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功利与惜羽
.出了集贤门,张原一眼就看到自家的那辆马车停在成贤街边那株红皮松下,因为驾车的马有些特别——
自搬到李阁老胡同这边,为了出行方便,张原花了三十两纹银添置了一辆单辕马车,驾车的这匹青sè骟马来自大同得胜堡,马龄八岁,正是壮年,驾车的姚叔觉得京城寒冷,就给大青马腰脊上披了一块大红的棉垫防寒,其实并无必要,蒙古马不畏严寒——
张原与徐光启等人拱手道别,向红皮松下的马车走去,心里想着后天辩论总结之事,刚才这第二场辩论张原自感满意,象沈榷、徐如珂这种迂腐僵化的大明官员除了动用权力强行压制西学或者死咬所谓祖制之外,真要辩理是辩不过他的,而刘宗周固然儒学jīng深,但涉及到天文历数又是其短肋,最妙的是昨rì他以《chūn秋》“华夷之辨”束缚了对方的手脚,所以今rì辩论他们一方取得了压倒xìng的胜利……
“少爷——”
穆真真从马车一侧闪了出来,穿着石篮sè襦裙,脸sè白净如瓷,笑意盈盈,穆真真已有五个月身孕,虽然穆真真自己并没觉得有多累赘,还想跟着张原外出,但商澹然命她多休养,所以她最近很少来衙门接送张原了。..
张原笑问:“真真今天怎么来了,待在宅里闷了?”
穆真真道:“先前清墨山人来报喜说nǎi茶妹前天夜里生了一个女儿,少nǎinǎi就准备了一些礼物让微姑去探望,婢子就跟出来了。”说着,拉开车门让张原上车,王微在车里伸手拉了张原一把,随后穆真真也坐上来。车厢里就显得有点挤。
王微轻笑道:“真真坐在相公腿上吧。你是双身人呢,别被挤到了。”
穆真真抿唇笑道:“微姑坐,微姑身子轻巧。不会压着少爷。”
“一边一个,都坐到我腿上来。.”
穆真真不肯,王微就与张原紧贴而坐。好让穆真真坐得舒服些。
张原左拥右抱,很是乐哉,说道:“清墨山人喜当爹了,可喜可贺——那我们现在是去东四牌楼吗?”
穆真真道:“少nǎinǎi带着鸿渐小少爷已经先回东四牌楼了,让少爷散了衙也去那边,婢子和微姑去探望董nǎi茶母女。”
张原道:“我也陪你们一道去,探望一下就回来。”
姚叔驾着马车刚掉过头来,却听一人叫道:“张介子,我有话与你说。”
张原听出这是刘宗周的声音。心想:“启东先生要与我说什么,还想说服我?”撩开窗帷一看,就见刘宗周骑着一头驴。一个仆人牵驴。已经走到红皮松下。
“启东先生何事吩咐?”辩论归辩论,张原对刘宗周依然很敬重。
刘宗周下了驴。说道:“张介子,我坐你的车吧,一路去会同馆,慢慢说话。”他哪里知道张原车里竟然还有两个侍妾,简直是骄奢yín逸。
半靠在张原怀里的王微以袖掩口忍笑,穆真真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张原对刘宗周道:“我不往会同馆那边去,学生下车陪先生步行走一程吧。”说罢放下车帷,让穆真真从他腿上挪过去与王微同坐,他好方便下车。
积雪被铲到大街两侧,堆垒得好似两道冰雪矮墙,午时阳光朗照,映得雪墙格外晶亮,道路也格外整洁,张原与刘宗周跟在马车后面往南而行,刘氏仆人牵着驴随后——
刘宗周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捋着山羊胡子,走了小半里路才开口道:“张介子,还记得那年我离开山yīn时在越王桥上遇到你和祁彪佳吗?”
张原道:“记得,先生还叮嘱我和祁虎子到无锡拜访高景逸先生。”
刘宗周点点头:“我去年辞官回绍兴,路过无锡也去拜会了南皋、景逸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对你是赞赏有加、期望甚殷。”
张原道:“南皋先生、景逸先生奖掖后进不遗余力,晚辈受益实多。”
刘宗周道:“那rì在越王桥头,你说‘圣贤之学,有以济世’,我很是欣赏,可如今,你却改变了初衷,奉西洋学问为圭臬,这是为何?”
张原道:“先生试想,论名声,学生如今金榜题名,是翰林新贵,名声有了,结交西洋教士并不能增进学生的名声,只怕还会有损;论利,学生亲眷自有生财之道,朝廷也有俸禄,学生不用为rì常用度cāo心,而那些西洋教士除了送我三棱镜、万国地图之外,难道还有银钱送我?所以说,学生为西学张目,不为名不为利,那又为的是什么?”
刘宗周道:“这的确让人费解。”
张原道:“当初先生要学生专心做学问,学生拒绝了,因为学生自觉不是潜心做学问的人,而是想匡扶济世,学生容留耶稣会士、为西学张目,正是看重这些传教士能带来实用之学,可以补益儒学在实用方面的缺失,学生之心,天rì可表。”
刘宗周点点头,表示相信张原的表白,却道:“世道之衰,不在于西学之有无,而在于士大夫不知礼义为何物,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声利之场,这才是国之大忧,你援引西学济世,岂不是舍本逐末?”
张原道:“人之趋利如水之趋下,这只可利导,不能强行遏止,江南富庶,也正是因为经商者众,这不是世道之衰的原因,泾阳先生曾说‘经商何足讳也,富而好礼,可以褆躬;富而好行,其德可与泽物,顾人之用之何如耳’,经商、财富,不是罪恶,而在于怎么样对待财富。”
刘宗周敬佩已故东林领袖顾宪成,顾宪成是赞成经商的,张原就用顾宪成的话来开导刘宗周,刘宗周却道:“你说人趋利如水趋下,这岂不是天主教的xìng恶论!”
儒家主张人之初xìng本善,天主教主张原罪,这真是水火不容啊,张原谨慎答道:“启东先生,天主教的原罪与荀子的xìng恶论是有区别的,倒是与佛家的末那识、阿赖耶识有些相近,这是灵魂世代积累的一种业力,会改变人的禀xìng,人之初xìng本善是指三皇五帝人心纯朴的年代,而今人心已不古,很多恶习、陋习已经深刻到骨髓血脉,所以必须由后天学习来修心养xìng,儒术可以导人向善,天主教和佛教同样可以,但这些都只是道德约束,治国更需要理xìng和法治。”
晚明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焦竑就是体表,而东林党人是反对三教合一、反对释、道二教的,现在张原这说法简直是四教合一了,而且重法治,这对主张独尊儒术的刘宗周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大声道:“张介子,我认为你已经陷入佛家耶教的歪理邪说之中,若不悬崖勒马,必为名教罪人。”见张原皱眉不言,又道:“你虽有济世利民的抱负,但你这样的言行作为只能是南辕北辙。”
张原心知无法说服顽固的刘宗周,缓缓道:“启东先生,我不想做儒学大师,我要做的是治世能臣,当今天灾频繁、民怨沸腾、东虏猖狂、边事危急,需要我这样务实的臣子去解决实际的困难,我不反对启东先生高谈道德仁义,也请先生不要妨碍学生格物致知、务实济世,这就如同道德不能代替律法。”
刘宗周本打算私下说服张原的,不料道不同难相为谋,没说几句就又谈崩了,他也知道现在的张原非复当rì在大善寺向他请教的那个少年了,叹道:“张介子,你功利心太重!”
张原道:“我之功利,不仅是为个人着想,而在于家国,学生还要斗胆说一句,启东先生似乎过于惜羽好名——”
刘宗周恼道:“我又如何好名了!”
张原道:“动辄辞官,这是自留清名,却把罪责归于君主,何如兢兢业业、忍屈负重留在朝廷做些实事。”
张原这话极是尖锐,刺中了刘宗周过于爱惜声名的要害,一代大儒勃然变sè,却终于没有发作,停下脚步,让仆人牵过驴来骑上,对张原道:“张介子,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忘了当年越王桥上说过的话。”
张原深深鞠躬道:“圣贤之学,有以济物——学生永不敢望。”
刘宗周居高临下,凝视张原,张原目光沉静,不卑不亢,半晌,刘宗周喟然一叹,说了声:“后会有期。”骑驴往西去会同馆。
……
刘宗周是正正想要说服张原,而沈榷离开国子监后却去了大时雍坊方从哲的寓所,待方从哲从出宫后即向方从哲禀报了当rì国子监辩论之事,道:“——张原善能狡辩,又有东宫讲官的身份,实非我等南京官员能抗衡的,阁老你看该如何应对?”
方从哲长眉掀动,问:“刘启东也辩不过张原吗?”
沈榷道:“张原根本没把刘宗周当作师长相敬,辩论丝毫不留情面,而且涉及历法,也非刘宗周所长。”
方从哲冷笑道:“想改历法,痴人说梦。”沉吟片刻,道:“后rì,我奏请内阁、七卿都到国子监听取最后一场辩论吧。”
沈榷有些心虚,旁听官员愈多,他若辩不过张原岂不是更丢脸,却听方从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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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 奴尔哈赤的奸细
“少爷,上车吧。”穆真真撩开车帷招呼道。
刘宗周一驴一仆已经走远,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张原也是喟然一叹,无声道:“启东先生,不必绝食,活着最好啊。”明亡后,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而死,完成了他独善其身的道德理想,这当然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但绝非张原的楷模,张原从未想过要以那种方式名垂后世,所以,救国从辩论始——坐上马车,穆真真道:“少爷怎么和刘先生争执起来了,婢子以前在大善寺卖果子,刘先生还曾帮婢子呵斥过喇唬呢。”
张原道:“刘先生是个正派人,值得尊敬,不过实在太古板,与我谈不拢,本来应该请他吃顿饭的,现在他肯定拒绝,罢了,刘先生还是回嶯山做学问去吧。”
王微把暖炉递给张原暖手,嫣然道:“妾身也不明白相公为什么支持天主教,要知道天主教可是反对纳妾的——”
张原不接暖炉,却把双手伸进王微腋下去焐,好象恍然大悟道:“哎呦,差点忘了这个大事,沈榷诸人反对天主教是否就是为此,那我也要反对。”手在王微腋下乳侧挠了一下就抽出来,王微已是笑得身子乱颤。
张原自己搓手取暖,说道:“不是说笑话,沈榷反对天主教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之藻大人指责他招妓饮宴,不过刘宗周先生却是为官青菜豆腐、归乡行李一担,清贫如苦修士一般的,也反对天主教,看来这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啊。”
“少爷,婢子的手暖和。”
穆真真把张原的手合在她的手掌中焐着,穆真真的手掌比一般女子宽大得多,竟与张原的手差不多大,这样合掌焐手本是男子呵护女子的惯用姿势,张原笑了起来,感着穆真真手掌的温暖和粗糙,却抽出一手到穆真真裙边摸索——穆真真羞红了脸:“少爷——”
张原问:“小盘龙棍不带了吗?”
穆真真道:“上个月起就没带了。”
王微笑道:“相公难道还要真真挺着个大肚子舞棍弄棒吗。”
这时,马车已经驶入东四牌楼西坊门,驾车的姚叔问:“介子相公,先去商老爷府上吗?”
张原道:“先绕到大慈延福宫东侧的估衣街,大锤认得路。”
坐在姚叔边上的汪大锤响亮地答应一声,马车向大慈延福宫驰去,经过庙内胡同,来到估衣街,清墨山人以十八两银子在这街上典了一处房子,门面一间,是算命铺子,里面是一栋两层小楼,有一个小院子,董奶茶直至分娩前一个月还是自己操持家务,上月才雇了一个老妈子服侍月子——奶茶妹分娩才三天,清墨山人的算命铺子依旧开张,看来生活压力不小啊,见张原亲自来道贺,清墨山人又惊又喜,赶紧招呼那个老妈子来引状元公的两位女眷进去探望董奶茶母女——“侯妈,侯妈——”喊了好几声没人应,清墨山人抱歉道:“这个保定老妈子耳朵有点背,不大好使唤。”将铺子门关上,领着张原几人进去,又叫了两声“侯妈”,一个身板壮实的老妇才从二楼下来,清墨山人让侯妈领王微和穆真真上楼,他自己给张原烹茶——张原向清墨山人道喜,坐着说了一会话,王微和穆真真下楼来了,侯妈代董氏送客,张原听说这侯妈是保定人,又是姓侯,就随便问一问:“侯妈是保定哪里的人?”
这壮实的老妈子见贵客问她话,有些紧张,两手不停地在围裙上的擦拭着,答道:“回贵人的话,老妇是定兴县侯家堡人氏,夫家姓高,已经去世,老妇有两个儿子,都在京中脚夫行谋生活……”
“好了好了,侯妈,你上楼去吧。”清墨山人见这老妈子啰哩啰嗦,赶紧打断话,担心张原厌烦。
客印月就是保定府定兴县的人,张原道:“且慢,侯妈可知道你们定兴县有妇人在皇宫中做奶娘的吗?”
“有啊。”侯妈道:“侯二的妻子客氏啊,十多年前就入宫了,客氏是侯二的老婆,那侯二与老妇算是同宗,都是一个堡的,一个东头一个西头,老妇回娘家看望老爹,有时也会看到侯二,那侯二死得早,三十来岁就死了,我爹八十岁身子骨还健康得很……”
张原心道:“还真有这么巧,竟会在这里遇到客印月的老乡,不,是客印月亡夫的老乡。”问:“客氏不是定兴县人吧?”
侯妈正说她老爹八十岁还能下地耕种,一时止不住话头,说了一通后才答道:“客氏姐弟是口外来的,逃荒到侯家堡,客氏嫁给了侯二,平日不怎么与庄人来往,她那个弟弟是个猎户,箭法准,常能捕到野兔山鸡,平日都是闷头不吭声的,据说客氏容貌甚美,老妇却是没见过——”
侯妈说的口外就是喜峰口长城以北的地区,喜峰口古称卢龙塞,是河北平原通向东北满蒙区的要塞,张原眉头微皱,心想:“口外当然也有大量汉民居住,但从上回甘露饼风波我对客氏身份提出质疑客氏的反应来看,只怕客氏不是汉人,难道是蒙古人或者女真人?”问:“那侯二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去世了?”
侯妈道:“是啊,平时也是挺壮实的一个汉子,娶了客氏两年不到就死了,我们侯家堡的人说客氏妖艳,侯二房事不知节制,就成短命鬼了。”
侯妈对客氏的了解就只有这些,张原婉辞清墨山人留饭之请,和王微、穆真真出门上车,车厢里,王微悄声问:“相公,有什么事吗?”心想:“那日在北安门外见到的那个客嬷嬷果然高挑美艳,相公该不会与她有什么纠葛吧,不会不会,相公虽然风流,但不至于不知深浅一味好色。”
张原道:“没事,随口问问——对了,那小女婴可爱吗?”
王微道:“我和真真上楼看时那女婴还在睡,睫毛长,嘴巴小,甚是可爱,象其母董奶茶。”说着伸手摸了摸穆真真的肚子,道:“真真肚里的孩儿不知是儿是女,真让我羡慕。”
穆真真含笑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微姑也会大肚子的,也许已经大上了,嘻嘻。”
王微与穆真真说笑时,张原在想:“客印月若是蒙古人或者女真人,那混进宫中就实在让人忧虑了,天启五年之后,奉圣夫人客氏与魏忠贤联手把持朝政,天启朝惨烈的党争让大明元气大伤,但这并非客氏一手造成的,其中关系极其复杂,而且客氏以一个逃荒者的身份,凭什么就能认为自己一定能进宫,凭什么就看好朱由校一定能当上皇帝,这里面巧合和机缘居多吧,天启朝对抗后金也是竭尽全力的,所以说客印月不可能是努尔哈赤的奸细,这太匪夷所思,但客印月显然身份诡秘,到底真相如何呢?现在离万历皇帝驾崩大约还有三年多时间,我必须在此之前查清客印月的真实身份——”
来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商澹然她们都在等着张原用午餐,有塞外黄羊肉,味甚美,张原饮京师黄米酒、吃塞外黄羊肉,大快朵颐之时,那抱在周妈怀里的小鸿渐在一边盯着父亲的嘴巴看,张原大嚼,小鸿渐的小嘴也一动一动,垂涎欲滴——商澹然笑道:“就是一副馋相,一看到谁嘴巴动就盯着谁的嘴巴看。”
张原用筷子沾了黄米酒伸到儿子嘴边,小鸿渐赶忙张嘴吸吮筷子头,这黄米酒味酸甜,虽是低度酒,但小孩儿却是受不了,小鸿渐立即张大了嘴巴,朝外呼气,又“啵啵啵”吐口水泡泡,倒是没哭。
张原笑道:“好孩子,敢不敢再来一筷子头酒?”
商澹然嗔怪张原道:“有这样为人父的吗,定要把孩儿惹哭是吧。”
白雪铺着房顶,饭厅酒气菜香,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十一月十八日辰时末刻,张原赶到国子监恭候皇太子到来时,却听到莲池大师在大隆福寺圆寂的消息,就是今天早晨的事,昨日午后莲池大师还在大隆福寺为众僧讲经说法,傍晚时说:“我如风中之烛,油尽灯枯矣。”乃自己浣濯沐浴、趺坐念佛,弟子环绕方丈室内,到夜将明时,开目叮嘱说:“大众老实念佛,毋捏怪,毋坏我规矩。”面西念佛,端然而逝——沈榷脸有戚容,向众人说莲池大师轶事,说莲池大师惜福惜劳,垂老自浣濯、出溺器,不劳侍者,终身衣布素,住云栖寺五十年中,未尝妄用一钱,若有信众别持金银为供,则随手散去,布施衣药以救贫病——沈榷目视张原、徐光启、李之藻和熊三拔几位教士,冷冷道:“耶教中可有莲池大师这样慈能与乐、悲能拔苦的的修行者?”
徐光启诚恳道:“沈大人,在下已与龙司铎诸人商议过,天主教在大明不会排斥他教,各宣教义,信教自由。”这是昨日徐光启昨日竭力说服龙华民的结果,龙华民等人是很不情愿的,认为这样不但违背了天主教义,也违背了利玛窦“辟佛补儒”的教导,徐光启耐心劝说,龙华民总算勉强答应。
沈榷前日得方从哲力挺,气势转盛,冷笑道:“大明哪里有什么天主教,天主教必须在大明斩草除根——”
这时集贤门外有人传声道:“皇太子驾到。”
第四百三十三章 首辅的压力
内阁首辅方从哲昨日午后启奏万历皇帝,请求阁臣和七卿同去国子监听取大辩论总结陈词,万历皇帝准了,所以今日一早方从哲就派人通知六部衙门及都察院的堂官同赴国子监——
大明官制,以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为七卿,而时下的北京六部只有吏部尚书郑继之和刑部尚书李鋕是正职堂官,其余四部都是由侍郎代署,都察院也缺左都御史,由右都御史张问达掌院事,这七位大臣接到方从哲的通知皆感诧异:方阁老不是对徐光启、张原等人绕过内阁举行大辩论很恼火吗,怎么竟要六部七卿都去听取辩论?
张原起先也感到奇怪,方从哲应该知道沈榷一方已经辩论失败,方从哲怎么还会大张旗鼓让这些大臣来旁听,方从哲想干什么?随即就明白方从哲的用意了,心下微微一叹。
彝伦堂上,皇太子朱常洛端坐在太祖敕谕下,六部七卿、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的官员分列左右,除了万历皇帝不在此间,大明朝的实权人物几乎都到齐了,国子监祭酒朱国祯向皇太子禀报了前日辩论的情况,又禀明莲池大师已圆寂、刘宗周留书一封退出了今日的辩论总结已经启程回江南——
大辩论主张严禁天主教的沈榷一方四人现在只剩两人了,沈榷禀道:“太子殿下,前日第二场辩罢,修撰张原与刘宗周一路同行密谈,刘宗周退出辩论定是张原从中作梗。”刘宗周在这次辩论中没起到应有的作用,今又中途退出,这让沈榷很不满。
张原不客气道:“启龠东先生是沈侍郎从绍兴请来的,现在离京,沈侍郎竟不知其中缘故,却妄加猜测,实为可笑。”
皇太子朱常洛道:“刘宗周不是留有书信吗,信里怎么说?”
沈榷恨恨地瞪着张原,向皇太子禀道:“刘宗周信里说时事日非、斯道阻丧,他做不了济世之臣就做弘道之儒,这岂不是这次辩论中歪理邪说嚣张横行让他极为失望才愤然离京?”
李之藻道:“辩论由东宫主持,尚未有定论,刘宗周中途离去是无人臣之礼,枉称名儒。”
朱常洛知道这些大臣们争论起来没完没了的,说道:“今日是辩论总结,你们双方各自陈词吧,徐赞善先说。”
徐光启便将十五、十六两日己方的辩论观点和论据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沈榷随后也把他们一方的观点和论据当众陈述,张原听出其中有些论据是沈榷新加出来的,当即提出异议,要求调出文吏的笔录印证——
方从哲开口了:“张修撰何必这么斤斤计较,今日是辩论总结陈词,稍加补充也未尝不可,现在双方已经各抒己见,就由翰林院、詹事府诸官评论双方得失吧。”
詹事府少詹事钱龙锡向皇太子禀道:“容臣与詹事府同僚商议后再来评论。”
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也提出同样要求,得到皇太子准许后,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三十名官员便退出彝伦堂,到东边国子监祭酒办公之所商议去了,彝伦堂上众官则静静等候,祭酒朱国祯请皇太子和皇长孙到后堂小憩,大约过了三刻时,詹事府和翰林院诸位官员回到了彝伦堂上,皇太子也重新归座。
郭淐年长,钱龙锡让郭淐先发表评论,郭淐说了一大通先贤高论,最后的评语果然不出张原所料,依然偏向于沈榷一方,但措词较温和,认为西人良善博学者也可为大明效力,不必一律驱逐。
钱龙锡观点与郭淐相近,也是一种折衷的态度,徐光启、李之藻以及龙华民那四位传教士明显有些失落,前两日的辩论分明是他们这一方占了上风,但这些评判的官员还是偏向沈榷,不免让他们感到沮丧——
但张原对这个结果并未感到有多么意外,晚明保守势力极其强大,李自成都快攻到北京城了,朝廷官员还在为是否迁都南京争论不休,而现在是万历四十四年冬,奴尔哈赤尚未发布“七大恨”进攻大明、出生于万历三十四年的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一对同龄人还在陕西放羊,大明朝虽有天灾**,但在大多数臣民看来,这还是盛世,并没有多少危机感,盲目自大是普遍的心态,张原并不能凭一场辩论就能改变这种局面——而方从哲亲临国子监就是给翰林院、詹事府这些官员施加压力,因为方从哲早已表明是支持沈榷的,这些官员哪里会为了徐光启和张原而忤了首辅方从哲的心意,若不是徐光启、张原在辩论中占了上风,评判官员们的措词还不会这么温和,肯定完全倒向沈榷一方——
方从哲瞥了徐光启、张原等人一眼,微微一笑,心道:“在朝中说话凭的是地位和实力,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又有何用。”向皇太子朱常洛施礼道:“太子殿下,这场辩论至此为止吧,臣以为这种辩论除了扰乱人心之外,于国家政事毫无补益,以后万万不要再举行这种无谓的辩论了。”
方从哲想三言两语就把这次辩论的影响抹掉,要照常施行沈榷禁止天主教的主张,徐光启、张原诸人当然要力争,徐光启道:“前两日的辩论,于格物穷理、兴利除害皆有探讨,怎能说毫无补益。”
皇太子朱常洛对讲官徐光启是颇为敬重的,问道:“那徐赞善通过这次辩论想要在朝政上有哪些革新?”
徐光启道:“臣有三点建议:一,释放王丰肃等教士和教民,将南京教堂交还给耶稣会士;二,由礼部开设历局,参照西洋历重修历法;三,翰林院设译书局,由儒臣和西洋陪臣翻译西洋历算、地理、医药、农田、水利书籍,补我大明之缺。”
方从哲道:“王丰肃、谢务禄煽惑教众、企图谋反,绝不能姑息,至于历法,西洋历法绝用不得,我大明岂无郭守敬那样的人才,钦天监自会吸纳懂历法的贤才修历,何须西洋人参与,翻译西洋书籍更属无谓,我大明农书有《齐民要术》、医书有《本草纲目》,比之海外偏远的西人书籍岂非更适用。”
张原道:“《齐民要术》成书于北魏,距今一千多年,方阁老还认为适用于时下的大明?”
方从哲冷冷道:“为何不适用,难道西洋的学问就适用吗?”
张原道:“徐赞善正编纂《农政全书》,是针对我大明近年旱涝频繁而作的,参考了北魏《齐民要术》、元代的《农书》,去芜存菁,着重论述备荒救灾,当然也引用了《泰西水法》这类书籍,方阁老认为这种书有编纂的必要否?”
张原问话的口气似乎很恭敬,但方从哲听得出其中的讥讽,一个六品修撰竟敢这么对他说话,是想在翰林院一直待着吗,说道:“编纂农书那是徐赞善的事,推行利农政令是朝廷的事,互不相干。”言下之意是张原在万言廷策里提到的徐光启《甘薯疏》休想推行下去。
这一刻,张原很想把方从哲揍一顿,堂堂首辅不论是非、只看喜恶,这样的国家还能治理得好!
太监王安向皇太子朱常洛耳语几句,朱常洛便发话道:“辩论至此为止,记录的书吏三日内把辩论记录整理誊真呈交御览,沈侍郎、徐赞善各上一道奏疏,表明各自观点,是否禁教、修历、开译局,由皇帝独断。”说罢,便命启驾回慈庆宫。
方从哲看也不看张原一眼,很快就离开了国子监。
吴道南方才一直没说话,他不能为了这辩论之事在皇太子面前与首辅起争执,这时把张原叫过来道:“你真是少年气盛,何必与方阁老当面力争!”
张原道:“吴阁老,学生不能因为方阁老的喜恶而随意改变自己的观点呀。”心道:“我现在阿谀方从哲也没用了,大辩论绕过内阁,方阁老已视我为敌,还不如旗帜鲜明地坚持自己,方从哲这首辅难道还能当十年、八年吗!”
……
翌日,徐光启写好奏疏,傍晚时到李阁老胡同来见张原,张原对奏疏进行了一些补充,十一月二十日,徐光启把奏疏呈递上去,沈榷的奏疏也送到了内阁直房——
方从哲、吴道南这两位阁臣现在关系有些怪异,表面上依然和气,但已经没有真心话讲,一般的奏疏票拟吴道南还是会顺从方从哲的意思,但徐光启和沈榷的奏疏,吴道南没有在方从哲的票拟后署名,表示他不认可,还专门写了一道奏疏表明自己的意见——
方从哲沉着脸,让司礼监内侍把徐、沈二人的奏疏还有国子监书吏整理的一册“辩论纪要”送交御览,同时也写了一道奏疏,他要向皇帝辞职,这首辅他干不了啦,方从哲这是以退为进,逼迫万历皇帝表态,内阁现在这样子已经无法正常履行职责,方从哲自信在万历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高于吴道南。
介子的救国之路不好走啊,努力!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大辩论之终
关于大辩论的奏疏是十一月二十日呈上去的,但深宫中的万历皇帝久久未批复,就在大臣们以为那些奏疏又要留中时,腊月十六,诏旨下,万历皇帝下令将南京教案中的王丰肃、谢务禄这两位传教士押往澳门,不许再入大明传教,教徒中聚众闹事的首犯钟鸣礼、张寀二人充军发落,封锁正阳门教堂,其余教士和教众则不予追究;大统历屡出舛误,礼部与钦天监要尽快着手修历,暂不引用西洋历法;翰林院可以开设译书局,翻译西洋历算、地理、医药、农田、水利书籍,以广眼界,以正缺失——
皇帝还有专门的谕旨给方从哲、吴道南这两位阁臣,说阁臣点检题奏、票拟批答、平允庶政,乃是为皇帝代劳分忧,必得和睦共济,以国事为重,以后上呈的奏章必须经由首辅签署,其余阁臣有异议可附拟于后。
万历皇帝当然不允许方从哲辞职,但吴道南也是他看重的,内阁现在就只有这两个大臣,若赶走了吴道南,吏部少不了又要会推阁臣,争得不可开交是肯定的,这与万历皇帝“无为而治”相悖,万历皇帝只想维持现状。
对于方从哲而言,皇帝重申首辅的职权存了他颜面,但吴道南也没有因此被夺权,依旧能对首辅的票拟持异议,明代内阁与前朝的宰相制度差别很大,内阁没有决策权和行政执行权,只是一个议政机构,而且万历当政后内阁权力更见萎缩,前首辅叶向首就曾说“设立阁臣,不过文学侍从,其重亦止于票拟。委任权力与前代之宰相绝不相同。以无权之官而欲作有权之事,以有权之事而必责于无权之官,此从来阁臣之所以无完名也。”所以说在内阁权力衰落之际。首辅与次辅的职权差别不大,一切事务还都要皇帝来定夺——
万历皇帝没有应沈榷之请而宣布禁绝天主教,也没有应徐光启之请援引西洋历法修改大统历。这是万历皇帝一贯对付外臣纷争的办法,沈榷如愿驱逐了王丰肃等人,但并没有能禁绝天主教,徐光启如愿开设译局,但引进西洋历法修改大统历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大辩论声势不小,前后历经数月,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原点。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这就是万历朝的政局。
沈榷对这一结果是不满意的,他本想借禁绝天主教赢得朝野保守势力对他的赞许。但皇帝没有颁发禁教令。只驱逐了两个耶稣会士,天主教在大明照常传播。这实在是沈榷的失败,而且京师士庶都知道他在辩论中败给了张原,有损他的声誉,且喜方从哲欣赏他,暗示明年京察后让他升任北京礼部侍郎,北京礼部侍郎可不是南京礼部侍郎能比的,这让沈榷感到欣慰,他打压天主教的目的也正是为此,以后要再接再厉,——
徐光启对未能保住王丰肃、谢务禄感到遗憾,但张原对这一结果却是满意的,王丰肃在南京传教过于张扬,若留在大明,早晚还会激起保守的儒家士绅和佛教徒的强烈反对,而现在,因王丰肃、谢务禄的被逐,在大明的耶稣会士必得要调整传教策略,这是张原所乐见的,最重要的是,张原开设译局、翻译西学典籍的目的达到了,大辩论看似没有改变什么,但其中的潜移默化,只有张原最明了——
因这次国子监大辩论,灯市街翰社书铺六千余册西学书籍被抢购一空,很多士子还向武陵询问利玛窦的记忆法,武陵很聪明,不说没有此书,只含糊说将随后推出,把这些读书人的心吊住,不时再来光顾,也会买些其他书。
腊月二十休沐日,武陵回到李阁老胡同向张原汇报书铺经营状况,武陵道:“少爷,到底有没有‘利玛窦记忆法’这种书?”
张原道:“我曾问过金尼阁,记忆法是有,书没有。”
武陵道:“不如编这么一本书,肯定大卖,很多书生都到咱们书铺问这本书呢。”
张原灵光一闪:何不把利玛窦记忆之宫与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结合起来编成一部书,引进西方逻辑学对混乱的大明思想界是大有裨益的,可以培养一种理性思维,逻辑学是梳理思想和知识的工具,理论和科学的产生有赖于逻辑学,明代工艺技术很发达,却不能产生系统的科学理论,正是因为逻辑学的缺失。
张原即命武陵和来福去宣武门那边请金尼阁来这里,顺便把那个书坊老板袁朝年请来商议事情。
姚叔驾车送武陵、来福去宣武门,张原入内院到商澹然房间逗儿子鸿渐玩耍,自十一月下过两场大雪后,天气晴朗至今,但因为寒冷,四合院里清理积雪堆起的几个大雪人并不融化,看来要等开春才会消融了,商澹然道:“京师冬季严寒,室内却是温暖,我不大习惯,近来有些上火,睡眠不佳,就连鸿渐嘴上也起了一个热疱,痛得哇哇哭呢,昨日点了一些清凉药末,才好些。”
张原抱起儿子看,小嘴上的小疱也可爱,向着父亲嘻嘻笑,四肢乱动,发出“哦哦”的声音。
张原道:“慢慢就习惯了,我们可是要在京中长住的,冬季就让厨下多煮些绿豆粥,平日泡金银花茶喝也是清热的。”又见妻子双手轻揉胸乳两侧,便问:“又胀得难受了?”
商澹然面色微红,说道:“鸿渐现在不专吃奶了,所以常常有些胀痛。”
张原道:“鸿渐也算是肚皮大会吃的,看来你奶水真是足。”近前在商澹然额头吻了一下,低声道:“夜里我来吃,现在不方便,等下有客来访,我吃了奶出去会客,想想都会笑出来。”
商澹然羞红了脸,说道:“说话要注意些了,儿子能听懂的。”
张原笑道:“难道鸿渐生而知之,哈哈,你看他,翘着屁股在地上爬,哪里象是听得懂话的?”
商澹然看着九个月大的儿子扶墙爬地的样子,不禁莞尔。
“小姐,小姐,姑爷,家里来信了。”
门外传来婢女云锦欢快的声音,很快就推门掀帘进来,将一叠信递给张原,张原看到最上面一封正是父亲张瑞阳的笔迹,喜道:“二老终于回信了,这往返八千里,等一封家书真是望眼欲穿啊。”
张原在九月底就给家里写了信,报知澹然母子已经平安到达,请二老放心,历经三个月,终于得到回信,张原看完了一张信纸,就交给澹然看,说道:“二老身体都好,母亲就是非常挂念小鸿渐——”
云锦把小鸿渐抱过来,说道:“鸿渐小少爷,来,看老爷老夫人写的信哦,大家都喜欢你呢——”
鸿渐不知好歹,手却伸得快,一把就从母亲澹然手里把信抢过来,抓成一团,就要往嘴里塞,商澹然赶忙拦住,一边哄着一边掰开儿子小手,取回信,说道:“阿姑知道鸿渐这般活泼可爱,可知有多高兴。”
张原飞快地看信,喜道:“伊亭姐厉害,生了双胞胎啊,两个男婴。”
王微、穆真真都过来了,很为伊亭高兴。
现在有暇,张原即回书房磨墨提笔给二老写回信,写好两封信,武陵来报说金司铎和袁朝年来了,张原便去外院见金、袁二人,请金尼阁饮茶,他要先和袁朝年说一些事,就是想出银把袁朝年的书坊买下,请袁朝年出个价。
袁朝年早就想攀状元公的高枝,恭恭敬敬道:“张大人,晚生的书坊本已维持不下去,是张大人让晚生那间小书坊起死回生,张大人既要那书坊,晚生情愿奉送。”
武陵、来福他们在京中人生地不熟,有时办事难免磕磕绊绊,张原既要在京中开办书局,就需要袁朝年这样有经验的人,笑道:“难道我要霸占你的书坊吗,这样吧,你自己估算一下,你的书坊里里外外所有器物、包括房产,一共值多少银子,我让我的家人小武与你签一份契约,你的书坊值多少银子,我这边就出一倍的银子,以后书坊无论经营规模有多大,书坊的股份你都是三占其一,盈利你也是三得其一,空口无凭,立契为证。”
袁朝年大喜,忙不迭地答应,当即到一边与武陵商议具体事宜。
张原这才回到茶桌边,笑问金尼阁:“金司铎,这江南岕茶如何?”
金尼阁点头道:“好茶。”望着张原道:“张修撰是大明少有的智慧开明的官员,不以官势压人,明白交换的正义才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易的行为准则,希腊圣贤亚里士多德就有关于契约论的著述。”
张原心道:“我正要与你说亚里士多德,你倒先提起了。”说道:“亚里士多德乃西洋大哲,我听说过他的大名,此人学问宏富、著述等身,是不是有一种叫《工具论》?”
金尼阁惊讶道:“张修撰博学多闻让鄙人实在敬佩,《工具论》好比贵国圣贤孔子的《论语》,并非亚里士多德亲手编著,是其学生门人编辑成书,乃西洋哲学极其重要的典籍。”
张原道:“不知金司铎可有此书,翰林院即将开设译书局,这《工具论》应该优先翻译。”
张原只是听说有《工具论》这部书,是逻辑学的源头,他并没有读过,而且就算他能找到这部书,但大明除了传教士谁又懂拉丁文,所以必须与传教士合作,这才是张原力保耶稣会士的主要原因啊。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先知的笃定
大胡子的法兰西传教士金尼阁道:“běi jīng教堂没有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南京谢务禄神父处有这些书,但这次南京教案,教士被驱逐,教堂被封锁,那些书想必已毁弃,不过杭州罗如望神父那里或许也有这些书,为感谢张修撰对本教的巨大帮助,鄙人准备明年初南下,如杭州没有,就去澳门,明年年底之前一定带来大批西洋书籍供张修撰挑选翻译。”
张原拱手道:“多谢金司铎,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金尼阁对张原极为敬重,道:“请讲,只要鄙人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张原道:“明年贵教中人若有回澳门的,请代为招募jīng通枪炮制造的葡萄牙匠师,有十余人即可,若传教士中有jīng通火炮技术的就更好,我料三年内辽东必有大规模战争,西洋枪炮会得到重用。”
金尼阁顿感为难,上次沈榷抓捕王丰肃的借口就是因为那两支燧发枪,说道:“这次因为徐赞善、李少卿、张修撰的辩护,天主教才免遭禁绝,但打击依然很大,广东关卡对入境的西洋人定会严加审查,枪炮匠师很难入境。”
张原笑道:“在下未在兵部任职,岂敢私自雇募枪炮工匠入京,到时自会有朝廷下达命令招募,běi jīng距澳门八千里,往返需要一年时间,我只想未雨绸缪而已。”
金尼阁释然道:“那绝无问题,澳门本来就有铸炮的匠师。”心里对张原先知般的笃定感到惊奇,这个大明朝最年轻的状元表现出的学识和远见让与他接触过的耶稣会士都是惊佩不已——
张原在国人面前还有些掩饰,有时要装傻,但在西洋人面前则没有这些顾忌,说道:“据我所知,古罗马文明就是被野蛮落后的种族毁灭的,我们中华文明也有这个危险,辽东的蛮族对大明威胁rì甚一rì。那些女真人极其野蛮凶残,若被他们占据了中原,你们西洋教士定会落得象倭人禁教那样的下场,唉。”
老仆符成进来禀道:“少爷,有位姓秦的大人求见少爷,说是从四川石柱宣抚司来的——”
“啊。”张原腾地站起身,喜道:“秦民屏秦兄吗,他也来京了。”大步迎出四合院的金柱大门,只见大门外寒风中立着五个人,前三后二,后面两个是缠着头巾的土兵,前面三人左边那个身高体壮的大汉正是秦民屏,右边的是其外甥马祥麟,这十三岁少年身高五尺余,雄壮如狮,但中间那人英姿飒爽张原一时没认出是谁,就听这人爽朗一笑,抱拳施礼道:“张公子,杭州一别,忽忽四载,公子之德,未亡人秦氏没齿难忘。”说着,就在门前行跪拜大礼,秦民屏和马祥麟也赶紧跪下——
原来是已故石柱土司马千乘的夫人秦良玉,穿着官员便服,张原一时没认出来,赶紧跪拜还礼,惊喜道:“原来是秦将军,几时到京的?秦兄,马贤侄,快请入寒舍说话。”
秦民屏这时才笑着上前与张原握手,打量着张原道:“张公子现在是状元公、翰林官了,不会瞧不起我们边远土人吧。”
张原道:“秦兄竟说这样的话,等下罚酒十杯。”
秦民屏哈哈大笑,对秦良玉道:“姐姐,张公子还和以前一般和气,没有因为身居清贵要职就看不起我们土人。”
谁能想到杭州运河边遇到的那个少年书生短短四年就能金殿夺魁成为状元呢,秦良玉含着笑,与弟弟秦民屏、儿子马祥麟二人跟着张原进到门厅,张岱也迎出来秦民屏见礼,去年四月张原结婚,秦民屏与外甥马祥麟从数千里外的川中大山赶来山yīn贺喜,所以张岱识得秦民屏,同座寒暄,上茶叙话,秦良玉虽是女流,但如今继任丈夫的四品宣抚司官职,与张原、张岱揖让交谈,落落大方且隐含威严——
秦良玉这次入京是向朝廷进贡,大明会典规定诸番国及四夷土官人等,或三年一朝,或每年朝贡,因为马千乘入狱、病死,石柱土司已有四年没有入京进贡,秦良玉前年继任宣抚使,控制了石柱土司各方势力,政权稳固了,今年便亲自来京朝贡,以示对朝廷的忠诚,她九月初从石柱启程,要赶在元旦前抵达京城,参加礼部的新年朝拜大典——
两个土兵抬着礼箱进来,张原道:“秦将军,我现在不敢收礼,很多官员都盯着我,请一定体谅。”
秦良玉微笑道:“岂敢陷张修撰于不义,这里面是我石柱土司的银杏果、香菇、板栗、蜂蜜这些不值钱的土物,张修撰一定要收下。”
张原笑道:“那就多谢了。”
秦良玉又道:“听闻张修撰喜得贵子,不知能不能抱出来让我看看?”
张原道:“那秦将军随我进内院看吧。”
脸有稚气但身量比张原还高的马祥麟道:“小侄也想看看世叔的儿子。”
张原笑道:“那就抱出来,也让秦兄看看。”命人进去传话,不一会,周妈抱着小鸿渐来了,云锦跟着。
小鸿渐刚吃了nǎi,nǎi香袭人,望着堂堂四品宣抚使秦良玉嘻嘻直笑,一点也不怕生人,秦良玉抱着这粉雕玉琢的孩儿极是喜爱,叹道:“没有准备得礼物,又怕张修撰又不肯收。”
马祥麟把项上的银圈摘下来:“阿娘,我长大了,这个长命富贵银圈送给世叔的小公子吧。”
秦良玉道:“好。”就把银项圈戴在小鸿渐的脖颈上,小鸿渐笑纳。
张原命厨下多备些酒菜,他要留秦氏一行五人用晚餐,大兄张岱作陪,席间问起川中诸土司情况,秦良玉说自播州之乱平定后,云、贵、川一带基本太平,只永宁宣抚司奢崇明桀骜,但有石柱白杆兵在,奢崇明也不敢擅动,今年奢崇明托人来提亲,想把其女许配给马祥麟,被秦良玉以儿子年幼婉拒——
张原知道这个奢崇明,是川中永宁宣抚使,练得一支勇猛善战的彝兵,奢崇明野心勃勃,yù割据西南,自立为王,天启初年辽东战况激烈,朝廷征调土司兵马北上救急,秦良玉的白杆兵火速先行,奢崇明却趁调兵之机袭击chóng qìng,扰乱西南,给正在全力对付努尔哈赤的大明朝廷造成了极大压力——
如何能让这样的历史按原来的轨迹进行,先知的优势必须在这里体现,张原道:“秦将军忠义,乃朝廷在西南的定海神针——”
秦良玉连称“不敢当,不敢当”,张原请她多留意奢崇明动向,又说东虏猖獗,报效国家的时rì不远了,秦良玉慨然道:“朝廷有命,我石柱土民定当负弩前驱,报效国家。”秦良玉这样说决非空话套话,她是以一生来诠释“忠义”二字的,这样的人永远值得敬重。
傍晚时分,朔风凛冽,看这天sè今冬的第三场雪今夜就会落下来,李蔻儿抱着暖炉从内院出来,准备与张岱回泡子河畔,李蔻儿已经在内院用过饭。
秦良玉起身道:“京城有宵禁,我们也要赶回会同馆,待新年再来拜见张修撰吧。”
张原道:“秦将军住会同馆吗,离此不远,我送你们去。”
秦民屏道:“我们住在南馆,毗邻的是朝鲜使臣,那些朝鲜人自命儒雅似乎挺看不起我等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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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朝鲜蛮子杀人案
张原见秦民屏有不忿之sè,便劝导道:“大明两京十三省,无论河洛还是川陕,无论汉人还是土人,都是同宗同文的炎黄子孙,同属于大中华,朝鲜虽然倾慕我中华文化,总是外邦小国,小家子气难免,秦兄不必与那些外邦陪臣一般见识。”
秦民屏大笑道:“张公子说话总是这般谦和悦耳,每回见到张公子,令人神清气爽。”
秦良玉道:“张公子如今是清贵翰林,还是称呼张修撰为敬。”
张原笑道:“我与秦兄是布衣之交,这种交情弥足珍贵,为官之后,各种利益纠结,很难再交到这样纯粹的朋友,秦兄以前都是称呼我为贤弟,为何现在反而生分了。”
秦民屏大喜,对秦良玉道:“阿姐,张贤弟不是那种富贵骄人者,想当年,萍水相逢,就为我们石柱土人的事奔走,解除了我们的心头大患,又何曾有半点居恩骄矜之sè。”
秦良玉展颜道:“说得是,大明朝有张修撰这样的贤人,也是我石柱土人之福。”
张岱的车夫在厅前唤道:“大少爷,车子在门前等着了。”
张原送大兄张岱和李蔻儿出门,看着马车驶去,又送秦良玉五人回会同馆,秦民屏道:“贤弟不必送了,这大冷天北风呼啸的,京城真是冷得紧哪。”
张原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娇贵,此去会同馆不过五里多路,算得什么,一起走走,说说话,难得一聚啊。”
张原带着汪大锤和来福,与秦良玉五人出了李阁老胡同,经皇城根的石厂街,横穿西长安街和大时雍坊,往大明门外的棋盘街边走边谈。风极冷,吹面如割,寒裘裹体也不觉得暖和——
这时大约是正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一路走来根本不用灯笼照明,京城这一带是最繁华之地,士民工贾,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rì喧嚣,此时离宵禁还有半个多时辰。两边商铺灯火通明,在招揽最后一批顾客,酒楼茶肆,人来人往,展示rì复一rì的宵禁前的繁忙景象——
张原不好说请秦良玉喝酒,只对秦民屏道:“秦兄,元旦至元宵这十五天内城不宵禁,到时我请你们在这附近酒楼喝酒。”
秦民屏道:“当然由我来请贤弟。对了,杭州的钟公公已经回京,不知能否拜见?”
张原道:“钟公公在东宫当差。北安门外、十刹海东岸有钟公公的一处宅子,就在火神庙附近,一问便知,秦兄可以去投个拜帖,送些土产即可,不要招人耳目,免遭人忌,那个云南银矿税监邱乘云现为印绶监掌印,处处与钟公公为难,很是可恶。”
太监邱乘云是石柱土人的仇人。马千乘若非被邱乘云诬陷入狱,也不会壮年就染病而亡,十三岁的雄壮少年马祥麟恨恨道:“若教那阉狗遇到我,活——”
狠话没说完,就被母亲秦良玉严厉喝止,秦良玉抱歉道:“钟公公这是代我石柱土人受过了。真是内疚。”
张原道:“谈不上受过,钟公公在东宫地位rì见稳固,只有邱乘云那种没有眼sè的蠢货才会招惹钟公公,那种人早晚下场可悲,看着就是了。”
一行人绕过大明门外的棋盘天街,就见广场上热闹非凡,耍百戏的挑着灯笼在耍弄,有飞叉、中幡、耍花坛、双石、杠子、舞狮子的,还有走索、吞剑、踏高跷的,围观民众不时爆出一阵阵喝彩声,马祥麟很想过去看一会耍把戏,但听母亲秦良玉告诫道:“不要去凑热闹,人多是非多,我们远方土人在京中处处都要谨慎,莫要惹祸。”
马祥麟便不敢凑过去看,只边走边扭头看几眼,恋恋不舍的样子,他虽然体躯雄壮胜过一般成年男子,但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些杂耍百戏对他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张原道:“到了正月里会更热闹,搭上杂耍戏棚、撮戏法、隔壁戏,每rì不重样,到时我请马贤侄观看。”
马祥麟大喜,连声道:“多谢世叔,多谢世叔。”说着偷眼看母亲并无愠sè,这才放心地快活。
过了千步廊东侧,再走几步就是东公生门,会同馆到了,会同馆规模宏大,单就负责宾客rì常食宿的馆夫就有四百人,会同馆不仅要接待各方使节,而且各种对外贸易也都在会同馆内举行,大明会典规定这些在京逗留的使臣不许zì yóu活动,五rì放出一次,平时不许擅自出入,只有两个国家的使臣例外——琉球和朝鲜,因为这两个藩国奉大明正朔,对大明最为忠诚,当然,象石柱土司这种大明体制内的臣民出入会同馆自然也是不受限制的——
张原送秦良玉一行到了会同馆大门外,告辞回去,秦民屏硬要回送一程,秦民屏是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张原是他在京中唯一的好友,依依不舍啊,马祥麟呢,很想再去看两眼吞剑吐火的把戏,于是舅甥二人又送张原主仆三人走到棋盘街,张原正要让秦民屏不要再送,忽听街边一家酒楼传来一声大叫:“老天爷,出人命了,这可如何是好!”随即便是沸沸扬扬的纷争喧嚣声——
京城这么大,每rì都有命案纠纷发生,张原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也没围观看热闹的喜好,却听秦民屏“咦”了一声:“好象有朝鲜使臣的声音,难道是那些朝鲜使臣在酒楼打死了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酒楼内一片喊:“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朝鲜蛮子打死我大明百姓了——”
“揪住这几个朝鲜蛮子,敢在我大明天子脚下行凶,打死他们,打死这些朝鲜蛮子!”
“……”
又听有人大声分辨道:“我等朝鲜国远臣,谨遵大明律法,如何敢行凶伤人,此人莫名其妙就过来与我等争执,不——”
这朝鲜人说大明南京官话咬字有些刻意,不大自然,分辩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人都死了。朝鲜蛮子还敢狡辩,难道朝鲜人就可以随意打死我大明汉人吗?难道官府就纵容这些朝鲜人肆意行凶?打,先狠狠打一顿再扭送南城兵马司问罪,也见识一下我大明百姓不可欺辱。官府饶你们,我大明百姓也饶不了你们!”
随即就是嘶喊扭打的声音——
张原心道:“现在可不是满清遭遇八国联军的时候,大明朝还是骄傲的大明朝,大明律法有规定,番使外臣在京逗留期间若犯下罪行,轻的拿翻译通事和伴送问罪,重的直接参问其使节。并不会因为犯罪的是外国人就予以宽容,也不至于因为外国人丢了一具马鞍就要动用五城兵马司到处寻找,所以说朝鲜使臣是不敢在大明行凶杀人的,难道是酒后起了纷争失手伤人?不管怎样,就算是过失伤人那也是朝鲜使臣的罪责,交由官府处置是应该的,只是那酒楼中那叫喊着代表大明百姓的人似有故意煽动仇恨的用心——”
嘉靖以来,出使过朝鲜的唐皋、史道、吴希孟等大明使臣回国后对朝鲜都是赞誉有加。说“朝鲜文物礼制无异于中华”,所以大明朝野对朝鲜都有较好的印象,二十年前朝鲜的壬辰倭乱。杨镐领兵入援,班师之rì,朝鲜自国君宣祖以下,数万在汉城弘济院泣送,朝鲜对大明的感激是真诚的——
大明对其他国家的领土没有野心,朱元璋认为大明的疆域够大、百姓够多、物产够丰富,根本没必要向外扩张掠夺,只要把两京十三省治理好就足够了,因为蒙元就是前车之鉴,蒙元以武力征服了数十国、疆域纵横十万里。但不到百年就土崩瓦解,朱元璋当然要吸取教训,这就决定了大明的对外政策是立德不立威,《皇明祖训》曾言“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切记不可。”
朱元璋想着为后世子孙开万世太平,要求后人严格按照他制定的规矩办事,却不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大明已是风雨飘摇,很多国家已经不来朝贡,惟朝鲜恭顺靡懈,可以说自朱元璋赐名朝鲜直至朝鲜被后金征服的两百多年间,朝鲜对大明是忠诚的,两国关系一向很好,没有听说因为朝鲜而闹出什么外交纠纷,可现在这酒楼里那个大嗓门口口声声“朝鲜蛮子”,煽动民众打“朝鲜蛮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sè灯影中,有几个人从这座“蔚泰酒楼”中抱头逃了出来,两个文官模样的人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袍男子,后面还有两个伴当以手臂挡格棍棒的追打——
酒楼追出的几个汉子叫嚷道:
“别让朝鲜蛮子跑了,朝鲜蛮子杀人了!”
“朝鲜蛮子住在会同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定要他们杀人偿命。”
酒楼的汉子跑得快,兜头将红袍男子五人拦住,不明真相的大明百姓也聚了过来,那两个文官模样的人生怕红袍男子被人打伤,大声道:“我等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国舅大人,敝国王妃的长兄,我等要见贵国兵马司的官员,既有纠纷那就听凭大明官府处置。”
“什么纠纷!”酒楼汉子吼道:“是你们朝鲜蛮子打死了人,什么国舅,朝鲜蛮子的国舅也敢在大明横和霸道吗!”
边上有人冷言冷语道:“朝鲜国王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臣子也是一帮衣冠禽兽,到了大明,就得狠狠教训。”
另一个汉子挥棒就打,一边喊道:“把死尸抬出来,把死尸抬出来,抬到会同馆去,定要朝鲜蛮子偿命。”
听到“光海君得位不正”这句话,那红袍男子猛地昂起头来,怒容满面寻找那说话的人,但围观的人极多,不知道是谁说的,张原却是注意到了说话的那个人,这人很有古怪,寻常百姓哪里知道什么朝鲜国王的名号,管他什么得位正不正。而这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说话声音不大,是故意说给那几个朝鲜使臣听的,明显是侮辱。要激怒这几个朝鲜人——
张原便对来福道:“来福,看到那个往街边走的青袍人没有,跟上他,看是哪家店铺的掌柜?”
那两个朝鲜使臣的伴当显然身有武艺,一人空手将棍棒夺下,“咔嚓”拗断,丢在地上。怒目瞪视酒楼的几个汉子。
那被夺了棍的汉子就大叫起来:“朝鲜蛮子凶悍,打死了人还这般嚣张,欺我大明百姓懦弱吗,大伙拿石块砸他们——”鼓动围观民众动手。
冷眼旁观的张原直觉这是一场yīn谋,该是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喝道:“谁都不许动手!”让汪大锤推开众人,走到那几个酒楼汉子跟前,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命案?”
一个汉子见张原年轻,身后还跟着两个青丝帕缠头的蛮夷,料想张原也是外番使臣。会同馆常年都有番邦外臣住着,冷笑道:“你是哪个番邦部落的,与朝鲜蛮子同仇敌忾吗,让开,不然连你们一起打!”
汪大锤脾气火爆,跳起身劈脸就给了这汉子一记耳光,骂道:“找死啊,敢对我家少爷无礼!”
那汉子被汪大锤这一巴掌就扇倒在地,捂着脸叫痛,边上汉子就大叫:“蛮夷打人了。蛮夷打人了,大明朝都没血xìng男儿了吗,任凭番邦蛮子当街欺侮我们大明人?”
马祥麒也想打人,被舅舅秦民屏拉住,示意保护好张原。
张原道:“赶紧报知南城兵马司,有命案也该交由官府处置。”
就听有人叫道:“让开。让开,尸首抬过来了。”
人群两边一分,一块门板抬着个死尸过来,张原皱着眉头,心想:“还真出了人命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福跑回来了,向张原低声道:“少爷,那人就是这蔚泰酒楼的掌柜,你看,让人抬死尸过来了。”
张原点点头,看着门板上的死尸,瞧装束就是这酒楼的小伙计,直挺挺的,看来是真死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张原,虽然张原貂帽寒裘,但新科状元郎还是很多人记忆犹新的,便有人叫道:“这是张状元,大明朝最年少的状元公,哪是什么蛮夷,胡说八道会折寿的。”
那个红袍朝鲜人抬眼望着张原,对身边的文官耳语几句,那文官便过来向张原施礼道:“在下朝鲜陪臣书状官金中清,敢问阁下是张状元张翰林吗?”书状官就是记录出使经过的官员,必须jīng通汉文汉语,在使团中的地位仅次于正副使节。
张原拱手道:“在下张原,金使臣这是出了什么事?”
朝鲜书状官金中清脸有喜sè,正要说话,锦衣卫的一位当值总旗领着七、八个校尉赶到了,高声喝道:“闲杂人等散开,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木铎声响,南城兵马司的一名旗校领着一队巡城军士也赶过来了,见锦衣卫的人已经先到,兵马司的人就唯锦衣卫马首是瞻了,锦衣卫的职权哪里是兵马司能比的。
围观民众并不离开,只散开一个大圈,继续看热闹——
那锦衣卫总旗手握绣chūn刀刀柄,目光锐利,扫视当场,看看门板上的死尸,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说道:“请牵连此命案的人自报姓名、籍贯、有无官职?”
这内城官员遍地,审理命案之先要把原告被告的身份搞清楚,免得不慎得罪了高官贵戚——
一个酒楼汉子上前叉手禀道:“小人孙二力,是蔚泰酒楼的伙计——”朝门板尸首一指,“这是小人同乡杜二毛,也是蔚泰酒楼伙计,方才杜二毛侍候这几全朝鲜客官饮酒,竟被活活打死,请大人为我大明百姓作主。”
那姓金的书状官就上前向那锦衣卫总旗作揖道:“大人,在下是朝鲜国冬至使,这位是柳使臣,这位是许副使,我等方才在这家酒楼饮酒,这酒楼小厮突然发癫朝酒桌上吐痰,又想撕扯我们柳大人,伴当将他推开,他就大骂着下楼去,忽然就说死了,就说是我们打死他的,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请锦衣卫大人明察。”
那酒楼汉子也叫屈道:“大人,杜二毛平rì甚是伶俐,岂会这般失心疯辱骂客人,这完全没有情理啊,而且就算杜二毛年幼无知,得罪了客人,也罪不至死,这些朝鲜客官怎能活活把人打死,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这桩命案就这么简单,一方说人是另一方打死的,另一方否认,因为事涉朝鲜使臣,这锦衣卫总旗感到棘手了,命一个校尉去禀报在大明门当值的锦衣卫甄百户,请甄百户来处置此事。
张原一直在冷眼观察那个蔚泰酒楼的掌柜,这掌柜不出面,与围观民众站在一边,只让那几个酒楼伙计出面报案,张原又朝四周打量,突然发现蔚泰酒楼临街的二楼有人凭窗而望,这周边店铺、酒楼的人都聚过来看热闹了,而蔚泰酒楼的这人却只是远远观望,当然,这世上淡定的人多有,但张原就是觉得此人不对劲——
那人似乎察觉被人注意,很快从窗口隐去身形,却没见从酒楼大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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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大的秘密
不远处的鼓楼敲起了禁鼓,三通鼓罢宵禁就要开始,南城兵马司的军吏喝令围观民众各归坊舍,张原让秦民屏和马祥麟赶紧回会同馆,他要留下关注此案,当此辽东局势日趋凶险之际,朝鲜对大明的重要性不容忽视,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朝鲜使臣伤害人命,那当然要按大明律惩处,若朝鲜使臣是被陷害的,那幕后主使绝不可能就是这几个酒楼伙计、青袍掌柜这么简单,其中必有蹊跷,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朝鲜现任国王李珲是朝鲜王朝第十五任君主,李珲是前任国王宣祖李昖的庶次子,生于万历三年,其继位经历甚是曲折,万历二十年,壬辰倭乱爆发,倭人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率军攻占王京汉城,李珲同父同母的长兄临海君李珒和弟弟顺和君李琨被俘,宣祖李昖仓皇出奔平壤,命十七岁的李珲暂摄国事,李珲年少老成,临危不乱,在大臣李尔瞻等人的辅佐下,收拢败兵和义军,号召通国勤王,让沦陷的朝鲜百姓看到了希望,随后明军援朝,与倭军数度激战,倭军于次年四月撤出王京、退守釜山,开始议和,被俘的两位朝鲜王子随即送还——
倭乱平息后,宣祖李昖有意立李珲为世子,因为仁穆王后没有子嗣,所以立庶子是可以的,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古训,原本应该立庶长子临海君李珒为世子,但临海君李珒曾为倭人阶下囚,懦弱无能,有失威仪,而且光海君李珲在摄国事期间得到了实力派权臣的支持,于是宣祖李昖于万历二十三年上表大明朝廷,请求册封李珲为世子,而当时正是大明国本之争最激烈的时候,万历皇帝有意立皇次子也就是后来的福王朱常洵为太子,但朝中大臣大多数支持皇长子朱常洛,朝鲜却在这风口浪尖要求册封庶次子李珲为世子,大明礼部就以“继统大义,长幼定分,不宜僭差”为由拒绝册封——
从万历二十三年到万历三十六年宣祖大王李昖逝世,十四年间朝鲜四度上表请求册封光海君李珲为世子,但大明朝廷就是不肯册封,光海君李珲对大明极为怨恨,而且万历二十九年大明皇长子朱常洛历经十六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被立为太子,仁穆王后又于万历三十四年生下了嫡子,按礼制应该立这个婴儿为世子,李珲的焦躁、愤恨可想而知,万历三十六年他父王李昖去世后,李珲就在没有大明册封的情况下以世子身份即位,上表大明自称是“权署国事”,请求册封,万历皇帝恶其专擅,起先不予理睬,后来又考虑到朝鲜与大明世代友好,而且奴尔哈赤已经日渐强大,需要朝鲜牵制建州以保东北无虞,所以就以外邦远国不必以中国礼制去要求为由册封李珲为朝鲜国王——
李珲也算是大明国本之争的受害者了,十四年的世子名位不正,造成心理扭曲,即位后不久就把对他王位威胁最大的一母同胞的兄长临海君害死了,又宣布仁穆王后为废妃,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又把仁穆王后所生的那个未满十岁的幼弟永昌大君害死,这样才觉得自己王位稳固了,李珲即位后对大明的礼数朝贡一如其父之时,使臣一年往来好几趟,有冬至使(贺冬至)、正朝使(贺元旦)、圣节使(贺皇帝生日)、千秋使(贺皇太子生日)、岁币使(进献岁币),若遇大明皇帝即位或者皇太子册封,朝鲜还会派进贺使,此外还有谢恩使、奏请使等等,与大明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但这只是在大明强大的形势下,光海君李珲对明朝廷有怨愤不满也只得忍耐,而一旦大明遭遇危机,李珲绝不会无条件忠诚于大明的,其他人看不清这一点,张原却是一清二楚,萨尔浒之战,大明朝廷要求朝鲜出兵助剿,光海君一再推诿,陈兵义州边境不肯向前,是当年援朝的统帅现为辽东经略的杨镐严厉申斥下,光海君这才命姜弘立统领一万三千士兵助战,姜弘立出兵曾得李珲密旨,李珲要求姜弘立率军观变向背、相机行事,所以那一万多朝军没有象杜松、马林、刘綎统领的三路明军那样与八旗军死战,很快就投降了,当然,这些朝军就是死战也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并不能改变萨尔浒的战局,关键还在于大明的四路军马——已经是万历四十四年的年末,距离那场关系大明与后金国运的大战只有两年多时间了,张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想要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把它们调剂到最好,可惜,在朝廷他的话语权还很有限,他无法让很多事情随着他的意愿进行,但只要有一分机会,他都要十分的努力去做,现在这朝鲜使臣牵涉人命案,一定要查清楚,有罪治罪,有冤伸冤,绝不能落入别人的圈套……
“嗨,你们三人还不速速离开,宵禁了!”
两个兵马司军士过来驱赶张原主仆三人,在大明门当值的那个姓甄的锦衣卫百户已经赶来,正向几个朝鲜人问话,又准备到蔚泰酒楼现场了解当时的情况——
张原瞧这个甄百户面熟,进出千步廊时常常相见,此前不知其姓甄,这时便走过去拱手道:“甄百户——”
这甄百户浓眉大眼,体形彪悍,定睛打量张原,原本肃然的神情霎时间堆起笑容,还礼道:“张修撰,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原道:“我送友人路过此地,见到这几个朝鲜使臣被追打,就过问了两句——我想随甄百户到那酒楼里看看,不知可否?”
甄百户道:“甚好,就请张修撰陪同这三位朝鲜使臣吧,有位文官也好说话。”
张原向那红袍男子拱手道:“柳使臣吗,在下翰林院修撰官张原。”
这红袍男子四十多岁,狭长脸,吊梢眼,蓄着短须,因惹上命案而神色极为不愉,勉强笑道:“在下柳东溟,久闻张状元的大名,幸会幸会。”
这柳东溟的南京官话远不如书状官金中清流利,张原道:“在下陪柳使臣一道上酒楼看看,若有隐情,请柳使臣明言。”
柳东溟显然还在为方才人群中某人说的“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大臣都是衣冠禽兽”这话而愤怒,大声道:“在下没有任何隐情,就是这几个酒楼汉子想陷害我等。”
这时,围观民众都已散去,蔚泰酒楼的那三个伙计站在门板死尸边上,其中一个汉子辩道:“小人们好端端的怎敢诬陷人,这人命关天,小人们不敢乱说话。”
副使许筠和书状官金中清赶紧安慰柳东溟,无非是相信大明律法会还他们清白这些话,那金中清又请张原一定主持公道,莫致损了他们柳国舅的体面——
张原见那青袍掌柜站在酒楼大门边,便让锦衣卫唤那掌柜过来,这掌柜连声道:“小人并不知情,不敢乱说话。”
张原淡淡道:“你既不知情,为何刚才跟着过来辱骂朝鲜使臣?”
青袍掌柜吃了一惊,随即道:“小人见店内伙计死于非命,一时气愤,就骂了几句,其实并不知实情。”
张原问:“你是怎么骂的?”
青袍掌柜低头道:“就是骂朝鲜蛮子打死了我大明百姓,定要严惩,不能放过。”
张原问:“就只骂了这两句吗?”
青袍掌柜道:“是,请大人明察。”
张原也不与他多说,与甄百户和几个朝鲜人上到二楼,二楼空荡荡,四个临街小间也都没有了酒客,一片冷寂,书状官金中清向张原和甄百户细细说了当时情景,那个少年酒保无缘无故突然冲上来唾他们,又来撕扯柳东溟,柳东溟的伴当就反扭了小酒保的手推出门,叫掌柜来说话,掌柜却又不应声,才一转背就说人死了——
几个锦衣卫校尉仔细查看这个房间,在桌底发现一个杉木托盘,这是酒楼伙计用来上菜的,木盘的一角开裂,还沾有血迹——
一个校尉把木托盘给甄百户看,低声道:“打死小酒保的应该就是这个木盘,我方才粗粗验了尸,后脑勺都被打凹进去,是致命伤。”
金中清听到校尉的话了,急忙分辩道:“上天可鉴,我们这边五人谁也没用这木盘打人,这是诬陷,有人要陷害我们!”
甄百户皱眉问:“几位在我大明有什么仇家,为何要陷害你们?”
金中清答不上来,他们也想不出有什么仇家。
甄百户又问:“这酒楼伙计向你们讹银子了?”
金中清道:“那倒没有。”
甄百户两手一摊:“这就奇了,几位使臣该如何解释?”心想:“这分明是你们几个朝鲜蛮子酒喝多了,小酒保也许性子拗,因事与你们吵了起来,也不知你们中的哪个随手抄起木盘就劈,不料就出了人命!”
掌柜和那三个当事的伙计都跟到了二楼,站在门边,这时也都不说话了——
张原对那掌柜道:“在你这酒楼做工的人都没走吧,嗯,让他们都到楼下门厅集龠合,我与甄百户有话问他们。”
甄百户大名甄紫丹,能与状元公一起办案,甄紫丹甚感荣幸,也没去想张原这清贵翰林官并没有审案的职权。
第四百三十八章 沙锅狗肉大酱汤
蔚泰酒楼不大,上下两层,雅座八间,雇佣的厨子、酒保、杂役,连同掌柜一起总共二十三人,这时都如寒鸟相偎一般聚在酒楼门厅中,平民百姓怕见官,就连先前那几个叫喊着痛打朝鲜蛮子的酒楼伙计,在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军吏面前也都有了惊惶之色——
酒楼大门前的六只防风灯笼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晃晃,戌初时分,宵禁已经开始,其他的商铺酒家这时都已关门熄灯,偌大的棋盘街广场此时寂无人迹,只有寒风吹卷着落叶和弃物,在暗夜中发出悠长的呼啸。+雅+骚+吧+有+爱+
“张修撰——”
锦衣卫百户甄紫丹恭恭敬敬地向张原道:“你请问话吧。”又朝青袍掌柜一班人喝道:“都跪下回话。”民见官是要下跪的。
京中对这个大明朝最年少的状元公有种种神奇传言,过耳不忘、才华横溢这些就不说了,状元公还能断案,泡子河畔的董其昌父子杀人埋尸,就是状元公侦破的——
张原道:“不必跪了,就站着回话。”问那掌柜:“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青袍掌柜叉手答道:“小人姓翟,贱名东胜,是河东蒲州人。”河东就是山西,蒲州相传是舜帝之都。
张原看了看那群厨子、酒保和杂役,问:“这酒楼的人都到齐了吗?”
翟掌柜道:“都到齐了。”
那个锦衣卫总旗禀道:“张大人,酒楼上下都看过了,没有其他人。”-雅-骚-吧-威-武-
张原“嗯”了一声,让那三个当事的酒楼伙计站出来,问他们是怎么看到小酒保杜二毛被打死的?
那个名叫孙二力的汉子道:“小人正在给西头那桌的客人上酒,听到杜二毛与人争吵,过来看时,就见杜二毛歪歪倒倒从那个房间走出来,一下子就栽倒在楼梯口,小人想把他扶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血,就听杜二毛说了一句‘朝鲜蛮子打我’就咽气了,小人便嚷了起来。”
张原问另外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说是听到孙二力叫喊才赶过来的,看到杜二毛已经是死的了——
五个朝鲜人站在靠楼梯那一侧听张原讯问,书状官金中清在正使柳东溟耳边低语,金中清是准备最坏的打算,实在无法脱责,那就让两个伴当的其中一个顶罪,柳东溟脸色极是难看,心道:“这分明是陷害,却要我们的伴当顶罪,难道我们朝鲜国就这么任人宰割吗!”
张原让那个锦衣卫总旗把翟掌柜和这三个当事伙计领到别的房间去,他要向另外那些厨子、杂役问话,翟掌柜不满道:“张状元,这是朝鲜人杀死了我酒楼小伙计,张状元为何只管审问我酒楼的人!”
锦衣卫总旗喝道:“少啰嗦,赶紧到一边去。”几名校尉推搡着翟掌柜和那三个伙计到左边房间去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张原先向朝鲜使臣柳东溟拱手道:“柳使臣,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家酒楼用餐的?”
柳东溟示意书状官金中清答话,金中清迟疑了一下,说道:“张修撰,在下是听闻这蔚泰酒楼的沙锅狗肉和大酱汤很出名,就想来尝尝口味如何。”
张原心道:“朝鲜人喜欢吃狗肉也算历史悠久了,这蔚泰酒楼是投朝鲜人所好啊,在我大明,狗肉是上不得宴席的,当然,喜欢吃狗肉的人也不少,但请客很少有上狗肉的,那是跌身份的事。”当下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打量着剩下的一十九名厨子、酒保和杂役,说道:“你们莫要惊惧,这事与你们无干,我就问你们几句话——杜二毛在给这几位朝鲜使臣上菜之前,和谁说过话,打招呼的不算。”
厨子、酒保、杂役面面相觑,半晌,一个杂役怯怯道:“小人看到杜二毛和孙二力在厨房边说话——”
张原问:“他们说些什么?”
杂役答:“小人没听清,似乎在打个什么赌。”
张原问:“这酒楼的特色菜沙锅狗肉、大酱汤是何时就有的?”
一个厨子答道:“就是今年立冬才开始的,还是翟掌柜教我们做的,说酸辣就好。”
张原问:“这蔚泰酒楼一直是翟掌柜开的吗?”
这厨子答道:“翟掌柜也是立冬前才把这座酒楼盘下来的,原酒楼佣工一个都没辞退。”
张原问:“孙二力、杜二毛都是原酒楼的佣工吗?”
厨子回答说:“是。”
张原沉默了一会,又问:“最近几日你们翟掌柜可有什么亲友来访?”
有两个人同时答道:“有。”其中一人详细道:“翟掌柜今日晚边还在与他那位朋友一起喝酒,那位朋友是个书生,二、三十岁的样子,言语文绉绉的很客气,还有个哑巴随从,虽不能说话,眼神却是凶霸霸的瞪人。”
张原问:“那书生没住在这酒楼吗?”
答曰:“没住在这边,好象是住在正阳门外。”
张原心道:“方才在二楼凭窗而望的神秘客应该就是翟掌柜的书生朋友了,正阳门距离这里不过一里多路,现在想必已经出了内城。”说道:“好了,你们这些人都退下吧,把翟掌柜和孙二力三人带上来。”%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酒楼掌柜翟东胜跟在锦衣卫总旗身后走出来,微微低着头,眼睛却是扫视门厅,又察看张原和甄紫丹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张原的出现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张原盯着翟东胜,半晌不说话。
张原不说话,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出声,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涌入门厅,翟东胜强自镇定,心却越跳越快——
张原开口了:“翟掌柜在盘下这座酒楼之前是做什么买卖的?”
翟东胜嘴巴发干,身上作冷,他想隐瞒,却又知道是瞒不住的,锦衣卫的人在此,很快就能查清他的底细,答道:“小人原本在抚顺做米行生意,多年来积了一些薄利,不想再受长途贩运颠簸之苦,就到京中盘下这间酒楼,做安稳营生。”
抚顺,大明对阵后金的前线啊,离朝鲜也不远,张原笑了笑,问:“为何以狗肉、大酱汤为特色菜,专门招徕朝鲜人来用餐吗?”
翟东胜小心翼翼道:“小人在抚顺那边与朝鲜商贾有过来往,觉得他们的狗肉甚是美味,到京城也就学样烹制狗肉,这京中酒楼菜馆林立,没有一些特色菜肴很难立足……”
翟东胜正说得顺畅,猛听张原问了一句:“翟掌柜的那位朋友住在正阳门外何处,就是傍晚与你密室共饮的那位?”
翟东胜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他不知道他的酒楼伙计方才对张原都说了些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对答——
一旁的甄紫丹见这掌柜神色有异,显然被张原问到了要害,厉声道:“张修撰问你的话,怎么不回答!”
翟东胜强笑道:“那是小人以前在商旅途中结识的一位朋友,没有什么交情,这次在京中偶遇就邀来一起喝杯酒,小人也不知他住在何处?”
张原问:“那人什么名字,家在何方?”
翟东胜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只知是姓童,他叫我翟大哥,我叫他童贤弟。”
张原道:“这几日你与那人相见不是一回两回,怎会不知他住处,你想隐瞒什么?”
翟东胜“扑通”跪下道:“小人的确不知,请大人明察。”
张原道:“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和一个因为某种原因不敢说话的伴当,这是很引人注目的,正阳门又有多少客栈,你以为你不说,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就查不出来吗?”
翟东胜面如土色,却还是硬咬住说不知道“童贤弟”的住处。
甄紫丹酷爱用刑,冷笑道:“不动刑这种人是不会说的,张修撰,让卑职带他回衙门,包管他问什么招什么。”+雅+骚+吧+有+爱+
张原微笑道:“翟掌柜也算是原告苦主,怎么能向原告动刑,甄百户还是会同兵马司连夜把那个书生和哑巴随从找出来,到那时翟掌柜自然就好说话了——不过在找人之前,我还要问问孙二力,先前在厨房边与杜二毛打的什么赌?”
那汉子惊得膝盖一软,立即跪下,说道:“没打什么赌,只是闲话了几句。”
张原却没追问孙二力,转而问另两个当事的伙计:“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要说吗,若等到明日再说那就晚了。”
这两个伙计战战兢兢,天气实在是冷啊,一齐跪下,其中一人道:“翟掌柜许了我二人一两银子,要我二人打这几个朝鲜蛮子,说朝鲜蛮子在酒楼杀人,会害得酒楼以后没人光顾,朝鲜蛮子不赔个几百两银子就别想走脱。”
翟东胜强辩道:“酒楼发生凶杀案,肯定影响生意,小人当然要他们赔偿。”
不动刑的话,没什么好问的了,这个翟掌柜陷害朝鲜使臣的嫌疑极大,现在就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书生和哑巴随从,那书生身份神秘。
张原道:“甄百户,立即让兵马司的人到正阳门外客栈查找一个带着哑巴侍从的书生,翟掌柜和孙二力暂时拘押起来,朝鲜使臣这边——”
张原转身向柳东溟几人拱拱手,说道:“请金使臣和两位伴当到锦衣卫衙门配合查清此案,柳大人和许大人就回会同馆等候消息吧。”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柳东溟几人方才冷眼看张原问案,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案情明显对他们有利,都是松了一口气,柳东溟作揖道:“多谢张修撰主持公道,还我等清白。”
张原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明日应该就有分晓。”
甄百户一面派人送柳、许两位朝鲜使臣回去,一面指使那个兵马司总旗速回南城兵马司召集巡城军士出正阳门搜查各家客栈——
第四百三十九章 风雪夜归人
掀开帘幕出了蔚泰酒楼大门,却见大雪纷纷扬扬,在茫茫夜sè下随风漫卷,有几片雪花扑沾到张原脸上,点点冰冷,凝目看,灯笼光照所及之处,是一片朦朦的白,看来这雪已经下了一阵了。
锦衣卫百户甄紫丹跟出来道:“张修撰,卑职给你找辆马车去。”
张原道:“不必找车了,此去李阁老胡同不过三、四里路,走路不须两刻时就到了,不过还是要请甄百户差个校尉送一下,不然遇到巡城力士把我主仆三人当作歹人抓起来那可冤枉。”
甄紫丹笑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对状元公无礼——就让卑职送张修撰一程吧。”难得有和状元公攀交情的机会,甄第四百三十九章 风雪夜归人紫丹当然不会怠慢,张修撰现在是东宫讲官,十年二十年后怕不就是一个张阁老。
一行人都戴上宽沿竹笠,冒着大雪往石厂街行去,刚横穿西长安街,就听得石厂街路口有争执之声,张原耳力极佳,辨出是老仆符成和少年薛童的声音,赶忙扬声道:“符叔、薛童,我们回来了。”赶到近前,见是符成和薛童被几个巡城力士围着讯问——
却原来是商澹然见宵禁鼓响之后还不见张原回来,就让符成和薛童到会同馆去探看,商澹然是想即便遇到巡城的军士,符成和薛童是一老一少也好说话,二人才走到石厂街这边就被巡城的锦衣卫力士拦住,巡城力士知道这李阁老胡同里住的不是翰林就是六部高官,听说是张状元的家人,倒没难为符成和薛童,就是拦着不让他们出街口——
甄紫丹一直送张原主仆五人到四合院门前,张原邀甄紫丹入内小坐、喝杯热酒,大雪纷飞下,甄紫丹隐隐听到四合院内有女子的说话声,想必是张修撰家的女眷在等候张修撰归来。便道:“时第四百三十九章 风雪夜归人辰不早,卑职不敢打扰,明rì若案情有了结果,再来报知张修撰。”
张原道:“那个姓翟的掌柜和伙计孙二力定是有古怪。你们好生查问,正阳门外的书生和哑巴侍从更是关键人物,抓获功劳不小。”
甄紫丹一听,jīng神大振:“那卑职也赶去正阳门外。”辞别张原,带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大步往正阳门去了。
张原进到自家金柱大门,摘下竹笠在廊柱上轻轻一磕,笠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笑对迎出门厅的澹然、王微等人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商澹然听张原言语轻松,也就放心了,对王微、穆真真笑道:“状元郎拐着弯骂我们……锦衣卫百户甄紫丹领着一干校尉冒雪奔出正阳门外,这时已是亥夜时分,南城兵马司的一个姓赵的副指挥使领着三个吏目、十六名差役,分作四队对正阳门外城的客栈进行逐一查访,一个书生因为有一个哑巴随从应该是比较好找的。běi jīng的所谓外城,只有正阳门外这一方外城筑起了城墙,其他三面并没有城墙。单这正阳门至永定门的外城就不比整个内城小多少,客栈数百家,这一家家敲门问讯要查到什么时候,而且不可能一一搜检住店的客人,只能是向掌柜、伙计询问,这其中就可能出差漏——
甄紫丹跟着那姓赵的指挥使查访了两家客栈,忽然一拍大腿,带着四个校尉转身就走,一个校尉问:“大人,我们不查。那功劳岂不归了兵马司?”
甄紫丹道:“这几百家客栈,一家家查去,查到天亮也查不完,那翟掌柜不是拘押在锦衣卫吗,让他开口说是哪家客栈岂不省事。”
校尉道:“翟掌柜不知那书生和哑子住处也是有可能的。”
甄紫丹道:“看那翟东胜、孙二力被张修撰问得支支吾吾的样子,若说他二人心里没鬼。谁信?似这等jiān猾之徒不用刑哪里肯招。”
甄紫丹回到千步廊西边的锦衣卫衙门,分别提审翟东胜和孙二力,翟东胜死咬住不知“童贤弟”落脚处,忍受钉指之刑也不说,但那孙二力却是受刑不过,竹签钉指虽是皮肉伤,但那种疼痛极为难熬,孙二力招认是翟掌柜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先怂恿杜二毛去故意和朝鲜人起争执的,待杜二毛出来后,他把杜二毛叫到楼梯小间,用端菜碗的托盘朝桂二毛脑后连劈,打死杜二毛后,再拖到楼廊上叫嚷起来,待那几个朝鲜人出了房间,他就把托盘放在那房间的桌底下,翟掌柜许诺事成后再给他六十两银子——
甄紫丹问:“翟东胜为何要陷害那几个朝鲜人?”
孙二力跪在冰冷的砖地上,象猴子一般两手提在胸前,十指十垂,痛啊,答道:“翟掌柜说那朝鲜蛮子与他有仇,所以翟掌柜要报仇。”
甄紫丹又问:“你可知傍晚与翟掌柜一起饮酒的那位带着哑巴侍从的书生是什么人?住在正阳门外何处?”
孙二力道:“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生怕又用刑。
孙二力连杀人都承认了,自不会为那书生隐瞒什么,甄紫丹问:“那书生长得什么模样?”
孙二力道:“样子象是个书生,就是那张脸象关王爷那样红通通,小人见过那书生两次,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都是红脸。”
这孙二力问不出什么了,甄紫丹让孙二力在供状上画了押,立即派人去蔚泰酒楼仔细搜查,孙二力既是在楼梯小间打死了杜二毛,那小间里想必会有血迹之类的痕迹,必须要取证,同时,甄紫丹再次提审翟东胜,把孙二力的供状念给翟东胜听,翟东胜顿时就瘫软在地,终于招供道:“小人兄弟三人都在抚顺开米行,与宽甸女真做买卖,今年初,有个名叫昂阿巴的正白旗女真人从建州来,约见小人三兄弟,送了我兄弟三人一些黄金和珠宝和几名女奴,要小人到京城棋盘街开酒楼,以后我翟氏米行的米粮他建州女真高价收购,小人起先也不知那女真人要做歹事,不然小人也不会答允。”
甄紫丹心下暗喜,这翟东胜原来是建州老奴的jiān细,张修撰说得没错,破获此案果然是大功一件,问:“与那密室饮酒的书生就是昂阿巴吗?”
翟掌柜的回答大出甄紫丹意料之外,翟东胜答道:“装哑巴的是昂阿巴,因为昂阿巴不怎么会说咱们大明官话。”
甄紫丹问:“那书生是何人?”
翟掌柜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那书生想必在女真人中地位甚高,要不然昂阿巴怎么会充当他的随从,昂阿巴是建州女真正白旗的佐领。”
努尔哈赤完善八旗制度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事情,也就是去年,所以甄紫丹对建州女真的八旗制度不了解,不知道正白旗佐领相当于一个什么地位,但甄紫丹知道抓获一个建州女真正白旗佐领功劳肯定不小,更何况还有一个地位可能比昂阿巴更高的书生——
甄紫丹问:“昂阿巴和那红脸书生住在正阳门外哪家客栈?”
翟掌柜磕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只知他们住在正阳门外,到底是住客栈还是租住私宅,昂阿巴并未告知小人。”
这应该是真的了,那红脸书生和昂阿巴对这个翟掌柜也不是很信任,隐瞒住处保护自己很正常,若那两个女真jiān细不是住客栈而是租住他人空房,那问题就大了,正阳门至永定门这周长四十里的外城,人口上百万,如何去搜两个陌生人?
甄紫丹在等待去搜检蔚泰酒楼的锦衣卫总旗回来,掀开帘幕看看,白蝶般漫天飞舞的雪花聚集而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听计时木铎声,已经过了丑时初刻——
又等了半个时辰,那总旗官回来了,向甄百户报告说果然发现蔚泰酒楼二楼楼梯间有血迹,又从孙二力的住处搜出了两锭十两的银子,其余是些碎银和铜钱,而翟掌柜的住处竟搜出了黄金二百两、辽东珍珠五十颗、纹银三千多两,还有其他一些珍宝,这总旗官是甄百户心腹,不敢私吞,一一上报。
甄紫丹大喜,但他也不敢私吞这批金银财富,总旗是他的心腹,他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王名世的心腹,此案涉及东虏的jiān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能独占功劳的,于是甄紫丹又连夜去求见王名世——
王名世是武状元出身,今年五十岁,听甄紫丹说了案情,瞿然道:“正白旗由奴尔哈赤的第八子黑还贝勒为旗主,佐领就是旗下的牛录额真,统领三百军士,在女真人中地位甚高,这些女真人潜入京城是想挑拨我大明与朝鲜的关系吗?”
今夜当值的锦衣卫将校以千户王名世职位最高,王名世当即传令五城兵马司立即抽调军士协助锦衣卫搜索正阳门外城,同时封锁永定、左安、右安、广渠、广安这外城五门,更让外城里巷胡同各坊厢的里正严查坊中外来住客,务必要找到那个红脸书生及其装聋作哑的随从昂阿巴……抽空码了一章,五号回家才能恢复正常更新。
刚才看到一条消息,雅sāo被羊城晚报评为2012年网络小说十强,呃,是十一强。RQ
第四百四十章 血红雪白
在棋盘天街南端有一家陆氏饭店,距离蔚泰酒楼大约一里路,出饭店左转南行数百步就是巍峨的正阳门,在běi jīng内城,陆氏饭店是屈指可数的大客栈,单是厨房就有二十余间,酒保、伙计、妖冶jì女、奔走服役者不下两百人,饭店每rì进出的客人也是以百人计,在这临近年关的腊月下旬,客栈也未见冷清,住客唱曲听戏、饮酒作乐,夜以继rì,宵禁只是禁止民众夜晚上街外出,并不禁民众待在宅中彻夜寻欢——
腊月二十rì亥时初,当锦衣卫和南城兵马司的军士在大雪纷飞下列队出正阳门时,陆氏客栈临街二楼的一间客房窗前立着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这男子年近三十,身量颇高,体形壮实,整体相貌除了那张红脸膛之外并无其他出奇之处,八字眉下那双细长眼还显得困得睁不开似的没什么jīng神——
这男子搁下手中的一卷《三国演义》,推开窗棂,任寒风灌入客房,迎着彻骨的寒风还将冬毡帽摘下,又将结髻的头发轻轻一提,另一手探入发底,轻轻摩挲头皮,却原来是个光头,不,并非全秃,头顶心留有金钱大小的一绺头发,后脑勺玉枕穴也留了一束,各结着一根细辫,为避免辫子下垂露馅,这一上一下两根辫子还连接在一起,这种古怪的发型极其丑陋——
“头皮甚痒——”
这扮成儒生模样的女真男子摩挲了一会光头。将假发髻戴好,居高临下看着大街上匆匆跑过的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军士,对身后那个瘦劲挺拔的青年男子说道:“这些人是出正阳门搜索我和昂阿巴的吗,这真是奇怪了!”
身后那青年男子道:“翟东胜是南朝汉人,靠不住,定是他招供出旗主是住在正阳门外,所幸旗主早有防备,不然就危险了。”
这被称为旗主的女真男子道:“倒未见得是翟东胜招供的。好些个蔚泰酒楼的伙计都知道我住在正阳门外,只是这些南朝官吏这么快就追查到我头上,实在大出我所料,翟东胜不是那么愚蠢的人啊,怎么就露馅了!”
青年男子道:“旗主,明rì一早我们就出城回宽甸吧,这里处境很危险。要尽快出山海关。”
那旗主皱着八字眉道:“昂阿巴还在正阳门外,可不要落在南朝人之手。此时宵禁。又无法通知他。”
青年男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昂阿巴心如铁石,对旗主无比忠诚,宁死也不会背叛旗主的。”
那旗主道:“明rì我们先设法通知昂阿巴,若不能,那就搬到朝阳门外,静观其变。我此次来běi jīng,离间汉、鲜是其一。更是要为我父汗找到那个人,那个人没有死。而是早就来了南朝——”
……
腊月二十一rì天亮之前,正阳门外的永定、左安、右安、广渠、广安这外城五门已经接到锦衣卫的命令封锁城门,数百名锦衣卫力士和兵马司军吏逐一搜查各家客栈,同时各坊厢里正也与坊丁盘查有外客的民户,至午后,有几十名没有户籍的红脸人和哑巴被带到南城兵马司衙门,由蔚泰酒楼的三个酒保辨认,十几个红脸人很快被验看过,三个酒保都是摇头,待二十多名哑巴被带上来,三个酒保一齐指着其中一个身形粗壮的中年汉子道:“就是他!”
这头颅硕大、脖颈粗短的汉子没等左右军吏上前擒拿,蓦地纵起,怪吼一声,扑向一丈外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方世熊,方世熊年过五十,虽也是武举出身,但毕竟年纪大了,反应稍慢,抽刀不及,只好使出劈挂拳的辘轳劲,臂腕一合,朝凶猛扑至的哑巴壮汉撞去,只要缓得一缓,不让这哑巴近身,自有两边的军吏冲上来拦截,岂料这哑巴力气大得异乎寻常,一拳就将方世熊的右臂砸断,另一手五指戟张,直接就叉在方世熊咽喉上,手一紧,方世熊顿时面皮紫胀,无法呼吸——
南城兵马司副指挥赵镇东拔刀怒喝:“好jiān贼,敢当堂行凶!”
哑巴叉着方世熊的脖颈,拖着就往堂外行去,副指挥使赵镇东等人投鼠忌器,都不敢过于迫近,眼看就要被那哑巴挟持着方世熊出南城兵马司衙门,正这时,锦衣卫百户甄紫丹带着十余名校尉赶到,甄紫丹可不管方世熊死活,大喝一声:“昂阿巴——”
这哑巴正是正白旗的牛录额真昂阿巴,陡听有人叫他名字,不禁一愣,下意识地应了声:“喳。”此真奴才也。
“喳”音未落,甄紫丹出鞘的绣chūn刀如一泓chūn水,刀锋映着雪光朝昂阿巴当头便劈,昂阿巴怒吼一声,竟双手把百余斤重的方世熊举了起来,用方世熊的身体当盾牌来挡甄紫丹的刀,甄紫丹在锦衣卫中算得刀法好手,手腕一拧,刀锋变向,闪电一般向下横削,这也是劈挂拳的辘轳劲,变招迅捷,昂阿巴虽然力大,但毕竟不能把方世熊当作枪棒一般舞得密不透风,而且昂阿巴擅长的是马战,没有了马就显得笨拙,只觉右腕一凉,锋利的刀刃削过,左手齐腕而断——
昂阿巴的左手本来是扼着方世熊脖颈的,现在被一削而断,方世熊的上身凌空无支撑,就往下一栽,脑袋重重砸在青砖地上,痛得大叫一声,而昂阿巴的那只断手却依旧扼在他脖子上,只是已经没有了力气,方世熊呼吸一畅,大口大口地喘气——
副指挥使赵镇东从后一脚猛踹,踢中昂阿巴后心,昂阿巴只是向前一个踉跄,并未摔倒,单手揪着方世熊的牛脂皮鞓带,把方世熊一个大活人抡着左右乱砸,甄紫丹退后数步,又欺身直入,又是一刀劈在昂阿巴右臂上,右臂没断,但已揪不住方世熊,便将方世熊甩落在地,吼叫着大步奔出,两边洒血,在积雪的道路上触目惊心。
甄紫丹从一个差役手中夺过一根木杖,飞步赶上,对着昂阿巴后膝猛扫,杖断腿折,昂阿巴滚倒在雪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只将身下的白雪搅成红雪。
甄紫丹丢下手中断杖,对赶上来的赵镇东等人道:“若让这女真jiān细挟持了人出城门,那我大明武人的颜面何在!”
赵镇东等兵马司官员吏役个个觉得颜面无光,锦衣卫的人又一次把他们压得死死的,再看指挥使方世熊方大人,被摔得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甄紫丹让手下校尉给昂阿巴简单止血,绑起来押回北镇抚司衙门,由千户王名世亲自审讯,把翟东胜押出来对质,又找来jīng通女真人通古斯语的通事来审问昂阿巴,昂阿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红脸书生的下落,真把自己当作了哑巴——
这rì傍晚时分,甄紫丹穿了一身便服,候在翰林院大门外,见张原和几个翰林官走了出来,便恭恭敬敬叉手叫了一声:“张大人。”
张原见是甄紫丹,便与文震孟等人道了别,与甄紫丹往玉河北桥行去,问:“甄百户,蔚泰酒楼的案情如何了?”
甄紫丹道:“卑职正是来向张大人禀报此事。”当即就将审问翟东胜、抓获昂阿巴的事向张原一一说了。
要以杀人命案陷害朝鲜使臣者不外乎两种人,一种人是朝鲜国中反对光海君李氏王室或者与柳东溟有仇怨的朝鲜大臣,若柳东溟在大明京城犯了人命案,虽不至于要抵命,但因为柳东溟是光海君的妻兄,国舅柳东溟声誉有损对光海君也是一个打击,更会增加大明朝廷对光海君的恶感;另一种人便是野心勃勃的女真人,再过几天就是万历四十五年了,离奴酋奴尔哈赤以“七大恨”为由反明只有一年多时间,如今的奴尔哈赤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得到明朝敕封就沾沾自喜的奴尔哈赤了,这奴酋的野心越来越膨胀,已有觊觎大明江山的企图,派出jiān细打探大明政务军情、离间大明与朝鲜的关系,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只是张原没料到来大明行此离间计的会是皇太极!
——皇太极是奴尔哈赤的第八子,其母是叶赫部的美女孟古哲哲,奴尔哈赤完善八旗制后,四大贝勒之一的皇太极就是正白旗的固山额真即旗主,张原并不知道皇太极原名是黑还,但昂阿巴身为正白旗牛录额真却甘当那书生的随从仆役,那书生又是红脸,不是皇太极还会是谁,皇太极jīng通满、蒙、汉多种语言,喜读《三国》,在粗野未开化、文明程度较低的建州女真中算是文化人了,奴尔哈赤对汉人是极端仇视的,杀戳多于纳降,而皇太极知道重用汉人来收买人心,并仿照明朝的官吏制度健全满州的政治制度,皇太极对大明的威胁远胜奴尔哈赤,因为杀戮只会激起汉人的仇恨和殊死抵抗,而皇太极的政策才是让满州迅速壮大的主要原因——
“张大人?”
甄紫丹见张原双眉轩动,脸上神情颇为古怪,便叫了一声。
张原回过神来,叮嘱道:“甄百户,一定要抓到那红脸书生,此人极有可能是建州老奴之子,抓到他是一件大功。”
第四百四十一章 自讨苦差(新年好)
锦衣卫百户甄紫丹对张原甚是敬服,昨夜蔚泰酒楼杀人案,若无张原在场,他和南城兵马司的人都不会追查到掌柜翟东胜及其幕后主使的女真人头上,最大的可能就是拿一个朝鲜使臣的伴当来抵罪结案,是张原的睿智和细心,女真人的离间计才未能得逞,所以甄紫丹向千户王名世请示之后,特来向张原禀报案情进展,听取张原的意见——
这时听张原说红脸书生极有可能是建州老奴之子,甄紫丹是又惊又喜,奴尔哈赤于年初建国称汗,与大明分庭抗礼,这对自命为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而言是不可容忍的,但现在的万历皇帝已不是二十年前力主三大征的那个万历皇帝了,敛财、怠惰、老病和所谓的无为之治,让万历皇帝得过且过,生怕大臣因辽事奏请拨内库银充军饷,所以只是下诏切责奴尔哈赤,丝毫不作征伐的准备,当然,若不费银子却能严惩奴尔哈赤,那万历皇帝肯定是乐意的,所以说要是能抓到奴尔哈赤之子,再加上粉碎了东虏的离间计,有这两件功劳,升官发财是肯定的——
却听张原又道:“抓到了昂阿巴,再想抓捕红脸书生只怕很难了,打草惊蛇,蛇即逃窜,那红脸书生极是狡诈,应该不是住在正阳门外,现在即便封锁内城九门也已经晚了。”
甄紫丹道:“若在城中搜索不到,就请五军都督府传书山海关直至辽东各关隘,严查出关的可疑人等。”
张原道:“也只有这样了。”心想:“若那红脸书生真是皇太极,只怕很难抓到,皇太极足智多谋,事先预留了后路的——不管怎样,这事应该可以让朝中大臣们对奴尔哈赤的野心提高jǐng惕。后金既已着手离间大明与朝鲜的关系。看来向大明动兵的时间不远了,以前奴尔哈赤经常利用朝贡的机会了解大明虚实,现在已有五年未向大明进贡。改以jiān细间谍来刺探大明朝政内幕,萨尔浒大战的前奏已经开始了。”
甄紫丹就在玉河北桥桥头向张原告辞,匆匆回到北镇抚司衙门。千户王名世正在向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禀报蔚泰酒楼的案情,甄紫丹也上前回话,骆思恭道:“此案重大,我要即刻进宫向圣上禀报。”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锦衣卫指挥使可随时请求入宫觐见皇帝,不受内阁和六科给事中的限制。
骆思恭传令五城兵马司对于出城的壮年男子严加盘查,让蔚泰酒楼的伙计在内城九门跟着监视,布置完毕,骆思恭整理衣冠。准备入宫,又对王名世道:“王千户,把那三个朝鲜人送回会同馆。妥为解释。毋伤和气。”
王名世就和甄紫丹请出朝鲜书状官金中清和两名伴当,解释建州女真离间大明与朝鲜的yīn谋。现已抓获一个女真间谍,金中清这才放心,这当然没什么好埋怨的,还要夸奖大明官员办事效率高,一夜之间就查明了案情真相——
王名世和甄紫丹送金中清三人回会同馆,又到礼部向当值的礼部郎中说明了蔚泰酒楼之事,请礼部置酒为朝鲜使臣压惊——
……
腊月二十四,黄昏时分,夕阳西下,雪sè晴明,张原散衙后出了翰林院大门,突然听得皇城内“砰砰”声不绝于耳,起先吃了一惊,随即醒悟:“今rì是祭灶rì,灶君上天,乾清宫开始放花炮了,这内城规矩多,非得宫中放过花炮后,小民们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直到元宵结束。”
汪大锤和小厮白马在桥边等候张原,来福忙着置办年货准备过年、武陵忙书铺的事,现在时常跟随张原身边侍候的就是汪大锤和商澹然陪嫁来的小厮白马,白马对张原道:“姑爷,这京城过年都还没有咱们绍兴热闹,若是在山yīn、会稽,送灶王爷上天这rì就有乞丐装扮成鬼判,跳跃驱傩,小孩子又害怕又爱跟着看,这京城呢,只看到官差满街乱蹿,说是搜索建州jiān细,却趁机勒索商铺钱财,什么天子脚下啊,还不是照样乱来。”
张原不禁摇头,心想:“抓不到皇太极,倒搞得京中人心惶惶。”
主仆三人步行回李阁老胡同,经过会同馆门前时,一个差役追上来叉手道:“张大人请稍等,礼部邵郎中有请。”另一个差役便急急忙忙往馆里去报信——
张原心道:“礼部郎中邵辅忠是浙党骨干,与姚宗文关系密切,不过邵辅忠与我葆生叔和内兄商周祚也有交情,但对我却是比较冷淡——这邵辅忠找我有何事?”
在门前稍等了一会,就见邵辅忠和另两位礼部主事陪着朝鲜使臣柳东溟几人从会同馆内走了出来,柳东溟趋步上前向张原长揖道:“多谢张修撰慧眼断案,让我等免遭女真jiān人的诬陷,今rì礼部置酒宴请我等远臣,在下就想请张修撰一道赴宴,请张修撰一定赏脸。”
柳东溟身后的副使许筠、书状官金中清,还有另两个朝鲜官员一齐向张原行礼致谢,这两个朝鲜官员是赶来庆贺万历四十五年新年元旦的正旦使,礼部郎中邵辅忠也拱手道:“张修撰,一起去吧,你我同为浙人,往rì也少亲近,今rì也一起喝两杯。”
张原还礼道:“那就多谢了。”吩咐白马回去报信,汪大锤依旧跟着他。
礼部的宴席就设在礼部衙门后堂廨舍内,除张原、邵辅忠等三位礼部官员和五名朝鲜使臣外,还有一名鸿胪寺的寺丞、一名行人司的行人列席陪同,席间张原向几个朝鲜使臣问起奴尔哈赤新近动向,朝鲜毗邻建州,对建州情况更了解,大明朝廷很多关于建州的消息都来自朝鲜的奏闻,书状官金中清道:“如今除了叶赫部之外,奴尔哈赤已经扫平了女真诸部,去年八旗制建立,每一旗有五个甲喇。一甲喇有五牛录。一牛录三百战士,也就是说奴尔哈赤麾下的战士不下六万人,其实不止。据在下了解,奴尔哈赤仅长甲军就有近四万骑、步卒五万余人——”
邵辅忠惊道:“奴酋有如此多兵员?”言下之意似乎不大相信。
张原是相信的,奴尔哈赤若非有强大的军力。也不敢贸然与大明为敌,论起来现在大明军队虽然远比女真的十万步骑多,但大明疆域广阔、兵员分散,而且兵员战斗力没法与女真军队比,据史料分析,萨尔浒之战杨镐统领的大明四路大军虚张声势号称四十七万,其实只有十万余人,奴尔哈赤则动用了步骑六万左右,在人数上大明并没有占多大优势。军士战斗力又远逊,而且是分兵四路,奴尔哈赤却是“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所以说萨尔浒之战明军的惨败看似有很多偶然因素,其实是必然的——
柳东溟却不想多谈后金奴尔哈赤之事。向邵辅忠道:“邵郎中,敝国大王请求天朝册封敝国世子之事,天朝礼部可有定议?”
邵辅忠道:“贵国王长子今年才十四岁,立为世子似为时尚早,再过两年吧。”
柳东溟颇为恼火,心想:“你们皇太子是二十岁才册立的,难道要我朝鲜王子也到二十岁才册封吗,真是岂有此理,无非是故意刁难,想要勒索财物。”
朝鲜国王光海君的嫡长子李祬就是柳东溟的外甥,柳氏是朝鲜屈指可数的大族,就好比东晋的王谢一般,柳东溟以惠章王妃之兄、从二品内禁卫大将的身份作为冬至使来běi jīng,就是想让外甥的世子身份尽快确立下来,这样光海君的王位也就更稳固,他文化柳氏家族的声势自然水涨船高——
柳东溟道:“邵大人,在敝国,男子十五岁就已成丁,敝国王嫡长子李祬今年十四岁,天朝若于明年遣使册封敝国世子最是合适,李祬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不存在任何名分阻碍,还请邵大人在何部长面前多多美言,早rì遣使册封。”
邵辅忠道:“这也要皇帝批复后才能遣使赐封,柳使臣莫要心急,且在我大明欢度新年佳年,待元宵后,何侍郎定会草拟册封奏章上呈皇帝。”
张原听到遣使册封之事,心中一动:“若能借此机会去一趟朝鲜,不但可以了解朝鲜国情,争取朝鲜对大明的全力支持,又能实地考察辽东边防,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我现在已居朝堂之上,要救国不能再如以前那般书斋空谈,要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才好。”当下便微笑道:“若册封的旨意下达,在下倒是想作为使节去一趟朝鲜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柳东溟等朝鲜使臣闻言又惊又喜,历来大明派遣到朝鲜的使节大都是行人司的八品行人或者鸿胪寺的八品主簿,遇有朝鲜国王登基、王子册封、大婚这些重大典礼,大明才会派给事中、主事一级的官员前往,而象张原这样的清贵状元,从未有出使朝鲜的,若张原能成行,那就是朝鲜朝野的一种荣耀,也是柳东溟出使大明的功绩,而且从前rì蔚泰酒楼诬陷案来看,张原对朝鲜很友好,当然,并不是张原想出使朝鲜就能出使的,这还要由礼部、鸿胪寺、行人司会商后确定人选再报请皇帝批准——
柳东溟喜道:“张修撰肯驾临敝国,实为敝国之幸——邵大人,敝国能否请求张修撰为册封使?”
邵辅忠有点看不明白张原的用意,出使外国自来都是苦差,除了会得到藩国的一些礼物馈赠之外,别无好处,坏处却不少,往返朝鲜至少半年,不知会错过什么升迁、交往的机会,还有路途遥远、舟车颠簸,辛苦自不必说,水土不服的话一命呜呼都有可能,更何况现在辽东奴尔哈赤骄横不臣,抢劫大明边境军民牛羊财物之事时有发生,行路并不安全,所以邵辅忠想不明白张原为什么会自愿出使朝鲜,不会真的只是为行万里路吧?
邵辅忠淡淡道:“册封朝鲜世子的使节要在皇帝同意册封后才能确定,现在说这个尚早,而且在下官微言轻,如何敢作主。”心想:“我要和姚宗元等人商议一下,看张原提出出使朝鲜是不是虚晃一枪另有图谋?”
又喝了一会酒,听得禁鼓敲响第一通。张原起身告辞。他要在宵禁开始前赶回李阁老胡同的寓所,柳东溟和金中清一定要送张原一程,路上柳东溟表示渴盼张原能作为天朝使节出使朝鲜。但现在册封世子的诏旨下不来,他未能完成王命,不能回国。实在是焦心,言下之意是想请张原帮忙——
张原微笑道:“过几rì就是正旦朝会,柳使臣可以上表皇帝再次请求,在下也会呈上奏章表明贵国与我大明的亲密关系,我料皇帝会批复的。”
柳东溟见张原说得这么肯定,自是大喜,在西长安街边与张原道别时说道:“明rì是休沐rì,在下想到府上拜访张修撰,不知可否?”
这摆明是要送礼啊。晚明官场规矩很奇怪,收受本国官绅百姓的礼物会被指责是贿赂贪墨,而收受藩国远臣的礼物却没有人管。这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
张原道:“欢迎欢迎。不如明rì中午到在下寓所用个便饭吧。”
柳东溟忙道:“不敢叨扰,在下与许副使和金参军明rì午后未时初到访。喝杯茶足矣。”
戌初时分,张原与汪大锤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汪大锤去用饭,张原入内院,见朝北的正房烛火明亮,灯光照在檐下一溜长长短短的细长冰锥上泛起璀璨光泽,好似屋檐长出的水晶白须,这种美景在江南倒是少见——
张原立在台阶上奋力一纵,掰下一根冰锥,拿着手里摩挲,晶体滑透,冰砭肌骨,听得身后蕙湘“格格”的笑,回头问:“微姑呢?”
蕙湘道:“在夫人房里呢。”
张原拿着冰锥进到他和澹然的卧室,见澹然和王微在纹枰对弈,永昌棋子敲在楸木棋枰上,落子声清脆悦耳,穆真真和云锦坐在一边,穆真真正将一盏青瓷灯剔亮一些,云锦在缝制小儿的衣裳,这是为穆真真腹里的孩儿缝制的,穆真真母亲死得早,除了缝补衣裳没学会其他女红活计,云锦却是jīng于女红——
“谁说妻妾就一定要内斗不宁?”张原有些得意地看着眼前这幅闺趣图,房间里暖和,手里的冰锥开始滴水——
商澹然落子后抬眼看到张原,讶然道:“张郎回来了,怎么拿冰锥玩,不冷吗?”
张原将冰锥插在门边一个养梅花的象窑敞瓶里,说道:“梅花需要冰雪滋养。”走过去看棋局,王微执白先行,盘面上局势两分,他心里有数,王微的棋艺在澹然之上,王微执白的话澹然就更难赢了,看来王微有些容让,王微也不容易啊。
张原接过穆真真递上的手巾的擦干手,说道:“你们继续下,我看看儿子去。”
商澹然叮嘱道:“儿子睡觉呢,你手冰,别惊到他。”
张原“嗯”了一声,走到隔壁,小鸿渐有周妈和玉梅陪着,正睡得香呢,张原揉了揉脸,揉得热乎些,在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一下,便去书房写奏章,他要把后金这次派遣间谍的利害关系向皇帝奏明,请求出使朝鲜……
“少爷——”
穆真真端了一盏茶进来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腰肢有些臃肿,但行步依然矫捷,不象其他孕妇撑腰挺肚蹒跚的样子,张原没说年后可能出使朝鲜的事,免得家里人离情别绪过不好年。
穆真真取一册《伊索寓言》在看,不时抬眼看着奋笔疾书的张原,与张原目光交汇时微微而笑,忽然眉峰一蹙,手捂着肚子,张原微笑道:“又开练拳脚了吗?”
穆真真笑出声来,说道:“最近动得比较多,有时左一下右一下要动好一会。”
张原道:“那是耍上小盘龙棍了。”
穆真真笑,抚着肚子,一脸的期盼。
张原继续写奏章,一边道:“明年穆叔再来京城,定让他大吃一惊。”
穆真真羞红了脸,心里充满了企盼。
写好了奏章,张原又取出金尼阁昨rì交给他的薄薄一册《利玛窦记忆法》,这是金尼阁用汉文直译出来的,追求的翻译快捷,这种译本颇有难解之处,好在张原理解能力强,金尼阁翻译初稿,由张原用典雅的文言润sè,要让大明士人看得懂,理解得进去——
脚步声轻捷,王微进来了,张原问:“输赢如何?”
王微道:“一胜一负。”
张原道:“难为你。”
王微知道张原话里的意思,嫣然一笑道:“乐在其中。”
张原笑了起来,说道:“修微来,帮我译书,我口述,你写。”
王微坐到张原身边,欣然提笔,用毛笔写字的女子真是优雅美丽。
商澹然也过来坐了一会,问张原何时带景兰、景徽去泡子河坐冰床游玩,小徽都问了好几回了?
张原道:“那就明rì先后去吧,明rì午后会有几个朝鲜使臣来访,打发了他们之后就去泡子河。”
“哇”的一声婴啼,只一声,戛然而止,这是小鸿渐在提醒大家他醒了,他要吃喝拉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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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假结束,恢复更新,正月初三,小道向书友们拜年,祝书友们在新一年里家庭幸福、事事顺心,也请书友们继续支持雅sāo。
本来除这更新的五千字之外,还写了几千字,但中间出了点小岔子,衔接不够好,所以放到明天,明天继续五千字更新。
第四百四十二章 寒夜绮语
“闻道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这发髻在金陵、苏杭一带也只五、六寸高,过江后一路向北,一路愈见高耸,京师女子的牡丹头高至一尺,内充假发,女子细脖颈不堪重负,举首维艰,这也是邯郸学步、画虎类犬,真是好笑事。”
室外寒气凝冰,室内温暖如chun,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张原盘腿坐在漆木大理石床上,看着王微在床边卸簪散髻,原本如牡丹簇起的发髻现在散为乌油油的长发披在肩头,长发因为盘得久了微微有些卷曲,好似平波细浪,直垂至臀际,衬得王微的细腰丰臀如柔美诱人,王微的头发细密丰盛,不用假发填充,梳的牡丹头蓬松光润、优雅大方——
“嘻嘻,相公去年一路进京,就沿途察看各地女子发髻的不同吗?”
王微抬起双臂用一方丝绦绾着长发,素纱罗衫的袖口褪至肘部,露出洁白小臂,肌肤细嫩有光泽,回眸浅笑。
“胡说。”张原道:“我是一路考察民情,女子发型也顺便看到了,难道还能视若无睹吗。”说着,伸手过去在王微丰圆美臀拍了一记——薄惩。
王微吃吃腻笑,将黄杨木梳放回床边妆奁台,上床将帐幔放下,偎坐在张原怀里,说道:“相公,过了年我要回金陵一趟,把幽兰馆卖掉去,馆中人愿意跟随我的就带到京中来,反正商铺也需要人手,相公你看可好?”
张原轻抚女郎细软腰肢,说道:“也好,只是往返三千里很辛苦,我又不能陪你同行。”
王微道:“我惯于一人远行。这也要谢谢相公宽容。已为张家妇,还肯由着我游山玩水。”仰脸在张原脖颈处吻了一下。
张原笑道:“修微把往来奔波当作游山玩水吗,这心态倒是好。那我告诉你,我也许明年开chun要出使朝鲜——”
“啊,朝鲜。”王微惊道:“那可远得很哪。”
张原道:“往返大约八千里。需要半年时间——这事尚未确定,但估计能够成行,京中有些人巴不得我离开呢,我还没和澹然说这事,你也暂不要提起,免得大过年的家人不愉快。”
王微抱着张原,把脸贴在张原脖颈一侧,沉默了一会,说道:“相公。让修微陪你去朝鲜吧,真真若不是有了身孕,肯定要随你去。”
张原微笑道:“你随我去。若半路有了身孕如何是好?”
王微“吃”的一笑。在张原耳边道:“那你忍着好了。”
张原手从女郎的细腰抚到圆臀上:“忍不了,你这小妖太媚惑。”
王微张嘴在张原肩头轻咬了一下。娇嗔道:“既然忍不了,又不让我随你去,那你是不是想带几个朝鲜美人回来?高丽素来是出美女的,从成祖起后宫多有朝鲜进贡的美人。”
张原道:“高丽多美女吗,我只知高丽美容术厉害,东施能变西施。”双手捧着那丰美的圆臀,往身上使劲一搂,“我说的忍不了,是忍不了你,你这样子坐在我怀里,我能忍吗?”
王微感觉到张原下体已然坚勃,顶着她的臀瓣,不禁软着腰吃吃的笑,说道:“王微可有自知之明,又不是天下第一的大美女,而相公可是三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郎,朝鲜上下对天朝使臣自是百般奉承,若有个比我美的女子投怀送抱,相公可忍得住?”
张原道:“若坐到这样贴肉的样子,那可难忍,不过我不会让她们近身的,敢靠近就一脚踹飞。”
王微笑得不行,说道:“骗谁呢,我可不信,状元郎这般不识风情不庆怜香惜玉吗。”
张原轻轻叹了一声,说道:“真要把远行当作游山玩水可不易,我去朝鲜可不是为了游玩猎艳,再说了,咱也要有天朝使臣的风骨不是。”
王微笑道:“是是,张使臣风骨凛然——相公很硬了。”手探到下面握住,抬眼瞅着张原,咬着唇,娇姿媚态诱人。
“风骨凛然”下面突然接这么一句,张原翻了个白眼,又笑了起来,心想:“不知道史上那些道德君子在闺房中是什么样子的,对妻妾也没半句风流绮语吗?”
王微小衣下是不着亵裤的,床上的确很方便,张原将她小衣撩起,低喝道:“好妖jing,吃我一棒。”轻轻耸入,早已是舒展水润,略一抽弄,娇声即发,妙不可言。
良久,乐极,云收雨住,王微起身擦拭之后熄了灯盏,偎在张原怀里,说道:“常听相公说东虏女真猖獗,这回相公又破了女真人的离间计、抓了女真jian细,女真人定然恨你,朝鲜毗邻建州,相公出使可要小心。”
张原道:“我是要提防着点,明ri写信给延绥参将杜松,请他选派几个jing擅武艺的军士随我赴朝。”
王微道:“那就让真真她爹随相公去朝鲜岂不是好。”
张原道:“看杜参将怎么安排吧。”
夜已深,窗外有雪光朦朦映入,好似残月的光,宅子里很静,王微听着张原的心跳,一时睡不着,忽然想起一事,轻声唤道:“相公——”
张原“嗯”了一声,表示他还醒着。
王微道:“我前几ri听夫人说起,她八月初离开山yin那ri,在八士桥下遇到王婴姿小姐,王婴姿小姐是特意等在那里给商小姐送行的——”
王微说话时一直偎在张原怀里,这时明显感觉张原的心跳开始加快,不禁唇边勾起一个揶揄的笑,心想:“张介子遇事一向从容不迫,却原来也有紧张的时候啊,看来这师兄妹之间的确有情事纠葛。”这要一想,心里微酸。
张原喉咙有些发紧,婴姿师妹曾为澹然送行,澹然却从未向他说起过,问:“澹然怎么说的?”
王微道:“夫人说当时王婴姿小姐在另一条船上,隔船说了几句话。王婴姿小姐说商小姐要去京城。以后难得再回乡,所以特意来相送,祝一路顺风。又说小鸿渐的鼻子嘴巴很象介子师兄,当时船就要离开八士桥,也没说上几句话。最后只听王婴姿小姐说不ri就要赴袁州其父处。”
张原听罢默不作声,自五月间收到过婴姿师妹的一封信后再无音讯,不是不想念,而是山川阻隔、顾虑重重,婴姿师妹是真情率xing的人,为澹然送行也是因为真正的惜别,当然,师妹与澹然并无交情,师妹的惜别是因为他。他的妻儿入京了,师妹感到离他真正远了,有永不能再见的伤感——师妹去袁州又是做什么?
王微听张原心“怦怦”的跳。却没半句言语。心道:“介子相公是真的为难啊,我也知道相公与婴姿小姐的事。只差半ri的好姻缘,当然,商小姐与介子相公也是极好的姻缘,现在看来,王婴姿小姐也是个痴心女子,相公该怎么办?”
王微一向心高气傲,但自幼所受的瘦马调教,对大妇商澹然她是很尊重的,不敢吃醋,穆真真呢,一向与人无争,良善退让,王微也不会吃穆真真的酷,但对于张原的红颜知己似的婴姿师妹,王微自去年在山yin龙山见过之后,一直耿耿于怀——
但在这个年关将近的寒夜,枕着张原的胸膛、感着张原无语无奈的样子、想着王婴姿小姐为商澹然送行的样子,王微起了深切的怜悯,她在想:“介子相公和他的婴姿师妹会是怎样的结局?婴姿小姐嫁作他人妇?或者终身不嫁?或者介子相公把师妹偷偷给娶了?”
王微不禁摇了摇头。
张原出声了,问:“修微想说什么?”
王微道:“没什么,相公早些睡吧,明ri还有很多事等着相公去做呢。”说着,把头挪开一些,只搂着张原的腰。
积雪寂寂,寒夜深沉。
……
翌ri一早,张原就给杜松写了一封信,说了他有可能出使朝鲜,请杜松明年初派人来兵部领取军械时安排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士来京,若他能成行,就随他赴朝,若不能成行,就领了军械回榆林,这对杜松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也不违反军规律法,当年张居正回乡祭父,戚继光还派jing锐军士一路护送,现在的张原当然没法和那时的张居正比,但去朝鲜是公干,要几个军士护卫也很正常,届时张原会通过兵部的关系下正式调令——
这ri午前,宣武门外的那个书坊老板袁朝年跟着武陵来了,呈上书坊财物清单,张原道:“让武陵去验看就行了,拟好契约再给我看。”
武陵道:“少爷,我昨ri已经和符叔一道去宣武门外仔细验看过了,那个书坊所有房产和财物大致折银一千二百两。”
张原对袁朝年道:“那就立一份入股契约,就按我昨ri说的,武陵代表我作为书坊股东,出两千四百两银子入股书坊,以后书坊股份你占一、武陵占二,每年年底结账分红,书坊主要还是由你管理。”
袁朝年甚喜,他一个小小童生,能与前途无量的状元公合股开书坊,有这么个大靠山以后书坊财源滚滚可以想象,当即磨墨提笔,按照张原的意思拟了一份入股契约,张原看了,表示同意,就让武陵和袁朝阳签字画押,各执一份,武陵这边先交股银一千二百两给袁朝年用以招募刻印工人、扩大书坊规模,余下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在半年内缴清,袁朝年使用这些银子必须账目清楚,武陵有权随时审核——
删删改改,浪费了很多字,小道空口许诺了多次,常常食言,其实许诺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鞭策,无奈码字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状态不好时码得很辛苦,鞭子抽断了都没用,骨软筋麻就是跑不动,码不了多少,其实每天花在码字上的时间很多,无奈效率不高,请书友们见谅。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叙旧武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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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朝年携契约和银子离开后,张原对武陵道:“小武,我们午后要去子河畔坐冰床玩耍,你和姚叔去宗子大兄那里把近视镜、昏目镜、焚香镜搬到灯市街翰社铺出售,零售价是昏目镜四两五钱、近视镜六两五钱,焚香镜四两,都比山yīn售价要略高一些,这四千里运到京城,运费要算进去的——这年底手头有些紧啊,就靠卖眼镜的银子过年了。**”
武陵嘻嘻的笑,答应着,还想说什么却yù言又止。
张原问:“小武,你有何话要说?”
武陵挠着后脑勺傻笑,还是开不了口。
一边的薛童大声道:“介子相公,小武哥想娶云锦姐姐。”
张原哈哈大笑,拍着武陵的肩膀道:“小武放心,我已有计较——我问你,你与云锦是想年前结婚还是待新年正月再说?”商澹然早就征询过云锦的意见,云锦答应嫁给武陵,武陵今年十八岁、云锦十六岁,都已到了适宜婚配的年龄。
薛童鼓噪道:“就今晚成亲,小武哥等不及了。”
“一边去。”武陵推搡了薛童一把,挠着头对张原道:“全凭少爷和少nǎinǎi作主。”
张原道:“今天都腊月二十五了,还是放在正月里,婚姻大事,不能太仓促。”
武陵连连点头,喜得合不拢嘴,薛童和白马两个少年就闹着向小武哥讨喜酒吃,张原入内向商澹然说了这事,商澹然笑道:“好,明rì请清墨山人择个好rì子,好好cāo办一下,云锦从六岁起就跟着我,我不能亏待她。”
云锦就在边上,羞得满脸通红,含羞相谢姑爷和小姐。云锦以前觉得武陵矮小,这两年武陵长高了许多,武陵是姑爷的亲信,模样也清秀。她嫁给武陵后,依旧能够陪在小姐左右,这让云锦很满意。
……
未时二刻,柳东溟、许筠、金中清三位朝鲜使臣准时到访,给张原送来了两个大礼盒,说是偏远小邦的土仪,请张修撰笑纳。有油芚、棉纸、笔墨这些不大值钱的朝鲜特产,更有价值不菲的宝石、水晶和人参,张原谢过,并未拒绝。
内院的王微烹茶,让蕙湘端出来款待客人,王微吃了茶道大师闵汶水几年的茶,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茶艺。许筠、金中清多次出使大明,从未尝过这般好茶,赞不绝口。
柳东溟取出金中清昨夜拟就的准备正旦朝会时呈给大明皇帝的奏章。征询张原的意见,张原也不客气,提了几点修改建议,柳东溟表示佩服,回去后就按张原所说的修改。
张原问起蔚泰酒楼案情审理结果,金中清道:“在下今rì午前还去了锦衣卫衙门拜会了王千户,王千户说抓到的那个名叫昂阿巴的女真jiān细怎么也不开口,若不是那个姓翟的掌柜招供说昂阿巴是建州正白旗的牛录额真,王千户他们还真要认为昂阿巴是哑巴了,这女真jiān细从被抓获的那rì起就不肯进食。又断了手腕,现在已奄奄一息,看来想让这人招供很难了。”
张原道:“可惜没能抓到那个红脸生,那红脸生极有可能就是建州正白旗旗主黑还,三位使臣可曾识得黑还?”
柳东溟与金中清对视一眼,金中清道:“黑还是奴尔哈赤第八子。我等只闻其名,以前并未见过他。”
张原察觉柳东溟神sè有异,金中清应是言有不尽,心想:“光海君与奴尔哈赤素有往来,柳东溟是国舅,想必是知悉其中内情的,据我所知,在萨尔浒之战前,光海君迫于大明朝廷的压力,不得不出兵助战,而在战后,光海君就两面周旋想保持中立了,徐师兄曾向万历皇帝上,要求派大臣到朝鲜监护其国,这样才能控制朝鲜并牵制后金南侵,徐师兄是很有识见的,但朝中大臣还抱着宗主大国所谓的仁义宽厚,未能支持徐师兄的建议,其实在非常时期,宗主国派人监护属国是有先例的,完全可行——”
许筠、金中清都是朝鲜国博雅的儒者,自然要与大明国的新科状元引经据典品茗长谈,副使许筠是李贽的崇拜者,这次在京中觅得李贽的《焚》,视若珍宝,许筠知道张原的老师焦竑与李贽是好友,焦竑曾刊刻有李贽编著的《藏》六十八卷,但李贽死于狱中后,部分著作被礼部下令焚毁,这几年禁令已弛,李贽的又在坊间出现,但《藏》因为多达六十余卷,至今未有新刻本,许筠从张原言谈中察知张原对李贽也颇欣赏,不是那种视李贽学说为毒蛇猛兽的传统儒者,就想请张原写信给南京的友人代觅一套《藏》——
张原微笑道:“许副使,不是在下不肯帮忙,但李卓吾的在大明都被很多人视为异端邪说,若经由在下之手传播到贵国,只怕传扬出去不大妥当。”
许筠霎时间涨红了脸,离座长揖道:“在下冒昧了,张修撰勿怪。”
张原还礼道:“许副使爱之人,又何足怪。”心道:“我这边想引进西学都困难重重,举行了大辩论也效果有限,又何必让王学左派的李贽学说搅乱朝鲜儒学传统,对于朝鲜,现在不是改变其学术思想的时候,宣扬正统儒学的忠义仁孝才更有用,朝鲜对大明就是要死忠——”
谈论了小半个时辰,金中清见厅外有婢女频频来窥,料想张原还有事,便与柳东溟耳语几句,三位朝鲜使臣便起身告辞。
张原送出大门外,与柳东溟三人殷殷道别,才一转身,就见景徽在金柱大门内对着他笑,说道:“姑父,我把你客人赶跑了。”
张原笑道:“小徽来了,那我们就出发去子河畔。”
这时祁彪佳从兵部廨舍赶来了,要陪未婚妻商景兰赏雪景坐冰床呢,商澹然也是好游玩的,把九个月大的小鸿渐也带上,王微、穆真真都去了,雇了三辆大车,到子河畔一看,玩冰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没有空余的冰床,听得那滑行的冰床中有女子在唱苏州小曲,还有男子的大笑声,想必是京中风流子弟挟jì游玩,张原这边都是女眷,自是不好混到那些玩冰床的男女中去,就先到张联芳的豪宅去等着,商澹然带着小鸿渐去找张岱之妻刘氏说话——
张耀芳去西城逛城隍庙会未归,张岱听说张原带了家眷来玩冰床,便道:“我去问问,给点银子,让那些人离开,空出这边湖面。”匆匆往后园去了,动辄以银钱开路,这点张岱和张萼很象,都是纨绔啊。
张原让武陵、姚叔几人把翰社镜坊的眼镜搬去灯市街铺,正搬箱笼之际,忽见蕙湘从后面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叫道:“介子相公,宗子相公与人争吵起来了,那些人出言调戏微姑和蔻儿——”
张原眉头一皱一挑,往后园大步赶去,姚叔、武陵、薛童几人都跟上,张联芳的豪宅坐落在子河西岸,后园正对着子河,张原出了后园木栅门,就见冰封的河畔聚着一大堆人,原先在冰面上玩耍的人这时都围到这边来了,大兄张岱正与几个锦帽貂裘的男子争吵,王微、李蔻儿站在靠后一些,还有几个侍女和仆妇,也在帮着张岱骂那些人——
张原走过去问张岱:“大兄,怎么回事?”
张岱还未及回话,忽听子河里一架冰床中有个女子惊喜地叫道:“这不是张案首吗?”分明是绍兴口音。
“张案首,这是猴年马月的称呼?”
张原凝目看去,冰床中那女子已经起身走下冰床,不料小脚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想要爬起身,又滑倒,金莲小脚如何能在冰面上走,这红裙女子干脆就跪坐在冰面上,向张原鞠躬道:“张案首不认得奴家了,奴家是山yīn关王庙的武陵chūn啊。”
张原轻轻“啊”了一声,武陵chūn,有印象,那年他中了县试案首,被三兄张萼强邀去关王庙附近的百花酒楼喝酒,当时有七个陪酒的jì女,武陵chūn就是其一,武陵chūn伶牙俐齿,吴歌唱得极好,名字比武陵多一字,所以给张原印象颇深,只不知这武陵chūn怎么也到了京城,当然,现在不是和一个家乡jì女叙旧的时候——
张原朝武陵chūn点了一下头,又问大兄张岱发生了何事?
张岱气乎乎道:“让蔻儿说,我是后来赶到的。”
李蔻儿便道:“宗子相公为我制了一架小冰床,我想和微姑一起在河畔撑着玩,这些人——”朝那几个锦帽貂裘的男子一指,“这几个人就过来风言风语调戏,我就骂他们,这时宗子相公过来了,这几个人竟要宗子相公向他们道歉!”
王微和李蔻儿都是万中挑一的美女,服饰是妾侍的规制,这几个轻薄男子以为调笑几句无妨,没想到王微和李蔻儿嘴巴不饶人,骂得他们恼羞成怒,见张岱过来,知是张岱的侍妾,就要张岱向他们道歉,这几个男子显然是很有势力背景的,而且有点蠢,不然不会这么嚣张,要知道住在子河畔的也大都是官宦……新年求一张推荐票。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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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为人谦逊,喜好交友,不会无缘无故惹是生非,但谁要是想踩到他头上,那他的反击是狠厉的,对姚复、董其昌、汪汝谦、姚宗文都是如此,眼前这几个衣饰华丽的男子看着面生,以前应该未曾见过,一般轻薄浮浪子弟看到美女想调笑几句也是常态,看到大兄张岱过来了赶紧灰溜溜走开也就罢了,却反倒要求大兄向他们道歉,这就太嚣张了——
张原不动声sè道:“几位要我们道歉,就请自报家门,我们好登门谢罪。(.)”
居中那个剑眉凤目的青年男子模样颇为英俊,闻言淡淡道:“登门谢罪就不必了,道个歉,这事就算了。”
张岱身边的健仆冯虎忍无可忍了,怒道:“这是我张氏宅第的后门,你们这些瘟生在我家门前调戏我家少爷的女眷,竟还敢要我们少爷道歉——”对张岱道:“大少爷,打了。”
一边的能柱也摩拳擦掌道:“对,打了再理论。”
能柱、冯虎以前在山yīn一直跟着张萼,遇到这种事那果断是二话不说就动手的。
松江打行的干将汪大锤很长时间都没有斗殴打群架了,拳头痒痒,吼道:“打他娘的!”原地跳动着,jīng力弥漫蓄势待发的样子。
张岱瞪了冯虎一眼,低喝道:“不要莽撞。”他现在是翰林院庶吉士,是官身,行事当然要稳重,哪能冲上去就打。总要先理论才是,但这几个男子无礼在先还敢这般嚣张,张岱也很恼怒,说道:“打狗先要看主人,问清楚是哪家的狗才好打。”
那几个貂裘男子身边也有随从十余人,听到冯虎几个喊着要打,也就护到主人身前,怒目而视。双方剑拔弩张,那剑眉凤目的青年男子指着张岱的鼻子怒喝:“你说什么!”
跪坐在冰面上的jì女武陵chūn这时扶着冰床站起来了,叫道:“方公子、钱公子,大家不要动手,这位张公子是山yīn状元坊的名门子弟,大家都是浙江人——”
“啪”的一声,武陵chūn脸上挨了一耳光。有人骂道:“闭嘴,你一个下贱娼妇也配劝架!”
动手打武陵chūn的是剑眉男子的随从。帮闲打扮。一副狗仗人势的神态,斜眼瞅着张岱、张原二人,他方才听武陵chūn称呼张原为张案首,以为张原只是个秀才,轻蔑道:“你们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谁?”
张原与武陵chūn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任何情分,但毕竟是绍兴同乡。武陵chūn好心想劝架却挨打,张原愈发恼了。冷笑道:“说出来听听,看看有多吓人。”
那剑眉男子横了手下帮闲一眼。向张原傲然道:“在下供职尚宝司,虽只是一个小官,但也是朝廷命命,你们今rì男男女女对我百般辱骂,这可不是赔礼道歉就能了结的。”说着,冷笑连连。
朱元璋初设尚宝司时,尚宝司职权颇重,掌玉玺、符牌、印章,明成祖朱棣迁都běi jīng后,尚宝司的玉玺、符牌、印章归宫内尚宝监的太监接管,尚宝司已无宝可掌,只有时外廷要用宝玺时才需要尚宝司从中沟通,但尚宝司两百年来一直未撤去,已经成了荫官衙门,勋贵大臣的有些子弟愚笨不会读无法通过科举做官,又不愿当皇宫侍卫,有的就会安排到尚宝司混rì子,这剑眉男子既自称是尚宝司官员,那很可能就是某权臣贵戚的子弟——
张原故意道:“哦,原来是尚宝监的公公,失敬,失敬。”
张岱哈哈大笑,冯虎他们信以为真,诧异道:“奇哉,这人是宫中太监,粘的假胡须?”
这剑眉男子瞠目怒喝:“是尚宝司,不是尚宝监。”
张原点头道:“哦,原来是尚宝司,那在下倒要请教,你这尚宝司的官是哪一科考出来的?”
剑眉男子顿时涨红了脸,大明朝最重科第,只有进士得官才受人尊敬,即便是举人、监生都要差很多,靠祖荫得来的官更是没前途,荫官入尚宝司的,一辈子都在尚宝司,没有升迁的希望,这是朱元璋留下的祖制——
剑眉男子身边的一个锦帽貂裘的男子说话了,对张原道:“莫要咄咄逼人,你以为尚宝司的官那么好做的吗?”
张岱讥讽道:“当然好做,只要他父辈有官做,也就有他的官做。”科举及第、庶吉清流,不在这时傲人更待何时。
剑眉男子愤怒了,怒叫:“放肆!”又吩咐道:“去叫兵马司的人来,去叫兵马司的人来,今rì我绝不与你们甘休。”
那个戴玄罗帽的帮闲便大步报官去了,还扭头冲张岱、张原道:“有胆量就别躲。”
张岱喝道:“蠢才,赶紧去叫官差来,跑着去。”
那锦帽男子摇着头道:“你们莫要后悔,莫要后悔。”似乎张岱、张原很快就要落入悲惨境地,简直让他有些同情。
张原对那剑眉男子道:“还是说出令尊的名讳为好,这样我或许会对你尊敬一些。”
剑眉男子“哼”了一声,不答。
那锦帽男子道:“鸿渐兄,等下兵马司的官差来,少不了也要说出世伯的大名,何必现在隐瞒却受这两个有眼无珠家伙的气。”
“鸿渐兄!”
张原这边的人都愣了一下,这剑眉男子竟和张原之子小鸿渐同名,太巧了,张岱是哈哈大笑,张原含笑心想:“看来我那儿子要从小管教,不然以后象这人一般那可糟糕。”
“笑什么,有何好笑!”
名叫鸿渐的男子怒道:“我姓方,名世鸿,字鸿渐,现为尚宝司正六品司丞,这很好笑吗?”
张原脑海里灵光一闪,问:“你与方阁老是何关系?”
方世鸿冷笑道:“正是家严。”心里有些得意,眯起那双凤目,等着看张原前倨后恭的丑态。
张原听到这男子说是姓方,立即就想到方从哲,这男子容貌与方从哲有几分相似,都是卧蚕眉、丹凤眼,一表非凡,但从这言行看,这方世鸿方鸿渐却是个草包,很好很好,方阁老啊方阁老,你竟有这样的儿子!
边上那个貂裘男子幸灾乐祸道:“两位听明白了没有,这位是当朝首辅的公子,嘿嘿——”
张原问:“方公子是最近才来京城的吗?”
貂裘男子代答道:“正是。”
岂料张原把脸一板,冷冷道:“方阁老清名素著,为朝臣楷模,岂会有这样一个调戏妇女仗势欺人的儿子,定是招摇撞骗之徒假冒方公子——来人,把这个假冒的方公子揪起来,送到兵马司去。”
汪大锤象猎豹一般应声跃出,三拳两腿就打倒对方的两个随从,能柱、冯虎,还有来福、能梁见汪大锤动手了,也一拥而上,王微身边的薛童摸出弹弓,装上硬泥丸,觑准那个敢取名鸿渐的家伙就是一记泥丸,正中方世鸿的额角,顿时皮破血流,捂头呼痛——
方世鸿和友人带来的仆人随从当中有两个颇有拳勇,但敌不得汪大锤奋不顾身,而且能梁、能柱兄弟还有冯虎都是惯于斗殴的,很快就被打倒打散,汪大锤上前一把揪住方世鸿,劈脸就是一耳光,若不是张原喝住,方世鸿会被打得半死。
方世鸿的几个朋友惊得目瞪口呆,见方世鸿被揪住,还打得头破血流,慌忙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他的确是方阁老的公子,千真万确。”
张原道:“绝然是假冒,方阁老最重声誉,岂会有这样为非作歹的儿子,你们三个是招摇撞骗者的帮凶,一并抓起来,交由官府处置。”
冯虎几人把方世鸿的这三个朋友按跪在地上,敢动弹就是一耳光,方世鸿帽子被打落、发髻被揪散,额角还肿起一个包,狼狈不堪,发狠道:“好好,我们见官说话,我们见官说话。”怒视张原,恨不得把张原千刀万剐。
张原盯着方世鸿道:“我不会和你去见官,我会去见方阁老,告诉他有人冒充他儿子败坏他名誉,方阁老必定感谢我。”
武陵chūn走上岸来,对王微说了几句话,王微就过来扯扯张原衣袖,对张原轻声道:“相公,那武陵chūn说这个方世鸿真是方阁老的儿子——”
武陵chūn是好心,张原低声回应道:“我倒是怕他不真。”
王微就知张原自有计较,便与李蔻儿退到木栅门边,这时,听得马蹄声响,东城兵马司的一个吏目骑着领着一队步行的差役赶到了,行动很快,方阁老的公子被人欺侮,他们岂敢拖拉磨蹭——
那个报案的帮闲气喘吁吁跑在最前头,到近前一看,方世鸿和另三位公子少爷都被强迫跪在冰冷的湖岸边,其余仆从要么倒地呻吟,要么远远的不敢靠近,这帮闲大叫:“鸿渐公子,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竟敢打你!”上前就要搀扶方世鸿,被汪大锤一推,一跤跌倒。
方世鸿见官差到来了,大叫道:“各位公差,在下方世鸿,尚宝司司丞,家父乃当今首辅方中涵,这几个凶徒辱骂殴打我,速速将他们拿下——”
不料那吏目根本没朝他这边看,下马向张原拱手道:“张修撰,发生了何事……雅sāo第六卷 吟鞭东指即天涯,开始了,请友们继续支持鼓励小道。RQ
第四百四十五章 登门打脸
三月间董氏父子的杀人埋尸案,东城兵马司的这位姓程的吏目跟随指挥使来子河畔查案,那时就识得张原,其后张原钦点状元、簪花夸街,入翰林院为修撰官,又被推举为东宫讲官,在各党之间周旋,赞誉固然多,非议也不少,程吏目屡屡听到关于张原的传闻,上月的国子监大辩论,东城兵马司负责jǐng戒,程吏目再次见到了张原,张原还向他点头致意,张原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只要是认识的,不管对方地位多么卑微,张原遇上了都会打个招呼或者点个头,从不以富贵骄人,所以程吏目对张原印象颇佳——
张原道:“程吏目,这位是我大兄张宗子,现为庶吉士。**”
程吏目向张岱拱手道:“久仰,久仰。”山yīn张氏一科三进士,两个入翰林,的确是让人久仰啊。
张原又道:“那边两个女子一个是我的侍妾,姓王,一个是我大兄的爱妾,姓李——”
程吏目朝木栅门那边一看,两个绝sè佳人并肩而立,虽是冬装,却也难掩妖娆身段,不禁暗赞道:“张氏兄弟艳福不浅,果然是才子配佳人啊。”收回目光,不敢多看,拱手道:“张修撰请讲。”张原向他介绍张氏女眷当然是有缘故的。
只听张原续道:“她二人出后园想要这湖里撑冰床玩耍,却遇这几个无赖浪荡子出言调戏,我大兄赶来与他们理论,他们反倒要我大兄向他们道歉。我过来问他们,这个男子——”,朝跪在地上的方世鸿一指,“此人起先自称是尚宝司的官员,后来觉得尚宝司不足以威吓我等,就又自称是方阁老的公子——”
方世鸿左眼被额角流下的血污蒙住了,睁着右眼大叫道:“家父就是方中涵!”
张原故意装糊涂:“中涵?”
方世鸿被迫当众跪着。羞愤得要发疯,大声道:“方中涵就是方从哲,姓张的狗贼。不管你是什么官,我方世鸿与你不死不休。”
张原摇着头道:“程吏目你看,哪有做儿子的直呼父亲姓名的。这绝然是假冒,这几个恶少带着恶仆四处招摇撞骗,败坏方阁老的名声,窃以为与党争有关,应是有人要故意损害方阁老的清誉,我既遇上了,当然不能不管,程吏目,你先带人把他们都押到兵马司监牢去,方阁老那边我会亲自去登门说明。到底要如何处置还要看方阁老示下。”
程吏目看着披头散发、半面血污、咬牙切齿、胡言乱语的方世鸿,怎么也不象是堂堂首辅之子,又知张修撰断案如神,董氏埋尸案和前rì的蔚泰酒楼女真jiān细案都是张原揭出真相的,不信张修撰难道信这个跪在地上的肮脏家伙。当下命手下差役把这伙男男男女都押回衙门审问——
张原又大声叮嘱程吏目道:“那几个青楼女子是被这无赖恶少蒙骗的,带回衙门问完话后不要难为她们,早早放她们回去。”说这话时,向立在边上的武陵chūn点了一下头。
程吏目躬身道:“卑职明白。”当即与差役将方世鸿及其三个朋友、五个帮闲、十二个家仆,还有四个jì女都押回东城兵马司,那方世鸿还在大喊大叫。出言威胁押送他的差役,真是自取其辱,腿上又挨了一棍,悲愤憋屈,无可名状。
方世鸿一行被押走之后,子河畔恢复了清静,午后冬阳照在冰面上,反光耀目,十几个拖冰床的民众站在一边发愣,刚才那伙人坐了半天冰床都还没给钱哪。
张岱含着笑,在张原耳边道:“介子,你胆子不小,方从哲的儿子也敢打。”
张原道:“不知者不罪嘛,这是在我们家门前,不是我跑到方家去寻衅。”回头对王微、李蔻儿道:“叫澹然、小兰、小徽还有刘嫂嫂她们一起来玩冰床。”
商澹然她们已经听说后园的纠纷,早就等在栅门里了,这时走出来询问,张原道:“没什么事,你们只管坐冰床玩——姚叔,备车,我要去大时雍坊。”
张岱道:“介子,我与你一起去见方阁老。”
……
大时雍坊在千步廊西侧,是京中权贵聚居区,首辅方从哲的四合院坐落在大时雍坊中段,也是工部配给的,比张原在李阁老胡同的寓所大了何止一倍,这座四合院有些年头了,最早是严世蕃的府第,严氏倒台后,房产被抄没,严世蕃的豪宅一分为二,除了方从哲的这座四合院,另一座院落现归郑贵妃之兄郑国泰所有,郑国泰之子郑养xìng那rì拜访张原说要送一座大时雍坊的宅子给张原就是指这一座,若张原收了,那与方从哲就是邻居了。
这rì午后,方从哲府上有两位客人来访,分别是礼部郎中邵辅忠和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邵辅忠是浙党,王大智是楚党,而方从哲祖籍虽是浙江湖州,但从高祖辈就随成祖朱棣到了běi jīng,一直生活在大兴县,方从哲任首辅后,依靠的还是顺天的人脉和自家门生,而门生中以齐党亓诗教最为得力,所以方从哲是倾向于齐党的,又因为浙、楚、齐、宣诸党联合对付东林,所以方从哲与邵辅忠和王大智这些浙、楚官员的关系都还不错,但在五月梃击案中,三党意见不一,有分化迹象——
方从哲一手理着颌下美髯,一手端茶轻啜,放下茶盏,对邵辅忠道:“张原真的明明白白说了想出使朝鲜?”
邵辅忠道:“正是。”
方从哲道:“这可奇了,张原借大辩论之机,正要大肆推行他的所谓西学,为何却要去朝鲜!”
邵辅忠道:“下官也是不明其意,所以想先征询阁老的意见。”
方从哲沉吟片刻。心道:“明年是京察之年,党争必然激烈,张原要去朝鲜就让他去,也落得清静,但吴道南、杨涟辈会让他去吗?”说道:“按祖制、惯例办理。”
邵辅忠心领神会,道:“下官明白了,那下官先告辞。”邵辅忠知道王大智要与方从哲商议明年京察之事。京察虽是由吏部主持,但若无阁臣配合,那就很难施行。
邵辅忠走后。王大智道:“阁老,郑尚让下官来请示阁老,丁巳京察将从明年何rì开始进行?”
方从哲道:“这个还要皇帝来定。我明rì上疏建议皇帝尽早颁旨确定京察之期,五品以下的官员从正月二十八开始考察,四品以上的从二月初二开始自陈,王郎中认为合适否?”
逢六年一轮的京察之年自然是越早进行越好,不然京官人人不自安,各种矛盾冲突会愈演愈烈,只有雷厉风行进行京察,该清除的清除、该提拔的提拔,才能迅速稳定朝局,浙、齐、楚三党现在是占尽优势。东林余党将在丁巳京察中被扫清——
王大智道:“郑尚也认为京察宜早不宜迟——”
方府门僮来报,有客来访,呈上两份名刺,方从哲一看,卧蚕眉一挑。诧异道:“张原、张岱兄弟登门有何事?”
王大智也觉得奇怪,张原与方从哲不和是尽人皆知的事,张原因为上回大辩论之事与方从哲几近翻脸,但张原背后牵扯着不小势力,方从哲虽是首辅,却也无奈张原何。而且张岱、张原是新科进士,任职未满三年,不在明年京察考评之列,也就是说丁巳京察就算能把东林余党尽数贬出京城,但对张原及其翰社官员却无法贬黜,难道是张原自感丁巳京察后将势孤,想现在就与方从哲修好?
“阁老,那下官这就回去向郑尚复命。”王大智起身告辞。
方从哲为笼络王大智,示以亲密,说道:“我还有事与王郎中商量,王郎中先在邻室小厅小坐片刻,待我看看张氏兄弟有何贵干。”
张岱、张原二人进来了,向方从哲施礼,分宾主坐下,仆人上茶,方从哲见张氏兄弟都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问道:“贤昆仲造访敝宅,有何指教?”
张岱是兄长,张岱说话,张岱道:“方阁老,京中有人故意败坏阁老的清誉,被我兄弟二人撞见,已扭送东城兵马司。”
方从哲心头一紧,值此京察将临的非常时期,东林党人料知必败,虽然平rì标榜清高,此时想必也会不择手段反击,妄图败坏他的名誉也是极有可能的,但张氏兄弟明显亲东林,岂会这么好心,其中有诈,当下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宵小之徒妄想搅乱舆论,那是徒劳。”
张原也是微微一笑,心想:“方阁老笃定得很哪,好极,很快就能看到变脸。”说道:“方阁老,这不是一般的流言蜚语,而是有人冒充你的亲属在胡作非为,影响甚恶——”
方从哲脸sè微变,坐正身子道:“冒充我的亲属,这是怎么回事?”
张原道:“方阁老容禀,事情原委是这样的,在下今rì午后携家眷到子河畔我大兄寓所后门外坐冰床玩耍,却遇一群恶少,言语轻薄,我和大兄上前与他们理论,为首者趾高气扬自称是方阁老的公子,反要逼迫我二人向他们道歉,我和大兄素知方阁老重清誉令名,对家人管教甚严,方阁老为首辅数载,未曾为家人谋私利,岂会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儿子,尤可笑的是,那个自称是方阁老儿子的恶少竟直呼阁老之名,所以在下断然不信他是方阁老之子,已命人将这伙招摇撞骗之徒拿下,交由东城兵马司处置,特来禀知方阁老。”
仪表堂堂的方从哲脸sè已经完全变了,双手直哆嗦……新年求一张月票,谢谢友们。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