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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六章 点石成金

    泡子河不是河,而是在崇文门内东南隅的一片洼地,雨水积潦,形成大大几个长条形湖泊,两岸多高槐垂柳,湖水澄鲜,林木明秀,一年四季都有赏心悦目之景,京城豪富士绅多喜在此修建别墅园林,张联芳两年前花费八千两银子在泡子河北岸建了一处宅第,完全是山阴建筑风格,堂三楹,阶墀朗朗,老树森立,回廊假山,画阁朦胧,涂金染采,雕镂精美,此时虽是隆冬季节,但亭台楼阁掩映于修竹古柏间,犹自蔚然深秀——/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临近正午时,张岱、张原乘车到了泡子河畔,就见结冰的湖泊上有人在拖冰床玩耍,张岱兴致勃勃道:“午后我们也到冰上耍耍,这个乐趣是我们江南没有的——介子,你不会忧国忧民以至于游乐全免吧?”

    张原笑道:“该乐还得乐,我就是愁死了又有什么用,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山东灾情就目前来说,我已经尽力了,若硬要三岁小儿抡大锤,砸到的是自己。”

    张岱赞道:“介子心里明镜似的,仲叔是多虑了。”

    张原问:“葆生叔多虑什么?”

    张岱道:“仲叔说举子就要是举子,不要多事,锋芒太盛遭人妒,仲叔是担心你控制不好伏阙上书的局面,但今日这样就很好。”

    兄弟二人进到仲叔张联芳的豪宅,张原回头对穆真真道:“跟紧我。”

    穆真真身子一绷,有些紧张,她方才听说了董其昌、董祖常父子也住在泡子河畔,少爷叫她跟紧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董氏的人会在这里对少爷不利?

    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掀帘幕入厅,顿觉是两个世界,帘外滴水成冰,帘内却是温暖如春,恍然明白少爷是不想让她傻傻的等在外面受冻——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高朋满座,笑语盈堂,张联芳喜好交友,又有钱,宅中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见张岱、张原二人进来,张联芳起身过来略问了问联名上疏赈灾的事,点点头,转身对厅上诸友道:“诸位,看看我山阴张氏的后辈才俊,江南无双,绝无夸口。”笑呵呵示意张岱、张原自我介绍。

    张岱和张原团团作揖道:

    “山阴张岱张宗子见过诸位高贤。”

    “山阴张原张介子见过诸位先达。”

    在座文人儒生共有七人,一齐起身还礼,不敢以前辈自居,张联芳的这两个侄子年才弱冠就已高中举人,两个月后还有可能是少年进士,他们岂敢托大,更何况张原现在的名声可以是如雷贯耳,常在泡子河边走,哪会不知道董其昌被张原搞得灰头土脸从松江避到京城之事,而且这七人当中还有两个与董其昌关系密切——

    张联芳向二侄介绍他这七位朋友,这七人不是精擅诗文书画的名士,就是音乐、围棋方面的高手,还都是“噱社”成员,噱社是张联芳在京结的一个社,不论八股,只说笑话,张联芳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这七人当中张原久闻两个人的大名,一个是沈德符,字虎臣,写《万历野获编》的,见闻很广博,另一个是过文年,字百龄,晚明围棋第一高手,澹然十一岁时曾得到过百龄指点了几天棋艺——

    沈德符身材矮,妙语连珠,而二十多岁的过百龄却是木然呆坐的一个人,在一群笑话连篇的文士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张联芳对张岱、张原道:“别看百龄老弟呆若木鸡,他时常一鸣惊人。”

    张岱道:“等下让介子和过先生下一局棋,介子棋力高强。”

    张原忙道:“岂敢,过先生是国手,在下只是闲暇时玩乐而已。”

    张联芳知道过百龄的棋艺不是一般人领教得了的,他们和过百龄下都要受五子以上,说道:“京城第一高手是林符卿,百龄一直想向其挑战,林符卿却自高身份不理睬,认为年纪轻轻的百龄是想借他成名,我要成全百龄,准备明年元宵在隆福寺设赌彩纹银一百两让百龄挑战林符卿,林符卿为了银子肯定会答应对局的,每日一局,连下五局,诸位认为谁能赢?”

    沈德符他们知道林符卿的厉害,雄镇京师三十年,迎战四方名手,无人能敌,过百龄是后起之秀,但毕竟还年轻,恐怕还不是林符卿的对手,碍于过百龄面子,一个个含笑不答,只有张原肯定地说:“肯定是过先生胜。”

    过百龄很意外地看了张原一眼,说了句:“张解元明年春闱必高中。”

    张联芳大笑道:“你二人倒互相吹捧上了——上酒,开席。”#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酒宴开始,众人列坐,张联芳看到那个美貌胡婢紧跟在张原身后,便问张原这女子是何人?

    张原道:“是小侄的侍妾。”

    张岱补充了一句:“武艺高强,忠心耿耿。”

    张联芳笑道:“既是原侄的小妾,那且到内院与我的姬妾一起用饭。”若是婢女那只能去厨下用饭,张联芳姬妾成群,每日争风吃醋,很是热闹。

    穆真真幽幽蓝眸看着张原,张原笑道:“去吧,不要怕人笑话你饭量大,尽管吃。”

    穆真真涨红了脸,跟着一个小婢入后堂去了。

    这边张原与葆生叔及其友人饮酒笑话,还不到两刻时,穆真真就出来了,张原问她吃过了,她点头,随她一起出来的小婢捂着嘴笑,张联芳便问小婢笑什么?

    小婢道:“这位姐姐进去,夫人们围着她说话,这位姐姐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只顾吃菜,嘻嘻。”

    穆真真恰又打了个饱嗝,脸红得要滴血。

    张联芳笑道:“我那些姬妾也善谑,都是我在扬州、大同、北京娶的,这些江北娘们欺负咱们绍兴人是乡下人呢。”%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说说笑笑,宴罢,张联芳花样多,让仆人把他前日在王恭厂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一块大石头抬上来,三十多斤重,椭圆形,没有锋棱,就象是普通的河床砾石,郑重其事摆放在一张铁梨木天然几上,张联芳笑吟吟看着众人——

    张岱知道仲叔的眼光,仲叔在京不经商、不置田产、不放印子钱,但就是有使不完的银子,凭什么,凭的就是他辨识书画古董的高明眼光,财源滚滚,仲叔花五十两银买这么块大石头绝不是像燕客那样发癫胡乱使钱,一定有他的原因,当即凑趣道:“叔父大手笔,买块太湖石就要五十两银子。”

    “有这样丑的太湖石吗。”张联芳哈哈大笑,说道:“前日在王恭厂买石头时,另有一人与我争,我出二十两,他出二十一两,我懒得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提到五十两,那人就说你买你买,我就买了——在座的有没有笑我张葆生是傻瓜的?”

    沈虎臣笑道:“岂敢岂敢,葆生兄有点石成金手。”

    过百龄端详那石头,说道:“在我家乡无锡,此石可堪压瓮做腌菜。”

    众人大笑。^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张联芳让仆人把铁梨木几和昂贵的大石头一起抬到厅外庭院中,这时是午时末,天气虽冷,但日光直射,有点暖意,众人左看右看,这石头映着日色也没有任何奇处,沈虎臣道:“没看到珠光宝气啊,葆生兄,赶快点它,变成灿然一金。”

    一桶水早已摆在几案边,张联芳舀起一杓水,说道:“诸位看仔细了。”将杓子里的水缓缓浇在这块石头上,问:“看到什么没有?”

    众人都摇头。

    张联芳又浇下一杓水,又问:“看到什么没有?”

    众人还是摇头,不就是一块石头吗,难道浇水就长出花来了,沈虎臣呵着白气道:“石头快结冰了。”

    穆真真在张原耳边轻声说:“少爷,婢子看到水从石头面上流过的那一瞬,石头缝泛起绿光。”

    张联芳听到了,双眉轩动,笑道:“好眼力,原侄你这小妾好眼力,就是这点绿光,如鹦哥、祖母宝石之绿,我敢断定,这块石头里有上好的水碧翡翠,价值不下三千金。”

    众人“哇”的一声,五十两银子买来的石头转眼就值三千两银子,张葆生生财有道啊。

    面对众人的惊叹,张联芳不动声色,即传一名玉工进来,当场开石取玉,张联芳有意在众人面前炫耀,玉工是早就候着的,不须半个时辰,一块连着石皮有七、八斤重的水碧翡翠出现在众人面前,张联芳道:“我将以此雕琢龙尾觥和合卺杯各一,三千金绰绰有余。”

    众皆叹服张葆生眼力,这三十斤重的石头还真的就是三十斤金子啊。

    张原虽然也惊叹,心里却道:“晚明人奢侈,很多无用之物被追捧成天价,有钱人银子不知往哪使。”!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联芳与沈虎臣诸人回厅中饮茶,张岱和张原带了冯虎和穆真真从后园出去,张联芳园子的后面就是一个长约五十丈、宽约十来丈的狭长小湖,此时湖面冰封,一大片坚冰晶莹,有二架冰床由人力拖着,在冰面飞快地滑动,从南到北拖滑一个来回只要六文钱,一群孩子围着争相乘坐,这也是贫苦民众大冬天挣点钱养家糊口,张岱、张原合乘一冰床,让人拖着跑了两个来回,张原坐冰床不尽兴,又在皮靴上系上防滑的鬃毛带子,他拖着张岱一阵跑,张岱大笑,也让张原坐着他来拖冰床,又叫穆真真和冯虎也来一起玩,玩了半个时辰,滑了无数跤,丝毫不觉得冷,张原想着明日叫景兰、景徽姐妹也来这里玩——

    在对岸的一座园子里,苍白清癯的董其昌披着大氅,捧着一个手炉,在他身边是董祖常,父子二人透过栅栏缝隙看着数十丈外冰面上戏耍的张岱和张原,董祖常恨恨道:“他们倒是玩得热火朝天哪。”

    董其昌不吭声,眯着略显浮肿的眼泡只是看着。

    董祖常道:“若让张原春闱得意,那我们董氏只怕再也翻不过身来了,爹爹年事已高——”

    董其昌“哼”了一声,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这废物,一点都不能为父分忧,什么事都要我亲自去。”

    董祖常道:“是爹爹不放心儿子嘛,前几天贡院的——”

    “闭嘴。”董其昌喝道:“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听到没有?”

    “是。”董祖常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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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听仲叔说了对岸那座园子就是董其昌的别墅,指点给张原看了,又道:“钱老师的宅第也离此不远,我们现在去拜访吗?”

    张原道:“今日没有备办贽礼,明天去吧,杨老师那边也要去。”

    午后申时初,张岱让马车送张原和穆真真回东四牌楼,商氏老仆应门道:“张姑爷,今天好几个人登门拜访张姑爷,帖子在这里,还有一人一直在这里等着。”

    说话间,门厅里走出一人,向张原叉手道:“张公子,小的等了多时了。”是昨日在朝阳门外见过的小内侍高起潜,未作宫内装束,扮作一个书僮模样。

    商氏老仆道:“这位小哥午前就来了,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张原忙道:“我一早就到户部衙门去了,抱歉抱歉。”拉着小高走到一边,低声问:“是钟公公叫你来见我的?”

    小高苦笑道:“是钟公公要小的来请张公子去相见,不管几时都要等到张公子,所以小的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小的多等一会无妨,就是钟公公也一直在十刹海边的宅子里等着,出宫这么久,钟公公肯定焦急万分了,定会责怪小人不会办事。”

    有钱有势的太监往往在皇城外置宅第,这不稀奇,钟本华虽不贪吝,但好歹在杭州织造署总理了几年,积蓄颇丰,去年回京就在皇城北面的十刹海寺边上置了一处房产——

    张原道:“真是抱歉,我若见到钟公公,定会解释,小高公公,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出门之前,张原看了一下另两位访客留下的名帖,其一是师兄徐光启,其二署名泉州洪承畴——

    张原眉锋轻扬,心道:“洪承畴,我对他倒是闻名久矣,他来见我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七章 又见客印月

    小内侍高起潜带了马车来,张原和穆真真坐上马车,从东四牌楼的大慈延福宫到十刹海钟太监宅第大约有十二、三里路,那小内侍担心干爹久等,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两匹驾车大马喷着响鼻,奋力奔驰,车轮急旋,马车在大街上飞驰,越驰越快,车厢都抖了起来,张原喝道:“不要太快,也不争这半刻时。”

    马车这才放缓了行驶速度,待看到十刹海冰封的湖面时,冬阳已落下西山,拖冰床的人收拾器具陆续归家。

    十刹海得名是因为元末明初以来这片水域附近有十座著名佛寺,北京人管湖叫海,所以就叫十刹海,十刹海水域比泡子河那边宽广,分前海、后海和西海,钟太监的宅第就在前海东岸的火神庙靠北一些,距离皇城北安门不过半里地,是一座大型四合院,前后四进,有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偏院、跨院,临着前海还有一座花园,比商周祚的那座四合院大了两倍有余,大门是广亮大门,很是气派,此时,暮色下朱门铜钉的大门紧闭——

    小内侍高起潜跳下马车,一看大门闭着,就叫声:“苦也,干爹已经回宫了。”跑上前去敲门,很快门就开了,小高和应门的仆妇说了几句,又跑下来对张原道:“张公子,干爹留下话,请张公子进去稍等,小的这就赶回慈庆宫报信。”回头吩咐那仆妇道:“这是钟公公请的贵客,好生侍候。”向张原行了个礼,撒腿就往北安门跑——

    从这里到北安门是很近,只有半里路,但是从北安门进去要到慈庆宫至少还有五里路,这一去一来要到几时啊

    张原不禁摇头,钟公公要见他真是太迫切了,急不可耐啊,慈庆宫的冷板凳坐得不耐烦了吗?

    宅中涌出一群仆妇,满脸堆笑地把张原和穆真真请到宅中前厅坐着,厅中已经点上灯,地板下腾起的热气温暖宜人,门边有两个半人高的龙泉窑蓍草大方瓶,插着大枝的梅花,疏密斜正,欹曲绽放,张原认得这两个大方瓶,就是钟太监从杭州织造署带回来的——

    张原正打量厅中华丽的布置,环佩叮当,脂香袭人,进来一群婢女,有八个,个个年轻美貌,一齐向张原万福施礼,其中一个颊有梨涡的婢女说道:“张公子,公公吩咐天色晚了就先开宴,请张公子一边饮酒一边等他。”说话时,这美婢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张原,似有所待——

    张原含笑道:“我在杭州织造署见过你。”

    梨涡可爱的美婢顿时喜形于色,说道:“公子记性真好,还记得婢子这么一个下人。”请张原坐定,又向穆真真道:“两年不见,穆姐姐出落成大美人了。”

    穆真真不懂得客气地回夸那美婢,只是微笑致意。

    张原问那梨涡美婢:“钟公公几时回宫的?”

    美婢道:“公公等张公子来,等到未时末,担心宫内有事就先回去了。”

    酒席很快就摆了上来,都是皇宫名菜,燕窝、鲨翅、风鸭、炙蛤、鱼煠、驴肉、桃花鲚、果子酥等等,满满摆了一桌,酒是宫廷御酒“寒潭春”,几个美婢一起上来劝酒,莺莺燕燕,热情得不得了——

    这些美婢都是钟太监从杭州、北京买来的,平日居深宅大院中,不要说男人看不到,就是钟太监和小高这样的阉人也很少看到,钟太监一月难得出来几次,所以现在看到年轻英俊的张原,美婢们不自禁地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活,话特别多,殷勤无比,张原都能嗅到脂香酒气中隐隐约约的女性荷尔蒙气味,这让张原觉得不大妙,他刚才进宅子就没看到有男仆,这是钟公公的女儿国啊,太监心眼小,虽不能行男女之事,占有欲却强,瓜田李下,得注意点,这可不是在喝花酒——

    张原向众美婢作揖道:“美女们,我实在不习惯被别人围观着用饭,你们暂时出厅可好,待我酒足饭饱再进来?”

    八位美婢听张原称呼她们“美女们”,很是新鲜,那个梨涡可爱的美婢道:“那让婢子留下侍候张公子?”目光盈盈,含羞带怯,这美婢觉得自己与张原是旧相识,应该比别人不同——

    张原心道:“那更不行。”笑道:“不必了,有真真在这里就行。”

    几个美婢就知道张原是为了避嫌,只好到侧厅去,好不郁闷,难得来个俊俏男子,想多看几眼都不行,那有梨涡的美婢心道:“这个张公子是个假正经,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谁还敢在众目睽睽下与你偷情相好不成,却要把我们全赶到这边来!”

    ……

    张原的确是受不了这些美婢饥渴火热的眼神,感觉自己象是盘丝洞里的唐三藏,这些婢女一走,他顿时轻松了,招呼穆真真一起坐着吃菜,好不自在,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钟太监来,不禁着急起来,夜里八点就要宵禁的,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六点半了,钟太监再不来,他可等不及,起身出厅,大声道:“可有笔墨,我要给钟公公留个帖子。”

    笔墨纸砚很快送到,穆真真磨了半砚墨,张原提笔给钟太监留言,才写得两行就听得外边喧闹声,说是钟公公来了——

    张原搁下笔,起身出厅,就见两盏灯笼照着,太监钟本华大步走过来了,在阶墀下就拱手笑道:“张公子,张解元,恭喜啊恭喜,四元连捷,了不起。”

    张原长揖道:“钟公公,晚生张原有礼,今日劳公公奔波了,抱歉,抱歉。”说罢抬起头来,却见钟太监身边俏生生立着一个颀硕高挑的美妇,这美妇个子似乎比穆真真还要高一些,丰腴圆润,宫裙绣袄都包裹不住那种熟龠妇风情,细长双眉弯弯斜挑,一双眼睛又大又清亮,这眼睛的大不是那种圆睁着的大,依然是狭长状的又媚又大,鼻梁高挺,嘴却小,下巴尖,五官搭配有一种奇异魅惑——

    昨日黄昏在朝阳门码头,张原就见过这美妇,猜测应该是皇长孙朱由校的乳娘客印月,没想到隔了一日,会在钟太监的外宅再见!

    猜测果然没错,钟太监介绍道:“张公子,这位是皇长孙的乳娘客嬷嬷,皇长孙是一日也离不得她。”

    张原再施一揖:“山阴举子张原见过客嬷嬷。”嬷嬷即乳娘。

    今年二十七岁的客印月象少女一般“格格”笑着,扭着腰肢还礼道:“小妇人怎敢让张公子多礼,小妇人听说钟公公有一位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友人,就想跟来看一看。”

    说到“看一看”三个字时,客印月那双笑盈盈的大眼睛就朝张原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眸光流动,很是多情的样子。

    不是说选皇后、皇妃都不要太美太媚的吗,怕皇帝沉迷美色不理朝政啊,怎么却为朱由校选了这么一个轻佻妖媚的乳娘,张原不大明白,飞快地瞄了一眼客印月的胸脯,嗯,胸很大,将绣袄高高顶着,奶水足,这应该是当选皇长孙乳娘的最重要原因——

    张原很客气地问:“钟公公,这位容嬷嬷是公公的对食吗,公公真有福气。”

    太监与宫人配为对食,在晚明已是司空见惯,即使是很有地位的太监,有人问他“汝菜户为谁?”那太监也会据实相告,恬不为怪——

    客印月掩着小嘴“格格”的笑,眼睛瞟着钟太监,钟太监略显尴尬,笑道:“杂家没有这个福分,容嬷嬷是魏少监的菜户。”转移话题道:“这般严寒天气,站在外面说话作甚,请进请进。”进到厅堂,见没一个婢女在,便高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如此怠慢张公子!”

    帷幕外便有婢女应声道:“张公子不让婢子们服侍,婢子们不敢进厅。”

    钟太监看着张原笑道:“张公子太谨慎了,杂家会是那种气量偏狭的人吗,更不要说你我是多年的交情了——”

    客印月在一边轻笑,她坐在一张小椅上,坐姿颇为奇怪,一条腿垂耷着,另一条腿却盘坐在椅上,有长裙遮掩,不很触目,就那样微微扭着身子,目不转睛看着张原,似乎张原的小心谨慎让她更感兴味了。

    张原解释道:“的确是因为晚生不习惯被人围看着用饭——公公,晚生今日一早就出门了,让小高和公公久等很是抱歉,方才仓促赶来,在山阴家乡给公公备好的礼物也忘了带来,明日再让人送来吧,一些土仪而已。”

    钟太监和那个客印月一样,在灯烛下仔细打量张原,赞道:“张公子更见俊拔了,学问精进更不用说,浙江是科考大省,能在浙江抡魁,真如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啊,忝为故交,杂家是真心为张公子高兴。”

    钟太监的确是很高兴,浙江乡试抡魁再次证明了张原的非凡才华,钟太监对张原指点他回京烧冷灶虽然被人取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但内心还是信任张原的,张原没理由捉弄他,张原的远见卓识他是见识过的,只是他还有很多困惑想向张原当面请教——

    但张原很快就起身道:“公公,已经是酉时末了,晚生得赶回东四牌楼去,公公哪天有空随时唤晚生来,现在晚生敢请公公的马车相送一程——客嬷嬷不会见怪吧。”

    钟太监也愁客印月在边上他无法与张原深谈,欣然道:“张公子是数千里远来,杂家自然要送一程。”问客印月道:“客嬷嬷是自己回宫,还是等杂家送了张公子回来再一起回宫?”

    客印月见张原就要走,有些无趣,说道:“我自回去。”向张原福了一福,先出厅去了。

    钟太监道:“张公子不如就在此间歇宿,差人去东四牌楼告知商御史一声就是了。”

    张原道:“这如何使得,钟公公,我们到马车上说话。”

    钟太监也未强留张原,出门与张原同车,穆真真当然不好也坐车,钟太监要用他的帷轿送穆真真,张原知道穆真真车子还可以坐,轿子是绝不坐的,便道:“让她走,她是大脚。”穆真真是习武的人,跑跑也好,不然容易发胖。

    马车辘辘行驶,钟太监从车窗看着容印月的轿子正往北安门而去,低声道:“客嬷嬷也是大脚,杂家却是不喜。”

    张原心道:“太监也喜欢小脚啊。”说道:“小脚有百害无一益,公公勿为陋习所惑——”

    钟太监这才记起张原的妻子商氏据说也是不裹足的,前年他在杭州就听人说起过,赶紧附和道:“张公子说得是,张公子说得是。”

    张原道:“公公名列内官十才子,才华不必说,又是首领太监,在慈庆宫中地位比魏少监高,何以这客嬷嬷不与公公对食?”

    钟太监不明白张原为何问这事,说道:“杂家回宫之前,客印月就是魏朝的对食,近来大魏,就是皇长孙的大伴魏进忠,昨日你在朝阳门外见过的那位大个子,似与客印月有勾搭,杂家岂会与这等人争食!”语气透着不屑。

    钟太监还很清高哪,文人习气很重,这可不妙,宫内勾心斗角,钟太监的清高如何斗得过魏忠贤的流氓,现在皇长孙没即位,没什么权势好争,一旦要争,钟太监这样的人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象王安、魏朝那样不明不白被魏忠贤干掉,而钟太监若能与客印月对食,那就不惧魏忠贤,魏忠贤之所以能在朱由校面前那么得宠,有一大半是因为客印月的缘故,这对宫中的钟太监是生死攸关的事,也是张原能否实现抱负的关键,那木匠皇帝是很好的,这样的皇帝千载难逢,若是发奋图强的崇祯帝,那可糟糕——

    张原问道:“公公自甘冷落服侍皇长孙是为了什么?”

    钟太监撇嘴道:“这冷灶可是张公子指点杂家烧的。”

    张原笑道:“晚生当然是希望钟公公有朝一日能统率十万宦官,扬眉吐气,晚生亦有荣焉——”

    钟太监脸露笑意,他对美色没什么感觉了,都说客印月是大美人,他却视若粪土,金钱嘛,他也尽够用,没有后代,置田产也没意思,他现在只对权力热衷,他要让那些取笑他烧冷灶的人大吃一惊,而且钟太监也自负有才,完全能辅佐皇帝拟旨批红,他要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监——

    却听张原话锋一转:“但公公要想做到那一步,对那位客嬷嬷还得竭力讨好才行。”

第三百五十八章 无极长生

    钟太监疑惑道:“一个乳娘而已,虽说哥儿现在依恋她,但再过几年哥儿大婚后,她就要出宫,对杂家能有何帮助,而且即便她能继续留在宫中,但哥儿有生母王才人,还有养母李侍选,客印月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又能有什么地位!”

    钟太监歧视文盲啊,魏忠贤也是文盲,后来还当司礼监秉笔太监呢,张原笑了笑,问:“钟公公,昨日在朝阳门外码头,晚生看到与这客嬷嬷同车的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那是谁人?”

    钟太监道:“便是皇长孙,宫中称呼哥儿,前两个月爬树踏断树枝摔下来,还好大魏在下面伸手抱住,只是受了惊吓,不然侍候哥儿的内侍都要遭殃,客印月就说是东岳帝君保佑,所以昨日是去东岳庙还愿的——”

    说到这,钟太监连连摇头,叹气道:“哥儿实在太贪玩,即一般良家子弟,十一岁也应开读四书了,哥儿呢,才读了《三字经》,杂家现在教他《百家姓》,这都是六、七岁孩童学的,他却还不肯好好学,每日只是玩猫、捉迷藏、斗鸡、斗蟋蟀,尤可笑的是,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做木工,斧凿不离身,常做些小木器玩耍,倒是精致——张公子,杂家与你说的是交心的话,你说哥儿这性情真能有身登大宝之日?”朱由校望之不似人君,钟太监对这样的皇长孙实在缺乏信心。

    张原肯定地道:“当然,他是东宫长子,不由他继位由谁继位,国本之争三十年,福王还不是出京就藩了。”

    钟太监低声道:“东宫日子也不好过,这些年按祖制该有的恩礼一概消减,就是出阁读书这样的事也是断断续续,定储至今近二十年,就没有几次出阁读书的,去年方阁老还奏言说皇太子讲学诚当今急务,万岁爷却不理睬。”

    张原道:“正因为如此,才要公公烧这冷灶,庸碌之辈只知趋炎附势,只看得到眼前的形势,却哪里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一旦东宫即位,那些冷热嘴脸就完全两样,你说东宫是会重用自己的东宫旧人还是先前冷淡他的人?”

    钟太监道:“那还用说,只是现在郑贵妃得宠,小爷自己都战战兢兢,谁还敢贴上去,郑贵妃不敢把小爷怎么样,但要对付我等下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原微笑道:“太子处于风口浪尖,皇长孙却相对安稳一些,公公服侍皇长孙才是步入司礼监最稳妥之路啊,俗云富贵险中求,公公总不能轻轻巧巧就身据要津,在此之前,还得耐得住寂寞才行。”

    钟太监自然知道张原说得有道理,只是这冷灶实在是冷,不知烧到几时,就算小爷平安即位,要轮到哥儿当皇帝,怎么说也要二、三十年后吧,当然,这话不好向张原说,有巴不得万岁爷和小爷早死之嫌,笑道:“张公子说得是,杂家明白张公子是为杂家着想,从宝石山生祠一事,就知张公子是真把杂家当朋友的。”

    张原道:“对了,晚生正要向公公说生祠之事——”

    钟太监道:“杂家已从邢公公处知道了,杂家才离开杭城不久,若不是张公子,杂家的生祠就给死鬼牛皋占去了,真是气愤,世态炎凉啊,这更显张公子人情可贵。”不要说是牛皋,就是岳飞占了他生祠那他也是要骂的。

    张原心想:“锦衣卫、东厂耳目无处不在啊,要想探查什么事就没有查不明白的,厉害,厉害。”说道:“生祠是晚生建议石柱土人为公公建的,公公离了杭州,晚生自当为公公留心照看一下,不然有何面目来见公公。”

    钟太监心情愉快起来,悠然追忆道:“想三年前元宵,杂家在绍兴龙山观灯,那时张公子还是一青衿,杂家就已看出张公子的不凡,短短三年,张公子就以解元郎的身份入京,现在只候春闱佳音了。”

    马车驰过长街,折而向南,离东四牌楼不远了,张原拉开厚厚的车帘朝窗外看,夜色中,穆真真快步走在马车这一侧,一手稍微提着裙子,两条长腿急速迈动,轻盈如鹿,听到拉窗帘声,穆真真就已经觑眼看过来,向车中的张原嫣然一笑,蓝眸幽幽,雪白的牙齿映着街边的灯光闪闪亮——张原微笑点头,放下车帘,对钟太监道:“公公既肯善纳晚生之言到慈宁宫烧冷灶,就再听晚生一次忠言,尽量与客氏交好,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从我昨日看到皇长孙与客氏的亲密,我敢断定客氏在皇长孙心目中的地位胜过李侍选甚至其生母王才人,这种人是公公必须要交好的,还有,皇长孙贪玩也有他的原因,祖父冷漠、父亲整日生活在忧惧中,皇长孙虽年幼,也会感受到这种压抑,所以公公要真正关心爱护他,至于他读书不读书,这个不必强求,明君垂拱而治,要的是有贤臣辅佐。”

    钟太监豁然开朗,他一直想让皇长孙读书识字,朱由校不爱读书让他很忧心,觉得自己没教好,现在听张原这么说,茅塞顿开,皇帝垂拱而治,妙啊,说道:“那杂家岂不是和大魏一样,整日陪哥儿玩耍了!”

    钟太监总算开窍了,张原笑道:“公公是内官中的才子,应该要比魏进忠更懂得玩才是,琴棋书画,哪种不是玩,对于皇长孙爱玩,公公应以引导为主,不要苦劝,那样没用,当然,必要的劝谏也是要的,比如爬树划船那些易出危险的事必须要劝,总之要让皇长孙觉得公公是真心为他好,既不是奉承他也不是约束他,而是要有一种亲近感,十来岁的少年人是很知道好歹的,别看他平时玩起来懵懵懂懂,谁真正对他好他很清楚。”

    钟太监心里暗叹:“张原真是绝顶聪明人,揣摩人心,洞若观火。”郑重点头道:“杂家受教了,杂家听张公子的,那客氏,嘿嘿,杂家也去奉承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张原想起一事,说道:“公公,晚生还有一事相求,公公若能相帮就更好,不方便帮也不要强求,免得给公公惹麻烦。”

    钟太监见张原说得郑重,定然不是小事,道:“张公子请说,杂家尽力而为。”

    张原当即把上午到户部上书赈灾之事说了,问钟太监在宫中可有办法让这奏章尽快批复下来,山东饥荒若阻断漕运必致京师物价混乱,应尽快下旨蠲免赋税赈济灾民才是——钟太监沉吟片刻,说道:“张公子真是忧国忧民啊。”

    张原笑道:“也谈不上有多忧国忧民,只是看到了,还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一下心意,不然心不安。”

    钟太监道:“这事杂家先不能答应你什么,但杂家会放在心上的,有机会一定会相帮一把。”

    张原道:“就是这样,谨慎第一,什么冒死进谏的事我绝不做,也绝不希望公公做。”

    钟太监大笑起来,拍了一下张原的腿:“杂家就喜欢张公子这性情,聪明通达不迂腐,又有人情味。”

    马车已进入东四牌楼北面坊门,这里距离商周祚府第不到两里路,突然听穆真真叫了一声:“奶茶妹——”

    张原赶紧让马车停下,朝车窗外一看,正见清墨山人和董奶茶两个人沿着街边快步走着,便对钟太监道:“公公就送到这里吧,我遇到一位同乡了,公公还要尽快赶回宫中吧。”

    钟太监今天两度出宫,也怕宫人闲言碎语,而且与张原车上一程谈,他的困惑已解,便道:“那好,杂家就不再送了。”

    张原下了车,凑近车窗对钟太监道:“公公若有事要吩咐晚生,可遣心腹之人来告知就行,或者晚生到十刹海先等着,还有,晚生与公公交好之事不宜宣扬,这样对公公和晚生都有好处。”

    钟太监道:“杂家知道,那就暂且别过了。”正待放下窗帷,却又探头道:“张公子给杂家的绍兴土仪杂家明日让小高来这边取,不劳张公子再跑一趟,哈哈,杂家可是很在乎张公子的礼物啊。”

    张原笑道:“晚生可送不起贵重礼物,都是绍兴和杭州的特产,荳酒、梅干菜、西湖藕粉、天目山笋干等等,还有晚生专请诸暨秀才陈洪绶为公公绘的《无极长生图》,这个陈洪绶,现在名气不扬,但晚生以为其人物画大明二百年来无出其右者。”

    钟太监笑道:“杂家相信张公子的眼光。”在车窗里拱拱手,马车折转,急驰而去。

    清墨山人在路边候着,这时过来向张原施礼道:“山人正从张公子内兄商御史府中出来,等了半个多时辰,怕宵禁,就出来了,且喜遇上了张公子。”

    董奶茶穿得厚厚实实,包着头巾,只露一张小脸,乖巧地跟在清墨山人身后,微微笑着。

    张原问知清墨山人是住在这边的一家名叫江南水乡的客栈里,是嘉兴人开办的,算是半个老乡,一月店钱一两二钱银子,清墨山人只有张原昨日给他的五两银子,所以谋生是很迫切的问题,张原可没打算养清客,清墨山人还得靠自己谋生才行,董奶茶要他自己养——张原道:“江南水乡吗,好,我记下了,以后有事就来找你,你若有难处也尽管来找我,赶紧回去吧,快要敲宵禁鼓了。”向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拱拱手,和穆真真二人快步回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商周祚还在等着他用晚饭,问知他已在钟太监处用了饭,点点头,说道:“都察院今日也有奏章请求山东赈灾,就看何时批复。”

    张原洗浴后回到卧室中磨墨抻纸,开始给四千里外的双亲写信,告知他已平安到达京城,请双亲不要牵挂——穆真真也洗了浴,坐在一边晾头发,她那一头湿湿的长发映着不甚明亮的灯光,有一种淡金色泽,幽蓝眸子不转睛地看张原写信——张原给父母亲的信写好了,折好装在信封里,又取一张铅山竹纸准备给妻子商澹然写信,侧头见穆真真痴望着他,穆真真未系裙,穿着厚棉裈裤,腿很长,一手在小腿边轻挠,张原笑道:“今天跑了二十多里路,累到了吧,腿肚子痛了?”

    穆真真含笑道:“婢子可没那么娇贵,以前哪天不要跑几十里路呢。”迟疑了一下,问:“少爷,在京城能给我爹爹写信吗?”

    张原道:“暂时不行,不过我可以请祁虎子帮我打听一下延绥参将杜松近况,祁虎子之父是兵部的。”

    穆真真喜道:“谢谢少爷。”又问:“少爷,延绥离京城有多少路?”

    张原道:“延绥是九边之一,治所在榆林,榆林距京城大约两千五百里。”

    穆真真咋舌道:“也有这么远啊。”

    张原道:“那当然,若是近的话,我会考虑带你去见穆叔,真真也不要急,我总能想办法联系上穆叔的。”

    正说话间,听得遮着隔热毡幕的门外有人在呢呢哝哝说话,似是小女孩的声音,张原便起身去开门,却见小景徽拽着姐姐景兰的手,似是景徽要拉着姐姐一起进来,景兰有些害羞,不肯——“小兰、小徽,请进来吧,我正给你们小姑姑写信。”张原含笑邀请。

    “好。”小景徽爽快地就进来了,景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进来,随后芳华和另一个婢女也进来了。

    小景徽跑到书案去一看,说道:“才写了两行啊——爱妻澹然如晤,嘻嘻,爱妻——”对商景兰道:“姐姐,张公子哥哥叫小姑姑叫爱妻呢。”

    商景兰抿着嘴笑,提醒道:“娘亲说了的,不能再叫张公子哥哥,要叫姑父。”

    小景徽嘻嘻的笑:“叫姑父我叫不出来,我还是偷偷的叫张公子哥哥吧,姐姐不要和娘亲说。”

    商景兰轻“哼”了一声。

    张原听小景徽说话吐字不清的样子,笑问:“小徽,你说话怎么漏风啊,掉牙齿了是吗?”

    小景徽的张原这么一问,“啊”的一声惊呼,赶紧捂着嘴,一句话都不说了,样子又好笑又可爱。

第三百五十九章 雪夜思美人

    商景兰笑嘻嘻道:“小徽她今天掉了一颗门牙,小徽,让姑父看看——”

    小景徽肉肉的小手捂着嘴,向姐姐翻白眼,自然是怪姐姐揭了她的短,今天掉了门牙后她自己用镜子照了照,呀,好丑——

    商景兰偏要逗妹妹,说道:“京城人可恶,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小景徽不能光捂着嘴不反击啊,小手拢着象小喇叭那样,吐字不清道:“姐姐去年都还狗窦大开呢,现在却来笑话我,哼。”

    张原笑道:“换牙有什么稀奇,谁都要换牙,对了小徽,我还有一件礼物给你,以前答应了你的——”

    “是千里镜,对不对?”

    小景徽立即欢叫起来,也忘了捂嘴了,张原能清楚地看到她嘴里缺了一颗门牙,其他整齐的小白牙衬着那个缺口,显得黑洞洞的,似有什么秘密。|百|度|雅|骚|吧|

    张原笑道:“小徽记得这么牢啊,对小孩子真不能乱许诺。”说着从书箧里取出一个长方形木盒,从中拿出那管白铜望远镜,“现在天黑,不能望远,明日我带你们到外边玩,就去泡子河坐冰床如何?”

    小景徽大喜,雀跃道:“好极了,张公子哥哥真好。”又噘了噘嘴道:“以前在家乡会稽,小姑姑时常会领我和姐姐出去游玩,自到了京城,三年了,就只去了几次城隍庙和这附近的三官庙,姐姐,是不是?”

    商景兰对妹妹这话很赞同,点头道:“就是,小姑姑不在这里,没人带我和小徽出去玩。”显然也闷得慌啊。

    小景徽喜孜孜漏着风道:“现在有张公子哥哥会带我们出去玩了。”

    张原道:“我也不能常带你们去玩,偶尔为之。”

    小景徽伸一个手指道:“一个月一次,好不好,张公子哥哥?”

    小景徽眉毛很漂亮,眸子晶晶亮,眉眼之间隐约有澹然的影子,这女孩儿一个月想出门一次都要央求,想想也可怜,张原正待说话,小景徽见他稍一迟疑,赶紧又自降价码了,伸两个手指头:“那就两个月一次,好不好?”

    张原微笑道:“有机会就带你们出去玩,不过要你们双亲答应才行。”

    商景兰聪明得很,说道:“姑父说服我爹爹就行了,娘亲无可无不可的。”

    小景徽有些担心道:“可是,爹爹好严厉的哦。”

    商景兰比妹妹精明,说道:“以前爹爹最宠小姑姑,小姑姑说什么爹爹总会依着——”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张原。

    张原笑道:“可你们小姑姑不在这里啊。”

    小景徽受到姐姐启发,漏风道:“爹爹也很喜欢张公子哥哥,常听到爹爹和娘亲说话时夸赞张公子哥哥呢,说小姑姑嫁了个好夫婿。”

    张原笑,点头道:“那好,我试试吧,你们两个先在边上看会书,我写信。”

    商景兰就从张原的书箧翻书看,翻出一册《唐诗训解》,就看起来,商景兰很喜欢诗词。

    小景徽玩那管白铜望远镜,把望远镜旋得长长的,看了一眼在看书的姐姐景兰,故意问道:“张公子哥哥,这千里镜是专送给我的是吧,姐姐没有对不对?”

    张原摇着头笑:“你是想要姐姐和你抢是吗。”

    商景兰看《唐诗训解》,头也不抬,撇嘴道:“儿童玩具,我才不要呢。”又挖苦道:“少说两句吧,等门牙长好了再说话,真以为狗窦大开很好看吗。”

    “姐姐前年换牙不也说个不停。”小景徽嘻嘻的笑,两姐妹时常斗几句嘴,真正生气倒是很少,斗嘴是为了解闷。

    小景徽摆弄了一会望远镜,起身到门外想试用这望远镜,披上寒裘才开门,转眼的工夫又回来了,倒抽着冷气道:“张公子哥哥,下大雪了,好大的雪。”

    张原搁下笔出门去看,四合院隔出的四方天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江南的雪如白蛾飞舞如杨花零落,哪有这么大片大片的雪,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是诗人的夸张,鹅毛大雪真不假,片刻工夫,地上就是一层白,那两只大荷花缸的缸沿镶上了一道白边,在夜色中很醒目——小景徽呵着手道:“好冷,好冷。”

    西院的商周祚披着大氅从环廊上走过来,说道:“小徽,怎么跑到姑父这边来了。”

    小景徽对父亲很敬畏,身子稍微往后缩了缩,说道:“姑父在给小姑姑写信,姑父还送了我一具千里镜。”

    小景徽这时乖乖的叫姑父了,还把手里的白铜望远镜呈给爹爹看。

    “介子,这是你镜坊制作的吗。”商周祚接过白铜望远镜,触手冰凉,忙道:“到室内说话。”一起进了张原的卧室。

    穆真真听到门外商周祚的说话声,赶紧避到里间去系裙子,把头发挽起,用银钗绾着,这时出来向商周祚行礼,商周祚点点头,坐在书案边向张原问望远镜的事,张原就说了翰社镜坊两年来仿制西洋千里镜获得成功的经过,这望远镜在军事上可用于斥候侦察,战场上能够早一刻发现敌人都是至关重要的,还有,他这次从西洋传教士那里得到了两支燧发枪,若能以此改进大明军队的火器,那么明军战斗力将得到提升——

    商周祚微笑倾听,张原呈给祁承爜代奏的《论建州老奴建立国疏》昨夜就先给他看过,他傍晚从都察院回来特意去兵部见了祁承爜,祁承爜对张原的这道奏疏十分赞赏,商周祚当然很高兴,这个妹婿有治国平天下之志啊,而且行事也稳健,今日上书赈灾就很妥当,想起张原在钟太监处用晚饭的事,问道:“钟太监就是先前杭州织造署的那位吧,年初还向我打听了你的婚期,也有礼物送去是吗?”

    张原道:“是,钟太监在杭州时与我有些交情。”

    商周祚问:“听说钟太监在杭州有座生祠,你曾出谋划策?”

    张原道:“生祠是石柱土人为钟太监建的,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是代钟太监向吾师焦太史求了一篇宝石山养济院记,钟太监是为了这篇‘记’才肯出银万两建养济院,前年浙江旱灾,那养济院就救助了不少贫民。”

    商周祚点点头,说道:“与内官交往还得谨慎一些,你现在还不是官身,交往亦无妨,日后为官,就会有人盯着,不过钟太监在慈庆宫无权无职,你与他交往谅不至于遭人忌。”

    张原心道:“若有朝一日,钟太监当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有人忌我了是吧。”口里道:“多谢大兄提醒。”

    商周祚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肃翁可曾向你说过朝中党争之事?”

    张原点头道:“略略说起过。”

    商周祚笑了起来:“介子你现在可是把浙党和东林党全搅乱了,你是肃翁的族孙、我商氏的快婿,自然应该是浙党,但赏识你的邹元标、高攀龙却是东林党的魁首,连你乡试的座师钱谦益、房师杨涟也是东林党,你到底该算是哪一党?你想置身党争之外似乎不可能,你本身已经争议甚多,姚宗文是我浙党干将,原先与我关系尚好,现在因为其堂弟姚复之事迁怒于我,对我是不甚理睬了,当然,我亦不求他,浙党已经不团结了,再说那董其昌,虽不算东林党人,但一向与东林党人交好,现在却与姚宗文密谋弹劾东林党人钱谦益,你看这乱成什么样子了!”

    水浑好摸鱼,张原微笑道:“党派壁垒还是不要太分明为好。”

    商周祚又问:“翰社这次进京参加会试的有多少人?”

    张原答道:“有五十人。”

    “竟有这么多人!”商周祚吃了一惊,一个文社能有五十名举人,这势力很不小了,明年春闱这五十人当中若能十取一,翰社就将有五名进士,那在朝野间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张原道:“有一事要请问内兄,这附近可有宽敞清净之所,最好是在此宅与皇城之间的某处,现在距春闱还有些日子,翰社同仁想聚在一起砥砺学问,三日一讲。”

    商周祚沉吟片刻,说道:“我与大隆福寺住持虚凡和尚有些交情,大隆福寺距此不到两里路,就到那里借偏殿一楹与你们讲学如何?”

    张原喜道:“多谢大兄,大兄明日领我去拜访一下那位虚凡和尚。”

    商周祚道:“好,明日一早就去。”

    又说了一会话,商周祚起身准备回房,叫景兰、景徽与他一起回去,张原看到小景徽磨磨蹭蹭不住拿眼睛看他,眸子晶晶亮,好象会说话,便笑道:“大兄,我想明日带景兰、景徽姐妹去泡子河坐一会冰床玩耍,祁虎子也要到泡子河,明日我们一起拜会一下钱老师,顺便散散心——”

    商景兰、商景徽两姐妹紧张地看着爹爹商周祚的脸色,见爹爹沉吟道:“这么大雪,明日不便游玩吧。”小姐妹一听,心顿时沉了下去,小景徽的小嘴翘起来了。

    张原道:“若雪大不便出去就罢了,若可以那我就带她们出去,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送她们回来。”

    商周祚“嗯”了一声,景兰、景徽顿时满脸喜色。

    商周祚又道:“我现在回房给二弟和澹然写封信,一起寄出。”

    景兰、景徽道:“我们也要给叔父和小姑姑写信。”

    商周祚父女三人离开后,张原继续给澹然写信,写好之后,又给青浦的姐姐写信,给王微的信也一并寄到姐姐那里,因为王微说了要去青浦过新年,最后给族叔祖张汝霖写了信,起身在室内踱步,《幽梦影》有云“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这个雪夜,他想起婴姿师妹,不禁心中彷徨——

    穆真真去门外看雪回来,说道:“少爷,雪铺了一层了,积得好快。”

    张原点了一下头,继续踱步,听得漏下二鼓,坐到书案边,提笔给婴姿师妹写信,夜很静,可以听到漫天大雪落下的瑟瑟声,偶尔“啪”的一声脆响,那是院中花枝被积雪压折了——

    脚步声细碎,小景徽在外面叩门,轻声道:“张公子哥哥,我给小姑姑的信写好了。”

    穆真真去开门,小景徽一下子就跳进来了,连声道:“好冷,好冷,院子全白了,雪还在下呢。”说着把写好的信给张原,又要凑过来看张原写的信——

    张原早已把信收起,说道:“不能看别人的私信。”

    小景徽道:“那我写给小姑姑的信也不给你看。”

    张原笑道:“我不看。”

    小景徽觉得自己给小姑姑的信写得很好,很想让张原先看,嘴巴漏风道:“我早看到了,澹然爱妻如晤,嘻嘻——好了,我还是把信给你看吧。”

    张原知道不看不行,接过来一看,赞道:“小徽写得一笔好字,学的是唐人小楷吗?”

    小景徽快活地应道:“是,张公子哥哥好眼力,我可是每日都临帖呢。”

    张原道:“好,持之以恒。”只见小景徽信中写道:“澹然姑姑芳鉴——”

    张原含着笑看完信,说道:“写得很好,你小姑姑收到信后定然笑得合不拢嘴,好了,赶紧回房歇息去吧。”让穆真真送她回西厢房卧室。

    次日一早,张原出门看时,四合院中积了一尺厚的雪,便去前院取了铁锹来铲雪,堆在一边,武陵和汪大锤在大门前铲雪,用罢早餐,张原吩咐武陵和汪大锤买五百斤木炭送到朝阳门外船上,来福和船工夫妇也要生火御寒,北京的严寒非山阴的冬季可比。

    辰时末,张原与内兄商周祚来到大隆福寺,这大隆福寺奇就奇在喇嘛僧和禅宗僧人共处一寺,喇嘛僧居东寺,禅宗僧人居西寺,各有各的佛殿道场,商周祚相识的虚凡和尚是禅宗僧人,听说有数十位举子想借一间偏殿讲学,禅宗没有那么多规矩,虚凡和尚爽快答应了。

    出了大隆福寺,商周祚上车轧冰碾雪往都察院而去,今日是腊月二十六,是万历四十三年京官最后一次正式坐堂,明日除了当值的官员就都要放年假了。

第三百六十章 吕仙乞梦

    雪霁天晴,阳光分外温暖,张原在东四牌楼西坊门口雇了一辆马车,与穆真真乘车来到泡子河畔葆生叔的豪宅,张岱才刚起床,披着葆生叔的猩红大氅在庭前看雪,立在一边的侍婢素芝穿一身白裘,笑语盈盈,庭中老梅树已分不清是红梅还是白梅,积雪满枝,无数长长短短的冰条垂挂下来,宛若玉树琼枝——

    在葆生叔的宅子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祁彪佳、黄尊素、王炳麟等浙江举子十余人赶到了,昨日张岱让人去会同馆通知他们今日一起去拜见座师钱谦益,钱谦益宅第在吕公祠附近,离张联芳住所大约一里多路,巳时末,张联芳领着诸举人踏雪来到钱宅时,不料那偌大的宅子里只余一对老夫妇在那里看守,一问方知钱谦益老父病故,讣闻传来,钱谦益到翰林院报请解官,已于昨日带着妻妾婢仆离京奔丧回常熟了——

    众人皆叹惋,此番进京竟不能与钱老师见一面,钱老师这一丁忧回籍那就得二十七个月后才能起复原职,京中少了一个座师指点提携那也是一大损失。/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泡子河两岸白雪皑皑,古槐高柳,寒瑟萧索,参差园林,湖岸崎岖,仿佛元人倪云林的画,张联芳指着泡子河东道:“那边就是吕公祠,又名永安宫,祭祀的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乞梦极为灵验,每年春闱之前,士子争往乞梦。”

    张岱道:“那我们也去向吕仙祷个好梦。”

    众举子踏雪来到吕公祠,祠三楹,正殿塑吕洞宾像,神情轩朗,有出尘之概,祭祷者冬衣臃肿,吕仙只一件道袍飘飘然,仙凡对比鲜明,张岱还当场写了一篇祷梦疏的骈文,曰:“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

    写好后朗读一过,焚化在吕公像前,烟气缭绕中,倪元璐笑道:“宗子今夜早些睡,吕仙会托梦把首场七艺的考题告诉你,哈哈。”

    王炳麟笑道:“吕仙就算要泄漏考题,也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会来些隐晦难解的谶语,等宗子猜解出来时,那已经是明年二月初九了。”

    众人大笑。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张联芳好客,这些浙江举子也都算是乡亲,中午就都在他宅中用餐,筵席间张原向祁彪佳说了要请景兰、景徽姐妹出来玩冰床,祁彪佳喜道:“那现在就去请她们出来。”

    张原道:“这泡子河上都是厚厚的雪,没法拖冰床。”

    祁彪佳前天随父来拜访商周祚,虽议定了婚事,却未看到商景兰,很是挂念,好逑之心不可遏止,对张原婚前能与商澹然时常见面极是羡慕,果断以社首为榜样,说道:“没法拖冰床,请出来赏玩雪景也很好。”

    张原笑道:“行,那我们等下就去。”%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用罢午餐,张原约翰社诸人明日午后同游大隆福寺,先看看讲学的场地,后日便开始翰社在京的第一次讲学,张联芳听说张原要借大隆福寺的殿宇讲学,笑道:“大隆福寺有个老和尚,是住持虚凡的师叔,叫金粟和尚,据说是开悟的高僧,你们去了可别碰上这位老和尚——”

    张原、张岱几人齐声问:“这是为何?”

    张联芳道:“那老和尚手持木棒,见人就打,叫作棒喝,挨得重的,头破血流的都有。”

    张岱笑道:“老和尚法名金粟,看来是个贪财的,给钱肯定就不打,吾辈头顶纹银一锭,何惧棒喝。”

    张联芳忍笑叮嘱道:“在大隆福寺万万不能说这等玩笑话,金粟和尚在东城一带很有声望,士庶百姓都敬老和尚是得道高僧,很多人宁愿被老和尚打一棒,说是消灾祈福。”

    周墨农摸着脑门道:“我等翰社同仁排着队让老和尚棒喝,然后一个个脑门肿起一个大包,一脸欣欣然,出门对人语曰被老和尚打了,今科必高中了。”

    张原和祁彪佳出门上车,还听到前堂哄笑声不绝,噱社看来是要发展壮大了。#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到了东四牌楼南坊门,张原又雇了两辆大马车准备让景兰、景徽姐妹乘坐,回到内兄商周祚的四合院,老门子说午前有个姓高的少年把张原放在门厅的那两个大礼盒领走了,还送来了一个礼盒——

    张原知道是小内侍高起潜来过了,看那礼盒,是宫廷御酒四瓶、香茶一盒、羊脑笺一卷、青丘子墨两锭,这都是宫中内库制作的精品,比张原送给钟太监的那些土仪值钱得多。

    来福过来向张原施礼,说汪大锤留在船上,让他过来给商老爷磕个头。

    张原对来福道:“等我内兄回来我领你去拜见。”与祁彪佳进二道门邀请景兰、景徽姐妹去泡子河游玩,商景兰听说祁彪佳也到了,害羞不肯出来,是被小景徽拖出来的,傅氏叮嘱早点回来,叫了一个老仆人、两个仆妇和两个丫环陪着,与张原、祁彪佳分乘四辆马车来到泡子河。%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午后阳光斜照,积雪晶莹,狭长的小湖上有两驾冰床在滑,张原喜道:“先前都没看到冰床,这时出来了。”

    穆真真道:“冰床上没人,拖冰床的大叔是想把雪压平整呢。”

    小景徽欢喜道:“没人最好,全归我们玩。”

    穆真真拉着芳华去坐冰床压雪,张原教小景徽用千里镜,小景徽戴着羊绒织的手套、穿着紫貂裘,白白的小脸,大眼睛如黑宝石,双手执着白铜望远镜兴奋地看来看去,小嘴“咭咭格格”说个不停,象小喜雀,她姐姐商景兰则拘束得多,是因为有祁彪佳在边上啊,祁彪佳十四岁,商景兰十二岁,二人就知道以后将是夫妻,看着很有趣。

    祁彪佳起先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和商景兰说什么,笨嘴笨舌的样子,后来坐冰床才活泼起来,与商景兰也有说有笑。^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小景徽笑得最开心,爱玩、爱亲近大自然是孩子的天性,张原不禁想起让钟太监很烦恼的那个皇长孙朱由校,朱由校贪玩,其实这种保有孩子天性的人是很可以亲近的,没怎么读书有时心底反而单纯,当然,放在大乱将临的末世,作为一个皇位继承人来说这种性情显然就不合适了,所以才会被魏忠贤与客氏蒙蔽,把批红权力交到一个地痞出身的不识字的老太监手里,大明朝这辆破车加速驶向灭亡的深渊也就不可避免,魏忠贤大权独揽的那几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几个时期之一,这已是史家定论,当然,就算是定论也会有杂音,也有人好作翻案文章哗众取宠,这不稀奇——

    张原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和祁彪佳陪景兰、景徽姐妹在泡子河滑冰床时,皇长孙朱由校也在钟本华、魏朝、魏进忠等人的陪伴下在西苑堆雪人玩耍,钟本华算是朱由校的启蒙老师,平日也比较严肃,朱由校对钟本华还是有点敬畏的,没想到今日钟太监竟会陪他来玩雪,朱由校很快活,钟太监让小内侍们按他指点在冰上堆出十五个雪人,代表大明两京十三省方位,并说各省珍禽异兽、风土人情,朱由校在雪人中转来转去,听得津津有味,说到:“没想到我大明疆域这般广大,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啧啧,以后我若有机会也要到处玩玩。”

    钟太监顿觉头大如斗,他觉得自己的教育又失败了,皇长孙现在还只是喜欢待在角落里做木匠,若是以后即位要学百年前的正德皇帝下江南、征塞北那可糟糕!

    傍晚时回到慈庆宫,钟太监收到南京守备太监邢隆派人送给他一份年节礼物,在外省当差的太监每年过年前都要派专人回京送礼,打点宫中各位有权力的太监,钟太监现在是坐冷板凳,本来没人理睬的,邢隆还给他备了一份年礼,情义可感啊——

    钟太监心道:“杂家原与邢隆交情泛泛,去年杂家引荐张原帮邢隆渡过难关,邢隆应是为那事感激杂家吧。”!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想起昨日马车上张原拜托他的事,钟太监便让干儿子小高挑了灯笼,提了一盒西湖藕粉,两个人出了慈庆宫北门往宫城玄武门而去,钟太监要到司礼监找掌印太监卢受,他与卢受关系尚可——

    作为内府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并不在宫城中,是在万岁山后面,离北安门倒是不远,从慈庆宫这边过去有三、四里路,司礼监南面是印绶监,钟太监与干儿子小高从印绶监外走过时,正遇印绶监掌印太监邱乘云带了几个小内侍出来,邱乘云“嘿嘿”笑道:“钟公公这是奉皇长孙之命要往哪里去?”口气不甚友好。

    邱乘云虽不清楚当初在杭州是钟太监与张原合谋用计逼得他放过了石柱土司马千乘,但却知道石柱土人为钟太监建了一座生祠,这让邱乘云颇为恼火,他没有得到石柱土人任何好处,反倒让钟太监居中得利,所以钟太监去年回京不去钟鼓司掌印,却要到慈庆宫教授皇长孙识字,邱乘云是冷嘲热讽最起劲的——

    钟太监拱拱手,说道:“到前面有点琐事,邱公公忙,不打扰了。”

    邱太监笑道:“哪里有钟公公忙,钟公公为皇长孙的老师,德高望重,日理万机啊。”

    印绶监权力不小,在内府十二监排名中游,以钟太监现在的身份没办法与邱乘云当面翻脸,当下不与邱乘云多说,干笑两声,快步走过,听得身后邱乘云与几个印绶监内侍阴阳怪气地笑——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钟太监闷头走了一程,开口问:“起潜,觉得跟着干爹受委屈吗?”

    小内侍高起潜小心翼翼答道:“不会,干爹对儿子好。”

    钟太监又问:“是不是觉得干爹很窝囊?”

    高起潜答道:“干爹是不屑与那些人一般见识,干爹志存高远。”

    钟太监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小高的帽子,拍了拍,说道:“好孩子,跟着干爹好好读书识字,会有出人头地之日的。”

    小高应道:“是,干爹,孩儿明白。”[雅[骚[吧[手打]51]大]叔]

    迎面几盏灯笼过来了,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和两位秉笔太监要去乾清宫弘德殿向万岁爷爷禀报今日群臣奏章,明日就要放年假了,有些重要奏章要念给万岁爷爷听,由万岁爷爷口授批红——

    钟太监便跟着卢受等人一道往回走,说起今天雪大寒冷,钟太监便说他有一位杭州的故人前些日来京,因山东饥民抢劫临清钞关,致使运河交通中断了好几日,差点就要改走陆路了,看来这山东灾情很严重啊——

    “是啊。”卢受也颇烦恼,接口道:“山东巡抚、监察山东御史、户部、户科请求赈灾的奏疏接二连三,昨日又有上百位举人联名上疏请求救济山东灾民并蠲免山东六郡赋税,还画了《饥民图》上来,惨不忍睹,今日又有户科给事中杨涟语气强烈的奏疏,杂家都不敢念给万岁爷爷听,怕万岁爷爷动气,这些年天灾多,这里也要赈灾,那里又要蠲免,万岁爷听到这些奏章就不痛快——”

    钟太监道:“公公可以从临清钞关被洗劫讲开去,运河交通阻断,影响漕运,关系不小啊,这山东赈灾实在迫切,非比其他。”

    卢受任司礼监掌印数年,只看皇帝脸色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听钟太监这么说,点头道:“说得也是,阻断漕运事情就大了,等下见到万岁爷爷就提一下吧。”这时才想起来问:“小钟,你这是要去哪里?”

    钟太监道:“杭州故人送来了一些土仪,都是咸鱼、茶叶之类不值钱的东西,里面有西湖藕粉,据说可治肺热咳嗽,就给卢公公送一盒过来,公公可用热汤调成糊状食用。”

    卢受说话喉咙里带痰,笑道:“多谢你有心,杂家这咳嗽从中元节起一直到现在就没好过,虚火——”

    一边走一边说话,到玄武门分道,卢受几人去乾清宫,钟太监和小高回慈庆宫,天气很冷,钟太监袖着手,仰头看了看沉沉天色,心道:“张公子,杂家已经尽力了,俯仰无愧啊。”

第三百六十一章 情与禅

    出崇文门三里,有一座大通桥,宁波府民信局在这大通桥畔就有一间急递铺子,以往商周祚寄家书都是通过这家急递铺传送的,商周祚为官清廉,从不因私事占用官府驿递的便利,张原自不好以驿递寄信,腊月二十六这日午后申时,张原把景兰、景徽姐妹送回四合院后,就取了信,让一个商氏仆人带他出崇文门,来到大通桥畔这家急递铺子,交信付钱,又与掌柜的聊了半晌,民信局果然消息灵通,盛美商号与民信局合作之事竟然已经传到北京这位掌柜的耳里——

    张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闲聊打听,得知盛美号与民信局已经谈妥了合作条件,以后盛美商号的货物全部由民信局负责运输,这掌柜的还说道:“据说那盛美商号来年要在京城开设店铺,这商号扩张如此迅猛,就是因为有江南豪绅的山阴张氏为靠山啊。”

    张原笑问:“贵局也是店铺遍布大江南北,又是谁为靠山?”|雅骚||吧|大|叔|爱|卖|萌|

    急递铺掌柜含笑道:“自然也是有靠山的,不然哪里能畅通南北。”至于说靠山是谁,掌柜秘而不宣。

    张原笑笑,也不多问,拱拱手告辞出铺,坐马车回内城。

    天色已经暗下来,道路两旁的积雪显得暗暗的白,车厢里更是幽暗,坐在张原身边的穆真真问:“少爷,这信几时能送到山阴?”

    张原道:“现在运河冰封,要走陆路,总得两个月后吧。”

    穆真真微笑道:“少奶奶收到信都快要生宝宝了吧,小少爷——”

    “是啊,分娩之期应该是明年三、四月间,可是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张原眉锋蹙起,在没有剖腹产的古代,女子分娩可算是一劫,尤其是早婚的女子,十六、七岁就生孩子,比较危险,所以张原临别时叮嘱商澹然要多散步,分娩时所用之物一定要洁净,剪刀之类的要在滚水里煮过才能用,要请最好的医婆和稳婆——

    穆真真看着张原的脸色,安慰道:“少爷放宽心,少奶奶有太太照顾着呢,若曦大小姐三月初也要回山阴,少爷放心好了。”

    张原“嗯”了一声,心想澹然过了年就是二十岁,平日身体也健康,应该能平安分娩,看着车窗外的暮色,说了一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

    穆真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红了脸,没说出口。

    回到东四牌楼的那座四合院,天已经全黑了,老门子又呈上两份拜贴,一份还是泉州洪承畴,另一份拜帖署名友生黄霆,看到黄霆的帖子,张原脸露喜色,对穆真真道:“真真记得在大善寺向启龠东先生求学的那个黄秀才吗,九江人,他也到京城了,看来今年江西乡试他高中了,很好,他也住在会同馆,明日去见他。”

    晚饭时,小景徽没有出来用餐,婢女芳华说景徽小姐睡着了,似乎又有点低热,张原“唉哟”一声道:“这全怪我,我忘了她病刚好,今日在泡子河那里吹了冷风——”

    商周祚见张原内疚的样子,说道:“小徽自己贪玩,让她吃个教训。”

    正说话间,小景徽小脸红扑扑地来了,傅氏问她头痛不痛?小景徽摇头说一点都不痛,傅氏摸她脸蛋,是有点发热,小景徽却说没发热,只是刚从被窝里出来,才觉得有点热,傅氏笑了笑,没再多说,心里知道小徽是怕她爹爹说她出去游玩一次就生病,以后再不让她出去玩了,所以硬说头不痛、没发热——

    小景徽吃了一点饭就回房去了,傅氏让人煎了药跟过去吩咐她吃药,前天的药还有一剂没有吃完,小景徽起先还说自己没病,不肯吃药,后来才央求母亲不要告诉爹爹她病了,让傅氏好气又好笑:“为了出去玩,就生病都不怕了是吗。”

    小景徽门牙漏风道:“娘亲千万不要责怪张公子姑父哦,都是小徽不乖,吹到冷风了。”

    傅氏笑嗔道:“少说两句吧,赶紧喝药。”

    小景徽乖乖的把一碗苦得麻嘴的药汤喝了,额角冒汗,有点想吐,强忍住了,待张原来看望她时,她已经睡着了,傅氏道:“不要紧,能出汗就好。”

    张原到内兄商周祚书房坐了一会,说了座师钱谦益丁忧离京之事,商周祚道:“我也是今日才听人说起,钱翰林数月前升任左春坊庶子,若在京,明年春闱肯定也要当考官的。”

    张原问:“不知那春闱主考官都定下没有?”

    商周祚道:“尚未确定,据往科惯例都是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任主考官。”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董玄宰、姚宗文,专心备考就是。”

    张原道:“大兄说得是。”问:“大兄可知新任户科给事中杨文孺住在何处,他是我的房师,要去拜见。”

    商周祚道:“杨涟杨文孺是吗,年初举廉吏第一,刚直敢言,今日还上疏借山东灾情之事痛陈时弊,言词激烈,我不如也——他应该就住在大明门那一带。”

    张原回到卧房,自拟了一个春秋题作了一篇五百字的八股文,又看了一会书,已经是亥末时分,穆真真端热水进来服侍他洗漱,解衣上床,穆真真跪在床上将自己和少爷脱下的衣袍叠好放在一边,棉布裈裤包裹着的健美丰盈的长腿圆臀极是诱人,张原爱不释手,穆真真咬了咬嘴唇,扭着身子回头道:“少爷,婢子想问一件事——”

    张原继续抚摸,口里道:“嗯,何事?”

    穆真真嗫嚅道:“少爷,婢子服侍少爷这么久了,怎么,怎么,不能有孕呢?”说到最后几个字,满脸通红,脸埋在褥垫上,翘着圆硕丰臀,象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驼鸟——

    张原笑了起来,想必这一问题困扰了穆真真很久了,今日说起澹然生宝宝的事,穆真真终于禁不住发问了,说道:“你才十七岁,虽然看上去已经长成了,不过生孩子还是应该晚点好,对母婴都有好处。”

    穆真真头不敢抬,鼻子贴着被褥,闷声问:“是婢子年幼生不出来吗,那西张的绿梅才比婢子大一岁,都生了啊——”

    张原笑,俯身过去在穆真真耳边说了两句什么,穆真真歪着头,睁大了眼睛,先是惊讶,后是羞涩,眼睛水汪汪,裈裤却已被少爷褪下,爱抚一番后就欢好起来,今夜穆真真格外兴奋,到后来要求少爷面对着她,手勾着少爷脖子,急剧喘息,眼睛看着少爷在努力耕耘自己,感觉少爷极坚极勃要象往常那样抽身而出时,她却搂着少爷的脖颈不放,两条长腿更是紧紧交缠在少爷腰臀上,还往下压——

    张原脱身不得,忍无可忍,喷薄而出。

    穆真真喘喘的说道:“少爷,再过四天,婢子就十八岁了。”

    张原忍不住笑,笑了好一阵,方道:“真真,你还有这一招啊,这是小盘龙棍吗。”

    穆真真也吃吃的笑。

    ……

    翌日上午,张原正待出门去大隆福寺,祁彪佳先从兵部衙门赶到这里来了,张原昨日托他向其父祁承爜打听延绥参将杜松的近况,看能不能有穆敬岩的消息,祁彪佳打听到了,兴冲冲一早赶来,主要是想看看未婚妻,同祁彪佳一起到来的有昨日曾投拜帖的九江举人黄霆,黄霆与祁彪佳都是刘宗周的学生——

    张原正与黄霆寒暄,却听祁彪佳道:“介子兄,家父查了延绥总兵新近送来的军官备案,有个叫穆敬岩的已升任延安卫某百户所总旗。”

    穆真真就在张原边上,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自她爹爹任了小旗之后,穆真真就向张原了解大明军队建制,知道一个小旗管十到十二名军士,一名总旗管五个小旗,爹爹升官了,升总旗了!

    张原也极为高兴,穆叔去年六月随杜松去延安卫,一年多时间从普通军士升到总旗,可见穆叔很努力,穆叔的一身武艺派上用场了,下级军官只论武艺,只要武艺高强,立下军功,升小旗、总旗甚至百户都是不难的,更上一层的军职升迁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多一些——

    张原与黄霆、祁彪佳步行来到两里外的大隆福寺,在藏经殿外稍等片刻,黄尊素、王炳麟、文震孟等人就到了,有一个面生的青年举子上前作揖道:“张社首,在下泉州洪承畴,字彦演,久闻张社首大名,渴欲一见——”

    张原赶忙还礼道:“洪兄,劳洪兄空跑了两趟,抱歉,抱歉。”打量了这个洪承畴几眼,长脸、浓眉,仪表堂堂,正气凛然的样子。

    洪承畴道:“张社首,贵社‘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让在下极为鼓舞,在下也想加入翰社,请张社首准许。”

    洪承畴当然是个人才,张原没有理由拒绝,笑道:“欢迎欢迎,洪兄不妨先参加我翰社的聚会讲学,翰社风气开放,允许奇谈怪论。”

    洪承畴喜道:“在下正要聆听翰社诸才俊的高论。”

    西寺的方丈虚凡和尚出来,将这一群举子迎进殿内,走过白石台栏,来到南侧的翔凤殿,这翔凤殿的后殿方广五、六丈,可容百余人席地而坐,明日翰社讲学之所就在这里,张原请虚凡和尚准备几十个蒲团,虚凡和尚答应了,张原谢过虚凡和尚,与一众举子从往大殿出去,忽见二侍者一人执杖,一人执如意,导出一位矮小干枯的老僧,这老僧手执短木棒,行步快速,劈头就给了走在前面的倪元璐一棒,喝道:“既嫌尘世污浊,为何恋恋不舍!”

    倪元璐“啊”的痛叫一声,捂着额角退到一边,摸一摸,有血痕。

    这矮小老僧目光闪烁,看到张原,觉得此人有必要棒喝,挥棒上前,张原忙道:“勿劳棒喝,勿落机锋,望老和尚慈悲,明白开示。”

    矮小老僧收住短棒,走近前上下打量张原,忽然脱了僧帽,大喝一声:“你悟了吧。”一头撞在张原胸口上,差点将张原撞倒——

    众举子不知所措,不明白这老和尚发什么疯,又是拿棒打人,又以光头撞人,却见旁边的虚凡和尚喜道:“善哉,善哉,张檀越是有大慧根的人,师叔等闲只棒喝,很少自起撞人,张檀越日后若看破红尘,可来本寺出家。”

    张原揉着胸口,心道:“还好是大冷天衣服厚,不然被老和尚这一撞还不得受内伤啊。”向老僧合什道:“多谢大师开导,张原日后若要出家,一定来贵寺。”

    众人在一边忍不住笑,怕老僧再打人,匆忙出了大隆福寺,再看倪元璐额头上肿起的血包象公鹅一样,赶紧找一家医药铺子擦伤药,周墨农笑道:“汝玉兄此番一定高中了,打得如此明白鲜艳。”

    倪元璐想想也笑,心里暗忖:“这老和尚似乎有点门道,又不认得我,怎知我有洁癖?”

    众人约定明日辰时末在大隆福寺聚集讲学,便各自散了,文震孟听说张原要去拜见房师杨涟,便道:“杨大人就住在会同馆,昨日我还见过。”

    张原便随文震孟等人来到会同馆,杨涟未带家眷进京,住所只有两个仆人,说是老爷入宫当值,要傍晚才回来,张原便去翰林院求见师兄徐光启,孙元化也在徐光启寓所,张原就在徐师兄这里用午餐,并邀请徐师兄明日到大隆福寺为翰社诸人讲学,徐光启欣然应允。

    申时三刻,文震孟过来对张原说杨涟出宫了,张原赶忙自提了礼盒去见杨老师,杨涟很是高兴,见面就夸赞张原联名上疏赈灾之举,说皇帝今日下诏免除山东六郡一年的赋税,并派遣御史过庭训前往山东赈济灾民,这与张原等人的联名上书有很大关系,民意不可违啊——

    张原心道:“这不是民意不可违,应该是钟太监从中出了力。”

    师生二人言谈甚欢,杨涟留张原用了晚饭,又派仆人雇了马车送张原回东四牌楼。

    ……

    腊月二十八,大隆福寺翔凤殿讲学,除了翰社的三十五人全部到齐之外,另有慕名而来举子二十余人,上午由徐光启讲作八股文法,徐光启除了西学精湛外,八股文也是大家,午餐就在寺里随和尚们一起吃斋,下午由张原、文震孟、黄尊素等人轮番起讲,与会诸人都觉大受裨益,这一日没有虚度,相约新年正月初三再度聚会开讲。

    ……

    除夕夜,风很大,呜呜叫着,张原与内兄一家在厅中守岁,张原背诵《伊索寓言》给景兰、景徽姐妹听,小景徽的病已经好了——

    厅外北风呼啸,厅中温暖温馨,万历四十三年最后的时光悄然逝尽,新的一年到来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岁在丙辰

    万历四十四年,岁在丙辰,正月初一,就在大明京官向皇帝上表称贺之时,远在东北方四千里外建州女真聚居的都城赫图阿拉,一场为努尔哈赤上尊号的典礼也在进行——

    在努尔哈赤的议政衙门,努尔哈赤的一群子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贝勒率八旗箭主分四排四隅八处跪着,努尔哈赤坐在大红桌后,八旗大臣跪呈文书,那位以蒙古文为蓝本创制了满文的纳兰巴克什宣读文书,称努尔哈赤为“奉天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年号天命,一向臣服于大明的建州女真开始公然与大明决裂,露出桀骜的獠牙,从“覆育列国”这四个字就可看出努尔哈赤的野心和狂妄,这一年,努尔哈赤五十八岁——

    奴酋建国的消息没有这么快传至北京城,北京城从官员到百姓都在忙于拜年贺喜,京城官场拜年之礼颇为特别,正月初一这天,各官员都不会待在自己家中,而是到处拜贺同僚、乡官,自家门厅会放置纸簿和笔砚,贺客到了,只在纸簿上签名,就算拜过年了,当然,这只是指泛泛之交,交情好的或者需要攀交的当然要备礼等待当面拜贺,商周祚身为监察百官的左佥都御史,还是很有人要巴结的,商周祚命门房对于送礼的贺客一律拒之门外,若自身不正,如何监察他人?

    张原在京中除了房师杨涟、师兄徐光启和族叔张联芳等几人需要拜贺外,其余就是与翰社同仁聚会讲学,他原本还打算与祁彪佳、黄霆一道去拜见刘宗周先生,打听之下才知启东先生早两个月就已解职还乡,此时朝中是浙党、齐党、楚党得势,东林党人往往遭到排挤,刘宗周不是言官偏偏又刚直敢言,被人骂作是鲁国的少正卯,欲请尚方诛之而后快,刘宗周觉得群小当朝、党祸将兴,便即辞职还乡,从此开始了他的聚徒讲学之路——

    初三日,张原去了一趟十刹海的钟太监外宅,钟太监不在,张原留下拜贴和礼物就离开了,隔日小内侍高起潜送来了钟太监的回帖和礼物,并带话说本想邀张原去喝酒,但考虑到春闱临近,暂不打扰,待张原金榜题名后再为张原贺——

    乾清宫丹墀下,从头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王上天开始放花炮,一直要放到正月十八,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更是花炮彻夜,内臣、宫眷都穿上灯景补子蟒衣,看内官监火药房制造的“奇花火爆”,花样有兰蕙、梅、菊、木樨、水仙之类,烟花、烟火,这才叫烟花,皇城外的民众翘首眺望宫城上空绽放的的繁华烟火,感觉咱大明朝还算是太平盛世——

    上元节这天张原与大兄张岱、黄尊素、祁彪佳几人在大隆福寺看过百龄挑战林符卿,张联芳出的赌彩,每日一局,连下五局,先胜三局者将赢得纹银一百两,虽然大明律严禁聚众赌博,但年节期间,宵禁都开放了,这下棋赌胜是雅事,谁会来管,张原看了过、林五局棋的第一局,林符卿攻杀凌厉,在中盘一度占据优势,但过百龄的后半盘收束和官子能力实在太强了,通过收官硬生生把中盘劣势扳回来,终局还胜了四个子,对局之前一脸傲气的林符卿此时面如土色——

    上元节到大隆福寺或者大慈延福宫随喜祈福是京师东城民众的习俗,一座是佛教庙宇,一座是道教宫观,东城的士庶男女往往在大隆福寺拜了三世佛,接着就到大慈延福宫拜天、地、水三官,不管佛祖还是神仙,一一拜到总不会错——

    这日午后,商周祚携妻女也到大隆福寺中转了一圈,景兰、景徽姐妹看到翔凤殿上两位国手的对局就挪不动步了,正好商周祚遇到祁承爜在一边说话,小姐妹二人就在张原、祁彪佳几人两边保护下看棋,小景徽知道张原围棋厉害,悄声问张原:“张公子哥哥,你下得过他们吗?”

    张原笑道:“他们授我四个子可以下一下。”

    “啊。”小景徽惊道:“这么厉害,张公子哥哥都要授我五个子,那他们岂不是要授我二十个子!”

    张原笑道:“不是这样叠加的,他们也就授小徽九个子吧。”

    小景徽高兴了,忽然想起一事,东张西望,问:“张公子哥哥,那个会打人的老和尚呢?”

    张原道:“自那日撞了我之后就再没看到过。”

    小景徽看了看张原胸口,嘻嘻笑道:“是不是张公子哥哥胸口硬,反把老和尚头撞坏了?”

    张原笑,正要说话,见内兄商周祚向他招手,便走过去,向内兄和祁承爜拱手,祁承爜道:“张公子远见卓识,年前的《论建州老奴将立国疏》已言中,抚顺守备王命印昨日有文书急递兵部,说奴尔哈赤已建国立号,奴酋狂悖,妄称覆育列国英明汗,不臣之心昭显,王守备向兵部询问对策——”

    张原问:“兵部将有何对策?”

    祁承爜道:“过两日将合部共议,看看采取何种对策,依我看发兵征伐似乎不可能,大军一动,军饷动辄几十万两,兵部没钱没粮。”

    张原也知努尔哈赤气候已成,八旗兵战力强悍,除非大明现在以多过对方五倍的兵力去征剿,也就是要有二十万以上的精兵强将,否则无法取胜,但现在从皇帝到阁臣,尚未感到努尔哈赤的切身威胁,不可能集全国兵力去征剿,兵少了又没用,所以肯定不会用兵,应该会下诏切责努尔哈赤的悖逆不臣,也就是所谓的严厉谴责——

    张原道:“边军缺饷,武备不修,既不能出兵征伐,至少也得整顿军备,加强防御啊。”

    祁承爜道:“户、工二部银子都是入不敷出,就看圣上能不能发内库银济边。”

    一边的商周祚摇头道:“难,难,皇帝借口惠王和桂王大婚要花费银子,哪舍得从内库拨银。”又道:“这次山东赈灾,户部上疏恳请皇帝拨内库银二十万两,皇帝不肯,命借太仆寺马价银、临清仓米设法救济,户部只好东挪西借,发太仆寺银十六万两以及分赈米六万石、平粜米六万石,监察御史过庭训已于昨日带着钱粮离京,兼程赶往山东,按山东巡抚钱士完的救荒事宜十二条,定赈规、广赈地、倡导士绅助赈,山东灾民应该能得到救助,只是河南灾情也不轻,皇帝就不管了——”

    张原暗暗摇头,晚明臣子也很好笑,别无理财长策,整天就盯着皇帝的内库,动不动就要求拨内库银,讲道理说大明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何必蓄私财呢,但万历皇帝显然不吃这一套,钱包捂得很紧——

    ……

    到了正月下旬,从南京和十三省的赴北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差不多都到了,正月二十六,翰社的五十位举子到了四十九人,剩下的那一个永远来不了啦,走到半路就病故了,那位倒在科举路上的悲剧人物就是慈溪县的举人全完城,张原、张岱和黄尊素去年九月曾因民信局的事到慈溪访他,当时没见全完城有什么病,这才几个月,就去世了,让人不胜嗟叹。

    二月初一,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举行了春闱前的最后一次聚会讲学,此后便各自在寓所静心备考,在这之前他们已把各自的公据交到礼部验明正身,礼部将据此发放考卷和定考场座位,会试考场就在顺天府贡院,距离泡子河畔的吕公祠只有一里多路,张原和大兄张岱曾绕贡院走了一圈,这贡院比杭州贡院大,有号舍一万余间,文场之外还有望楼,警卫森严——

    二月初七,顺天府贡院龙门前贴出一张大图,就是考场座位图,标明东西号舍间数,哪一片号舍属于哪一省考生先就注明,省得考生届时乱哄哄在偌大的贡院里到处找座位,张原约大兄张岱一起去看,浙江的考生集中在“龙师火帝”至“垂拱平章”这四十号房中,每座号房有十二间号舍,认准方位,到时好找座位,主考官已经确定,是内阁大学士吴道南,吴阁老与其他提调官、监视官以及五经共二十房的阅卷官早三日就进入了贡院,封钥内外门户,不许私自出入,俗称锁院,现在就专等二月初九的首场考试了——

    会试规则与乡试基本相同,也是四更天点名、搜检、入场,所以二月初八用过晚饭后,张原小睡了半个时辰,起床后作了一篇制艺,该读的、该学的其实半年前的乡试之先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有点大考前的茫然,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就一本一本整理那些与科考有关的书籍,厚厚两大叠,听得脚步声细碎,小景徽叩门进来了,看到他在整理书,这女孩儿抿着嘴笑——

    张原问:“小徽笑什么?”

    小景徽道:“张公子哥哥是准备把这些书束之高阁了,中进士后就不再看这些书了对不对?”

    张原笑道:“很对。”八股文确实作厌了、这种考试也的确考烦了,希望此番能毕其功与一役,以后可以远离这些时文书籍,可是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次科考前夕太平静,乡试那时还出现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波折,此刻的风平浪静让他感到隐约的不安,习惯了待在风口浪尖,不发生点事反而不舒坦似的。

    张原走出卧室来到庭院,见夜色晴朗,初八夜的弯月已经偏西,此时是二鼓时分。

    开考!开考!

第三百六十三章 指痕与活切头

    商周祚从西厢房出来,见景徽和张原一矮一高两个人在看阶前的那几株白玉兰,两个婢女侍立一边,便责备道:“小徽,又来打扰姑父是吗,赶紧回房睡觉去。”

    张原含笑道:“我让小徽给我背诵《春秋》桓公纪年,小徽的声音脆,醒醒脑。”

    小景徽赶紧背诵道:“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夏四月丁未,公及郑伯盟于越。秋,大水——”,声音又脆又甜,好似吃到冰冻的山楂果,真的很醒恼。

    商周祚捻须而笑,听了片刻,摆摆手,让小徽不要背诵了,对张原道:“三更后就出发,坐我的马车去,搜检前、考场内,要留意陌生人靠近,自己一切小心。”

    张原点头道:“多谢大兄提醒,我会小心的。”

    又说了几句,商周祚回房去,叮嘱婢女芳华带小徽回房睡觉,已经这么晚了——

    芳华牵着小景徽回房,小景徽边走边回头道:“张公子哥哥,好好考哦,要中状元才好。”

    张原笑道:“状元太难,不名落孙山就行。”

    小景徽脆声道:“名落孙山绝不会。”走了几步,又挣脱开芳华的手,跑回来攀着一枝白玉兰,踮起足尖在花上一嗅,“格格”笑:“好香。”歪着脑袋瞅着张原,眸子亮晶晶,说道:“张公子哥哥记住哦,考完后带我和姐姐去满井游春。”

    小景徽走后,张原独自在庭中踱步,早春二月,若在江南,此时已然春暖花开,但在北京,冰雪才刚刚融化,夜里的气温依然接近冰点,桃花、樱花都未开放,倒是这院子里种的几株白玉兰这几日开始逐次绽放了,花瓣莹洁清丽,花香淡雅宜人,让人在寒夜里感着春意,这白玉兰就是京城的报春花啊。

    缥缈冷香中,张原的心渐渐宁定下来。

    ……

    会试之期,宵禁解除,三鼓后,张原收拾考篮、文具、炉子、瓦钵、食物、木炭、油布,检查无误准备出门,商周祚一直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出来送张原上了马车,穆真真、武陵、来福、汪大锤一起跟去——

    从这里到顺天府贡院大约有五、六里路,凌晨寒冷,寂静的大街更显宽广,这半夜三更往东城顺天府贡院赶的除了应试的举子和仆从不会有别人,不过宵禁虽解除,但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军士照常往来巡逻,遇见形迹可疑的也要拿问——

    离着贡院广场还有两、三里远,张原就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马嘶驴叫,马车再往前行驶了一里地,已经是车马塞途,马车行驶不畅了,张原便在这里下车,让车夫驾车回去,他带着穆真真几人大步往贡院大门赶去,顺天府贡院坐北朝南,他们要从贡院西侧绕到南边大门,走在张原身边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爷,那是宗子少爷他们。”朝前边一指——

    张原举目看时,见大兄张岱和葆生叔在几个挑着灯笼的仆从陪着正从南边赶来,赶忙上前相见,一起结伴到贡院大门前,又看到祁彪佳、黄尊素等人,都是浙江的举子,便聚在一起等待入考场——

    广场上人山人海,嘈杂喧嚣,无数灯笼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试想两京十三省数百万读书人,从童蒙开始,到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层层汰选,今日站在这顺天府贡院广场上的举子有近八千人,寒窗苦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为的就是这三场考试,可进士名额只有三百四十四人,二十都不能取一,竞争激烈可想而知,科举的最终目标就是进士,在民间,把中进士叫作登龙门,鲤鱼化龙,一步登天,中进士又叫释褐,就是说从此脱去布衣要穿补子官服了——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如张原这样冷静审视这一切,但不管怎么冷静,他不能冷眼旁观,必须踊身投入这科考洪流,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不中进士就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当此之世,他必须努力争取这一切啊。

    四更天时,龙门放炮,点名、搜检开始,浙江考生排在南、北直隶和山东、河南考生之后进场,点名的监临官根据考生在礼部报名的公据,审视考生的年龄、相貌与公据描述是否一致,有须或者无须、白脸或者黑脸、麻点瘢痕符合否,还要两个同省考生签名作保,因为举人已经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认识他的人很多,若是请枪手代考很容易被人检举揭发,所以到了会试这一级,就几乎没有人采用这种舞弊方法了,而且会试搜检也远比考秀才、考举人时简单,除了搜检考篮等随身物品外,不会让考生脱衣露体,只摘下头巾看看、隔着衣袍拍拍捏捏,举人已经是半个官身,搜检不解衣是给举人保存体面、不损士气——

    张原心道:“北京二月的天气寒冷,读书人大多体弱,若要解衣脱袜仔细搜检的话只怕有一小半要冻出病来,那整个考场就热闹了,上吐下泻、咳嗽发热,考场要成瘟场了。”

    张原很快通过了搜检,领了礼部印制的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纸,提着考篮和炉炭等物走过三道龙门,只见迎面一株苍老欹曲的古槐,枝丫夭矫如龙,很有气势,正缓步看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此槐是元代人所植,距今有三百年,相传此槐曾有文光射斗牛,所以叫文昌槐,关乎文运,介子,拜一拜吧,求个好运。”

    说话的是张联芳,张原便放下手中考篮和器物,与族叔一起向这古槐行礼,然后二人并肩向里走,张联芳问:“介子,你是哪个号房?”

    张原道:“小侄是‘垂’字第六号房。”

    张联芳道:“我是‘师’字第二号房,好险,差点就是屎号了。”

    张原笑道:“这大冷天还好,不会太臭。”

    张联芳边走边道:“场屋文字,气要豪,调要高,词要湛,笔要新。”

    张原恭敬道:“葆生叔指点得是。”

    张联芳笑道:“我是眼高手低,哪里能指点得了你,你的制艺在我之上。”又道:“介子你自童生试至今就没挫折过,而且都是案首,希望延续好运,我山阴张氏再出一个状元。”

    张原也没一味谦逊,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说话间,走过了明远楼,转而向东进入东文场,一排排的灯笼悬在号房前,每个灯笼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大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依次排列,张联芳的“师”字号房在前,先进去了,张原往下走了百余步,找到“垂”号房,每名考生都安排有一名号军看守,这上万名号军都是临时从京城附近的营兵中差拨来的,曾经在贡院当过差的不许再差,若有人冒顶正军入场要受严惩,所以想要通过号军来舞弊很难,号军前胸后背印编号,张原示现号牌,一位编号为“六”的号军便领着他进去——

    顺天府贡院早先发生过几次火灾,其中一场大火曾烧死了九十多名考生,张居正当政时,扩建贡院,把木板号房改为砖墙瓦顶,减少了火灾隐患,张原进到第六号舍,这号舍规制与杭州贡院相仿,号房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也有两块厚木板以砖头垫着当桌椅,借着号房窄巷的灯笼光,张原擦拭木板、钉油布防漏,听得倪元璐一路叫着“苦也,苦也”,从舍前窄巷走过,带来一股脂粉香,倪元璐好穿鲜衣、好抹香粉,学的是魏晋名士傅粉薰香的派头——

    张原忙问:“汝玉兄为何叫苦?”

    倪元璐见是张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号,苦哉。”

    一号就是屎号,去年杭州乡试祁彪佳就分到屎号,祁彪佳用纸团塞着鼻子考了三场,竟得《书经》魁首,此番会试,却是倪元璐分到屎号了,别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倪元璐是有洁癖的,这简直是上天有意要捉弄他,你不是好洁吗,偏让你屎气缠身——

    张原忍笑劝慰道:“汝玉兄,忍忍吧,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快走吧,场内不许相互交谈。”倪元璐身后的号军催促道。

    倪元璐“嘿”的一声,摇着头走过去了。

    收拾停当,估摸着快五更天了,离天亮大约还有半个多时辰,天冷,侧躺着歇息怕冻着,张原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待天明——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各种奇怪的声响此起彼伏,在等待考题发下来的这半个时辰里最是难熬,张原不禁想起前几日在泡子河畔听葆生叔的噱社诸人说的贡院鬼故事,嘉靖以来,这顺天府贡院鬼怪故事越来越多,有考生看见冤鬼,冤鬼却对他说找错房间了,掉头到隔壁号舍去,不一会就有人尖叫而亡,传得最多的是有个红裙女郎,美如天仙,善能媚惑人,只有她要引诱的考生才能看到她,别人只看到那考生一个人在做出宽衣解带的求欢丑态,就知道这考生疯了——

    张原心道:“考场里的这种鬼神施恩报仇的气氛对心理素质差的考生影响很大,精神崩溃也不稀奇,我张介子处处积德行善,又是义仓又是养济院,实打实救了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好事做了一路,神佛不保佑我没天理。”转念又想:“只是这世上没天理的事也很多啊,会有红衣美人来引诱我吗?”

    张原坐在昏暗的号舍里独自微笑着,那个看守他的号军站在号舍前看着心里发怵,心道:“这书生莫非也中邪了,要发疯?”好在这书生只是在笑,并未有其他疯狂举动。

    听得木铎声响,考题开始下发了,张原“腾”地站起身来,立在巷子里的那号军忙道:“你等着,俺去给你领考题来。”

    编号“六”的号军去栅栏门领了考题回来交给张原,一张一尺见方的纸,印着七行字,这时天才微露曙色,张原凑近细看,首题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不禁面露微笑,看到题目心中笃定啊,再往下看,他的考题应该是四道四书题,三道《春秋》题,但看到第五题却是“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这是《诗经·大雅》里的句子啊——

    “这位军大哥领错题了,我不是这张考题。”张原大叫起来。

    这时,屎号那边的倪元璐也叫了起来:“这春秋题不是我的,我是诗经题。”

    张原忙道:“那春秋题是我的。”把手中的考题递给那号军,让他去换过来,再看考题时,前四题都是一样的,第五题是“郑伯以璧假许田”——

    张原心道:“这就对了嘛,这一句正是昨夜小景徽给我背诵过的‘鲁桓公纪年’里的句子。”

    七道题目已经记在心里,张原蹲在号舍檐下发炉子,借了个火,燃起木炭,开始煮八宝粥,这既营养又解渴又方便的八宝粥是场屋最佳食品啊,这次张岱、祁彪佳、王炳麟他们都会学张原煮八宝粥为食,以后将成为翰社社员参加科考的首选食物——松子、板栗、小枣、莲子……在瓦钵里慢慢煮,“咕嘟咕嘟”轻轻的沸响,香气渐渐溢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二月初九的阳光也照到“垂”字号房的窄巷中了,绝大多数考生已经抓紧时间作文了,张原站起身,迎着阳光,活动了一下手脚,又使劲蹦跃了几下,号舍矮,一蹦就能看到瓦屋顶,屋顶阳光灿烂,有鸟群在贡院上空飞翔——

    那号军赞道:“举人老爷跳得真高哇。”这么活蹦乱跳的读书人少见。

    张原含笑道:“想要跃龙门嘛,一直在练呢。”说罢,回到号舍,摆正桌椅,开始磨墨,首艺“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腹稿已打好,只等写到草卷上,现在打的是第二篇的腹稿,正这时却看到墙边有人写了一首诗,欧阳询体行草,字很漂亮,诗云:“八千举人尽元魁,我亦随行挨进来。苦恼文章逐见答,囫囵题目没头猜。号房缺瓦常防漏,蜡烛钉签不住歪。我辈三场真造化,宗师竟不取遗才。”

    看这墨迹,应该是三年前癸丑科的考生留下的,张原心想:“这人还在场屋中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落第了?”再看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却原来这位举子首场七篇只作了三篇,后面两场等于是进来玩的了,百无聊赖留诗一首自嘲。

    张原摇摇头,不受这颓废者的影响,磨好墨,檐下瓦钵里的八宝粥也熬得熟透了,舀几勺金华红糖,搅拌均匀,张原让那号军取碗来,先给号军盛了一碗——

    号军连声道:“多谢多谢。”嗅着真香哪,口水都要流出来。

    张原吃了一碗八宝粥,开始答题,首艺破题道:“圣人定好恶之准,而独予仁人也。”破题洁净精微,醇正大气,紧接着洋洋洒洒写道:“盖仁人之好恶人也公而当,故其事不出于恒情,而独谓之曰能也,苟非其人,可轻予哉……”

    张原这次没有特意针对主考官吴道南的喜好来作文,吴道南是万历十七年己丑科殿试榜眼,状元就是焦竑,但张原找来那一科会试的制艺研读时,却发现吴道南的八股文立局求新、撰语求奇,是一种偏锋文字,这种制艺喜欢的会赞不绝口,不喜欢的就直接弃为落卷了,可以说能中式有很大的偶然性,要靠房师、座师的偏爱,这种制艺张原也能写,但张原不能行这个险,因为很可能连春秋房阅卷官这一关都过不了,而且现在的吴阁老与其年轻时的思想、文风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他若再投吴阁老当年的所好,那就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最愚蠢不过了,所以张原这首艺第一篇追求的是气和音雅、出语丰润、自然谛当,这是当行的文字,任谁都不能说差的——

    这篇近五百字的四书题八股一气呵成,写完首艺之后,张原紧接着就作第二篇,二月的北京,昼短夜长,他虽然是有名的捷才,要在天黑前写完并誊真这首场七篇制艺也不敢松懈,要抓紧时间才行,虽说天黑后还可继烛,但能在日落前完成岂不是更好。

    午后未时,瓦钵里的八宝粥吃光了,张原首艺七篇也作好了六篇,最后一篇又用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开始仔细检查,没有任何违式的错漏,便磨了浓浓一砚磨,开始誊真,以端正的小楷在卷首写上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然后用了一个半时辰将七篇制艺誊真完毕,此时夕阳余光已退尽,暮色开始笼罩下来。

    张原收拾了考篮,由那名号军陪着出了“垂”字号舍,将草卷和正卷送到监试厅东边的受卷处,有受卷官负责收卷,边上就是弥封官,那弥封官看了看考卷上张原的名字,又瞟了一眼张原,不动声色将考卷弥封好,却在张原转背之际,用指甲在卷末划了两道十字痕——

    张原背后没长眼睛,看不到弥封官这个细微的动作,他轻快地走出受卷处,编号“六”的号军也完成了这场看守任务了,向张原道别,自回号军住处。

    走出明远楼,那株夭矫如龙的文昌槐在朦朦暮色中如巨人躬腰,似在向张原行礼,张原赶紧向这文昌槐行了一个礼,大步出了三道龙门,首先听到的还是穆真真欢快的声音:“少爷,少爷——”穆真真眼尖啊,自龙门打开后就一直盯着呢,快步奔来,接过张原手里的考篮,蓝眸盈盈,喜气洋洋,秀腰长腿,分外动人。

    武陵、来福、汪大锤、张岱的侍妾素芝、小厮茗烟,还有张联芳的仆人、祁彪佳的仆人、王炳麟的仆人都围了过来,张原道:“再等一会,他们都会出来的。”

    陡听一个清亮脆嫩的的声音叫道:“张公子哥哥,考得好不好?”

    张原一看,哈,小景徽来了,还有景兰,景兰站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边朝这边望,是在等其未婚夫祁彪佳出场吧,商景兰与祁彪佳已于上月二十六行过大聘了,约定三年后再议婚期。

    张原与小景徽往马车走去,一边问穆真真:“真真,可有什么食物,我饿极了。”劳心劳力一天,体力消耗很大。

    小景徽忙道:“马车上有阁老饼,我去给张公子哥哥拿。”又道:“我娘亲也来了呢。”

    张原到马车边向嫂嫂傅氏行礼,傅氏是因为两个女儿要来,她只好跟来照看,当下问张原考得如何,得知考得很顺利,很是欢喜,问:“祁虎子还没考出来吗?”丈母娘关心女婿呢。

    小景徽从车里捧出一个小罐,罐里有一叠阁老饼,还是热乎乎的,说道:“这是娘亲让厨下特意为张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哥哥准备的。”

    正说话间,商周祚和祁承爜到了,张原上前见礼,几个人一起又等了大约两刻时,祁彪佳、张岱出来了,都是笑嘻嘻的,显然都考得颇为得意,张岱笑道:“赶在继烛前完成了。”

    又等了一会,张联芳出来了,商周祚便邀祁承爜父子、张联芳叔侄都到他的宅第赴宴,次日,张原把首艺七篇笔录了一份给内兄商周祚看,商周祚看了后赞道:“这样的制艺,高中是情理之中。”

    张原心道:“那还有个意料之外呢。”

    ……

    春闱时的顺天府贡院内,除了两百名考官、八千名考生和近万名号军外,还有五千多位誊录生和对读生,誊录生负责将弥封好的墨卷用朱笔誊抄后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朱卷和原墨卷送到对读所,由对读生负责校对,确保誊抄的朱卷与原墨卷一字不差,然后再把这校对后的朱卷送至内帘阅卷,而原墨卷则保存在受卷处,供出榜时拆封核对并送礼部磨勘——

    这一套阅卷程序看似天衣无缝能杜绝舞弊,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金钱的诱惑足够大时,就会有人置律法与不顾,只要肯下工夫、肯出银钱,总能找到缝隙钻进去,弥封官和誊录生是其中关键,弥封官在那份考卷上划了指痕,并按三合成字号将这份考卷编在最后,这份考卷几经周折到了一名被买通的誊录生手中,被买通的誊录生总共有三人——

    一个誊录生一天要誊录五份这样的考卷,所以这名誊录生可以不用立即誊录这份有指痕的考卷,而是把这份墨卷悄悄藏起,借如厕之机传递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持考卷来到膳堂,贡院内除了八千考生之外还有近两万人用餐,膳堂数百间,厨子、杂役上千人,人员混杂,在一间的柴房里,来自松江府的一位技艺精湛的书画装裱匠接到了这份墨卷,他将墨卷首艺从弥封处裁下,然后将刚刚接到另一份同题八股文拼接上去,要将两张纸拼接得肉眼难以分辨,这需要高超的技艺,纸是有纹理的,这装裱匠把需要拼接的纸边用水浸开,用小刷刷出细微纤维,然后拼接,用了一夜时间,拼接得浑然一体,在早餐前送回誊录所,那名誊录生就根据这份拼接过的墨卷誊录朱卷——

    这种作弊法就叫“活切头”。

第三百六十四章 春秋房风波

    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各种偶然的因素和刻意的安排会让人生轨迹发生很大的改变,虽然如此,但不安于天命、不甘心现状、永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正是人生魅力所在——/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张原并不知道贡院内针对他的阴谋正在展开,他依旧全力以赴投入后面的两场考试,二月十二日,会试第二场,与乡试一样,作论一篇,诏、诰、表任选一道,还有就是判词五道,论是会试第二场各种文体之首,明代科举以作论来测试考生的思维是否明晰、是否擅长说理,说理雄辩是官员需要具备的素质,张原是长于作论的,这次会试的论题是“天下之政出于一”,作论字数只有下限没有上限,下限是不少于四百字,张原先把一篇“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作好,诏、诰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的官方文书,这是测试考生对古今政事的熟悉程度和撰写公文的能力,代皇帝起草诏书乃是阁臣的职责,这都是为以后入阁辅政培养人才啊——

    “朕愤匈奴横暴,数使将士出击绝漠数千里,仍置河西数郡,使使者招来西域诸绝国、置校尉,屯田渠犁,冀以破弱匈奴……”

    一篇六百余字的诏书不到一个时辰就作好了,张原自己看了看,很满意,又用了一个时辰将五道判词写好,然后专心作论,洋洋洒洒,一直写到午后申时三刻才写好,这篇论有一千八百多字,言论宏发,排比滔滔,如长江大河,有贾谊、苏轼之风,张原自认为写得极酣畅,待检查、誊真停当,号舍里已经黑下来了,比首场还考得晚,虽然科考重首场,但张原每一场都是全力以赴,他也有足够的精力支持,去受卷处交卷时,已经是灯火高张,那弥封官指挥几个文吏忙忙碌碌,根本没注意张原的卷子,弥封官已经不需要再划指痕,“活切头”哪敢一再为之,只要确保张原的首卷被黜落就行了。

    ……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就在会试第二场考试进行的同时,对读所已经把誊录所送来的首场朱卷与原墨卷对读校对完毕,在朱卷卷面盖上对读官的戳印衔名,把墨卷和朱卷一起送到外收掌所,核对朱卷与墨卷编号无误后,这才将朱、墨卷分开,墨卷留在外帘收掌所,朱卷送到提调堂,由监临官把若干卷子包为一包,盖上印,装箱送至内帘,内帘阅卷处有《诗》六房、《易》五房、《书》四房、《礼》三房、《春秋》二房,总计二十房,这些朱卷根据本经编号发送至各房,所以从二月十二日午后开始,阅卷就已经全面展开——

    二十位房官都是从六品以上的京官中挑选学问人品口碑佳的官员担任,除房官外,每房还有四到五名阅卷官,这些阅卷官大都是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词林官,徐光启就在《春秋》一房担任阅卷官,徐光启回翰林院申请复职后反而升官了,从翰林院检讨升为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是从六品,连升两级,这是因为钱谦益丁忧回籍,詹士府出现职官空缺,徐光启人品声望一向上佳,适逢其时,故而升迁——

    《春秋》一房连同房官张鹤鸣一共五人,午后阳光斜照,阅卷房宽敞明净,徐光启坐在一张大书案后,左边是高高一叠待阅的朱卷,开始阅卷之先,徐光启做了一遍张原教他的颈椎自我治疗操,摇头、摇臂、自掐脖颈,其他阅卷官瞧得稀奇,便问究竟,徐光启道:“在下受头痛头晕之苦多年,两个月前从一同门处学得这揉颈健脑戏,颇见效果。”

    这么一说,这些阅卷官都要向徐光启学这揉颈健脑戏了,都是文官,案牍劳形,或轻或重都有颈椎病,揉颈摇头之际,问知教徐光启治这颈椎病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山阴张原,便有一位阅卷官说道:“浙江解元啊,翰社社首,在这一科的八千举子当中名声极响,竟然也精歧黄之术吗。”

    另一阅卷官笑对徐光启道:“子先兄,那张解元本经即春秋,说不定卷子就在我们一房,或许就是子先兄现在看的这一份。”

    众阅卷官皆笑。

    房官张鹤鸣六十多岁了,发黑体健,现任兵部郎中,说道:“诸君莫要笑谈了,认真阅卷吧,不要错漏了贤才。”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科本经春秋的考生有八百多人,阅卷任务繁重啊。”%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阅卷至掌灯时暂歇,然后用餐、饮茶,戌时二刻再继续阅卷,至亥时三刻止,次日辰时三刻又开始一天的阅卷。

    就在二月十三这日午前,徐光启阅到这样一份朱卷,首题“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破题、承题都颇精当,虽然行文有些仓促,但代圣贤立言中规中矩,算得上是一篇比较优秀的制艺,在可取与可不取之间,徐光启沉吟了一下,正待看看这位考生的经题八股,若经题八股作得好,那就荐到房官那里去,但卷页还没翻过,忽然发现卷末另有两行朱笔小字的补注:“该考生犯先帝庙讳,誊录一仍其误”——

    徐光启眉头一皱,再重新看这考生的首题制艺,发现果然有个“穆”字未缺点画来避讳,万历帝之父隆庆皇帝的庙号穆宗,考生试卷中凡遇御名、庙讳,必须缺写笔划来避讳,违者黜落——

    徐光启摇摇头,心道:“这考生也太粗心大意了,首艺竟然出现这样明显的错误,后面六篇没必要再看了。”当即用青笔在这份朱卷上写上“犯讳,贴”三个字,这就说这份朱卷违式,要送到至公堂张贴——

    凡贴出之卷,必无取中的希望,当然,至公堂上的这些因违式而贴出的卷子只有内帘官能看到,考生是看不到的,每科会试,因违式而贴出的卷子总有几十份,这不稀奇。

    那个弥封官看到了《春秋》一房贴出的这份朱卷,暗暗点头,大功告成了。

    ……#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二月十五日,张原进行会试最后一场,考题是三篇策问,答卷很顺利,在落日前交卷出龙门,完成了丙辰春闱三场的考试。

    这两日天气明显转暖,习习晚风中能嗅到春天的气息,那是木叶和花卉的清香,张原站在龙门前回望这偌大的贡院,棘墙数重,高耸森严,东西二牌坊,东曰“明经取士”,西曰“为国求贤”——

    “张公子哥哥,你还看什么,恋恋不舍的难道还没考尽兴吗?”

    商景徽见张原回头频频看贡院,便“格格”笑着这么问。

    张原忙道:“没有没有,考尽兴了,绝不想再进去考。”心道:“可不要让小景徽一语成谶啊,那可糟糕。”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在张原考完第三场之际,第二场的朱卷也分发到了各房阅卷官的案头,二月十七日午后,《春秋》一房的一位阅卷官正在阅卷,忽然出声赞道:“此论绝妙,不逊韩柳欧苏。”当即就将这份考卷荐到房官张鹤鸣处,说道:“张大人请看这篇论和诏,少有的佳艺,宜冠本房。”

    张鹤鸣案头已经有四位阅卷官荐上来的几十份首场朱卷,待第二场朱卷阅毕,他就要把这两场朱卷推荐到副主考官刘楚先处,第三场考卷就不甚重要了,只要过得去就行。

    张鹤鸣见这阅卷官如此盛赞这份考卷,便放下手中的卷子,先看这份,只见这篇“天下之政出于一论”写道:“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政所以置器而厝之于安且永也……”

    张鹤鸣一边看,一边捻须点头,看完这篇长论,又看“拟汉武帝罢田轮台诏”,开篇写道:“朕愤匈奴横暴,数使将士出击绝漠数千里——”

    很快看完,好文章看着就是这么顺畅,张鹤鸣赞道:“果然是少有的佳艺。”看了看这份朱卷的编号,是南卷,表示该考生来自南直隶的苏、松二府或者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广东这些省份——^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明代会试实行南北卷制度,规定了南方诸省和北方诸省以六龠四开来瓜分三百多个进士名额,因为如果不实行这种制度,那南方举子将会把进士名额的绝大多数给占去,南方经济文化发达,乡村里巷都是书声琅琅,贩夫走卒中都有很多人能识字,而北方的读书人少,就是读书人,往往除了八股之外,一无所通,所以北方举子考不过南方举子,试举二例,单是江西吉安一府,有明一代就出了十一位状元、八位会元、三十九位解元;福建莆田一县,历科中进士者三百二十四人,远比北方一个府还多,这若是不加以地域限制,那北方人等于是陪考了,这肯定会造成北方士绅的强烈不满,引发政治危机,故而朱元璋分南北卷来取士,保证北方举子的录取机会,南方士人虽然也不满,但好歹南方十占六,还能忍受,而且殿试一甲、二甲依然是南人占绝大多数,正是因为这南北卷制度,才会有异地冒籍的弊端,曾有一个浙江籍举人考了多次考不上进士,迁到河南,转眼高中,后来就不允许举人改籍了——

    张鹤鸣看这份考卷是南卷,便在四位阅卷官荐上来的南卷中翻找同一编号的首场考卷,但找了一个遍,没能找到,心想:“二场能作出如此制艺的,首场也肯定好,难道是还没阅到那份卷子?”便让徐光启等三位阅卷官在尚未阅完的首场朱卷中找一下,把这一编号的朱卷找出来给他,但徐光启三人在案头首卷中没有找到这一编号的卷子,连落卷中都找了一个遍也没找到——

    一个阅卷官问:“会不会分错了,首卷分到二房去了?”

    分房阅卷,首卷送到哪一房,后面同一编号的朱卷也会继续送往该房,当然,出错也是可能的,张鹤鸣便持了这份二场朱卷到《春秋》二房去,一一对看那四百多份首场朱卷,却还是没找到同一编号的考卷,这让张鹤鸣好生纳闷,首卷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徐光启犹疑道:“前两日我曾贴出一份考卷,那份考卷犯了先帝庙讳,不会就是那份卷子吧?”

    张鹤鸣爱才,这份二场考卷实在优秀,不忍错过,擢拨出优秀人才也是房官的荣誉,便让徐光启去至公堂核对一下。

    徐光启到至公堂一看,贴出的这份卷子果然就是他们到处要找的那份首卷,既已贴到墙上,当然没有再揭下来的道理,徐光启回到阅卷房对张鹤鸣道:“张大人,实在遗憾,那份首卷果真犯讳了,没法荐上去。”

    张鹤鸣颇为失望,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位才华横溢的考生只有等下科了,又是三年寒窗啊。”

    徐光启把那份二场朱卷取过来看,越看越觉得这象是张原作的,但张原那么心细的人,怎么可能会在首场首艺出现那样明显的错误!

    徐光启摇摇头,觉得不可能,他没把这份朱卷立即弃到落卷堆中,而是放在一边,继续阅卷。!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二月十九,第三场的策问卷也送上来了,这时该荐上去的卷子都荐上去了,三场策问素来不受重视,阅卷官们短短几天时间批阅了数百万字,也疲倦了,没有精力再细看这第三场的卷子,都是根据已经确定要荐上去的那近百份前两场朱卷的编号,找出相对的第三场朱卷,粗看一下,没有犯讳之处就行——

    徐光启特意找出那个首艺被贴出者的第三场朱卷,三篇策问关切事理,明白正大,没有浮华之词,却有真知灼见,看了这三篇策问,徐光启心中的忧虑愈发深重,从二场、三场的制艺来看,这极有可能是张原的考卷,但张原怎么会出这样低级的错误,这好比围棋国手自填一眼死大龙,按理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是智者千虑,终致一失吗?

    这后两场制艺实在优秀,让人割舍不下,不管是不是张原的,徐光启都要再去至公堂看看那份贴出之卷,后面六篇他还没看过呢。

第三百六十五章 风暴前的春光

    顺天府至公堂面阔七间,五脊悬山顶,青砖墙,琉璃瓦,是顺天府贡院最气派的建筑,匾额上的“至公堂”三个大字是万历初年张居正下令重修贡院时亲笔所题,张居正去世后万历皇帝对其进行清算,差点开棺戮尸,张居正施行的卓有成效的新政也大半被废除,但这块匾额却没人更换,至今犹高悬着——

    在至公堂右侧第三间有一块漆成黑色的板壁,违式的朱卷就贴在这里,大约有四、五十份,遮蔽了大半板壁,这些违式的卷子有的是因为首场七篇的凡起与大结的字眼相同、有的是二场诏表格式违例、有的是在卷中自叙生平,但犯庙讳的卷子独此一份,徐光启微微躬着身子,正在细看这份卷子,一页页的翻,从第二篇看到第七篇,夕阳从堂前的两株树叶脱尽的柿子树间照过来,徐光启神情肃然,他将揭起的卷子放下,在廊上踱了一会步,拿定了主意,返回《春秋》阅卷一房,把房官张鹤鸣请到这边来看这份落卷——

    张鹤鸣看罢,半晌方道:“这应该是今科会试名列前茅的佳作啊,可惜是犯讳,若只是涂抹污卷这样的违式,我都会持卷去刘院长处说情,可惜,可惜,爱莫能助啊。”

    张鹤鸣连连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徐光启不肯就这么放弃,他敢断定这卷子就是张原所作,他必须要帮助张师弟,说道:“张大人请细辨这违式的首篇与其他六篇的区别。”

    张鹤鸣又细看第一篇,皱眉道:“这第一篇与其他六篇相比逊色不少,科场重首艺谁人不知,为何该考生会如此颠倒,还犯庙讳!”

    “张大人请看这最后一篇。”徐光启将卷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个缺了一笔的“钧”字:“该生作到最后一篇,应是精力疲倦之时,却犹记得避御名之讳,怎么可能会在第一篇时犯先帝庙讳!”

    张鹤鸣浓眉一耸,侧头看着徐光启,神色凝重,问:“徐翰林是指此卷首篇誊录有误?”

    徐光启道:“应该是刻意为之。”

    科场舞弊,非同小可,张鹤鸣看了看朱卷上的戳印,誊录生名叫卓笑生,说道:“但拆弥封验墨卷要等到放榜后——”

    徐光启道:“若等放榜后再验证。那岂不是为时已晚。”

    张鹤鸣直视徐光启,问:“你知这考生是何人?”

    徐光启摇头道:“不知,但人才难得,相信张大人也是这么考虑的。”

    张鹤鸣点点头,踌躇片刻,说道:“子先兄与我一起去见刘院长,看看能否破例先验这份墨卷。”便将这份贴出的卷子揭下,房官把已贴出的违式卷子又揭下,这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事后很容易遭致非议和弹劾。

    刘院长就是今科会试的副主考官刘楚先,身兼数职,既是礼部尚书,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兼掌詹士府事,是徐光启的顶头上司——

    在副主考阅卷房,刘楚先听了张鹤鸣与徐光启之言,又仔细看了这三场朱卷,除了违式的首艺,其他无论是经题八股还是诏表策论,皆是上佳的制艺,刘楚先沉吟道:“兹事体大,还得请吴阁老作主。”

    于是,刘楚先又领着张、徐二人到主考官吴道南处,吴道南是江西崇仁人,万历十七年己丑科榜眼,历任少詹事、礼部右侍郎,去年入阁为辅臣,为官清廉正直,平易近人,不属东林,也不属浙、楚、齐三党,但因为六年前庚戌科状元韩敬涉嫌通关节舞弊是吴道南首先揭发,而韩敬是宣党首领汤宾尹的门生,宣党自然视吴道南为敌,此次吴道南主持丙辰科会试,朝中宣党官员都盯着吴道南呢,所以吴道南在贡院内帘分外谨慎,尽量不要授人以柄,不料还是出事了,副主考刘楚先和春秋房的张鹤鸣、徐光启给他出了难题——

    吴道南看了卷子,这制艺的确优秀,就是取为第一名会元也无人能指摘,但首卷犯讳如此明白,誊录生还有补注,这表明不会是誊录生疏忽写错,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原墨卷的确如此,这考生精雕细琢却在最关键处出了大漏洞,这只能怨命;二是那位名叫卓笑生的誊录生被收买故意写错来陷害这位考生,可是墨卷送到誊录所已经是弥封好的,那誊录生怎么可能辨别出哪份墨卷是他要陷害的那个人的?

    这样一想,吴道南不禁心头悚然,若真是那位誊录生要陷害这位考生,并且能确认弥封好的墨卷,那就表示这誊录生在贡院内还有同谋,这要是牵扯出来,就要酿出科举大案了,恐怕对他这个主考官来说也很不利,宣党、齐党甚至浙党的言官必以此事掀起大波澜,但若说要将此事压下去不闻不问那更是后患无穷,而且他吴道南也绝非那等人——

    吴道南深思熟虑后开口道:“原墨卷在外帘收掌试卷官处,现在内外帘隔绝,也无法去外帘调取墨卷来验,目下只有一个办法,暂把这份卷子放在我处,算是取中的,今科例取三百四十四人,我填写红号草榜时就把这个卷号添在末尾,然后交监临官去调取墨卷来验,若墨卷首艺也违式,那就黜落,少取一人也是可以的,这个往科有先例,如果其中真有舞弊陷害,那就从这个誊录生开始严查,绝不放过幕后元凶——刘尚书,你们三位以为如何?”

    刘楚先、张鹤鸣、徐光启皆道:“吴阁老处置很得大体,下官敬服。”

    就这样,《春秋》阅卷一房的阅卷风波暂时平息,内帘的阅卷、荐卷照常进行,写红号草榜及调墨卷、拆封、唱名将于二月二十六日傍晚开始,二月二十七就是正式放榜之期——

    ……

    这日清晨,张原在院中两个大荷花缸之间练太极拳,商周祚推门出来立在高高的阶墀上看着,张原收势向内兄施礼,商周祚含笑道:“介子,今日是澹然二十岁的生日啊,你还记得否?”小妹澹然幼失怙恃,依兄嫂长大,商周祚对幼妹的生日比自己两个女儿的生日记得还清楚。

    张原应道:“是,这几年澹然生日我都会去见她,今年却分隔两地了,极是想念。”现在他心里最牵挂的是澹然的分娩。

    商周祚抬眼望着对面东厢房屋脊,目光悠远,说道:“会稽二月,春暖花开,那杏花寺的杏花这时都绽放了吧,岁月如流,我妹澹然转眼就双十年华了,我已有五年多没看到她了。”目光下移,看着张原:“介子,这次你中了进士,就把她接到京中,嗯,七、八月间去接,那时天气不冷不热正好。”商周祚看了张原的三场制艺,说必中无疑,就看名次高低了。

    小景徽笑眯眯走了出来,这女孩儿总是这么高兴,婢女芳华已经侍候她梳洗停当,女孩儿前发覆额,后发垂肩,不再穿臃肿的冬衣寒裘,而是薄袄长裙,显得娇小伶俐,先向爹爹和张原各行一礼,然后脆声问:“爹爹,那小姑姑来京时是不是把小宝宝也要抱来?”

    商周祚笑道:“那是当然。”

    小景徽便问张原:“张公子姑父是喜欢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张原笑,答道:“都喜欢。”

    小景徽道:“那就让小姑姑各生一个好了。”

    商周祚板着脸道:“不许饶舌。”

    小景徽看着爹爹的脸色,察知爹爹没有生气,又道:“爹爹,小姑姑是今天生日,那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明日我想让张公子姑父带我去满井游玩,请爹爹准许。”

    商周祚皱眉道:“又要纠缠你姑父吗。”

    张原对商周祚道:“大兄,游满井是我早就答应了景兰、景徽的,明日我族叔、族兄还有祁虎子都会去,待放了榜,不管中没中,怕都没时间、没心情游玩了。”

    商周祚这才点头允了,小景徽甚喜,向张原扬眉一笑,蹦蹦跳跳往后院看穆真真练小盘龙棍去了。

    商周祚看着小女儿的背影,对张原道:“当初澹然裹足,痛得直哭,我不忍心,就没让她裹,如此一来,这两个小的就跟她姑姑的样,都不裹足了,以前还担心她们嫁不出去呢,哈哈。”

    张原笑道:“大兄英明,不裹足好啊。”

    商周祚道:“也是缘分,恰好遇到介子就是不喜裹足的。”

    张原道:“我将号召翰社同仁摒弃这裹足陋习,祁虎子已然热烈响应。”

    商周祚哈哈大笑,西厢房里还传出傅氏的轻笑。

    商周祚去都察院后,张原也带了武陵和汪大锤出门前往大隆福寺,他今日召集翰社诸人在大隆福寺聚会,张联芳、洪承畴、黄霆、孙元化,还有其他十几位浙江举人也都参加了,出示各自科场中的制艺,相互品评、切磋,公推张原的制艺为第一,认为张原这次一甲有望,张原自己当然是很谦逊的,会试结果由考官来定,翰社公推算不得数——

    黄昏时分,张原回到内兄的四合院,穆真真迎了出来,手里拿着好几封信,喜道:“少爷,若曦大小姐、微姑,还有青浦杨秀才的信到了。”

    “姐姐她们应该才收到我的信吧,怎么就有信来?”

    张原很是高兴,先拆姐姐的信看,姐姐的信是大年三十除夕夜写的,那时他的信才刚寄出,姐姐当然还没有收到,只是牵挂着赴京的弟弟,先就写信来了,盛美商号已在去年十一月底与民信局订立合作契约,对于盛美商号的信件或物品,民信局会优先、优质运送,张若曦在信里向弟弟张原报知盛美商号近来的发展情况,除青浦外,就数杭州分号盈利最多,南京分号将于新年二月初开张,也是王微一手筹备的,王微很有经营头脑,此时此刻她写信,王微就在她身边,在信的最后,张若曦说将于二月上旬启程回山阴母家,帮母亲照看好澹然,请张原放心——

    而在王微信里,却是只字不提盛美商号的事,满纸情意绵绵,信末附诗一首,这是她从南京去青浦途中泊舟白蚬江畔时写的,诗曰:

    “一叶浮空无尽头,寒云风切水西流。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处处秋。客思夜通千里梦,钟声不散五更愁。孤踪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烟一钓舟。”

    诗写得楚楚可怜。

    张原微笑着,最后看杨石香的信,杨石香向他汇报翰社书局的情况,《喻世明言》二十卷本已经刊刻印行,还有《警世通言》前十卷,销售势头甚好,乙卯年翰社书局(不包括范文若的苏州分局)共盈利一千八百六十七两银子,根据书局头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红的契约规定,已把这些银子全部作为各股东的追加股本——

    小景徽过来问:“张公子哥哥,是小姑姑回信了吗?”

    张原道:“不是,是我青浦的姐姐写来的信。”岔开话题道:“明日一早去游满井,准备好了没有?”

    小景徽喜道:“准备好了,明日天一亮就去吗?”

    张原道:“让厨下早些煮匾食,吃了就去。”

    ……

    翌日一早,祁彪佳就赶来了,雇了两辆马车,在岳父大人宅中吃了匾食,张联芳和张岱叔侄也到了,都带着女眷,于是带上景兰、景徽姐妹一起去游满井,满井在北京外城的东北方,从东四牌楼到满井大约有十二、三里路,马车出了东直门,折而向北,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初春,安定门外士女云集,都是来游满井的,但见高柳夹堤,一望空阔,被冰雪严寒困在城中数月的京城士女,此时若脱笼之鹄,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眺望远山,山为冬雪所洗,鲜妍明媚,娟然如倩女新妆;近看古濠水,冰雪融化,波色乍明,岸边柳枝将舒未舒,柔条拂风,春意盎然——

    景兰、景徽这两个女孩儿最是欢喜,来北京三年,还是第一次到北城外游玩,小景徽东张西望问:“满井在哪里呢?”

    张联芳是好游的,年年开春都要游满井,指着不远处一个八角亭道:“井在亭中。”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定文曲星

    穆真真和芳华几个婢女就带着景兰、景徽姐妹先去看那满井,祁彪佳紧跟在景兰身后如影随形,张联芳“呵呵”笑道:“祁虎子对他这个小妻子跟得寸步不离啊,干脆下月就成婚吧,早婚各地都有。”

    张岱笑道:“虎子身体还没长成呢。”

    “有一奇闻,说出来让你们长点见识——”

    噱社社长张联芳又开始说笑话了:“湖广边地有一种恶劣风俗,男童年方十岁,其父就为其娶年长之妻,其父先与子媳交合,生子则以为孙,所以那边的人做父亲的二十来岁,儿子就有十来岁了,其实是兄弟,当地人却不以为怪。”/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张岱、张原都是摇着头笑,亭子边的小景徽也在欢声笑语,回头向张原招手:“张公子哥哥,快来看,这井真奇怪啊。”

    张联芳奇道:“介子,你这个妻侄女怎么这般称呼你?”

    张原微笑道:“以前在会稽叫顺嘴了,改不过来,不过在我内兄面前她就叫我张公子姑父。”

    张联芳看着活泼可爱的商景兰和商景徽小姐妹,微带揶揄道:“商氏女都是不裹足的,嘿。”

    张岱知道仲叔有金莲癖,不想让介子与仲叔争辩,岔开话题问张原:“介子也快为人父了,大约几月生?”

    张原道:“应该是下月。”

    张联芳道:“介子先持斋三日,然后再去大慈延福宫为你妻儿祈福,天官赐福、地官释罪、水官解厄,据说很灵验。”

    张原道:“好,明日就开始持斋。”

    因张原即将生子,张联芳想起他儿子张萼和张萼的儿子了,说道:“我那孙儿都快一周岁了,我这个做祖父的还没见过他呢,这次不管中不中,都要回乡一趟。”

    张岱笑道:“仲叔这回必中的,事不过三嘛,仲叔这是第三次跃龙门,必定大功告成。”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说说笑笑,张联芳叔侄三人走近那八角亭,围在亭边看井水的有近百人之多,有宦官和贵戚,有士绅和女眷,在满井周围,一家人席草而坐对酌劝酬的比比皆是,小贩们吆喝着: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

    张原微笑倾听,这些叫卖声与王思任老师在《游满井记》里写的并无二致啊,王老师游满井应该是在四、五年前,时光在这叫卖声中似乎定格了——

    衣袖被轻扯了一下,低头看,是小景徽亮晶晶的眼眸,嘻嘻一笑,小手指着亭中道:“张公子哥哥快看,那井水不停地满出来,流不完的。”

    商景兰道:“就是水不停满出来才叫满井嘛。”

    张原定睛看那亭中井时,只见青石围成的井沿比地面高出三尺,但井中泉水犹自溢出井沿,汩汩流淌,在亭西汇成一条清澈小溪,溪水清澈见底,似不见流动,在满井之西,古藤老藓,日光难透。

    张岱道:“我去尝尝这水如何,堪煮茶否?”挤了过去,到亭上掬水而饮,张原也跟过去捧水喝了一口,泉水冰凉,还有一丝甜味,冰甜沁人心脾,听身边的大兄说道:“这泉水尚可,论水质比不得我们山阴禊泉,但胜在水量充沛。”

    随后走上来的张联芳笑道:“北京人可怜,难得看到一眼泉水,所以这么一个满井就成风景名胜了,袁石公的《满井游记》竟成名篇。”%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景兰、景徽和祁彪佳也纷纷上亭捧水喝,正这时,听得有豪奴高声喝道:“让一让,让一让。”

    张原转身看时,见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富贵公子在一群豪奴清客的簇拥下策马来到满井边,开道的豪奴叫这一侧的围观人群让一让,他家公子要来看满井,张原心道:“听口音这些人是苏州府的,不知是哪位高官之子,在北京城也这么耍纨绔派头,只怕要碰钉子吧。”

    张原示意穆真真和芳华拉着景兰、景徽姐妹避到一边,却见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富贵公子跳下马先斥骂豪奴:“无知蠢物,这京师也是你们敢随便喝道的吗,说不定就遇到哪个中贵外戚、高官名士,给你们一顿好打。”

    围观人群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对这几个豪奴的恶感也就淡了。

    井边人太多,张原对景兰姐妹道:“我们先到别处游玩。”刚迈步,却听身后有人笑道:“介子也来游满井吗,啊,葆生兄也在,还有宗子、虎子,哈哈。”

    张原转头看时,却是范文若,还有文震孟这几个苏州同乡,当即还礼、笑谈,这时,那个富贵公子转过身来作揖道:“范兄,还有文兄,你们也来会试吗,怎么我在贡院内没看到你们,幸会,幸会。”

    范文若眉头微皱又扬起,拱手道:“原来是沈兄,哦,还有赵兄,难得一见啊。”

    这位沈公子打量着张原几人,问范文若道:“听闻范兄加入了山阴翰社,不知那张社首是哪一位,在下是久仰大名?”

    范文若便将张原四人向这位沈公子介绍,又对张原四人介绍这位沈公子:“沈公子出身吴江名门,其父是左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是都察院的副职,比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商周祚高出两级,位高权重啊,果然是可以在京师喝道驱逐的头面人物。

    这沈公子向张原几人拱手道:“吴江沈同和有礼。”

    沈同和身边的一个青年士子也拱手道:“吴江赵鸣阳有礼。”

    沈同和目视张原,笑道:“久闻张社首大才,这科会元非张社首莫属了。”

    张原淡淡道:“岂敢,尽力而为。”因为要照顾景兰、景徽姐妹,也就没与这个沈同和多谈,拱手而别,到别处观览风景。#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范文若与那沈同和继续交谈了一会,也别了沈同和走到张原这边来,文震孟也跟过来,张原含笑道:“文兄对这位沈公子似乎不甚待见啊。”

    文震孟冷笑道:“斯文败类,我是睬也不睬。”

    张原道:“这人有这么恶劣吗,看着倒并不嚣张啊。”

    范文若笑道:“沈同和在苏州名声不佳,别的不说,我单举一事,在吴江,凡是新到妓女,必先晋谒沈同和,侍寝三日,否则无法立足,曾有一个名叫穆素微的妓女,新来吴江,遵照别人指点持礼拜见沈同和,因为穆素微美而有才,沈同和就将她留在府中不放出来,妓家亦不敢追讨,一日,沈同和与友人聚会饮酒,让穆素微侑酒,座上有位名叫袁于令的青年名士,美人名士一见倾心,私语移时,沈同和就恼了,把袁于令赶了出来,袁氏有个姓冯的门客,喜任侠,有胆力,知道袁于令的心意,有一次趁沈同和携穆素微游虎丘之际,竟登沈舟,夺了穆素微送到袁于令处,袁于令自是大喜,穆素微也是如脱牢笼,袁父知道后连称大祸临头,赶忙把穆素微送回沈府,却为时已晚,沈同和已经讼官,袁于令遭受了一年的牢狱之灾,在狱中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下了传奇《西楼记》——”

    张岱接口道:“《西楼记》我知道,剧里的书生于鹃于叔夜出狱后中了状元,斗倒了恶人,与穆素微终成眷属,但事实如何呢?”

    “状元哪有这么好中,戏曲里这个中状元那个中状元——”

    范文若摇头苦笑道:“事实是,袁家败落,袁于令远走他乡做塾师,那个穆素微已经死了,死时不到二十岁。”

    张原心道:“只有弱者、失意者才意淫啊,沈同和还是这么意气风发。”%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却听文震孟道:“更无耻的是,沈同和的举人功名都是他人代考的,就是他身边那个赵鸣阳。”

    文震孟素来端谨,道听途说的事他不会乱传——

    张原皱眉道:“竟有这等事?”

    范文若道:“这事在苏州不算秘密,那个赵鸣阳家贫,八股文的确作得好,前两年我的拂水山房社曾请他评过八股文,沈同和的底细我们更清楚,八股不能完篇,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都是赵鸣阳给他代考,现在竟然考到北京来了。”

    张岱惊讶道:“考场搜检、监临都是虚设的吗?”

    范文若道:“吴江沈氏财雄于乡,又是官宦世家,这些关节都是能打通的,四年前应天府乡试,沈同和与赵鸣阳就分到同一号房,号舍相邻,说起来这个赵鸣阳也真是八股快手,不但自己要作文,还要代沈同和作,竟然也能在继烛扶出前交卷,只不知为何没来参加癸丑科会试,而是缓了三年?”

    文震孟道:“沈、赵联号舞弊之事当时就有人检举揭发,但最终不了了之,想要掀起科举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朝中无人也掀不起来,之所以癸丑科没有来考,也是避当时舆论锋芒,这科来了,他们还是联号。”

    “赵鸣阳还与沈同和联号?”范文若惊问,这事他也不知道。

    文震孟在京中交际广,消息灵通,点头道:“正是,沈是剑字第三号房,赵是剑字第四号房。”

    范文若、张岱、祁彪佳都是目瞪口呆。

    张原心道:“当初董其昌教授宗翼善八股文‘九字诀’,不就是要让宗翼善给董祖常代考吗,董祖常的秀才功名就是宗翼善考出来的,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宗翼善定会给董祖常考出个举人来,至于敢不敢在会试考场代考,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象沈、赵这样联号作弊,却比雇枪手更稳当些。”

    范文若道:“且看二十七日放榜的结果,若沈同和高中,那真是有辱斯文,科举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文震孟道:“房官、考官只看卷子,若赵鸣阳为沈同和代作的制艺出色,高中也是极有可能的。”

    张联芳过来听说了这事,皱眉道:“这个沈同和多次出入董玄宰府第,若真是舞弊,董氏定然出了大力。”

    这么一说,张原也感悚然,科场黑幕徐徐拉开啊。

    ……^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二月二十四,斋戒三日的张原一早沐浴后带着五牲祭品来到附近的大慈延福宫,拜祷三帝君护佑澹然分娩平安,人力都无能为时,只有祷之于鬼神,拜祷毕,出来时看到清墨山人正在延福宫前摆卦摊,董奶茶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

    看到张原,清墨山人赶紧起身作揖,董奶茶也向张原万福,董奶茶白美了许多,看来清墨山人把她爱护得很好——

    张原笑问:“清墨山人,近来还好吗?”

    清墨山人道:“还好,山人的名声正慢慢传扬开来。”

    张原看了看娇俏的董奶茶,心想红颜祸水啊,说道:“在他乡谋生不易,若有无赖喇唬欺凌你们,尽管来找我。”

    清墨山人笑道:“天下的喇唬都一样,欺软怕硬,畏惧权势,山人就自称是商御史的亲戚,真就没人敢欺侮我。”说着,对卦摊左右卖酒、卖果子的小贩大声道:“诸位看到没有,这位就是商御史的妹婿,浙江乡试第一的张解元,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张原忙道:“山人莫要乱说,状元应是皇帝定的。”

    清墨山人道:“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是苍天定的,皇帝是天子,代上天钦点状元,张公子有大仁大才,就是文曲星下凡,山人铁口直断,张公子今科必中状元,若不中,张公子尽管来砸山人的卦摊。”

    张原摇着头笑,心道:“我吃饱了撑的才砸你卦摊。”拱拱手,回四合院去。

    1……!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二月二十六日傍晚,顺天府贡院门前广场又是人山人海,虽然正榜将在礼部大门前张贴,但榜单是从贡院填写好送去礼部的,等在贡院前可以更早得知结果,会有官差在正榜填好后尚未送到礼部公布之前就出贡院驰报中式者,据说还有恶少无赖半路抢夺喜报的,抢了喜报好赶去讨要喜钱啊。

    按照惯例,正榜将在二十七日丑时三刻前写好送出,但考生们急不可耐啊,黄昏时就聚集到了贡院,彻夜等候,然而丙辰科会试写榜特别慢,都已经过了正丑时,贡院龙门还是紧闭,有那脾气暴躁的考生就向贡院大门掷瓦石,鼓噪叫骂,简直要破门而入——

第三百六十七章 贡院失火

    此时的至公堂内气氛异常紧张,红烛成排,明如白昼,内阁大学士吴道南、翰林院学士刘楚先这两位主考官居中而坐,其余监临官、提调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还有五经二十房的房官和八十二位阅卷官济济一堂,烛火光影,明明暗暗,映照出各人面目和各种表情,惊怪、错愕、冷笑、冷眼、焦急、忧虑、困惑、恐惧、事不关己、幸灾乐祸……

    激烈的争执后会有短暂的安静,这时,距离至公堂有半里多远的贡院大门外,那澎湃的喧嚣就如江潮般一阵一阵传到堂上众考官的耳边,即使门垣重重,也不能阻隔这声浪。

    身为阁辅的吴道南是第一次主持会试就遇到了这样棘手的难题,他的神色极为凝重——

    今日午后,吴道南与副主考刘楚先商议给三百四十四份中式的朱卷定名次,这三百四十四份朱卷中有南卷两百零五份、北卷一百三十九份,这是必须要先确定好的,再就是定五经魁,《诗》、《易》、《礼》、《书》四经魁经过一番讨论,都确定好了,但《春秋》经魁却让两位主考官很为难,问题就出在那份首题犯先帝庙讳的朱卷上,若论这份朱卷的春秋题八股,冠《春秋》房无疑,只是现在还不能调墨卷来验,无法确定那首题犯讳到底是考生自己忙中出错还是遭人陷害,若是考生自己出错,那现在把这份朱卷定为经魁就会闹笑话,而若是遭人陷害呢,验墨卷唱名时必起大风波——

    刘楚先道:“此卷作为《春秋》经魁不妥,影响太大,可以录为第六名,若那考生的确是受陷害的,取为第六名也不亏屈他,其实会试名次并不重要,只要取中就好,真正排名次还在殿试——而若是该考生自己的失误,那就黜落,黜落一个第六名总比黜落一份五经魁卷好说话得多。”

    吴道南道:“刘尚书此言有理。”

    于是便依刘楚先的建议,将《春秋》二房荐上来的一份卷子定为《春秋》经魁,五经魁既已定下,那便开始填写红号草榜,直至傍晚方填写完毕,立即将草榜递到外帘,由监临官、提调官会同受卷官按编号提取相应墨卷,这时,内、外帘的封钥打开,内帘官与外帘官在至公堂聚集,按惯例诸考官先各食一碗粉果充饥,这种粉果以粳米舂为粉,渗入猪油做成外皮,再以荼蘼露、鲜笋、肉粒、鹅膏为馅,乃是京师名点,能合大多数人的口味——

    吴道南却是粉果都不及吃,把刘楚先请过来,两个主考官先按编号把那份取为第六名的墨卷找出来,验看之下,二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把张鹤鸣和徐光启二人叫过来,让他们二人看这份墨卷——

    张鹤鸣看了看墨卷首题,那个“穆”字果然未缺笔避讳,违式确凿,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

    徐光启戴上张原送他的昏目镜仔细对照验看,首题“穆”字未缺笔避讳是一目了然的,徐光启又翻看次题、三题,终于发现了重大问题,他直起身,摘下眼镜,对两位主考官和张鹤鸣道:“吴阁老、刘尚书、张大人,这首题与其他六题的笔迹和墨色都有细微差异,下官认为这张墨卷被人调换了。”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堂上众考官都听到了,也不吃可口的粉果了,纷纷聚过来询问究竟——

    吴道南脸有不豫之色,他不想在他主持的会试中出差错,原本他以为验了墨卷这事就可以揭过去了,拆封唱名能照常进行,也就是少录了一个进士而已,岂料这个徐光启似乎认定了此卷有大问题,又提出墨卷被调换这一惊人之言,这可比誊录生私自更改朱卷更严重了——

    吴道南眉头紧皱,说道:“徐赞善,这事非同小可,你出言可要慎重。”

    徐光启道:“请吴阁老仔细对比一下此墨卷的首题与其他六题的笔迹,首题的笔迹与该考生在其他卷子上的笔迹粗看形似,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的,首题的小楷书法偏软,不经意间流露二王笔意,可以说是功力深厚,而除了这首题,其他各题包括二场的诏论、三场的策问的小楷书风是统一的,端谨中偶露奔放之姿,论书法其实平平,算不得佳,不如首题的书法,而且还能看出来,这首题书写人是故意模仿这位考生的小楷笔法,有意压抑了自己的长处,再从墨色看,虽然都用的是松烟墨,但只要不是同一砚中的墨,那就能看出墨色的细微差别,磨墨时间的长短、缓急,对墨色都有影响——”

    徐光启侃侃道来,吴道南、刘楚先、张鹤鸣诸人整日与笔墨打交道、浸道数十年,细看之下,自然知道徐光启说得很有道理,但笔墨的细微差别毕竟不能当作证据的,首卷完全可以与其他卷子不是一砚墨嘛,至于说笔迹差异这也很难说,除非很明显的差别,否则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写的字有些差异也是很正常的,《春秋》二房的房官魏广微就指出了这一点——

    徐光启道:“除了正卷,还有草卷,下官提议调该考生的草卷来验看。”

    考生的正卷和草稿都要交上来,正卷从受卷官处移交弥封官,草卷就留在受卷官那里保存,草卷不写卷头——

    弥封官是礼部正五品郎中周应秋,松江府金山卫人氏,周应秋勃然作色道:“徐大人这是何意,是疑心周某在弥封时作弊吗?”

    徐光启拱手道:“周大人,下官绝无此意,只是为场屋公正计,此卷疑点实多,理应找出草卷对照一下,若草卷与墨卷相符,那吴阁老他们也好安心拆封唱名写正榜,否则若真出了差错,作为落卷可是要发回考生手里的,到时那考生一看,这首题根本不是他所作,闹将起来只怕不好看。”

    周应秋冷笑道:“哪一科没有落第考生发疯闹事,何曾见落第考生一闹事就要追查考官责任的——徐大人只怕是另有居心吧。”

    朝廷为存考官体面,阅卷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小差错都不会追究,象有些考生拿到落卷,发现考官只点读了他首艺的前四行,考官如此不负责任,但考生除了发牢骚,又能奈何呢——

    徐光启道:“我辈考官,奉皇帝之命为国取士,严谨公正是应有之义,这份考卷除了首题违式,其余无论是四书题八股、春秋题八股,还是诏论策问,《春秋》一房四百二十一份考卷,无出其右者,吴阁老、刘院长也是为惜才计,这才将此卷留下,待查明无误再决定是取中还是黜落,这有何不可,周大人为何就要牵扯到另有居心上去,难道做事就不能有一颗持中公正之心吗?”

    周应秋冷笑道:“人人皆以为自己公正,那谁不公正!”

    “徐赞善如此关心这份考卷,莫非知道这位考生是谁?”

    说话的是魏广微,魏广微与徐光启是同科进士,癸丑科会试二人同为春秋房阅卷官,因为徐光启从魏广微黜落的考卷中选了三份荐上去并且最终都取为进士,魏广微自感失了颜面,从此衔恨,造谣说徐光启在天津卫侵占农田的就是这个魏广微——

    徐光启修养甚好,毫不动怒,指着弥封完整的墨卷道:“这墨卷下官也是这时才看到,而且弥封未拆,下官如何能知道这考生的姓名,莫非魏大人知道?”

    魏广微细长眼睛眯起,森然问:“徐大人此话何意?”

    徐光启淡淡道:“魏大人问我识不识得这考生,我说不识,然后反问魏大人一句,有何不可?”

    吴道南皱眉道:“至公堂上,不得争执。”

    弥封官周应秋自然知道这份考卷是谁的,这时听魏广微与徐光启争执,心念电闪,向吴道南、刘楚先拱手道:“吴阁老、刘尚书,诸位考官都在此,不妨做个见证,现在就把这份墨卷拆封,看看是哪位神通广大的考生,犯了先帝庙讳还能被阅卷官荐到至公堂上来的?”

    周应秋这是想将堂上众官的注意力从考卷转移到考生上来,他知道徐光启与张原有个共同的老师焦竑,只要揪住这一点,徐光启就有口难辨——

    徐光启虽不敢十分确定这考卷是张原的,但岂会上周应秋的圈套,说道:“现在是论考卷,不是论考生,场屋从来没有未确定录取前就拆弥封的规矩。”

    魏广微冷笑道:“这些墨卷是按红号草榜从外帘调取来的,难道不都是已经录取了的吗,没录取的墨卷出现在这里,这又是什么规矩?”

    吴道南开口了:“把这份考卷写入草榜是我决定的,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现在就请周郎中、徐赞善和受卷官李郎中一道去外帘调草卷来验看,如何?”

    周应秋刚才一路咳嗽着走到堂外去吐痰,回来道:“吴阁老,草卷八千份,俱未编号,这要去对照文字,将查到何时,岂不误了写榜,贡院大门外可是有八千举子翘首以待啊。”

    “晚一个时辰发榜亦无妨。”吴道南是决心要把这事查清楚了,吩咐道:“多派两个文吏,就对照首场第二篇的‘是故君子’题,对得上破题就可,此卷破题是——”翻开卷子一看,念道:“忧以终身,所怀在善忧之圣矣。”又重复念了一遍,问:“三位记住了没有?”

    徐光启与李郎中都说记住了,周应秋最慎重,走到吴道南身边,仔细看那卷子,轻声念诵了两遍“是故君子”的破题,这才与徐、李二人往堂外走去,却又踅回来道:“吴阁老、刘尚书,誊录此份朱卷的誊录生要先拘禁起来才行,不然恐致畏罪潜逃。”

    周应秋一反先前的态度,似乎站到了徐光启一边,认定那誊录生从中舞弊陷害了——

    吴道南摇手道:“是否舞弊陷害尚不确定,岂可乱抓人,先去验了草卷再说,三位大人,快去快回。”

    周应秋、徐光启、李思诚三人去后,至公堂上安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往科这时候已经是拆封墨卷、高声唱名、欢声笑语写正榜了,而今科发榜前夕却是这般景象!

    众官默坐无语,单等周应秋三人取了草卷来验,陡听至公堂后面一片嘈杂喧嚣声,隐隐听得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

    众官大惊,纷纷出堂观望,嘈杂声来自聚奎堂方向,聚奎堂靠近贡院北端,离至公堂有小半里远,就是失火也威胁不到这里,再看火势,并未蹿上屋檐,只明晃晃好似那边多点了几盏灯笼,料想火烧得并不大,众官稍稍放心,有监临官赶去指挥号军灭火,原以为那火会很快就能扑灭,不料也烧了小半个时辰那火光才渐渐黯淡下去——

    刘楚先望着聚奎堂方向的火光,对吴道南低声道:“吴阁老,那失火处似乎就是保存墨卷和草卷的屋舍。”

    吴道南长眉颤动,涩声道:“好厉害的手段,这京师内城、天子脚下,就由得这些人胡作非为吗。”命巡场御史和誊录官立即去把那个名叫卓笑生的誊录生揪来问话——

    又等了两刻时,受卷官李思诚和徐光启、周应秋三人回来了,三人都参与了组织号军救火,这时都是烟薰火燎有些狼狈的样子,李思诚脸色极为难看,向吴道南、刘楚先两位主考官请罪道:“下官疏于防护,致使保存的草卷大半被毁,墨卷也烧掉了百余份,下官明日就引咎辞职。”

    徐光启叹道:“剩下的一小部分草卷因为救火泼水,已经糊成一团,无法辨认了。”

    吴道南一言不发,回到至公堂上,等巡场御史和誊录官回话,誊录官先回来了,禀道:“吴阁老,名叫卓笑生的那位誊录生遍寻不获,想必已趁失火混乱时逃逸。”

    吴道南拍案道:“立即追查,一定要抓到这个卓笑生。”

    誊录生、对讲生都是从京城附近州县的生员中招募的,有名有姓,逃不了的,但现在,该如何写榜?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石二鸟

    已经是亥时末了,正榜却还一个字没写!

    贡院失火只要没烧伤人命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烧毁了草卷也并不很要紧,因为草卷不用发还给那些落第考生,问题是有一份需要查验的草卷被烧掉了,虽说还有个誊录生为线索,但那誊录生已经畏罪潜逃,在没有抓获审问之前,这份违式考卷的清白该怎么证明?两位主考官又该如何处置这份明显是遭人陷害、却又苦无证据的考卷呢?

    还有,方才这场火不但烧毁了全部的草卷,还连带着把墨卷也烧毁了一百多份,明日放榜后那一百多位领不到落卷的考生岂肯甘休,落第本就心情恶劣,这下子更有理由指责科场不公徇私舞弊了,可以想见,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会试将是朝野非议最多的一科。

    至公堂上的气氛极为压抑,众考官和外帘官都默不作声,只待主考官吴道南下决定——/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吴道南年近七旬,须发皆白,颧骨高耸,双颊干瘪,脸上的老年斑很明显,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神情严厉,他环视堂上众官,半晌不说话——

    存放草卷的屋舍突然起火,这显然与至公堂上某一位甚至几位官吏有关,这些人正是得知要查草卷,才临时起意命人去烧毁证据,放榜前夕是贡院最放松的时刻,都是贡院里面的人,偷偷丢个烛火进去烧那一堆不甚重视的草卷不是难事,至于这火为什么早不烧,那自然是作弊陷害者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地步,因为首题犯讳肯定是要黜落的,待落卷发出去,那考生就是大喊大叫首卷被人调换了,但又有谁会信,就是信了又如何,翰林院磨勘考卷只针对中式的,从来不会去调查一份落卷,因为这样先例开不得,不然的话一个个落第考生都要求复查,那就混乱了——

    但让作弊陷害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份首题违式的考卷竟能凭借二、三场制艺的出色让阅卷官大起惜才之念,一路荐到主考官案头,又有徐光启这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的坚持,最终矛头指向草卷——

    吴道南已经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这次舞弊陷害固然是针对那位尚不知姓名的考生,但对他这个主考官的影响也极大,这些人肯这么花心机手段不惜违犯律法来对付一个考生,那这个考生显然不是一般的考生,应该是与朝中高官大有干系的,浙党的、宣党的、齐党的,或者是东林党人的子弟?这次若没有徐光启的坚持,看似唱名、写榜会正常进行,但当那个考生拿到被人调换了的墨卷,怨恨不平可想而知,自会利用其在朝中的关系大造舆论,冤气最终会撒到他这个主考官头上,不管其背后势力大小,对他吴道南总非好事,他就会因为主持一场会试而莫名其妙得罪一批人,他本与首辅方从哲不算和睦,宣党又视他为仇敌,那他以后在内阁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啊——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啪啪”两声脆裂响,庑下两支大红蜡烛爆出两朵灯花,压抑的气氛似有松动,吴道南开口了:“开始拆号、唱名、写榜。”

    众官面面相觑,副主考刘楚先问:“吴阁老,那这份考卷怎么处置?”指了指长桌上那份首题违式的墨卷。

    吴道南道:“这份考卷的首题虽然无法以草卷来验,但被人调换陷害是显而易见的,那个逃跑的誊录生必须要抓获归案,而这份墨卷依红号草榜名次不变。”

    依先前填好的红号草榜名次不变,这份考卷就是第六名——

    监临官李嵩提异议道:“吴阁老,这不合规制啊,把这犯先帝庙讳的卷子取中,如何让天下士子心服。”

    另一位监临官周师旦也附和李嵩的异议,周师旦李嵩是都察院监察御史。

    《春秋》一房房官张鹤鸣道:“这犯讳明显是有人故意陷害,这桩案子最终也会水落石出,岂能明知考生被冤屈却视若无睹?”

    李嵩道:“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说什么被冤屈都只是猜测,是作不得数的。”

    周师旦道:“犯讳的卷子倒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

    两个正七品监察御史很是坚持原则,在内阁辅臣面前毫无怯色,大明的言官就是这么犀利。%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徐光启一直在考虑草卷被毁后怎么证明此卷的清白,这时说道:“考卷作弊法有所谓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这些法子,下官以为请有经验的纸匠、装裱匠应该能看出这卷子的隐秘。”

    弥封官周应秋暗暗心惊,冷笑道:“谁又能保证那些低贱匠工没有被人收买。”

    吴道南是确信此卷是被陷害的,不动声色道:“作为丙辰科礼闱总裁,老夫有权决定黜取,诸位不要多言,各就各位,开始写正榜。”

    周应秋当然不甘心,说道:“吴阁老既一力作主要录取这份违式之卷,那以后若闹出什么风波,下官可不敢担责任。”

    吴道南很疑心这个弥封官了,说道:“该是谁的责任就该谁承担,内、外帘官各有其责,现在不要多言,书吏开始核对朱、墨卷。”#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便有数名书吏上前,一一核对朱、墨卷编号,核对无误后就开始拆号、唱名,按惯例从第六名拆号起,第六名就是这份饱受波折和争议的考卷——

    堂上众官百余双眼睛都盯着拆封书吏的那两只手,看着那弥封被撕去,露出了墨卷的卷首,在拆号书吏身边的另一位书吏看着那卷首,大声唱名道:“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乙卯科举子张原,年十九岁,本经春秋。”

    满堂俱寂,远处贡院大门外的喧嚣隐隐传来——

    堂上众官中的大多数人都听说过张原的名字,少年才子、八股名家、山阴名门、状元弟子、翰社社首,小小年纪很会惹是生非,把姚宗文的堂弟搞到流放充军,把董玄宰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这份考卷竟然就是张原的!

    魏广微斜睨着徐光启,嘿然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同门肯出力啊。”

    徐光启不答话,心里波澜起伏:遭陷害的果真是张师弟,会是谁对张师弟有这样的仇恨?%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副主考刘楚先道:“把墨卷取来给我看。”

    书吏将这份墨卷呈上,刘楚先仔细看了看卷首的字,这上面的字迹与二场、三场墨卷的文字相同,与首场二到七题的字迹也相同,就是与那份犯讳的首卷的字迹有点不同,但若说是被割截了考卷,可却丝毫看不出割截的痕迹,对着烛火看,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边上的吴道南也认真对看,说道:“这卷子到底有没有割截,我等昏花老眼是看不出来,但宫中内侍有精于装裱者,明日一早奏请内官监派两个内侍来鉴定,诸位可有异议?”

    监临官李嵩咄咄逼人道:“若内侍鉴定无伪,而那个誊录生一时又抓捕不到,吴阁老将如何向圣上交待?”

    吴道南道:“老夫说过,各负其责,如何向皇帝禀报会试经过是老夫的事,李大人此时似乎不应过问,而且场中出了舞弊案,监临官难道是没有责任的吗?”

    李嵩、周师旦几个监临官默然,舞弊发生在外帘,就是外帘官的责任。

    弥封官周应秋出冷汗了,现在只有寄望于来自松江的那个装裱字画的高手,技艺精湛,能拼接得天衣无缝,其他装裱匠都分辨不出来。^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因为张原的这份考卷干系重大,完全吸引了众官的注意力,所以唱名五经魁名次时都没有往科那么喜气洋洋,就连官差抢喜庆蜡烛都不起劲了。

    拆号、唱名、写榜,直到二十七日凌晨寅时初才结束,这时,那些等得不耐烦的考生都快把贡院大门给打破了。

    写好的正榜还必须盖上礼部印,刘楚先就是礼部尚书,官印随身带啊,当即加盖大印,由提调官、监临官领八百营兵护送正榜去礼部大堂前的照壁张榜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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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院大门外,八千考生连同亲友奴仆数万人已经等了大半夜,前半夜他们看到贡院内好似失火的样子,但大门依旧未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致榜单迟迟不能送出,一直等到寅时三刻,才听得龙门炮响,三重大门次第打开,先出来两队营兵,高声喝令所有人众退避,众人稍稍向两侧让开,就听鼓乐齐鸣,仪仗列出,几名骑马的官员护着一个黄绸扎的彩亭出大门了,彩亭里就是正榜榜单,广场上的考生纷纷询问:

    “会元是谁?”

    “南直隶常州府无锡县的杨叔同中了没有?”

    “榜上有没有王政新的大名?”

    “罗杰,有没有?”

    “庞尚廉,庞尚廉——”

    “张节,有没有张节?”

    “……”

    喊叫声铺天盖地,声浪似乎要把骑在马上的提调官几人掀翻,而且人群拥挤不散,根本走不出去,提调官与监临官商议了几句,便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对广场上密集人群大声道:“肃静,肃静,我把这次会试排名前五位的姓名提前向诸位宣布——”

    广场上很快安静下来,但是数万人的呼吸声也浩大深沉——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张原和族叔张联芳、族兄张岱,还有祁彪佳、黄尊素、文震孟、黄霆等翰社同仁二十余人站在离贡院大门半里远的几株杨树下,这里不会那么拥挤,他们是亥时初到的,也等了三个时辰了,因为离得远,先前贡院失火他们反而更看得清,那暗红的火光和冒起的青烟让他们骇然失色,好在火势没有蔓延开,不久后就扑灭了,等到丑时犹未见开贡院大门,张岱道:“肯定出事了,该不会把卷子都烧掉了吧?”

    张联芳笑道:“卷子烧掉了就要求复试,好歹要再争取一次机会。”

    说话间,终于见龙门打开了,但那些送榜去礼部的官员却被挤得走不出来,有个官员开始宣布会试前五名了,张原心也提了起来,凝神倾听,听得那提调官高声道:“丙辰科会试第五名是泉州洪承畴——”

    洪承畴正与张原他们在一起,闻言全身一颤,这喜讯来得太快、太突然,狂喜啊,张原、张岱等人赶紧向洪承畴道喜,洪承畴喜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张联芳道:“别说话,听第四名是谁?”

    听得那考官宣布:“丙辰科会试第四名是嘉兴钱士升——”

    张岱对张联芳低声道:“钱士升是去年浙江乡试的《诗经》魁首,这次会试竟然也冠《诗》五房,厉害。”

    提调官又宣布:“丙辰科会试第三名江夏贺逢圣——”

    翰社诸人对这个贺逢圣不熟悉,继续倾听——

    “丙辰科会试第二名陕西来复。”

    张岱惊笑道:“来福,来福中第二名了,第一名必是介子,哈哈。”

    张原道:“是来复,不是来福。”

    来福就在边上,咧开大嘴“嗬嗬”的笑。

    “第一名会元是——”

    那提调官扫视全场,全场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提调官大声道:“丙辰科会元苏州沈同和。”(雅(骚(吧(手打)51)大)叔)

    张原的心陡地一沉,一种深切的痛楚开始蚕蚀他的心,他有这种感觉,他若不是前五名,那就极有可能名落孙山,不是他的制艺作得不好,就是再磨练三年,他也不能比这次发挥得更好,他已经尽力了,若不能取中,除了天命,那就是被人算计了,而且会元竟然是前日在北城满井遇到的那个沈同和,那他被算计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

    张岱等人倒没象张原这么想,会试名次不是很重要,没进前五不要紧,关键还是殿试,最终名次是殿试决定的,授官也是根据殿试名次来决定的,会试只要能上榜就好,让张岱等人惊怒的是会元竟然是沈同和,文震孟、范文若等苏州府的举人更是愤怒,忍不住吼叫起来:

    “沈同和舞弊!抄袭!”

    南直隶数百考生绝大多数都听说过沈同和的可耻名声,这时见会元竟然是不学无术的沈同和,无不惊讶、不平、愤怒,纷纷叫嚷起来,广场上的其他考生也跟着起哄,场面一时混乱,很多考生拥上去要抢夺黄绸彩亭里的正榜先睹为快,那些营兵防护不住,节节后退,监临官周师旦不慎连人带马被挤到路边沟堑中,待被营兵救上来,已经是一身污湿,狼狈不堪——

    提调官见势不妙,只有命营兵号军护着黄绸彩亭退回贡院去,这真是大明开科取士二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奇闻。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辈岂是蓬蒿人

    顺天府贡院东牌坊“明经取士”这四个魏碑体大字被广场上的明明暗暗的灯火映照得摇摇欲坠,牌坊下停着一顶宽大的帷轿,轿里正是刚刚听到自己高中会员的沈同和,坐在他边上的是他堂妹夫赵鸣阳——沈同和完全没有高中今科会元的喜悦,而是脸色苍白,颤抖的手拉开车窗帷幕一角,觑眼往外望,广场上一片混乱,那些愤怒的考生正大喊着沈同和舞弊,要求严查,负责送榜的考官被迫退回贡院——沈同和放下车帷,盯着昏暗中默坐的赵鸣阳,声音干涩道:“伯雍,怎么就考到会元了啊!”考中会元还这么愁眉苦脸的,沈同和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赵鸣阳心里极是苦涩,这会元本应是他的啊,有气无力道:“这是考官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啊,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中。”

    沈同和也知道这种事怪不了赵鸣阳,在贡院考试时他还要求赵鸣阳先给他答题呢,唉声叹气道:“要是取中的名次不那么高就好了,可现在我成了众矢之的,那些落第者的怨气都冲我来了。”

    赵鸣阳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自己可不能乱了阵脚,礼闱关乎朝廷颜面,岂会因考生一闹就更改名次,我们静观其变好了,万一要查问,我们也要死咬住绝无舞弊。”

    沈同和连连点头。

    ……奉命送正榜去礼部张贴的提调官被愤怒的考生赶回贡院,跑回至公堂向吴道南报急,吴道南劳心劳力一天一夜,这时已经精疲力竭,听说会元沈同和遭人诟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心下烦恶,说道:“会元是老夫与刘尚书斟酌定下的,制艺无可指摘,现今正榜已写好,礼部大印都已盖上,难道因为考生一闹就撤回,岂有此理!”即命提调官领一千五百号这开道,送榜去皇城外千步廊礼部大堂前张贴。

    营兵得了命令,不再对那些拦道的举人老爷们客气了,手持棍棒,连推带搡,广场上的考生哪抵挡得了这些健壮的营兵,纷纷让道,提调官、监临官与一众书吏护着黄绸彩亭冲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门而去,八千考生及数万亲友仆从浩浩荡荡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从贡院经西长安街到千步廊的礼部衙门有四、五里路,几万人举着灯笼、火燎在黎明前黑暗的大街上行走,寂静和喧嚣、光明与黑暗,交织成一幕奇异的景象,把守承天门的金吾卫早已严阵以待,每科放榜都会有这种景象,只是今科格外膨胀、浩大——张原等人跟在最后面,张岱见张原眉头紧皱不怎么说话,心道:“介子一路考来都是第一名,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还是没怎么受过场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乡试都铩羽而归。”宽解道:“介子,不要在意会试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抡魁,这些考官也实在昏庸得可以了。”

    张原说实话道:“我不是懊恼没中五经魁,是担心落第啊。”

    “绝无不中的可能。”

    边上的黄尊素和文震孟齐声道,其他翰社社员也纷纷说不可能,张社首的三场制艺他们都看过,是可以当作八股范文来学习的。

    武陵见少爷这行人走在最后面,他可是急着想看到发榜啊,便对张原道:“少爷,我先赶过去看榜吧。”

    张原道:“人太多,你挤不过去的。”

    汪大锤大声道:“少爷,我挤得过去。”两膀一晃,五大三粗。

    张原失笑:“你挤过去有何用,你不识字。”

    汪大锤顿时蔫头耷脑,很多事情光凭力气没用啊。

    武陵道:“大锤,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驮着我挤过去,我来看榜。”

    “好嘞。”

    汪大锤又来劲了,和武陵两个跑着去,张联芳、张岱、文震孟等人的健仆也纷纷跟上。

    礼部衙门在千步廊西侧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门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庄重简洁,早有五军营的两百名叉刀围子手候在这里,礼部右侍郎何宗彦领着一众属官恭迎丙辰科会试黄榜,见护送黄绸彩亭到来的提调官、监临官等人有些仓皇狼狈,忙问何故?

    提调官摇头道:“今科会试不太平啊,吴阁老气得直哆嗦,唉,先不说那些了,天亮后吴阁老和刘院长几个就会到内阁奏事,到时等着看吧,有轰动京城官场的大事要发生——何大人,先张榜,先张榜,这些举子发了狂似的,哪象读圣贤书的,赶紧张榜。”

    正榜从彩亭中取出,从左至右张贴在照壁上,榜单有两丈多长、六尺多高,榜单上的字是吴阁老的亲笔,颜体大楷,每个字都有杯口大小,字体饱满有力,墨色乌黑发亮,在灯光映照下很醒目。

    有十个大嗓门的礼部书吏唱榜,从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华府衢县举子方应祥。”

    便有人叫着“金华府的方应祥高中了。”声音一路传递出去,远在一里开外的张原等人都听到了。

    张岱笑道:“何须挤到近前去,这不也听得清清楚楚。”

    阮大铖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唱榜时又传递过来了——“松江府的孙际可高中了,倒数第二名。”

    翰社诸人大喜,纷纷向一人祝贺,这人便是孙际可,是翰社社员,连同第五名的洪承畴,翰社已有两人榜上有名。

    随后十余名中式者张原等人都不熟悉,都是北卷举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传递过来的名字是“绍兴府张联芳高中了——”

    张联芳虽然一直在说着笑话,似乎很悠闲放达,陡听到这一声,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没折断——在众人的恭喜声中,张联芳仰天大笑,一脚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断为数截,断裂的声音甚是清脆——张联芳大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径自带着两个仆从回去了,纵酒狂歌可想而知,至于两个侄子中没中,那是侄子们的事,他张联芳今生今世结束科举苦旅了,岂能不畅快豪饮纵情声色一番?

    随着唱榜公布的名字越来越多,广场上人群的情绪逐渐开始焦躁起来,还没报到自己的名啊,难道老子又要怀才不遇,所以也没心情给别人传递唱榜了,闹哄哄、乱糟糟往前挤,要抢着看榜,而那些挤在前几排的考生和仆从又是使劲在抢先报榜,所以远在一里外的张原他们就听不到书吏唱榜,只听得各种隐约、破碎的名字满天飞舞,细辨却又听不清——……就在提调官等人护送黄绸彩亭去礼部之后,徐光启也策马出了贡院大门,他是奉吴阁老之命去五城兵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县三等生员卓笑生,内城九门要严查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个头中等、白面微须的男子出城——此时贡院大门外的人群已散,空荡荡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弯残月挂在天际,星月光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宽敞,暗夜中亦可策马小跑,到了西长安街,徐光启并没有向西去五城兵马司,而是一路向北转折来到东四牌楼,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刚下马还没上前敲门,那金柱大门就向里打开了,门内灯光泻了一地,一个老头的声音欢天喜地道:“是报喜的吗,我家张姑爷高中了?”

    说话的是商府的老门子,也是一夜没睡啊,就等着官差上门报喜呢,听到马蹄声在门前停下,以为是来报喜的官差,喜孜孜就先开门了,见到徐光启不禁一愣,老门子久居京城,对官员服色还是懂的,见来人身穿官服,胸前补子是鹭鸶图案,这是六品官啊,赶忙叉手问:“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徐光启道:“速速请你家老爷出来一下,徐某有要紧事说,快去快去。”

    老门子见徐光启神色凝重、语气急迫,哪敢怠慢,请徐光启在门厅坐着,他就去敲二道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正是商周祚,商周祚挂心妹婿的会试名次,也只前半夜睡了一个多时辰,三更天起床,等候消息呢,却见来的是徐光启,他知道徐光启作为会试考官进贡院了,今日是放榜之期,徐光启为何会夤夜来此,出了何事?

    徐光启迎出门厅,作了一揖就执着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商周祚惊疑不定,答道:“去看发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徐光启问:“此事说来话长,暂时无暇细说,明兼兄可记得介子首场首题制艺是如何破题的?”

    商周祚道:“是那题‘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吗?”

    徐光启点头道:“正是。”

    商周祚道:“介子出场后曾默写出来给我看,首艺破题是‘圣人定好恶之准,而独予仁人也’。”

    徐光启听到这一句,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露出笑意,拱手道:“这就对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吴阁老可以放心为介子执言申辩了——在下告辞,还要赶去五城兵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门,上马而去。

    夜色浓重,街坊寂静,徐光启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消失——商周祚立在门前,眉头紧皱,这徐光启突兀而来、匆匆而去,带来的消息让他震惊,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调换了,徐光启应该是在追查此事,那么介子到底是取中了还是被黜落了?

    脚步声细碎,景兰、景徽两姐妹出来了,齐声道:“爹爹早。”

    商周祚回到门内,看着两个女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景徽道:“被敲门声吵醒了——爹爹,张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进士了吗?”

    商周祚沉着脸道:“不许多嘴多舌,回去接着睡觉。”

    两姐妹见爹爹脸色严厉,不敢再多说,赶紧回内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边,景徽轻声道:“姐姐,爹爹心情不大好哦。”

    景兰叹息道:“他们怕是没考中。”

    景徽问:“哪些个他们?”

    景兰道:“别人中不中关我们何事呢。”

    景徽道:“姐姐是说张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没考中吗?”

    商景兰不作声,方才看爹爹那沉着脸的样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景徽道:“张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日看书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伤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岁,不怕——”

    “为什么十五岁就不怕?”商景兰不服气。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岁,正好与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无邪。

    商景兰脸一红,还待争辩,景徽突然“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爹爹进来了。”两个人赶紧各自回房上床睡觉。

    景徽起先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又被大门外的爆竹声吵醒了,赶紧坐起身来叫:“芳华,芳华——”

    婢女芳华从外面跑进来,喜形于色道:“张姑爷高中了,第六名。”

    “第六名吗。”

    景徽本来是盼望张原中第一名的,先前被爹爹一吓,以为张原落第了,现在得知有第六名,自是喜出望外,又问:“祁虎子姐夫呢。”

    芳华声音轻下来:“没考中,景兰小姐很不快活呢。”

    景徽“哦”的一声,说道:“待我去安慰姐姐。”

    景徽梳洗了出来,见爹爹和张公子哥哥在厅上说话,两个人说话声音低低的,表情都很严肃,景微就奇怪了:不是中了第六名吗,为什么还是这么不高兴的样子?

    ……吴道南得到了徐光启的回话,心中笃定,辰时初,他与副主考刘楚先带着张原的墨卷、朱卷离开贡院,前往紫禁城内阁直房,科举舞弊事关重大,必须与内阁首辅方从哲商议——轿子来到大明门外时,见礼部大堂前的照壁还有很多人在看榜,还有争吵声,吴道南就让跟在轿边的书吏过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书吏去而复回,禀道:“榜单上的第一名会元的名字被人用烂泥糊上了,看守榜单的军士抓住了那个污榜者,但很多举子拦着不让抓人,正闹得不可开交。”

    吴道南和刘楚先对视一眼,一齐摇了摇头,真没有想到这一科会试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第三百七十章 君子远庖厨

    千步廊尽头就是庄严巍峨的承天门,承天门外的金水河在朝阳下细波粼粼,河上五座汉白玉石桥如五龙横亘天矫,内阁次辅吴道南与礼部尚书刘楚先从最右侧的汉白玉石桥上走过,把守承天门的金吾卫当然认得吴、刘这两位老大人,但还是要按规矩验看腰牌,然后放行——

    过承天门、端门,前面便是紫禁城正南的午门,在端门与午门之间的甬道两侧就是六科给事中的直房,俗称六科廊,吏、户、礼、兵、刑、工,每科都有两名给事中在此当值,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品阶虽低,权力很大,杨涟今日就在户科当值,他已得知会试榜单上张原名列第六,以张原的制艺,高中是意料之中的事,不中才是意外,去年浙江乡试杨涟作为《春秋》房官取中的九名举人只有张原一人礼闱连捷,科举层层汰选,要出人头地真不易啊——

    见到吴阁老和刘尚书从直房门前走过,杨涟心道:“两位会试主考官这是入内阁述职吧,当考官也真是辛苦,尤其是吴、刘两位老大人都已年近七旬,脸色灰败直如大病了一场。”/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吴道南真觉得自己要病倒了,一日一夜,只方才在轿上打了个盹,操劳也就罢了,让他心力交瘁的是陷害张原的这场舞弊案,更未料到会元沈同和竟然如此讨人嫌,引得群情汹汹,想必阅卷时还是有疏漏之处,究其原因是张原首卷被割截,扰乱了他的判断,他本来是很想擢拔张原为会元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步已是乱成一团,他这个主考官正面临朝野间强大压力,目下只有从张原这份遭割截的墨卷入手,即便牵连再广,也要撕开这黑幕——

    在午门再次验明身份,吴道南与刘楚先进入紫禁城,进午门靠右首是会极门,会极门内便是制敕房、内阁和诰敕房,内阁按惯例除了首辅外,应另有辅臣四至五人,但万历三十四年后,原来的阁臣死的死、退的退,首辅叶向高曾上疏一百余道请补阁臣,但万历皇帝就是置之不理,前年东林党的叶向高因被浙党攻讦不得不致仕后,内阁只剩方从哲一人,吴道南是去年八月才入阁的,这两位阁臣所属党派比较模糊,方从哲虽是浙江人,但入阁之前一直在野闲居,与浙党关系并不是很密切,但齐党首领亓诗教却是他的门生,而且既为阁臣,想要在党派林立的京城立足,没有自己的党羽人脉怎么行,所以方从哲也不得不卷入党争漩涡,同样,身为江西人的吴道南本来也不属哪个党派,但因为和叶向高关系不错,又与宣党的汤宾尹、韩敬有隙,就被浙、齐、宣三党推到东林的阵营加以攻击,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啊,想要保持中立几无可能——

    在内阁正堂,年过六旬依然容貌俊雅的内阁首辅方从哲听了吴道南、刘楚先汇报的会试舞弊案经过,两道卧蚕眉深锁,说道:“会甫兄,你执意把一份犯先帝庙讳的考卷取中,这会遭人非议啊,而且此考生并非无名之辈,更容易落人口实。”

    吴道南道:“取中之先,我亦不知是张原的卷,是拆号后才知道的,二、三场考卷全在此,中涵兄看看这制艺就知道此生之才。”

    方从哲看了张原第三场的策问,赞道:“的确是经世致用之才,考到第三场,犹有这等精力洋洋洒洒纵横议论,实在难得。”

    吴道南道:“我与刘尚书正是为此才不忍黜落,《春秋》一房的房官张鹤鸣、阅卷官徐光启对照了朱卷与墨卷字迹后,认为首题犯讳有隐情,提出以草卷来验证,不料聚奎堂随即失火,草卷全部被毁,这分明就是要销毁证据啊,可见奸人何等的猖獗。”

    方从哲问:“能追查到纵火之人吗?”

    吴道南道:“贡院中号军、执事、杂役、书吏万余人,颇难追查,现在只有先确证考生张原是被人陷害的,才好立案追查。”

    方从哲道:“那也要等抓到那个誊录生才能真相大白。”

    吴道南指着张原的首卷道:“此卷是被割截的,手法高明,虽然我与刘尚书看不出其中破绽,但应该有装裱高手能破解,在下提议由内官监派两个精通装裱字画的内侍来检验,让六科给事中做见证。”

    刘楚先道:“把提调官和监临官一并请来旁观见证。”

    吴道南补充道:“请弥封官、誊录官和受卷官也要一起来。”

    墨卷被割截,弥封官和誊录官的责任和嫌疑最大——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方从哲沉吟道:“会甫兄执意要如此吗,万一并非割截,会甫兄的面子须不好看,还不如等抓到那个誊录生再定。”

    吴道南苦笑道:“我把犯讳的卷子取中,若不能立即证其清白,我的面子更不好看,言官们的弹劾奏章将如雪片般飞来。”

    方从哲见吴道南坚持,只好点头道:“既如此,那就请内官监掌印太监宋公公派两个人来。”

    内阁直房外有几个小内侍随时恭候负责传话,吴道南匆匆写了一张帖子,让小内侍带去交给内官监掌印太监宋晋,内官监临近北安门,距离内阁直房有三里多路,方从哲、吴道南、刘楚先等了半个时辰,就见一个五十多岁肥肥胖胖的太监带着两个年轻一些的内侍来了,笑嘻嘻拱手道:“方阁老、吴阁老,啊,刘尚书也在这里,三位老先生有什么名贵书画需要内官监的人鉴定?”

    1吴道南说明情况,胖胖的宋太监收起笑容,惊讶道:“警卫森严的贡院中还能发生这等事!”回头冲一个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内侍道:“王少监,你是内官中鉴定书画的能手,你来看看,此事干系不小,你可要慎重。”

    这个王少监向两位阁老和刘尚书作揖道:“卑职王体乾,不知是哪份墨卷要勘查?”

    方从哲道:“王少监先看看,有无把握认定是割截,如没有,就不要去六科廊宣示了吧,会甫兄以为如何?”

    吴道南点头道:“那就请王少监先看看。”指了指案上张原的墨卷——%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与钟本华一道名列内官十才子的王体乾写得一笔好字,精通书画装裱,内官监的典簿、佥书、写字都由他掌管,颇有才干,当下恭恭敬敬上前,立在吴道南身边看那墨卷——

    吴道南并未说明被割截的是哪一张卷纸,三场墨卷并排放在书案上,每一场都有十二幅正卷,王体乾一眼就盯住了首卷,看看卷首原先被弥封的字,又看看首题制艺的字,并未急着说话,而是把三场三十六幅正卷都仔细检查了一个遍,再回到首卷,双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捏卷首下部,双眼微眯,似乎很享受——

    午门内的内阁朝房很安静,方从哲、吴道南、刘楚先三人目不转睛盯着内侍王体乾的手,胖太监宋晋却是撇撇嘴,心道:“不用眼睛看,却用手摸,摸什么呢,这般陶醉!”

    王体乾收手了,睁大眼睛,对跟着宋太监一起出来的另一个内侍道:“李监丞,你也来摸摸?”

    这个李监丞不善言谈,摸了首卷之后只向王体乾点了一下头。

    王体乾便对方从哲三人道:“三位老先生,这首卷是割截的无疑,手法颇为高明,凭眼睛看的确不好辨别,但手指轻捻还是可以摸出细微的衔接痕迹。”

    吴道南不动声色,问:“那王少监能否把割截处再分开,让人一看就明白是割截的?”

    “能。”王体乾道:“卑职有十足把握。”

    吴道南点头道:“那就请王少监随我等去六科廊,让六科给事中作个见证。”

    刘楚先问:“王少监可还需要什么器具?”

    王体乾道:“一盆清水足矣。”#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太监宋晋一起跟出午门看热闹,六科当值的十二名给事中都聚到廊下,听吴阁老说明情况,一个个都震惊了,杨涟是张原乡试的房官,自然更是关心。

    稍等了一会,担任丙辰会试提调官的右都御史张问达和两位监临官监察御史周师旦和李嵩,以及弥封官周应秋、誊录官丁绍轼、受卷官李思诚都到了六科廊,一个个表情凝重——

    吴道南介绍道:“这位是内官监王少监,精通书画装裱,将要把这份截接的墨卷分开,以证考生张原的清白,诸位可有异议?”

    没人吭声,这时若跳出来阻止检验岂不是心虚的表现,只有硬着头皮强撑——

    吴道南见众人无异议,便对王体乾道:“王少监,开始吧。”

    2王体乾让小内侍端了一盆清水来,先在水里放入一种不知名的药粉,向方从哲等官员解释道:“这是防止水浸湿卷子后会模糊字迹。”

    王体乾请李监丞当助手,很小心地不让卷首和卷页上的字迹模糊洇散,不然的话,字迹被弄糊那就不成为证据了,装裱高手能把那种因年代久远、残破的、一碰就碎的古画装裱如新,还能把名家书画表层揭起,一幅画装裱成一模一样的两幅,而且可以说都是真迹,只是神气有差别,这是何等细致的工夫,所以把这割截的卷纸再分开并不算难事,这种拼接的纸最怕水,被水浸泡了不到一刻时,临时融合的纸浆分解,纸的纤维丝丝缕缕断开,几乎不用动手,而同一时间放下去的另一张与卷子同样的铅山竹纸,被水浸湿变软,两边扯断时,断口处是歪歪扭扭不整齐的——

    王体乾解释道:“纸有本身的纹路,被割断后纹路就断了,找别的纸拼接,再怎么样的能工巧匠都不能让纹路续接如初,总会有接痕,好比人受外伤会留有疤痕一样。”

    吴道南问:“拼接这样一份卷子大约需要多少时候?”

    王体乾道:“即便是高手也要四个时辰以上。”

    刘楚先摇着头道:“看来那个装裱高手就混在贡院杂役中。”

    吴道南看着方从哲:“中涵兄,现在水落石出了,考卷遭割截无疑,我要写奏疏向皇帝禀明经过,立案严查。”

    方从哲心里一叹,此案一起,又不知要牵涉到多少官员,风雨欲来啊。

    弥封官周应秋强自镇定,心道:“就算验出考卷遭割截又如何,卓笑生和那个装裱匠都已离开贡院,没有人证,追查不到我这里来。”

    周应秋虽然这样自我宽解着,但还是心惊肉跳,早知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他岂会冒这个险!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这日黄昏,户科给事中杨涟出了皇城后直接就去了东四牌楼的商氏四合院见张原,张原的族兄张岱也在这边,张岱这科也中了,在二百二十七名,山阴张氏今科高中三人,叔侄三人皆在榜上,堪称美谈,翰社社员中榜的还有黄尊素、倪元璐、阮大铖、夏启昌,加上已知的孙际可,翰社四十九位应试举人中了七人,洪承畴现在也是翰社中人了,那就是八人,相对于八千考生中取三百四十四人,翰社社员的中式比率是非常惊人了,让张原惋惜的是博学的文震孟和焦润生未能中式,徐师兄的弟子孙元化也落第了,还有祁虎子这次发挥欠佳,莫非是因为没有分到屎号的缘故?臭味能励志乎,倪元璐就高中了——

    杨涟神色凝重地向张岱、张原说今日六科廊的所见所闻,商周祚从都察院回来了,闻知张原清白已证,很是高兴,但同时对那些陷害张原的幕后黑手极是愤慨,杨涟呢,比商周祚还愤慨,杨涟最看不得这些作弊黑幕,对这种害人前程的卑鄙无耻的作法深恶痛绝——

    知道割卷已有明证,张原心下稍宽,同时怒火也熊熊而起,问道:“不知吴阁老他们该怎么追查作奸犯科之人?”

    商周祚道:“五城兵马司已在九门严查出城之人,想必与这次科场案有关。”

    张岱恼道:“只往董其昌、姚宗文那里去查就不会错。”

    商周祚道:“这个不能凭意气用事,还得有理有据才行。”

    张原道:“要传递考卷、又要找人割截、听说要验草卷又能立即命人放火,这就表明贡院中有一伙人联合作奸犯科,一个人作恶独来独往不好查,这么多人合谋总有破绽和漏洞落在其他人眼里,贡院那么多人,难避耳目,只要查,不难查到。”

    3杨涟点头道:“一定要严查,此事对吴阁老影响很大,吴阁老定会一查到底。”内阁中吴道南是亲东林的,若吴道南因为科举案被迫辞职,那东林人在朝中完全说不上话了,自万历四十一年的李三才案后,东林党人对浙、楚、齐三党已呈节节败退之势,叶向高被迫致仕,**星、高攀龙这些东林首领至今未得叙用,所以必须借此次科举案予以强烈反击。

    让杨涟暗暗高兴的是:因为张原的关系,浙党已经出现分裂,商周祚肯定是要支持吴道南查处这次陷害张原的科举案,还有这次捷春闱的浙党名士张联芳,也是极有交际能力的,没有理由会与自己的族侄作对吧——

    张原道:“杨老师,考生中流传会元沈同和与第七名赵鸣阳联号作弊,这事现在闹得很大,必须要吴阁老留意,莫要被矛头指中。”

    张原当然是要站在吴道南一边的,吴道南现在是他会试的座师,若非吴道南决定破格录取他,他的处境就很不妙了,榜上无名即便很快能查出遭人陷害割卷,只怕也很难更改考试结果,三年,他实在是等不起——

    杨涟道:“我知道,榜单上的会元名字都被人涂抹了——沈同和与赵鸣阳号舍相邻可是属实?”

    张原道:“苏州府的考生是如此传言的,是否属实一查便知。”

    商周祚道:“沈同和是沈巡抚之子,据说擅长戏曲歌赋,短于八股制艺,赵鸣阳是沈的远房亲戚,素有捷才,四年前的应天府乡试沈同和与赵鸣阳就是联号,当时就有作弊的流言,后来不了了之。”

    杨涟心道:“沈季文与景逸先生关系颇好,巡抚河南也有政声,怎么儿子这般不肖,这要是闹将起来就实在太混乱了,也影响追查张原被陷害案。”说道:“给考生号舍编号是礼部的事,因为同一省的考生都分在一个区,相熟的同乡号舍相邻也是常有的事,想借联号之事追查舞弊,理由并不充分。”

    张岱道:“乡试时沈、赵二人是联号,到会试也是联号,有这样的巧合吗?沈、赵的舞弊与陷害介子的应该是同一伙人,揪住其一即可。”

    杨涟道:“且看皇帝如何批复。”

    商周祚道:“这等案件不待批复亦可先追查,五城兵马司已经在搜索。”^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杨涟在商周祚府第用了晚饭后回会同馆,张岱也要回泡子河畔,张原送大兄出南牌楼,张岱气愤道:“若说董氏父子与此案无关,鬼都不信,介子,要不要象上次对付汪汝谦那样,抓一个董氏仆人出来审问?”

    张原道:“不妥,董氏定会接受上次汪汝谦的教训,不会让我们那么容易抓到人,我们若擅自抓人,正落对方口实,反而搅乱了局面,不过葆生叔与董其昌隔湖而居,大兄可以让仆人们多多留心董氏的动向,董氏陷害我不成,定然也会惊慌失措,总会露出破绽,还有,五城兵马司既在抓人,那人说不定就会躲到董其昌府中去,这个要盯着些,再有,放出风声去,就说董其昌帮助沈同和舞弊,让董氏父子尝尝愤怒的不明真相的群众的厉害。”

    张岱笑道:“这不算诬他,仲叔说了,沈同和的确与董氏过往甚密。”

    张原道:“对了,千里镜这时不发挥用场更待何时。”让武陵赶紧跑回去把那具白铜望远镜取来,交给大兄,让大兄安排两个仆人在距离董氏墅舍附近的隐蔽高处日夜监视,守株待兔,不管有没有用,先守几天——

    送走了大兄,张原往回走,穆真真跟在他身后,张原侧头看着穆真真道:“真真,我是不是非常冤屈?”

    穆真真道:“是,少爷真是太委屈了,这么不平的事都栽到少爷头上,八千多举子,就少爷最委屈。”

    张原道:“很好,我以后就以这副受冤屈悲愤的脸面对京城官员,我是受害者,窦娥第二,我有过激的行为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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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礼部大堂公布会试名单之时,董祖常带了一个清客乘马车到大明门外看榜,这时天已大亮,数万人群大半都已散去,但还有数千人聚在礼部照壁前吵吵嚷嚷,董祖常遵照父嘱不敢抛头露面,只让那个清客去看榜,就看榜上有没有山阴张原的名字,董祖常是认定张原不会取中的,因为那个装裱匠已于完成割卷后的当日出了贡院杂院,他也让人把那装裱匠送上了回松江的商船——

    那清客很快就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上车低声道:“二公子,那张原中了,在第六名。”

    “啊!”董祖常大惊失色,问:“你没看错?”

    那清客苦着脸道:“就在第二排,很大的字写着第六名浙江绍兴府山阴县张原,在下怎么会看错。”

    董祖常先是惊愕,随即又无比愤怒,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喝命车夫立即回泡子河。

    马车驶过西长安街,折而向南,一刻时后,董祖常气愤填胸地进了自家在泡子河畔的墅舍,向奴仆问明父亲在哪里,便直奔聚云轩——

    4董其昌正在聚云轩中临摹宋人赵千里的《江山秋思图》,题杜牧诗于其上:“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高楼?”写罢,仔细端详,自认为临摹胜过原作,颇为得意自己临摹作伪功力,又想:“老夫牛刀小试,模仿张原那小子拙劣的小楷,须知临摹佳字容易,临摹劣字真是为难老夫啊,那篇八股文虽然急就,却也作得不坏,若不是犯讳,考官要取中也是可以的——”

    正这么想着,听得脚步声重而急,抬起头来,就见儿子董祖常奔了进来,涨赤了脸,大声道:“爹爹,张原中了第六名。”

    “嗒”的一声轻响,董其昌手中笔落在临摹完毕的《江山秋思图》上,在画卷的江水渺渺处污了一个大墨点,顿时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

    “怎么回事,仔细说。”

    董其昌看似镇定,说话的声音就已经有些气喘。

    董祖常忿忿道:“儿子又如何知道怎么回事!”

    董其昌不再说话,手中毛笔一笔一笔在那幅《江山秋思图》上划着,墨线如刀,纵横交错,把好好的一幅画给毁了,半晌,才出声道:“派得力家人去礼部周郎中府上等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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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郎中周应秋回到城南药王庙附近的宅第已经是日落时分,那董氏家人在门厅等了三个多时辰了,见到周应秋,赶忙叉手道:“周老爷,我家老爷——”

    “住嘴。”周应秋阴沉着脸制止这董氏家人往下说话,迟疑了一下,道:“你随我来。”进到书房,提笔想给董其昌写一封信,却又觉得不妥,生怕信件落到他人手中,他现在已经有点疑神疑鬼了,对那董氏仆人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请他明日卯时末到药王庙后门等着,我与他当面谈,记得要乘马车。”

    董氏仆人离开后,周应秋独自在书房徘徊,一个美婢捧茶过来,媚声道:“老爷在贡院多日,今朝出来,可要置酒庆贺一番?”

    这美婢是董其昌年前送来的,名叫骊珠,床笫之间甚媚,周应秋颇为宠她,但这时看到这美婢,不禁一阵烦恶,挥手道:“出去出去,不要来扰我。”

    那美婢吃了一惊,放下茶盏,美眸含泪,退出去了。

    周应秋在想此次割截试卷败露的原因,那徐光启知道张原考卷会分在《春秋》房,格外留心了的,还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张原的确才华横溢,凭二场卷引起了阅卷官的重视,又有徐光启的坚持,最终导致要查验草卷,逼得他不得不行下策指使亲信纵火烧了草卷,以新罪行掩盖旧罪行,掩盖过去就罢了,掩盖不过去那就是罪上加罪,贡院纵火比科场舞弊罪更重——

    “老爷,有人求见。”一个老仆出现在书房外。

    “没有名帖吗,没名帖不见。”周应秋不耐烦道。

    老仆道:“是个秀才,说有生死攸关的事求见老爷——”

    周应秋脸上变色,自己出大门,见那个誊录生卓笑生袖着手耸肩缩颈好似寒鸟一般立在门檐下,周应秋气急败坏,低声喝道:“不是让你去找董翰林吗!”

    卓笑生陪笑道:“晚生与董翰林不熟啊。”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周应秋没办法,只有让卓笑生进来,安排他住了一夜,这一夜周应秋辗转难眠,次日,用了早饭,让卓笑生与他同乘马车,卓笑生受宠若惊。

    马车驶到药王庙后门的梧桐树下停着,阴阴的天开始下起雨来,落在新生的梧桐叶上,淅淅沥沥,还是正卯时,药王庙后门冷冷清清,卓笑生有些忐忑,陪笑问:“周大人这是要带晚生去哪里?”心想:“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投案吧,谅你也不敢。”

    周应秋冷着脸道:“让董翰林来接你,董翰林会安排你出京。”

    卓笑生愁眉苦脸道:“周大人,这次事败,晚生的生员功名肯定不保了,京中也无法立足,这代价太惨重了,大人原许我的五十两银子哪里够晚生离京生活呢!”

    周应秋淡淡道:“不会亏待你,总要让你安度后半生。”

    卓笑生忙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5又等了一会,两辆马车从北面驶来,也在梧桐树边停下,周应秋往外一觑,梧桐树那边的马车车窗露出董其昌半张脸,便转头叮嘱卓笑生道:“你在车上莫乱动,待我与董翰林商量一下,怎么送你出城。”

    周应秋下车坐到董其昌马车上,见董的儿子董祖常与其父同车,便道:“董二公子,你先到另一辆马车去,我与令尊有要紧话说。”待董祖常下车后,便将考卷割截始末向董其昌说了。

    董其昌手足冰凉,半晌问:“该如何善后?”

    周应秋问:“那个装裱匠呢?”

    董其昌道:“十日前就已送出京。”

    周应秋道:“事急,设法灭口吧。”

    董其昌惊道:“灭口,这个——”

    周应秋道:“装裱匠或许不急,但那边马车有一人必尽快除去。”说着,向对面马车车窗中露脸的卓笑生笑了笑,卓笑生哪里知道周应秋是想要他的命,还谄媚地向周应秋、董其昌点头哈腰——(雅(骚(吧(手打)51)大)叔)

    董其昌问:“此人是谁?”

    周应秋道:“就是那个逃脱的誊录生,此人留着是个大祸患。”

    董其昌嘴里发苦,问:“此人什么身世?”

    周应秋道:“这个请放心,在下既要找作弊之人,都是光棍,没什么家世牵累,也只有这种人才肯为银钱铤而走险,当时我还许他以后到礼部来做文吏,现在事发,这种人留不得,只要此人一除,那就死无对证,言官们也不会让吴道南好整以暇来查处此案,弹劾的奏章会让他焦头烂额,只要吴道南一倒,此案就会不了了之,我等外帘官也就罚俸而已,玄宰兄尽管放心,但这个誊录生玄宰兄还得赶紧想办法处置,在下还要赶去衙门,看看皇帝对科场案圣意如何。”拱拱手,下了车,回到自己的马车,让卓笑生到董其昌马车上去。

    董其昌见周应秋把这么个烫手的毒芋头丢过来,又不能不接,真是有苦说不出啊,听得身边这个致命毒物问道:“不知董翰林要怎么把晚生送出城去,九门都查得比较严?”

    董其昌闷声道:“会有办法送你出去的。”

    卓笑生道:“晚生为董翰林之事丢了功名,还要亡命出京,后半生只有漂泊他乡了,方才周大人说是,董翰林会对晚生有所补偿——”

    董其昌问:“你想要多少银子?”

    卓笑生道:“晚生不是那种狮子大开口的人,不敢多要,有一千两银子就行。”

    董其昌不动声色道:“一千两银子的确不多,可以给你——好了,先离开这里。”

    董其昌到后面马车与儿子同乘,让两个健仆与卓笑生坐到一起,董其昌的马车在前,两辆马车驶离了药王庙,董其昌吩咐车夫暂不回泡子河,先绕天坛走一圈,话说出口猛然想到去天坛要出内城正阳门,后面马车里的毒物若被守门的军士抓住那就大势已去,改口道:“还是回泡子河吧。”

    6董祖常见老父的脸色比先前还难看了,惴惴不安问:“父亲,周郎中说了些什么,后面车上那人是谁?”

    董其昌本不想牵涉到人命案子,君子远庖厨嘛,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若这个誊录生被抓获招供出来,他董其昌抄家充军是少不了的,向儿子略略说了来历,问:“祖常你有何法子?”

    董祖常吃惊道:“父亲,京中不比华亭,儿子以前是有打行的吴龙相助,才能——才能呼风唤雨,在京中不熟啊,杀人灭口之事儿子没做过。”

    董其昌怒道:“你没做过难道我做过!”

    董祖常忙道:“爹爹息怒,要搞死此人也不难,带回墅舍,让人勒死他,在后园挖坑埋了就是。”

    董其昌不说话了,半晌道:“小心行事。”说罢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很无奈、很无辜,情非得已啊,一切都是被逼的,他这个海内闻名的书画宗师怎么就走到这条路上来呢!

    二月二十七会试放榜,按惯例次日就会把落卷发还给落第的举子,但因为墨卷在发榜前夕贡院失火烧毁了一百一十五份,受卷官李思诚很为难,拖了一天,贡院外、礼部大堂前,群情汹汹,指责科场不公的声浪高涨,受卷官李郎中顶不住了,请示吴阁老,吴阁老说把卷子发下去——

    二月二十九,卷子发下去了,但那一百一十五位没领到卷子的举子不依了,偏偏这批人还以苏州府的考生居多,文震孟、范文若都在其中,这些苏州考生本来就对沈同和高中会元极其不满,现在又没领到落卷,更是疑心到底,理直气壮,闹得更凶,礼部衙门完全没法办公,礼部尚书刘楚先、礼部右侍郎何宗彦承受不了压力,与吴阁老商议之后,上疏万历皇帝,请求对第一名会元沈同和、第七名赵鸣阳,还有这一百一十五位考卷被烧毁的考生进行复试,若沈同和与赵鸣阳复试时不合格,则黜落,并予以严惩,另外再从那一百一十五位复试的考生中擢取六名,与其他黄榜有名者一起参加殿试——

    那一百一十五位考生得知这一消息大喜,这等于是把三年之后的考试提前了,不用苦等三年,而且一百一十五人中取六名,达到了二十取一,比八千考生取三百四十四人机会稍大一些,千载难逢啊!

    另外的那些落第考生则捶胸顿足,大骂纵火者怎么不把火烧猛一些,卷子全部烧掉,全部重考该有多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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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介绍:
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