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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六章 白浪子

    明代皇城中有道观、南传佛寺和喇嘛教寺院,喇嘛教寺院就叫番经厂,自永乐以来就有xī zàng喇嘛住在那里用蒙文、藏文和梵文写佛经,并将写好的经卷雇工刻印,三皇孙朱由楫夭折后,皇城内的道士、僧众、喇嘛分别以各自的方式为三皇孙做法事。

    八月十四rì晚饭后,客印月让魏朝陪她去番经厂看喇嘛做法事,番经厂在万岁山东边,濒临玉河,与司苑局、钟鼓司毗邻,从慈庆宫这边到番经厂有六、七里路,魏朝、客印月二人来到番经厂时天已经黑下来,但见番经厂内牛油蜡烛耀耀如昼,但听诵经声“嗡嗡”如夏rì群虻飞舞——

    魏朝在宫中近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来番经厂,骤然看到喇嘛做法事的景象,魏朝是吓了一大跳,那些念番经、结坛跳沙的喇嘛怪模怪样也就罢了,四壁悬的天魔变相更是恐怖,一个个朱发蓝面、丑恶无比,有的天魔身披璎珞、项带骷髅,有的口衔婴儿、腰缠蛇蟒,有的坐跨妖魅、手执戈戟,让人一看就心生大恐怖,魏朝心惊胆战,待不下去,而客印月却跪在一边合什默祷很虔诚的样子——

    魏朝知道喇嘛们做法事冗长,一时半会也完不了,便对客印月道:“我先去御马监那边转转,等下再来接你。”

    客印月点了下头,魏朝便匆匆忙忙走了。

    戌末亥初,法事毕,客印月走出番经厂,在门前等了一会,没看到魏朝来接她,她知道魏朝贪杯,定是跑到哪里喝酒去了。见天上圆月明亮。便独自经由都知监东边的小巷往南踽踽而行,在走过印绶监准备绕过北花房时,突然从暗处跳出两个年轻的内侍。笑嘻嘻道:“都人,哪里去?”明宫中称呼宫女为都人,客印月不是宫女。但装束与宫女无异,虽然年近三十,但肤sè莹白如雪,身量高挑紧致,看着也就二十来岁。

    客印月瞅了瞅这两个年轻内侍,一个是手巾、一个乌木牌,手巾和乌木牌都是明宫内侍的等级职位,算是有固定差事的,比最低等的小火者强一些。客印月答道:“回慈庆宫。”就想绕开二人继续赶路,时辰已经不早了,哥儿也不知睡下了没有?

    那两个年轻内侍左右一跳。拦住客印月的去路。左边那乌木牌嬉皮笑脸道:“都人,可有对食相好的。若没有,看我二人如何?”

    客印月曾听说宫中有些无赖内侍会强逼宫女做菜户,这就叫白浪子,想想也好笑,阉人也有浪子,这时夜深,客印月不想惹麻烦,说道:“宝钞司的魏朝魏少监是我对食,两位小公公另找小宫女去吧,莫要歪缠我。”

    手巾和乌木牌对视一眼,互相使个眼sè,手巾道:“魏朝魏少监,没听说过。”

    乌木牌道:“那魏少监想必是个老公公,哪里有我二人年少英俊,不如随我二人到那边耍耍。”话音未落,与手巾过来就要拉扯客印月。

    客印月好气又好笑,退后两步,叱道:“你们想做什么,赶紧让开,我要回宫去。”

    若是有地位的都人,这深夜行走,总会有人随同陪伴,客印月只是独行,想必地位低下,说什么对食是宝钞司少监,很可能是吹嘘,手巾道:“耍耍又不要紧,耍一会就放你走。”伸手就来拽客印月的手臂。

    “啪”的一声脆响,手巾左脸火辣,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被打得头发晕,一手捂脸一手怒指客印月:“你敢打人!”

    客印月双手叉腰,笑骂道:“和我耍耍,拿什么和我耍,难道你两个没阉割干净,想要再割一回?”

    手巾和乌木牌怒了,都是宫里人,大家心知肚明,耍耍就是用嘴、用手而已,现在客印月却故意讥笑他们被阉割不是男人,这种羞辱哪里能忍,内官们的自尊心有时是极其强烈的,手巾怒道:“不找我们耍,难道你这贱人还能侍奉万岁爷、千岁爷不成!”晃了晃脑袋,又道:“这贱人出手好重,我左耳好象被打聋了,嗡嗡响——”

    那乌木牌恶狠狠道:“小银,我们拖她到花房石亭子去,绑起来玩,玩得她半死不活。”与那手巾两个人伸着手,张牙舞爪向客印月逼过来。

    客印月嘴角噙着冷笑,她弓马娴熟,身手矫捷,这两个五短身材的内侍还真没放在她眼里,她身高臂长,“啪啪”两声,又是两记耳光,打得那两个内侍发懵,这才闪身往北上门那边奔去,还没跑出十丈路,在北花房拐角处,却又见有七、八人拦路,还挑着灯笼,这才吃了一惊,站住身,就听有人喝问:“谁在吵吵嚷嚷?”

    客印月凝目看这群内官,其中一人尖嘴猴腮却是首领太监服饰,便万福道:“这位公公,方才有两个白浪子小内侍想要欺侮小妇人,就在那边。”朝后面一指,

    两个年轻内侍挨了耳光,岂肯甘休,正追过来,这时见避不开,也走过来向这首领太监躬身施礼,口称“邱公公”,辩道:“小的两个看到这都人夜深行路,好心上前询问,这都人不识好歹却打我二人。”

    尖嘴猴腮的首领太监便是印绶监掌印太监邱乘云,这两个白浪子内侍正是印绶监邱乘云手下的执役,邱乘云虽是太监,却对女sè另有一种变态的yù望,都说灯下、月下看美女分外美丽,此刻的客印月就分外诱人,肌肤白腻,眉目如画,微微有些气喘,胸脯在宫裙下起伏着,肤白nǎi大高挑个,正是邱乘云最中意的模样——

    邱乘云招手让那手巾、乌木牌近前,突然左右开弓,给了二人几个嘴巴子,骂道:“你两个腌臢泼货,定是看到人家单身独行就想调戏,还不赶快陪罪!”

    两个年轻内侍吓得跪地向邱乘云磕头,邱乘云一脚踢翻一个,指着客印月道:“赶紧向那位都人姐姐陪罪。”

    两个内侍连滚带爬挪到客印月面前。连连磕头。哀叫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都人姐姐饶过小的这一回。”

    大太监就是这么威风啊。这宫中等级比官场还森严,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官员士绅都是读书人出身。知道留体面,喜欢玩杀人不见血的把戏,不会象太监们这样直裸裸的势利,太监们做事比较绝,往往由着xìng子来,邱乘云为了在客印月面前显威风,就使劲作践这两个内侍——

    客印月避开两个内侍的跪拜,对邱乘云万福道:“多谢邱公公为小妇人作主,小妇人这就要回慈庆宫去。明rì让我老公魏朝来向邱公公当面道谢。”

    对食双方,若是有地位的太监就称“老公”,有地位的都人尊称“老太”。与民间的老公、老婆的称呼有点相似。

    邱乘云认得宝钞司的魏朝。没什么交情,邱乘云眼睛从来都是向上看的。只巴结奉承司礼监、御马监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太监,对于等级低于他、权势小于他的内官一向不放在眼里,笑道:“原来你是小魏的菜户,小魏艳福不浅哪,杂家的印绶监就在右边,杂家请你到监里小坐片刻,喝杯甜酒给你压压惊如何?”

    邱乘云身边的那些长随、当差、典簿纷纷道:“邱公公为人最是仗义,这位都人,你今rì要不是遇到邱公公只怕就要受罪了,这两个白浪子最会折磨人……”

    客印月听说过印绶监的邱乘云,yín虐非常,外宅里养着姬妾十余人,邱乘云每与姬妾交接,就遍体抓咬,又用角先生作势,彻夜不倦,姬妾当值一夕,就要病卧数rì,这时客印月见尖嘴猴腮的邱乘云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哪肯随邱乘云进印绶监,婉辞道:“小妇人是皇长孙rǔ娘,这是要赶回去侍候哥儿入睡,明rì让魏朝来向公公道谢吧。”

    明rì就是中秋节,邱乘云提前庆祝,晚餐喝了不少酒,这时兴致勃勃,见客印月容貌艳丽,哪里肯放,说道:“哥儿大了,又不吃nǎi,何须rǔ娘,待哥儿大婚后你这rǔ娘就要遣送出宫,何不现在多交些得力的弟兄,以后也有些帮衬。”

    宫中的所谓弟兄就是指对食,不称夫妇而称弟兄,很有点同xìng恋的味道,福建那一带称好男风者就叫契弟兄。

    客印月在宫中也十来年了,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陪笑道:“小妇人已有对食,多谢邱公公美意,小妇人不敢当。”

    邱乘云看着客印月高挑姣美的样子,心痒难熬,很想使劲蹂躏这美妇,借着酒劲低声道:“给杂家一个面子,你与杂家对食,杂家锦衣玉食供你享用,如何?”又道:“魏朝一个少监,如何比得了杂家,且不说其他,让你一人走夜路就不对,差点就出事了是吧。”

    客印月含笑道:“小妇人在慈庆宫,邱公公在印绶监,这如何对食?”

    邱乘云道:“不妨事,杂家自有办法,你先随杂家进去小饮两杯。”

    客印月摇头道:“已经很晚了,我要赶回宫去,魏朝就在御马监那边与人喝酒,邱公公若有意可让人找他来当面说清楚。”

    邱乘云知道妇人这是托辞,魏朝在宫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内官,岂会把菜户拱手相让,除非把魏朝调拨到他的印绶监,那就好拿捏了,心想:“妇人胆小,恐吓一下也就从了。”当即脸一板,说道:“你这rǔ娘为何殴打我印绶监的人!”

    客印月没想到这邱太监翻脸这么快,她也懒得多说,闪身就跑,牝马一般矫捷,邱乘云和手下几个内侍尽皆愕然,没想到一个rǔ娘跑得这么快,其中一个长随问:“公公,要不要去追?”

    前面就是北上门,北上门过去数十丈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内是宫城,自五月间发生梃击案后,宫城大门守卫森严,宫城外的太监如何敢夜闯宫门,邱乘云恨恨道:“罢了,明rì再找那rǔ娘算账。”

    还真是冤家路窄,第二天午后,因为朱由校兄妹几人随其父朱常洛去乾清宫与万历皇帝共渡中秋节去了,客印月就准备跟着钟本华到十刹海外宅过中秋节,走到都知监这边又遇到了邱乘云!

    邱乘云光着眼打量客印月和钟本华,怪声怪气道:“这不是宝钞司小魏的菜户吗。怎么和钟公公勾搭上了?”

    钟本华方才听客印月说了昨夜遇到邱乘云的事。这时见邱乘云这般yīn阳怪气地说话,恼道:“邱公公,昨夜拦路sāo扰客嬷嬷的白浪子是你手下的人吧。你是怎么约束下属的!”

    没想到邱乘云就象爆竹一般炸了起来,叫道:“钟本华,你好不讲理。你这菜户昨夜打伤了杂家的两个干儿子,杂家看在过节的份上没和你理论,你倒恶人先告状起来了,走,到内官监说理去。”

    一般内官纠纷诉讼由内官监处置,内官监掌印太监宋晋与邱乘云交情不错,所以邱乘云叫嚷着要去内官监,钟本华就吩咐干儿子高起潜先出宫到十刹海外宅,免得张原到来时无人接待——

    ……

    张原听了高起潜说的事情经过。摇着头道:“内官中竟也有逼jiān、逼为菜户这等事,真是稀奇。又道:“那邱乘云在云南做矿税监时当地百姓就是怨声载道,路过石柱土司地界时因索贿不成就诬陷石柱宣抚使马千乘劫官银。致马千乘含恨而死。这人回到宫中竟升印绶监掌印太监了!”

    高起潜道:“就是因为当年石柱土司的事,邱乘云就对我干爹很不满呢。见面说话都是带刺的。”

    庶吉士倪元璐最近在研究佛法,这时插话道:“唐代僧人寒山与拾得问答,寒山问‘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又如何处?’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任他、耐他、敬他,再过十年,你再看他。’”

    高起潜很聪明,明白倪元璐的意思,说道:“那邱乘云十年前就很威风了,被邱乘云欺负过的人不少,十年过去了,再看邱乘云,依旧很威风,这怎么说?”

    倪元璐笑了起来:“你这小太监有点意思,拾得所说的十年是指十几年、几十年,作恶之人必有报应。”

    张原笑道:“若是几十年,那恶人也寿终正寝了,来世是不是贬为三恶道我们不清楚,现世是风光了,那些遭欺负的就没了翻身之rì,佛法劝惩成了空言。”

    高起潜连连点头道:“张先生说得极是,邱乘云那种人就该马上遭到报应。”

    张原道:“马上就报应不大可能,再等几年肯定就有报应。”心想也就三、四年的时间,钟公公再忍忍吧,到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张岱见前海这一带景致不错,待月亮升上来必更有可观,便道:“这里赏月应该不错,既然钟公公不在这里,那我们自己去酒店订起酒食来,就在这岸边赏月谈天。”

    高起潜忙道:“我干爹早已准备好了酒食款待诸位大人,由小的领诸位大人去,就在后院,正对着前海,赏月最佳。”

    到了钟太监外宅的后院,就见桂树飘香,玉簪花、海棠花盛开,临前海的东岸,搭着一溜卷棚,摆着十来条黄花梨木食案,食案两边是蒲团,布置颇有汉魏六朝古风,jīng美酒食和时令瓜果很快摆放上来,厨子原是宫中御厨,烹调甚jīng,烧制的黄羊、花鹅、鲥鱼尤为美味,酒是金茎露和太禧白,茶是建宁贡茶,十余名婢仆随时听命侍候。

    夕阳缀在山巅,前海倒映金光,对岸的佛寺岿然尊严,天宇明净,秋风飒飒,翰社诸友大都来自江南,第一次赏玩北国的秋,一个个兴致颇高,吟诗作赋是少不的,庶吉士本就有作诗的课业,每月要上交三首诗。

    张原与文震孟、钱士升、洪承畴四人品茶说话,说起昨rì邸报沈榷要驱逐泰西传教士的奏疏,文震孟等人都觉得沈榷说的“私改历法,变乱道统,诳诱愚民,志将移国”是危言耸听,翰社同仁受张原影响,对西学颇有接触,又都比较年轻,肯接受新知识、新事物,对沈榷这种己之所yù施之于人的做法颇为不满,沈榷是佛教徒,岂不知当年佛教传入中原也是历经劫难,若都象沈榷这般态度,那佛教在大明也不应有立足之地,翰社诸人与张原一样,并非重视天主教,而是重视那些耶稣教士带来的知识、眼界以及一种新气象,这与东林、翰社提倡的经世致用之学也是相辅相成的——

    张原把他写的为西学辩护疏给诸友传看,文震孟和钱士升当即表示他们也会写奏疏支持张原,翰林本就有议政咨询、商榷政务的权力,翰林院原是内阁的一部分,殿阁大学士可直接入内阁辅政,只是翰林院从文华殿搬到皇城外之后,这种权力无形中萎缩了,以致于到现在只是喝茶看报做和事佬所谓养声望——

    不但翰林院有参政议政的权力,就是庶吉士也可对朝政发表意见,庶吉士与翰林一样是储相,正言谠论,补益时政,正是一个有志向的庶吉士应该做的,倪元璐、张岱也说要上书支持徐光启、张原同沈榷等人辩论,这场辩论若能举行,其jīng彩程度将不逊于《盐铁论》、《无神论》这些史上著名的大辩论。

    这时高起潜赶来禀报说他干爹钟太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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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大明特色

    已经是戌时初刻,一轮皎月从德胜门东南面的龙华寺方向升上来,前海、后海附近的十余座佛寺钟鼓声彼此相应,营造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无须钟鼓声催促,月光已经铺洒下来,暮色被泠泠清辉扫净,天地间、水云间、花树间、眉目间,融融澄澄,如薄霜轻拂,肝胆冰雪——

    钟太监来到后院向翰社诸人敬酒祝贺佳节,见在场的有翰林、庶吉士,有新任京官、观政进士,还有祁彪佳这样的少年举人,高谈阔论,酒香飘溢,钟太监心头的郁闷稍解,京中太监即便是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也不能请到这么多清贵名流赴宴,这当然是张原给他的面子——

    钟太监也知趣,知道如今不比当日在杭州总理织造衙门时那些地方官要奉承他,现在这些翰林、京官若不是因为张原的缘故哪个会搭理他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太监,所以向众人一一寒暄后,他便退出卷棚,让这些翰社才俊自由饮酒交谈,只请张原随他到侧厅说话。

    张原跟着钟太监到侧厅,却见客印月也在厅上,正独自拈个小酒杯在喝闷酒,蹙着眉,眼眸眯起狭长,张原拱手道:“客嬷嬷,昨夜受惊了,事情可调停好了没有?”

    客印月赶紧起身向张原还礼,委委屈屈地道:“算是调停好了吧,就是让钟公公破财了。”

    钟太监有些尴尬,对张原道:“邱乘云仗着人多势众,咬定是客嬷嬷打了他干儿子,到内官监大吵大闹,最后内官监掌印宋晋调停,*百度雅骚吧威武*让杂家赔了邱乘云一百两银子了事。”又道:“这事若发生在三个月前,只怕更麻烦。”

    张原明白钟太监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梃击案使得东宫地位提升,邱乘云更要借此事羞辱他和客印月。张原宽慰道:“公公莫与那等没眼力的蠢人一般见识。敢调戏客嬷嬷,简直是不知死活——”稍觉不妥,闭了嘴。

    客印月却已经舒眉展颜欢笑起来,说道:“调戏小妇人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靠钟公公帮忙才勉强躲过一劫。”

    钟太监恨恨道:“邱乘云数次对杂家冷嘲热讽,这次想做白浪子强与客嬷嬷对食,客嬷嬷不允,就反诬客嬷嬷打了他干儿子,哼。此仇不报……”

    客印月道:“我倒真是打了那两个拦路的乌木牌几个耳光,两个腌臜货竟想拖我到北花房去弄我,还好我不是娇滴滴裹脚妇人,大脚板保定农妇也有两把子力气,不然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张原微笑着打量客印月,打了两个年轻内侍又能脱身,身手不错啊,这妇人到底是何身份实在让人猜测不透。是不是侯二的妻子还不确定。不过既然能做皇长孙的乳娘,曾经分娩是肯定的,不然哪来的奶水,客印月十一年前就进宫了,若果真有什么目的,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了,张原虽知客印月来历有些不明不白,却并未感到多大的威胁。因为他知道客印月对皇长孙朱由校是很爱护的,客印月不奶自己的儿子侯国兴,却奶朱由校,就算有求富贵或别的目的,一个从小奶大的孩子怎么都有感情的,对张原而言,只要客印月对朱由校好。那别的都好说——

    钟太监越想越憋屈,说道:“邱乘云欺人太甚,藐视我东宫的人,张修撰可有什么应对之策教教杂家,这口气实在难忍,客嬷嬷你说是不是?”

    客印月道:“是,小妇人昨夜哭了半宿,若张先生肯帮忙,小妇人感激不尽。”那双水汪汪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张原。

    张原心道:“我可以为巩固东宫地位出谋划策,你们太监争风吃醋也要我帮忙,那我这个翰林官也太没品了。”一时沉吟未答。

    钟太监立知自己把张原牵扯到内官纠纷不妥,赶忙道:“张修撰是外廷官,鞭长莫及啊,客嬷嬷,莫让这等小事烦了张修撰——”

    客印月却依旧凝目看着张原,张原开口道:“想要立即报复回去不可能,还得忍,但我看那个邱乘云行事嚣张,似乎很会得罪人,钟公公可慢慢收集他的过错,找好机会迎头一击打倒在地让其不得翻身这才痛快,现在赔一百两银子又算得什么。”

    钟太监道:“邱乘云得罪人是不少,但他对有权有势的太监巴结起来也是很卖力的,还有,邱乘云与郑贵妃手下的太监刘朝关系很好。”

    张原道:“那就更要忍,总有你们出气的时候,今夜是中秋佳节,我敬钟公公和客嬷嬷一杯。”

    刚喝了一杯酒,却见门房老仆急急忙进来报:“老爷,小魏老爷来了,大发脾气呢。”

    钟太监忙对张原道:“张修撰,你自去后院卷棚与诸友赏月吧,杂家去见那魏朝。”

    张原心里暗笑,这回是真正的争风吃醋了,拱拱手,回到后院,就听阮大铖与张岱、倪元璐三人在唱戏,唱的是《唐明皇游月宫》,文震孟与钱士升端着酒杯邀月而酌,他便也去斟了一杯太禧白酒,一边饮酒一边在前海右岸踱步,赏月思乡,想着去年的两个中秋节都是在杭州西湖上过的,而今却已离杭州三、四千里,父母双亲此时想必也在天井边摆了西瓜、葡萄、月饼庆中秋吧,二老定是强颜欢笑,他离乡已近一年,月初澹然和小鸿渐又启程来京了,二老难免感到凄清,好在履纯、履洁二人比较热闹,伊亭姐也会搬回东张一起住——

    又挂念澹然和小鸿渐,不知她们母子的航船已经到哪里了,这长途旅行,小鸿渐可不要生病啊,又想到大辩论之事,此事极关键,虽说他有信心辩论获胜,但还得精心准备才行,还有,先要让礼部和内阁同意辩论,否则他准备得再充分也无用武之地,徐师兄的奏疏今天就已经呈上去了,不知内阁会如何票拟?

    明月西斜已三更,张原诸人从钟太监外宅告辞各回寓所,临别时张原问钟太监:“钟公公,那魏朝魏少监没闹事吧?”

    钟太监道:“被客氏呵斥了几句,灰溜溜走了,昨夜就是魏朝贪杯,这才致客嬷嬷险些受辱,竟还有脸面来这里吵闹。”

    张原微笑道:“钟公公以后也要提防着魏朝一点,大魏小魏都要提防。”

    钟太监摇着头笑:“杂家这也是没事惹事,俗云没吃到羊肉惹了一身膻就是杂家。”

    ……

    次日傍晚,张原去见师兄徐光启,把写好的辩护奏疏给徐师兄看,徐光启看罢甚喜,说道:“介子此疏写得极好,你准备何时呈上去?”

    张原道:“我想等师兄的奏疏批复下来再呈上去,文震孟、钱士升几人也将有奏疏支持西学。”

    徐光启道:“仅仅支持西学只怕不够,对天主教也要支持才好。”徐光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对于这一点张原与徐光启是有分歧的,张原道:“师兄,王丰肃在南京那样大张旗鼓宣扬天主教,庞迪峨、龙华民也一反利公当年的温和传教方式,不许信教民众祭祖、不许信教的士子祭孔,这把儒家也得罪了,天主教在大明陷入几面受敌的困境那可大大的不妙。”

    当初利玛窦来大明传教,定下的传教方针是合儒辟佛,这与佛教东来时把道教作为攻击对象一样,都是挑软柿子捏,总要树立一个对手才好表明本教的观点并发展教众,利玛窦写的《天主实义》抨击佛教,让以莲池大师为首的僧众很恼怒,现在龙华民等人的激进传教方式必然引起大明保守势力凶猛的反击,龙华民等人实在是看不清形势自不量力啊——

    利玛窦道:“祭祖、祭孔这与天主圣教的基本教义不符,利公当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长此以往,圣教在大明岂不是不伦不类?”

    张原道:“不然,这不是不伦不类,而是有大明特色的天主教。”

    “有大明特色的天主教?”徐光启愕然。

    张原郑重点头:“对,入乡随俗,即如佛教南传,现在的很多佛教经义与当初在天竺时迥异,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都是佛教进入中土后才产生的宗派,所以说天主教义必须改造,要有大明特色才好传播,不然凭天主教这外来宗教如何能改变中华数千年根深蒂固的传统,而且祭祖、祭孔并非恶习,天主教义讲求忍让、谦逊,应该包容并蓄才对,不然的话,就算我们能帮龙华民他们这一次,但早晚还会有冲突爆发,去年我就帮了王丰肃一回,他依旧我行我素,这才有今日之祸。”

    徐光启沉思不语。

    ……

    八月十八日,徐光启的《辩学章疏》批复下来了,那批语明显就是方从哲拟的,对徐光启为天主教的辩护不予理会,并说已下令拘捕南京的王丰肃和谢务禄,“禁教令”也将随后下达。

    徐光启大惊失色,立即来与张原商议对策,张原皱眉道:“皇帝有先入为主之观念,经内阁票拟的奏章大致不差的一般都依内阁票拟,内阁的权力也就在此——师兄莫急,我们一起去拜见吴阁老吧。”

第四百一十八章 翻云覆雨

    徐光启、张原二人到太仆寺街拜会吴道南,吴道南听罢二人的陈词,问:“若发起辩论,你们能辩胜否?胜了,又想达到何种目的?”

    徐光启对张原道:“介子,你向吴阁老说吧。”

    张原道:“不是学生狂妄,如南京沈侍郎辈,学生与他辩论没有输的道理,这辩论并非是佛教与天主教的辩论,而是学术的辩论,沈侍郎所持之理偏,学生持理全,沈侍郎眼界狭,学生眼界广,面对天灾**、国家危亡,是只会空谈佛法或仁义,还是踏踏实实有实切的救国之策,如沈侍郎所言驱逐了泰西教士国家就能太平万万年,这真是不值得一驳,学生与徐赞善想通过此次辩论让士绅民众多了解一些西国学问,要有包容并蓄的气度,懂得取长补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况西学中的确有我大明儒学不及之处,如名学、如历法、如水利、如军械,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岂能因为是西国学问而弃之。”

    吴道南又看了张原的那道六千言的奏疏,点头道:“此疏甚好,极有见地,就留在我这里,我明日带到内阁,票拟后呈上去,辩论能否举行要看皇帝圣意如何。”

    徐光启与张原从吴道南寓所出来,又去钦天监拜会监副周子愚,周子愚对利玛窦很敬佩,原因在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一月京师的那次日食,当时钦天监预测有误,而万历三十八年五月去世的利玛窦却在其遗著中提到了这次日食,预测时辰几无误差,礼部还曾就此事博求知历法者,与监官昼夜推演,时任钦天监五官正的周子愚也参加了那次推演预测,最终发现日食预测错误并非监官推算的失误,而是历法本身有弊病,若依照利玛窦、熊三拔等人提供的计算日食方法就不会出现这种误差,利玛窦在初次入京觐见万历皇帝时就上疏提出愿意参与修改大明历法,疏入,留中不发——

    周子愚见徐光启、张原来访,有些意外,听了二人所言,周子愚道:“我也早有请大西洋诸君子参与修改大明历法的想法,但此事必得皇帝下诏才可,既然徐赞善、张修撰要掀起此次辩论,那我也助一臂之力。”当即草疏一道,向皇帝奏请修改历法,云“大西洋归化远臣庞迪峨、熊三拔等,携有彼国历法,多中国典籍所未备者,乞视洪武中译西域历法先例,取知历儒臣率同监官,将彼国历法翻译以补大明历法之缺。”

    ……

    八月十九日,吴道南把张原的奏疏带到内阁与方从哲商议票拟,方从哲看了张原的奏疏,心道:“张原果然敏锐,从沈榷的奏疏就看出对他不利的苗头。”说道:“会甫兄,为几个耶稣会传教士却要在朝中进行大辩论,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吴道南道:“辩论何妨,就总比党争互相弹劾好,对于那些归化的远臣还应宽容对待为好。”

    方从哲坚持不肯举行辩论,吴道南也不肯屈从首辅的权威,两位辅臣意见不一致,张原的这道奏疏就留在内阁直房呈不上去了。

    八月二十日,又有翰林编修文震孟、钱士升,庶吉士倪元璐、张岱的四道奏疏送到了内阁,都是为张原助声势的,徐光启又再上了一道为泰西传教士辩护的奏疏,还有钦天监监副周子愚要求让庞迪峨、熊三拔参与修改大明历法的奏疏,周子愚在这个时候要求修改历法,分明就是徐光启、张原唆使的,方从哲很恼怒,对吴道南道:“张原一个弱冠少年野心勃勃啊,为了达到辩论的目的,竟鼓动这么多官员上疏支持他,若甫兄昨日言学术辩论总比党争弹劾好,我看张原是想借此辩论再掀党争,张原的翰社隐然已是一党。”

    吴道南正色道:“中涵兄莫要轻易认定他人结党,翰社本是一个切磋时文制艺心得的文社,社中才俊云集,这次中进士者较多,对翰社规条我亦有所了解,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以翰社名义聚集社员要挟官府为己谋私利,只此一点就胜过其他文社多矣,大明的生员、举人甚至官员若也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国家之福。”

    方从哲淡淡道:“这世间口是心非之辈不少,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张原如此大张旗鼓要求辩论,岂不是有逼迫内阁朝廷之用意?”现在浏览器卡卡的,不知道是电脑问题还是IE不怎么兼容呢,发的字数过多就会卡住整个浏览器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小胜和大胜

    徐光启、张原等人要求与沈榷进行西学辩论是要在礼部主持下才能实施的,所以即使皇帝按照吴道南的票拟同意举行辩论,也要通过礼科给事中把批复下来的奏章送交礼部衙门执行,而礼科给事中若认为内阁的票拟和皇帝的批复有违失,可以封还驳正,所以礼科给事中这一环就成了方从哲最后的防线——

    方从哲身为内阁首辅,岂能听天由命把自己的颜面和尊严完全交给皇帝一时的喜怒上,若皇帝一时糊涂批复下来了,那他这个首辅颜面何存,以后在内阁还怎么办事,两个阁臣岂不是各行其道了,所以方从哲必须要想方设法让吴道南的票拟执行不下去,此时已不论是非,完全是脸面和意气之争了,晚明党争大抵如此。{手}{打}{吧}{.{}{}

    就在吴道南把奏疏票拟呈递上去的当rì傍晚,方从哲让家僮把礼科给事中亓诗教请到他在大时雍坊的宅第,亓诗教是方从哲的门生,方从哲任首辅后,亓诗教的齐党给了方从哲很大的支持,方从哲下野十余年,原本党派痕迹不明显,但一入阁自然而然就与齐党、浙党亲近,实是因为形势逼人,阁臣若不能笼络一批台垣官,政令很难施行下去,易被架空——

    方从哲把吴道南不顾他阻止悍然票拟上呈的事对亓诗教说了,又道:“张原以冰河说迎合圣意,其奏疏巧言佞词,又有翰社同党助声势,阁中更有吴道南支持。皇帝说不定会同意举行辩论,我不得不防,若吴道南的票拟得以执行,那以后我在阁中就很不好说话了,可言,你是礼科给事中,你好友周永chūn是礼科都给事中。这几rì盯紧些,万一那几份奏疏皇帝批复下来,你们就封还驳正。此事是双方势力消长的关键,若张原得逞,此人以后就会愈发骄横非为。祸国殃民正是此辈。”

    亓诗教与张原交谈过几次,对张原心术和理念有点了解,总的来说亓诗教是比较欣赏张原的,这时听方从哲对张原评价甚劣,便略微为张原分辨了两句,方从哲顿时一言不发,两道卧蚕眉竖起,眼睛盯着亓诗教,瞬也不瞬,亓诗教承受了不了老师的逼视。说道:“学生绝无他意,只是觉得张原初入仕途,应该可以拉拢,而不应推到敌人那一边,这对老师不利。”

    方从哲淡淡道:“现在吴道南绕过我把奏疏票拟上呈。你不知道其中利害吗?”

    亓诗教轻轻一叹,说道:“那好,学生知会周孟泰和姚通所一声,若接到宫中递出徐光启、张原的奏疏就封还。”

    方从哲点点头,脸sè和缓下来,说道:“可言。非是为师心胸狭窄容不得张原,张原二十岁不到,为师已年近六十,张原怎么也威胁不到我的地位,我是从冰河说看出此人心术不正,董玄宰、姚宗文之事且不说,那周延儒与张原同为翰林官,又一起被推举为东宫讲官,二人本该和睦相处共同教育好皇长孙,但张原又寻隙把周延儒给排挤出来,这种人如何能拉拢——可言,我知张原与你曾有交谈,那不过是他的权术而已,无非是怕畏惧你与姚宗文、刘廷元联手弹劾他而已,你仔细想想吧。”

    亓诗教唯唯称是,从大时雍坊出来乘车回朝阳门外寓所,朝阳门外属外城,并不宵禁,夜里亓诗教去见同乡都给事中周永chūn,亓诗教虽然对方从哲所言有些不以为然,但从大局考虑,他还是要果断支持方从哲的,若方从哲在内阁中威望受挫,也是他齐党的损失,张原欣赏归欣赏,原则不能动,而且亓诗教认为这种辩论与国计民生无关,可有可无,他无须对张原感到愧疚——

    ……

    八月二十三rì上午巳时初刻,当值的六科给事中在会极门收取皇帝批复的各衙门题、奏本章,经审核无误后要逐一抄写,于五rì内送交各承办衙门执行,这rì礼科当值的是都给事中周永chūn,周永chūn看到徐光启、张原的奏章果真按吴道南的票拟意见批复下来了,心道:“方阁老料事甚准啊,这奏章若执行下去,以后方阁老与吴道南阁中就没有主从之分了,首辅名存实亡。”

    周永chūn回到六科廊,仔细审阅徐光启、张原二人的奏疏,因为要封还皇帝批红的奏疏必须有理有据,不是随意就能封还的,封还必须驳正,也就是说要提出充分的理由,否则就是失职和藐视皇权,但言官们都是八股文高手,这么多年科举训练出来的刀笔,要从徐光启、张原这两篇近万字的奏疏中找到可批驳之处还是不难的,周永chūn揣摩半rì,写好驳正的意见,将徐光启、张原二人的奏疏封还交回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颇为不快,奏闻皇帝之后,再次按原先的票拟下发,次rì当值的礼科给事中亓诗教又用与周永chūn相似的驳正意见封还,李恩无可奈何,在奏明皇帝之前,先与东宫王安通声气,王安叹道:“由此可见朝政败坏到了何等地步,想要推行一点事就这么难,辩论而已,又不是其他大事,外廷的老先生们都推三阻四,不把万岁爷的批红放在眼里,只管争自家意气。”

    李恩大有同感,说道:“外官们屡屡攻讦万岁爷怠政,这还不都是让外官们给逼的,只从这一事看,政令都难出宫门。”

    王安道:“徐赞善和张修撰也考虑到了这一局面,张修撰说这奏疏并非就一定要通过六科下发,这不是政令,只是皇帝同意举行辩论而已,可以由詹士府和翰林院举行。”

    李恩笑道:“好主意,杂家这就去禀告万岁爷。”

    经过这么多年与外臣争斗,万历皇帝的火气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所以听说他的御笔批红被礼科两次封还,也只是龙颜不悦而已,不会大发雷霆,听了李恩的建议,点头道:“那就由东宫詹士府主持此次辩论,翰林院协同举办,辩论人数、rì期待定。”

    于是,徐光启和张原的奏疏绕过六科廊直接下发到詹士府和翰林院,方从哲还是觉得失了颜面,让亓诗教、周永chūn上疏,认为诏旨绕过六科下发是违制,以此来弹劾吴道南、徐光启和张原——

    万历皇帝这回没有留中不发,而是切责亓诗教和周永chūn驳正的理由不充分,有意阻拦诏旨下发,二人各罚俸半年,也就是罚款几十两银子。

    通过这次明争暗斗,吴道南和张原一方只能算是小胜,辩论诏旨只有通过六科廊下发才算是大胜,想要大胜内阁首辅实非易事,不过张原对此结果已经满意,只要辩论能举行就是胜利。

    詹士府少詹事士钱龙锡与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商议了一番,于八月二十八rì传文书给南京礼部,要求南京礼部侍郎沈榷、郎中徐如珂于十月底之前派人至京参加辩论,无论是朝中官员、在野大儒或者有德高僧皆可,限每方四人,辩论之期为冬月初一、初三、初五,三rì三场,届时皇太子会亲临国子监辩论现场——

    辩论rì期和人数既已定下,徐光启、张原等人也要加紧准备,他们这边商定参加辩论的四人名单分别是:

    詹士府左chūn坊左赞善徐光启、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翰林院修撰张原、西洋陪臣熊三拔——

    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晓畅兵法、jīng通泰西之学,与徐光启交往甚深,也是利玛窦来华后结交的第一批开明士绅,曾刻印《万国地图》,与利玛窦合译了《浑盖通宪图说》、《圜容较义》和《同文算指》,涉及天文和数学,是当时在西学领域与徐光启齐名的大明士绅;

    熊三拔是rì耳曼人,于万历三十四年来到大明作为利玛窦的助手,学问在龙华民、庞迪峨之上,jīng通天文、数学、水利,对古希腊哲学以及美术、音乐都有有专门研究,《简平仪说》和《泰西水法》就是熊三拔与徐光启合译完成的,此人博闻强记,来大明十年,说得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话,能阅读不断句的中文古籍,对先秦诸子的学问都有涉猎,此次辩论关乎天主教在大明的生存,在大明的耶稣会士岂敢怠慢,自然是要推举出最出sè的人才参加辩论——

    李之藻、熊三拔,再加上徐光启和张原,这可以说是支持西学一方的最强辩论阵容了,现在就看沈榷会推举什么人入京参加辩论了,辩论之事已经传扬开来,沈榷不会拒不参加,否则他驱逐泰西传教士的目的也会成为泡影,怯辩之名谁愿承担?

    ……

    九月初六,这天是庶吉士的休沐rì,张岱不在翰林院学习,但傍晚张原从翰林院大门出来时,却看到大兄张岱正立在玉河北桥头等他。

    张岱满面笑容道:“介子,与我到泡子畔喝酒去。”

    张原问:“大兄喜气洋洋,有何快活事?”

    张岱道:“八月二十五rì是我生rì,我糊涂忘了庆生rì,今rì补上。”

    张原看大兄张岱那副按捺不住喜气的模样不象是补庆生rì,忽然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大兄,是不是李蔻儿到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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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旖旎马车

    张岱听张原这么问,顿时大笑起来,挽着张原的手臂往玉河北桥的东头便走,那边停着好几辆马车。

    张原问:“真的是李蔻儿来京了,谁送她来的,李雪衣?王微?”

    张岱只是笑,不说话。

    张原一边过桥一边回头看着身边跟着的武陵,问:“小武,今天怎么只你一个人来?”

    武陵道:“真真姐和大锤都来了的,宗子少爷让她们两个先回去了,说少爷今夜在泡子河畔歇息。”

    说话间张原与大兄张岱走过玉河北桥,却见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跳下两个人,急趋几步,隔着数丈就叉手唱诺:“介子相公——”

    张原定睛一看,喜道:“哈,姚叔、薛童,你们到京了,微姑呢?”

    今年十三岁的薛童还没开始发身长大,依旧是伶俐童子模样,喜滋滋朝马车一指:“微姑在车里。”

    姚叔解释道:“这里过往人多,微姑不便下车。”

    张原已经快步走过去,叫了一声“修微”,从外面撩起车帷,就见一个垂髫少女羞涩地往后躲,这少女整齐的刘海压在眉线上,双眸水灵灵,声音略有些慌张:“介子相公,我是李蔻儿,微姑在这边。”说着,缩到同车的另一个女郎身后,女郎便是王微。

    自去年冬月上旬在南京武定桥别后,已经差不多一年不见,王微下巴似乎尖了一些,但脸颊未见消瘦,依旧白皙娇嫩,梳着松江一带流行的挑心扁髻,很是娇俏,双眉如画,眸光盈盈,嘴唇轻颤,含情脉脉望着张原,低声道:“相公,又看到相公了,真是快活欲死。”

    张原双臂交叠在车窗格上,支着下巴,望着这至今无名无份跟着他的美丽女郎,说道:“又看到修微了,几次梦到你,思念得紧。”

    张岱绕到马车那一边,也隔着车窗和李蔻儿说话,李蔻儿初来乍到,有些拘束,听到身边的微姑和介子相公情意绵绵的说话,羞得粉脸通红,张岱便敲着车壁道:“喂,介子,你们两个不要太肉麻,教坏了小孩子。”

    李蔻儿娇嗔:“谁是小孩子,人家十五岁了。”

    张原、王微四目相投,一起微笑。

    武陵先前只看到张岱带着能梁和茗烟过来,没看到这边马车上的姚叔和薛童,这时也是又惊又喜,赶忙过来见礼。

    薛童看着高高的皇城红墙,很敬畏对武陵道:“小武哥,这里面住的就是皇帝和娘娘吧,啧啧,真是气派,小武哥,你到里面进去过吗?”

    武陵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当然进去过。”他曾随张原从东安门进去,到了东华门外。

    薛童又问:“看到皇帝没有,皇帝是不是象庙里的神仙那样高大?”

    武陵笑了起来:“我一个下人哪里见得到皇帝,我家少爷见过,少爷现在是东宫讲官,三天两头入宫。”

    从玉河北桥经过的官员骆驿不绝,不断有人向张原拱手问好,张原和王微没说上两句话就要回身与人揖让寒暄,认得庶吉士张岱的倒是不多,张岱道:“介子,我们回泡子河吧,你和王修微坐这车,蔻儿到那边与我同乘。”张岱带了两辆马车来,先前想让李蔻儿与他同车,李蔻儿含羞不肯,要和王微待在一起。

    张原心情甚好,看着皇城上空铺展的霞光,说道:“大兄,我二人陪她们绕这皇城转一圈如何,紫禁城的黄昏,很有可观之处。”

    薛童欢欣鼓舞:“好啊,好啊。”

    王微学着薛童的口吻道:“好,看看皇帝住的房子有多大。”

    张岱便把李蔻儿拉到他的马车上去,李蔻儿下车时还回头叫了一声:“微姑。”有点羞涩拘束的样子。

    王微轻笑道:“怎么,你千里迢迢要我送你来,不就是要见宗子相公的吗,你现在是宗子相公的人了,乖乖的去吧。”

    张原笑道:“羊入虎口。”

    张岱笑骂道:“介子,莫要吓到了蔻儿。”拉着李蔻儿的手,细语温柔,把李蔻儿哄到他的马车里去了。

    张原坐上马车,武陵和薛童一左一右坐在驾车的姚叔左右,由武陵指点道路,两辆马车以逆时针方向开始绕皇城行驶。马车刚一驶动起来,张原就一把将王微搂在怀里,王微“嘤”的一声,把脸贴在张原胸膛上,听张原的心跳,听了一会,抬起头,伸手轻抚张原唇上的短髭,轻声道:“相公怎么蓄须了?”

    张原一手在王微软软的凹陷的腰肢上抚摸,一手执起王微摸他短髭的手,在那白皙细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答道:“我现在是六品官了,又是东宫讲官,蓄须可以显得老成稳重一些,要显得有威严嘛——修微不喜欢吗?”

    王微靠在张原身上,娇滴滴道:“喜欢得紧,相公蓄了短须更有一种英挺沉稳的男子气概,王微很喜欢,心怦怦跳呢。”

    这女郎声音娇柔起来简直媚入骨髓,张原低声道:“心怦怦跳吗,我不信,让我摸摸。”搭在王微腰间的手往上移,从王微腋下穿过,抚在女郎贲起胸脯上,隔着几层衣衫也能感觉到那丰柔和挺立,盈盈一握,**蚀骨——

    “相公,不要,有人呢。”王微腻声说着,贝齿咬了一下红唇,美眸如水,娇躯轻颤。

    张原也觉得不好太急色,坐端正一些,揽着王微的腰,问:“修微说说,你们怎么来京的?”

    王微道:“七月二十那天,我还没接到相公的信,守备衙门的柳百户却来见我,说是受相公你的嘱托为蔻儿脱籍,竟然把蔻儿的身契都带来了,脱籍之事已经办好,公门中人办事真是方便啊,然后呢,李妈妈——李妈妈就是雪衣姐和蔻儿的母亲,索要恩礼三千两才肯让我把蔻儿带走,雪衣姐和蔻儿力争,最后由我南京盛美商号垫付了八百两银子,雪衣姐把私房钱七百两银子拿出来凑成一千五百两给李妈妈,李妈妈呢,蔻儿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很爱惜的,这回蔻儿随我入京,就当是蔻儿出嫁一般,李妈妈打制了全套的金银首饰、置办了四季新衣,再给了二百两银子给蔻儿做私房钱,又让小婢梅香跟来服侍蔻儿,算起来也去掉了七、八百两银子——”

    张原失笑:“这样算起来蔻儿岂不是等于白送了。”

    王微娇媚地横了张原一眼,轻嗔道:“那我岂不是也是白送。”

    张原自感言语失之轻薄,赶忙致歉:“我失言了,都是人间好姻缘,是我张氏兄弟的天大福分。”

    王微嫣然一笑,凑过来在张原唇髭上吻了一下,柔声道:“王微不但白送,还倒贴呢,从南京追到山阴,现在又追到北京,只盼相公不要看轻王微。”

    张原噙住王微的嫩唇不放,亲吮一会,又将王微抱起横坐在他腿上,在王微耳边道:“我是欠你一辈子的情了,还不清的。”

    两个人耳鬓厮磨,情意绵绵,忽听得车辕上坐着的武陵说道:“姚叔、薛童,你们看,那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东厂。”

    东厂就在东安门外靠北一些,在礼仪房和延禧寺之间,张原经常路过那里,此时的东厂尚不是魏忠贤掌权时那般权势熏天,还是冷落萧条的一个衙门。

    武陵一路介绍着皇城周围的那些里坊、胡同和军政衙门,什么保大坊、弓弦胡同、草厂、中城兵马司……

    王微听到武陵说起“东厂”,便双手扶着张原肩膀坐正一些,说道:“还没说我和蔻儿是怎么来的呢,蔻儿脱籍后,我就想着把蔻儿送到京里来,若曦姐姐本来是说明年在京城开办盛美商号,可我真是很想念相公,有送蔻儿来京的这个理由,我就怎么也坐不住了,八月初八这天守备府的邢公公让人传我去见他,交给我一封信,是邢公公写给你的,邢公公又说他要派柳百户进京公干,问我和李蔻儿要不要搭乘东厂的快船一道入京,我就答应了,八月十二从南京启程时,柳百户专门给我和蔻儿备了一条船,一路顺利,不须一个月就到了京城,今日午后才到的,我没去东四牌楼,径直去了泡子河畔,宗子相公惊喜至极,连声道谢,就与我和蔻儿一起到翰林院外等你散衙了,对了,柳百户说夜间戌时会来拜访你,宗子相公要请他用晚餐,他连称不敢,说要去东厂公干。”

    张原摩挲着王微的秀颈,说道:“修微,真是辛苦你了。”

    王微道:“想着能见到相公,我就不觉得辛苦,也的确不辛苦,一路都有人打点得妥妥的。”身子扭了扭,绯红着脸道:“相公,让我下去吧,这是在车上呢。”

    王微丰美的圆臀挤在张原胯部,张原血气正旺,岂能无动于衷,当然是勃勃欲动,笑道:“帮我压制住它,来,我们倚着车窗看皇城建筑。”

    王微面红耳热地坐在张原腿上,听张原指点那边是顺天府学、这里是福祥寺,她脑袋晕晕乎乎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身子越来越热,马车经过北安门东的布粮桥时比较颠簸,王微被张原的硬物顶了几下,两股一酥,就觉得下面有些湿出来了,赶忙夹紧腿,雪白的脖颈这时都胭红成玫瑰色,羞道:“相公,让我下来坐着吧。”

    正这时,忽听武陵在和人打招呼:“钟公公好,我家少爷在车里呢。”

    马车缓缓停下。

第四百二十一章 知错不改

    王微赶紧从张原腿上挪坐到一边,轻声问:“哪个钟公公,是早先在杭州的那位钟公公吗?”

    张原“嗯”了一声,从车窗向外一觑,就见两顶轿子停在路边,前面那顶轿子边上站着小内侍高起潜,高起潜正伸手扶钟太监下轿,后面那顶绢帷轿子跟着一个老宫女,轿子里坐的想必是客印月,自八月中秋那回客印月与魏朝闹翻之后,客印月似乎就与钟太监对食了——

    张原伸手轻捻了一下王微娇嫩的耳垂,低声叫苦:“这下子糟糕,我这样子怎么好下车!”被王微的丰美圆臀挤磨得欲火高涨,一时偃伏不下去。

    王微美眸斜睨,吃吃的笑,伸出右手新剥葱管般白嫩的食指,在张原那隆起的帐篷按了一下,崩腾反弹,很是倔强,帐篷反而支得更高了,王微别过脸去向着车厢一隅,以粉拳抵着檀口,笑得身子发软。

    张原见钟太监已经朝这边走过来,无奈,只得下车,扭头对王微道:“害我不浅,夜间家法侍候。”

    王微抬起头,双眸水汪汪,贝齿咬着下唇,忍笑。

    “张修撰这是要到杂家府上去吗?”钟太监走过来拱手问,以为张原是要到他的十刹海外宅去。

    张原显得特别有礼貌,鞠躬如也,说道:“今日天气晴好,我与族兄就想着乘车绕皇城转一圈,也算是游玩。”转身朝后面那辆马车招呼道:“大兄,钟公公在此。”

    张岱却不下车,只把双拳和脑袋露出车窗外,拱手道:“钟公公,抱歉抱歉,在下方才不慎崴了脚,不便下车相见。”

    张原心里暗笑,看来大兄和他有着同样的尴尬,大兄够禽兽,李蔻儿才十五岁,就这般急不可待,去年冬月那夜还说与李雪衣、李蔻儿姐妹大被同眠、坐怀不乱呢。

    钟太监向张岱笑道:“无妨无妨,贤昆仲好兴致。”

    客印月迈动长腿走了过来,她可不象自幼入宫的钟太监那么迟钝,她一眼就看出张原有蹊跷,那日在主敬殿张原吃了甘露饼不也是这模样吗,今日又是怎么回事,又吃饼了?

    客印月朝马车看看,车窗里似有人影,笑吟吟道:“张先生果真是好兴致。”眼风又朝张原下半身扫了两眼,径往张原的马车走近,一边说道:“张先生的夫人入京了吗,小妇人倒要拜见。”

    张原拦在客印月身前,说道:“是我的一个侍妾从南京来,我带她沿皇城观览一番。”又向钟太监拱拱手:“钟公公、客嬷嬷,日已黄昏,在下不能久待,明日文华殿再见。”

    钟太监听说张原的小妾在马车里,笑道:“怪道今日这般好兴致,哈哈,张修撰赶紧上车吧,杂家也要回宫去了。”

    钟太监和客印月看着张原、张岱的两辆马车驶过,客印月唇角勾笑,说道:“钟公公,这张先生看似少年老成,竟也这般风流,张先生有几个小妾?”

    钟太监道:“这个杂家却是不知。”想了想,又道:“莫非是南京旧院的那个姓王的名妓,当日杂家还留了五百两银子在南京邢公公那里,让邢公公促成张原和那个名妓的美事,据说那姓王的名妓还是松江陈眉公的女弟子,多才多艺,是旧院花魁。”

    客印月不知陈眉公是谁,料想是个有名的文人,她那双媚气的大眼睛翻了个大白眼:“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张先生有洁癖呢,却也喜流连青楼、寻花问柳啊。”

    钟太监笑道:“才子风流嘛,在江南,名妓亦极风雅,最爱与文人雅士交往,张公子年少多才,在南京国子监时,自然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客印月听了心里有些不忿,心道:“我以为张原是端谨君子,却原来是风流浪子,既是这样,当日在主敬殿为何又装出那般坐怀不乱、不肯俯就的样子,难道我——我客印月竟不如那些青楼女子,真是气人。”

    ……

    马车驶过北安门外,王微问:“相公,方才那姣长妇人是谁?”

    张原道:“皇长孙的乳娘客氏。”

    王微含笑道:“这客氏倒是一个美人,身量这么长大却不显得粗笨,她似乎发现相公体态有异——”张原道:“客氏是妇人,不是闺女,更不是太监,能看出来也不稀奇。”

    王微把脸埋在张原胸前吃吃的笑:“羞死人了,相公真是脸皮厚,不过那皇长孙乳娘脸皮也不薄,看一眼又看一眼,眼神很媚——”

    张原笑道:“别胡扯这些,坐端正,指点你看风景。”

    王微就倚在张原怀里,听张原指点后海的风光,夕阳已经落下,西边天际的晚霞变得黑红,仿佛炭火即将燃尽,红霞烧成了暗云,前海、后海大片的水域犹见波光闪耀,远处佛寺的晚钟悠悠,王微心里浮跃跃的欢喜,说道:“这象是西湖边的南屏晚钟呢,相公可曾梦见西湖?”

    张原道:“江南山水无日不入梦中,就像修微从没离开过我一般。”

    王微噘嘴道:“啊,相公是这么想的呀,我可是觉得离开相公很长时间了,远不止一年。”

    张原微笑道:“无日不入梦中啊,难道修微没梦到过我?”

    王微幽幽叹息一声,柔声道:“倒真是梦得不多,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却很少梦到相公,可白天真是想个不停。”

    张原揽着女郎的细腰,说道:“修微就留在京中吧,让姐姐马上寄银子寄货物来,把盛美商号开起来。”

    王微欢喜道:“我离开金陵之前给若曦姐姐写了信,我就说很想相公了,有便船就来了,问若曦姐姐在京中开办盛美商号可否提前,就不知姐姐会不会责怪我?”

    张原道:“没什么好责怪的,你来了我很高兴。”

    王微道:“商小姐她们大约月底前也要到京了,相公,商小姐会不会怪我捷足先登?”

    张原笑道:“修微也这般患得患失。”

    王微将脸贴在张原胸膛上,说道:“既入张家门,要做张家人,总还是要多考虑一些的。”

    张原问:“修微觉得委屈吗?”

    王微迟疑了一下,答道:“有时会觉得有点委屈,会想,若是相公是我一个人的该多好——”说到这里“格”的一笑,责备自己道:“王修微真是贪心啊,遇到商小姐这么贤惠的大妇还想怎么样。”

    张原道:“是张介子太贪心,至今深深自责。”

    王微抬起头,仔细看着张原,问道:“真的假的?”

    张原笑了起来,双臂使劲把王微一箍,紧搂住,说道:“知错不改,假若时光倒流,我还是会为布袍竹杖来搭船的女郎吸引——”

    王微轻轻“啊”的一声,娇声道:“相公那时就被我吸引了吗,我倒是一点没看出来。”

    张原道:“哪能让你看出来,那可不就把你吓跑了,那时你对我印象不佳吧。”

    王微说实话道:“那时觉得相公是个狂生,后来才发觉不是。”

    张原道:“后来才知道人言不可信,张介子竟是谦谦君子。”

    王微含笑道:“谦谦君子吗,我看不见得。”伸手又到下面按了按,低声道:“怎么还不收兵,我后来可没挤压它。”

    搂着王微这么个娇滴滴的美女耳鬓厮磨说情话,想要偃旗息鼓很难,张原道:“还没大战三百回合,哪能收兵,正士气高昂恋战哪。”

    王微伏低身子笑个不停,张原瞧着王微柔情媚态,比当日吃了长春宫的甘露饼还按捺不住,只是一壁之隔就有姚叔、小武和薛童三人,总不好那么急色。

    马车从皇城西边绕到李阁老胡同,武陵指着胡同中段那座小四合院道:“这是官府分给少爷住的四合院,只待少奶奶和鸿渐小少爷到京城就会搬到这边来。”

    王微探头看了一眼那座四合院的大门,对张原道:“相公,我也住这边吗?”

    张原道:“先住这边吧,以后盛美商号开张你得住在商号里,这样更好,是吗?”

    王微点头,她是不喜受拘束的,虽说商澹然性情很好,上回小手婆婆之事后商澹然与她亲密了许多,但王微还是愿意一个人住,只要张原时常能来看望她就心满意足了。

    皇城周长十八里,张岱、张原的两辆马车绕行皇城一周回到泡子河畔时天已经黑下来,在张联芳的豪宅大门前下车,却见南京东厂的理刑百户柳高崖和两个番子已经在门厅等着,张岱便让仆妇领王微和李蔻儿进内院用餐,他和张原请柳高崖喝酒,酒宴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柳高崖说他已经用过饭来的,不敢打扰,只想拜见一下状元公。

    张原道:“张原受柳百户之惠多矣,无以为报,定要敬柳百户几杯酒聊表谢意。”硬是挽着柳高崖入座。

    柳高崖甚感荣幸,张岱、张原兄弟现在的身份地位远非前年在南京读书时可比的了,那时柳高崖尊敬张原是因为邢公公看重张原,而现在,张原是六品翰林院修撰、东宫讲官,他一个小小的东厂理刑百户能与状元公同席饮酒,说是三生有幸并不为过。

第四百二十二章 花月美人

    知道张氏兄弟急着与远来的美妾亲近,柳高崖很是识趣,并没有在泡子河畔待太久,喝了三杯酒后恳请张原送一幅墨宝给他,张原笑道:“柳百户这是为难我,我的字只堪应付考试,哪能当书法送人——大兄,你的字比我好,庶吉士整天就是练字,你写一幅给柳百户。”

    张岱道:“我的字也劣,我们这科庶吉士就数倪汝玉的字最佳——我到葆生叔书房里找一幅字画送给柳百户吧。”

    张联芳去扬州如皋赴任,只带走了一些珍贵的藏品和自己得意的书画,其他的都留在这里,张岱很快就取来一幅张联芳画的《桃叶渡秋景图》,是四尺多宽的纸本横披,张联芳在江南名气不小,是仅次于董其昌、陈继儒的书画家,柳高崖也知道葆生先生的名头,得画自是欣喜,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张岱、张原送柳高崖和两个番子出门,张原问:“柳百户来京公干,何时回金陵?”

    柳高崖道:“大约初十边就要回去,张大人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张原道:“柳百户离京前可到东四牌楼我内兄商御史府上见我,我给邢公公写封回信,也备两份薄礼让柳百户带回去,一份给邢公公,另一份送给柳百户。”

    柳高崖忙道:“卑职岂敢劳张大人之赐——”

    听得街道上传来宵禁的木铎声,张岱问:“柳百户。这宵禁不妨碍你们三人吧。”

    柳高崖道:“无妨无妨,我等都带着腰牌。”

    送走了柳高崖三人,关门闭户,张岱、张原相视一笑,张岱道:“介子,咱们到内院继续饮酒去,这回是真正的享受醇酒和美人。”

    张原笑道:“大兄先前在马车里为何不敢下来见人?”

    张岱哈哈大笑:“这个只可与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绕过三楹厅堂,转过假山,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内院花厅,却只看到素芝坐在那里,还有两个婢女侍候。桌上酒菜纹丝未动,王微和李蔻儿不见踪影,素芝已有五个多月身孕,肚子凸起很明显了,起身万福,说道:“修微和蔻儿未用餐,先洗浴去了。”

    张岱笑嘻嘻道:“介子,我们去看看美人新浴?”补充了一句:“各看各的。”

    张原摇着头笑,跟着大兄张岱走过一片修竹古柏,还没到浴房。就听到李蔻儿在那边说话:“这桂花还没落尽呢,嗅着好香,方才沐浴时摘一些桂花放在水里就好了。”

    王微的声音道:“这宅子里花木真是不少,蔻儿以后在这里住着舒服。”

    李蔻儿道:“微姑不住这里吗?”

    王微道:“我怎么住这里,我要跟介子相公去的。”

    李蔻儿道:“那我一个在这里怎么住得惯。微姑,我要跟你住一起。”

    王微轻笑道:“这可不行,李蔻儿是个小妖jing,我担心——”

    李蔻儿娇嗔道:“你才是妖jing,王微姑是妖jing……浴房廊外竹柏森秀,阶下植着翠菊和蝴蝶兰。还有几株高出屋檐的木芙蓉,王微和李蔻儿两个人浴罢,倚在廊边一边梳头一边闲话,浴室的烛火昏黄地透出来,初六的弯月从西边照过来,二人尚未干透的长发在灯月下仿佛两匹黑缎泛着柔和光泽——

    张岱、张原没有立即走过去,隔着几竿翠竹看着那边的王微和李蔻儿,典型才子xing情的张岱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美,叹息道:“若无花月美人,那我不愿生在此世界。”

    张原笑道:“大兄天生就是来享受的,花、月、美人,世间好物都有了。”

    张岱道:“难道你没有,王修微只数步之遥。”

    张原点头道:“是啊,看着都悦目怡心。”

    竹影月下,花香淡淡,王微和李蔻儿皓腕呈露,那梳发的模样美不可言——

    张岱道:“陈眉公《小窗幽记》有言‘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此言甚妙,陈眉公年少时也极风流,非有阅历写不出那种文字。”

    张原想起《幽梦影》里的几句清言,便道:“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张岱拊掌赞道:“妙哉,妙哉!”

    张岱“妙哉”的声音稍大,那边王微听到了,站起身朝张岱、张原立足处问道:“宗子相公?”

    张岱笑对张原道:“我们月下对美人笃情意去。”

    两个人一起走出竹林疏影,王微、李蔻儿上前施礼,浴房里又走出王微的侍婢蕙湘和李蔻儿的小婢梅香,都来向张岱、张原行礼。

    张岱让王微她们先去用饭,他和张原匆匆沐浴后回到花厅,却见王微、李莞儿坐在一边与素芝说话,桌上酒菜还是没动,就等着他二人来一起用餐。

    张岱道:“我和介子在前院用过餐了,你们自用吧。”吩咐厨下把酒菜热一下,有些回锅就不好吃的菜就另做——

    王微道:“我先前吃了两块点心,现在吃不下。”

    李蔻儿也道:“我也吃不下。”

    张岱方才用餐时也觉得没胃口,心里高兴啊,静不下来吃东西,便让厨娘把几样素芝喜欢吃的菜送到素芝房里去,素芝便起身去了。

    张原也起身道:“大兄,那我就不陪你了,我与修微到园中散步。”

    王微向张岱福了一福,跟在张原身后待走,李蔻儿赶紧站了起来,叫声:“微姑,我也去散步——”

    王微含笑道:“蔻儿,你给宗子相公说说一路从金陵至此的事。事情那么多,有得说呢。”

    张岱知道李蔻儿害羞,不过女子十五岁已是出嫁之龄,若不是李蔻儿到了这里,留在南京也被她母亲高价让人梳拢了,说道:“介子,初十休沐ri。我准备把翰社诸友请到这里一聚,也是为蔻儿接风洗尘,蔻儿是我的人。我不能委屈她。”

    李蔻儿听张岱这么说,心下欢喜,站住不动了。

    张原道:“大兄这么一说。弟实在汗颜,我可是委屈了修微了。”

    张岱笑道:“你与王修微另有情趣,非外人所知,我张宗子就是喜欢热闹。”

    张原携着王微的手出了花厅,沿碎石小径慢慢地走,两边是老梅古柏,月se幽幽,夜风轻寒,张原道:“大兄比我体贴呢。”

    王微轻声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只要相公能多陪陪我就好。相思的滋味不好受,还好有盛美商号,有时忙碌起来就没空想你了,女子痴心也就是为此,男子在外交友历事。不象女子单一,闺中女子就只有相思了,写诗、作画,那都是一片痴心。”

    张原执起女郎的手吻了一下,问:“龙门账jing熟否?”

    王微有些得意道:“那是当然,我还当老师了。让李蔻儿也和我一起学龙门账呢。”

    两个人携手出了后院小门,在泡子河畔散步,低声说话,弯月西斜,beijing九月,夜间寒气渐重,王微畏冷地往张原身边靠紧一些,说道:“京师果然比金陵寒冷得多呢,八月十二从金陵动身时我只单衫薄裙,到这里要穿好几重衣物了。”

    “那我们回房歇息吧。”张原搂着王微的细腰往回走,看到王微朝他下身瞥了一眼,不禁笑道:“看什么,该不会认为我还挺着吧,那就是阳亢有病了。”

    王微低着头笑,跟着张原来到西堂客房,烛火明朗,仆妇早已收拾好被褥,问明介子少爷没有别的吩咐后就掩门退出了。

    这时才是真正的独处,张原也要放纵一回,一把将王微搂过来,细腰一仰,酥胸前挺,已经亲吻在一起,一手爱抚王微的胸,王微也是动情地回应,先前在马车上被张原硬物顶了几下,害得她小衣都有些湿了,这时再无拘束,尽情索取、迎合,待二人滚到床上时,身上衣物已经不多,张原急不可耐,分开王微粉光致致的两条白腿,刚一抵住,便已滑入,可见王微有多么舒展和水润——

    张原先尽根顶住,看着身下微微扭动的王微,好似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白鱼,娇躯轻颤,娇喘声声,那样子无比诱人,张原这才伸手剥去王微的抹胸,握住两只雪梨一般的嫩ru,不重但也不轻地揉捏、捻弄,又俯身含住,同时开始一下一下清晰地抽弄……

    这一夜翻来覆去,玉女九式,梅花三弄,张原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次ri醒来时竟已是卯时末了,王微还青丝散乱半伏在他怀里睡着,张原jing神极好、心情也极好,一场甜美的**是信心和勇气的源泉啊,张原觉得大明有救了,嗯,就是这种感觉——

    张原将王微的脑袋轻轻移到枕上,正待起身下床时,王微醒了,支起脑袋向菱花窗一望,惊道:“啊,天都大亮了,相公去翰林院要迟到了吗?”

    张原微笑道:“今ri是我入宫进讲,不要紧,来得及,这里离皇城东安门还近些。”看着王微裸身坐起来,**颤动,说道:“又在诱惑我——”

    王微赶紧用手捂住,张原却又把她手移开,在那两嫩红两点亲了一下,这才下床穿衣着裤,王微也很快系好衣裙,开门一看,已经有两盆水放在门前,一凉一热,便端进来让张原洗漱,又给张原梳头,王微没做惯这些,一时手忙脚乱——

    头还没梳好,张原忽然一拍脑袋,叫声:“糟糕。”

    王微问:“怎么了,相公?”

    张原道:“我的大红袍没在这里,入宫讲学要穿讲官红袍。”

    话音未落,就听得蕙湘在门外道:“介子相公,真真姐来了……雅sao一周年纪念,十五号这天小道会努力更五千,呃,刚才这一更不算,这是14号的,更新晚了。rq

第四百二十三章 秋思

    穆真真是夜里上床歇息时才记起次日是张原入宫进讲的日子,张原的讲官冠袍都还在这边呢,可那时内城已宵禁,无法连夜把大红袍送到泡子河那边去,所以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身梳洗,将少爷的讲官冠服包裹好,这时天才蒙蒙亮,外院的来福、汪大锤他们都还没有起床,穆真真就和老门子说了一声,独自携了包裹出门,东四牌楼的西坊门还没开,等了大约一刻时才开门,穆真真出坊门一路小跑着向南,来到十余里外泡子河边的张氏豪宅,看朝阳升起,估摸着现在是卯时末,少爷现在赶去宫城刚好来得及——

    叩门进去,径直往西堂客房这边来,正遇蕙湘端了水出来,穆真真这才知道王微昨日下午到京了,赶忙去相见,一边与王微说话,一边服侍张原换好大红袍,王微道:“还是真真心细,记得送大红官袍来,不然相公入宫就要迟到了。”+雅+骚+吧+有+爱+

    厨下准备了山药粥,张岱和张原各喝了一碗山药粥,随便吃了几块点心,一道乘车去翰林院,武陵和茗烟跟随侍候,张原吩咐穆真真今日就待在泡子河这边,待晚边与他一起回去——

    马车向北急驰,张原见大兄张岱精神不佳的样子,问:“大兄怎么了,纵欲过度?”

    张岱笑了起来:“什么纵欲,根本就没成好事。”

    张原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听王微提起过,故意赞道:“大兄真正的坐怀不乱,弟拜服。”

    张岱翻白眼道:“我倒是想乱一乱,无奈蔻儿正来月事,说起来我还真是巧,去年在湘真馆,李雪衣肚子痛,我陪了她一夜,昨夜李蔻儿呢,也腹痛,我以热肚皮贴她肚皮,那细嫩的肚皮与我小腹挨挨擦擦,却又不得泄火,你说这要不要命?”

    张原大笑,说道:“大兄还记得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十九篇的‘月明和尚渡柳翠’否,大兄就是那月明大师。”

    张岱笑骂:“胡说,我才不做和尚,李蔻儿哪里逃!”-雅-骚-吧-威-武-

    说说笑笑,到了翰林院,张原取了昨日准备好的讲章入宫给皇长孙讲课,张岱依旧在翰林院讲堂学诗、学文翰、练习书法,到了傍晚散馆后在东安门外等张原一起回泡子河畔,用罢晚餐,张原要带王微回东四牌楼拜见内兄商周祚和嫂子傅氏,张岱也就不挽留了,那李蔻儿见王微要离开,恋恋不舍,这一路从金陵数千里到此,王微是她的主心骨呢,不过张岱对她很是体贴,她也没再像昨夜那般说要跟着王微去,只说:“微姑,明日来这边看蔻儿——”

    张原与穆真真、王微一道乘车回东四牌楼,王微心里有些不安,张原安慰道:“我内兄他们早知道你了,今日认识一下,明日就让你住到李阁老胡同那边去。”

    王微道:“李阁老胡同那边还是等商小姐来了再一道搬过去吧,若现在我一人搬去住,那相公你住哪边呢?”

    扬州瘦马出身的王微是很善察人情、体贴人意的,张原如果现在就搬到李阁老胡同与她一起住,商小姐的兄嫂心里肯定不会痛快,难免也会造成她和商小姐之间的隔阂,而张原若不去李阁老胡同住的话,张原肯定会觉得委屈了她,这就让张原为难了,王微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前在秦淮河畔幽兰馆,那更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但那种自由是有很大限制的,一个喇唬无赖都能羞辱她,无依无靠的苦处只有年龄渐长才会懂,有不少曲中名妓从良,但最后还是不能适应大户人家的妻妾生活,又出来重操旧业,那种日子就更悲惨了,聪明女子就要让自己避开那种可悲境地,王微当然是聪明女子,既倾心于张原,那就要为张原着想——

    商周祚和傅氏见到王微,倒也没什么不愉快,既然澹然都接受了王微,他们做兄嫂的何必做恶人,而且这个王微在澹然分娩时出了大力,可说是救了澹然母子两条命,这时又见王微容貌美丽、言谈雅致,傅氏也有些欢喜,赏了王微几件首饰和几块布料,又让人给王微带来的三个婢仆安排住处——/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只有一个人吃醋了,那就是十岁的商景徽,商景徽当然自认为是替小姑姑商澹然吃的醋,她那双亮晶晶的剪水双瞳目不转睛看着王微,想着小姑姑还未到京,王微却先赶来了,昨夜张公子哥哥就是和这个王微在一起的吧,这个王微又这般妖娆,景徽很有醋意,不过当王微含笑向她见礼时,她是很快就还礼的,并致谢道:“多谢你请了小手婆婆救我小姑姑。”

    王微道:“商小姐吉人天相,就算我没请到小手婆婆,商小姐也不会有事的。”

    傅氏道:“这个月底澹然和小鸿渐她们就要到了,那时可热闹。”

    景徽很不快活地说:“到时小姑姑她们要搬到皇城西边住的,那边的四合院都整修一新了。”

    傅氏道:“这里是窄小了一些,不方便同住,不过总比隔着几千里路好吧,以后你和景兰要去小姑姑那边还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景徽这才高兴起来,小姑姑来京可以带她们出外游玩的,想着以前在会稽的日子,景徽真盼小姑姑早点到京啊。

    但景徽很快又有了一件极不快活的事,张原现在收到信不再叫她去代阅归纳了,王微不但为张原看信,还代张原回信,有好几个夜晚,小景徽走到张原门前,见张原和王微在油灯下念信、写信、言笑晏晏、含情脉脉,她都会在门边看上好半晌,直到穆真真看到她,叫声:“景徽小姐”,她才走进去,问声好,坐到一边静静看书,有时也和王微谈论一下诗词,王微赞叹这么灵慧的女孩儿世间少有——

    这样一个个秋天的夜晚,景徽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儿了。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九月初十午后,张岱请翰社诸友还有他叔父张联芳在京中的一些朋友赴宴,为他纳妾庆贺,张原带着王微和穆真真去了,李蔻儿出来向宾客敬酒,原先的垂髫已经梳上去,薄施脂粉,丽色嫣然,美眸略一顾盼,就翩然入内,再不肯出来,阮大铖、倪元璐等人借着酒兴喧闹,要张岱将认识李蔻儿的经过一一道来,张岱也是豪爽的人,如实说了,众人大笑,又是行酒令,又是赋艳词,直闹到掌灯时分方散——

    张原与王微、穆真真回到东四牌楼四合院,却见柳高崖在门厅坐着等他,说明日就要离京回金陵,张原便将早已写好的给邢太监的信和礼物让柳高崖带去,柳高崖离开后,张原进到内院见内兄商周祚,商周祚对张原与太监来往过多表示担忧,张原道:“都是以前的旧相识,以后我会谨慎的,多谢大兄提醒。”

    ……[雅[骚[吧[手打]51]大]叔]

    九月二十四日,张若曦从青浦给张原和王微写了信来,张若曦已经收到王微给她的信,知道王微去了京城,她说本打算明年四、五月间与王微一起来京开办盛美商号,既然王微先去了,那她的计划也提前,明年过了元宵就与陆韬从青浦动身来京,会随船带上大批布匹绸缎,让王微在京中先选好店铺,京师的盛美商号规模要比南京、杭州的都大才行,她会在下月底让民信局送一千八百两银子来交给王微用于筹办盛美商号——

    张若曦给张原的信里先是说她和夫君陆韬还有杨石香等人八月十五在嘉兴运河码头等到了张耀芳和商澹然她们的两条船,张若曦的中秋节就是在船上和商澹然、小鸿渐一起过的,张若曦说五个月大的小鸿渐很可爱,白白胖胖,见人就笑,比张原小时候可爱,杨石香将八百册《伊索寓言》、八百册《焦氏笔乘》、一千册《喻世明言》、一千册《警世通言》,还有张汝霖推荐出版的现任云南参政谢肇淛的《五杂俎》两卷共一千两百册,都托张耀芳的船带到京中交给张原,由张原安排人手在京城开办一家翰社书铺销售,待书铺站稳脚跟后,下一步就是开办翰社书局——

    张若曦还在信里向张原大致说了去年至今盛美商号的发展情况,盛美商号现在已有八家店铺,除青浦总号外,另有华亭、上海、山阴、会稽、杭州、苏州、南京,去年商号挣的钱都投入到雇佣工人、添加织机、扩大养蚕植桑和开设新店铺上,盛美商号是前年六月开设的,当时是张原和陆韬、张若曦夫妇各出银一万两凑成二万两的总股本,现在据张若曦估计,总股本已经不下五万两,但可供抽调使用的银子并不多,因为盛美商号扩张得太快,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

    张原览信微笑,这次族叔张耀芳入京,还会带来大批翰社镜坊制作的各式眼镜,翰社书局、翰社镜坊、盛美商号都将在京城立足,书局、镜坊和布匹商号虽然都是他张原的创意并一手筹建的,两年多过去了,现在已经发展壮大,并不需要他过多操心,车轮滚滚自会向前,晚明,尤其是江南,经商之路还是很广阔的,只要路子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更何况这还是有大士绅背景的商贾,也许用不了十年,他张原名下资产就能达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银子,只有把这三个不同类型的大商号做大做强,才能成为他推行朝政革新的强有力后盾——

    ……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就在张原收到姐姐张若曦来信的次日傍晚,张岱带了一个健仆匆匆赶来见张原,张原一看,惊喜道:“能柱,你何时到京的?”

    能柱是张萼的随从,与张联芳的仆人能梁是同胞兄弟,风尘仆仆的能柱笑呵呵叉手唱喏道:“介子少爷,小人是刚刚到的,小人前日在天津卫登岸步行赶来先向两位少爷报信,弢老爷和两位少奶奶明天就能到京。”张耀芳字尔弢,家里下人都称呼张耀芳为弢老爷。

    张原大喜,让能柱进门厅坐着说话,细问来路光景,得知一路顺利,小鸿渐身体也很好,商周祚一家都甚欢喜。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午后,张岱、张原向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请了半天假,到朝阳门外的运河码头迎接远来的亲人,商周祚也破例请了半日假,带着妻子傅氏和景兰、景徽二女来接商澹然,商家的准女婿祁彪佳自然也来了。

    秋阳朗朗,秋风飒飒,运河码头那一排公孙树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结的白果也早被人摘去,枝干显得有些萧条,北京的冬天就要到来了。

    朝阳门外码头不断有南来的船只,能梁、能柱和来福、汪大锤几个健仆等得不耐烦,沿运河西岸往南迎去,越走越远,张原都看不见他们人影了,却见商景徽取出白铜望远镜出来,笑眯眯道:“小姑父,怎么忘了千里镜。”

    张原笑道:“是是,是我糊涂,小徽帮我看着。”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

    景徵便不时举着望远镜朝南边望一望,大约申时初刻,景徽从望远镜里看到汪大锤往这边飞跑过来,忙道:“小姑姑她们到了,汪大锤跑回来报信了。”

    汪大锤跑得甚快,很快就离得近了,大叫道:“少爷,少奶奶她们的船过来了。”

    张岱、张原、商周祚等人都沿河岸迎去,这一段河岸步行可以,马车不好行驶,傅氏也下马车迎过去,王微、穆真真、素芝一起跟着,沿河岸走了半里路,就见两条白篷船悬帆驶来了,来福和能梁、能柱兄弟跟在岸边走,能看到船头站着有人,却辩不清是谁?

    张原心情激动,跑了起来,张岱紧跟着跑,两个人与那两条白篷船很快接近,这才看清前面船上站着的是张耀芳和张氏清客吴庭,张原停下脚步,与张岱尽量靠近河边,张岱大叫:“父亲大人——”

    张原拱手叫道:“尔弢叔,小侄张原前来相迎。”

    张耀芳戴起近视眼镜,这才看清儿子张岱和族侄张原,喜道:“让你们久等了,宗子、介子,刘氏和商氏在后面那条船上。”+雅+骚+吧+有+爱+

    这边河岸不便泊船,张耀芳的白篷船无声驶过,后面的船过来了,张原看到戴着珠箍、穿着青莲色衣裙的商澹然立在船头,身后有个乳娘抱着个襁褓婴儿站在舱门边——

    张原叫一声“澹然”,这一刻心里真是欢喜。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口福

    白篷船稍稍贴近左岸行驶,张原、张岱这些来迎接的人就在岸上跟着船往码头方向走,商澹然提醒夫君走路小心,不要只顾着扭头看着船上却忘了看脚下的路,这路可不平整,又回头看了一眼周妈抱着的襁褓婴儿,对张原笑道:“又睡着了,方才都是醒的。”让周妈把小鸿渐抱进舱去。

    张岱的妻子刘氏待在舱中不肯抛头露面,张岱的心情也远没有张原喜悦,他宁愿刘氏留在山阴,这些日子他和李蔻儿亲密得简直是蜜里调油——/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两条船在码头泊下,布上踏板,张岱上船扶着父亲张耀芳上岸,张耀芳与其父张汝霖无论体形还是容貌都很象,体躯肥胖,戴着眼镜,笑呵呵与张原打招呼:“贤侄,恭喜啊,去年十月初九你们从山阴八士桥上船赴京赶考,当时谁能想到我山阴张氏竟能一科三进士,你还是一甲第一的状元!”

    清客吴庭笑道:“山阴龙山是风水宝地啊,四十五年前阳和先生高中状元,四十五年后介子少爷成了我大明最年少的状元公,放眼江南乃至整个大明朝,这样的门第能有几家?”说罢向张原、张岱郑重行礼。

    以前张原眼疾未愈时吴庭曾为张原读过书,并且曾指点过张原的书法,张原称吴庭为吴先生,很是客气。

    商周祚走过来与张耀芳寒暄,二人以前也是认识的,现在算起来张耀芳比商周祚长了一辈了,不过张耀芳不敢以长辈自居,依旧与商周祚以平辈见礼——+雅+骚+吧+有+爱+

    穆真真、王微和景兰、景徽姐妹已经上到后面那条船拜见商澹然,商澹然见王微在这里,虽然惊讶,这时也无暇询问,景兰、景徽这两个侄女欢天喜地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说话,景徽仔细看着商澹然,说道:“姑姑,你比以前更美了,又白又美。”

    商澹然生了孩儿后,身材比以前丰腴了一些,有着成**人的娇美风韵。

    商澹然摸着景徽整齐的额发,微笑道:“小徽都长这么大了,小兰都快和姑姑一般高了,这日子过得真快,三年前的二月二十日你们离开会稽入京,这一别都快四年了,姑姑可是很想你们呢。”

    景兰比幼时腼腆一些,只是笑,不怎么说话,景徽依旧话多,和幼时一般依恋商澹然,张望道:“小鸿渐呢,我要抱小鸿渐。”

    周妈笑嘻嘻抱着小鸿渐上前,景兰、景徽、穆真真、王微一齐聚过头来看,粉嫩的小婴儿睡得正香,细软的额发,微微张着的小嘴不时“吧嗒”一声,似在睡梦里吃奶呢,王微惊喜道:“鸿渐小公子比满月时长大了很多了,小孩儿长得真快!”

    张原和张岱这时也上到这边船上来,张岱向商澹然作了个揖,叫声:“商弟妇远道辛苦,我那鸿渐侄儿呢,让我看看。”

    张原与商澹然相视一笑,张原对周妈道:“让我抱抱。”抱过儿子仔细端详,心里道:“这是我的孩子,我喜欢。”心里既欢喜又沉着,有子万事足就是这种沉着。

    一边的张岱道:“鼻子、嘴巴与介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孩子,大伯有礼物给你。”从怀里摸出一块苏州制玉名家陆子冈镂雕的四色和田玉螭虎玉佩,掖在襁褓里,这种红紫绿白的四色和田玉极名贵,四色分明,寓意福禄寿喜,很难得,又是出于陆子冈之手,这么一小块玉佩估价不下三百两银子。

    老仆符成、还有商澹然的侍婢云锦、玉梅和名叫白马的小厮过来向张原磕头,武陵看到亭亭玉立的云锦,一个劲地傻笑,云锦脸通红,不理睬他——

    码头上人声嘈杂,聚在这边的人气息各异,六个月大的张鸿渐醒来了,眼睛乌溜溜看着抱着他的人,一眨不眨,商澹然轻轻揉了一下儿子的小脸蛋,笑道:“仔细认认这人是谁?”

    小鸿渐点漆一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张原,小嘴慢慢张大,在张原以为儿子要哭的时候,这孩儿却绽开一个笑,并且“格格”的笑出声来,边上的景兰、景徽都乐坏了,都去亲小鸿渐,小鸿渐这才“哇哇”大哭起来,但两个表姐不再骚扰他,他很快就止住了哭,他的哭是表示不满、是表示拒绝——商澹然笑道:“他不怎么哭的,爱笑,象小徽小时候,见人就笑。”

    “象我?”景徽看着小鸿渐,抿着嘴不说话了,剪水双瞳盈盈欲笑,不知想些什么-雅-骚-吧-威-武-

    张原亲了一下儿子脸蛋,交给周妈抱着,对张岱道:“大兄,我与你一起去见刘氏嫂子。”张岱待在这边舱室不想去见刘氏可不行。

    刘氏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着张岱来叫她下船,相见也只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张岱扶她下船,与傅氏见一礼后便乘上马车。

    商澹然一行也上岸了,见到兄嫂,拜倒膝下,喜极而泣,商周祚含着热泪上下打量这个幼妹,六年前他离乡赴京就职,澹然与现在的景兰差不多大,如今已为人母了,他这个做长兄的真是欣慰。

    商澹然拉着嫂子傅氏的手道:“嫂嫂比以前清减了啊。”

    傅氏自前年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经常相见的人不觉得,商澹然隔了近四年不见,觉得嫂嫂明显消瘦且有病容,不免有些担心。

    傅氏这时是一脸的喜气,说道:“京中没有亲戚走动,闷得紧,现在你来了,嫂嫂真是高兴。”

    澹然五岁丧母后就由长嫂傅氏抚养长大,所以在傅氏眼里,澹然就和她女儿差不多,这时看小鸿渐白胖可爱,又是男婴,傅氏喜得合不拢嘴,让澹然母子与她同乘一辆马车-雅-骚-吧-威-武-

    来福已经雇了五辆马车和二十名挑夫,将船上的各种器物尽数搬上岸,器物运往李阁老胡同的那个四合院,商澹然一行人则到东四牌楼商周祚宅中用餐,张耀芳、张岱和刘氏一行则去泡子河畔,相约初十日到泡子河畔一聚。

    商澹然从山阴带的器物极多,她离乡那日收到的各方礼品,张瑞阳都让她带到京中来,到了嘉兴又有张若曦送的大量礼物,还有杨石香的五千册书,二十名挑夫一次都不完,来福赶紧又雇了十人,与符成、汪大锤一道领着往皇城西侧的李阁老胡同去了。

    张原本来是打算澹然在东四牌楼这边与内兄一家聚餐之后便去李阁老胡同那边过夜的,因为这边住不下这么多人,但用餐时嫂嫂傅氏说要留澹然母子在这边先住几天,张原就安排王微和蕙湘、薛童、姚叔先住过去,符成、来福、汪大锤也留在那边,一应日常用物都已经准备好的。[雅[骚[吧[手打]51]大]叔]

    有了个小婴儿,这四合院就焕发了生气,欢声笑语不断,景徽最爱逗小鸿渐,夜里歇息时,穆真真就搬到邻室与云锦、玉梅一起住,她那张床由周妈带着小鸿渐住,那是外间,里间就是张原的大床,这夜商澹然当然与张原同床共枕,临睡之前,周妈把小鸿渐抱来让商澹然喂奶,小鸿渐胃口不小,半夜时还要吃一次奶——

    当着张原的面给儿子喂奶,商澹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第一回呢,周妈笑嘻嘻退到外间去,张原就拿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看儿子吃奶,小喉咙吞咽“咕嘟咕嘟”的,一手还抓着澹然的另一只奶,似担心父亲张原会抢——

    张原笑道:“慢慢吃,别呛着,爹爹不和你抢。”

    商澹然俏脸绯红,微嗔道:“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说话要正经些。”

    张原道:“夫妇之乐,怎么一本正经。”说着,把儿子的小手拿开,覆上他的大手,稍一揉捏,指掌间就湿稠稠的了,缩手一看,一手的奶汁——

    商澹然吃吃的笑,却见张原嗅着手道:“真香”,还在掌心舔了一下,又道:“真甜。”摸了摸儿子脑袋道:“小子口福不浅。”

    商澹然笑得不行,身子一动,**从儿子口中拔出,小鸿渐正吃得起劲,没得吃顿时“哇”地一声大哭,商澹然赶紧又塞回去堵住儿子的嘴,哭声戛然而止。

    张原不再与澹然调笑,问澹然离乡时的情景,叹道:“我母亲不知道有多舍不得你们离开山阴呢,现在小鸿渐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商澹然道:“那我们明年把二老也接到京中如何?”

    张原摇头道:“这京中他们住不惯的,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在家乡住得惯,你与鸿渐在京中住几年,待鸿渐长大一些,你们母子回山阴代我孝顺两位老人家。”

    商澹然应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呢。”感觉怀里的儿子不再吮吸,低头一看,儿子吃奶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便掩起胸衣,唤周妈进来抱小鸿渐出去睡,小心不要让小鸿渐吐奶,小鸿渐吃得太饱容易吐奶。

    夫妇二人上床,分别一年,自是分外恩爱,这一夜,张原尝到了妻子甘美的乳汁,真正的甜蜜,都说丈夫是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不知是不是指这事?

    ……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

    三日后,张原与商澹然搬到李阁老胡同那处四合院,傅氏很是不舍,澹然说隔两三日就会带着小鸿渐回来看望兄嫂,嫂嫂也随时可以带着景兰、景徽来李阁老胡同这边,乘马车不用半个时辰,京城道路平坦,很方便的——

    这日张原在翰林院听到一个消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有文书回复翰林院和詹士府,要求将辩论之期延后十日,因为他们那一方的人恐怕不能在十月底前赶到京城,同时沈榷把参加辩论的名单报了上来,除沈榷自己外,还有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江南高僧莲池大师、绍兴名儒刘宗周——

第四百二十五章 知彼知己

    刘宗周是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乃当世继承发展王阳明心学的第一人,学问渊博自不必说,其反对天主教抵制西学也很出名,樊树志的《晚明史》曾有相关论述,崇祯十五年即公元一六龠四二年,那时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横扫河洛、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溃败于松山、奴酋皇太极随时可能踏破山海关进攻北京,就是这种内忧外患已经到了极点的危亡之际,刘宗周竟还反对崇祯皇帝任命西洋传教士汤若望监制火炮,说什么“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汤若望倡邪说以乱大道,已不容于尧舜之世,今又作为奇巧以惑君心,其罪愈无可逭,乞皇上放还本国,永绝异教”,其迂腐僵化简直无法理喻——

    四年前在山阴大善寺,张原去拜师求学,刘宗周提出收张原为弟子的条件是要张原答应二十岁前不要参加科举专心做学问,时不我待,张原拒绝了,但刘宗周依然对他奖掖有加,先生向高攀龙、邹元标、李邦华等知交故友夸奖他的学识,可以说刘宗周与他有半个师生关系,而今,沈榷把刘宗周请来为反对天主教和西学辩论,实在让张原感到头痛,想必沈榷知道他与刘宗周的关系不错,刘宗周又是一个固执坚定的儒学大师,参加辩论对张原这一方威慑很大——

    张原心想:“沈榷怎么不把焦太史请来辩论,徐光启和我都是焦太史门徒,老师与学生的辩论那就更轰动,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转念道:“想来焦老师也不会淌这浑水,焦老师对儒、释、道乃至天主教都比较宽容,不象启龠东先生那般固执己见。”+雅+骚+吧+有+爱+

    傍晚时张原来到李阁老胡同寓所,这日正是澹然母子已经搬到这边来的日子,嫂嫂傅氏和景兰、景徽都在这边,这边是他的新居了,这两个月他命来福督促工匠对这座小四合院进行了一些小的改造,将门厅与内院右厢房前半部打通,以便交友聚会和用餐,同时将这部分右厢房临内院的门窗封堵住,以示内外有别,符成、来福、汪大锤、武陵、白马、姚叔、薛童这些男仆就住在外院与门厅相对的那一排厢房,从内院仪门进去,是一个长三丈二、宽两丈八的大天井,东厢房有一半隔给了外院,另一半的两个大间隔成四个小间供云锦、玉梅、蕙湘这三个婢女还有新雇的两个厨娘和一个洗衣妇居住,西厢房住的是王微和穆真真,商澹然已经知道穆真真有三个月的身孕,安排玉梅服侍穆真真,穆真真却不要玉梅服侍,说现在又没到分娩的时候,她还可以照常服侍少爷和少奶奶呢——

    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间,靠左第一间是张原的书房、第二间是饭厅、第三间是周妈和小鸿渐的房间,最右一间是张原、商澹然夫妇的卧室,内有小门与小鸿渐的房间相连,在这排正房后面有个小园子和一排矮房,是厨下、杂货间和浴房,早几个月张原来看这房子时,这后面小园子是杂草众生,还有蛇鼠出没,现在已是地面平坦,移栽了玉兰、桂树、香樟、桃树,还有罂粟、虞美人、山兰、建兰、茉莉、秋葵这些草本花卉,除了秋葵外,其他花木都是枝丫棱棱,虽不是开花季节,但看上去很清爽,这一番整治四合院加上添置日用器物花费不下三百两银子,还算是节省的,京城居不易啊,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前几日遇到张原,问张原修缮寓所花费几何,可以由工部来出这笔钱,张原谢过吴所正,婉拒了,他张介子不占工部这点便宜,不然的话这种事传到那些与他为敌的言官耳朵里,又是一个弹劾他的好理由——

    商澹然作为主妇,将外院、内院和后园巡视了一遍,对这边的住处很满意,这四合院比山阴东张的宅第还宽敞一些呢,就是后园没家乡的园子大,听说王微正让姚叔、来福在崇文门内的灯市街寻找商铺,年底就要搬到那边店铺去住,商澹然道:“修微为什么要搬到外边住,这西厢房有四个大间,以后你和真真都有了孩儿也尽住得下,何必搬出去?”

    王微道:“夫人,若曦姐姐和相公要我打理商铺的,总要住在店里才行,王微每隔两日就会来向夫人问安。”

    商澹然听王微这么说,料想王微已经与张原商议好了的,也就不再要求王微与她住在一起,她与王微之间,现在看来很和睦,但长期住在一起,难保不会发生一些龌龊和矛盾,王微不比穆真真,王微总有些傲气的,住到店铺去也好,妻妾之间关系淡一些反而更好,这样才可以相处长久——-雅-骚-吧-威-武-

    现在张原从翰林院回寓所就近了,也就四、五里路,步行不须两刻时,九月二十九这日商周祚从都察院散衙也直接到这边来用晚餐,张耀芳、张岱父子也在这边,还请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正开宴时,东四牌楼的商氏仆人带着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夫妇二人前来道喜,还捎来了民信局刚刚送到的给张原的几封信——

    清墨山人是今天才听人说起张状元的夫人和公子到京了,于是和妻子董奶茶备了一份礼物到商御史府上拜见,老门子却道已搬到李阁老胡同去了,刚好民信局送了信来,便由商氏仆人领着到这边来了,董奶茶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肚子很大了,清墨山人极爱惜,雇了轿子抬着妻子到李阁老胡同,张原就留他夫妇二人用饭,让穆真真领董奶茶进内院拜见商澹然,商澹然听说是清墨山人给她和张原合的八字,又听穆真真说了董奶茶的可怜身世,便送了不少从家乡带来的礼物给董奶茶,嘱咐董奶茶以后多往来,有难处尽管说——

    那一叠信就放在张原桌边,张原先看了一下是谁寄来的,有范文若、冯梦龙、夏允彝、罗玄父的信,最后一封却是焦竑从南京澹园寄来的,张原不忙着喝酒,先看焦老师的信,看罢笑道:“南京沈侍郎还真的想请焦太史来与我辩论,沈侍郎可谓处心积虑啊,焦老师岂会受他迷惑。”

    商周祚已经知道沈榷报上来的参加辩论的四人名单,说道:“刘启龠东是当世名儒,素有清名,莲池大师是大德高僧,精研佛法,在江南一带深受僧俗爱戴,你们此次辩论不容易啊。”

    张原道:“困难总有,我明日就要与徐赞善他们商议一下,对沈、徐、启龠东先生、莲池大师的相关著述进行专门研究,知彼知己才有胜算。”/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次日是休沐日,张原与师兄徐光启到宣武门天主教堂与龙华民、庞迪峨、熊三拔、金尼阁等人商议辩论之事,要多准备一些天文、历法、地理、医药方面的资料,还要准备一些实物,诸如地球仪、三棱镜、西洋琴、龙尾车、恒升车等等,至于刘宗周和莲池大师的书,由徐光启和张原进行搜集研读,很快找到了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禅关策进》和《缁门崇行录》三种书,刘宗周的书只找到《圣学宗要》一卷和《刘启龠东时文集》一卷。

    此后一个月,张原除了到翰林院坐堂看邸报、入宫给皇长孙讲学之外,其他时间都在研读佛学、儒学和西学,夜深人静时想想自己还真是累,八股文读了四年,一路考来中了状元,还是不能一劳永逸,还得辛辛苦苦学习,巧者劳而智者忧啊,但看到儿子鸿渐那纯稚多笑的小脸蛋,就觉得辩论一定要胜、西学一定要引进、对治理旱涝灾害大有裨益的《泰西水法》一定要推行、火枪火炮一定要加快研发,若是这次辩论失败,只怕连燧发枪都会在军队推行不下去,他的“冰河说”也会遭到猛烈的攻击,想要推广甘薯、土豆、玉米这些耐旱农作物的种植也肯定困难重重,朝中象刘宗周那样僵化自大的官员大有人在,他们依然认为大明是世界的中心,把大明国称为天下,以致于利玛窦献万国地图时不得不把中国位置挪在地图中心以取悦中国人——

    十月二十五日,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一行抵达京城,当晚徐光启和张原就去拜会,李之藻与张原是初次相见,一番长谈下来,对张原的学识大为赞叹,象张原这样精通四书五经的年轻士子不少,精通西学的几乎没有,而张原的对西学的了解连徐光启都自愧不如——

    李之藻私下里对龙华民、熊三拔等西洋教士道:“张原的非凡学识简直是出于天授,这岂不是圣父、圣子、圣灵对大明天主教徒的恩赐,有张原和徐子先在,圣教在大明就不会沉沦。”

    龙华民道:“可是这位张状元却无意加入圣教,张状元似乎只看重我们耶稣会士的学问。”

    李之藻道:“只要对圣教有益就好,几位要知道王丰肃、谢务禄已经被沈榷先行拘押,南京教堂已经遭封禁,若这次辩论失败,禁教令一旦施行,几位都得被遣送回澳门。”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

    龙华民这几个传教士默然不语,忧心忡忡。

第四百二十六章 生财有道

    原本定于十一月初一开始的大辩论由于沈榷要从绍兴请刘宗周上京,所以推迟到十一月十五举行,随着辩论日期的临近,朝野士庶对这三场辩论愈发期待,京中各书局、书铺的新动向就反映了这一状况——

    徐光启早年与利玛窦、熊三拔合作翻译刊行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简平仪说》,以及李之藻与西洋教士合译的《圜容较义》、《天之初函》这几种西学中译的书籍,在书铺里摆放了十来年很少有人问津,这些书原本就印得少,每样不过几百册,都是由徐光启、李之藻和传教士们用来送人的,放在书铺出售的很少,自确定要举行大辩论以来的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各书铺中仅剩的几百册《几何原本》、《泰西水法》很快售罄,都是朝中官员来购买,因为大辩论即将开始,很多官员要去旁听,既然要旁听,那么对西洋人的学问总得有点了解啊,所以到处搜罗此类书籍,京中士子听闻官员们抢购泰西书籍,当然要跟风啊,结果没处买了,便有书局请刻工连夜加班加点雕版刊印,反正现在没版权保护,谁都可以刻印,不过这最快也要二十天以后才能有新版书出来,然而就在这时,传出崇文门内灯市街那边有家新开的书铺有大量西学书籍出售——

    早在万历皇帝同意举行大辩论始,张原就料到西学书籍会畅销,他一面写信给苏州的范文若和青浦的杨石香,寄去《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这几种书,要求他们组织刻工尽快刻印刊行,每卷印个三千册还是卖得出去的,士人们喜欢跟风,江南士人手头也比较宽裕,花几钱银子买几本西学书籍摆在案头显示自己学贯中西将是今后一段时间的风尚——

    张原的信是八月底寄出的,范文若、杨石香他们收到信应该是在九月底十月初,然后组织雕版印刷,最快也要十一月初书才会出来,这在江南销售时机正合适,因为大辩论是十一月中旬举行,但那些书要运送到北京都已经是年后了,显然争不过京中那些抢印的书局——

    所以九月下旬的某日,张原与徐光启一起找到当年刻印《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简平仪说》的那家小书坊,小书坊在宣武门外,原来的老板已经去世,现在接管书坊的是其远房外甥,名叫袁朝年,是宛平县的童生,三十岁不到,有些颓废的样子,书坊生意不好啊,现在只印一些灶王爷像和佛道劝善经文胡乱混日子,都准备改行卖茶叶蛋了,这日袁朝年正在门前曝日扪虱,却见两个士绅模样的人来问当年的《几何原本》那三种书的雕版还在不在?

    袁朝年已经不认得徐光启了,答道:“我舅父把旧雕版都堆在南边库房里,不知道两位所说的那三种书的雕版在不在?”当即开门去检看,万幸,这三种书的雕版竟然都保存着,《几何原本》六卷、《泰西水法》六卷和《简平仪说》一卷,总共十三卷一千多块雕版,除了少部分雕版朽坏剥落之外,大部分雕版都还能用。

    张原当即出银五百两,先支付三百两,让袁朝年立即招募刻工,把那些朽废的雕版补上,在十一月初五之前就要把这三种书印出来,每卷印五百册,因为印多了怕那些旧雕版承受不了,这四百两银子就算是雕版费、纸张费和印工费,书印好后张原会派人来取——

    袁朝年掐指合计了一下,因为有大量旧雕版在,印这十三卷总计六千五百册书籍成本应该用不到四百两银子,短短一月时间他就可从中净赚一百多两,简直是发横财啊,当即忙不迭地答应。

    张原叮嘱道:“纸张要用江西铅山的竹纸,朽坏的雕版一定要更换,还有,刻工一定要请老练的工匠,新版字体不要与旧版字体相差太大。”

    袁朝年道:“当年的写工就是在下,刻这书版的工匠也都还在呢,就住后面那条街,父子三人,我就请那他们来补版。”

    张原道:“如此甚好。”当即留下十三卷和一张帖子,上有地址和姓名,让袁朝年书印好后送到那边便是。

    那袁朝年送走了这一老一少两位官绅后,回来再看那书帖,书帖上写着“李阁老胡同北侧绍兴人张原”,袁朝年愣了半晌,他知道大时雍坊、李阁老胡同、太仆寺街那一带都是官员聚居区,而这个张原不就是今科状元郎吗,传胪那日状元夸街他还赶到长安街去看了热闹,那骑着大白马的状元郎,不就是方才那个年轻士子吗,难怪这么豪气,竟不用保人,直接就留下了三百两银子——状元郎的差事啊,袁朝年不敢怠慢,将银子交与浑家收好,即去后街找姜姓刻工一家,预付了二两银子,次日一早,姜姓刻工父子三人就到这边书坊库房,与袁朝年一起检查那些雕版,把朽废的都挑出来,大约有十分之一不能用,书坊还有一些现成的雕版用的枣木板,袁朝年当即写版,姜姓刻工父子三人随即开工,先把单卷本的《简平仪说》缺的雕版补齐、再将《几何原本》和《泰西水法》的第一卷的缺版补齐,刻工制版的同时,袁朝年去采购纸张和印墨,不敢以次充好,实实在在的铅山竹纸和松烟墨,到十月三十日,第一批九卷共计四千五百册书已经印制完毕,袁朝年便雇了一辆马车将这一堆书送到李阁老胡同,一问之下果然是张状元的寓所——

    这日正逢休沐日,张原正在四合院里看书,听说书送来了,出到外院来看,书印制的颇为精良,当即把未付的二百两银子都交给袁朝年,让他尽快把后面的两千册书印好送来,袁朝年自是连声答应。

    张原拿了几册书进内院,王微正在西厢房与景兰谈诗论画,景兰与王微很说得来,景徽不怎么喜欢王微,她在小姑姑房中与小姑姑和小鸿渐说话玩耍,这姐妹二人三天两头在李阁老胡同这边,前几日商澹然还带着她们去了西城外的海淀和黑龙潭游玩,景徽非常快活——

    张原进到王微的房间,见王微和景兰正同看一本诗集,笑道:“两位才女打扰一下——”

    王微起身施礼,笑问:“相公何事?”

    景兰施了一礼便去小姑姑澹然那边了,张原就说让王微雕两个长方形小印章,其中一个刻上“每部纹银三钱”,另一个刻上“每部纹银一两六钱”——

    王微能诗善画还会治印,当即取了刻刀和黄杨木出来,问:“怎么书价如此悬殊?”

    张原道:“《简平仪说》是单卷本,定价三钱,而《几何原本》和《泰西水法》都是六卷本,不分卷卖,要买就整部六卷,定价一两六钱算是优惠的。”

    王微问:“敢问相公书籍成本几何?”

    张原道:“售价三,利其二——修微会不会腹诽说我王微怎么嫁了个奸商啊。”

    “怎么会呢,相公是生财有道。”

    王微含笑治印,这两个印章很简单,不用半个时辰就刻好了,张原持了两枚印章和一盒朱抄印泥到外院吩咐武陵把这四千五百册书都盖上了,记住别盖混了,明日便送到灯市街翰社书局出售——

    就在五日前,张若曦托民信局寄给王微的一千八百两银子送到了,王微便去在崇文门内灯市街把来福、姚叔他们寻访多日物色好的那一处店铺买下,这处店铺其实也是一座小四合院,大约占地半亩多一些,也有门面三间,里外两进,京城房子贵,去年王微在杭州买下的那处店铺占地有一亩多,只费银四百八十两,而灯市街的这处房子只有杭州的盛美商号一半大,原房主却要纹银八百两,王微感叹这内城的房价实在惊人,张原却没觉得有多贵,北京二环的房子啊,而且拥有无限期的所有权——

    盛美商号北京分号的商铺找好了,但现在北运河已经冰冻无法航行,张若曦要把布匹、绸缎送到京中得等明年开春,张原就让王微把商铺临街的三间店面靠左的一间给翰社书局来卖书,由武陵管理,这间店铺稍微装修了一下,挂上翰社书局的牌子,雇了两个当地人做书局伙计,于十一月初一开张营业,出售书籍有《焦氏笔乘》上下卷、《喻世明言》二十卷、《警世通言》十卷、《五杂俎》上下卷,西学方面的书籍有《伊索寓言》一卷、《简平仪说》一卷、《几何原本》四卷、《泰西水法》四卷——

    十一月初五,袁朝年把《几何原本》和《泰西水法》后两卷也送来了,翰社书局的名声也逐渐传扬开来,很快就有到处购书不得的士子和官员的家仆闻风而至,仅三天时间,卖出去六百部共二千六百册书,把武陵忙得团团转、喜得合不拢嘴——

    张原很欣慰,现在的这种士绅争购西学典籍的局面可以认为他推广实用之学的策略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那些书主要是没人看,只要有人看,自然就会受影响,这样他以后的路就会更好走、志同道合者就会更多,而且这还能挣银子,实在是一石数鸟、妙不可言——

    十一月初八,沈榷、徐如珂、刘宗周和莲池大师一行抵达京城,大辩论开始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大雪中的辩论(上)

    十一月十一日的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张原的“冰河说”再次成为京中士庶的话题,上了年纪的老者都说这天气果然冷得异常,嘉靖时都不会这么冷,就是近二十年雪灾、冰冻、干旱才这么频繁,去年山东、河南灾民作乱至今尚未平息,就京城民众而言,且不说其他,单这过冬的煤炭一年年涨价就让他们很烦恼,大明朝的日子不好过啊——

    自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盛行以来,儒臣往往把天灾当作上天对下界民众的警告,普通百姓没什么好警告的,警告的是君主,儒臣借天灾规劝皇帝要修德勤政、要改正错误的政令、要行惠政爱民,皇帝是至尊,只有借天威来使其畏惧,这当然是一种制约皇权的手段,有时皇帝也会摆摆样子听从劝告,但到了万历末年,灾害频繁,万历皇帝置身于历朝历代皇帝当中应该算得中等,没有那么残暴酷虐,何至于上天就要一再警告?党争兴起之后,天灾也经常被利用来攻击对手、用来逼迫皇帝而达成某党的私利,救国无一策,只会无休止的内斗——

    现在张原似有以“冰河说”否定“天人感应说”的用心,这让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一部分大臣颇为不满,当然,更多朝臣对此是持无所谓态度的,因为这与他们的利益无关。

    ……

    大雪从冬月十一日午后开始下起,紧一阵、慢一阵,直至第二天上午雪还在下,这日轮到张原入宫进讲,辰时三刻,张原冒雪入宫,在东华门边未见小内侍高起潜等候,便径自去文华殿,沿路可见小火者在扫雪,雪还在不停地下,扫雪的努力显得徒劳——

    来到文华门,却见殿门紧闭,给皇太子讲学的右春坊右庶子成基命也在门楼下等着,见礼毕,张原看着地表皑皑的积雪和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说道:“这大雪天,皇太子和皇长孙恐怕不会出阁听讲吧。”

    成基命道:“若要免讲,会传旨的,我们再等等。”因问张原后日辩论准备得如何了?

    张原道:“倒是读了一些书,只怕依然难与启龠东先生和莲池大师相辩啊。”

    成基命笑道:“翰社刊行的《几何原本》等书我也买了几部来看,惭愧,很不好懂,只有《伊索寓言》颇为有趣,类似佛家的《百喻经》。”

    张原道:“泰西之学与我们大明的学问大不相同,大明的学问虽也重视格物致知,但还是以伦理道德为主,而泰西之学近两百年来的主流是重视理性和实证,他们通过一系列实验来归纳总结,比如《几何原本》,有明确的推理顺序,按照书里提供的方法可以计算出事物的大小、高低,《泰西水法》中对灌溉、排水中的难题都有实实在在的解决办法,非常实用,这对大明的伦理之学是有补益的,在下参加此次辩论,并非要大力支持天主教士传教,也不是以西学来排挤大明的国学,只是不想让南京沈侍郎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排外,想为西学争一席之地而已,也是为我大明艰难的时局谋一条出路。”

    成基命是叶向高的门生,叶向高与利玛窦很有交情,成基命对天主教和西学也并不排斥,点头道:“张修撰有经世致用之志,让人敬佩,十五日国子监大辩论我也会去旁听,我是詹士府指定的评判之一。”

    张原含笑道:“请成大人秉公而断。”

    成基命笑道:“那是当然,你若辩不过,我可不敢包庇你。”

    在文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成基命和张原的脚都快冻麻了,才看到东宫太监韩本用来传东宫谕旨,说今日皇太子和皇长孙不出阁进讲,请两位先生自行出宫,又道:“隆冬酷寒,千岁爷年内不会再出阁讲学了,明春开讲之期届时会传旨。”

    张原心道:“既不出阁讲学,那也早点通知我们啊,这大雪天的冻得难受。”便与成基命往回走,刚走到诰敕房的高墙外,却听后面有人唤道:“张先生请稍等。”

    张原回头看时,却是小内侍高起潜快步追上来,高起潜向张原施礼道:“长哥要见张先生,在御药房那边等着呢。”

    长哥就是皇长孙,御药房就在文华殿后门与慈庆宫大门之间,张原向成基命拱拱手,便随高起潜去了,远远的就看到御药房边的雪地上立着几个人,快步走近才看清正是皇长孙朱由校、太监钟本华、魏进忠,还有乳娘客印月,张原长揖施礼——

    朱由校锦帽貂裘,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炉,这时将暖炉交给客印月,还礼道:“张先生,今日不讲课,要等到明年开春天暖后再开讲了,要有两、三个月见不到张先生,所以今日来送送张先生,知道张先生家眷已入京,我让钟师傅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张先生的家眷。”

    张原不禁感动,皇长孙朱由校很有人情味啊,当下深深致谢。

    朱由校问:“张先生的令郎几岁了,什么名字?”

    张原答道:“七个月大,名叫张鸿渐。”

    “张鸿渐。”朱由校赞道:“好名字。”又道:“过两天张先生与人辩论,我要来看,看张先生怎么把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

    张原笑道:“这回与我辩论的是名儒和高僧,胜负难料啊。”

    朱由校对张原极有信心,说道:“张先生不要太谦,张先生一定赢的。”

    雪花纷纷,寒风凛冽,张原道:“殿下赶紧回慈庆宫去吧,多保重身体,每日读书习字不要耽误,早晚要练操健身,多听从钟公公、客嬷嬷,还有魏大伴的劝告,这些人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

    不但钟本华,魏进忠、客印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朱由校点头道:“我知道,张先生也请多保重——小高,你提了礼盒送张先生出东安门。”

    ……

    十一月十五日辰时初刻,张原先来到翰林院,然后与侍读学士郭淐等翰林院官员以及二十四名庶吉士一齐前往安定门内成贤街国子监,北京国子监祭酒朱国祯在三重门外相迎,西洋教士熊三拔和庞迪峨、龙华民等人已经先到了,过了一会,詹士府众官在少詹事钱龙锡的率领下也到了,正揖让间,又有几顶暖轿到来,下来的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沈榷又从一顶轿子中扶出一个白眉老僧,正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莲池大师俗姓沈,与沈榷算是同宗——

    张原与沈榷曾在南京澹园见过一面,莲池大师他也是久闻大名,焦竑在杭州居然草堂讲学时就经常去云栖寺与莲池大师参禅论道,这时便上前向沈榷、徐如珂和莲池大师见礼,沈榷两眼微凹,颧骨微耸,鼻孔出气笑道:“张修撰去年在南京请邢太监出面放了王丰肃那两个泰西邪教士,高中状元后更是神通广大,竟能让皇帝越过内阁下旨举行辩论,这等手段真让沈某无比佩服。”讥讽之意流露无遗。

    张原微笑道:“沈大人,当年佛法南传,经过多少大德高僧的辩论说法,才使得佛法在中原传扬开来,又历经三武灭佛的劫难,佛法终于深入中原百姓的内心,我闻沈侍郎也崇信佛法,我想向沈侍郎请教一下佛法的精义,不知沈侍郎能否教我?”

    沈榷道:“张修撰要请教佛法,还有比莲池大师更合适的吗?”

    莲池大师年近八十,隆冬季节依旧光着头,短短的发茬好似收割后的田野里新落的一层薄霜,容貌奇古,神情和蔼,张原与沈榷说话时,莲池大师微微含笑,一手笼在袖中,一手不住拨动念珠——

    张原又向莲池大师合什施礼,却对沈榷道:“在下想先向沈侍郎请教,莲池大师容后再请教。”

    沈榷冷笑道:“张修撰等不及入国子监就要与我辩论吗,也太性急了吧。”

    张原淡淡道:“沈侍郎学佛多年,我执依然如此坚深,难道我就不能谈论佛法吗,沈侍郎数千里远来,就只坚执于辩论一念吗?”

    沈榷语塞,沈榷要驱逐耶稣会士、禁止天主教本来就有政治上的私心,他是想借此扬名、博取士庶清誉,以便顺利进入北京为官,这时被张原抓住佛法讲究破除我执、法执的要害轻轻一击,有着私心杂念的沈榷就动弹不得了,勉强道:“我是作为儒臣参加此次辩论的,莲池大师才会以佛法与天主教义相辩。”

    张原道:“原来如此。”左右一看,问:“启龠东先生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驶来,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刘宗周,付了车夫银钱,萧然一身来到国子监大门前,与三年前张原在越王桥头见到他骑驴北上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安贫、乐道、刚直而又迂腐——

    张原与张岱、倪元璐几个绍兴同乡一起上前拜见刘宗周,刘宗周看着张原,严肃道:“张介子,四年前在大善寺,你要拜我为师,我让你二十岁前不要参加科举,你不肯答应,说左传有三不朽事业,立德、立功、立言,你要立功,如今你金榜题名,遂了心愿,而这立功就是宣扬冰河说、纵容天主教惑乱世人吗?”

    张原毫无愠色,说道:“启龠东先生应该看过学生的万言廷策,学生只是宣扬冰河说吗?冰河说只为救灾备荒而已。”

    国子监祭酒朱国祯道:“诸位都到太学大门去候着,皇太子殿下很快就要驾临。”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大雪中的辩论(中)

    因为皇太子朱常洛要驾临国子监听取这次大辩论,所以自祭酒朱国祯以下的国子监官员都不敢怠慢,早几日就对国子监进行了全面的巡视检查,除了教官和监生外,其余闲杂人员一律不许待在监内,十一月十五日一早又命役者把集贤门到彝伦堂一路上的积雪全部清理干净,又从东城、北城兵马司调来了两百名军士来加强守卫,监丞和各堂教官正督促监生们列队迎候。

    北京国子监比南京鸡鸣山的国子监规模还大,占地百余亩,最多时曾有监生一万三千多名,规制之备,人文之盛,前所未有,然而自嘉靖以来,在南监、北监坐班学习的监生逐年减少,如今这北监在册的监生不过七千人,时已冬月中旬,大部分外省的监生已经回乡,但还有一千多名监生留在监中,很多监生对这次大辩论很是期待,有些好学的监生还购买了《几何原本》、《伊索寓言》这些西学书籍来研读,了解西学已成了一种时尚——

    近来国子监里还有这样一种传言,说是新科状元张原过耳成诵的强记能力得之于泰西大儒利玛窦的传授,利玛窦有一种记忆法叫“记忆之宫”,当初利玛窦就是以这种非凡的强记折服了不少官绅,一篇数百字语句不通的文字,利玛窦看一遍就能背诵出来,并且还能倒背如流,利玛窦宣称这并非天赋,而是通过“记忆之宫”训练就能获得的能力,这对监生们的吸引力很大,因为谁都希望自己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读书、科考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张原十九岁中状元、翰社社员有十人金榜题名,于是就有流言穿凿附会地把张原及其翰社的科举成功与利玛窦的记忆法联系起来了,监生们的好奇心蓬勃不可遏止,不畏寒冷,早早就在太学门到彝伦堂甬道两侧列队等候皇太子和参加辩论的官员们的到来——

    巳时初刻,詹事府、翰林院众官以及沈榷、莲池大师诸人在祭酒朱国祯的陪同下进了集贤门,在太学门前驻足恭立,东宫已经有内官来传话,皇太子将于己时二刻驾临国子监。

    太学门到彝伦堂前的露台长四十三丈,一千多名监生两边列班,整整齐齐,发出轻微低沉的嗡嗡声,那是监生们在窃窃低语,他们看到穿鹭鸶图案补子官服的张原了,弱冠少年六品官,真让人羡慕啊。

    阴晦的天又开始飘下雪花,巳时二刻,东宫卤簿煊赫而至,燕山卫、羽林卫、东宫扈从簇拥着皇太子、皇长孙的车驾来到国子监,皇太子朱常洛和皇长孙朱由校在太学门前下车,接受众官和监生们的拜见,张原见朱常洛白面虚胖,比三个月前他和周延儒在文华殿对质时更显老,心想郑贵妃送的八个美女很缠人吧、甘露饼经常吃吧,“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朱常洛长此下去,身体肯定要垮,房帏床笫之事,就是东宫大伴王安也不好劝谏吧?

    进入彝伦堂正中那间广堂,广堂有火墙和地热,温暖如春,上面悬挂着太祖高皇帝的敕谕五通,朱常洛就在敕谕下设座,朱由校立于下首,待众官见礼毕,朱常洛特命给八十高寿的莲池大师赐座,其余官员是没得坐的,倒也不用跪着,站着辩论,又恩准负责记录辩论内容的四个文吏可以坐着笔录——

    詹事府以钱龙锡为首的府丞、学士、庶子、谕德、赞善一共十六名官员,翰林院以郭淐为首的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也是十六人,另外还有国子监官员十二人,以及西洋传教士四人,钱龙锡和郭淐分别向皇太子禀报此次大辩论的准备事宜,皇太子便道:“自古帝王御世,以儒术为尊,又以佛道补益教化,劝人为善,泰西远臣来我大明传播耶教,已有数十年,近来忽致纠纷,南京士论哗然,侍郎沈榷诸人力主驱逐传教士、严禁耶教,而詹事府左赞善徐光启等则为耶教辩护,各执一词,宸宫有闻。昔唐太宗问魏征‘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征对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又且辩论决疑,古亦有之,西汉之盐铁论、南朝之神灭论,皆史上大辩论,有鉴于此,皇帝乃命詹事府、翰林院诸官于本月十五、十六、十八三日听取双方三场辩难,以定是非——现在便由南京礼部沈侍郎一方陈词。”

    四个文吏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着,辩论结束后这四份笔录将会互相补漏参证,合成一份交由钱龙锡和郭淐审定,再呈皇帝御览——

    沈榷便出班,先向皇太子行礼,起身道:“职闻帝王之御世也,本儒术以定纲纪,持纲纪以明赏罚,使民日劝善改恶,而不为异物所迁焉,此一道同心,正人心而维国脉之本也。以太祖高皇帝长驾远驭,九流率职,四夷来王,而犹谆谆于夷狄之防,载诸祖训及会典等书,凡朝贡各国有名,其人员、贡物有数,审应贡之期,给有勘合,职在主客司,其不系该载及无勘合者,则有越渡关津之律、有盘诘奸细之律。至于职部职掌,尤严邪正之禁,一应左道乱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者,分其首从,或绞或流,其军民人等不问来历,窝藏接引探听境内事情者,或发边充军,或发口外为民,律至严矣。夫岂不知远人慕义之名可取,而朝廷覆载之量,可以包荒而无外哉!正以山川自有封域,而彼疆我理,截然各有止所,正王道之所以荡平,愚民易以为非,而抑邪崇正,昭然定于一尊,乃风俗之所以淳厚。故释道二氏流传既久,与儒教并驰,而师巫小术,耳目略新,应严绝之,不使愚民煽惑,为万世治安计至远也……”沈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都是他前后三道“参远夷疏”里的内容,他要看徐光启、张原等人怎么当面反驳他?

    徐光启向李之藻、张原、熊三拔点了点头,出班辩道:“臣累年以来,与利玛窦、庞迪峨诸陪臣讲究考求,知彼最真最确,不止踪迹心事一无可疑,实皆圣贤之徒,且其道甚正,其守甚严,其学甚博,其识甚精,其心甚真,其见甚定,在彼国中亦千人之英、万人之杰,所以数万里东来者,盖彼国教人,皆务修身以事上主,闻中国圣贤之教,亦皆修身事天,理想符合,是以辛苦艰难,履危蹈险,来相印证,欲使人人为善,臣细考天主教义,皆以事上帝为宗本,以保救身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工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以升天真福为作善之荣赏,以地狱永殃为作恶之之苦报,一切戒训规条悉皆天理人情之至,当能补益儒教,导人向善,岂是师巫小术!”

    沈榷道:“耶教诳惑小民,则曰祖宗不必祭祀,但尊奉天主,可以升天堂免地狱,夫天堂地狱之说,释道二氏亦有之,然以之劝人孝悌,而示惩夫不孝不悌造恶业者,故亦有助于儒术尔,今彼直劝不祭祀祖先,是教之不孝也,是率天下而无父子也,实乃儒术之大贼,圣世所必诛。”

    沈榷说得声色俱厉,站在皇太子座前的皇长孙朱由校都有些吃惊地后退了半步,十二岁的朱由校听不明白双方辩什么,只看谁气势足,就认为谁占了上风,现在见沈榷这般气势汹汹,自然是占上风了,不禁抬眼看张原,见张先生正微笑着望着他,心乃安,暗想:“看张先生怎么驳你。”

    论资历,还轮不到张原发言,现在是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回应沈榷的指责,李之藻道:“天主十诫的第四诫就是教人要孝顺父母,沈侍郎道听途说,对天主教义一知半解、断章取义,乃至肆意歪曲,就说天主教教人不孝,这岂是君子之所为。”

    李之藻态度也很强硬,不给沈榷留情面,他与沈榷同在南京为官,原本私交不错,沈榷也知道他信天主教,以前从没劝谏过他,自去年那次宴会之后,突然就激烈反教,实在让他很气愤,去年五月沈榷初任南京礼部侍郎,在府中大宴宾朋,李之藻也参加了,宴会上有歌妓和戏班表演,李之藻认为那些表演流于淫龠亵,就以天主教第六诫毋行邪淫来劝告沈榷,沈榷很恼火,于是成了反耶教的先锋——

    沈榷听李之藻当面指责他不是君子,心下大怒,冷笑道:“在下是不是君子且另当别论,但在下祭祀祖先、孝顺父母,怎么也称得上是人子,而耶教信徒连人子都称不上。”

    眼见二人言词激烈,站在皇太子身畔的王安对皇太子耳语数句,皇太子便道:“彝伦堂上辩论,不得互相责骂,应以理服人。”

    李之藻、沈榷齐声称:“谨遵殿下谕旨。”

    李之藻放缓语气,说道:“泰西贤人利玛窦曾受皇帝召见,其学识渊博,曾得叶阁老赞许,利公在大明传教何曾有不许人祭祀祖先和祭拜孔子之言?”

    就在十日前,在张原的提议下,徐光启、李之藻和龙华民等传教士在教堂召开会议,对天主教是否允许中国信众祭祖和祭孔这些中国传统礼仪进行表决,最终龙华民、庞迪峨等传教士同意延续利玛窦的礼仪适应和科学传教的策略,这是必要的让步,否则张原将退出辩论,张原可不想为了天主教而挑战中国传统民俗,所以李之藻今日重提利玛窦当年传教事迹——

    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道:“利玛窦初来大明,自然谨慎传教,不敢挑衅我祭祖、祭孔的礼仪,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天主教自龙华民以下,自以为教众大增,势力扩张,乃敢禁止教众祭祖、祭孔,假以时日,定会煽动教众作乱反叛,坏我大明国统。”熊三拔跪禀:“司铎王丰肃在南京禁止天主教众祭祖、祭孔,乃是一时偏见,也有因为对大明习俗不甚了解、言语沟通上造成了误会,其实情是,王丰肃见江南民众颇有厚葬薄养之风,何则?厚葬,一时也,锣鼓喧天,招摇过市,可博孝顺名声,而养亲则是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事,家门中事,外人难知,俗云久病床前无孝子,故谓养亲难于厚葬,王丰肃有鉴于此,在教民中倡导孝亲于生前,毋致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痛,生前尽孝,死后无憾,天主教岂有不敬祖先之理,而在于祭祀礼仪之不同也,龙华民会长现已告知教众要尊重大明传统礼仪,祭祖、祭孔一律不禁。”

    日耳曼人熊三拔果然能言善辩,官话琅琅,俗语并用,说来入情入理,把王丰肃的激进传教轻轻掩饰,在大明的这些传教士现在已经意识到在东方传教必须回归利玛窦的谨慎策略,因为就在前一年,日本发生了天主教教难,幕府将军德川家康宣布取缔天主教,摧毁了所有教堂,并把大批耶稣会士、方济会士和教徒斩首或者烧死(日本幕府禁绝天主教极其严厉,刑罚残酷,把教众倒悬在粪坑上熏死、丢到硫磺矿泉里泡死等等,直到两百年后明治维新时才解除禁教令),在北京的龙华民等人也是最近才得知这一消息,这次南京教案若不能化险为夷,他们也很可能落到与在日本的传教士一般的悲惨境地——

    沈榷斜睨着熊三拔,冷笑道:“祭祖、祭孔一律不禁,这是汝等见朝廷禁教事急,行的缓兵之计吧。”

    张原终于说话了:“沈侍郎为何以此恶意来揣度他人,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也’,王丰肃有过岂不容他改之?”

    沈榷也正等着张原开口呢,听张原引用《论语》为王丰肃辩护,当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丰肃夷狄之人,来我大明传教就是包藏祸心,普天之下,薄海内外,惟皇上为覆载照临之主,是以国号曰大明,而彼夷狄亦称大西,岂天下有两大乎?三代之隆,临诸侯曰天王,君天下曰天子,本朝稽古定制,每诏诰下,皆曰奉天,而彼夷狄称天主,若将驾轶其上,此以下犯上,罪坐不赦。”

    张原微微摇头,沈榷是无知盲目自大迂腐的大明官绅的代表,持这种观点的应该是占大多数,他们不相信利玛窦的《万国舆地全图》,大明版图怎么才占那么一小块呢,而且还不是正中央,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所知道的外国就是朝鲜、日本、安南、暹罗,最远的就是满刺加了,三宝太监到过的地方他们都忘了,利玛窦说的什么海西万里有三十余国,绝对是欺人之谈,利玛窦是以为汪洋杳渺,大明人目所不能见、足所不能至,乃敢信口胡说——

    张原有些无奈,沈榷这些人对任何新事物都是采取排斥态度的,你没法让他们相信西班牙人已经横渡大西洋到美州开采银矿,因为你不可能揪着他们去美州走一趟,所以你没办法证明你是对的,龙华民、熊三拔从数万里外远来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信,他们只认为大明最大、大明最好、大明是天下的中心——

    张原心道:“必须以沈榷能理解的、四书五经上面有的知识来反驳他,否则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他就三个字‘我不信’你就没辙。”

    从彝伦堂窗隙望出去,雪越下越大了,一早扫净的地面又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张原长吁了口气,问沈榷:“沈侍郎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闭口夷狄之人包藏祸心,敢问沈侍郎,夷狄之说首见于哪部典籍?”

    沈榷迟疑了一下,答道:“论语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错!”

    张原声音不大,但断然清晰:“诸夏夷狄之辩始见于《春秋》,然而《春秋》所言之华夏夷狄之辩,沈侍郎知之乎?”

    张原是治《春秋》经的,会试时首艺被人割截,凭的正是《春秋》题的精彩发挥依旧脱颖而出,所以无人敢怀疑张原在《春秋》上的深厚造诣,其实《春秋》和《论语》都是出自孔子之手,夷狄之说本不分先后,但《春秋》是史书,起自鲁隐公元年,世人印象当然是《春秋》比《论语》久远,张原就以此来给沈榷一个下马威,先把沈榷的气势打压下去——

    沈榷果然涨红了脸,忿忿地不再回答张原的问话。

    张原微笑道:“沈侍郎中了进士后就把四书五经丢在一边了吗,真把圣贤经义当作仕途敲门砖了,让我来告诉你,《春秋》所言之华夏,只在如今的河南、山东诸地,嵩高河洛之外皆是夷狄,陕西古属秦,《公羊传》曰‘其谓之秦何?夷狄之也’,在下来自绍兴,绍兴古属百越,夷狄也,沈侍郎是浙江乌程人,也是夷狄——”

    “一派胡言。”

    沈榷愤怒地大叫起来:“春秋之世岂可生搬硬套到大明之朝,我祖我父,世代读圣贤书,和夷狄哪有半点干系。”

    张原就等着沈榷这句话,朗声道:“沈侍郎说得是,人面兽心、为非作歹,虽中华之人,岂非夷狄;行善好义,修身事天,虽边远绝国,亦是我华夏之友,《春秋繁露》讥郑伐许,曰狄之,郑国伐丧无义、叛盟无信,夷狄之行也,故狄之——故华夏、夷狄不在地域之分,而在于文明教化,是礼仪之邦,还是野蛮部落,如建州奴尔哈赤辈,真夷狄也,而利玛窦诸人,学问渊博,慕我中华教化,岂能以夷狄贬斥之?”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大雪中的辩论(下)

    华夷之辨、尊夏攘夷思想始于《春秋》,两千年来未受到质疑,到了大明初年,因为在看待元朝历史地位问题上存在分歧,华夷之辨开始激烈起来,此前虽有北朝、辽、金等胡人政权,但都没有统一过中国,元朝是第一个统治中国近百年的所谓夷狄王朝,元朝的统治是华夏民族的耻辱,但百年统治的事实又无法抹去,大明不可能越过百年直接继承南宋——

    所以朱元璋的《即位诏》承认元朝是中国的一个历时朝代“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已终,海内土疆,豪杰纷争,朕本淮右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以此来表明大明取代元朝是符合天意的,并在南京建历代帝王庙时把元世祖与三皇五帝并祀,但方孝孺、解缙诸臣却是否定元朝的正统地位,华夷之辨一直延续到嘉靖年间,礼部终于罢了元世祖的祭祀,更有甚者,提出要把历代二十三史中的《魏书》、《北齐书》、《周书》、《北史》、《辽史》、《金史》、《元史》这七部史书剔出中华正统史书,只作为夷狄传记附在《晋书》和《宋史》后面,似乎这样就能保持中华传承的正统——

    时至万历末年,世界格局已经大变,地理大发现、欧洲大航海时代开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纵横七海、英国的舰队崛起争雄,西洋文明已经一举超越了中华文明。而明朝的士大夫还在盲目自尊,陶醉在一个以明王朝为中心的幻想之中,虽然有一些开明之士开始接受了新的现实,但远非主流,张原也没指望通过这次辩论就能改变世人这些观念,但把充满腐朽气息的旧屋大门推开,吹进一些新鲜空气却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要在华夷之辨上驳倒沈榷,让沈榷辈无法以地域来排斥西洋人,他还想着有可能的话把伽利略请到大明来呢——

    说万国地图、说欧洲美洲。沈榷可以不信,但张原从《春秋》这一华夷之辨的源头来驳斥沈榷的偏见,沈榷又羞又恼。一时无言以对,这让皇长孙朱由校瞧得好不痛快,却见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站出来了,说道:“王丰肃辈,公然潜住南京正阳门里,起盖无梁殿,悬挂胡像,诳惑愚民,从其教者每人给银三两,笼络民心。图谋不轨,去年因私藏火枪被拘,竟有大批耶教教众手持小旗上街游行,宣称要为天主而死,这与谋反何异!”

    张原微笑倾听。他知道沈榷、徐如珂在他的辩驳下无法以非我族类这样简单的理由来排斥龙华民等人,肯定就会盯着西洋传教士在大明的所作所为来非难,王丰肃在南京传教的确过激,这个人还是遣送回澳门为好,但不能因为王丰肃一人就把所有在华的传教士都赶走,天主教在大明如果谨慎传教是可以容忍的。张原看重的是传教士带来的这种文化交流,当此之时,除了满怀宗教热情的传教士和淘金梦想的冒险家,谁会远涉重洋来大明,好比中国西部的沙漠和雪山,只有求法和弘法的僧侣才会不畏死亡的威胁来穿越,去年与他同船入京的金尼阁就对他说过,万历三十七年七月初九金尼阁与耶稣会教士一十九人从葡萄牙的里斯本乘船,海上航行两百多天,到达澳门是次年的二月初六日,十九个传教士活下来的只有八人,另外十一个传教士不是死于风暴就是疾病,海船极易发生瘟疫——

    张原道:“徐大人说到王丰肃私藏火枪,难道不知道那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吗,那两去燧发枪是我请王丰肃从澳门带来的,其中一支早已交给兵部武库司,工部军器局已经根据这支燧发枪来改进我大明边军的火枪,这是有利于大明军备之事,徐郎中怎么还揪住不放?至于说王丰肃分银子给教众,那是扶贫济困,在下在绍兴也曾建义仓救济灾民,佛寺、道观逢灾年施粥给乡民不是很常见的事吗,难道都是别有用心?”

    徐如珂道:“张修撰是读圣贤书大明士人、佛院道观施粥乃是出于慈悲,岂能与居心叵测的西洋教士相提并论。”

    张原“哦”的一声,说道:“说来说去,徐郎中还是认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吗,不管王丰肃辈是行善还是作恶,只要不是我大明人,就一律排斥是吗,这等见识,真不值得一辩,徐郎中要辩,先把《春秋》的华夷之分搞清楚再辩。”

    “张介子休得咄咄逼人!”

    刘宗周迈步出班,先向皇太子行礼,然后正视张原,说道:“先不说火器能否增进边军战力,只论天道和人伦,你之所谓西学正是乱天道坏人伦之异端,何谓天?天即理也,而天主教义却言别有一主以生天、生人物,遂令人不识祖宗父母,率天下之人而叛君父者必此说也,至于尊奉天主就可升天堂免地狱更是无稽之谈,等同于行贿谋私,乃是邪妄之说。”

    刘宗周寥寥数语,就比沈榷连篇累牍来得精辟和犀利,刘宗周显然是研讨过天主教义的,洞悉天主教最核心的教义——天主或者上帝是超自然的人格神,这与儒家的宇宙观是完全相悖的,刘宗周继承朱熹的理气观,认为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理气合一、生人生物——

    在张原看来,儒家这种否认有主宰宇宙的精神实体的观点明显胜过天主教的宇宙观,所以他不能在此与刘宗周纠缠,刘宗周是儒学大师,这是刘宗周的长项,他恐怕辩不过刘宗周,而且容易与整个儒家学说对抗,所以必须扬长避短——

    张原向刘宗周一躬身,说道:“佛有释迦牟尼、道有元始天尊,这些玄远虚渺之事先不论,我非天主教徒,启东先生也不是佛门弟子,我与启东先生只论经世致用之学,论君道、论臣道、论养民、论富民,如何?”

    刘宗周欣然道:“好,先论君道,我来问你,君主如何产生,是西洋的天主、上帝任命的吗?”

    照一般民众理解,君主是开国之君打天下当上君主的,后来的君主是继承的,但儒家要把君主上升到哲学高度来阐述,张原道:“君权天授,天为民而生君,我以为这个天既非天主也非启东先生说的理和气,这个天是民意,民意就是天,太祖高皇帝扫平群雄、代元而立,正是上天厌乱,眷命高皇帝为生民主,所以开太平于后世。”

    张原不想和刘宗周讨论什么“天理”、“诚意”和“慎独”,他要谈君主的责任和臣民的责任,那就是君道、臣道和民道,君权天授是儒家君主观的共识,但张原在这里转变了儒家对于天的概念,把天理解为民意——

    刘宗周道:“天为民而生君说得不错,民意可以影响上天,但民意不是天,天道窅缈,求于本心,心为天地万物之本,你莫要混淆了民意和本心。”

    张原成功地将刘宗周引入君道之辩,他从“育民”、“养民”和君主要维护绝大多数人利益来谈君道,这正是有意限制君权的东林党人刘宗周所欣赏的,对听取辩论的皇太子朱常洛的一次教育,张原不从华夏夷狄来讨论元朝的灭亡,而是从施政策略和民心所向来论述,他说蒙古惟力是视,妄图以武力征服万邦,终致败亡,所以一国君主如果为政有方,国力强大,国祚才能绵长,否则受其他强族的侮辱,上天也没法相帮,这是宋徽宗父子的悲剧,也是后来朱由校弟弟朱由检的悲剧,当然,现在可不能举崇祯帝朱由检的例子——

    大雪纷飞,彝伦堂外已经是一片洁白,到午时初,双方辩论将近一个时辰,王安见皇太子有疲倦之态,便向国子监祭酒朱国祯示意,朱国祯便宣布今日辩论到此为止,与翰林院、詹事府诸官一起恭送皇太子和皇长孙回宫。

    第一天的辩论就这样结束,张原驳斥了沈榷等人狭隘的排外思想,而刘宗周与张原谈君臣之道反把反对西学给忘到脑后了,莲池大师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拨着念珠旁听,沈榷提醒刘宗周明日要重回反对耶教和西学的辩论上来,从徐光启、张原妄图以西洋历法修改大统历来切入辩论,刘宗周点头称是,刘宗周是竭力反对变更历法的,认为这会坏了大明的治统、是用以夷变夏了——

    姚叔驾马车在集贤门外等候张原,坐在车辕上的还有汪大锤,张原与徐光启等人道别后坐上马车,才发现王微在车上,王微戴着昭君帽、穿着寒裘,笑盈盈道:“今日由我代穆真真来接相公,我也有武艺。”

    张原笑道:“你只会射鸟,肉搏可不如我。”

    王微粉脸微红,将手里的一盏茶捧给张原问:“相公辩得如何了?”

    张原先辩论了半个多时辰,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喝了几口茶,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辩论不是比力气大、嗓门高,分胜负很难的,我只是要这么一个能辩论的场所表达一下观点而已。”

    王微道:“谁说文无第一,相公不就是状元吗。”

    张原“嘿”的一笑,舒服地靠坐着,马车驶过积雪的街道……小道不是中西文化史的专家,雅骚也不是论文,意思到了就好,不然单这辩论就可写十万字,所以后两场辩论会简洁一些,重点写辩论在大明朝野的影响。

第四百三十章 皇长孙的犀利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辩论第二场,东宫传旨,皇太子今日不来国子监听辩论,将在十八日最后一场来听取双方总结性的陈词,这对张原等人而言反倒自由了些,辩论时坐着、站着、踱步都行,不用动辄向皇太子下跪那么拘束,但传旨的东宫太监还没离开,又有虎贲卫护送着皇长孙到来了,皇长孙朱由校爱听张原辩论,其实朱由校听不懂多少,只是喜欢看到张原把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这日刘宗周辩论伊始就抨击西洋历法,认为历法是中国相传纲维统纪之最大者,而徐光启、张原欲引西人变乱祖宗钦定、圣贤世守的大统历,实乃名教之罪人,刘宗周措词很严厉,张原引进西人火器也就罢了,变更历法却是他绝难接受的,历法关乎纲纪、关乎顺天承运,皇历皇历,不是火器那种微末小道能比的,所以必须坚决反对——现在的辩论已经成了张原和刘宗周为主辩、其他人不时插话补充的局面,张原问:“启东先生对天文历法有研究吗?”

    刘宗周冷冷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不精于历法就要批驳我,大统历是国初诚意伯刘伯温与精通历法诸贤奉旨修订而成,岂是你这后学小辈和西洋远夷能质疑的!”

    刘宗周这种态度让张原很不快,这哪里是治学求道的精神,这是僵化偏执自以为是的学霸,一代大儒的胸襟不过如此,也就不客气地道:“孔夫子都有‘不耻下问’之语,启东先生既不精于历数,为何就不允许他人质疑历法?而且大统历的前身是元朝郭守敬推演的授时历,由诚意伯刘伯温略作修改进献给太祖高皇帝作为皇明新历,但颇有错误不合之处,洪武十七年,高皇帝下令在南京鸡鸣山建观象台,并重修大统历,参考西域回回历来补正,这就是沿用至今的大统历,然而自万历以来,大统历误差越来越大,推测日食、月食屡出差错,钦天监监副周子愚也上疏要求修历——在下要请问启东先生、沈侍郎、徐郎中,为何回回历可以用来参证修改我大统历,而西洋历却不能用来补正我大明历法?是我太祖高历帝气度恢弘开拓进取,还是诸位先生固步自封拘泥僵化?”

    这话很犀利,刘宗周觉得脸颊一热,一时难以辩驳,张原昨日利用《春秋》把华夷之辨作了微妙的改变,束缚了刘宗周等人的排外之基——沈榷道:“郭守敬乃我汉人,其授时历修订之后当然可以沿用,回回历亦与我中华历法渊源极深,而西洋人则居心叵测,佛朗机人曾在吕宋屠杀我海外子民——”

    熊三拔分辩道:“那是西班牙人的恶行,而我等是葡萄牙派遣来华的耶稣会教士,澳门的葡萄牙人在大明治下也是安分守己,更何况传教士向来反对杀戳,天主十诫之第五诫就是不杀人不害人,沈侍郎不要把他国的恶行栽到我等无辜者头上。”

    沈榷不管什么西班牙、葡萄牙,大声道:“汝等耶稣会士企图借助佛郎机人、倭人颠覆我大明王朝,此言流传已久。”

    这也太诬蔑人了吧,熊三拔简直悲愤了:“日本幕府将军去年禁绝天主圣教、杀害传教士和教众,凶残如魔鬼,谣言竟说我等耶稣会士要联合日本人来颠覆大明,这从何说起啊!”

    这谣言起于广东,之所以把日本人和西洋传教士牵扯上,主要是利用民众对倭寇的痛恨,耶稣会士与倭人有联系,那当然居心叵测了,只是没想到德川家康严禁天主教了,这谣言也就站不住脚——沈榷修正道:“既不是借助倭人,那借助佛郎机人无疑了。”

    张原示意熊三拔不要与沈榷争辩这些,对枕榷道:“沈大人言谈殊无风度,方说是耶稣会士借助倭人和佛郎机人意欲颠覆大明,转眼就改口,这样反复无常岂是辩难应有的态度?还有,沈大人说推演授时历的郭守敬是汉人,所以可以沿用,难道沈大人忘了郭守敬是元朝的太史令了吗,依沈大人的高见,蒙元是夷狄,屠杀汉人不计其数,那么做元朝的官吏当然是助纣为虐了,那么南宋末年没有在崖山蹈海而死却归顺元朝的中原百姓一个个都是罪人是吗,那么敢问沈大人祖辈又是从哪里来的?”

    沈榷怒极:“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张原道:“好,那么沈大人否认元朝是夷狄了?”

    沈榷道:“蒙元就是夷狄。”

    张原道:“既是夷狄,那为何我大明要沿用夷狄的历法?”

    沈榷强辩道:“地理相同,历法当然可以沿用,而且也是经过修订的,但西洋与我中土远隔数万里,岂能引入他们的历法。”

    先秦有名家学派,算是中国古代的逻辑学,但流于诡辩,理论体系远不如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逻辑学那么严密,而且名家学派到后来不受人重视,所以象沈榷这样的传统士人辩论起来往往漏洞百出——张原笑道:“沈大人昨日还坚决不信这几位耶稣会士来自西洋数万里外,今日却又以他们是数万里外地理不同来反对引入西洋历法了,真是怪哉,这还有法辩吗,完全是不可理喻了。”

    有几个旁听的词林官都笑了起来,心想沈榷被张原逼得方寸大乱了,沈榷远不是张原的对手——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见沈榷理屈词穷,便上前道:“大统历即便有差错,但也绝不能任用西洋人来修历。”

    张原道:“若徐大人有更好的修改大统历的方法那是再好不过了。”

    徐如珂显然没有修历的能耐,说道:“张修撰如此坚信西洋历法胜过大统历吗?”

    张原放缓语气道:“大统历沿用授时历,至今已逾三百年,而用以补正的回回历更已历经千年,年代久远,斗转星移,难免会出差错,而西洋历却是近数十年间推演制订的,其法更为详备,可随地异测,随时异用,这从钦天监几次预测日月之食出错、而以西洋历法预测则分毫不爽就是明证。”

    沈榷缓过劲来了,说道:“大统历历经数百年,偶有差错,也是情理中的事,西洋历偶然算对一两次,也不稀奇。”

    张原凝视沈榷,缓缓道:“皇历定二十四节气,指导四民生养休息,屡出差错,这是有损皇家和朝廷尊严的事,岂是沈大人轻描淡写就能忽视的,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是需要勇气的,沈大人可有勇气与我立个约定:若今后三年内依西洋历法预测日月食错误,那我辞官回绍兴;若依西洋历法预测正确而钦天监却误差甚大,那么沈大人也不用在礼部尸位素餐了,如何?”

    彝伦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侍读学士郭淐连连摇头,高居上座的皇长朱由校却是大喜,这不是打赌吗,忍不住出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赌。”

    一边的钟太监扯了扯朱由校的袖子,示意朱由校莫要说话。

    沈榷心里清楚西洋历或许更准一些,但现在不是准不准的问题,而是华夷之辨,只要是西洋的,不管好坏,一律不纳,所以沈榷不会与张原立这赌约,义正辞严道:“我辈官职受命于皇帝,由吏部加以考核,岂能等同于市井之徒,叫嚣赛赌,这是对朝廷名器的不敬。”

    这下子沈榷倒是占住理了,张原轻蔑一笑,说道:“格物致知,乾坤朗朗,你既不敢坚持自己所见,千里迢迢来北京辩什么,只想沽名钓誉吗?”

    沈榷气极,左右一看,彝伦堂上皇长孙最尊贵,就向皇长孙施礼道:“翰林官张原侮辱大臣——”

    朱由校果断主持公道:“那你就与张先生赌。”

    沈榷语塞,皇长孙白了沈榷一眼,又道:“你既不敢与张先生赌,又拿不出比张先生更好的改历法子,那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皇长孙总结得犀利啊,彝伦堂上一片沉寂,沈榷诸人大为沮丧,这辩论已经完全脱出了他们的掌控,现在看来非但禁教令难以颁行,这些西洋人倒是很有可能参与修历了!

    张原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我泱泱大明岂会容不得西洋远臣?大统历年代久远,节气推算误差愈大,必须修历,有错为什么不能改?”

    沈榷等人默不作声。

    张原又道:“请熊司铎为殿下和诸位大人演示一下简平仪,可以了解一些天文历法的基础知识,简平仪其实就是星盘,与汉代张衡的浑天仪相比简明一些,回回历中就提到了这种星盘。”

    熊三拔便取出一个附有铜环的圆形铜盘,铜盘正面绘刻有地平坐标网、赤道投影等刻度,并配有可旋转的网环和表标,星盘背面绘有用于测定太阳在黄道上位置的刻度和窥望游表——熊三拔向皇长孙禀道:“殿下,演示星盘需要在天空下才可以,要对着日月星辰。”

    朱由校道:“那就到堂外空地去演示。”

    熊三拔携盘走出彝伦堂,皇长孙朱由校兴致勃勃跟了出来,其他官员见皇长孙都去观看了,他们不去岂不是失礼,就一齐都跟了出来,只有老僧莲池最淡定,枯坐念佛,并不动弹。

    彝伦堂外露台边,熊三拔先垂直悬挂星盘,通过星盘上的窥望游表对准太阳,一般雪后都是晴天,今天太阳就很明朗,熊三拔向众人演示如何推算太阳距离地球的高度,再通过一定的规则移动网环和表标,就可以计算出当下精确的时刻……熊三拔讲解演示了小半个时辰,这些翰林词官原本都是聪明才智之士,只要不是象沈榷这样顽固的,都对天文知识有了不少的了解,对此最感兴趣的是皇长孙朱由校,他让熊三拔把这副星盘送给他,他要带到宫中去玩,熊三拔自然是求之不得,赶紧奉上。

    已是午时初刻,皇长孙回宫,众官正待各自散去,一直不开口的莲池大师突然让侍者把徐光启和张原叫住,张原便过去恭恭敬敬询问莲池大师有何吩咐?

    老僧莲池看着徐光启和张原道:“沈檀越把老衲请到北京来,实在是不智,佛法来自天竺,天主教来自西洋,沈檀越既要申明华夷之辨,就该单以儒术与天主教义辩驳,不该把老僧叫来,所以老僧只好一言不发。”

    一旁的沈榷也觉羞惭,这的确是他考虑不周,要辩也应该分开来辩,儒和天主教、佛和天主教,现在这样混在一起只有互相掣肘——老僧莲池又道:“老衲旁听了这两场辩论,这位张翰林主张包容并蓄,这很好,但老衲要问一句,既然要包容并蓄,那为何天主教士屡屡毁我佛,甚至有毁坏佛像之举?当初泰西传教士进入大明国境,起先是化装成僧侣,人称西僧,沿途的佛寺僧人对这些西僧也甚是友好,岂料这些传教士在大明略有根基之后,即大肆辟佛,所谓辟佛补儒,这等心术似乎与他们宣扬的天主十诫不符吧?”

    徐舅珂附和道:“投机钻营之徒而已。”

    张原知道莲池大师说的是实情,躬身道:“大师教训得是,天主教的确有不对之处。”对徐光启道:“徐赞善,请你给莲池大师回句话吧,天主教要想在大明传播,必须尊重大明的传统,耶稣会士可以宣扬教义让人信教,但不能强迫他人信教,信什么教是各人的自由,不能把佛教当作靶子攻击。”

    徐光启默然,半晌道:“待我与龙司铎等人商议一下,明日答复莲池大师,如何?”

    老僧莲池点点头,转而目视张原,干枯薄亮的脸露出笑意,合什道:“果然是天童师兄撞过的人,这样的气度才是有益苍生之大人物。”说罢,扶着侍者的肩膀,出国子监去大隆福寺。

    沈榷等人听不明白莲池大师说什么,只知道莲池大师对张原方才的回答很满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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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