重金色里的苍凉,阅读着古朴庄重里的悲怆,想到此去千万里,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突伦川,伽蓝心情沉郁,一股难言的伤感渐渐弥漫心间。
横笛悠然响起,在金黄色的世界里奏响深秋的激扬乐章。
石羽兴起,敲响了羯鼓,以低沉浑厚的阳律在秋日的忧伤中加入了峥嵘豪迈之气。
江都候听得郁闷,忍不住冲着伽蓝喊了一嗓子,“秋高气爽,何不高歌一曲?”
笛音陡然高亢,直冲天穹,接着伽蓝那浑厚而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唱响。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
江都候哈哈一笑,纵声唱和,“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
高泰和乔二相视一笑,这是传唱中土的大曲,他们也曾在酒酣耳熟之际,引吭高歌。两人忍耐不住,放声齐唱,“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干。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
笛扬,鼓吼,江都候兴之所至,抽刀在手,击刀而歌,“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
西北人的激亢之音,河北人的慷慨之气,栗特人的雄浑鼓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金灿灿的胡杨林中。
伽蓝仰首向天,抒尽胸怀。
“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鸟儿在空中飞旋,风儿在林中轻拂,落叶在豪气中起舞,歌声在金黄色的秋色里一遍遍响起,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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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末水东岸的一丛低矮灌木突然晃动,跟着站起来一个背负弓箭,手拿横刀的白衣长须汉子,此人身材削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对岸胡杨林,全神贯注地倾听隐约传来的歌声。
“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这是某家老郎的诗赋,对岸或许是我中土之人。”
长须汉子眉头深皱,喃喃低语,神情既紧张又踌躇,似乎难做决定。过了片刻,他猛然咬牙,转身向百步外的胡杨林狂奔而去。
刚刚跑进胡杨林,就听到林中深处传来一声惶恐叫喊,“姜九,阿柴虏追来了?”
“稍安勿躁。”姜九一边狂奔一边叫道,“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
话音未落,一位白衣灰发的中年人从一棵大树后面走了出来,神情憔悴,焦虑不安。接着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白衣少妇,清雅脱俗,眉宇间愁云惨淡,手里拿着一柄犀利长剑。在她的背后,紧跟着一位白衣少女,眉目如画,气质高雅,神态平静,两手紧紧抱着一个黑色小瓦罐,视若珍宝。
这三人刚刚现身,附近大树后面纷纷走出一群老弱妇孺,有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有垂髫孩童,还有白发苍苍的仆从,一个个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神色惊恐,眼里尽是绝望之色。
“九郎,慢慢说!”灰发中年人摇摇手,示意气喘吁吁的姜九不要惊慌。
“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对岸有人……我们或许有救了!”姜九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切说道。
灰发中年人沉吟不语。对岸有人又如何?如果是胡贾尚有一丝希望,假如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那岂不自投罗网?
“你看到他们了?是白衣栗特人吗?是不是胡贾?”白衣少妇问道。
“七娘,某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胡杨林里,某只听到了歌声。”
“如果是胡贾,或许可以试一试。”白衣少妇转目望向灰发中年人。
“七娘,且末刚刚失陷,阿柴虏切断丝路的时间很短,就算从于阗方向赶来的胡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绕道突伦川,沿且末水北上去楼兰,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此处。”灰发中年人恭敬地说道,“七娘,某怀疑他们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万万不可冒险。”
“大郎,阿柴虏正在追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白衣少妇指指背后的老弱妇孺,“现在我们没有食物,也没有驼马,即便沿河北上也逃不到婼羌城了。反正都是死,不如孤注一掷,或许就能绝处逢生。”
“七娘,万万不可。”灰发中年人一口拒绝。
“七娘,大郎君,他们可能是我中土之人。”姜九看到主母和少主争了起来,急忙插言道,“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他们唱的是老郎的诗赋。或许这是天意,是天上的老郎在拯救我们。”
灰发中年人吃惊地望着姜九,“你没有听错?辛苦刺楼兰,你真的没有听错?”
白衣少妇也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姜九,感觉匪夷所思。
“没有,某听得真真切切。”
“阿郎,你在天上吗?你在救我们吗?”白衣少妇眼圈一红,泪水潸然而下,突然,她尖叫一声,发足狂奔,如离弦之箭,向河边飞射而去。
姜九和几个青壮之人紧随其后,撒腿飞奔。
灰发中年人跑了两步,旋即看到一群老小都跟在后面,急忙停了下来,“你们不要过去。”接着手指白衣少女,“七妹,你和二娘带着大家先躲在树林里,千万不要出去。”那白衣少女乖巧地答应一声,转身招呼一帮弟妹子侄。
几个人尚未跑到河边,对岸嘹亮的歌声已经清晰传来,显然唱歌的人就在对岸树林的边缘之处。
“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白衣少妇泪流满面。灰发中年人仰首向天,痛声悲呼,“爹……”
歌声渐渐向北而去,机会稍纵即逝。姜九不敢犹豫,急切喊道,“七娘,大郎君,快做决断!”
“鸣镝,即刻鸣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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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猛地抬头,歌声嘎然而止。
伽蓝放下横笛,石羽停止了敲鼓,众人齐齐望天。
三支鸣镝正在空中扶摇直上,发出刺耳的啸叫。
队伍停了下来。江都候与伽蓝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非常默契地点了点头。伽蓝的目光转向凌辉。凌辉心领神会,拨转马头,直冲河边。
对岸有一群白衣人,挥舞着兵器大声叫喊,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东土汉儿的口音。在西域,穿白衣的汉儿一般都是配发刑徒。凌辉的父母就是配发边疆的刑徒,被突厥人掳掠为奴。凌辉毫不犹豫举起了号角,“呜呜”吹响。
江都候等人策动驼马,冲出胡杨林,飞赴河边。
大隋战旗在驼背上飞舞,猎猎作响。
白衣少妇跪倒于地,掩面痛哭。
灰发中年人激动地哽咽失语。
姜九和几个青壮振臂狂呼,一个白衣青年叫了几嗓子之后,掉转身形,飞一般跑向了胡杨林。
很快,躲在林中的一群老弱妇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跑向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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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神色严峻,望着对岸刑徒,默然不语。
伽蓝闭上双眼,凝神倾听风中的讯息。
石羽和凌辉暗自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对岸的逃亡刑徒竟然是一群老弱妇孺,而且人数众多,至少有三四十人,这让他们犹豫不决。渡河需要时间,而阿柴虏正从后面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时间非常紧迫。退一步说,就算把人接过来,但带着一群老弱妇孺,不但行走速度缓慢,食物也严重不足,如果沿河而行,必定难逃阿柴虏的追杀,如果走沙漠,更是难料吉凶,只能祈祷阿柴虏不要尾随追杀,否则必死无疑。
高泰和乔二却是异常急切,同为刑徒,同为天涯沦落人,这一刻当然义不容辞,但两人看到伽蓝等人的表情,顿时意识到事情远比想像的复杂。
高泰率先醒悟过来,对岸刑徒鸣镝求助,明显就是后有追兵,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沿着且末水东岸从容赶往鄯善首府婼羌城,何必多此一举,渡河而来?既有追兵,这鸣镝一射,正好给追兵指引了方向,而己方实力太弱,连那个胡姬算在一起才七个人,根本不堪一击。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进去了,这种事谁干?
高泰也沉默了,他刚刚看到一丝重返河北的希望,当然不想丧命于此。
乔二也看出来形势不妙,但他却是不顾,冲着伽蓝和江都候大声叫喊,“将军,他们是大隋人,是一群老弱妇孺,还有孩子,快救他们。”
姜九看到对岸隋兵漠然而视,并没有救援的意思,心中焦急,当即再射三支鸣镝。
江都候忍不住破口大骂,“蠢物!自寻死路!直娘贼,自己死了便罢,还要连累一群人,岂有此理!腌臜的鸟贼,死有余辜!”
翩翩听到对岸隐约传来哭喊之声,心中大为不忍,又看到伽蓝闭着眼睛仿若石化一般毫无动静,忍不住催驼走近,轻身吟唱道,“伽蓝的守护法神,请施展无边法力,拯救那些可怜的苍生。”
江都候冷哼一声,目如寒刃,狠狠瞪了翩翩一眼。翩翩惊惧不已,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说话。
伽蓝缓缓睁开眼,“阿柴虏来了。”
“应该不多。”江都候说道,“这群人必定在撤退的路上遇到阿柴虏,不得以逃入沙漠,但可能带有什么财宝,阿柴虏垂涎三尺,故此穷追不舍。”
“我过河。”伽蓝说道,“你在这里接应。”
江都候本想阻止,但旋即放弃了。他不会水,也没有伽蓝的武技高,只能让伽蓝过河,而若想救人,两人必须默契配合,所以必须一边放一个。
“你能支撑吗?”江都候担忧地问道。
“这点伤算什么?”伽蓝拍拍刀疤,示意它伏下身躯,“很多次我都奄奄一息了,但照样杀人。”
江都候微微颔首,转头看向高泰和乔二,“会水吗?”
高泰和乔二不敢欺瞒,齐齐摇头。
“把衣服脱了,过河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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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河东三凤
刀疤伏地。伽蓝跳下驼背,迅速解氅脱袍。
紧随刀疤之后的十一匹驼先后伏下。江都候、凌辉、石羽三人直扑所载辎重,从中寻取各种器具。
江都候久经战事,凌辉、石羽也是行走丝路的老江湖了,对渡河之事当然驾轻就熟。高泰、乔二虽是河北悍贼,举旗之前也是河北的绿林好汉,但此是西土,“水土不服”,如其越帮越乱,不如到对岸辅助伽蓝阻杀追兵。
翩翩要去帮石羽给浑脱充气制作皮筏,却被伽蓝喊住了,“准备一些衣物和食物以防不时之需,老人和孩子过来后,多照顾一下。”
翩翩恭敬答应,眼睛却被伽蓝上身的强健肌肉所吸引,而密布其上的一道道醒目伤疤和背上的几块青瘀更是让她悚目惊心。翩翩很难想像,在伽蓝英俊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一副“满目疮痍”的身体,这个男人曾经经历了多少可怕的血腥厮杀,杀了多少人,又曾被多少人所伤。
伽蓝无视翩翩惊惧的目光,一边脱下乌皮靴,一边问道,“会说东土话吗?”
“会说一点。”翩翩答道,“我在于阗的时候,府内有位乐师曾去过东土长安,还在长安待了几年,东土话说得很好。我觉得新奇,就缠着她学了一点。”
“行!”伽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活着到楼兰。”
说完他扔下翩翩,快步走向高泰和乔二。这两人也脱得只剩一件蔽体下衣,正打算捡取兵器,看到伽蓝走来,两人立时被伽蓝身上的伤痕所震惊,对他的敬佩更重三分。就凭这一身恐怖的伤疤,就足以让伽蓝赢得无上尊崇,足以证明他的骁勇威猛和累累功勋了,但这样一员百战悍将,今日却沦落到孤守烽燧的地步,不能不让人为之嗟叹。
“我先泅水过去架起绳桥,之后你们再过去。过去的时候把自己系在绳桥上,以防脱手被河水冲走。”
伽蓝仔细嘱咐了一番,然后拍拍跟在身后的暴雪,“去帮助刀疤看住驼群,不要惊吓了陌生人。”
暴雪似乎知道伽蓝要去对岸厮杀,缠在伽蓝身后不肯离去。
伽蓝背上两柄横刀、两柄战斧、一面钩镶(手盾),一把巨阙长弓,一支牛角号,宽厚的腰带上还插着十二把五寸短剑,抱着捆扎一起的五支步槊,在两岸众人的注目之下,大步冲进了冰冷的河水。
暴雪随后飞奔,高声厉吼。伽蓝猛地回头,冲着暴雪怒叱一声。暴雪无奈停下,扬首咆哮,依依不舍。
江都候抱着几捆绳子跑到河边,看到高泰和乔二还在光着膀子傻傻地望着河里的伽蓝,当即火冒三丈,“直娘贼,你俩痴看甚?还不快去拿绳!快!”两人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这时也顾不上怨恨江都候了,能快一分或许就能多救一条性命。江都候跟在两人后面兀自怒骂不止,鸟贼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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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岸男女老幼站在河边,凝神屏气,目不转晴地望着在河中劈波斩浪的伽蓝。此刻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期待,生与死都在这咫尺之间,然而,风中传来了角号声,阿柴虏正在疾驰而来。
灰发中年人闭目仰首,向天上的亡父无声求助。白衣少妇面带残泪,低声祷告,“阿郎,保佑我们。天上的神灵,儿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请庇护儿的亲人。”
伽蓝两脚踏实,从水中狂奔而出,水花四射,犹如出水蛟龙。
河边待救人群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虽然相貌英俊,但眼神冰冷,身上疤痕道道,背上刀斧森然,其凛冽杀气扑面而至,让人望而生畏。本想迎上去的灰衣中年人骇然止步,中年少妇更是花容失色,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吓得倒撞进老妇人的怀里,咧嘴就哭。
姜九却是喜形于色,飞一般冲进水里,一边接过伽蓝手上的步槊,一边激动地叫道,“将军高义,来日衔草结环,必报活命之恩。”
伽蓝看他浑身血迹,眼角余光更看到其双手长满老茧,知其也是一员武技出众者,当即冷声打断了他的感激之辞,“多少人?”
姜九知道形势危急,对方人少却不顾生死过河救人,这已经是奇迹,今日能逃多少算多少了,“老小三十七口。”
“几人能战?”
“尚有七人。”
“可有伤者?”
“伤者九人,其中两人伤势较重,但他们和我一样,不会过河,誓死护主。”姜九知道伽蓝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表明了必死决心。
伽蓝上岸,探手抽刀。姜九眼明手快,把手中步槊凌空抛出。伽蓝陡然加速,身形如电,刀光闪烁间,皮索断裂。横刀回鞘,步槊入手,一声虎吼,长槊插入地面竟达三尺有余。姜九惊怖,本想上前相助的脚步顿时停止。
“退后三丈!”伽蓝冰冷的声音蓦然爆响。
众皆骇然,纷纷避让。
姜九意识到此人非同寻常,又志在救人,而时间又极其紧张,唯有全力配合为佳。或许老主人在天之灵保佑,今日能绝处逢生。他一边退后,一边与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妇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主母和少主人务必遵从此人的安排,不要无端生事激怒对方。此人彪悍,凶神恶煞一般,我们惹不起。
伽蓝站于槊下,举钩镶,吹角号。
对岸江都候已持弩待发。角号一响,弩箭厉啸而出。“咻”一声,弩箭瞬间飞越七十余步,正中钩镶。
伽蓝急退数步,卸去冲击之力,嘴里再度发出命令,“上前六人。四人拉绳,两人卷绳。”
姜九和六个青壮飞身上前,帮助伽蓝拖拽由弩箭送过来的细麻绳。四人拉,两人执木槊卷收。
“麻绳少,只能架一条舟道。”伽蓝戴着皮套的手一边上下翻飞,一边对姜九等六人说道,“浑脱也不够,所制皮筏一次只能载四人。三十七口全部过河需要不少时间。”
“将军不要考虑某等,只要主母一家平安,某等死不足惜。”姜九急忙说道。
“后面有多少阿柴虏?”伽蓝问道。
“至少百骑。”
伽蓝略感吃惊,两只飞舞的手稍有停滞。
姜九担心伽蓝因为阿柴虏的实力太强而害怕,扔下他们独自跑了,接着又说道,“不瞒将军,阿柴虏穷追不舍,是因为他们想捉拿某家少主。”
“某家少主薛德音,原是当朝著作佐郎,曾辅佐著作郎魏澹重修《魏史》,为当今中土名儒,河东三凤之一,人称鸑鷟(yue/zhuo)。”
伽蓝面无表情,专注于手中绳索。姜九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对薛德音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道薛德音是不是中土名儒,是否辅修过《魏史》,更无助于说服其不惜代价拯救薛氏一家。
“某家老主人是河东薛道衡,中土鸿儒,三朝元老,名扬天下。刚才将军在对岸所唱之词即为某家老主人所作。”
伽蓝两手不停,眼睛却转向了姜九,略露诧色,旋即目光投向了站在附近的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妇,又从白衣少女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中土鸿儒的门第果然不同凡响,仔细看看这些人,不难发现其迥异于常人之处。在目前这种绝境下,这些人尚能保持理智,发挥智慧,其仆从尚能舍身护主,足以说明姜九所言不虚,这一家的确来自中土大族。
河东薛氏是关陇地区六大世家望族之一,几百年来长盛不衰,人杰辈出,而薛道衡更是当朝鸿儒,声名显赫。老帅薛世雄就出自河东薛氏,是薛道衡的子侄辈,对这位师长可谓尊崇有加,行军之时常常吟唱薛道衡的诗赋,刚才所唱之辞就是老帅教授予军中将士。
薛道衡既为当朝鸿儒,其家人怎会流落至此?老帅为何不告及西北军亲信给予照拂,竟让其一家陷入今日之绝境?
“三年前,老主人遭御史大夫裴蕴诬陷,被皇帝下旨缢杀而死,妻儿流放且末。”姜九唯恐伽蓝不相信,说到了薛氏一家败亡始末,“老主人含冤而死,死不暝目。某等恳请将军拯救薛家,为薛家留一些血脉,将来也好为老主人昭雪沉冤,让他老人家瞑目于九泉。”
伽蓝只扫了一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面如寒霜,一言不发。
姜九犹豫了片刻,本想再说两句,但这时细绳之后的粗绳已经出现。伽蓝将粗绳系于腰间,冷冰冰地吼了一个字,“拉!”
姜九等人齐挽粗绳,如同拉纤一般,步步向前。对岸粗绳已挽上健驼。两边同时用力,绳索浮起于水面。高泰、乔二各带武器,缘绳泅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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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角号声渐渐密集,阿柴虏正从各个方向聚集而来。
对岸的皮筏已经制成,绳索各系一头。江都候吹响号角,高泰、乔二挽住大绳,向胡杨林方向奋力奔跑。
姜九等人正要上去帮忙,被伽蓝阻止了,“列队!老人和孩子在前,女人居中,青壮伤者居后。其他青壮先帮助他们渡河,如果阿柴虏杀到了河边,则阻杀阿柴虏。”伽蓝两眼冷森,杀气腾腾,不容置疑。
“不,某不渡河。”一名腿部重伤的中年汉子大声叫道,“将军,求求你了,让大郎君先渡河,薛家需要他。”
话音未落,只见伽蓝怒吼一声,横刀出鞘,一道寒光划空而过,直奔中年汉子而去。
“不!”姜九骇然惊叫,腾空而起,一拳砸向伽蓝的后背,试图阻止伽蓝。
“将军不可!”白衣少妇距离中年汉子不过三步,手中正好拿着长剑,看到伽蓝暴起杀人,当即举剑阻挡。
“当”一声,金铁交鸣,白衣少妇凄厉惨呼,虎口崩裂,长剑脱手飞出。姜九的拳头瞬发即至,但伽蓝更快,身形骤然扭转,反手一拳,正中姜九的肩胛。姜九张嘴厉嚎,削瘦身躯就像落叶一般,翻卷着倒飞而起,轰然坠落水中。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年汉子被伽蓝一脚踢飞,栽落十几步开外,当场晕死。
薛氏一家肝胆俱裂,人人自危。
“谁敢抗命,斩!”伽蓝横刀胸前,厉声嘶吼。
白衣少女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扶起白衣少妇。灰衣中年人咬咬牙,说话了,“此乃生死之刻,关系到薛氏一家的存亡,大家务必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将军仗义援手,舍身相救,恩同再造。将军一言一行都是为了救我薛家性命,将军的命令不可违抗。”
薛氏一家再不敢有任何忤逆,依次列队。姜九和几个青壮把晕死的中年汉子抬到了河边。
“这就是目下最快的渡河之策。”伽蓝站在河边,指着逐渐靠近的皮筏说道,“对岸靠驼马拉拽,以加快渡河速度。人过去之后,这边马上把皮筏拉过来,所以……”伽蓝手指灰衣中年人和姜九,“你们必须留到最后。”
灰衣中年人和姜九躬身唱喏。
“一次四个人,孩子可多加两个。记住,把自己固定在皮筏上,这样皮筏即便翻了,凭借浑脱的浮力也一样可以把你们送到对岸。”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不要怕。我可以承诺,今天你们都能安全抵达对岸,如果有一个人过不了河,那个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伽蓝这句话让薛氏一家人既感激又惭愧,白衣少妇眼圈泛红,泪水情不自禁地滚了下来。
“即便阿柴虏杀到了十步之外,你们也不要乱,按次序渡河。”伽蓝手指对岸,“如果谁敢抢先渡河,那我告诉你,你即便过去了,我的袍泽也会一刀砍下你的脑袋,不管你是谁。”伽蓝的目光盯在了灰衣中年人身上,“不要逼我杀人。”
灰衣中年人再度躬身,“将军请宽心,某和九郎誓与将军同生死。”
伽蓝摇摇手,“不必了,你们自己走吧,我自有脱身之策。”
皮筏到。姜九和两个青壮冲进水里把皮筏拉到了岸边,开始载人渡河。
高泰和乔二跑了过来,“将军,阿柴虏越来越近了。”
伽蓝点点头,“你们两个守在胡杨林边上,从胡杨林里冲出来的敌人都归你们。”
“将军要进胡杨林阻敌?”
“我竭尽全力争取时间。”伽蓝说道,“另外我告诉你们,绝对不能丢下他们先撤,如果你们先逃了,即便到了对岸,熊霸也会杀了你们。”
高泰和乔二轰然应诺。
“乘着现在还有时间,砍一棵大树,削枝取干,危急时刻你们抱着它往河里一跳,或许能逃得性命。”
高泰望着伽蓝,担心地问道,“将军如何撤?”
“俺与将军同生死共进退。”乔二豪气冲天地说道。
“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反而容易脱身。”伽蓝拍拍两人的肩膀,“遵从命令,我们都有活命的机会。”
高泰和乔二再不说话,躬身答应。他们已经见识过伽蓝的神勇,也听说了他的传奇,他们相信伽蓝的实力,如此人物不至于栽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伽蓝拿起一根步槊,拎起两壶羽箭,健步如飞,直冲胡杨林而去。
薛氏一家人望着他雄壮的背影,披散的长发,一往无前的气势,无不心神震颤,有人甚至热泪盈眶。
灰衣中年人的眼眶悄然湿润。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亲朋故旧大多避之如虎,唯恐牵连遭受池鱼之灾,而庞大的河东薛氏竟然视若无睹,尤其权势显赫的薛氏主支更是令人齿冷,不但不予以援手,反而为保全自身的权势阿谀皇帝落井下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过去的几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几个好朋友在暗中出力,这一家子人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然而,今天,就在一家即将坠入深渊的霎那,几个陌生的大隋戍卒却挺身而出,一个与薛家毫无瓜葛的勇士竟然舍弃自己的性命出手相救。这世间不是没有道义,也不是没有公正,而是它早已被贵族士人所抛弃。贵族士人用礼仪的华丽外衣隐藏自己卑鄙无耻的虎狼之心,他们只知道吃人,所谓的礼仪、道义,不过是他们用来饕餮(tao/tie)大餐的手段而已。
“他很像一个人。”白衣少妇仿佛想到什么往事,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儿早已忘却,直到今天看到那张似曾熟悉的脸,才知道自己的记忆依旧清晰,昨日的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让人肝肠寸断,黯然魂伤。
灰衣中年人微微皱眉,忽然记起什么,两眼蓦然睁大,紧紧盯着伽蓝逐渐消逝的背影,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久远了。”灰衣中年人低声叹道,“某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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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借你人头一用
吐谷浑人必须找到目标,临行前步萨钵可汗说过,得到这个汉儿,复国等于成功了一半,由此可见这个汉儿对吐谷浑的重要性。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谁知寻到地方却扑了个空,要寻之人已经闻风而遁,踪迹全无。
他们在周边吐谷浑人的帮助下,追进了沙漠,数次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哪料对方屡屡设计,一次次骗过了他们,一次次从他们的手底下成功逃走,尤其让他们颜面尽失的是,他们这群彪悍的雪山狼,竟然被一群软弱可欺的“羊”给咬伤了,丢人丢大了。
侥幸的是,且末水阻挡了“羊群”逃亡的脚步,这群两脚“羊”只能沿河而行,要么北上去婼羌城,要么南下暂避追兵。吐谷浑人于是化整为零,分十个小队,展开了拉网式的搜捕。
厉啸的鸣镝给吐谷浑人指明了方向,雪山狼从各个方向呼啸而来。
谁能抓到汉儿,谁就立了大功,立功就有赏赐,赏赐意味着财富。十队雪山狼眼见唾手可得的财富,人人争先,风驰电掣一般直射胡杨林。
第一个冲进胡杨林的吐谷浑人非常兴奋,猛催战马,激动得连声嚎叫,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堆的金银绢帛,成群的驼马牛羊,还有娇艳白嫩的美女正在向他招手。
蓦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站在落叶飞舞的胡杨树下,手执一把六尺长弓的彪形大汉。六尺长弓,那是强弓,是弓手最强悍的武器。长弓动了,他仿佛听到了弓弦愤怒的嘶吼,接着就听到了长箭撕裂空气的刺耳啸叫声。他想躲,想竭尽全力移动身体,但他的身躯尚未做出动作,一支长箭已经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冰冷而漆黑的箭镞就如死神的眼睛,散发出恐怖的死亡气息。
“扑哧”,长箭射进了他的脖子,穿透了他的脖子,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了他的身体,他从马上倒飞而出,然后撞到了从后飞驰而来的战马上。他被撞飞了,坠落在厚厚的落叶上。痛疼像潮水一般侵袭了他的身心,他想叫,想吼,但发不出声音,他痛苦地挣扎着,他看到鲜血喷了出来,喷射在洁白的箭羽上,喷射到空中,然后与火红色的树叶一起下落。
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他还想牵着牛羊回家,想看到母亲脸上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睁大眼睛,转动头颅,举起手,想要呼喊自己的同伴,救我,快来救我。
战马在嘶鸣,奔腾,但马背上的人已经不在了,被一支长箭射穿了胸膛,钉在了粗壮的胡杨树干上。胡杨树剧烈颤抖,落叶缤纷而下。
战马在碰撞,两个同伴在疯狂叫喊,但喊声阻止不了长箭的攻击,两支厉啸的长箭带着片片金黄色的落叶,卷起一抹血腥的寒风,像破空而出的毒蛇一般,准确击中要害。两个同伴根本来不及反应,空有一身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穿透自己的身体,只能无助、痛苦、愤怒的嚎叫。
其他的同伴还在策马狂奔,杀声里充满切齿的痛恨。
敌人飞起来了,拄着步槊腾空飞起,如鹰隼一般从落叶中冲天而起。两柄横刀夺鞘而出,森寒的刀刃在穿透树叶的点点阳光下发射出道道耀眼光芒。冲下来了,敌人就像展翅翱翔的雄鹰一般俯冲而下,直射自己的两个同伴。
刺向敌人的长矛断了,失去力量的矛头飞坠林中。两个同伴的头颅断了,血淋淋的脑袋在空中翻滚,洒下一路血珠。两具无头尸体带着满腔飞射的鲜血轰然栽落马下。
那个可怕的敌人也一头冲向了地面,而两匹战马正飞奔而至,瞬间就可以将其践踏于地。
两柄横刀刺进地面,直没入柄。借助反弹之地,敌人竟然倒飞而起,两道寒光更如闪电一般从其手中突然射出。两个同伴惨叫坠马,而敌人则像风一般粘上了其中一匹战马,然后如鬼魅一般飘忽而起,轻盈如猿,闪身上了马背。好精湛的骑术,神乎其技。
只剩下最后两名同伴了,他们怒吼着,从左右两侧举矛杀来。
又是两道闪电,匪夷所思的闪电,一击必中的闪电。
敌人在马背上腾空而起,抓住横伸半空的一棵粗大枝桠,如猿猴一把飞上了大树。两支长矛刺空,而两支长矛的主人连同长矛一起飞出了马背,轰然落地,溅起一地落叶。
风动,树摇,落叶缤纷,胡杨林深邃而幽静,梦幻般的生命力在它恢弘而豪迈的吟唱中进入轮回世界,生命不死,亘古永恒。
披散舞动的长发,雄壮伟昂的身躯,气势如虎的战斧,而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副华丽、高贵、威猛、尽显王者之气的金狼头护具。
金狼头,他就是金狼头,他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金狼头,他就是那个毁了我的家园抢了我们雪山圣女的金狼头。
“借你人头一用。”战斧抡起,风雷俱下。
我要死了,我要回到大雪山了,“妈妈……”吐谷浑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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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槊插进人头。
伽蓝从尸体上拔出五寸短剑,又从地上拔出横刀。就在横刀出地的霎那,眼前金星飞舞,头晕目眩,跟着一股剧烈痛疼从心底涌出。伽蓝一头栽倒,嘴里更是发出痛苦呻吟。
角号声愈发清晰而急迫,战马奔腾声越来越密集,更多的吐谷浑人正在飞驰而来。
伽蓝强忍痛疼站了起来,张嘴发出一声激厉长啸,似乎要把**上的痛苦随着啸声一起泄出。
“伽蓝,你是守护神,你无敌于天下,没有人可以击败你,没有!”
伽蓝放声狂吼,雄壮身躯在林中疯狂奔跑。
他翻身跃上了一匹战马,跟着又抓住了第二匹战马,追上了第三匹战马,然后一人三马,风驰电掣,冲出胡杨林,冲进了茫茫沙漠。
驻马沙丘之上,伽蓝仰首向天,吹响了角号。
这是报警的号声,这号声告诉同伴,遇上了强敌,速速支援。
一股股沙尘在天际扬起,一队队吐谷浑人拨转马头,向号声吹响之处飞驰。
伽蓝的角号一遍遍吹响,试图把附近的吐谷浑人全部吸引过来。
很快,一队吐谷浑人到了近前。
金狼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狼头。
伽蓝放下角号,高高举起步槊,上面的人头尚在滴血,狞狰而恐怖。
“杀!”伽蓝一声暴喝,战马激嘶,四蹄如飞,沿着沙丘撒腿狂奔。
“撤!撤!撤!”吐谷浑人毫不犹豫,拨转马头,调头就走。一队十骑,根本不是金狼头的对手,只有集结百骑四面围杀。
“呜呜呜……”角号声冲天而起,吐谷浑人一边打马飞奔,一边鸣号告警。
沙尘飞扬,在空中逐渐会合,灰蒙蒙的,遮天蔽日。
角号激昂,渐渐连成一片,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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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泰和乔二望着飘扬在空中的沙尘,听着风中传来的连天号角和隐约可闻的厮杀声,心在剧跳,血在燃烧,杀气在喷涌。
“将军一个人在战斗。”
“还有俺们。”高泰冷声说道,“阿柴虏要来了,北边的归你,南边的归俺。”
乔二回头看看河边的人群,“俺留在最后。”
“如果俺死了,你有幸回到河北,就去俺家里看看,看看俺老娘还在不在。”高泰拍拍乔二厚实的后背,“拜托了。”
“郝孝德和刘黑闼都是好汉子,然诺仗义,他们会照顾你老娘,无须担心。”乔二冲着他笑笑,“俺家里没人了,但你还有一个老娘,她天天都在盼你回家。”乔二指指放在河边的大树干,“那个蛮重的,留点力气,否则拖都拖不动。”
高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说完他调头向南边跑去。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南边天际。那里升起了一股沙尘,是西岸,西岸的吐谷浑大军追上来了。
高泰调转身形,一边向河边发力狂奔,一边举起号角,放声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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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的人看到高泰神色紧张的狂奔而至,又看到他的手高高指向南边,不禁齐齐抬头。完了,对岸还有追兵。薛家的人顿时色变,正准备上筏的白衣少妇当即叫道,“大郎,你快走,快走啊!”
白衣少女已经上了筏子,看到此刻情势危急,当即抱着瓦罐要跳下来,“大哥,你先走,儿和七娘一起。”
“七娘快走。”灰衣中年人情急之下,一把抱起白衣少妇,冲进冰冷的河水,直奔皮筏。
姜九也一把拽住了白衣少女,“小娘子不可,那边的人会杀了大郎君,万万不可。”
灰衣中年人一边把白衣少妇放进皮筏,一边冲着姜九吼道,“吹号,快吹号!”
姜九一手按住挣扎的白衣少女,一手举号就吹。
“大郎……”白衣少妇泪如雨下。
“大哥……”白衣少女凄厉哭喊。
“七娘,小妹,相信那位将军,某和九郎马上就会过去,薛家的人不会死在这里。”灰衣中年人和几个青壮一边用力推动皮筏,一边从容说道,“小妹,大人就在天上,他在救我们,他不会抛弃我们。”
白衣少妇抬头向天,哭着喊道,“阿郎,快救救薛家,救救你的孩子!”
一支长箭厉啸而过,远远落入河中。
一队吐谷浑人冲出了胡杨林,跟着传来乔二的怒吼,战马的痛嘶,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嚎。
“杀!”乔二的铁棓雷霆劈下,吐谷浑人连人带马一起倒地。
“射,射,快射!”姜九疯了一般冲上河滩,朝着几个青壮厉声吼道,“杀死他们,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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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看到高泰鸣号报警,仰首南望,嘴里忿然骂道,“直娘贼,阿柴虏倒是追得紧,这么快就寻来了。”
凌辉和石羽正在驱驼拉筏,眼见追兵杀来,心急如焚。
“将军,快撤,否则就要折在这里了。”凌辉扯着嗓子喊道。
江都候理都不理他,大步走到一匹骆驼边上,冲着骆驼招招手。骆驼很顺从地屈腿伏地。江都候从藤筐里抱出明光铠,飞速披挂。接着屈指于嘴,连发唿哨。黑色战马小跑而至。江都候从藤筐里取出一面圆盾,两把角弓,两壶羽箭,两支马槊,还有一些食物和水,悬挂于战马两侧。
暴雪走到他身边,昂首望着,发出几声低吼,眼里露出森森杀气。
“乖儿子,伽蓝更需要你。”江都候俯身拍拍它的大脑袋,手指北方,“你带着烈火和刀疤沿河而上,接应伽蓝。去吧,现在就去!”
暴雪欢快嘶吼,飞一般冲到烈火和刀疤面前,连声低吼。烈火仰首嘶鸣,率先起动。刀疤则是懒洋洋地吃着骆驼刺,置若罔闻。暴雪一声雷吼,腾空而起,狠狠地撞击刀疤。刀疤惨叫,撒腿就跑,结果方向跑错了,又遭暴雪痛击。一獒一驼一马风驰电掣,沿着河滩向北狂奔而去。
皮筏到岸。翩翩和薛家人蜂拥而上,把筏里的人扶上沙滩。
白衣少妇的眼睛始终盯着对岸。两个大隋戍卒各守一边,与阿柴虏血腥厮杀。几个薛家青壮加入了战斗。灰衣中年人和姜九正在奋力拉动绳索拖拽皮筏。
远处天空依旧是沙尘飞扬,那位年轻勇士以一己之力独自鏖战近百阿柴虏,掀起惊天狂澜。
江都候背挂两柄横刀,一柄战斧,手执八尺长的双刃长刀,单手扳鞍,飞身上马。
“将军……”凌辉和石羽飞奔而至,“我们与将军同去!”
“无妨,阿柴虏的前哨游骑而已。”江都候轻蔑冷笑,“咱一人足矣!”
凌辉的目光落在了盛装食物和水的皮囊上,知道江都候决意要一人阻敌,旋即又看到正围过来的老弱妇孺,无奈暗叹,“将军,我在白羊窝等你。”
江都候微微颔首,“老人、孩子和女人先走,要快,迟恐不及!”
凌辉躬身一礼,转身去备驼马。
江都候望向石羽,长刀蓦然闪动,不待石羽做出反应,犀利的刀刃已经停在脖颈一寸之外,寒气袭人。
“栗特人,给咱一句话!”江都候目射寒光,厉声喝问。
薛家的人吓得骇然止步,面如土色,几个孩子更是惊恐至极。
石羽肝胆俱裂,几乎窒息了,眼前一片漆黑。
“说!”江都候怒目圆睁,纵声狂吼,“说!”
“我留下,我把他们接过来,我与将军一起撤。”石羽颤声说道。
江都候冷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白衣虏,若敢逃离,咱追到楼兰,屠尽商队,一个不留!”
“我发誓,我发誓!”石羽冷汗涔涔,扯着嗓子叫道。
“不要等咱,也不要等伽蓝。”江都候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他们接过来,就去追赶紫云天的小鸟。”
“我知道,我听将军的。”
“走!”长刀划空而过,黑骝发出一声嘶鸣,四蹄如飞,呼啸而去,只留下一道飞扬的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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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羽摇摇欲坠。翩翩冲上去一把扶住他,“我也留下。”
“不,你和汉儿一起走。”石羽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对围在身边的薛家人说道,“两岸都有追兵,形势万分危急,你们随紫云天的汉儿即刻进入沙漠。”
薛家人听不懂,一个个茫然无措。
“走,走!”翩翩只能说简单的东土话,她一边急促地说着同一个字,一边不停地比划着。
薛家人理解了翩翩的意思,但家里的男人都还在对岸,她们不能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一起走。”白衣少妇感激地握住翩翩的手,然后指向对岸,连说带比划着。
翩翩急得面红耳赤,冲着凌辉连声叫喊,“汉儿哥哥,你快来……”
凌辉大怒,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快走,如果你们被阿柴虏抓了,那就生不如死了。”
薛家的人听不懂他喊什么,但从那张愤怒的脸上就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
看到薛家人茫然的样子,凌辉这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突厥话。他在西土长大,虽然会说东土话,但太久时间不说,已经变得非常生疏。凌辉努力想说,但越急越难,情急之下,他一把抢过老妇人怀里的孩子,转身飞跑几步扔进了藤筐。
石羽豁然醒悟,一手抓一个孩子,双双扔上了驼背。薛家一群妇孺哪是这两个人的对手,数息之后七八个孩子都上了骆驼,跟着两人连拉带拽又把几个老人也送上了驼背。
凌辉唿哨吹响,头驼迈步就走。白衣少妇无奈,只好在翩翩的拖拽下,与家人跟在驼群后面,率先离开了河滩,穿过胡杨林,再一次走进浩瀚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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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伽蓝,坚持住
战马悲嘶,轰然倒地。
“伽蓝,坚持,坚持住……”
伽蓝疯狂吼叫,鲜血淋漓的身躯从沙地上腾空而起,步槊如虹,凌空横扫。
吐谷浑人的长矛纷纷刺空。两声惨嚎冲天而起,一人倒飞而出,一个被步槊砸下战马。
步槊借力反弹,雷霆而至,血淋淋的槊头连人打马一起刺穿。战马痛嘶,骤然疯狂,庞大身躯带着尸体横冲直撞,吐谷浑人措手不及,连遭撞击,战阵顿时裂开一道缺口。
“伽蓝,杀出去,杀出去!”
伽蓝声嘶力竭,脸上血迹斑斑,状若猛兽。战斧入手,身如猎豹,随着一声雷吼,战斧凌空劈下,献血迸射,惨嚎惊天,一截大腿坠落沙地,受创的战马四蹄腾空,打横飞射而出。
“围住他,围住他!”吐谷浑人两眼血红,愤怒的喊声此起彼伏,“杀了他,杀了他!”
长刀掠过沙尘,直劈伽蓝后背。
躲无可躲,干脆不躲。伽蓝双手执斧,抬身而起。“当”,长刀剁中,钩镶似铠,挡住了这必杀一刀。伽蓝发力前冲,拼命卸去这巨大力道。战斧再起,人借刀力,一斧劈下。
吐谷浑人长矛未起,战斧已至,惨叫飞出。战斧势大力沉,去势不减,正中战马背脊。战马凄厉惨嘶,发疯般电射而出。就在这瞬间,伽蓝双手松斧,一把抓住了马镫。失控的战马带着口吐鲜血的伽蓝冲出了敌阵,冲上了沙丘,一头射向远处的胡杨林。
“杀了他!”吐谷浑人疯狂叫喊,拼命追杀。
箭矢厉啸,四面而来。
伽蓝再吐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漆黑,眼皮沉重欲阖,“伽蓝,坚持住……”伽蓝的身躯在沙地上飞行,沙砾如狂风暴雨一般射来,沙尘滚滚。
“投矛,投矛!”吐谷浑人吼声如雷,一支支长矛凌空飞起,直射失控战马。
“伽蓝,起来,起来,伽蓝,你是神,是不死的神!”
伽蓝霍然睁眼,张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两手用力,雄壮身躯腾空而起,如灵猿般矫健,如鬼魅般飘忽。身躯在空中翻卷,眼前是厉啸而至的长矛。双手松镫,两柄横刀夺鞘而出。落鞍,刀舞,漫天刀影,长矛或碰撞而出,或拦腰中分,或穿透刀幕钉入沙地。
“阿柴虏,来啊!”伽蓝仰天狂吼,“伽蓝,你是不死的神!”
战马如狂飙一般卷进胡杨林。
吐谷浑人带着冲天沙尘冲进了胡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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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二在浴血奋战。
高泰拖着一条血淋淋的伤腿竭力厮杀。
三个薛家青壮浑身血染,酣呼鏖战,舍生忘死。
姜九手握横刀,正从河边狂奔而至。
河边上,灰衣中年人把皮筏拉了上来。
“两位将军,快走!”姜九扯着嗓子吼道,“带着某家大郎君快走。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掩护两位将军撤。薛家的儿郎,杀!”
高泰再中一刀,踉跄后退。姜九和十四郎左右杀上,拼死护卫。
“将军,快撤。”姜九厉声狂呼,“几位将军高义,不惜舍身相救,薛家誓死相报,请将军速速撤离!”
“俺是河北刑徒。”高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剧烈喘息,“请遵从军令,不要让俺们兄弟白死了。”
姜九大为惊诧,紧接着心中一酸,泪水突然模糊了双眼,嘶哑着声音叫道,“兄弟,走,快走啊!哥哥求你了!”
“将军说了,你们走了,我们才能撤。”高泰猛地举刀狂吼,如下山猛虎一般杀进敌阵,“走!不要让俺们兄弟白死了!”
姜九的泪水滚了下来,他一把拽住十四郎,转身就跑。
“十三郎,十九郎,走!走!走!”
十三郎、十九郎回头看看,犹豫不决。薛家人怎能如此绝情,抛弃自己的恩人?
“走!”乔二倒撞而回,一掌拍上十三郎的胸口,将其拍出数步开外,跟着大棓飞挑,又将十九郎挑出战圈,“走!快走!”
十三郎、十九郎再不敢犹豫,转身飞奔而去。
“薛家人不是畜生,是人!”灰衣中年人勃然大怒,冲上来指着姜九厉声骂道,“你这个畜生,给某回去把两位将军救出来,否则我们都死在这里,一个不准走!”
姜九一言不发,冲上去就是一拳,灰衣中年人当即晕死。姜九不待其倒地,拦腰抱起,飞一般将其送到皮筏上。
“大郎君,某不会让薛家蒙羞!”
姜九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三个兄弟,“带着大郎君走!”
“九哥……”兄弟三人齐声叫道,“某留下。”
姜九退后一步,双手握刀,厉声咆哮,“走!快走!”接着他飞一般冲回河滩,站在倒插于地的步槊旁边。绳子就系在步槊上,他这一刀下去,皮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皮筏载着四人迅速冲入河水。
姜九手起刀落,连槊带绳一起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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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冲出了胡杨林。
河滩上,乔二、高泰和姜九被吐谷浑人团团围住,岌岌可危。
对岸河滩上已经空无一人,薛家的人已经得救。
西南天际,一股沙尘遮天蔽日,西岸的吐谷浑人已经近在咫尺。
“伽蓝,坚持住,送走这三人,你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胡杨林三千年的生命力全部汲取到自己的体内,“伽蓝,你是神,你是无所不能的神!”
伽蓝大吼一声,双腿用力蹬向地面,身如猛虎,风驰电掣,“杀!”
吐谷浑人霍然回头。
金狼头,如雄狮一般咆哮而来的金狼头。
吐谷浑人骇然心惊,未战心已怯。
蹄声如雷,杀声震天,吐谷浑人的身影出现在胡杨林里,如潮水一般呼啸而来。
伽蓝左手横刀,右手战斧,如神兵天将,勇不可当。
“杀!”横刀起,战斧落,一个吐谷浑人惨叫飞出,血淋淋的头颅腾空而起,一截断臂飞越了战圈,坠落在一丛骆驼刺上。
“杀!”刀如虹,斧如山,风雷大作,一个吐谷浑人被活活砍倒于地。
“杀!”伽蓝疯狂吼叫,如一头冲出地狱的嗜血猛兽,无坚不摧,挡者披靡。
“将军……”乔二放声狂呼,疲惫的身体突然生出无穷力量,铁棓上下飞舞,连击两敌,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高泰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姜九扑了上去,抱住高泰踉跄后退。一柄长矛越空刺来,撕裂了空气,飞扬着血淋淋的矛毦,直刺其心。
“杀!”伽蓝睚眦欲裂,战斧凌空飞起,一路咆哮,恶狠狠地斩进矛手的胸膛。
矛手惨叫飞出。冷森森的矛头刚刚入肉三分又倒飞而去,但锋利的矛刃还是在姜九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四溢,痛彻入骨。
姜九仰首惨呼,叫得撕心裂肺,双手却抱得更紧,拖着高泰一步步走向河边,走进冰冷的水里。
乔二扔掉铁棓,抱起粗重的树干,奋力向河中跑去。长箭厉啸,连中其身。乔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叫着,吼着,声嘶力竭,如同发疯的野公牛,一头冲进了河里。
伽蓝左手钩镶,右手横刀,酣呼鏖战,誓死不退。吐谷浑人更是怒气冲天,不惜代价也要报仇雪恨,斩杀金狼头。双方纠缠一起,杀得血肉横飞。
吐谷浑骑士冲上了河滩,看到三个汉儿抱着一棵大树干已经随水而走,就剩下金狼头还在河边奋战,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百夫长拨转马头,沿着浅水打马狂奔,手中马槊高高举起,直杀金狼头,势如猛虎。
围杀金狼头的吐谷浑人纷纷后撤,让出浅水道,给百夫长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伽蓝,坚持,坚持住!”
伽蓝不退反进,踩着浅水发力狂奔,气势如虎。
“伽蓝,杀!杀死他!”
伽蓝纵声雷吼,扔掉了横刀,扔掉了钩镶,赤手空拳,迎着吐谷浑人的百夫长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河边的吐谷浑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杀声震天。
近了,近在咫尺了。
一道电光破空而出。
百夫长的吼声嘎然而止,蓄势待发的身躯轰然落水。
战马飞驰而至,四射的水花溅洒半空,淹没了伽蓝的身躯。
战马呼啸而过,留下冲天水珠。
伽蓝消失了。
吐谷浑人的叫喊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搜寻着水面,搜寻着金狼头的尸体。
战马发出惨痛嘶鸣,跟着骤然腾空,沿着河边浅滩,如闪电一般狂奔而去。
“他在马上!”一个惊怒的声音突然响起,“金狼头还活着。”
“杀!杀!”吐谷浑人发疯一般打马狂追。
伽蓝翻身上马,拔出插在马腹上的五寸短剑,跟着一手紧拽马缰,一手执剑,狠狠地插进了马臀。战马再度痛嘶,一头冲进了河水,一人一马瞬间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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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连天,战马奔腾,吐谷浑在且末水东岸来回飞驰,寻找金狼头。
河面上,乔二、高泰和姜九也在寻找,忍住锥心的伤痛,不停地叫喊。
忽然,河面上冒出了一个人头,伽蓝浮出了水面,顺着河水劈波斩浪,奋力追赶。
吐谷浑人破口大骂,长箭呼啸而至,但角弓的距离有限,太远了其力道和准头不足,无法对河中的敌人形成致命威胁。
“将军……”三人惊喜交集,连声叫喊。
伽蓝扑到树干上,大口喘息,嘴里更是低声念叨,“伽蓝,坚持,坚持……”
“将军……”乔二顺着树干游到伽蓝身边,激动地叫道,“将军,俺们活了,俺们逃出来了。”
“角号,角号……”伽蓝紧紧抱着树干,低声说道。
乔二拿出角号递给了伽蓝。
角号响了,断断续续。
大树干在四个人的努力下,逐渐飘向西岸。
突然,胡杨林里传来暴雪的吼声,紧接着一獒一驼一马出现在河滩上,一边吼叫嘶鸣,一边沿河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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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羊窝位于沙海之中,一泓泉水隐藏于鳞次栉比的沙丘之间,四周零散长着一些低矮灌木。
黄昏时分,凌辉带着一群老弱妇孺率先赶到此处。约莫半个时辰后,在血色夕阳之中,在众人翘首期盼之下,石羽带着灰衣中年人和凌家的一帮青壮也精疲力竭而来。
凌家老少劫后重逢,相拥而泣,几个年老的妇人更是情绪失控,掩面痛哭。
翩翩一个人站在沙丘上遥望远方,默默地祈祷,等待伽蓝的归来。
石羽坐在沙地上,呆呆地望着泉水中如烈焰一般的美丽晚霞,忧心如焚。他可以肯定留在对岸的三个人都死了,唯一有希望逃出来的就是伽蓝,但伽蓝是人不是神,无论他多么神勇,面对潮水般的敌人,生还的机会又有多大?
凌辉抱着双臂靠在骆驼上,双眼紧闭,集中全部精力倾听风中的讯息,但他的心很乱,他一会儿想到伽蓝,一会儿想到江都侯,一会儿又想到如果这两人都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在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带着这帮老弱妇孺穿越突伦川?这是不可想像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事。假如吐谷浑人穷追不舍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抛下他们独自逃生?
逃跑的念头一经诞生就不可遏止。吐谷浑人追来了,自己必定要逃,这帮大隋刑徒也休想保全。即便吐谷浑人没有追来,自己也没办法带他们穿越突伦川。这里只有七个人的食物,现在却增加了三十多人,如果自己不走,只会饿死,给这帮刑徒陪葬。
凌辉睁眼看看天色,犹豫不决,心内天人交战。假如伽蓝或者江都候回来了,看到自己不在,逃了,那自己这条小命就完了,大哥不会放过自己,肯定要砍了自己脑袋。
薛家的人平静下来之后,也是呆坐在泉水边上默默无语,只有几个孩子不失天真,聚在一起玩水堆沙,不时发出嬉笑之声。
这一场劫难是度过了,但现在一家子身处沙漠,没有食物,如何生存?今日出手相救的大隋卫士都不在了,就剩下三个胡人,估计是那几个卫士的奴仆,而他们肯定是撤往婼羌城的且末戍卒,不可能随身携带大量食物。更严重的是,吐谷浑人可能穷追不舍。且末水两岸都有吐谷浑人,一旦西岸的吐谷浑人得到消息,极有可能衔尾追杀。这真是一难未平,一难又至,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无论如何搏杀,都难逃一死。
“七奶奶,某饿了,某要吃饼。”一个男童走到白衣少妇的身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七奶奶,儿冷。”一个小女童偎进白衣少妇的怀里,声音小得低不可闻。
白衣少妇惨然苦笑,沉吟半晌,站了起来,一手拉一个孩子向沙丘走去。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沙丘上的白衣胡女。一路上,这个漂亮的胡女对他们非常照顾,看得出来她很善良,或许求求这个胡女,能给孩子一点食物。
听到脚步声响,翩翩转身望去。白衣少妇面带尴尬之色,两个孩子则紧紧偎在白衣少妇的身边,胆怯地望着她。一阵寒风吹过,小女童单薄的身躯忍不住瑟瑟发抖。翩翩蓦然记起了伽蓝的嘱咐,顿时惊呼一声,歉疚说道,“我忘了,我这就给你们去拿。”
说完她匆忙跑下沙丘,先找到了石羽,“石大哥,快给他们拿衣物,还有食物。”
石羽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站了起来。他刚才也想了许多,食物决定生死,虽然天马戍主带着驼队不过早走大半日,最多一天的路程,如果派个熟悉路径的人连夜追赶,让天马戍主回头接应一下,必定可以解决问题,但现在熟悉路径的只有凌辉,而凌辉是紫云天的悍贼,如今伽蓝和江都候生死未卜,吐谷浑人又随时可能追杀而来,这个悍贼假如借机而逃,或者故意拖延时间,那这里的人必死无疑。
他想走了,他不过是个靠力气吃饭的普通栗特人,石国还有祈盼他回家的亲人,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白白丢在这里。要走就和凌辉一起走,如此性命可保,但令人害怕的是,假如伽蓝和江都候回来了,而自己却逃了,那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和凌辉商量,不过不知道凌辉的心思,不敢开口。紫云天的悍贼杀人不眨眼,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白赔了性命。
“我不敢做主。”石羽转头看看远处的凌辉,小声说道。
“这是将军嘱咐的。”翩翩急忙把伽蓝搬了出来。
“他是紫云天的人。”石羽低声暗示。那意思很明显,在这里,紫云天的悍贼说了算。
翩翩无奈,神色紧张地走向凌辉。伽蓝不在,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羊羔,只能任人宰割。
“汉儿哥哥!”翩翩有些害怕,恭敬地行了一礼,甜甜地叫了一声。
凌辉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抱胸望天,动都没动。
“将军说,要给他们食物,还有衣物。”
凌辉闭上眼睛,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这是将军嘱咐的,你不给他们,将军肯定会责叱你。”翩翩鼓足勇气威胁道。
凌辉面色微凛,心中不禁略感窒息。伽蓝不是他能招惹的人,就算伽蓝死了,以大哥阿史那贺宝与伽蓝的生死交情,大哥也不允许他违背伽蓝的命令。
“这里只有七个人的食物。”石羽跟了过来,适时插话道,“把食物给了他们,明天就没有食物了,大家都得死。”
“尽量节省,明天就能再撑一天。”翩翩生气了,她对这两个男人的吝啬和冷酷非常不满,“伽蓝神很快就会到,他肯定有办法。”
“我正在想办法,一直在想办法。”凌辉突然睁开眼睛,神情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是不给他们食物和衣物,而是在想如何救活他们。”说到这里,他看着石羽,很认真地问道,“石大哥可有良策?”
石羽心里一喜,果然,这个悍贼也想逃了,正拿话试探。“驼队距离我们最多一天的路程,如果连夜派人报信,请戍主急速回援,必定可以救活他们。”
凌辉脸色凝重,眼里却掠过一丝狡黠之色,沉默不语,等着翩翩上套。
翩翩却是更为愤怒,面红耳赤,咬住樱唇狠狠瞪着凌辉和石羽,“伽蓝神舍生忘死救他们,而你们却想抛弃他们独自逃生,你们不能这样。”
凌辉面无表情,石羽大为诧异,两人都很吃惊,没想到这个波斯舞姬竟然如此机敏,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你们害怕阿柴虏,是不是?但你们难道就不怕伽蓝神和那个像吃人猛兽一般的虬髯将军?一旦他们活着回来了,你们怎么办?你们往哪逃?”
“不不不,误会了,误会了!”石羽急忙摇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凌辉冷哼,斜瞥了石羽一眼,“我看石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熟悉突伦川,更不认识路。”石羽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都想了快一个时辰了,难道还没有想起这条路?”
“石大哥不认识沙漠上的路,难道也不认识沙漠里的星星?”
“我认识月亮,但不认识星星。”
“你们两个太无耻了。”翩翩气极了,挥舞着两只小拳头叫道,“我一定要告诉伽蓝神,一定要告诉他。”
凌辉和石羽转身就走。
“我去拿食物。”
“我去取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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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白羊窝,怪柳山
黑暗渐渐吞没了沙漠,寒风发出凄厉呼啸,飞扬的沙尘翻卷着,挣扎着,等待晨曦光临,扫灭这无边的黑暗。
朦胧的弦月穿行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几颗寥寥星辰偶尔露出闪烁的眼睛,分不清是启民还是北斗。
薛家的人挤坐一起,睁大眼睛望着黑暗,惶惶不安。波斯胡女给了他们食物和衣物,但远远不足,今天勉强度过,明天怎么办?吐谷浑人正在追来,他们只有穿越茫茫沙漠才有一线生机,但以现有条件,他们根本坚持不下去,沙漠就是他们的坟墓,他们最后的归宿。
凌辉和石羽趴在沙丘上,凝听风中的讯息。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阿柴虏,假如吐谷浑人循迹追来,他们只有扔下这群老弱妇孺逃之夭夭了。
翩翩谨遵伽蓝的嘱咐,悉心照顾薛家的老人和孩子。薛家的人对她感激涕零,刚才翩翩和那两个胡人男子激烈争执的一幕都落在了他们眼里,这个善良的胡女目下成为他们唯一的希望。
翩翩很冷,樱唇乌紫,抱着膀子瑟瑟发抖。她把所有的衣物都给了薛家人,包括她自己穿的厚氅,即便如此也只能让老人和孩子勉强避寒。白衣少妇愧疚难当,把翩翩拉了过来,抱进自己的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翩翩,但她也是全身冰冷。白衣少女也靠了过来,偎进白衣少妇的怀里,不过她的双手始终紧紧抱着小瓦罐。
翩翩疑惑地望着白衣少女怀里的瓦罐,对里面所盛之物十分好奇。
“这是儿的娘。”白衣少女低声说道,旋即意识到翩翩听不懂,于是把瓦罐放到胸口,慢慢说道,“娘,娘……”说了几遍之后,心里一痛,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翩翩却是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知道这个瓦罐里盛着的是骨灰,是白衣少女的亲娘。翩翩自小就失去爹娘,那份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刻骨铭心,对这个少女当即产生了同病相怜之心,只是她无法用流畅的东土话安慰少女,情急之下,只好用一些熟悉的字词吞吞吐吐地说道,“姐姐,楼兰,北方,大隋,将军,汉儿,胡儿,栗特人,驼队,一天,娘,保佑。”
翩翩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薛家人的耳中。这个善良的胡女在安慰白衣少女,她的娘会保佑她安全抵达楼兰,只是,“一天”是什么意思?此处距离婼羌城尚有数百里之遥,更不要说远在孔雀河的楼兰古城了,一天时间绝无可能走出沙漠,更不可能抵达楼兰,如此一来,这“一天”里面就大有玄机,或许这就是拯救一家人的关键所在。
白衣少妇蹙眉思索,灰发中年人霍然抬头,略一思索后,匆忙站了起来,十三郎、十四郎和几个青壮紧随其后也站了起来,十九郎嘶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胡女一定有帮助我们离开沙漠的办法,快问问她。”
灰发中年人三两步走到翩翩身边,躬身一礼,恭敬地问道,“小娘子是否有脱身之策?”
看到薛家人神情紧张地围聚而来,而明显就是这群汉儿之主的灰发中年人更是毕恭毕敬地开口相询,翩翩愈发着急。很简单的事情,但因为语言不通,变得很复杂,她想了片刻,手指漆黑的夜空,再度说道,“北方,大隋,将军,驼队。”又指指自己的脚下,“一天,一天。”
翩翩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晰了。北方沙漠里有大隋戍军,距离此处大约一天的路程。联想到且末形势和今天遇到的大隋戍卒,不难估猜到且末鹰扬府的残余戍军在吐谷浑人的追击下,不得不转道沙漠撤往鄯善,而今天舍生忘死渡河相救的几名戍卒,十有**就是这支残军留下来牵制和迷惑吐谷浑人,以掩护主力撤退的小股人马。
这个估猜是否正确,需要得到翩翩的确认,但彼此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白衣少妇拉着翩翩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沙地上飞速勾画。很快,沙地上出现一个骑马的大隋将军,身后跟着驼队。翩翩连连点头,手指夜空,“北方,北方。”白衣少妇又画了一眼泉水,一个波斯少女站在泉水旁边,衣袂翻飞。翩翩笑了起来,“这是我吗?你画得真像。”白衣少妇冲着翩翩微微一笑,然后在大隋将军和波斯少女画了一条线,目露询问之色。
“一天,一天。”翩翩伸手在两幅图画之间来回划动,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灰发中年人神情激动,仰首望天,极力抑制着泪水的流出。十三郎等人喜形于色,一个个也是强自忍耐。白衣少妇双膝跪地,紧紧抱住翩翩,任由泪水滚滚而下,“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薛家会用生命来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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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隐约传来马嘶,呼啸的沙尘里似乎还夹杂着驼铃之音。
凌辉毫不犹豫,翻身跃起,飞一般冲下沙丘。石羽犹豫了片刻,再次侧耳倾听了一下,恐惧就如潮水一般涌来,迅速弥漫了他的身心。石羽放弃了,紧随凌辉之后,撒腿狂奔。
“走,走!”凌辉连发唿哨,刺耳的声音撕裂了黑夜,传遍白羊窝。
头驼警觉地昂首四顾,战马发出短促嘶鸣,薛家的人纷纷跃起,胆战心惊。
“阿柴虏来了,快走快走!”石羽冲到薛家人群里,一边抱起两个孩子奔向骆驼,一边急切叫道,“上驼,上马,快走啊!”
数息之后,驼队冲进了黑暗,转眼被茫茫沙尘所淹没。
翩翩追上了凌辉,“汉儿哥哥,这是去哪?”
凌辉抬头看看夜空,“怪柳山。”
“怪柳山在哪?”
“东北十五里。”凌辉说道,“我们先去那里躲一躲,天亮以后如果他们还没有追上来……”
“阿柴虏是否认识去怪柳山的路?”
“不知道。”凌辉回头看看黑漆漆的沙漠,忿然说道,“食物所剩无几,我们难逃一死,除非……”
“你要独自逃生?”
“如果不马上报讯求援,大家都得死。”
翩翩叹了口气,她担心凌辉一去不归,更担心伽蓝的生死,“将军知道去怪柳山的路?”
“伽蓝大哥知道。”
“黑将军知不知道?”
凌辉没说话。翩翩追问道,“黑将军是否知道?”
“他既然认识白羊窝,就应该知道如何去怪柳山。”凌辉的口气十分不确定。
翩翩的脚步骤然停下。
驼队急行四五里之后速度渐慢,灰发中年人和白衣少妇步履维艰,十三郎等青壮也是气喘吁吁。
“翩翩在哪?”石羽突然问道。
众人四下寻找,竟然失去了翩翩的身影。
凌辉蓦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怒声说道,“她回去了。”
石羽苦笑,犹豫了良久,还是翻身上马,回头去找。凌辉跑过来一把拽住马缰,“你想逃吗?你如果独自逃亡,知道后果吗?”
“所以我不敢逃。”石羽说道,“你带他们先去怪柳山,我找到翩翩就去追赶你。”
“你认识去怪柳山的路?”凌辉冷笑,一把将其拽下马,“跟我走,否则杀了你。”
“天杀的恶贼,杀了我,你就可以逃了,是不是?”石羽翻身跃起,右手握紧刀柄,厉声骂道。
“我往哪逃?这里是突伦川,是我大哥的地盘,我往哪逃?”凌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白衣虏,不要心生歹念,跟我一起去怪柳山,然后我去寻大哥,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在怪柳山。如果你丢下他们偷偷逃了,我和大哥会屠尽商队,然后到石国杀光你的家人,鸡犬不留。”
“好,我在怪柳山等你一天。”石羽叫道,“如果一天后你没有带着驼队回来,我拼死也要找到西北狼,让他杀光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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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跑回白羊窝。
她的想法很单纯,她相信伽蓝不会死,她要等待伽蓝回来。那个像野兽一般恐怖的黑将军是伽蓝的生死兄弟,她相信黑将军一定会把伽蓝从河对岸救过来,然后一起赶到白羊窝。
白羊窝给了她一个惊喜,泉水边上多了一匹马,多了一个趴在地上的人。
翩翩飞一般跑了过去。黑骝发出低嘶,用唇舌连连碰触地上的人,但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将军……”翩翩看到黑色明光铠上沾满了血迹,下身戎衣也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她一边叫喊着,一边用力把沉重的身躯翻卷过来,露出一张完全被干涸血迹所覆盖的狼头护具。翩翩发出一声惊呼,继而连声叫喊。
“阿柴虏,阿柴虏……”江都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走,快走!”
“将军,他们已经走了,去怪柳山了,你快醒来!”翩翩无助地哭喊着,“将军,快醒来啊!”
“水,水……”江都候的声音低不可闻。
翩翩急忙爬起来,跑到泉边双手捧水,但尚未走两步水就漏空了。情急之下她把裙摆浸湿,拎着跑回来,却发现狼头护具堵住了江都候的嘴。等到翩翩手忙脚乱地取下狼头护具,裙摆上又沾满了沙尘。
“将军,我替你卸下兜鍪。”
翩翩抱着兜鍪跑到泉边装满水,一点点地倒进江都候的嘴里。江都候的嘴里都是血,显然受了严重内伤。
风中传来清晰的战马嘶鸣,传来悦耳驼铃,吐谷浑人追上来了。
“将军,将军!”翩翩心急如焚,又哭又叫。
蓦然,江都候剧烈咳嗽,张嘴吐出一口乌黑鲜血,跟着双眼睁开,含糊不清地骂道,“直娘贼,哭甚,咱还没死!”
“将军,你醒了!”翩翩又惊又喜,伸手想去拉他,却半分也拉不动。
“卸甲!”江都候挣扎跃起,但浑身无力,只好望着翩翩说道,“卸甲,快!”
翩翩手忙脚乱解开锁扣,卸去铠甲,江都候配合她移动身躯,期间不时有鲜血流出嘴角。
江都候凝听着风中的马嘶,嘶哑着声音无力催促道,“把黑骝牵过来,把咱扶到马上,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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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柳山不是山,而是沙漠中一片长满怪柳灌木的低地,隐约可以看出这里曾是一块小绿洲。
凌辉带着一驼一马冲进了黑暗。
薛家的人无助地坐在灌木丛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搭救他们的这支队伍曾有七个人,但如今就剩下一个白衣栗特人。为了救他们,这支队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就连那个他们曾寄予全部希望的善良胡女都渺无踪迹了。
石羽睁大眼睛望着黑暗,虽然他疲惫不堪,甚至想倒下小睡片刻,但他不敢,他很害怕,害怕阿柴虏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他也想乘着黑夜悄然逃遁,但他又担心在沙漠里迷路,更畏惧紫云天的沙盗对商队实施血腥报复。火狐的凶残闻名西土,他惹不起这帮悍贼,假如凌辉真的带着援军在日落前赶到怪柳山,而他却逃了,那对石蓬莱和整个商队来说就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突然,风中传来马嘶。石羽骇然变色,汗毛倒竖,窒息难当。他顾不上许多了,他不想死在这里。石羽四下看看,悄然隐匿身形,消失在夜色之中。
很快,断断续续的马嘶声已经清晰可闻,灰发中年人和十三郎等青壮纷纷跳起来,把一家老小围在中间。
“胡儿不见了。”十九郎愤怒地叫道,“他丢下我们逃了。”
“不要胡乱说话。”灰发中年人厉声责叱,“你仔细听听,这风里的马嘶声似乎形孤影只。”
“大郎君说得对,似乎只有一匹马。”十三郎看看众人,忐忑不安地猜测道,“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走,去看看。”灰发中年人毫不犹豫,断然挥手。
灰发中年人冲在最前面,一家子全部跟了上去。要死死一块,至死也不分开了。
刚刚离开怪柳灌木丛,薛家人就看到黑暗中走来一个纤细身影,弯着腰,吃力地拉着一匹马,蹒跚而行。在更远的地方,隐约可看到一个白色影子在移动,无疑就是那个失踪的栗特人。
“那是胡儿姐姐。”小女童稚嫩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薛家人蜂拥冲去,白衣少妇冲在最前面。纤细身影看到跑来的人群,停下了脚步,然后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白衣少妇惊呼一声,身形骤然加快,飞一般冲了过去,把纤细身影紧紧抱进怀里。
灰发中年人和十三郎等青壮把马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扶下来。
“这是那个凶狠的将军。”小女童挤在人群里,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血,血!”
石羽分开人群挤了进来,探手摸向江都候的颈脉,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摸过去悄悄看了一眼,否则自顾逃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动他。”石羽连连摇手,示意薛家的人不要移动江都候,“他受了内伤,不能移动,先让他躺在这里。”
“药……”翩翩想推开白衣少妇站起来,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不停地叫着,“药,药……”她记得伽蓝的那个玉葫芦就在其中一匹骆驼的藤筐里,那里面的药丸既然能救活伽蓝,也一定能救活江都候。
“谁能救他?”白衣少妇望着满脸血迹的江都侯,哭着问道。
石羽却是听到了翩翩的叫声,旋即想到今天早晨在伽蓝帐外闻到的草药味,当即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翩翩的手,“有药吗?药在哪?”
“有,我知道在哪。”翩翩挣扎着要起来。石羽顾不得许多了,抱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拖着就走。
薛家的人虽然不知道两人说什么,但估猜得出来是要找什么东西救治这位奄奄一息的将军,于是白衣少妇扶着翩翩,十三郎等人跟在后面,直奔驼群。灰发中年人和十九郎等人则脱下外袍盖在江都侯的身上。其他人围成一圈,替江都侯阻挡风寒。
石羽按照翩翩的指点,寻到一个装满各式皮囊的藤筐,从最底层拿出一个油毡所包的四方形物体。
翩翩放到地上,解开油毡,露出一个雕满饰纹的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盒子。
白衣少妇望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眼睛突然睁大,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整个人瞬间呆住了,娇躯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翩翩打开盒子,拿出玉葫芦递给石羽,“快,快给将军服下。”
“吃多少?”石羽急切问道。
“五粒。”翩翩旋即想到江都侯的伤势远比伽蓝当时严重,马上又改口说道,“十粒,吃十粒。”
石羽双手抱紧玉葫芦,在十三郎等人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翩翩正要收起紫檀木盒,却看到一双手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她略感惊讶,扭头望向白衣少妇,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痛苦的面孔,泪水如注。翩翩不知所措。白衣少妇双手捧起木盒,打开看到盒盖背面的一行字,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木盒“扑通”落地。
白衣少妇双手掩面,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翩翩惊慌失措,一边拿起木盒,一边担心地看着白衣少妇,不知如何是好。
薛家的妇孺听到凄厉哭声,匆忙赶来劝慰。白衣少妇扑进一位半百老妇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久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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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渐起,朝霞满天,突伦川露出它雄浑的浩瀚躯体,呼啸的晨风掀起赤金色的惊天波澜,把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散播于广袤天地。
怪柳山慢慢苏醒,清脆的驼铃声敲碎了薄薄晨霭中的静谧,荡起层层涟漪,接着一声激昂的马嘶打破了平静,惊醒了沉浸在无边恐惧中的生命。
石羽摇晃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沙丘,举目四望。
翩翩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她想到了伽蓝,当即惊呼一声,一跃而起,急匆匆跑向沙丘顶部。
薛家的人望着美丽的朝霞,心如重铅。今天是不是活在这个人世的最后一天?明天还能否看到太阳?
白衣少妇神色平静,轻声慢语地招呼着几个孩子,似乎昨夜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已经把她积郁已旧的苦痛完全宣泄。
“呜呜……”角号声随风传来,悠长,寂寥,带着深深的疲惫。
石羽霍然转头东望。
翩翩猛然转身,极目遥看。
薛家的人已经麻木,既然死亡必然来临,恐惧又有何用?一家老小站到了一起,抬头望向东方,望向朝阳升起的地方。
一杆大旗出现在红彤彤的朝阳之下。
一驼,一马,一獒,沐浴着火红色的阳光,踩着赤金色的沙漠,缓缓而来。
“伽蓝,伽蓝回来了!”
石羽振臂狂呼,疯狂地叫着,吼着,千斤重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伽蓝回来了!”石羽冲下了沙丘,跳上了战马,向着朝阳狂奔而去。
“伽蓝神,伽蓝神……”翩翩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忽然,她跑了起来,像疯了一般奔跑在沙漠上。
薛家人的心在剧烈跳动,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们急促喘息,那是谁?那是我们生存的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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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威风凛凛。
刀疤和烈火并辔而行,拖着一个临时拼装的简易木筏。高泰和姜九躺在木筏的两边,中间趴着乔二,他的背上还插着两支长箭。三个重伤者奄奄一息,尤其是乔二,面色苍白,生死悬于一线。
伽蓝披散着长发,穿着单薄的黄色戎袍,趴伏在马背上,脸色铁青,两眼晦暗,神情萎顿,摇摇欲坠。
石羽飞马而来,看到伽蓝岌岌可危,看到木筏上的三人声息全无,暗自心惊,他难以想像,伽蓝重伤之后竟然还能带着这三人成功逃脱阿柴虏的追杀,并深入大漠数十里追到怪柳山,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曾派人求援?”伽蓝嘶哑着声音,艰难问道。
“昨夜紫云天的人已经飞马驰援。”
“阿柴虏在哪?”
“昨夜已到白羊窝。”石羽飞身下马,紧贴着烈火而行,唯恐伽蓝从马上掉了下来,“伽蓝,天马副戍主因为阻杀追兵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伽蓝,太阳已经升起,阿柴虏很快就要杀来了。”
“突伦川是死亡之海,阿柴虏不敢深入。”伽蓝低声说道,“马上起程,去魔鬼眼。”
石羽顿时色变,“魔鬼眼?”
“不要怕。”伽蓝说道,“突伦川的魔鬼只有到了春天才会吃人,现在是深秋,魔鬼吃饱了,正在沉睡,不会伤害我们。”
石羽面露惧色,“伽蓝,我们没有食物了。”
“不要担心。”伽蓝的声音越拉越低,“刀疤认识路,让它带路,它会带我们去魔鬼眼,会给我们寻到食物,不要担心……”
“伽蓝,伽蓝,你怎么了?”
石羽的叫喊声仿佛从天边传来,伽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伽蓝,坚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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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魔鬼眼
伽蓝陷入了一个混沌世界。
他看见了一片绿色树林,生机盎然。突然,熊熊大火包围了这片绿色,大火焚毁了所有生机,唯有这片绿色在火中自由生长,他甚至能看见绿叶的茎脉,能看见上面晶莹剔透的水珠。
绿叶在风中摇曳,水珠在风中舞动,渐渐地,水珠化作了一张迷人的面孔,肌肤如雪鼻似锥,漆黑的黛眉下,碧眼如梦,笑靥如花,纯洁无暇。蓦然,热浪扑来,烈焰滚滚,笑靥霎时化作凄厉哭喊,“伽蓝,伽蓝……”
伽蓝奋力去抓,去抢,想留住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水珠已化作一缕水汽,烟消云散。
“伽蓝……”火在烧,绿色世界一点点消失,无数的哭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伽蓝在哭声中崩溃,大火吞噬了绿色,化作滔滔血海,成千上万的冤魂厉鬼咆哮而出。
“咄!孽障敢尔?”空中金光万道,宏大祥和的梵唱响彻世界,“善男子。汝今当知。如来之身无量亿劫坚牢难坏。非人天身非恐怖身非杂食身。如来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灭。不习不修。无量无边无有足迹。无知无形毕竟清净无有动摇。无受无行不住不作。无味无杂非是有为。非业非果非行非灭非心非数不可思议……”
风在呼啸,狼在长嗥,月光之下,沙海掀起惊天波涛。
一只金狼望月怒啸,踏空而起。群狼汹汹,如影附随。霎间长刀如虹,雷霆劈下。风云起,天地崩,黑暗中群魔乱舞,群狼纷坠。
金狼仰天怒吼,化作万丈长刀,意欲一刀斩尽天地生灵。
突然,一道佛光从天而降,霎时撕裂黑暗,长刀崩,化作万丈佛光,佛音起,“其心平等无有亦有。无有去来而亦去来。不破不坏不断不绝。不出不灭非主亦主。非有非无非觉非观。非字非不字。非定非不定。不可见了了见。无处亦处。无宅亦宅。无闇无明。无有寂静。而亦寂静。是无所有不受不施……”
“伽蓝……”佛在喊他。
“伽蓝……”十八守护法神在喊他。
“伽蓝……”母亲在喊他。
“伽蓝……”师父在喊他。
“伽蓝……”一个个死去的袍泽在喊他。
“伽蓝……”布衣、石蓬莱、阿史那贺宝……灰发中年人,白衣少妇……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声声呼唤。
我不醒,我不想醒,我不愿醒,我要回家,佛祖,请施展无边法力,送我回家吧。
时间在飞逝,生命在轮回,伽蓝在高声梵唱,“无有知者无不知者。无有见者无不见者。非有为非无为。非世非不世。非作非不作。非依非不依。非四大非不四大。非因非不因。非众生非不众生。非沙门非婆罗门。是师子大师子。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说。除一法相不可算数。般涅槃时不般涅槃。如来法身皆悉成就如是无量微妙功德……”
伽蓝随着时间在飞逝,光阴如梭,时光荏苒,瞬息间,进入生命的轮回之道,那是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他从这里来,再从这里回家,他的心静了下来,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灵魂慢慢浮出躯体,如流星一般骤然消失。
我回家了。伽蓝闭上眼睛,进入璀璨夺目的星海,意识一点点消散,终于化作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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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亲切、温婉、柔和的呼唤一遍遍响起,一丝丝渗入灵魂,回荡在浩淼无际的心海之中。
伽蓝的意识一点点回归,慢慢地,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肌肤如雪鼻似锥,弯弯的漆黑黛眉,纯洁的碧绿眼眸,甜甜的笑容。他努力寻找记忆,努力想从混沌之中挣扎而出。
“嗷……”蓦然一声雷吼,一个毛茸茸的大头突然出现在伽蓝眼前,仿若一声惊雷,把混沌世界轰然炸成满天齑粉,记忆顿时如潮水一般冲入了伽蓝的脑海。
伽蓝如坠地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世界,佛祖,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伽蓝……”翩翩激动地叫着,笑着,泪如雨下。
“嗷嗷嗷……”暴雪连声嘶吼,兴奋地上跳下窜。
“大兄……”一个稚嫩的童音缓慢而吃力地响起,接着一双娇嫩的小手抱住了伽蓝的脸,“大兄,醒来,醒来。”
泪珠缓缓滚出伽蓝的眼眶,顺着脸颊悄然滴落。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雪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那双呆滞而迷惘的眼睛里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关切。
“雪儿。”伽蓝用力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叫道。
雪儿低下头,白嫩的小脸贴着伽蓝浓密的胡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大,兄,醒,来。”
“嗷”暴雪生气了,大脑袋用力一拱,把雪儿推到了一边,长舌伸出,在伽蓝脸上一阵狂舔。
翩翩担心暴雪兴奋之下跳上毡床,踩坏了伽蓝,急得一边连推暴雪的大头,一边急切叫喊,“不要啊,不要伤了他。”暴雪哪里听她的喝叱,两条后腿一蹬,作势就要扑上床。翩翩吓坏了,娇小的身躯当即匍伏到伽蓝身上。暴雪哪管许多,雄壮身躯“呼”地一下跳到翩翩背上,长舌继续在伽蓝脸上亲密吮舔。
“暴雪……”伽蓝慢慢抬起手臂,轻抚着暴雪长长的颈毛,“好兄弟。”
暴雪撒欢疯了一阵,在伽蓝的轻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地跳到地上。翩翩哪里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早被压趴了,结果一人一獒都压在伽蓝身上。翩翩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掀起裘毛大氅查看伽蓝的伤势。
“不要担心,外伤不严重,内伤也好多了。”伽蓝笑着安慰道,旋即看到翩翩面色憔悴,两眼通红,知道她日夜服侍太过劳累,“辛苦你了,谢谢。”
翩翩羞惭不安地连连摇手。
“我饿了。”伽蓝说道,“给我切点羊肉。”
翩翩答应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又被伽蓝喊住了,“翩翩,现在我们在哪?熊霸兄和其他几位的伤势如何?”
“我们在魔鬼眼。”翩翩说道,“戍主说,黑将军和另外三人暂无性命之忧。”
“何时到的魔鬼眼?”伽蓝问道,“阿柴虏可曾追来?”
“我们在三天前就到了魔鬼眼,过了一夜戍主就带着驼队赶来了。听戍主说,阿柴虏追到半道就回去了,不敢深入魔鬼眼。”
“我昏迷了四天?”伽蓝暗自叹气,冲着翩翩挥挥手,“去告诉戍主一声,说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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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匆忙而来。阿史那贺宝和石蓬莱闻讯,也是飞奔而至。
伽蓝坐在毡床上,手里拿着一根羊腿,短剑连削,狼吞虎咽。
布衣三人喜笑颜开,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天马戍卒杨渊和紫云天的大巫带着驼队继续行往丝路北道,而布衣、贺宝带着回援驼马曾与阿柴虏的追击队伍有过一次接触,由此才知道伽蓝带着人马去了魔鬼眼。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食物?”布衣好奇地问道。
“春天我来过一次。”伽蓝说道,“这里曾有一股沙盗,到天马河一带劫掠,正好被我撞上,一路追杀到此。”
“沙狼是你杀的?”贺宝吃惊地望着他,手指帐外,“鬼眼里的白骨都是你的刀下亡魂?你把他们全杀了?”
“鸡犬不留。”伽蓝轻描淡写地说道,“沙暴助了我一臂之力,否则很难把他们连根拔掉。”
“沙狼宝窟里的财富倒是不少。”贺宝笑道,“你带不走的东西,这次便宜我了。”
伽蓝笑笑,“能带走的都带走吧。这次连累你了,阿柴虏肯定要报复,短期内你是不能再回紫云天了,这点东西算是我给你的补偿。”
“谢谢兄弟了。”贺宝高兴地说道,“这些钱财足够紫云天的兄弟们无忧无虑地过两年,我代他们谢谢了。”
伽蓝不以为意地摇摇手,“马上起程赶往冬窝子。他们几个的伤势比较严重,这里不合适养伤,药材也不够了,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冬窝子。”
布衣担心地看着伽蓝,“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石蓬莱也劝道,“无须急在这一刻,假如老伤新伤一起发作,这条命就危险了。”
“你们也忒小瞧他了。”贺宝说道,“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他,几个阿柴虏也能要了他的命?无妨,伽蓝说走,那就走,我这就去叫人收拾。”说着一边起身出帐,一边戏谑道,“这是魔鬼眼,不是冬窝子,一阵沙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还是赶快走吧。”
布衣和石蓬莱想起魔鬼眼的恐怖,顿时心寒。
“既然如此,我也去叫人收拾,马上起程。”石蓬莱随着贺宝匆匆离去。
伽蓝把大半截羊腿扔给暴雪,随后接过翩翩递过来的手巾,一边擦一边叹道,“布衣兄不该为了我留在这里。紫云天一役后,我们所带的药材几乎耗尽,这里的气候又极其恶劣,随时可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你当时的情况比他们更危险。”布衣关切地问道,“你确定自己可以行走了?”
“我是老伤,过度劳累就会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伽蓝笑道,“无妨,到了冬窝子,寻点好药,多休息几天就行了。”
布衣微微颔首,捻须沉吟,欲言又止。
“是关于薛家的事吗?”伽蓝主动问道,“布衣兄可曾了解到什么?”
“薛道衡之死,可能与高颎、贺若弼一案如出一辙。”
伽蓝苦笑,“原来如此,这就不怪老帅没有托付西北亲信暗中予以照拂了。”
“皇家之事,当真可怕。”布衣摇头感叹,“皇太子被废之时,成百上千的人受到连累;皇太子被杀之时,又有一批人遭到杀戮和打击;此后余波不止,就连高颎、贺若弼这等功勋大臣也难逃一死。本以为高颎、贺若弼之后,这场风暴已经终止,但没想到再掀波澜,又把薛道衡这等天下鸿儒也拖进了地狱。”
“大凡与皇太子扯上关系的人,都无法逃脱这场风暴。”伽蓝叹道,“此事切莫声张,以免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倒没有太大麻烦,但你……”布衣望着伽蓝,皱眉说道,“薛家主事的是薛德音,曾任本朝著作佐郎,这个人看上去谨小慎微,但沉府很深,不是寻常之人。另外,他们家还有一个主事的,就是薛道衡的第七房妻妾司马夫人。这位夫人出自河内司马氏,在薛家的地位仅次于薛道衡的正妻崔氏。崔氏早亡,薛家内府一直由这位司马夫人操持。这位司马夫人对你十分关注,数次向我打探你的出身,显然别有用心。”
伽蓝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出身?她想知道,告诉她就是。我过去是官奴,现在是戍卒,对她而言,没有半分价值。”
布衣微笑点头。如果伽蓝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老狼府肯定知道。在西北这个地方,有多少事瞒得了老狼府?
“河内司马氏乃汉晋以来累世簪缨,是以经术传家的衣冠望族,虽不能与山东第一高门崔氏相比,但足以与山东的王、卢、李、郑四姓,关中的韦、裴、柳、杜、杨、薛六姓比肩。”布衣言辞之中透出对中土高门大族的尊崇和仰慕,“司马夫人谦恭垂询,又有薛氏老帅这层关系,我也不好蓄意隐瞒,也就把你的事情如实相告。请伽蓝见谅。”
“无妨,布衣兄见外了。”伽蓝笑道,“想来布衣兄已经猜到了司马夫人和薛家大郎的求助之意,不知布衣兄是否有援手之心?”
布衣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无语。
当今中土,谁不想攀附豪门世族?对于庶民、商贾来说,攀附上豪门世族,等于获得了利益上的保障,而对于士人来说,攀附豪门世族,就等于打开了仕途的大门。像布衣这种级别的官僚,如果有机会结识豪门世族,并得到他们的照拂,那么仕途肯定可以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调离西土,到富裕的郡县或者到京畿为官,这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大事。
薛道衡出自河东薛氏,是当今中土声名显赫的鸿儒,他的妻儿现今虽然落难,但薛道衡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再加上诸如河北崔氏、河内司马氏等中土豪门望族与其有姻亲关系,可以想像,只待时机到了,薛道衡的冤屈即便不能昭雪,他的妻儿肯定能重返中土,他的儿孙肯定会解禁重入仕途。
这时候救助薛家,等于雪中送炭,薛家必定记住并报答活命之恩,将来获利之大,难以想像。
像伽蓝、布衣这些西北军锐士,终其一生,不论功勋多少,假如背后没有豪门望族做靠山,最多也就是官至鹰扬府的六品校尉,反之,假如有一个大靠山,就能官至五品鹰扬郎将,甚至四品武贲郎将,至于从三品的十二卫府将军,三品的十二卫府大将军,那就遥不可及了,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可以奢望的。
“我试探着询问了一下他们这两年在且末的生活,还有这次逃亡前后所发生的事。”布衣说道,“薛家大郎和司马夫人言辞闪烁,并没有如实述说。给我的感觉是,西北军有人在暗中照顾他们。就以这次阿柴虏进攻且末来说,他们能及时撤离,就是因为且末鹰扬府特意派人报讯,并遣一火卫士负责保护。如果没有这一火卫士舍命相救,他们根本逃不到且末水,早被阿柴虏抓去了。”
布衣说到这里看了伽蓝一眼,“我们曾随侍于老帅左右,亲耳听到过老帅对薛先生的敬仰之意,也亲眼看到过老帅与薛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以老帅的为人,不可能对薛先生一家的苦难视若无睹。老帅要照顾薛先生的妻儿,必定托付于冯孝慈和王威两位将军,而两位将军必定会找到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老帅之所以不插手,是因为长安另外有人在照顾薛先生的妻儿?”伽蓝问道。
“应该是这样。”布衣说道,“让人奇怪的是,司马夫人对你格外关注,隐约透露出让我们保护薛家的意思。假如我们没有弄清楚这里面所隐藏的秘密,我不想节外生枝插手此事,打算直接把他们交给鄯善鹰扬府。”
这时帐外传来暴雪的低吼。翩翩匆忙掀开帐帘,“薛大郎君和司马夫人来了。”
伽蓝笑着对布衣点点头,“我听听他们说什么,假如影响到我们的谋划,那就以布衣兄的意思,绝不胡乱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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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河内世泽,太史家声
白衣少妇和灰发中年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帐篷。
布衣介绍了一下。白衣少妇就是薛道衡的侧室司马夫人。灰发中年人是薛道衡之子薛德音。
“伽蓝担心几位伤者有性命之忧,催促我等即刻起程。”布衣躬身为礼,“我去收拾行装,请夫人和大郎君也不要盘桓太久。”
布衣这话说得很含蓄,隐晦暗示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即便他这个七品戍主,也唯伽蓝马首是瞻。
“将军辛苦。”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双双还礼,神态谦恭。
伽蓝斜靠在毡床上,既未起身相迎,也未虚手相请,眼神冷森而漠然,晦暗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一丝倨傲浅笑。
薛德音深施一礼,刚欲开口说一番感激的话,却被伽蓝伸手阻止,“保护你们,是大隋卫士职责所在,无须感激,也不要记在心上。”
薛德音楞了片刻,虚张着嘴,讪讪无语。伽蓝的冷淡态度让他十分尴尬,神情颇为难堪。
“夫人,大郎君,快请坐下。”翩翩这时从藤筐里拿出两块厚厚的锦毡走过来,一边铺到地上,一边亲热招呼,恰好掩饰了薛德音的尴尬,缓和了气氛。看得出来,这几天翩翩和他们处得很融洽,刚才布衣、贺宝和石蓬莱就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
伽蓝对翩翩的热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仲戍主刚才和我说过你们的事,没想到你们竟是薛先生的至亲。河东三大名门,裴、柳、薛,名震天下,薛先生更是声名烜赫,即便在我西土边陲,薛先生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像我等戍卒更是常常高歌薛先生的诗赋,对其尊崇之致。”
薛德音和司马夫人坐在锦毡上,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忧虑。
布衣戍主对他们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谦恭有礼,更是数次暗示他们,如果想寻求帮助,就必须找伽蓝。
中土的豪门望族当然不会知道西域都尉府辖下还有这些彪悍勇士,但在西土,西北狼威名赫赫,而金狼头更是一个传奇般的神秘存在,大凡西土诸虏的贵族或多或少都知道金狼头的强悍实力。布衣向他们述说了金狼头的传奇,实际上就是告诉他们,薛家遇到了传说中的守护法神,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不但能化险为夷,更有可能离开西域重返中土。只是如今看到伽蓝的态度,事情远比想像的困难。
“薛先生冤屈而死,至亲流放且末,可谓灭顶之灾,但薛先生出自河东望族,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应该有人暗中予以照拂。”
伽蓝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盯着薛德音和司马夫人,查看两人表情变化。
“且末已失,且末戍军全军覆没,能够安全撤回鄯善的寥寥无几,但即便撤回去了,保住了性命,却无法逃脱失地之责。仲戍主和江戍副必定革职,除名为民。所以,我们只能保护你们到鄯善首府婼羌城,此后就无能为力了。假若你们有暗中保护之人,或者有其他落脚之处,现在告诉我,我和两位戍主可以把你们安全送达。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为薛先生做的一点事情,再多,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薛德音皱眉深思,沉吟不语。
司马夫人黛眉微凝,稍加思索后,问道,“不知将军能否把我们送到敦煌?”言下之意,鄯善无人可以保全薛家。
“我听戍主说,且末鹰扬府曾派一火卫士护送你们撤离。”
“我们在且末可以生存,但在鄯善不行,鄯善有我们的仇家。”司马夫人说道,“如果发现我们,必定置我们于死地。”
伽蓝踌躇片刻,还是缓缓摇头,“到了婼羌城,我们就自身难保了,有心无力。”
司马夫人想到了布衣的暗示,断然问道,“将军需要什么?”
伽蓝微微皱眉,考虑良久,说道,“这取决于你们。”
伽蓝举起双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你我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和命运。你们是豪门望族,而我们连寒门都不是,不过是庶民而已。士庶之别,国之章也。”
“仲戍主凭借累累功勋,官至七品武将,这是一个庶民在仕途上所能达到的一个很高的高度了,而刚才我听戍主介绍说,大郎君起家就是七品游骑尉。”伽蓝目露嘲讽之色,“大郎君衔着金汤匙降临人间,张嘴发出一声啼哭就是大隋的七品官。当然,相比那些尚未出生就是国公、郡公的贵胄来说,大郎君这个游骑尉实在不算什么。”
伽蓝摇晃了一下右手,“河东薛氏处在这个世界的顶端,而我们这些庶民……”伽蓝又摇晃了一下左手,“处在这个世界的最底端。虽然你们现在落难了,但和我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关联,但命运却把我们拉到了一起。”
薛德音听懂了。这位将军所需要的是利益,是薛家所能带给他的利益,他不但需要脱掉失地之罪,还需要更多,比如,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司马夫人若有所思,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伽蓝。这是一个普通庶民所拥有的心机和智慧?这是一个普通戍卒对这个世界不同寻常的理解?
“你们已经流放且末两年了,时间很长了,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你们的亲人也不可能置若罔闻,任由你们死在这里。”伽蓝继续说道,“上苍给了你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需要这个机会。”
“将军需要什么?”司马夫人再一次问道。
“你必须告诉我,薛家何时返回长安。”伽蓝停顿了片刻,旋即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是否有即将返回长安的消息。”
薛德音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个骄横狂妄的戍卒,如果不是薛家欠了对方救命之恩,他肯定会拂袖而去,再不愿看到这张可憎的脸。这是恃强凌弱,这是一种欺凌和侮辱,这是庶民对豪门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的宣泄,薛家虽是待宰羔羊,但还不至于任由一个卑微的戍卒来肆意欺侮和宰割。
薛德音的呼吸渐渐粗重。司马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脸上露出告诫之色。
犹豫了片刻,司马夫人樱口微张,刚想说话,却见伽蓝伸手相阻,“不要欺骗我,想好了再回答。”
司马夫人玉脸涨红,羞恼不已,一种被卑贱野蛮之徒所侮辱的愤怒在心里燃烧,隐约有爆发的迹象,但她必须忍,必须忍住。
伽蓝冷笑,“我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或许会记住我们的救命之恩,或许会报答我们,但我们能进入你们的世界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纠葛,不管是仕途还是婚姻,都叫婚宦失类。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婚宦失类是奇耻大辱,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报答?一点施舍而已,而这点嗟来之食,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耻辱?”
“救助你们,是我大隋卫士的职责,我们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是我们的荣耀,所以,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感激,也不需要你们的报答。我们已经获得了荣耀,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假如你们希望继续得到保护,希望能安全到达敦煌,对我们而言就是违抗军令,违背国法。军令如山,国法无情,我们会因此背上谋大逆的罪名,耻辱地死去。”
“在你们眼里,军令国法算什么?军令是你们制定的,国法是你们颁布的,军令国法都是为你们而服务,你们就是军令,你们就是国法。你们掌握着天下贫贱的生死,掌握着天下庶民的命运。”
“但在我们的眼里,军令就是屠刀,国法就是死亡。护送你们到敦煌,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屠刀,意味着死亡,所以,我说了,这取决于你们,假如你们能凌驾于军令之上,玩弄国法于股掌之间,假如你们能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为何不敢护送你们去敦煌?”
伽蓝目光森冷,所说之话如千斤巨锤,狠狠击打在薛德音的心上,让他窒息难当。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人。
司马夫人沉默了,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于无形。伽蓝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珠玑,振耳发聩。这个人,这些想法,这些言辞,绝不是一个西北戍卒所能想到,所能说出来的。
“将军需要什么机会?”薛德音终于开口说话。
“大郎君,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薛德音看了司马夫人一眼。司马夫人紧咬樱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决断,缓缓点头。
“我们得到消息,皇帝已经下旨赦免了薛家,允许我们返回河东。”薛德音说道。
“何时得到的消息?”
“就在我们逃出且末之前。”
“谁给你的消息?”
薛德音踌躇不语。
“不要欺骗我。”伽蓝警告道,“你应该从仲戍主那里听说了,我在除名为民之前,经常为老狼府做事。长安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蓝恍然,原来薛家得到了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保护,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且末鹰扬府在危急时刻派出一火卫士护送薛家撤离且末了,但元弘嗣去年才主掌陇右军事,时间太短,尚无法控制鄯善和敦煌两地,当然也就无法保证薛家在鄯善和敦煌两地的安全。
鄯善郡和敦煌一样,都位于丝路交汇之处,不但牵扯到丝路利益,牵扯到西北利益,更关系到长安的西土策略,所以长安诸多势力和西北本土势力对这两地控制权的争夺非常激烈,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两郡鹰扬府和西域都尉府的控制,而西域都尉府就始终控制在河东裴家手上。
薛家的直接仇人就是御史大夫裴蕴,而同出于河东裴家的黄门侍郎(门下省副官长)裴世矩则是西土策略的制定者和执行者,西域都尉府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之下。过去的几年里,裴世矩数次进入西土,经略西域,实施了一系列谋划,导致西突厥爆发内战,西域二十七国臣服大隋,并吞灭了吐谷浑。去年,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迫东进长安朝觐大隋天子,遥无归期,西突厥由此陷入分裂之局。
当朝中枢核心中,河东裴家的裴蕴和裴世矩深得皇帝的信任,再加上裴世矩直接负责西土策略,由此可以想像河东裴家在西北的强大实力。这样的实力若想杀死薛家老小可谓易如反掌,但一刀杀了不如让其饱尝痛苦而死,或许正是出于这一目的,薛家老小才在且末活了下来。
元弘嗣入主陇右,暗中庇护薛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皇帝的圣旨抵达且末后,且末鹰扬府就派人一路护送,薛家老小可以安全返回河东,但吐谷浑人的攻击改变了薛家的命运。如今他们虽然逃过了劫难,但又面临仇家的威胁,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即便赦免的圣旨到了鄯善,薛家也是死路一条。
“且末鹰扬府派出的一火卫士就是护送你们去敦煌?”伽蓝问道。
薛德音点头,“元留守派人在敦煌接应我们。”
伽蓝面露沉思之色。
“将军只要设法把我们护送到敦煌,必能得到元留守的庇护,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薛德音说道,“将军等救命之恩,某誓死相报,绝不会误了将军等的前程和性命。”
伽蓝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森然杀气缓缓溢出。
此去长安,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通关文牒。官民出行,必需携带证明身份的传符,而将士出行,无论公私,都需要鹰扬府或者卫府派发的符信,否则不要说驼马武器了,就连人都过不了关隘。从楼兰到敦煌,荒无人烟,尚可纵马飞驰,但到了阳关就不行了,连敦煌的大门都进不去,退一步说,就算偷偷进了阳关,接下来怎么办?河西诸郡如何过去?又如何渡过大河?至于京畿重地,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西北狼原本把希望寄托在昭武屈术支身上,但变数太大了,如果西土策略有变,或者无法上达天子,或者西域都尉府另外派人护送其东去长安,西北狼的谋划就全部落空。或许是上苍眷顾西北狼,为西北狼的冤死鸣屈,上苍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将军意下如何?”
薛德音看到伽蓝目露杀机,心中恐惧,忐忑问道。
“且末鹰扬府的符信何在?”伽蓝问道。
薛德音急忙从怀中掏出文牒递给伽蓝。伽蓝打开文牒仔细查验了符信,断然做出决定。
“此去敦煌两千余里,而薛家有三十七口,我等又是且末逃亡戍卒,想在西土这等荒芜之地隐藏形迹,安然抵达敦煌,非常困难。”伽蓝说道,“仅靠这份通关文牒无法走到敦煌,这其中蕴含的风险太大,我要知道更多的隐秘。”
薛德音面露难色,转目望向司马夫人。司马夫人一直在观察伽蓝,眼神不断变化,这一刻目光迷惘而空洞,心神似乎沉浸在某种难以名状的挣扎之中。
“七娘……”薛德音低声喊道。
伽蓝转目望向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望着伽蓝,目露坚决之色,好像刚刚做出了一个什么决断,“儿也想知道更多的隐秘,关于你的隐秘。”
“我叫敦煌,字楼兰,法号伽蓝。”伽蓝冷淡地说道,“你已经向仲戍主打探了很多,也知道我们曾扈从老帅远征伊吾。我救过老帅的命,但老帅对我也有活命之恩。我实话告诉你,我想帮你们,但又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连累到老帅。仲戍主把这件事推到我头上,就是让我做决断。我可以帮你们,但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会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而丧命,所以你必须告诉我更多,让我做出完整的谋划。”
“你需要一个什么机会?”司马夫人问道。
“长安,一个去长安的机会。”伽蓝说道,“我和我的兄弟们都是西北戍卒,没有这个,我们寸步难行。”伽蓝把手中的通关文牒摇晃了一下,“至于我们为什么去长安,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想让薛家平平安安,就不要再问。”
“长安?”
薛德音和司马夫人都很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伽蓝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护送薛家到敦煌,竟然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去长安的机会。
“我只需要去长安的符信。”伽蓝说道,“到了敦煌,你们必须保证,弘化留守府给我发符,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去长安。”
薛德音郑重点头,“某可以给你承诺。”
司马夫人却是神情异常,欲言又止。
“夫人还有疑问?”伽蓝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姓氏?”
伽蓝奇怪地望着司马夫人,“我叫敦煌,当然姓敦名煌。”
司马夫人摇摇头,“将军能否把你装药的那个檀木盒子拿出来?”
伽蓝迟疑了片刻,然后冲着站在帐帘边上的翩翩招招手,“把装药的檀木盒子拿出来。”
翩翩以为夫人向伽蓝讨要那玉葫芦的药丸,当即跑到藤筐中拿出檀木盒递给伽蓝。伽蓝打开盒子,拿出玉葫芦,“这是太医令巢元方送给我的疗伤圣药,夫人如果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些。”
司马夫人伸手拿过檀木盒,打开盖,然后转个方向,推到伽蓝面前,“将军,这是不是你的姓氏?”
伽蓝低头看去,盒盖背面刻有两行古朴篆书:河内世泽,太史家声。右下角,有褐红色印章,上书四个古篆:太史堂印。
薛德音也看到了,当即诧异出声,“这是河内司马氏之物,将军从何得来?”
“抢来的。”伽蓝笑道,“很多年前,从一个沙盗手上抢来的,当时觉得这盒子古色古香,价值不菲,就顺手拿来装药了。”说着把盒子推到司马夫人面前,“既然是司马氏之物,那就物归原主,请夫人收下吧。”
司马夫人一直望着伽蓝,看他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再也忍不住了,指着他英俊的脸庞询问薛德音,“大郎,你再看看,看看他这张脸,看看他长得像谁。”
伽蓝摸摸自己的脸,十分疑惑。
薛德音仔细打量了一下伽蓝,面露苦色,黯然说道,“七娘,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儿怎能忘记?”司马夫人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他是大哥的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是大哥唯一的孩子了,是司马氏的嫡嗣,他要叫儿一声小姑。”
“七娘……”薛德音无奈摇头,冲着伽蓝深深一躬,“请问将军,可知那位沙盗的下落。”
“他在地狱。”伽蓝说道,“死了很多年了。”
“那么,那位沙盗的同伙……”
“我的刀下,向来没有漏网之魂。”伽蓝也是无奈摇头,叹息道,“看来夫人对那位侄儿感情很深,可惜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实在是无法相助。当务之急是去敦煌的事,我们是否继续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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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天苍苍,野茫茫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飞扬,大角悠长,羯鼓雄浑,横笛豪放,筚篥欢快,沧桑之音如滔滔大河,尽显西北儿郎的桀骜和锋芒,娇媚之声更如汩汩泉水,抒尽西北女子的万千柔情。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穹湛蓝,沙漠赤黄,秋风劲啸,长发飞舞,衣袂翻飞,神采飞扬,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伽蓝挥舞着横笛,舒展双臂,引吭高歌,酣畅淋漓。
翩翩手捧筚篥,边吹边唱,娇躯随着韵律而动,笑靥如花,黛眉碧眼中流淌中芬芳的青春,无暇的纯洁。
阿史那贺宝仿若已如羯鼓融为一体,他就鼓,鼓就是他,灵魂在鼓声中咆哮,情感在鼓声中宣泄,嘶哑歌声如怒吼山洪撕裂了一切阻碍,自由奔腾,自由飞翔。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布衣笑容满面,轻松写意的摇动着马鞭,大声唱和。坐下黄骠马任意驰骋,不时发出轻快嘶鸣。
江都候斜靠在驼峰上,仰首向天,放声高歌,虽然声嘶力竭的吼叫牵动着他的伤痛,但他憋得太久了,心情太郁闷了,他要发泄,痛痛快快地发泄。
紫天云的悍贼们在唱,商队的护卫仆从们在唱,天马戍的戍卒们在唱,突厥人、粟特人、于阗人和东土汉人都在唱,都在唱这首流传了数百年,至今依旧脍炙人口的大漠之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长长的驼队中,只有薛家的人默默行路,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河北刑徒。他们不会说西土语言,他们分不清突厥语、栗特语和吐谷浑语,他们甚至不知道正在用突厥语高唱的这首歌同样流传于中土,他们也曾一遍遍吟唱,一遍遍赞叹大漠的雄伟和草原人的豪迈。
司马夫人坐在驼背上,望着长发飞舞、激情放唱的伽蓝,心神渐渐恍惚,眼前慢慢浮现出刻在记忆中的身影,有一生坎坷的父亲,有忍辱负重的大哥。她想把父亲的身影,把大哥的身影与伽蓝的挺拔英姿相重合,但不知是记忆太过久远,父亲和大哥的身影已然模糊,还是这种想法过于荒诞,伽蓝始终气宇轩昂,而父亲与大哥的身影却渐渐模糊,渐渐消散。
薛德音担心地望着她,暗自叹息。那日七娘在魔鬼眼的失常举动让薛德音有一种不详之感,假若七娘因为精神上的不堪重负而崩溃,那对薛家的打击太大了。
伽蓝舍身忘死拯救薛家似乎给了七娘某种刺激,打开了她尘封的记忆,让深埋其中的所有痛苦一拥而出,由此让七娘产生了幻觉。
伽蓝与河内司马氏风马牛不相及,绝无关系,即便长相有相似之处,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天下之大,找几个容貌相近之人并不是难事,难道因此就判断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这太荒谬了。至于那个檀木盒子,肯定是个巧合。大人在天之灵可以用一首诗歌来拯救我们薛家,那么司马氏的先祖们何尝又不能用一个檀木盒子来拯救七娘?世上不缺玄之又玄之事,就怕人去探究其中的玄妙,一旦陷入其中,非痴即亡。
七娘没有拿走那个檀木盒子,而伽蓝毫不珍惜,随随便便就扔进了藤筐。如果木盒对他很重要,他会如此随意?
自己已经劝了七娘多次,豪门望族流落在外的私家物品普遍较多,司马氏散落民间的族物又何止这一个檀木盒?记得当年司马大郎流配敦煌,陪其西行的只有一房侧室,而这个侧室肯定带有妆奁用的檀木盒,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其后传来噩耗,司马大郎陷没于阳关外的烽燧,妻儿失踪,全家罹难,假设这个檀木盒就是司马大郎之物,那又如何?又有谁敢说,他的妻儿至今还活在人世?
“大人,请保佑七娘。”薛德音低声祈祷,“薛家如今绝处逢生,但回家之路千难万险,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个时候七娘可千万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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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起,大角响,战马奔腾之声从西边天际滚滚而来。
歌声渐止,众人纷纷转头西望。
一杆金狼头大纛破空而出,猎猎狂舞,气势恢弘。
一队大隋骑士冲上沙丘,沿着宽阔丝路纵马飞驰,急速而来。
披发左衽、全副武装的突厥骑士紧随其后冲上了沙丘,一时旌旗如林,幡旄飞舞,气吞如虎。
布衣双眼微眯,冷目而视,“突厥人。”
“牙帐使者。”杨渊目露疑色,“使者身分应该很高,不但有马军扈从,鄯善鹰扬府也派出了马军随行护卫。”
一杆五狼头大纛破空而出,一队黑衣突厥骑士冲上了沙丘。
石蓬莱面色骤变,低声惊呼,“黑突厥。”
伽蓝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吹响横笛,悠然行走于丝路之上。
刀疤紧紧相随,暴雪虎踞其上,昂首挺胸,霸气四射。
阿史那贺宝也是视若无睹,兀自猛击羯鼓,与紫云天的一帮悍贼们声嘶力竭地纵声高歌,嘹亮歌声响彻丝路。
石蓬莱十分害怕,手忙脚乱地披上幂离。薛德音唯恐出现意外,带着薛家的人率先避于路边。布衣举起马鞭轻轻摇动,示意驼队让开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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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突厥骑士们唱了起来,先是一小队骑士,渐渐唱和的骑士越来越多,声震天宇。
骑士们一边纵马飞驰,一边放声歌唱,更有骑士欢畅之余向驼队频频招手。
一辆辆马车冲上了沙丘,车马辚辚,蔚为壮观,其中一辆四马所拉的豪华马车格外醒目,四周密布骑士,戒备森严。
驼队里的人纷纷注目那辆高大豪华的马车,暗自揣度车中人的显赫身份。
“朝贡车队”布衣微微皱眉,眼里掠过一丝忧色。
西土诸虏臣服大隋,循例进贡。金秋,朝贡使携贡品东进,隆冬则至长安,正好赶上东土新年庆典。吐谷浑人在此刻发动攻击,显然是打算阻截或迟滞西域诸国的进贡,一旦西域诸国使者未能如期赶到长安,必让大隋天子蒙羞。
布衣不关心这些事,他担心的是西域诸国使者带着贡品纷赴长安,一路上郡县官吏必定往来接送,关道河津必定盘查森严,这势必影响到西北狼东去长安的谋划。
他正在想着,身边的杨渊忽然手指后方,惊讶地说道,“龟兹人……还有焉耆人……我知道了,这是西域诸国的朝贡使,他们要去长安。”旋即他又疑惑地自语道,“奇怪,他们怎么会同时去长安?碰巧遇上的,还是事先约好的?”
五狼头黑纛下,一员黑甲黑氅,面带黑色护具的人,一边与周围骑士同声歌唱,一边也兴趣盎然地向驼队挥手致意。突然,他看到了一头雪獒,一头虎踞驼背之上,威风凛凛的强壮雪獒。
角号连响,黑甲骑士带着一队黑突厥扈从风驰电掣一般冲向了驼队,冲向了伽蓝和暴雪。
突发异状顿时引起了两支队伍的注意,歌声嘎然而止。
驼队率先停下。突厥大队人马则号角连天,长长的队伍渐渐减速,缓慢停止。
承担卫护之责的大隋骑士飞速追了上去,在黑突厥人的两翼展开,全力戒备。
石蓬莱惊恐至极,冷汗涔涔,合十祈祷。
布衣、江都候暗自惊诧。不会吧?刚刚走出沙漠就撞上突厥人,而且还偏偏撞上了黑突厥人,运气这么差。
布衣举手示意,命令驼队做好迎战准备。这里是大隋地境,自己又是大隋戍军,对方则是朝贡使者,即便起了冲突也不至于流血死人,不过凡事有万一,小心为上。
伽蓝略略皱眉,收起横笛,伸手抓住角弓,但旋即又松开了,策马走到刀疤身边,探手从藤筐里取出金狼头护具。
黑突厥人如风而至。
黑甲骑士倨傲地看看四周,目光集中到雪獒身上,目露惊叹之色,接着他举起马鞭,指了指疤脸驼背上的雪獒。
扈从们心领神会,一个虬髯大汉当即纵声喊道,“谁的雪獒?这是谁的雪獒?咱要了。”
大隋卫士就在身边,不好强抢,打人脸落人面子的事不能做,黑突厥人只好勉为其难强买了。
驼队静寂无声。
石蓬莱却是长长吁了口气,侥幸,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接着便心灾乐祸了,黑突厥人竟敢找伽蓝的麻烦,自寻死路。
“谁的獒?这里有没有活人?有活人就出来喘口气。”
烈火缓缓从刀疤的身侧走了出来,伽蓝缓缓抬头。
黑突厥人看到了一张金灿灿的狼头护具,无不骇然。虬髯大汉更是惊呼出声,“金狼头……”
大隋骑士们却是惊喜交集,一个个飞身下马,单膝下跪,大礼参拜,“参见旅帅!”
伽蓝在马上躬身还礼,虚手相请,“免!”
骑士们轰然应喏,站起来再度躬身,却无人上马,摆明了就是告诉突厥人,我们唯旅帅马首是瞻,若胆敢强抢强买,后果自负。
黑甲骑士意欲催马上前,却被虬髯大汉与另一名扈从左右护住,坚决不让他接近金狼头。
伽蓝催马上前,停在黑突厥人五步以外,取下护具,露出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一双冰冷的眼睛紧紧盯着黑甲骑士。
“莫贺设,别来安好?”
“你不是死了吗?”黑甲骑士冷声嘲讽道,“没想到神勇无敌的伽蓝神也会诈死,也会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逃避自己的诺言。你以为你躲起来了,就能逃过大金山天狼神的惩罚?”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平静如水,淡淡说道。
“伽蓝,你休想哄骗我。”黑甲骑士取下护具,露出一张年轻的刚正面孔,“伽蓝,兑现你的诺言,今日,此地,你我决一死战!”
“阿史那泥孰……”伽蓝举起手中的金狼头护具,“你想凭借武力,光明正大的夺回去,我愿意成全你,但是……”伽蓝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军令如山,国法无情。虽然你是统领南庭五姓首领的莫贺设,而我不过是大隋的一个小小戍卒,但这里是大隋的疆土,你我都要遵从大隋的律法,你想与我决斗就可以决斗?你以为在我大隋的疆土可以为所欲为?”
阿史那泥孰勃然大怒,伸手握上刀柄,“伽蓝,不管你逃到哪,大金山的天狼神都能找到你,今天,你死定了!”
伽蓝冷笑,把护具戴上,嘴里吐出一个冰冷的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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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
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锵”一声战刀出鞘。
虬髯大汉一把抓住了阿史那泥孰的右手,急切阻止,“莫贺设,他在激怒你,不要中计。”
另一名扈从也急促劝说,“莫贺设,金狼头失踪一年多了,先前传言他死了,今日却突然出现在丝道之上,其中必有玄机,万万不可出手。”
阿史那泥孰霍然想到此行使命,还有正在风云变幻的西土局势,当即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但他毕竟年轻气盛,面对突厥人的死敌,面对金狼头的挑衅和侮辱,他无法忍气吞声掉头就走。突厥人的脸面不能不要,南庭五姓黑突厥的颜面不能不要,自己这个牙帐显贵莫贺设的身份更不能不顾。
阿史那泥厥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伽蓝目如寒霜,逼人的寒气一点点地散发到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高踞刀疤背上的暴雪虎视眈眈地盯着突厥人,张嘴发出一声震天雷吼。
布衣戴着黑色狼头面具,手执长刀,出现在伽蓝的背后。
江都侯也戴着狼头护具,骑着黑骝,慢悠悠地出现在伽蓝的侧后方。
阿史那泥孰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惊诧。三个西北狼,丝路之上突然出现三个西北狼,其中为首者还是传闻已经死去的金狼头伽蓝,这其中必有莫大玄机。老狼府面对西土新局势,肯定拿出了什么新对策,而这个新对策,未必对突厥人有利。
黑突厥骑士神情紧张,刀矛弓弩齐齐举起。虬髯大汉连打唿哨,一名扈从急忙吹号求援。
大隋骑士当然不甘示弱,也是举号长鸣,发出告警之声。
大角连响,几队突厥骑士脱离大队,紧紧护住了那辆豪华马车,另有几队骑士打马冲向驼队。
大隋骑士来得最快,远远看到面戴金狼头护具的伽蓝,顿时发出欢呼之声,冲在最前面的一员身高体壮的重甲骑士滚鞍下马,飞奔十几步来到近前,激动叫喊,“旅帅,你还活着,你果然没死。”
“旅帅,旅帅……”十几名骑士一字排开,飞身下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单膝下跪,大礼参拜。
“末将参见旅帅。”重甲骑士深深一躬。
“成之兄,别来无恙。”伽蓝虚手相请,又对跪拜骑士们躬身还礼,“兄弟们安好,起!”
众骑士轰然应诺,纷纷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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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迹,神迹啊!”鼓掌之声“啪啪”而起,一个淡漠的声音穿透了隆隆蹄声和薄薄沙尘,在众人耳边响起,“死而复生,果然死而复生了。裴三郎,我的预言应验了,我就说过,这世上没人能杀死他,因为他是伽蓝神,他有十八守护神的法身。”
“死而复生?”一个尖锐而轻蔑的声音紧随其后,“如果杀他十八次,毁了他十八守护神的法身,他是否还能活下去?白十三,给你百金,再占一卜,看他下一次死在何时?”
“裴三郎,你打算焚他的法身?”
“我把他烧成灰,看他还能不能死而复生。”尖锐声音阴恻恻地说道。
阿史那泥孰的身边出现了两个华服青年,一个白衣如雪,温文尔雅,一个绯袍翻飞,趾高气扬。
白衣青年看到伽蓝望来,颔首微笑,面露亲善之色,“再见伽蓝,当举酒相贺。”
“宝山王请酒,哪敢不从?”伽蓝笑道,“不知宝山王东行,可携有龙膏美酒?”
“我龟兹美酒何止龙膏?”宝山王笑道,“今有三勒浆,所酿之术源自波斯,醇香可口,回味悠长,尤甚龙膏。伽蓝,何时有空尝一尝?”
“叨扰了。”伽蓝躬身答应。
“伽蓝,这一次不可爽约。”宝山王手指绯袍青年,“裴三郎对你上次爽约一事十分气愤,至今耿耿于怀。”
“三王子的酒,我不敢喝。”伽蓝戏谑道,“我宁愿喝西海的水,也不喝焉耆王子的酒。”
“我的酒有毒?”裴三郎冷笑,“你既然死了,还活过来干吗?西土想杀你的人比大漠上的野狼还多,你活着就是一种痛苦,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如其大家都痛苦,还不如你发发善心,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对了,你这一年多去哪了?我派人到处寻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不能手刃仇敌,也要鞭打你的尸骨,以泄我心头之恨。”
伽蓝笑了起来,指了指莽莽沙漠,“我就在那里。”
突伦川?阿史那泥孰、白十三和裴三郎互相看看,十分诧异。这一年多来,伽蓝都在突伦川?他在突伦川干什么?这汉贼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我在突伦川与孤烟落日为伍,有一天忽然觉得寂寞了,于是就出来了。”伽蓝笑道,“只是没想到,我才出了突伦川就遇上了你们。不知道是我的运气差,还是你们的运气太好了。”
“当然是你的运气太差。”裴三郎手指伽蓝,忿然说道,“到了冬窝子,我要与你决斗,以践前时之约。”
“滚!”伽蓝勃然变色,厉声怒叱,“再敢纠缠不清,我阉了你!”
“汉儿胆敢欺我!”裴三郎勃然大怒,顺手从阿史那泥孰手上抢过战刀,指着伽蓝叫道,“汉儿放马过来,今日必定砍下你的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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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人白衣白氅,戴卷檐黑纱帷帽,手拿一柄三尺长剑。在白马之后,一头全身漆黑,四蹄如血的獒犬如厉啸长箭,划空而过,如影附随。
烈火仰首嘶鸣,刀疤兴奋鸣叫,暴雪更是腾空而起,像闪电一般飞射而出。
阿史那泥孰面如寒霜。宝山王白十三面露落寞之色。裴三郎怒不可遏,挥刀就要冲向伽蓝,但被阿史那泥孰的扈从拼死挡住,不让他上前半步。
伽蓝抬头而望,目露惊异之色。
布衣和江都候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担忧。谁能想到,出了突伦川就遇上这么多“故人”,现在事情不是麻烦了,而是失去了控制。
白马疾驰而至,停在了剑拔弩张的两队之间。
白马高大矫健,如雪长鬃迎风而舞,神骏非凡,英姿飒爽。烈火激昂嘶鸣,白马萧萧回应,两马交颈厮磨,异常亲热。
暴雪与黑獒凌空相撞,落地之后翻扑滚打,纠缠嘶吼,状若疯狂。
刀疤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小脑袋摇晃着,亲昵地伸向白衣人。白衣人举起右手,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颤抖着,轻轻抚摩着刀疤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伽蓝,真的是你吗?”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帷帽内传出,温婉动人。
伽蓝微微躬身,一言不发。
“脱下护具。”娇柔声音略显激动,气息也逐渐粗重。
伽蓝犹豫了一下,拿下了金狼头护具,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庞,此刻,这张脸庞上的表情虽然依旧冰冷,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波澜,伽蓝的心,乱了。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娇柔声音先是激动,接着转为激愤,再接下来就是愤怒了,声音突然尖锐而嘶哑,带着一丝哭音,“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随着一声凄厉尖叫,长剑“锵”地脱鞘而出,冷森森的剑锋电闪而过,霎时落在伽蓝的咽喉上,“为什么?”
大隋骑士大吃一惊,那位叫成之的重甲骑士更是拔刀而出。
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惊呼出声,黑突厥骑士们骤感窒息,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蓄势待发。
布衣和江都候催马而上,长刀凌空而起。
伽蓝急举双手,示意双方将士稍安勿躁。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望着帷帽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语调平静。
“你骗了可汗,骗了可贺敦,骗了牙帐,骗了大金山的天狼神。”白衣女子的情绪失控了,哭着叫喊起来,“你是个十恶不赦的贼,你该千刀万剐,你该下地狱。你还我的可汗,还我的可贺敦,还我的亲人……”
伽蓝冷若冰霜,纷乱的心渐渐冻结,就像一块万年的冰川,“军令如山,国法无情!”
“你答应我的,你说他们会回来,会重返牙帐。你答应我的,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白衣女子凄厉叫喊,声嘶力竭,悲痛欲绝,“你一直在骗我!”
伽蓝仰首望天,眼里掠过一抹锥心的伤痛。我没有骗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骗你,但可悲的是,我被骗了,我和我的袍泽们都被骗了。你可以质问我,可以杀我,但我去质问谁,我去杀谁?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的心在颤抖,声音在颤抖,说出来的八个字也在颤抖,颤抖中透出无尽的悲伤。
长剑掉到了地上,犀利的剑锋划过伽蓝的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白衣女子坠落马下,掩面痛哭,“你还我的爹爹,还我的妈妈,你把她们还给我……”
“苏罗……”阿史那泥孰看到白衣女子落马,急切叫喊,翻身就想下马,但白十三和裴三郎几乎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冲着他连使眼色。阿史那泥孰蓦然想到什么,目露苦色,但旋即怒气上涌,两眼赤红,恶狠狠地瞪着伽蓝,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伽蓝,这一年多来,苏罗一直在找你。”白十三踌躇良久,突然用汉语对伽蓝说道,“可汗东进长安,西土局势大变,你不可能不知道苏罗的处境,更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承诺,把她一个人仍在北牙碎叶川。你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你知道吗?既然你不愿意兑现承诺,当初什么又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跟着可汗、可贺敦一起去长安?或许你是受了可汗之托,不得不救她,既然你受人之托,为什么不忠人之事?伽蓝,你一向然诺仗义,恩怨分明,所以西土人敬重你,我们都把你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不过苏罗的事,你做得太过份了。军令如山,国法无情,这八个字当真可以让你放弃一切,甚至背弃自己的兄弟朋友,背叛自己心爱的人?”
伽蓝长叹,微微躬身,向白十三致礼以谢,跟着身形闪动,俯身抱起苏罗。
苏罗紧紧抱住伽蓝,哭得肝肠寸断。
“伽蓝,你要干什么?放下苏罗。”阿史那泥孰厉声喝问。
“伽蓝,赶快放下苏罗。”裴三郎也是横刀而起,怒声叫道,“大叶护就在车内,赶快放下。”
“有劳宝山王。”伽蓝再次躬身致礼,“请禀报大叶护,大隋戍卒、西北狼敦煌求见。”
白十三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如飞而去。
很快,白十三又飞马而回,“伽蓝,大叶护说,苏罗累了,倦了,需要借你的帐篷休息一夜。明天到了冬窝子,由苏罗带你去见大叶护。”
伽蓝躬身再谢,然后拨转马头,带着苏罗冲进了茫茫戈壁。
白马紧紧相伴,一白一黑两头大獒互相追赶着欢快飞奔,刀疤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一摇三晃,悠闲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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