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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一章 声东击西

    万历皇帝朱翊钧十岁即位,在张居正当政时,一切政事,不相关白,九五之尊,形同傀儡,甚至起居饮食,皆不自由,少年万历帝积愤甚深,所以才有张居正死后的大清算,而且从此厌恶臣下操权,选阁臣就有意挑一些软熟的,如张四维、赵志皋、朱赓这些人,忠谠好谏的一概不用,内阁也就完全成为了皇帝的秘书机构,权力大不如前——

    然而没有了敢担当、有才干的阁臣,一切政务都要压到万历帝头上,万历帝又没有张居正那样的才略,废除张居正的新政后没有更好的施政措施,更无法平衡各种政治力量,以致朝政日坏,党争纷起——

    近十年来,万历帝掌握了一个对付臣下的好方法,那就是留中不发,对于臣下的奏章不予答复,除了无能、懒惰和偏执之外,就是用所谓的“无为而治”来消弱、制约内阁和外廷对皇权的压力,反正天塌不下来,什么事都可以放一放,先观望,这次内阁次辅吴道南关于礼闱科举舞弊案的奏疏二月二十七日傍晚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不敢怠慢,连夜到乾清宫弘德殿向万历帝禀报,对这种三年一次的会试出现严重的陷害舞弊案,万历帝表示:“不急,留中待批,看看外廷有何反映

    果然,到了二十八日傍晚,就有广东道御史李嵩、浙江道御史周师旦、吏科给事中姚宗文、工科给事中刘文炳四道奏疏弹劾吴道南。抨击吴道南主持会试时独断专行把本应黜落的考卷执意拨置榜单高中,又阅卷昏庸,所取的会元有作弊之嫌,致使考生大哗——

    姚宗文还有专门奏疏弹劾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徐光启。徐光启与考生张原暗通关节,把一份犯先帝庙讳的考卷强行荐上去,究竟原因是张原与徐光启都是焦竑的弟子。

    万历皇帝继续观望——

    到了三月初一。礼部尚书刘楚先、礼部右侍郎何宗彦、礼科给事中姚永济、户部巡漕御史朱阶奏请皇帝命礼部会同科道对丙辰科会元沈同和、第七名赵鸣阳还有一百一十五名因贡院失火烧毁了墨卷的考生进行复试,以平息考生的怨气——

    万历皇帝看看火候已到。先批复准许复试,只考一场,作五篇八股文即可,四书题三篇、本经题两篇,今科第六名考生张原因争议极大,同样也要参加复试,若制艺粗疏,也将黜落。

    批复送到内阁。首辅方从哲松了一口气,皇帝没有立即要求严查科举案是有大智慧的,很多事越追究越混乱,糊涂着过、息事宁人反而是上策,当然,这只是方从哲的想法,吴道南很不以为然,吴道南觉得让张原参加复试不公平。这等于是不去追查陷害作弊者的罪过,却刁难受害者,可这是皇帝的旨意,只有遵从,以张原的才学。通过复试绝无问题,这也可洗清姚宗文对徐光启与张原暗通关节的指控,对他吴道南也是有好处的,因为言官们的弹劾让吴道南压力很大——

    今日已是三月初二,按惯例,三月十五要举行殿试,时间很紧迫了,方从哲与吴道南即赴礼部大堂,召集礼部尚书刘楚先、右侍郎何承彦及科道官商议复试之事,议定复试之期为三月初八,地点就在礼部大堂,沈同和、赵鸣阳、张原三人会试时的房官一律避嫌不得充任复试考官,弥封官、誊录官也另换人,五道八股题将在考试时临时抽取,考试时间从上午辰时初刻开始到下午酉时初刻止,不许继烛,阅卷官必须连夜将考卷阅毕,三月初九就拆号、唱名,公布六名复试中式考生的名单,至于张原、沈同和、赵鸣阳三人,只要制艺水平与其会试时相当,就不会黜落——

    复试事宜议定后,已经是掌灯时分,众官正待各自散去,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至:致仕翰林董其昌的墅舍发现一具尸体,尸体疑似逃亡的誊录生卓笑生,这是考生们发现的,现在有上千考生聚在泡子河畔,难怪今天礼部衙门外这么安静!

    ……

    泡子河东面有钦天监废弃的一座观象台,台高百尺,距离董其昌的墅舍不到一里远,能梁和茗烟二人奉张岱之命从二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就开始在观象台上用千里镜监视董宅的动静,天下着小雨,两个人戴斗笠穿蓑衣,起先很新鲜,用这千里镜居高临下看时,一里远的董宅就象是在观象台边,几步就能跨到,董宅的桃花开得好,红艳艳的一大片,掩映在花树间的亭台楼阁,只要没遮挡住的地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董氏的女眷不少,在环廊上红红绿绿走来走去,能梁与茗烟抢着千里镜看,他们看到董宅有两辆马车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车上下来的人因为有树木挡着,看不清,人直接进了房子,此后一整天没看到有人出入,宅子里不见任何异常——

    能梁和茗烟只新鲜了半天就厌倦了,但宗子少爷有命,没办法,只得在这杂树荒草、狐鼠出没的荒凉台子上待着,两个人你监视半个时辰我监视半个时辰,饮食有人送上来,倒是清闲,只是闷得慌,夜里两个人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千里镜也懒得看了,只用眼睛随便看看,夜深了,董宅里灯火都熄了,还监视什么呢!

    二十九日这一天更无聊,董宅一天不见人进出,到夜里亥时末,泡子河两岸的人家都差不多熄灯了,能梁打地铺睡上半夜,茗烟披一件长袄,盘腿坐在观象台边沿,用酒葫芦喝着北京黄米酒御寒,不时朝董宅方向瞄一眼,心想今天不下雨还好。百无聊赖枯坐着,轻声哼唱这些天宗子少爷爱唱的《西楼记》:

    “心惊颤,见冷浸碧湖一片,是泪影。莹莹摇梦眼。披衣起,忙寻笔砚,一帘花影半床书。抱膝呻吟赋索居,今夜月明应有梦。愁多未审梦何如。我于鹃,为想素微,只愿一病而亡,决绝了这段姻缘——”

    茗烟忽然闭了嘴,他看到一里外的董宅亮起了灯火,待他拿起千里镜对着看时,那灯火又灭了,茗烟不以为意。继续唱曲,待半葫芦酒喝完,已经是后半夜了,有了三、四分酒意,睡意也袭来,就去把能梁叫起来接班——

    能梁迷迷瞪瞪接过望远镜,朝董氏墅舍一看,咕哝道:“怎么还有人没睡?”忽然声音一紧。道:“茗烟你来看,董宅里的人在做什么?”

    茗烟眯着眼只看到董宅里似有一点灯火,接过千里镜就看得清楚了,在后园桃花树下,黑乎乎的似乎有三个人。一个人提灯笼,两个人好象在挖着什么,奇道:“半夜三更挖地干什么,藏宝?”就盯着看了一会,只见那两个人挖了很久,坑应该挖得很深了,还没见挖到宝贝,不禁哈欠连天——

    能梁道:“你去睡吧,我盯着。”接过千里镜看时又是“咦”的一声,道:“他们不挖了,往坑里填土。”

    茗烟打着哈欠道:“应该是没挖到什么。”自去睡了,第二天醒来问能梁后来还看到什么没有,能梁摇头。

    守了两天两夜,只看到这半夜挖坑之事比较蹊跷,自然要向宗子少爷禀报,张岱听了,觉得其中大有隐秘,立即赶去东四牌楼见张原,了自己的猜想:“莫非董氏是杀人灭口?”

    张原道:“狗急跳墙,没什么事做不出来,被灭口的要么是贡院中的装裱匠,要么是那个誊录生——”

    张岱兴奋道:“若真是这样,那陷害你的科举案就可迎刃而解,董氏父子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张原道:“现在只是猜测,不敢确定,贸然向五兵马司司报案的话,董其昌是知名士绅,兵马司的人不会单凭我们举报就硬闯董宅搜查,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张岱皱眉道:“那该如何查证?”

    张原决然道:“联合一些举子,硬冲进去,就激于义愤,追查董其昌与此次科举案的罪证,我为首好了,我是受害者,行为过激一点何妨,董氏的人半夜三更在后院挖坑绝不会有好事。”

    张岱挥拳道:“对,就是这样,能梁原先跟着仲叔到过董宅,大致知道那个挖坑位置,直接叫人扛上锄头去挖。”

    张原道:“大兄先不要声张,待我与我内兄商议一下。”

    当日傍晚商周祚回来,张原向内兄明情况,商周祚皱眉道:“这样妥当吗?”

    张原道:“不行险棋无法突破,我不能背负着冤屈去奉天殿参加考试。”

    商周祚见张原态度坚决,他也不好阻止,只叮嘱张原行事要小心,莫要造成人员伤亡,张原道:“大兄放心,我有声东击西之策,可避开正面冲突。”

    三月初一,张原、张岱分头去联络诸举子,当然以翰社社员为主力,另外再约一些苏州府的举子,约定明日上午在泡子河畔聚集,同时,能梁和茗烟继续在观象台上盯着——

    三月初二上午辰时末,五十多位翰社举子齐集泡子河畔,另有三十多名苏州府举子,张原为首,浩浩荡荡到董其昌墅舍正门前高声请董玄宰出来相见,董氏父子如临大敌,奴仆家丁数十人都聚到前院,严阵以待,张原义正辞严谴责董其昌陷害他,要求董其昌主动投案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等等,废话了一大通,翰社社员都觉得奇怪:张社首话素来犀利,今日怎么这般啰嗦,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有何用?

    就在张原在董宅正门与董其昌父子交涉理论的同时,能梁带着汪大锤、来福、冯虎三个人来到董氏墅舍的后门,见无人看守,就翻墙而入,四个人都带着锄头,很快找到后园那片桃林,仔细辩看地面,没看到有泥土新翻的痕迹,能梁扭头遥看远处的观象台,估摸着台上看到这里的大致位置,见有两排花盆架子,架子上下三层,摆着数十盆兰花,当即让汪大锤和冯虎小心翼翼移开花盆架子,果然发现此处地面泥土是新翻的——

    ……

    董宅正门外的张原还在使用外交辞令与董其昌父子周旋,了足足有两刻时,陈词滥调,滔滔不绝,隔着木栅门的董其昌都听得不耐烦了,冷笑道:“老夫没空与你胡扯,有什么事你到兵马司、去刑部去。”转身就要回去。

    张原毫不动气,彬彬有礼道:“董翰林且慢,再听我一言,那个装裱匠是董翰林从哪里请来的,真是好本事,拼接的考卷瞒过了绝大多数人的眼睛,我若那个装裱匠在我手里,董翰林信是不信?”

    董其昌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我信,你去叫他来——”又冷笑道:“张原小子,所谓科场作弊是你自己设的局好诬作他人陷害你吧。”

    张原就吩咐了身边的武陵一句,武陵应声走了,这让董氏父子惊疑不定了,虽知那装裱匠半月前就离开了京城,但还是不安啊,就等着,看张原能玩什么花样——

    张原现在也不费口舌了,心想能梁他们要挖也挖得差不多了,如果没有我们就散,当下就与董氏父子及一众家奴默不作声对看,场面极其古怪。

    又等了一刻时,董其昌又不耐烦了,老腿都站酸了,不再搭理张原,命家奴守好前后门,他要回去休息,正这时,听得一人大叫着从后园跑出来:“真的有死尸,宗子少爷、介子少爷,董其昌杀人了。”

    董氏父子一听这话,脸顿时煞白,这时董其昌才明白张原为什么和他胡扯这么长时间了,这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啊,只是张原如何会知道后园有尸首!

    能梁在前,来福、冯虎两个人扛着锄头在后,再看那汪大锤,把那一身泥浆的死尸都拖来了,这四个人实在过分,竟不绕路,直接从后门到前门来。

    董其昌往后连退数步,踉踉跄跄,若不是被家仆扶住,已经瘫倒在地,他知道,华亭董氏这回是彻底完蛋了。

    等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董祖常已被打得半死,董其昌因为年老,没人打他,不过也象死狗一般瘫在地上——

第三百七十二章 苦海彼岸

    泡子河这一带属于东城兵马司管辖范围,接到举子们的报案,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出动,领着副指挥使、吏目和一干差役迅速赶到,先制止愤怒的举人们对董祖常的殴打,然后仵作验尸,大致确定是两日前被勒死后掩埋的,又仔细检查了董宅后园桃树下的那个坑,向能梁四人询问发现尸首的经过,能梁四人就说是奉了少爷张原之命,早就留心董宅动静,前天夜里发现董宅后园有人挖坑,极其可疑,张原遂施声东击西计,果然发现了董氏杀人的罪证——/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五城兵马司这几日都在追查那个名叫卓笑生的会试誊录生,每个城门都有一个认得卓笑生的人在监视着出城者,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见这死者与卓笑生年龄容貌相符,赶紧命人把朝阳门的那个卓笑生的熟人找来辨认,死者果然就是那个从贡院逃出却进了鬼门关的卓笑生!

    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是正六品衙门,主要负责治安和火禁,对于曾为东宫讲官的董翰林宅中的凶杀案,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不敢擅专,遣人飞报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样的大案少不了要三司会审——

    董宅中除了女眷和十二岁以下男童,其余男子一概拘禁在厅堂上,有执刀军士看守,不许私下交谈,董氏父子稍受优待,关在单间,与死尸在一起,董其昌旧病复发,已经口眼歪斜了,董祖常呢,鼻青脸肿,不住哀嚎,那卓笑生的尸首就在边上,死不瞑目的样子让董祖常几乎精神崩溃——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此时的泡子河畔,已聚集了上千举子,绝大多数举子对科举舞弊是深恶痛绝的,张原才名远扬,这次遭割卷几致落榜,曲折的遭遇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众举子纷纷要求彻查此次会试黑幕,谅董其昌一个致仕翰林没有能力安排人手在贡院里割卷、放火,外帘官中必有同谋——

    兵马司军士搜索董宅时,又揪出一个躲藏在厨房柴火间的中年男子,张原认得此人,是徽州富商兼名士汪汝谦的堂弟汪守泰,张原心道:“很好,这下子可以一网打尽了。”当即指认此人是董氏父子同谋,在场的很多举子都认得这个汪守泰,当初在杭州城是很出了一把丑的,兵马司军士便将汪守泰先捆起来,等待三法司的人到来——

    午后,都察院的堂官右都御史张问达、刑部尚书李鋕、大理寺左少卿王士昌先后赶到,见董其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三法司堂官不禁摇头,吩咐延医救治董其昌,至于董祖常、汪守泰及一干董氏男仆,要尽数解往刑部受审,军士上前抓人时,就有董氏仆人大叫起来:“不关小人的事,是马六、董肥他们干的。”

    “对,不关小人们的事,是马六、董肥他们干的。”

    很多董氏仆人都跟着叫起来,要把自己与这人命案撇清,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世上忠仆少而奸奴多,更何况主人干的是不法之事,无关忠义,董氏奴仆们岂肯跟着见官受罪,没敢当面指证董其昌和董祖常,就把董祖常两个心腹家奴给推出来了——

    名叫马六、董肥的两个健仆知道此番人命案发,没人能保他们了,马六还硬气一些,董肥就已跪着求饶:“大人,诸位大人,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是二公子吩咐小人们干的,还有车夫老杨,也是一起的,动手用绳子勒的是马六,小人和老杨压住那人的手脚……”

    隔室的董祖常听到家奴董肥的指控,嘴唇发颤、手脚发抖,这些奸奴把罪过都推到他头上了,他却往哪推呢,总不好推到风疾复发的老爹头上吧,此时就如将溺死者双手乱抓,哪管得了那么多,叫了起来:“我不认识这个卓笑生,是礼部周郎中送过来的,吩咐要除掉此人,是礼部周郎中叫我干的,是周应秋——”

    死了的卓笑生不能招供,自有活着的董祖常代为招供,至此,丙辰科会试舞弊案牵扯出第一位在职官员——正五品礼部郎中周应秋。%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董其昌被抬到刑部去延医救治,董祖常、汪守泰和马六、董肥二仆以及车夫老杨被押到刑部受审,其余董氏家人要待在宅子里严禁出入,前后门都有兵马司的军士看守,因为有张岱、张原作保,能梁四人并未被带往刑部大堂,只要求随传随到——

    任何朝代,涉及人命的都是大案,而且这是在天子脚下发生的生员凶杀案,又与科举舞弊案有因果关系,案中有案,牵涉极广,数千举子密切关注,张问达、李鋕、王士昌连夜奏请皇帝批准三法司会审此案,这次万历皇帝很快批复要严查,礼部郎中周应秋不用坐堂了,待罪在家,等候审问——

    而同时,周师旦、李嵩、姚宗文、刘文炳等言官攻击吴道南的奏疏是一天数道,吴道南被迫退出三月初八的礼部复试,改由内阁首辅方从哲担任主考官,虽然张原遭受割卷陷害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既然皇帝钦点要张原复试,张原也只得参加,他不是沈同和,不怕考试,他要凭自己的手中笔再证自己的清白、证徐师兄和吴阁老的清白,让张原宽慰的是,科举舞弊案终于打开了难局,这样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复试和殿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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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八卯时末,张原乘车来到皇城大明门外,穆真真提着考篮跟着他一起下了车,天气晴好,朝阳的光辉铺洒过来,偌大的广场,清新无尘,礼部衙门前等候复试的举子三三两两,见到张原到来,纷纷上来安慰,张原本来是不须复试的,这对张原不公平——

    张原拱手笑道:“诸君努力,祸兮福所倚,若非贡院那场火,诸君也没这次复试的机会,六个名额,张原并不参与争夺哦。”

    众举子见张原如此洒脱,都是哈哈大笑,范文若道:“幸好张社首不占名额,不然我等只剩五个名额了。”

    众人又是大笑,忽然都闭了嘴,因为赵鸣阳到了——%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赵鸣阳下了马车,独自提了考篮,不往人多处走,一个人站在照壁下,袖着手,晒太阳,面无表情。

    范文若道:“沈会元怎么没有来,莫非想称病不出?”

    一位苏州府举子冷笑道:“敢称病不出,太医院会专门派人去问候他,他就是断了腿也得抬着他来考,这个时候赖得住吗,以为是请客吃饭哪。”

    众人皆笑,都颇兴奋,今日复试就是要看沈同和出丑。

    沈同和来了,身边跟着一个书僮,自然也与众人格格不入,看到照壁下的赵鸣阳,也没走过去招呼,刻意保持距离,他知道,这次赵鸣阳没法帮他了,反而是他要帮助赵鸣阳,他沈同和并非目不识丁之辈,未始不能搏一把——^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辰时初刻,礼部衙门大门打开,这次不搜检,张原等一百一十八名参加复试的考生依次进入礼部大堂,大堂上已经布置成临时考场,摆放着一百一十八张方桌和对应的椅子,提调官、监临官,还有五经二十房考官都在,堂庑四周都是监视的眼睛,且看谁还敢舞弊?

    主考官方从哲和副主考刘楚先从堂后出来了,方从哲小声问刘楚先:“哪位是张原?”

    刘楚先道:“左起第三排那位穿玉色长衫的青年书生便是张原。”

    方从哲打量了张原两眼,说了一句:“青春年少啊。”

    刘楚先道:“是,年方十九。”

    方从哲卧蚕眉轻挑,点点头,与刘楚先坐到堂上案前,案上有内官监刊印的四书五经,题目就临时翻书决定,三道四书题和十道经题很快定下来了,十道经题每经二题,由考生据自己本经选择,首题是论语题“信而后谏”。

    草卷、正卷分发下去了,磨墨、抻纸声响成一片,答题开始——!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不用煮八宝粥让张原稍感不适,他都已经习惯一边煮粥一边构思了,五篇制艺,每篇不少于五百字,这对张原来说轻松得多了,首题“信而后谏”他曾作过,这时当然要另出机杼,作得更好,未时前,他把五篇八股文的草稿都打好了,正准备誊真到正卷时,鼻边嗅得一阵面饼香气,一盘阁老饼和一杯热茶轻轻摆放到了他案边,抬眼看时,十几个执役往来穿梭,很快,一百一十八位考生都领到了阁老饼和热茶,堂庑四周的考官们也在吃饼,眼睛依然盯着这一百一十八位考生——

    张原端起热茶抿了一小口,不敢多喝,因为如厕很麻烦,两个监临官都要跟着,并且只允许如厕一次,谁耐烦几次三番监视你撒尿啊,所以不能多喝水,张原吃了两块阁老饼充饥,揉了揉手指,开始誊真,先写上姓名、三代、籍贯和本经,开始一篇一篇誊真……

    参加复试的考生起先还抱有看沈同和笑话之意,但一拿到考题,答题都来不及,哪顾得上其他,没注意到那沈同和运笔如飞正欢快地答题,那些监视的考官看到这个沈同和这般下笔如有神的样子,都是暗暗诧异,心想难道传言有误,这个沈同和是有真才实学的?

    申时二刻,张原将五道题誊真完毕,交卷截止时间是酉时初刻,还有大半个时辰,张原不想这么早交卷,坐在那里等,这时才有闲情打量其他考生,他最关心的文震孟、范文若这五位翰社考生,希望他们五人能在六个进士名额中多占几位,尤其是文震孟,论学问博雅,实在他张原之上,可惜已经八次落第了,这次复试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文震孟可是他们翰社的得力干将,声望、才学俱佳——

    再看赵鸣阳,也已答好了题,也不交卷,坐在那发呆,张原心道:“此人八股文实在了得,既要自己考,又要为沈同和答题,竟然双双高中,超级快手啊,只是这次要倒大霉了。”不禁又想:“若要我同时答两份卷子我能完成吗?没尝试过,也许能,急才是靠逼出来的——”

    靠后排的沈同和额头冒汗,春日斜阳照进来,暖和而已,有这么热吗?

    临近酉时,有人交卷了,张原也就跟着交卷,走过沈同和身边时瞄了他案上考卷一眼,八幅纸叠在一起,面上一幅纸写得满满的,这让张原不免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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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卷、弥封、誊录、对读,所有步骤和会试一模一样,只是更紧凑,因为只有一百一十八份考卷,在当夜亥时前,这一百一十八份誊录好的朱卷分别送到了五经房阅卷官案头,阅卷也在礼部大堂,在阅卷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三月初九凌晨子时末,十八份荐上来的朱卷送到了副主考刘楚先和主考官方从哲案头,方从哲含笑道:“不知沈同和、赵鸣阳和张原三人的考卷在不在这荐上来的十八份考卷中,只要在其中,即便是第十八名也不会追究。”

    刘楚先喝了一口浓茶,振作起精神道:“方阁老,开始评卷吧。”

    两个人分别给这十八份考卷评定名次,终于在寅时末排定了名次,随即调来墨卷,提调官、监临官、阅卷官济济一堂,开始拆号、唱名,从第十八名开始拆封,直到第四名依然不见沈同和、赵鸣阳和张原三人的名字,众考官心都提了起来,难道这三人会是前三名?[雅[骚[吧[手打]51]大]叔]

    第三名的弥封拆去,书吏唱名道:“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赵鸣阳。”

    众官面面相觑,心里皆赞这个赵鸣阳果然有才,会试第七、复试第三,很稳定——

    书吏紧接着拆第二名的弥封,然后唱名道:“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文震孟。”

    文震孟素有才名,却八次会试落第,在场的都有好几个官员与文震孟一道参加过会试,这时听到文震孟名列第二,都为文震孟高兴,这个蹉跎场屋的饱学之士终于摆脱苦海上岸了——

    现在只剩下第一名的悬念了,张原和沈同和必有一人落选,落选者会是谁?

第三百七十三章 殿试策题

    第一名的墨卷弥封拆去,书吏看了一眼卷首的名字,清了清嗓子,大声唱名道:“浙江道绍兴府山阴县张原。”

    堂上众官互相看看,纷纷点头,张原的制艺果然经得起考验,虽遭割卷挫折和各种非议,但在这次礼部复试中以其出色的制艺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才学。

    副主考刘楚先也是松了一口气,若张原这次临场发挥不佳导致落选,那真是让人惋惜,对他和吴阁老这两位主考官的名声也很不利,现在张原以复试第一堵住了那些别有用心者之口,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但是,会元沈同和落选了,该如何处置?

    主考官方从哲道:“从落卷中把沈同和的卷子找出来。”

    几房考官一起动手拆封,很快找到沈同和的卷子呈到方首辅手里,方从哲看了首艺,皱着眉头道:“这篇‘信而后谏’作得甚好,为何不能荐上来?”

    堂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方首辅都赞赏沈同和的制艺,那么又是哪位阅卷官将其黜落的,难道其中又有隐情?

    《礼》经房官吏科右给事中韩光祜上前禀道:“这份卷子是下官黜落的,首艺的确上佳,但请方阁老再看看后面几篇。”

    方从哲翻到第二道孟子题制艺,看了破题和起讲就暗暗摇头,明显与首艺水平相差很多,第三道中庸题作得也不好,几股大比对仗不明、语意不清,再看两道经题,沈同和是习礼经的,但第一道经题未能完篇,第二道干脆空白,这样的考卷当然不能荐上来——

    方从哲指节轻叩书案,沉吟道:“若论首艺,沈同和是有才华的,为何后面如此失常?”

    韩光祜道:“赵鸣阳习的也是礼经,而这个沈同和估计礼经都没通读过,所以第二道经题不知出处,无法破题,这首艺嘛,以下官妄测,想必是从哪本时文集子记下来恰好遇上就默抄上去的。”

    考场抄前人旧文是很常见的事,方从哲便将沈同和的首艺念了十来句给在座的考官们听,问:“诸位可知这是哪位八股名家的制艺,归震川还是唐荆川,此文风格与这两位大家类似?”

    众官搜索枯肠,纷纷摇头说记不得了。

    方从哲眼光扫过,看到那个负责拆号的书吏伸长了脖颈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有何话说?”

    这书吏赶忙跪下道:“启禀阁老,这篇时文小人曾经读过——”

    堂上众官都注目这个五十来岁的书吏,方从哲问:“是谁人所作,哪本集子上看到的?”

    书吏道:“就是那位山阴张原所作,小吏是在《张介子时文百二十篇》这册集子里读到的。”

    众官面面相觑。

    方从哲沉声道:“莫要胡乱说话,可有证据?”

    书吏道:“小吏还保存有这册时文集子,可以取来呈给阁老看。”

    这书吏就住在礼部后堂廨舍,很快就把那册《张介子时文百二十篇》取来并翻到这一题呈给方从哲看,方从哲看了两眼就合上书,对这个书吏道:“你倒是博闻强记。”

    书吏恭恭敬敬道:“小吏最爱读各种时文集子,遇到好的八股文,就当下酒菜。”

    这么一说,堂上的几个礼部官员都笑了起来,他们听说过礼部有这么个人,常常喝着小酒朗读八股文,还喃喃自语说若此文是我所作,那我岂不是高中了——

    其他官吏则面面相觑,沈同和竟然抄张原的旧作,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考场上遇到这种题,自己作不好,恰又记得一篇同题好时文,自然就抄上,若不是这个书吏,他们这些考官还真不知道此文是抄袭张原的,只是疑心而已,这也怪沈同和制艺水平实在低劣,以前是全倚仗赵鸣阳,自己连本经《礼记》都不读,不然的话的这次复试首艺抄一抄,后面几篇都还过得去的话,只怕就不会黜落,当然,事后若败露,那么天下士子就要讥讽众考官不学无术了,科场总是充满了种种意外啊——

    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沈同和会试是通过舞弊中式的,沈同和必须下刑部受审,招供出作弊的同谋,至于赵鸣阳如何处置,那要等沈同和审问结果出来后再定。

    依旧要写榜,六个人的榜单,盖上礼部大印张贴在大门外的照壁上,附在正榜旁边,第一名是文震孟,因为张原不计在复试取中的六个名额当中,贴榜时冷冷清清,天未亮,还在宵禁,到了正卯时宵禁解除,那一百多名考生几乎同时赶到,只有沈同和与赵鸣阳没有来,张原看到六人名单中有文震孟和许观吉的名字,很是高兴,五个参加复试的翰社社员中了两个,这算是贡院那场火对翰社的意外帮助吧,这样,丙辰科会试翰社社员中式者就达到了十人,翰社在朝中势力初见端倪——

    虽然复试榜单上只有文震孟六人的名字,但张原在这次复试第一的消息依然很快传扬开来,张原的声望在今科八千考生中如日中天,还有,沈同和复试首艺抄袭张原已刊刻印行的旧作,更是成为笑谈,可惜杨石香还没把书铺开到京城来,不然张原的那本时文集子就要京城纸贵——

    就在复试放榜的当日午后,今科会元沈同和被拘捕下至刑部审问,因为本月十五日就是殿试之期,万历皇帝传旨三日内查清沈同和舞弊经过,其实不须三日,沈同和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没吃过苦头,虽然此前赵鸣阳叮嘱他要死咬住复试时因为心情恶劣以致文理荒悖,但面对凶狠狰狞的刑部狱吏,还没动刑沈同和就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安排他与赵鸣阳号舍相邻的正是礼部郎中周应秋,还有一位姓房的礼部从八品副使也是同谋,为通关节,沈同和送了周应秋纹银六千两,至于两个号军,是临时每人给了十两银子——

    铁证如山,正五品礼部郎中周应秋终于锒铛入狱,下一步就是追查贡院纵火案,赵鸣阳也随即被拿问,今科会元和第七名被取消,会试没有会元,这是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从未有之事,内阁次辅吴道南和礼部尚书刘楚先联名上疏万历帝,要以张原补会元,但万历皇帝未予批复——

    张原对自己能否补会元并未多在意,会元只是虚名,关键是殿试要发挥出色,他现在全力为殿试做准备,殿试只考一篇策文,由皇帝亲制策问,一般都是皇帝比较关心的国计民生问题,内政、外交、财赋、贸易都有可能,但到了万历末年,廷试对策已经有些变质,策问多系君德君心、圣学圣政等浮夸虚言,应试者只须依照固定套路写些大话、空话、恭维话就能顺利通过殿试,殿试不会黜落应试者,只按策文排定三甲名次——

    张原自三元连捷成为秀才后,花在制艺上的工夫就相对减少了一些,而对大明朝的种种政策和现状加意留心,他的远见卓识不是别人能比的,这次殿试他没打算写一些恭维称颂的陈词滥调,他要写出真知灼见来,书生救国从此始——

    三月十三日,司礼监传出万历皇帝钦点的读卷官和执事官,读卷官由内阁两位辅臣、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还有詹士府、翰林院堂官共十四人组成,监试官为监察御史两员、掌卷官为工部员外郎、受卷官为工部主事、弥封官为秘书监监丞、对读官为尚宝司司丞和翰林院编修两员,其余监门官、巡绰官以镇抚司千户担任——

    ……

    三月十四日寅时末,张原早早起床沐浴,穆真真为他搓干湿发,服侍他穿戴上昨日礼部统一发放的袍服冠靴,考篮依旧备上笔、墨、砚——

    天还没亮,灯火摇曳,穆真真看着衣履一新的少爷显得很轻松的样子,殿试没有会试紧张啊,问:“少爷要不要带几个宛平李子去吃?”

    张原喜欢吃那种李子,这时却摇头道:“殿试回来再吃,考试时肚子宜空,撑得饱饱的就不想事了。”

    叩门声响起,商周祚的声音道:“介子,准备得如何了,一起用匾食,我与你一道去承天门。”

    张原食用了半碗肉馅匾食,天已经亮了,与内兄商周祚一起出门,景徽送出二道门,对张原道:“张公子姑父,这回在皇帝面前考,没人敢害你了,一定考个状元哦。”

    张原回头,小姑娘前发剪得平平的,整齐的发梢刚好压在眉毛上,乌黑的发、秀气的眉、清亮的双眸、笑着抿起来的嘴唇,非常可爱,依稀有其小姑姑澹然的影子,张原心想:“若澹然这次为我生的是女儿,不知会不会有点象小徽?”笑应道:“好,一定努力。”

    商周祚含着笑,心想妹婿这次状元不敢说,一甲前三是很有可能的——

    马车驶到大明门外天才大亮,张原提着考篮下车,到礼部大堂集龠合,按会试名次排队,张原会试是第六名,现在排在第五,排前四位的分别是来复、贺逢圣、钱士升和洪承畴,复试中式的文震孟六人排在最末,总计三百四十八人,在礼部右侍郎何宗彦和五经房官带领下走过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桥,来到承天门外——

    承天门今日除了惯常值守的金吾卫之外,还有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两百名,大汉将军并非真的是将军,也是殿廷卫士,这些大汉将军个个身高近六尺,风翅盔、黄金甲,高大雄壮,威风凛凛,整齐排在承天门两侧,手按刀柄,盯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考生|百度雅骚吧威武|——

    这次搜检不以书籍夹带为主,而是搜有没有带武器,这只是防个万一,哪个考生会带刀剑进皇宫呢,这不是找死吗?

    搜检后,五经房官留在大门外,三百四十八名考生跟着何侍郎进承天门、端门、过六科廊,再进午门,两边都有金吾、羽林卫排队像是迎接又像是监视——

    午门右首是会极门,里面就是内阁直房、文华殿和御药房,左首是归极门,正对过去巍峨的门楼就是皇极门,嘉靖前叫奉天门,此时,那数丈高的朱漆大门还紧闭着,众考生鸦雀无声,等了片刻,朝阳从御药房那边照过来,但听得鼓乐声大作,大门徐徐大开,站在前面的张原就看到皇极殿前的广场和广场尽头那建在三层石台上的皇极殿,虽然从大门这边离皇极殿还有一里路,但那种雄伟壮丽的皇家气派已经笼罩过来,让人生出庄严肃穆之感。

    何侍郎领着众考生走过青石铺就的殿前广场,立在丹陛外,随后是以方从哲、吴道南两位阁臣为首的十四名读卷官和数十名执事官进来立在丹陛内,按祖制皇帝是要升殿接受百官行礼的并当场赐策题的,但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近几科殿试都没有来,今科也不例外,两位阁臣领着众官摆样子向皇帝宝座行叩拜礼,三百四十八名考生也五拜三叩头,然后两边侍立——

    光禄寺的官员早已将三百四十八张考案整整齐齐摆放在大殿上,这皇极殿广三十二丈、深十六丈,宏大高阔,容纳近四百张考案绰绰有余,众考生依序入座,开始磨墨等候发卷——

    十四位读卷官昨夜就待在文华殿,各拟了一道策题,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送往乾清宫由皇帝御笔圈定一题,然后密封送还内阁,就在内阁大堂命内官监的内侍当场印刷了三百四十八份,印题时内外门隔绝,绝不允许策题事先泄露出去——

    策题发下来了,张原凝目看时,卷首印着的策题是:“制曰:朕自承嗣大统,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纲而举万目,修仁恩惠政洽于海内,使人伦明于上,风俗厚于下,百姓富庶无失所之忧,然比年各省灾荒频仍,朕心焦虑,救灾备荒,殊少良策,诸士子有弥灾致祥、为朕分忧之策,请明著于篇,毋泛毋略,朕将亲览焉。”

第三百七十四章 冰河说与万言书

    万历皇帝这次出的廷试题显然与去年年底的举人联名龠上书赈灾山东有关,年来江南江北旱涝频繁,报灾蠲免的奏书一日数道,深宫里的万历皇帝想要无为而治也烦,所以就以殿试策问向丙辰科这三百四十八名中式士子垂询对策,当然,若对策只是盯着皇帝内库的银子,那果断没有好名次,三甲垫底吧——

    张原看到廷试题,简直大喜,终于不用代圣贤立言写那些于世无补的八股文,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自己一直想写的经世致用的宏文了,对大明朝救灾备荒的问题张原可谓思虑深广,他心里很清楚要救国除了加强军备抵御满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应付天灾民变,没有大规模的流民动乱,满奴就不会有机会入主中原,攘外必先安内啊。

    一砚玄香墨,墨气盈鼻,紫竹管湖笔,在指间轻轻一捻,浸墨的笔尖在草卷上轻盈跳动,一个个精致小楷争先恐后从笔尖流淌而出,张原写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在尧之时,亲睦九族,以广爱敬之恩、以厚朋友之伦;在舜之时,底豫瞽叟、克谐敖象,而父子之位定、兄弟之化成也;三代而下,汉、魏、唐、宋,劝课农桑、修广学校,其于养民则一也。至我朝高皇帝,起于陇亩,深知民间疾苦,在位数十年,轻徭薄税,为民解忧,每于朝臣道及农夫耕作之苦,至于泣下。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农若不能安其业,则国危矣……”

    皇极殿深广宏敞,数百人执笔在纸上写字,汇聚一种奇妙的声响,仿佛春草萌芽生机滋长,又似暗夜细雨润物无声,上午的阳光从大殿东面的雕花长窗映照过来,三百四十八位考生殚精竭虑答题,为的是争殿试的好名次,虽然都是进士,但一甲、二甲和三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张原在草卷上写到五百余字时,思绪奔涌,注向笔端,觉得这篇策问至少要写五、六千字,若是这样,怕是没有时间誊真在正卷上,于是干脆撇开草卷,直接在正卷上答题,张原作文向来善于打腹稿,他写得不算很快,但只要写出来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需要改,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殿试考卷并不要求一定要打草稿,而且允许有三次涂改——

    张原并没有局限于救灾备荒这一个思路,他纵论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写道:“——臣曾考嘉靖以来绍兴一府钱粮,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农,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农。而近六、七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乡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宦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免徭役赋税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原少游手好闲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趋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农——”

    张原分析造成百姓不愿种田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农田兼并去栽种一些产值高的农作物,如种棉、种果树,就是不愿种稻、种麦,民逐利如水向下,这在丰年时无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积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就会极其严重;二是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役一著肩,家便立倾,一家倾而一家继,一家继而一家又倾,辗转数年,邑中家境殷实之农无完家矣;三是土地兼并,赋税转嫁,官田价轻,民田价重,贫民利价之重,伪以官为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久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乡间富户,田连阡陌,饥饿之民,皆其佃户——

    要改革晚明的土地政策,庞大的皇室宗藩势力是怎么也避不开的,张原着重写了宗藩禄米及占田这一众所周知的弊症,提出朝廷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将军以下各以次受地,自为永业而息之,以此来限制宗藩无休止的占田——

    张原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却相对温和,对豪强势力的权益只是加以限制,而不是剥夺,张原也知道这种隔靴搔痒的改良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但这也是不得已,他不能把自己置于那些既得利益集团的对立面,他是改良,而不是完全打破现行制度重来,士绅集团也有很多有眼光的愿意改良的有识之士,比如叶向高、徐光启、高攀龙、刘宗周等等,都有奏疏谈及这方面的问题,只是张原看问题更全面一些,有理智的士绅也都知道利益分配要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倾斜、侵占过甚会导致农民阶层大量破产、崩溃,对士绅的利益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就比如这次山东六郡的民变,抢劫富室杀死官绅的比比皆是,熟读经史的士绅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保持社会各阶层稳定是最重要的,否则象秦、汉、晋、唐、宋、元这些朝代更迭时农民动乱的巨大破坏力,首当其害的就是富庶的士绅地主阶层,这在四百年后也是如此——

    所以必须在天灾**中给老百姓找一条活路,否则大家都没活路,既得利益集团并非铁板一块,有危机感的、认识到弊症希望改良的人也很多,张原要争取的就是这一部分人,这是殿试策文,必将传扬天下,他必须亮明自己观点,措词可以温和,但立场要站稳,他不是两面三刀的投机者,必须有面对责难和阻力的勇气——

    针对近年来的气候寒冷和天灾频繁,张原提出了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说气候偏冷、干旱还要持续三、四十年,此后几年的陕西、河南、山东甚至京畿都会有持续的大面积的旱灾,至于“冰河说”的理论依据,可以从历代史书的天文志、五行志去查找,也可从西洋人的《三千年气候变迁图说》、《冰河灾异志》等书籍中得到印证,至于官员们找不到这两本书,那不关张原的事,谁让他们孤陋寡闻呢,苏轼敢在殿试中杜撰尧与皋陶的故事,连主考官欧阳修都被蒙住,他张原杜撰两本西洋书籍有何不可?

    既然提出了“冰河说”,就应该要有应对之策,于是兴修水利、推广耐旱的农作物自然而然就提出来了,《泰西水法》里的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和修建水库的方法,以及甘薯、土豆、玉米这些耐干旱的农作物,这些虽然不能根本改变晚明农民的生存现状,但可以缓解、可以让农民灾年不至于饿死,中国的农民最是善良,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想到抗争,即便是后来张献忠、李自成的流民大军,为首作乱的也都是马贼、逃兵、乡村无赖,真正走投无路的农民都是被裹挟的,为了是混一口饭吃——

    张原在策文最后部分提出了自己关于救荒赈灾的见解,那就是官府赈灾与民间救荒结合,富民对其佃户有救助的责任,对于协助官府赈灾的民间富户要请敕奖谕,授予的官职也应受到社会尊重,自古救荒无善政,到了这一步,都不会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寅吃卯粮,关键是要前面做好,增加储蓄,提高百姓应对饥荒的能力——

    在策文结尾处,张原写道:“——昔时苏轼对宋仁宗言‘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如泰山’,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臣愿圣上莫视臣言如鸿毛,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搓手,这才觉得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包宫饼是何时放在案边的也不知道,转头四望,大殿上空空荡荡,其他考生都已考毕出场,只剩他一个人,其余读卷官、执事官默默在殿边遥看着他——

    张原站起身收拾考篮,高高瘦瘦的吴道南缓步走过来,离他十步远站定,不能走得太近,否则会有监试官说他看张原的考卷好通关节,吴道南微笑道:“张原,再有半刻时天就黑下来了,那你可要被强行扶出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对策写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已日暮。”自己翻了翻十二张正卷,竟然差半张就全写满了,每张卷子八百二十字,他这篇殿试策文就是将近一万字,从上午巳时初刻开始笔不停书,一直写到黄昏酉时初,足足四个时辰,万言书啊!

    受卷官工部王主事来收张原的卷子,“咦”了一声,问:“张原,你没写草卷?”皇极殿上的读卷官、执事官都认得张原,这个张原素有捷才之名,今日殿试却又是最后一个交卷,实在引人注目——

    张原道:“回大人的话,晚生怕来不及誊真,直接就写在正卷上了。”

    王主事看了看,又是“咦”的一声,十二张卷子几乎全部写满,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没有比这更长的策论了吧,这还用弥封吗,读卷官们都知道最长的那篇就是张原的——

    张原将那包宫饼也放进考篮,独自一人出皇极门、午门、端门和承天门,暮色下,金水桥头,张联芳、张岱,还有文震孟、黄宗羲等八位翰社考生都在等着他,让他心头一暖,快步走过去,张联芳笑问:“介子,今日你怎么最后一个交卷了?”

    黄宗羲知道廷试策很对张原的路子,张原定是写得兴发了,说道:“张社首今日是大发宏议了,写了几张卷子?”

    张原道:“十二张卷子快写满了,大约近万字。”

    众人皆惊。

    张联芳皱眉道:“写得多、写得深刻未必是好事,皇帝喜听谀词,就连言官指摘时弊言词激烈一些都有可能被责罚——”,张联芳是相当圆滑的人,不管对错,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其他,明哲保身嘛。

    张原道:“没考虑那么多了,策文所写也是我以后为官为政的根本,至于皇帝肯不肯察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众翰社考生不知张原的万言策论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敢于在殿试直抒己见、针砭时弊,这种勇气就是值得敬佩的,众人一道出千步廊,他们的仆从都在大明门外等着,商周祚在马车里等着妹婿张原,马车边站着的是穆真真和武陵——

    今日殿试比较辛苦,各自回去休息,翰社诸人相约明日中午在大隆福寺附近的酒楼聚会,终于考完了,传胪大典要等三日后,这两天可以好好轻松一下。

    张原坐上马车,商周祚问了他殿试的情况,听说张原写了万言策文,微笑道:“介子总有惊人之举啊。”

    回到东四牌楼,商周祚见张原把宫饼拿出来给景兰、景徽还有穆真真、芳华几人分食,这才知道张原一天没吃东西,水也没喝一口,赶紧让厨下上酒饭,张原笑道:“考试的日子我只想食八宝粥,待我自己去煮。”

    张原煮了一大钵八宝粥,景徽也过来与张原一起食粥,非常快活,张原也是分外轻松,用了四年时间,他把遥遥漫长的科举之路走完了。

    ……

    三月十五日的文华殿,灯火彻夜通明,受卷官王主事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八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殿试墨卷不须誊录成朱卷,直接送到东阁读卷官处,以方从哲、吴道南为首的十四位读卷官的每个人都要在两天时间里把这三百四十八份考卷看一遍并写上简短评语,以分等级名次,还要盖上每个读卷官的印鉴,阅卷任务颇为繁重,要夜以继日,东阁有卧榻可供读卷官休息,只不许回家——

    首辅方从哲特意找出那份万言书要先睹为快,叹道:“若这三百多位考生个个都上万言书,那这两日两夜我辈寝食俱废也读不完啊。”

    礼部尚书刘楚先笑道:“还好还好,只此一位,大多数考生只千余言。”

    众读卷官都知道这份考卷是张原的,相顾微笑。

第三百七十五章 状元与榜眼

    笑语片刻,东阁中逐渐安静下来,宫城春夜寂寂,案头香茶袅袅,十四位读卷官开始转桌阅卷,所谓转桌,就是一份考卷从首席读卷官开始评阅,盖上一至五等标识和读卷官印鉴,然后转给下一位读卷官评阅,一份卷子十四位读卷官都要评阅并加盖等级标识,最后加以总核,四、五等标识多的必列于三甲。

    张原的万言廷策有得看一阵,方从哲坐在圈椅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看卷,起先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的笑容敛去,神情严肃起来,单这一份卷子就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看完后凝思片刻,盖上等级标识和自己的印鉴,转给次辅吴道南——吴道南见方从哲给了张原二等,不动声色阅卷,其他读卷官早就开始评阅另外的考卷,不可能这么傻等着,半个时辰后,吴道南读罢了张原的廷试策,只觉心潮起伏,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呢,晋主伐吴,利获二陆,丙辰科能取中张原这样的才俊,就好比西晋权臣张华说晋武帝司马炎伐吴,最大的收获却是得到了陆机、陆云这两位才士——礼部尚书刘楚先接过吴道南转来的张原考卷,见两位阁老一个评为二等一个评为一等,这都是很高的评价,两位阁老的评卷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读卷官,就看是评一等的多还是评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进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为二甲前茅——文华殿静谧安详,殿角两只镀金双鹤口吐异香,在阅卷的摩挲声中,时光慢慢流逝。

    ……东阁里的读卷官闭门阅卷,京城里的那些会试榜上有名的士子已经开始纵酒狂欢,且不管殿试名次如何,不管传胪大典尚未参加,这进士是跑不了啦,人生得意须尽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但也有乐极生悲的,今科中式年龄最大的士子名叫张绍简,虚岁六十五,白须飘飘,也跟着一帮同年踏青游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慎跌足,似乎摔断了大腿骨,这下子麻烦了,后天的传胪盛典他还怎么参加呢?

    十六日中午张原与另九位中式的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附近的祥福酒楼聚会,十人按年龄排序依次是文震孟、孙际可、黄尊素、夏启昌、许观吉、阮大铖、倪元璐、洪承畴、张岱、张原,众人举杯言欢,相约不忘翰社宗旨,匡扶济世,展生平之志,留青史美名——……三月十七日午后,东阁的十四名阅卷官把三百四十八份考卷全部评阅完毕,最后由两位阁老总核等级,申时初刻,三甲、二甲名次都已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将由皇帝钦定,张原的那份万言廷策就在一甲三份考卷当中,内阁首辅方从哲把张原定在二等就是不想让张原进一甲,方从哲对张原提出的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颇感忧虑,认为这与北宋时王安石变法时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有相似之处,无视天灾对世人的警示和告诫作用,容易助长君主的骄奢yin逸,但总核十四位读卷官评定的标识,张原以八个一等、六个二等堪堪排在了第三,对此结果方从哲也无可奈何,他也承认,张原的廷策实在是出色——按祖制,读卷官阅卷完毕后要到皇帝前叩头跪候,由内阁大学士将一甲三名的试卷读给皇帝听,然后皇帝提笔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但方才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已经传皇帝口谕,不见诸位读卷官,只把一甲三名试卷送呈御览即可,近十年来,不要说一般外臣,就是阁臣也已很难见到皇帝的面,次辅吴道南去年八月到任,按惯例皇帝是要召见勉励的,但至今未曾召见——卢受与司礼监的另两个太监就在东阁外等着,接到一甲的三份答卷,即刻赶往乾清宫弘德殿,体躯肥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头戴红缨玉簪乌纱帽,身穿玄色镶青绣龙袍,靠坐在龙交椅上,左脚踏在一个方木墩上,一个宫人跪在方木墩边给皇帝揉脚——“万岁爷,读卷官选定的一甲三人的卷子已经送到,奴婢何时读给万岁爷听?”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跪禀道。

    五十四岁的万历皇帝脸色白苍白并且有些浮肿,显得那张脸又白又宽,说道:“先把一甲三人的名字报上来。”卢受道:“万岁爷,按规矩是要先定了名次再拆号——”

    “规矩,规矩,整日都是规矩”

    万历皇帝突然就发起怒来:“难道朕也会弄出科举舞弊案吗,天下士人谁不是朕的臣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拆号。”

    卢受吓了一跳,赶紧拆封,然后道:“万岁爷,这一甲三人分别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文震孟、浙江省嘉兴府嘉善县钱士升、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张原。”

    “哦,张原也进一甲了,这人果然有才学,真金不怕火炼啊,就先念他的殿试对策吧,看看他对救灾备荒有什么好法子。”

    万历皇帝稍稍挪了挪御臀,让自己靠坐得更舒服一些,准备听策文。

    卢受翻了翻试卷,吃惊道:“万岁爷,张原的卷子满满写了十二张,怕有万余字。”

    “写这么长”万历皇帝也有些惊讶,沉吟道:“念吧。”

    卢受开始清嗓子,喉咙里有痰啊,万历皇帝不耐烦了,说道:“换个人念吧,卢受你老了啊,这万言策你若念下来,只怕要人搀你回司礼监了。”

    “万岁爷怜惜奴婢。”卢受尴尬地笑,让身后的秉笔太监上前读张原的这篇策论。

    那秉笔太监声音不轻不重,官话纯正,念道:“臣对臣闻:古昔帝王之治,不外乎养民也……”

    万历皇帝眯着眼睛听,听到“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这些话,不免龙颜不悦,不过这些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言官们的奏疏比这激烈的多得是,就连骂他酒色财气、荒yin无道的都有,所以倒也不至于发怒,继续听下去——土地兼并、豪强不法、宗藩占田、天灾**,这些尖锐问题一一提出,万历皇帝的脸色愈发不豫,但张原不是光提出问题一味的指责,都有相应的解决问题的策略,这让万历皇帝暗暗点头,他虽处深宫之中,但外臣的重要奏疏他都是看过或者听过的,也知大明天下并非尧舜治下那么美好,弊端实在不少——待听到张原提出的“冰河说”,万历皇帝身子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示意秉笔太监暂不要读,对卢受等人道:“这个张原是有见识的,可笑外廷那些腐儒,把灾异全怪到朕头上,一有天灾就上疏要朕俾加修省,认为是朕失德导致天灾,真是岂有此理”万历十三年京畿旱灾,万历皇帝还从宫城步行十多里到天坛祭天祈雨,很是虔诚,但现在,他已不再相信那一套,他的内心充满了挫败和失望,谁能相信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会是这种心态呢。

    卢受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道:“荀子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尧时还有十年洪水呢,这才有大禹治水,天灾是有定数的,怎么能怨得了万岁爷。”

    万历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让太监继续往下读,张原这篇策论虽然洋洋万言,但没有空洞的套话,言辞恳切,分析透彻,忠君报国的惓惓之心溢于言表,大半个时辰听下来,万历皇帝竟不觉得疲倦,随即又听了文震孟和钱士升的策论,吩咐道:“朱笔侍候。”从龙交椅上站起身,扶着一个矮壮内侍的肩,走到一张紫檀御案边坐下,又看了看三份卷子的卷首,说道:“竟有两个浙江人——”,当即提朱笔在钱士升试卷卷首写下“第一甲第三名”六个朱字……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捧了御笔钦定的一甲三人试卷来到皇极门内阁,十四名读卷官都在翘首以待,一看已经拆封了,问知是皇帝下令拆封的,众官还能怎样,当即把其他卷子全部拆号,由首辅方从哲用朱笔写黄榜,榜单用黄纸装裱两层,金光灿灿,所以又称金榜,交由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授给礼部尚书刘楚先,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筹备传胪典礼,一切都有条不紊——传胪乃是国之盛典,只有皇帝登极、大婚、万寿、出征凯旋和进士登科才举行传胪大典,而且内侍传旨说明日皇帝将亲临皇极殿接见新科进士,这是近四科以来未有过的事,负责大典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登时紧张起来,连夜筹备,生怕出差错——三月十八日一早,丙辰科中式的三百四十七名士子(腿摔断的那位老进士不能来了)齐聚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袍服是大红的,胸前无补子,立即换上,由国子监祭酒教导他们相关礼仪,然后由国子监分乘马车,在五城兵马司军士的开道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承天门,再由礼部官员领着来到皇极殿丹陛外,文武百官今日能到的都到齐了,难得啊,皇帝十多年未上朝了——张原依旧按会试名次排在第五位,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精神奕奕,喜气洋洋,巳时三刻,鸿胪寺卿奏请皇帝升殿,但听韶乐齐鸣,导驾官前导,万历皇帝在两个内侍左右看护下,努力缓步走了出来,很多官员看到皇帝,不禁热泪盈眶,多年不见啊——皇帝升座,音乐停止,殿中举行赞礼,文武百官叩头如仪后,三百四十七名新科进士跟着行四拜礼,两名执事官抬着榜案,礼部尚书刘楚先宣读御制诰书:

    “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六十七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七十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传胪官开始唱名,大殿上文武官员和诸进士屏息倾听,传胪官唱道:“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张原身子微微一震,这是巨大喜悦突然降临的悚然,自从会试遭割卷陷害涉险过关后,对于状元他就极为渴望,殿试第一,名扬四海,这是普天下有志于科举的士子梦寐以求的荣耀,谁能淡泊?

    “第一甲第一名张原——”

    传胪官又唱了一遍,一个赞礼官走过来轻声道:“张原出班跪下。”

    张原赶紧走出队列,正欲跪倒,却听殿上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上有旨,张原近前跪见。”

    赞礼官便领着张原往前走了十几步,离宝座上的万历皇帝还有五、六丈远时跪拜行礼,万历皇帝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位大明朝开科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传胪官又唱道:“第一甲第二名文震孟。”

    文震孟也随赞礼官走到张原身边向皇帝跪下,两位翰社巨子分列状元、榜眼,喜何如之第一甲第三名钱士升也出班跪拜,而二甲、三甲则仅唱名不出班行礼,三甲唱完后,韶乐再起,新科进士四拜,起立平身,执事官举着榜案出皇极左门,伞盖鼓乐迎导,诸进士跟在后面,黄榜将挂在长安左门——顺天府的鼓乐、伞盖、仪从早就等在长安左门外,顺天府尹李长庚率属官亲自送新科状元归第,这是只有状元才有的荣誉,一名差官牵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恭请状元公上马,说道:“状元公放心,这马温驯得紧,从未骑过马的也无妨,有小人侍候着。”

    张原虽未骑过马,但却骑过骡,白骡雪精神骏不逊于良马,当即踏蹬骑上大白马,在李府尹的陪同下向东四牌楼而去,沿途民众夹道争看状元郎,夸赞今科状元年少英俊——商周祚今日也在皇极殿上列班,传胪大典结束后,皇帝留两位阁老说话,其余大臣都退出大殿,商周祚的喜悦不在张原之下,乘车赶上顺天府的鼓乐依仗,一起回到东四牌楼自家四合院,商氏家人和张原的几个仆从已经得到喜讯,欢天喜地在门前相迎,爆竹锣鼓,喧闹喜庆——景微为避爆竹,拉着芳华的手立在一边,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看着骑大白马、穿大红袍的张原,脸上的笑意如芙蓉绽放——

第三百七十六章 萌动秋千架

    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三年出一个状元,皇帝钦点,金榜头名,传胪夸街,备极尊荣,即使沉稳如张原,也不禁飘飘然,从皇城长安左门到东四牌楼,双脚不能着地似的,到处都有人簇拥哄抬,触目皆笑脸、耳边尽谀词,晕晕乎乎,无法淡定,直到顺天府尹李长庚带着伞盖仪从鼓乐离开后,张原浮跃跃的心才放回心窝,他还是张原,没有变成别人,只是从此以后脑袋上多了一道光环——丙辰科状元。/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穿着湖绿褙子景徽背着小手,眸光亮晶晶,仔细端详张原,见爹爹出厅去了,便赶紧凑上来问道:“张公子哥哥,你去年娶我小姑姑是不是也如今日这般神气?”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张原笑道:“有那么神气吗。”

    “有。”景徽垂髫披肩的小脑袋一点,肯定道:“很神气。”又笑眯眯问:“那张公子哥哥觉得是娶我小姑姑快活些呢,还是中状元更快活?”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小孩子总喜欢比较,张原笑着正待回答,仆妇进来报说有个叫小高的少年要求见姑爷,那少年以前来过的——

    张原心道:“钟公公就给我道喜来了。”出到门厅,小内侍高起潜满脸堆笑叉手施礼道:“干爹让小的赶来给状元公道喜。”

    张原微笑道:“多谢多谢,钟公公近来可好?”

    小高道:“都好,钟公公很想与状元公一晤,当面向状元公置酒庆贺,就不知状元公什么时候有空?”

    张原道:“我与钟公公的交情非比一般,多日不见公公,也很想与他把酒言欢,但明日有琼林宴,还要赴鸿胪寺学习礼仪,又要上表谢恩、祭孔、送别友人诸多的事,暂时腾不出空,烦小高公公回去告诉钟公公,就在本月底,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张原一定到十刹海拜访他。”

    小内侍高起潜得到了张原确定的回话,留下贺礼告辞出门,坐上马车向西坊门驶去,迎面见一辆双辕大马车驶来,八个健仆快步跟随左右,其中一个健仆对马车中人说道:“小国舅爷,商御史府第到了。”

    听到“小国舅爷”四个字,小高就让车夫暂且将车停在一边,他从车窗看着商周祚四合院的金柱大门,见那辆大马车在门前停下,下来一个年龄在三十岁开外的男子,这男子头戴展脚幞头,身穿纻丝盘领右衽袍,身量中等,下颌短须,小高认得这男子,心想:“郑养性来这里做什么,是见商御史还是见张公子?”%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万历皇帝最宠爱郑贵妃,郑贵妃之父郑承宪去世后,郑国泰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并担任京卫指挥同知这一要职,而眼前的这个郑养性就是郑国泰的儿子,现任羽林卫千户,郑氏家族是京中最有权势的外戚——

    郑养性经常在皇城当值,小高当然认得,见郑养性进门去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便自回慈庆宫向钟太监复命,一五一十复述张原的话,又说了见到郑养性,钟太监道:“郑养性当然是去拜会张原的,新科状元炙手可热啊,郑氏岂会放过结交的良机。”

    小高小心翼翼问:“那干爹说张公子会与郑氏结交吗?”

    钟太监眼睛一瞪,低声道:“这是你该问的事吗!”

    宫城内外,郑贵妃的耳目极多,慈庆宫也不少,太子朱常洛整日都是疑神疑鬼的,钟太监岂敢在宫中说这些事,小高也是聪明人,被钟太监这么一瞪,立时醒悟,不敢再说,退出去了。#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钟太监心道:“张原若肯与郑氏结交,那建议杂家来侍候皇长孙岂不是故意害杂家。”笑了笑,往丽园门外去找皇长孙朱由校读书,出了丽园门,就听到荐香亭畔笑语喧哗,却是朱由校和七岁的弟弟朱由检在荡秋千,秋千架边围着一群内侍、宫女,翠色宫裙、肤色如雪的客印月在下面拍着手笑,见到钟太监来,纷纷见礼——

    钟太监以前常摆着一副儒者严师的样子,现在温和了许多,负着手仰看秋千架上的朱由校、朱由检兄弟,大声道:“莫要荡得太高,小心。”

    十二岁的朱由校读书写字时一副蔫蔫的死相,玩起来简直剥了皮会跳,听钟太监这么说,故意借力将秋千越荡越高,吓得七岁的弟弟哇哇大叫,死死抓着绳子——

    钟太监便让两个健壮的内侍上前拦住,抱朱由检下来,说道:“哥儿,今日也该读书了。”目视客印月,示意客印月帮着劝朱由校去读书。

    客印月却不理钟太监,自顾坐在秋千横板上,悠悠荡起来,新年芳龄已经二十八岁的客印月,肌肤白皙水嫩赛过二八少女,衬着身上的翠色衫裙更显姣白明艳,整个人好比嫩绿叶子包裹着的一枚大白果,让人起着想剥开了吃的**,只是在一群太监内侍当中,客印月是明珠暗投了,没有火热饥渴的目光盯着她,钟太监倒是在看着她,却依旧目光温和,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样子,其实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年前那次在十刹海外宅,钟太监听张原劝他要多多奉承客氏,最好是争取与客氏对食,所以这些日子钟太监也尽量讨好客印月,客印月也感觉到钟太监的好意,却似乎不怎么领情,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可怜钟太监年近四十却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一个女子,要他和魏朝争风吃醋,真是难为他啊。

    头戴柳枝帽的朱由校拍着手笑,嚷道:“嬷嬷,再荡高一些,再荡高一些——”眼睛盯着乳娘客印月的翠色罗裙,秋千荡起时,那罗裙下摆飘起,可以看到客印月结实浑圆的大腿,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有点萌动了——

    此情此景,钟太监却道:“客嬷嬷,杂家赠你一首诗吧。”

    客印月喜道:“早知钟公公是内官中的才子,连诗也会写啊,是专门为我写的诗吗?”秋千缓下来,罗裙也垂下。

    钟太监道:“是专为客嬷嬷写的。”吟道:“金花官帽柳枝编,新赐罗衣向御前。彩架遥看天外起,六宫都教戏秋千。”

    朱由校大赞道:“好诗,好诗,钟公公写得好诗。”其实他狗屁不通。

    客印月翠羽一般的双眉轻扬,妩媚的大眼斜睨着钟太监,说道:“真是好诗,样样都写到了呢,不过我可荡不了那么高。”说着,下了秋千,走到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二人面前,把那柳枝帽摘去丢到一边,宫娥捧着两顶翼善冠过来,客印月为两位皇孙戴上,说道:“今日也玩得尽兴了,该回去了。”回眸向钟太监一笑。

    钟太监心下暗喜,同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客印月不象是不识字的妇人,虽说这诗比较通俗易懂,但他尚未解释,客印月就能懂,岂非聪明得反常?%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一行宫人拥着两位皇孙还没走到丽园门,迎面也来了一群内侍宫娥,客印月轻声道:“李选侍来了。”身边的朱由校已然脸上变色,先前的欢快一扫而光,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

    东宫太子朱常洛有两个姓李的选侍,以住处区别为东李和西李,来的这个是西李,选侍不是正式的嫔妃封号,只能算是被皇帝、太子宠幸过的宫女的一个称号,以示与普通宫女有别,朱常洛有封号的嫔妃只有太子妃郭氏、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和朱由检的生母刘淑女这三人,王才人和刘淑女是因为生了皇孙才得到封号的,如今太子妃和刘淑女都已去世,王才人也是缠绵病榻,所以朱常洛把两个儿子交由东李和西李抚养,朱由校随西李,朱由检随东李,西李脾气颇为乖戾,她自己有个女儿,生女儿没有封号,因此嫉妒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对朱由校也不怎么好,朱由校颇为畏惧西李——

    李选侍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朱由校,说道:“整日只知玩耍是吗!”

    客印月平日很奉承西李,西李对她还好,这时上前解释道:“娘娘,哥儿才出来不久呢。”称呼娘娘就是奉承李选侍,只有皇后、嫔妃才有资格称娘娘。

    李选侍今日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对朱由校道:“你母亲都快断气了,你还在这里玩,如此不孝,生你这种儿子何用。”

    朱由校吃了一惊,就想立即赶去见母亲,当即向李选侍请求,因为父亲朱常洛不许他私自去见其母王才人,要有李选侍的允许才行,朱常洛不喜欢王才人——

    李选侍道:“不许去。”

    朱由校顿时大哭起来,七岁的朱由检也跟着哭。^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钟太监躬身道:“李娘娘,哥儿是跟着杂家出来欣赏春光美景的,顺便学习前贤吟咏春光的诗句,请李娘娘不要责怪哥儿。”

    钟本华是正四品太监,慈庆宫除了王安,就算钟本华能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李选侍一个没正式封号的宫人仗着的也无非是太子的宠爱,见把朱由校吓哭了,气也消了一些,对朱由校道:“好吧,那暂且饶了你,我现在带你去见你母亲,你该知道怎么说话吧?”

    朱由校抽抽噎噎道:“知道,西李母亲对孩儿很好。”

    李选侍今日生气的原因是听说王才人向宫娥打听她对朱由校好不好,一个母亲关心一下儿子这很正常,但在西李看来就是王才人认为她会虐待朱由校了,很是气愤,气势汹汹去把王才人骂了一顿,王才人本来就有病,一下子气得昏了过去,苏醒过来就叫着要见儿子——

    李选侍现在带着朱由校去见王才人,冷宫寂寞,宫人冷淡,王才人摸着儿子的手轻声问:“儿呀,那西李待你如何?”

    朱由校虽然年幼无知,生性贪玩,但现在看着瘦得皮包骨头面色腊黄的母亲,心里也很难过,强忍着眼泪道:“西李母亲待孩儿很好,和亲生的一样。”

    王才人知道李选侍就在门外,叹了口气,说道:“儿呀,西李既视你为己出,你也要好生孝顺她,不得忤逆,我儿总会长大成人的,娘怕是熬不到那一天了。”

    李选侍转出到门边,见王才人拉着朱由校的手,立即斥责道:“王氏,你怎么拉他的手,小爷不是吩咐不许你与哥儿接触吗,你有病知道吗。”

    王才人赶紧缩回手,对朱由校道:“好了,我儿跟西李母亲出去吧。”摆摆手,让儿子赶紧走。

    朱由校走了,王才人听得大门“怦”的一声关上,睡正身子,仰看天花板,眼睛的光暗淡下去,等待死亡降临——

    这深宫中的苦楚谁能洞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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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原刚送走内侍小高,还没进二道门,老门子就叫道:“张姑爷,有贵客来访。”紧走过来呈上拜帖,张原一看,“友生郑养性拜”——

    老门子生怕张原不知郑养性是谁,低声道:“姑爷,这个郑养性就是郑贵妃的侄子,现任千户。”

    张原当然知道郑贵妃的这个侄子,心道:“郑养性与我素昧平生,而且年龄也比我大不少,却用友生帖来见我,何故?”当即迎出大门,与郑养性作揖寒暄,请进厅上喝茶说话,他虽然不打算与郑养性结交,但人家初次登门,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有些事可以做得婉转一些,现在又不是剑拔弩张的时候——

    郑养性先是恭喜张原高中状元,又问了张原会试时的情况,对董其昌、周应秋陷害张原很愤慨,然后打量厅堂四合院,说道:“状元公与令内兄商御史住一起吗,那肯定有诸多不便,在下在大时雍坊有一座四合院,一直未曾居住,就赠给状元公吧,也沾沾新科状元的喜气。”

    大时雍坊就在大明门外靠西侧,是京城官员聚居区,离六部衙门和皇城都很近,那里的四合院万金难求,张原中状元的第一天就有人送豪宅了——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郑千户,这个晚生万万不敢当,决不敢当。”张原拒绝。

    郑养性也知道猝然送上大礼,一般人都不敢收的,就说道:“在下敬状元公的人品学问,别无他意,既然状元公不肯纳,那不如这样,算是在下借给状元公居住的,状元公日后供职翰林院,住在那里也近,而且状元公的女眷进京,也需要宽敞舒适的住所,寄人篱下总不方便,那处四合院里外三进,比商御史这处还要宏敞一些。”

    张原婉拒道:“实在不敢当,晚生家眷人口不多,有一小院落居住足矣,晚生供职翰林院,工部自会择就近宅第让晚生居住,不敢叨烦千户大人。”

    郑养性又劝说了一会,见张原就是不肯纳,怏怏告辞而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上神仙

    张原送走郑养性后回到院中,商周祚从西厢台阶上走下来问:“介子,这郑养性来此何事?”方才商周祚一直避在书房内,不愿与郑养性相见。

    张原道:“那郑千户要送我大时雍坊的四合院,我已婉拒。”

    商周祚摇着头道:“福王都已就藩,郑氏还是不死心——你若住到郑养性送你的房子里,那整个东林就视你为敌了,储君已定,浙、楚、齐、宣诸党也不敢明着支持福王。”

    张原微笑道:“大兄放心,我岂会不知死活贪那个便宜。”

    商周祚也笑了起来,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这个妹婿心思之机敏、行事之稳重少有人能及,不过还是提醒一句:“姚宗文与郑氏关系最是密切,你要留点神。”

    ……

    传胪大典的次日就是礼部为新科进士设的琼林宴,琼林宴又叫恩荣宴,始于唐代的曲江宴会,宋代叫闻喜宴,洪武时琼林宴在中书省举行,后来中书省撤了,琼林宴就改在礼部举行,会试和殿试的所有考官都要参加,今年因为出了两起重大的科举舞弊案,周应秋和另一位礼部官员已经锒铛入狱,而且浙、宣诸党的言官犹在攻击会试总裁吴道南,吴道南不慎将沈同和取为会元,这的确是个污点,所以今日琼林宴吴道南托病没有来,由首辅方从哲主持宴会,宫中内侍送出宫花和小绢牌,三百多名新科进士和一百多名考官都簪花戴恩荣牌,状元的恩荣牌要特殊一些,是银制的——礼部琼林宴热闹非凡,簪花穿大红袍的新科进士们满面红光,拜房师、拜主考官,酬酢交际,欢声笑语,方从哲特意把张联芳、张岱、张原叔侄三人请到一起叙话,张联芳是浙中名士,方从哲见过张联芳几次,而且方从哲与张汝霖也有点交情,这时笑对张联芳道:“葆生世兄,你这两位侄子殿试排名可是在你之上,你有何话说?”

    张岱殿试排名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张联芳是三甲第两百三十九名,张原就不用说了,状元抡魁——

    张联芳道:“方阁老岂不闻殿试排名亦如积薪,都是后来者居上啊。”

    方从哲笑,赞道:“山阴张氏,一科三进士,四代两状元,门第之荣,前所未有啊。”笑容一收,目视张原,徐徐道:“状元郎,万言廷策辛苦。”

    张原躬身道:“阁老阅卷辛苦。”

    听到这话,方从哲不禁笑了起来,说道:“的确是辛苦,老眼昏花了。”问:“状元郎的‘冰河说’有足够依据否?”张原道:“禀阁老,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学生是有依据的,二十三史的天文志、五行志都有关于气候变化和灾异的记录,即近三十年来的气候变化也足以说明问题。”

    方从哲道:“你披览史籍、旁涉西学,提出的冰河说真可谓是一鸣惊人啊。”话语中似有揶揄之意。

    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岂敢哗众取宠,实是心忧国家灾患,提出冰河说是让朝野内外、君臣士庶都对这天灾有长期的警惕,并早作救备预防,而不是抱着侥幸之心,把心腹大患当作疮癣小疾。”

    方从哲沉吟片刻,问:“灾荒将持续三十年,这实在骇人听闻,恐怕会导致民心不安,明日内官监就将刻印新科进士廷对策,老夫有个建议,刻印时将那冰河说删去,状元郎以为如何?”

    张原眉头微皱,他若服从阁老的权威答应删改,自然能让方从哲欢喜,以后仕途自有好处,但万言廷策是他救国大计的第一步,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要被掐去,这绝不行,必须顶住压力,说道:“万言廷策乃是学生呕心沥血所作,冰河说亦非一时兴到之言,学生不想删改。”

    正旁听方从哲与张原说话的其他官员和张联芳等进士都是脸色微变,状元郎少年气盛,这简直是驳方阁老的面子啊。方从哲却是不露愠色,含笑道:“本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刚直不阿啊,是老夫失言了。”

    张原长揖道:“方阁老雅量非常,实乃学生楷模。”

    方从哲不再多说,回席饮酒。

    张联芳低声埋怨张原:“介子,你何必当众拒绝方阁老的建议,廷策删改一下又何妨。”

    张原心道:“葆生叔你还是玩你的书画古董去吧。”口里道:“冰河说是那小侄殿试对策的中心要点,一删就成满纸无用之言了。”

    张联芳摇摇头,不好再说什么。

    张原去拜见房师张鹤鸣,徐光启也在座,兵部郎中张鹤鸣心情愉快,今科状元出自他的《春秋》一房,这是房官的荣耀啊,说道:“张原,这次若非徐赞善的坚持,你只怕参加不了殿试。”

    徐光启忙道:“张大人出力最巨,若非房官力荐,我一阅卷官有何能为,还有刘尚书、吴阁老,都是今科状元的伯乐啊。”说话时,注目张原,心下极是欣慰,他能坚持不容易,张原更不容易,张原以一甲第一名让那些无耻宵小卑污言论都销声匿迹了——

    ……

    琼林宴毕,张原率新科进士去鸿胪寺学习礼仪,官场上有一套礼仪的,由鸿胪寺卿亲自教导,练习了一个下午,傍晚出皇城各自回住所。

    三月二十日,鸿胪寺赐状元张原冠带朝服一裘和十两一锭的纹银五锭,其他进士只有银子没朝服,状元总是享有格外的恩典,除此之外,朝廷还要传令绍兴府为张原建状元坊以示荣耀。

    三月二十一日,张原执笔代丙辰科三百四十八名进士上表谢恩,这日要举行朝会大典,鸿胪寺设表案于皇极门之东,锦衣卫设卤簿法驾于殿前,本来皇帝是要到场的,但万历皇帝能出席传胪大典已经非常难得了,哪能指望他再升殿——

    皇极殿中作乐,中和韶乐奏升平之意,司礼监的宦官在阶下鸣鞭,这个鸣鞭很有特色,不经长期训练施展不出来,鞭用鳄鱼皮制成,有一丈多长,那宦官执着鞭柄上下飞舞回旋缭绕,“啪”的一声,音长而韵,如鸾凤齐鸣,响彻云霄,迥异凡响——

    鸣鞭三响后,鸿胪寺官员引张原及诸进士上殿列班,现在是按殿试名次排队,张原、文震孟、钱士升居前三,二甲第一名是贺逢圣,翰社其他社员的殿试名次分别是,洪承畴二甲第十二名、黄尊素二甲第五十九名、阮大铖三甲第五名,倪无璐三甲第十九名、张岱三甲第一百五十六名、许观吉三甲第二百一十名、孙际可以三甲最后一名垫底,丙辰科进士第一名和最后一名都是翰社中人,实为奇巧之事——

    张原率诸进士向皇帝的龙椅宝座四拜后起立平身,赞进谢恩表,鸿胪寺卿举表案于殿中,赞宣表,礼毕。

    翌日,张原又要率新科进士到北京国子监拜谒孔子庙,行释菜礼,繁文缛节,极是隆重,礼毕,易冠服,这便叫释褐,从此不再是平民之身,是官身了,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阶下百诺——

    唐代进士要在大雁塔刻石题名,明代进士同样要刻石立碑,公推一名楷书好的新科进士书写碑文,众进士推举状元张原执笔,张原自知书法算不得佳,推荐文震孟,文震孟便用楷书大字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张原等三百四十八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用兹告示——”

    然后书写诸位进士的名字,碑文刻好后存放于国子监。

    至此,殿试后的一系列典礼结束,选官授职开始,先前看着一甲二甲三甲似乎差别不大,都是进士,一到选官授职这差别就显示出来了,按《大明会典》,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二甲进士授给事中、御史、主事、行人这些正七品京官,三甲进士放外职为知县、推官之类的从七品官,从七品要升到从六品,往往就要十年的官场经历,张原以丙辰状元直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这官场起步就大大超越侪辈——

    当然,在正式选官授职之前,还有一次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试,二甲、三甲进士都可参加,争夺二十四个进入翰林院的机会,一甲三人直接进入翰林院,除授品官,俗称“天上神仙”,从二、三甲经馆选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称“半路修行”,因为庶吉士无品,要在翰林院经过三年学习再授官,自英宗天顺二年以后,非翰林不入内阁,也就是说只有进到翰林院才有成为内阁辅臣的可能,所以除了那些年过五旬的老进士之外,其余进士都参加了三月二十四日的翰林院馆选——

    三月二十七日,馆选结果公布,倪元璐和张岱名列二十四人名单,翰社十人竟有四人进了翰林院,大明第一社盟的地位确立了,对于张原来说,今日还有一件快事,科场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那个已经乘船到了济宁的松江装裱匠被抓获,星夜送回京中,经三司会审,礼部郎中周应秋枉法及董氏父子陷害张原一案证据确凿,董祖常与三名董氏家仆以谋杀人定罪,董祖常是主谋造意者,斩;三名董氏家仆是从而加功者,绞;汪守泰因参与谋划,杖一百、流三千里;周应秋,绞;沈同和充军抚顺,赵鸣阳杖责并革除举人、秀才功名,终生不得参加科举;董其昌因年老,疾病缠身,在刑部狱中治疗,未判决——

    大明朝对科举舞弊案并无重刑,这次周应秋若不是主谋杀人并在贡院纵火,单是割截试卷至多就是革职,绝不至于死,只是人一旦犯错就止不住,越陷越深,终至灭顶。

    ……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张原等十位翰社进士到朝阳门外运河码头送那些落第的翰社举子还乡,善谑的周墨农叫道:“凄凉啊,吾辈落魄而归,介子、宗子你们十人春风得意留在了京城,实在是不公平。”

    文震孟笑道:“诸位莫只看着介子、宗子连捷,且看看我文震孟,八次会试落第,这回却在礼部复试侥幸中式,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周墨农连连摇头道:“文榜眼是少年举人,还熬得起,如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也来个八次落第,那这辈子算是废了。”

    张岱笑道:“这话莫让跌断腿的张老进士听到,张老进士今年高寿六十五,老当益壮,听你这般颓言,必当面唾你。”

    张原道:“不知那位老先生腿能不能好,好不了的话只有致仕还乡了,场屋蹉跎一辈子,却是为了致仕还乡,人生跌宕悲喜,无过于此。”

    王炳麟把张原拉到一边,问:“介子,你可有书信要我带回去?”

    张原明白王师兄的意思,有些惭愧,王老师一家人待他太好了,王老师、王师兄、王师姐对他误了婴姿师妹的婚姻却无怨言,婴姿师妹比他小两个月,今年也十九岁了,士绅闺秀,十九岁未嫁人的很少了,去年七月的避园小溪中,他与婴姿师妹又有了肌肤之亲,婴姿师妹是决不肯嫁他人了,他又有什么办法把师妹迎娶进门呢,这似乎比救国御虏还伤脑筋啊——

    张原取出昨日花了三个时辰重录的万言廷策递给王炳麟:“王师兄,将这个带给婴姿师妹看吧,可惜婴姿师妹不是男儿身。”抚竹痛哭的少女身影清晰如昨——

    王炳麟长叹一声,对于张原与她小妹婴姿的事,他也不知该埋怨谁,张原或许不够决绝,可其中也有小妹婴姿情丝深系的缘故,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不是非黑即白、说一不二那么简明的,还有,父亲王思任对张原和小妹婴姿交往的态度也有些暧昧——

    “张姑爷,小人夫妇这就要启程回去了。”

    去年跟随张原数千里来京的船工夫妇过来向张原磕头,船工夫妇在京中待了三个多月,这次要回乡了,正好载王炳麟、周墨农等人回去,商周祚、张原买了很多京中礼物随船带回去送给澹然——

    船工夫妇都是会稽商氏的家人,那船娘对张原笑道:“澹然大小姐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分娩了呢,生个白胖小少爷,又知姑爷中了状元,真是双喜临门啊。”

第三百七十八章 小手婆婆

    王微在青浦过了新年,正月十六与陆韬、张若曦夫妇一道启程去南京,随船带去了松江棉布八百匹、三梭布六百匹、斜纹布五百匹、织花绒布三百匹、提花丝绸两百匹,把一条三橹大船装得满满的,于二月初二抵达南京武定桥码头——

    二月初六,盛美商号南京分号正式开张,商铺设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府前街西段,门面四间、里外三进,毗邻万源号通商银铺,万源号通商银铺就是宁波民信局的后台资本,除了出售银制首饰和用具之外,就是为民众寄信寄物,是宁波民信局在南京的一个中转站,王微在南京筹备盛美商铺时得到了万源号通商银铺的帮助,因为宁波民信局与盛美商号订立有合作契约——

    王微在曲中旧院的姐妹是盛美商号的第一批顾客,而且南京百姓对旧院花魁王微可谓耳熟能详,王微脱籍从良,嫁给了绍兴名士张原,才子佳人的故事更是在市井中广为流传,所以南京盛美商号开张之初就生意兴隆,分利缝衣工的法子依旧推行,盛美商号在南京的前景更胜杭州。/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二月十五,陆韬、张若曦夫妇离开南京,陆韬回青浦,张若曦回山阴娘家,因为弟妇商澹然的分娩之期大约是在三月下旬到四月初这段时间,女子生头胎是一大难关,张若曦放心不下,要回去帮着母亲照顾澹然,张原别无嫡亲兄弟,传宗接代全靠张原了,张若曦对澹然这次分娩极为关心——

    王微来码头送行,临别时问张若曦:“姐姐,何时把盛美商号开到京城去?”

    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张若曦不禁莞尔,伸手将王微被风吹乱的一缕秀发掠到耳后,这女郎的耳朵晶莹如玉雕,全身上下无处不美啊,小原真是有艳福,笑问:“想张原了?”

    王微俏脸含羞,低头道:“是,思念得紧呢。”

    张若曦“格格”笑,却道:“说不定下月我弟张原就落第而归了,那你还去京城吗?”

    王微睫毛扇动,睁大美眸,不服道:“姐姐怎么这么说话啊,今日是二月十五,正是会试第三场结束之日,介子相公定能连捷。”

    张若曦笑:“好吧,若张原高中了,我们年前赴京,正好与澹然母子一起去。”附耳问:“那修微何时分娩呢?”

    王微大羞,娇嗔:“姐姐!”

    张若曦笑道:“早晚的事。”摆摆手,上船去了。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王微见船去远了,这才回商铺,却见隔壁万源号通商银铺的伙计过来叉手道:“微姑,京里有信到了。”说着呈上两封信。

    王微大喜,接信看时,果然是张原的笔迹,一封时写给她的,另一封是给张若曦的,原本是要寄到青浦,现在南京就截下了,民信局就在隔壁啊。

    拆信时王微纤指轻颤,看完信,更是芳心摇摇,遥望高天流云,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张原身边去,却听那伙计说道:“这是张解元的信吧,另外还有六封信也是张解元从京中寄出的,寄到绍兴,明日将会递出去。”

    “这么多信!”王微奇道:“让我看看是寄给谁的?”去银铺看时,其中两封是张原写给父母和商澹然的,再就是张原写给其族叔祖张汝霖的信、商周祚写给商澹然和商周德的两封信,最后一封却是张原寄到会稽杏花寺旁王思任府上王婴姿小姐的信——

    当然只能看看信封,王微心道:“介子相公还给王婴姿小姐写信哪,这一对师兄妹之间如何是个了局?”王微知道张原与王婴姿的事,去年在砎园她曾问过张原,当时很有些吃醋,负气想回金陵,却被情丝系住,现在呢,思念深深,而醋意已淡——

    王微回到盛美号商铺,命姚叔赶上张若曦的船,把张原写给张若曦的信呈上。%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掌灯时分,李雪衣之妹李蔻儿来盛美号商铺找王微说话,这些日子若湘真馆有客人,李蔻儿就会避到王微这里来,免得被客人调笑,李蔻儿今年十五岁了,已被不少风流客盯着,要出高价梳拢呢——

    李蔻儿是常来的,不用通报,径自到了内院,在天井边和蕙湘说了几句,就到王微卧室,说道:“微姑何事笑得这么好?”

    王微又在灯下细看张原写给她的信,想着二人在一起时的甜蜜的时光,这女郎打心眼里往外笑,没提防李蔻儿突然走过来问这么一句,吃了一惊,心“怦怦”跳,啐道:“李蔻儿你是猫啊,走路悄无声息的。”

    李蔻儿小狐狸般媚笑,说道:“我在外边和惠湘说了好一会话了,是微姑自己入神,却怪我,微姑在看什么?”偷眼急觑,在王微藏信之前瞄到“修微吾爱”四个字,忙问:“微姑,这是京中介子相公写来的信吗?”

    王微见李蔻儿脸色紧张的样子,应道:“是了,怎么了?”

    李蔻儿噘嘴道:“宗子相公说了要给我写信的,我盼了好多天了——”

    王微安慰道:“宗子相公想必在专心备考,要金榜题名好来迎娶你呢。”#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李蔻儿顿时回嗔作喜,含羞问:“那微姑说宗子相公今科能中吗?”

    王微道:“那我们来卜金钱卦。”找了六枚铜钱来,掷金钱卦,李蔻儿先掷,一卦成吉,喜得眉开眼笑,待王微占卜张原能否高中时,一掷之下却得了个不吉的卦辞,不甘心,又掷,连掷四把方得了一个吉卦,自来卜卦只以第一次为准,再卜都是不算数的,王微有些不快活,李蔻儿反过来安慰她了。

    夜里,李蔻儿就在盛美商号这里歇息,这女孩儿现在把自己当张家人了,所以和王微格外亲密。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三月初八日上午,南京内守备衙门的东厂理刑百户柳高崖带了两个番役突然来到府前街的盛美号商铺,送上一份贺礼,说是邢公公送给张公子的——

    王微很是惊讶,小心翼翼问柳百户为何送来贺礼?

    柳百户道:“王姑娘暂莫外传,张公子已经高中会试第六名,再有十来日就会有正式通告传至。”东厂、锦衣卫的消息何等灵通,北京是二月二十七会试放榜,十天时间,三千里外的南京邢太监就已得到了榜单——

    王微喜极,赶忙代张原备了一份礼物回赠邢太监,那柳高崖又道:“现在殿试尚未举行,张公子极有可能进一甲,到时有消息我再来报知。”拱拱手,转身正待出门——

    王微道:“柳大人稍等,请问柳大人,张原的从兄张岱中式未?”

    柳高崖道:“这个我却不知,邢公公只对我说张公子高中了第六名。”^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柳高崖走后,王微按捺不住喜悦,无心理账,到店铺看伙计做生意,见两个妇人在买棉布,其中一个妇人大腹便便,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两个妇人叽叽格格说小教场那边有个医婆善能接生,横生、倒生,这医婆都能接下来,产妇若遇胎位不正,稳婆束手无策时,那稳婆就会说请小手婆婆吧,只有小手婆婆能救命,小手婆婆手小如孩童,能掏,昨夜小手婆婆就救了栖霞坊的一个难产妇人,母子平安——

    王微心中一动,就向两位妇人仔细打听,得知小手婆婆姓陈,据说祖辈曾是宫中医待诏,专为后妃接生,成祖迁都北京后,小手婆婆的祖辈并未跟随北上,留在了南京城,小手婆婆为人接生索银不菲,要三两银子才肯出门,一般顺产的也用不着她,要请她的都是为了救命,三两银子也值,二十年来,小手婆婆活人无数,不过说她好话的并不多,因为她医德差,索要钱物贪得无厌——

    王微想到澹然的分娩,后悔没有早得知这个小手婆婆,不然就可以雇佣上跟着张若曦一道去山阴,现在都已是三月初八了,不知还能不能在澹然分娩之前赶上?

    既然知道有这么个小手婆婆,王微总不能不做点什么,不然的话,万一澹然分娩不顺,那她会内疚终生,所以尽管知道很有可能赶不上澹然的分娩,王微还是决定尽一份力——

    王微当即去小教场请那小手婆婆去山阴接生,小手婆婆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银子,说来回要两、三个月,这要耽误她多少事,王微现在也精明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与小手婆婆说好,赶上了接生就给一百两,没赶上就六十两,先预付十两——

    三月初十,王微安排好了商铺诸事,带着小手婆婆搭民信局的快船去杭州,随行的是姚叔、蕙湘和薛童,那船老大说一路顺利的话,二十天就能赶到杭州,王微请船老大尽快赶路,以二十天为期,早一日到她就多付五两银子,船老大自是喜出望外,命船工日夜兼程,只用了十六天就到了杭州运河埠口。!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王微没有去杭州盛美商号歇夜,连夜搭乘去山阴的夜航船,夜航船上乘客谈天说地,王微听说了张原的族兄张岱和族叔张联芳都春闱榜上有名,山阴张氏一科三进士,风水大发啊——

    三月二十八日一早,王微一行五人在山阴县城的八士桥头上岸,还没到东张,就听人说张解元的妻子商氏难产,已经痛了一天一夜,四、五个稳婆侍候,有一个还是从杭州请来的,可就是生不下来,只怕有危险了——

    王微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商澹然真的是难产,喜的是终于赶上了,对身边的小手婆婆道:“陈婆婆,这回要拜托你了。”

    这小手婆婆年过六十,眼睛清亮,小小的个子行动麻利,挽着个长条药箱,王微要替她拿她拒绝,说道:“赶上了就好,老身也多挣四十两银子。”

    此时解元牌坊内,上至张瑞阳、吕氏二老,下至婢仆门童,一个个惶惶然面无人色,王微带着小手婆婆进门,向二老略一说明情况,眼泪汪汪的张母吕氏急忙道:“快带陈婆婆去,快!”

    王微领着小手婆婆上到西楼二楼,听得卧房内传来商澹然痛楚的呻吟,还没看到人,单听这呻吟声,小手婆婆就点头道:“还好,还好,产妇还有劲,体质不弱。”

    进到卧房,只见螺钿大床上,一个稳婆从后抱着商澹然的腰,床边还围着四个稳婆和几个婢女,张若曦坐在床边拉着商澹然的手不断鼓励澹然要挺住——

    小手婆婆一进来就喝命床边的稳婆和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床上那个抱腰的稳婆相助,把门关上。

    王微和兔亭搀着张母吕氏立在楼廊上,张母吕氏《白衣大士咒》念了一遍又一遍,张若曦不安地走来走去,往楼下看,老父张瑞阳在天井边翘首望,宗翼善和伊亭夫妇、还有澹然之兄商周德也在下面焦急地等待——

    时光难熬啊,在外等待的亲人们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大约过了两刻时,终于听得房内“哇”的一声嘹亮啼哭,门还没开,那小手婆婆就已经骄傲地报告:“母子平安——”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张母吕氏和张若曦顿时泪流满面,张若曦向楼下的老父报喜道:“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喜讯迅速传开,阖宅欢庆,先前的惶惶然只眨眼间就无影无踪,压抑的气氛瞬间消散——

    小手婆婆洗净了手开门出来了,向张母吕氏施礼道:“恭喜恭喜,贵府添丁了。”

    张母吕氏现在没来得及品味添丁的喜悦,只要生下来就好,待进到房中看到一个红通通的婴儿躺在澹然身边,正大声啼哭,张母吕氏这才缓过劲来,高兴得又掉眼泪,不住夸奖澹然争气——

    ……

    三日后,小手婆婆由姚叔护送离开山阴回南京,除了得到一百两银子的酬金外,张母吕氏还送了好些礼物给小手婆婆,真心感激啊,若澹然分娩有个三长两短,那家里人对张原中进士都不会有什么喜悦之情了,山阴刘知县六日前就已派人来报喜说张原高中丙辰科会试第六名——

    商澹然身体恢复得很快,小婴儿也很健康,转眼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午前,绍兴知府徐时进亲自领一班鼓乐吹吹打打来到东张解元牌坊前,张原殿试状元的报喜文书传到绍兴了,两根朱漆大旗杆很快竖起,状元牌坊即刻开建——

第三百七十九章 秘密与挽留

    商澹然辛苦分娩之日,远在四千里外的张原正在京城朝阳门外与落第归乡的友人依依惜别,帆影远去后,留下来的十位翰社进士就在附近酒楼饮酒聚谈,他们这十人相聚的日子也不会长,因为下月初一,张原和文震孟就要进入翰林院从事史书纂修、诰敕起草以及经筵侍讲诸事务;倪元璐和张岱这两位庶吉士也在翰林院,不过庶吉士还不能算是翰林,庶吉士在翰林院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由翰林院、詹事府中学问渊博、官高资深者负责教导他们,学习期限一般为三年,然后进行考核,优者升为翰林院编修、检讨,次者出为给事中、御史,谓之散馆,就是说学成毕业了,庶吉士仕途升迁要比一般进士顺利,而且有成为大学士入阁辅政的希望,时人目之为“储相”,一般外放的进士最多也就四品知府到顶——

    而洪承畴、黄尊素、阮大铖、许观吉、孙际可、夏启昌六人在授官外放之前,先要分配至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门学习律令、熟悉政务,以及历练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这叫进士观政,就是实习,为期三个月,所以张原、文震孟、张岱、倪元璐四人今后两年还能聚在一起,而洪承畴六人三个月后就要各任一方,只能通过书信联系了——

    午后申时初,张原回到东四牌楼内兄商周祚的四合院,一进垂花仪门,就见景徽站在西厢房台阶上,双手别在背后,笑容可掬,脆声道:“小姑父,猜猜又有什么喜事?”小景徽因为叫“张公子哥哥”被母亲傅氏训斥过几次,现在终于改口了。

    张原听到“喜事”二字心就“怦”的一跳,随即又明白这不可能,虽然预计澹然是这几日分娩。但要等到喜信传来,至少要一个半月之后,说道:“是不是你小姑姑写信来了?”

    “猜中了。”

    景徽双足一蹦,就从三尺高的台阶上跳下来,背在身后的手一扬,有一叠信,是澹然写给兄嫂、景兰、景徽和张原的信,还有张原之父张瑞阳写给张原的一封信——

    景徽喜孜孜道:“小姑姑真好,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没和姐姐的信放在一起。”说着把信封亮给张原看,上面写着“商景徽收”呢。

    张原笑,从景徽手里抽出父亲张瑞阳和澹然给他的信,却听景徽问:“小姑父是先看小姑姑的信呢,还是先看张老先生的信?”

    张原含笑问:“这先后有区别吗?”

    “当然有。”景徽笑眯眯道:“先看张老先生的信是孝,先看我小姑姑的信是爱,张公子哥哥——”,说漏嘴了,赶忙改口道:“小姑父该怎么选择呢?”

    张原笑道:“小徽这么一说,吓得我信都不敢拆了,小徽教我,该如何选择,才能够又孝顺又有爱呢?”

    景徽眨着晶亮的眸子道:“我有一两全其美之策,我帮你看小姑姑的信,念给你听,你呢,自顾拆张老先生的信看。”

    张原大笑,曲指在景徽婴儿肥的脸颊轻轻一弹,问道:“你就是想看你小姑姑写给我的信对吧?”

    景徽赶紧点头,笑眯了眼。

    张原道:“不行,我说过了,不得看他人私信,各人有各人的秘密,知道吗。”

    景徽“噢”的一声,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着,粉嫩的小脸微微泛红,小姑娘有些害羞了,因为“秘密”两个字让她想起六岁时在会稽白马山亭子里对张原说的话,她那时说要和小姑姑一样嫁给张公子哥哥呢,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张公子哥哥答应了她不对任何人说的,张公子哥哥果然很守信用哦——

    张原显然没注意到小姑娘的羞涩,他立在院中白玉兰下先拆澹然的信看,信是正月十六寄出的,他去年腊月二十六从京中寄出的信那时还在冰雪路上,这路途遥远,通信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他现在迫切想知道澹然生宝宝的情况,但着急也没有用,只有等待。

    澹然在信里向张原描述了胎儿在她肚里踢蹬,说肚子大得好似塞了一个大西瓜在里面,还说她胖了许多,信写得很长,满是将为人母的期待和对夫君的思念——

    父亲张瑞阳保持着在周王府做掾史长多年的严谨,在信里巨细不遗说家里的事、阳和义仓的事、翰社书局的事、盛美商号的事,又说山阴附近有多位殷实人家想投靠到张家为奴仆都被他拒绝,乡邻与人争讼请他向刘知县说情他也一概拒绝——

    张母吕氏在信末亲笔附了几句话,说家里人身体都康健,澹然饮食、睡眠都好,让张原安心考试。

    张原仰望四合院上方的蓝天,心道:“母亲,儿子已经是状元了。”

    ……

    万历四十四年的三月小,没有三十日,传胪那日张原还对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说不是二十九日就是三十日去十刹海拜访呢,现在只有二十九日去了,明日就是四月初一,他要去吏部文选司登记注册,领取相关照牌后就在翰林院修史了。

    二十九日上午辰时,张原让武陵先去十刹海钟太监外宅,说他将在午后未时来访,因为钟太监在慈庆宫当值,要出来有好长一段路,是要事先约好才行。

    武陵走后,来福从外采购回来了,买的是给座师吴道南的贽礼,礼部刘尚书琼林宴上已经拜见过,吴阁老那日没参加礼部宴会——

    吴阁老住在皇城西面的太仆寺街,从东四牌楼这边到太仆寺街约有十二里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张原没有乘车乘轿,步行前往,汪大锤和来福跟着,汪大锤的忠诚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汪大锤孔武有力,四、五个壮汉难近他的身,做个保镖够格了,论气力,汪大锤胜过穆真真大,但论武艺就逊色不少。

    穆真真这两日身体不适,每月都有那么几天的——

    太仆寺街的两排数十座小四合院都是属于工部的房子,分发给各京官居住,张原也将分到一套,这里的房子比较狭隘,而且都是上百年的老旧房子,很不气派,眷属婢仆多的话住着就不大方便,所以很多京官都在京中另置房产居住,吴道南去年入京,一直住在工部分发给他的这座小四合院中,吴道南老妻已死,未续弦,随他进京的只有一老一壮两个男仆,还有那壮年男仆的妻子作为洗衣妇和厨娘,去年从江西入京时,谢绝地方官员提供费用和护从,行装简朴如普通人,身为正二品的内阁次辅,吴道南的清廉让人肃然起敬——

    见到张原,吴道南瘦削的脸露出笑意,说道:“张翰林来得正好,我有几句话叮嘱你,过几日我就要致仕还乡了——”

    “老师此言何意?”张原吃了一惊。

    吴道南苦笑道:“老夫不慎取了沈同和为会元,这污点是怎么也洗不清了,言官弹劾甚急,我已向皇帝上疏求去。”

    老仆来报,户科给事中杨大人求见,吴道南对张原道:“杨给事是你乡试时的房师,忠直敢言,难得的诤臣啊。”

    杨涟进来了,见张原也在这里,很是欣喜,说道:“介子,你也劝一下吴阁老,万万不能因刘、姚的弹劾而辞职啊。”

    吴道南道:“我已向皇帝上疏求去。”

    张原道:“皇帝器重吴阁老,定会挽留。”

    吴道南道:“工科给事中刘文炳攻讦我甚急,把我十年前主持顺天府乡试时的一桩舞弊案都翻出来了,也许真是我昏庸失察,我主持的科考常常出舞弊案,那年乡试第四名郑汝矿也是因为磨勘试卷时发现割卷舞弊而发配辽东。”

    张原听吴道南这么一说,立时想到吴阁老这次肯担着风险取他入会试黄榜,肯定与十年前那次经历有关,说道:“场屋作弊,屡禁不止,是阁老谨慎认真,才能追查出来,很多考官含混着就放过了,学生这次就是全仗阁老主持公道,不然学生只有沉沦三载,三年后能否中式也很难说了。”

    吴道南听张原这么说,脸上又有了笑意,说道:“不管那些人怎么诬蔑我,我今科能取中你就是国之幸事,为国求贤,当之无愧。”对杨涟道:“杨给事可看过张翰林的万言廷策?”

    杨涟道:“看过了,真知灼见,发人深省。”

    吴道南道:“老夫以为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廷策当以此为第一。”

    张原谦虚道:“阁老过奖了,学生只是真心想为国为民做点事而已,但阁老若致仕求去,那学生就是想有所作为也极困难,比如限制豪右和宗藩占田,比如在干旱贫瘠的府县推广甘薯、玉米、土豆的种植,比如兴修水利、治理江河,这些若无吴阁老主持,学生的万言策只是一纸空文,没有半点益处。”

    吴道南叹息道:“我衰矣,皇帝亦无振作之心,这些事还得杨给事、张翰林努力啊。”

    吴道南虽非东林中人,但现在吴道南可以说是东林人能借以对抗浙、宣诸党的唯一靠山,而且明年就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杨涟道:“我辈自当努力报效国家,但阁中若无人支持,想要报国亦无门啊,还请阁老三思。”

    吴道南沉吟道:“老夫迭遭弹劾,肯定是要上疏求去的,不然会被人讥为贪恋权位——且看圣上怎么批复吧,圣上若挽留我,那我就厚颜留下,以此衰老之躯为国效微劳。”

第三百八十章 疑云

    吴道南吩咐厨娘烹制几样江西家乡菜,留杨涟、张原用午饭,熏肉、鱼头、豆腐、青菜、瓦罐汤,家常小菜,别有风味,酒是新年时皇帝赐的宫廷长春酒,菜香酒美,宾主三人交谈颇为融洽——/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午后未时初,杨涟与张原告辞,走在太仆寺街上,阳光灿烂,张原微微眯起眼睛,从相对阴暗的小四合院里出来,骤见强烈光线,眼睛还是有些不适——杨涟道:“介子,我今日不当值,你且到我住处长谈。”

    张原约了钟太监在十刹海相见,道:“老师见谅,学生这时有事,傍晚时再来老师寓所候教吧。”

    杨涟觉得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对别人他也这样要求,问:“你有何事?”

    张原可以教训小景徽说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对杨老师不行啊,杨老师会说君子坦荡荡,只好答道:“慈庆宫太监钟本华是学生在杭州时的旧交,约好今日午后在十刹海见一面叙叙旧,学生不能食言失约。”

    杨涟摇了摇头:“罢了,那你赶紧去吧,黄昏时我在会同馆等你。”又觉得有必要提醒张原一句,说道:“介子,以后你少与阉竖辈往来,这样清议不佳,你现在已不是青衿士子,而是官身了。”

    张原口是心非道:“杨老师教训得是,不过既已约好,总不能让人空等。”向杨涟一揖,带着汪大锤和来福出太仆寺街东,再沿着皇城根折而向北,道路右侧,那高高的皇墙内就是西苑太液池,墙面朱漆斑驳,显出大明帝国的老态——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因为已经是未时,怕钟太监久等,张原三人走得甚快,经灰厂街、西大街、向十刹海钟太监外宅行去,经过火神庙后的水亭时,见前面一顶绢帷小轿冉冉而行,一个宫人跟在轿边,张原也没在意,大步越过那绢帷小轿,却听轿内一个低婉娇媚的声音道:“状元郎现在才来吗,钟公公等你好久了。”

    张原“啊”的一声,停下脚步转身朝那小轿作揖:“客嬷嬷吉祥。”这似乎有点清宫戏的味道了。

    雕花车窗被从内推开,露出客印月那张明艳皎洁的脸,那双大而媚的眼睛瞅着张原,笑吟吟道:“三个月不见,张公子已是状元及第,成了翰林院的六品官了,真是可喜可贺,张公子怎么不乘车轿?”

    张原就跟在轿边走,答道:“在下从太仆寺街那边过来,没多少路,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也有六、七里路呢。”客印月一双媚眼瞟着张原,见张原身形挺拔,行步矫捷,两条腿很有劲,春心就是一荡,很少能看到这般英气的读书人啊。

    张原心想:“客印月这深宫乳娘能够这么随意出入宫闱吗,她似乎还有丈夫和儿子的。”问:“客嬷嬷要去哪里,是钟公公宅第吗?”

    客印月点头道:“是,我儿侯国兴从保定家乡来,这几天就住在钟公公外宅里。”

    张原心道:“不错,钟公公和客印月勾搭上了。”%雅%骚%吧%泫衍%喜%潜水%过了火神庙就是钟太监的大四合院,武陵一直等在这边,看看过了正未时了,正等得焦急呢,见张原从火神庙那边过来了,忙对身边的小内侍高起潜道:“小高公公,我家少爷来了。”

    小高就跑进去报信,待钟太监迎出来,张原和客印月已经到了门前,张原拱手道:“让公公久等了。”

    钟太监笑道:“杂家也才到不久,客嬷嬷半路巧遇状元郎吗。”

    客印月从轿子里下来,笑道:“是啊,很是沾光呢。”

    钟太监一笑,对张原道:“张翰林请,杂家在后园设了酒宴专为状元郎贺喜,客嬷嬷要一起喝杯酒吗?”

    客印月道:“这怎么好意思。”眼睛瞟着张原——#雅#骚#吧#赫赫#能#辩论#张原没注意客印月,他看到钟太监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昂藏大汉,身形高大,脸很长,眼睛小却极有神,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威势,另一个是扁平脸的少年,十三、四岁,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张原问钟太监:“钟公公,这两位是——?”

    钟太监回头一看,还没答话,客印月已经答道:“这个是我兄弟客光先,这个是我儿子侯国兴——还不赶紧向状元郎见礼,今年的新科状元,炙手可热。”

    那昂藏汉子和扁平脸少年就过来向张原叉手施礼,张原还礼道:“原来是客嬷嬷的令弟和令郎,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客印月的弟弟客光先躬身道:“状元公折煞小人了,小人岂敢与状元公同席。”

    钟太监与张原有要紧话说,不想有人打扰,客印月这个弟弟是个农夫,哪里上得了台面,说道:“客嬷嬷要与儿子和兄弟团聚说话,杂家另备了一席酒让他们畅饮。”说罢,挽着张原的手进入内堂。%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三年前在杭州城甬金门外的织造署,钟太监就曾挽着张原的手送张原上车,那时是钟太监示恩邀名,是上位者的爱才和雅量,然而时过境迁,现在的张原非复当年的小童生,而是名满天下的新科状元,钟太监结交张原已经有点高攀了,让钟太监满意的是:张原依旧很看重与他的交情,虽然状元及第,但神色一如从前谦和,没有一丝骄矜之色,这真是大器之人啊——酒席设在侧院小厅,一张黄花梨木的食案,两个蒲团,食案上一壶御酒,几样江南风味的精洁小菜,小厅长窗外就是盛开的海棠,午后阳光浓烈,映着盛开的海棠,满眼都是娇艳和嫩红,如无数少女的唇——风雅太监钟本华在右边蒲团上跪坐着,说道:“杂家知道张翰林已用过午饭,现在随便吃点,杂家有事要向张翰林请教。”

    张原道:“一直想过来向钟公公致谢,却不得空,年前山东赈灾的诏旨若无公公从中出力肯定就没有那么快下来,公公此举,活人无数啊,外人不知公公仁义,张原却是悉知。”

    钟太监听张原这么说,笑得合不拢嘴,山东赈灾旨意的下达,他的确从中出了力,但这种事没法向人宣扬,做了好事不能扬名那是很痛苦的,现在听张原赞他,真是心花怒放,谦虚道:“杂家一烧冷灶的也出不了什么大力,只向卢相说了几句话而已。”宫中称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内相,内阁首辅是外相。

    张原道:“有些人在其位不谋其政,公公且沉住气,早晚有谋其政之时。”^雅^骚^吧^六艺^会^调侃^钟太监道:“杂家倒是沉得住气,只是宫中明争暗斗,杂家当下只求平安。”忽问:“听说郑国舅之子羽林卫千户郑养性与张翰林有交情?”

    小厅中只有张原和钟太监两个人,两个侍婢站在廊墀外,来福和汪大锤立在院中,午后时光很安静——张原笑道:“我初入京,与他郑氏有什么交情,传胪大典那日,郑养性到我内兄宅第拜访我,说要送我一座四合院,钟公公你说,那房子我要得吗,当然是一口回绝了。”

    钟太监笑了起来,放心了,直言道:“杂家今日要向张翰林请教的是,近来京中传言,郑国舅父子与郑贵妃将谋害东宫,东宫侍从人人自危啊,你想若东宫有什么不测,那福王岂不就是储君了,这该如何应对?”

    张原眉头一皱,“梃击案”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晚明三大案他记得很清楚,梃击案是发生在万历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就应该发生了,难道历史已经悄然改变,梃击案延后,风云际会,专等我张原来参与?

    向钟太监旁敲侧击,果然此前只发生了妖书案并没有梃击案,张原暗暗点头,说道:“公公勿虑,皇帝虽然不喜东宫,但却容不得这等事,公公朝夕勤谨留意,提醒东宫出入门户要小心就是了。”

    钟太监道:“杂家晓得,小爷现在也很谨慎,不是万岁爷召见,小爷都是待在慈庆宫中深居简出。”见张爷在蹙眉沉思,问:“张翰林想到了些什么?”

    张原在思索晚明史上那桩梃击案的前因后果,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持棒闯进慈庆宫要打杀太子朱常洛的人,到底是不是郑贵妃和郑国泰父子指使的?若是郑氏指使的,那郑氏也太愚蠢了,指使那么个疯疯傻傻的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就能打死朱常洛?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哪里去了,凶悍勇武的江洋大盗哪里去了,怎么不找两个来刺杀太子?!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想到这里,张原自嘲一笑,这可不是武侠小说啊,听钟太监问他想什么,他当然不能告诉钟太监梃击案将发生的事,转换话题道:“我在想客嬷嬷那个弟弟,真的是保定府的农夫?”

    钟太监不明白张原怎么突然说起客光先,答道:“当然是农夫,客嬷嬷的丈夫候二也是农夫,都是务农的。”

    张原问:“侯二何在?”

    钟太监道:“死了,客印月入宫的第二年其夫侯二就死了,皇宫找乳娘要丈夫孩子俱全的,不然不要,那侯二如果早死一年,客印月就不能进宫了,也正因为侯二死了,所以客印月才在宫中一直待着,哥儿也依恋她,不然早已遣送出宫回保定。”

    张原心道:“这还真是巧啊。”说道:“我看客嬷嬷的弟弟形貌不凡,以后或许能出人头地。”

    钟太监笑道:“能得到状元公夸奖她弟弟,客印月定然大喜——张公子也懂相人冰鉴之术?”

    张原笑道:“略懂,略懂,不过公公可用我这话去讨客嬷嬷欢喜。”问:“公公今与客嬷嬷对食否?”

    钟太监略显尴尬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嘛,魏朝与杂家关系不错,再说了,魏朝比杂家年轻——”

    张原心道:“对食而已,又不是夫妻,都是太监,年不年轻又有多大关系,再说了,魏进忠可比你和魏朝年龄都大,等客氏与魏进忠打得火热,那老钟你就没戏了。”这话不好对钟太监明说,只好道:“也罢,钟公公与客嬷嬷搞好关系就行,钟公公切莫视为等闲,这的确很重要。”

    张原一再叮嘱的事,钟太监当然不敢当耳边风,他可是听从张原的建议才来慈庆宫烧冷灶的,说道:“杂家晓得,杂家最近不是与客嬷嬷亲近许多了吗。”

    张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钟太监一拍脑门,举起酒杯道:“光顾着说话,还没为状元公贺喜呢,来,杂家敬状元公一杯。”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大笑。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钟太监想起一事,说道:“张公子,杂家最近与客印月相处较多,发现她很可能识字,但杂家问她,她却说不识字,她只是一个农妇,从未读过书——”

    正这时,听得侧院小门那边传来客印月的声音:“钟公公,小妇人可以来向状元郎敬杯酒吗?”

    张原对钟太监低声道:“公公以后多多留心,少问多看——请她进来吧。”

    钟太监点点头,起身吩咐立在廊墀下的侍婢:“请客嬷嬷进来。”

    京城的暮春,天气已明显转暖,体态高挑硕美的客印月走了进来,梳着高髻,穿着紫色葵花宫裙,领子里露出雪白的里衬,紫白相映,煞是好看,缷下冬裙的客印月身段更显丰盈诱人——客印月刚进到小厅,小高就跑进来了,叫道:“干爹,王公公有急事请你即刻回宫。”

    王公公就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读太监王安,忠心耿耿,是朱常洛最倚重的太监,所以钟太监一听王安找他有急事,不敢耽搁,向张原作揖道:“张公子,抱歉,抱歉,杂家有事要先回宫了——客嬷嬷要与杂家一起回吗?”

    客印月道:“我不急,公公赶紧回吧,莫让王公公久等。”~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钟太监急急忙忙走了,张原对客印月道:“客嬷嬷少坐,在下也要回去了。”

    客印月那双媚眼水盈盈的,说道:“小妇人还没有敬状元郎一杯酒呢,状元郎不会不赏脸吧。”

    张原心想:“这女人做作态度潘金莲似的,真不象是农家妇,在宫中不可能学得这么狐媚啊,是久旷饥渴还是有其他用意?”

    张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客印月身份不简单,史载客印月是保定农妇恐怕并非真相。

第三百八十一章 空惹一身膻

    客印月体态高挑硕美,神态轻佻妩媚,站在黄花梨木食案边,微微向前倾着身,似乎不胜大胸的累赘,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睇视着张原,观察张原的细微表情——张原不动声色,转头招呼廊下那个颊有梨涡的美婢再取一个酒杯来,斟上寒潭春酒,给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举杯道:“张原先敬客嬷嬷一杯。”

    客印月起先见张原没有回应她的话,妩媚的表情已经有些僵,这时见张原先向她敬酒,又惊又喜,道:“小妇人怎么敢当状元公敬酒,岂不是折杀小妇人。”

    张原道:“客嬷嬷哺育皇长孙,劳苦功高,张原当然要敬客嬷嬷。”

    客印月“嘻嘻”的笑:“状元公真会说话,不就是喂奶吗,这算得什么劳苦功高了。”说这话时,已经俯身端起酒杯,笑吟吟道:“还是小妇人敬状元公吧。”说罢一仰脖,大胸一挺,杯中酒已经入口——寒潭春酒颇烈,只眨眼的工夫,客印月白皙光洁的脸颊就罩上一层红晕,大眼睛更似要滴出水似的,见张原也把酒喝掉了,吃吃笑道:“状元公好酒量,面不改色。”手抚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注视着张原道:“小妇人喝不得酒,沾一滴就上脸。”明显是搔首弄姿,却不让人觉得她卑俗。

    张原微笑道:“客嬷嬷一看就是能喝酒的,象我这样面不改色的才容易醉——好了,在下要回去了,客嬷嬷与令弟、令郎再聚一会吧。”向客印月一揖,转身出厅。

    客印月追出来道:“状元公稍等,小妇人让我那兄弟和劣子来向状元公磕个头。”

    那昂藏大汉客光先和少年侯国兴已经进到侧院,跪下就向张原磕头,张原道:“先前不是见过了吗,赶紧起来,请起请起。”示意汪大锤和来福扶二人起来。

    客印月道:“状元公,我这兄弟惫懒,说在家乡种田没活路,想在京里谋个差事,不知状元公能不能帮个忙,就是给状元公做长随就极好。”

    张原心道:“怎么就缠上我了,这客氏姐弟来历可疑,我岂能留在身边。”含笑道:“客嬷嬷,在下是住在内兄家中,实在是不大方便,令弟英气勃勃,形貌不凡,岂能屈为下人。”

    那客光先一直躬着身低着头,听张原赞他,抬眼瞥了张原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客印月道:“状元公不是很快就要搬出妻兄家了吗,小妇人听说郑国舅送了一座四合院给状元公。”大大方方的美眸凝视着张原。

    张原心道:“客印月说这话似有试探之意啊。”摇头笑道:“这事竟然传到客嬷嬷耳边了吗,真是人言可畏啊,在下岂敢生受郑国舅的厚赐,已婉拒。”

    客印月“噢”的一声,又道:“那待状元公居家安定下来,再帮小妇人这兄弟谋个差事吧,免得他整日游荡无所事事,小妇人在京城虽然已有十余年,但都是待在宫中,不认得什么外官,今见状元公谦和可亲,小妇人才敢这么冒昧相求,状元公切莫怪责。”

    张原看着这个颀硕妖娆的妇人,心道:“你现在还只是一个遭冷落的皇长孙的乳娘,不是天启帝的奉圣夫人,让我新科状元给你弟弟找差事,的确很斗胆很冒昧,你哪来的底气?”口里却是语气温和道:“我有几位同年,过几个月就要出京赴任,我可以把令弟荐给其中的一位,跟着去某地州衙或者县衙当差,客嬷嬷以为如何?”

    不出张原所料,客印月道:“多谢状元公,只是小妇人这个弟弟胆小木讷,除了有几斤力气别无长处,而且小妇人也不想他离京,还要他帮着照看一下我儿国兴呢,小妇人现在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亲人,不想远离。”

    张原看着客印月那个大饼脸的儿子,问:“令郎几岁了?”

    客印月道:“新年十一岁,愚木得紧,礼节全无。”语气里并无慈爱之意,似乎还有些厌嫌——张原看着这个侯国兴,说道:“十一岁,身量倒是长大。”对客印月道:“既然不愿离京,那就等我在翰林院安定下来之后,看看能否为令弟在翰林院谋个执事。”心想:“跟在我身边肯定是不行的,放在翰林院打杂倒是可以,也让我看看你们姐弟到底是什么人。”

    客印月忙道:“多谢多谢,多谢状元公。”扭着细圆的腰肢向张原万福。

    张原拱拱手道:“那我先回去了,请客嬷嬷转告钟公公,多谢他的好酒。”带了来福、汪大锤二人出来,沿前海东岸缓缓而行,观赏前海景色,一面思索客印月的身份隐秘和太子朱常洛的处境——斜阳映照,前海碧波荡漾,岸边绿树成荫,北京内城就数这里景致最佳,张原上次来这里是一片冰封景象,现在则是春光骀荡,碧水映天,完全是两个世界——汪大锤“嗬嗬”笑道:“少爷,那高挑个子的女人就是皇帝孙子的奶娘吗,啧啧。”没说出口话的话是:“啧啧,那两个大奶肯定奶水足,还不把皇帝那个孙子撑死。”

    张原“嗯”了一声,心想:“客印月跟在朱由校身边十来年了,对朱由校应该是爱护的,她也盼着朱由校能立为皇太孙以后继承皇位她好沾光嘛,至于她到底什么身份,可以留心慢慢再查,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原三人从皇城北大街绕到皇城东边的夹道,横穿东长安街,入东公生门,张原见时候还早,先到兵部廨舍访祁彪佳,祁彪佳这次虽然落第,却没有回绍兴去,留在其父祁承爜身边继续读书,准备三年后的会试,在祁彪佳这里闲坐了一会,祁承爜从兵部大堂回来了,张原就向祁承爜打听徐光启弟子孙元化送到兵部武库司的那支燧发枪,祁承爜却不知有燧发枪这回事,说道:“我明日过问一下,只是兵部也是缺银少粮,想要大规模更换鸟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原道:“暂时也不用大规模更换,只是每年新铸的火枪可以按此打造,几年下来也能更换一大批了。”

    祁承爜摇头道:“造新式鸟铳绝非张修撰说得这么容易,要部议才行,所谓部议,就是兵部掌印官与兵部五品以上的官员一道商议,人多心不齐,新式鸟铳不容易通过部议。”

    张原道:“在下亦知行事难,只是辽东形势逼人,以我所料,不出三年,辽东必有大战。”

    祁彪佳在一边道:“父亲,儿子见识过那燧发枪,点火迅捷,的确比点火绳的鸟铳方便。”

    祁承爜道:“我明日过问一下,命武库司的兵匠试射,果然优胜,我会提出部议。”

    张原有些无奈,他虽然状元及第,但对国事的影响依然极其有限,想推广燧发枪都很费力,救国之路,任重道远啊,好在救国计划依然在稳步进行中,他也终于在朝堂上立足了,胆子要大、心思要细、不要着急,总能找到出路——祁承爜留张原用饭,张原婉辞,他要去会同馆拜见老师杨涟,杨涟已备了酒菜正等着他来,师生二人对坐小饮,纵论大明国事,杨涟问道:“我听说郑养性要送你大时雍坊的四合院?”

    张原苦笑道:“这真是羊肉没吃着空惹一身膻啊,郑养性的礼物,学生怎么能收。”

    杨涟笑了起来,说道:“郑养性这是坏你清誉啊,我知你绝不会收,你不是那种糊涂人。”

    张原道:“学生听闻京中郑氏有将不利于东宫的传言——”

    杨涟立即接口道:“介子也听说了吗,空穴来风,自有缘故,郑氏与京畿一带的红封教关系密切,一直在伺机危害东宫。”

    张原问:“真有红封教?”

    杨涟道:“当然有,只是诡秘不为人知晓罢了。”

    张原心想:“从历史上的梃击案来看,疑点甚多,宫斗出身的郑贵妃会那么脑残,简直无法理解。”说道:“老师放心,太子乃一国储君,神灵护佑,宵小之辈,跳梁而已。”

    杨涟道:“皇帝圣体安康,宵小辈自然无能为,一旦——”没再往下说。

    张原道:“郑氏那是痴心妄想,朝中大臣也容不得郑氏胡作非为。”

    “不然。”杨涟道:“京官中郑氏党羽不少,这些人也害怕东宫即位后清算他们,所以郑氏势力不容小觑。”

    张原点头称是,晚明党争可以说是万历皇帝一手造成的,万历皇帝若早早立了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那就不会有持续十几年的国本之争,也就不会形成水火不相容的东林党和浙、楚、齐三党,而今国本之争虽定,但党派之间的壁垒却已森严,那些曾经揣摩皇帝心意想拥立福王的大臣当然害怕朱常洛登基为帝,目前虽然东林党人多数被罢斥,然而一旦朱常洛即位,不用说东林党人肯定起复重用,那时三党骨干日子就不好过了——张原当然是支持东宫的,支持郑贵妃和福王没有出路,杨涟很是高兴,张原现在的影响力远在他这个户科给事中之上,张原虽不属东林,但绝对是东林的有力臂助。

    时近一鼓,张原辞别老师杨涟,雇了一辆车回东四牌楼,车轮辘辘,春风沉醉,张原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心想:“明日,我就要正式到翰林院坐堂了,嗯,上班。”

第三百八十二章 鸿渐于陆

    从东公生门进去,左首是兵部,右首是宗人府,与宗人府毗邻的就是吏部,吏部乃六部之首,执掌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迁和调动,权力极大,现任吏部尚书是楚人郑继之——

    张原、文震孟、钱士升这三位一甲进士今日来吏部文选司登记注册,按惯例要先拜见吏部掌印官,三人来到吏部大堂上,却见那吏部尚书郑继之鸡皮鹤发、老朽昏愦,说话声音稍轻就听不清,要大声说话、爽朗地笑,不然恐被误会是冷言冷语或讥笑,堂官如此,整个吏部也就显得特别吵闹——

    一番大声喧哗过后,三人辞出,去拜会文选司郎中王大智,路上张原问文震孟:“文兄可知郑尚书高寿?”

    文震孟道:“天官高寿八十有六。”吏部尚书又称天官。

    钱士升笑道:“郑尚书应该是有史以来最高寿的天官。”

    张原心道:“万历皇帝是准备让六部尚书都空缺啊,现在户部、工部、刑部都是由侍郎代署部印,从各京官堂官到地方正印官都是缺官很多,万历皇帝把这一块蛋糕做得很大了,诸党虎视眈眈啊。”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吏部是六部之首,文选司又是吏部下辖的四司之首,文选司正五品郎中的职权比三品侍郎还大,现任文选司郎中王大智与郑继之同为楚人,深得郑继之信任,言听计从,王大智遂成楚党核心人物,见到张原三人来登记注册,王大智甚是热情,诸党对新科进士都是竭力拉拢啊,更何况这三位是一甲翰林,张原又是在士林中影响力很大的翰社首领,最主要的是张原现在党派倾向暧昧不明,出身浙党世家,娶了浙党御史商周祚之妹,却与东林党魁亲善,却又把亲东林的董其昌彻底搞垮,兼且被浙党的吏科给事中姚宗文视为仇敌,张原的交际关系很混乱,似乎只要对他好那就来者不拒,对他坏那他就果断还击,这样的人应该是可以拉拢的——

    王大智让属下文吏很快为张原三人办妥相关手续,发给相应牙牌,这牙牌是官员的身份证明,张原的牙牌为象牙制成,拇指大小,上面刻着张原的名字、官职和所在的衙门,悬在腰带上,以后进出衙门就可畅通无阻——

    王大智殷勤问:“三位翰林都分到工部的住宅没有?哦,还没有,那我领三位去,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是我同乡,且看看这皇城大明门附近有什么好一些的宅第,三位翰林自当优先。”

    张原并未拒绝楚党王大智的好意,工部本来就应该分配他们住处,王大智出面帮他们挑到好的住宅算是锦上添花,不象郑养性要送他四合院那样非拒绝不可,既入官场,做人行事就不必那么至清至察,要的就是这种暧昧,万历末年的政局混乱,有的是机会可左右逢源、浑水摸鱼,他们翰社现在是各方都要争取拉拢的重要力量,而反过来说,各党势力也正是他张原需要团结争取的,不要有成见,减少内耗、齐心救国才是大方向——

    工部衙门与吏部隔街相对,王大智找到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说明来意,那吴所正即命所丞取簿册来,一一翻找,说到:“李阁老胡同有一处四合院,虽然是小四合院,但位置好,通风向阳,住十几口人没有问题,始建于正德十一年,去年重新修缮过,以前此宅居住过的有潘季驯、焦竑、孙承宗诸位大人——这处就分配给张修撰如何?”

    张原喜道:“焦老师也曾在那宅子住过吗,太好了,多谢,多谢。”

    王大智笑道:“焦太史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张修撰万历四十四年抡魁,三十年间,师生二人同为状元,千古佳话啊。”

    文震孟和钱士升分到的四合院在太仆寺街,与李阁老胡同相邻,也都是工部在册未分配出去的空宅当中比较好的宅第——

    吴所丞道:“三位翰林还要去翰林院报到是吧,等下请再来一趟,下官让人带三位去看房子,若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的话尽管说,这都是工部的事。”

    这虽然是工部的事,但一般留京的进士显然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张原三人谢过吏部的王郎中和工部的吴所丞,持吏部开具的执照和勘合,出东公生门往右行数十步就到了翰林院——%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翰林院大门三间,正对东长安街,此前张原在这大门前经过多次,这次终于走进去了,过三重门,到正堂拜会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翰林院掌印官由礼部尚书刘楚先兼任,刘楚先很少来翰林院署事,都由从五品侍读学士郭淐总理院事,翰林院只是一个正五品衙门,品级不高,但尊荣清贵,是培养阁臣的部门,非翰林不得入阁嘛。

    郭淐五十来岁,河南人,是个忠厚长者,与张原三人寒暄数语,便实话实说道:“皇帝罢经筵多年,东宫出阁讲学亦废,《世宗实录》也已修订完毕,翰林院现在实在是太清闲了,张修撰、文编修、钱编修,你们三位先跟着周侍讲熟悉一下国朝典章制度,学习制诰文字,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过一段时日再专门负责一事。”然后带着三人去见周侍讲。#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翰林院临玉河一侧有一处小院,堂屋三间,屋内却没有板壁相隔,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十余人在此通堂办公,翰林院侍讲是正六品,比张原的从六品修撰高一级,郭学士说的这位周侍讲就是三年前癸丑科状元周延儒,周延儒会元、状元连捷时年方二十一,是大明开科取士以来第二年少的状元,第一是成化年间的状元费宏,中状元时年二十,而现在,丙辰科状元张原年仅十九岁,一下子就把周延儒的光环给夺去了——

    周延儒少年成名,恃才傲物,在翰林院熬了三年,从修撰升到侍讲,依然只是一个清贵闲官,颇不甘寂寞,见到初次相见的张原三人,尤其是对张原,周延儒隐然有妒意,待郭学士走后,他没什么话说,自顾看书、写字,把张原三人晾在一边——

    张原、文震孟、钱士升面面相觑,张原上前作揖道:“周侍讲,我等三人今日院中还有何事?”

    周延儒看书头也不抬,口里吐出两个字:“无事。”

    张原道:“既无事,那我等三人先去工部看住所,明日再来。”

    周延儒鼻孔出气,“嗯”了一声。

    张原向堂上诸位翰林拱拱手,转身便出去了,文震孟、钱士升随后跟出来,钱士升不悦道:“这位周侍讲怎么回事,我们哪里开罪他了!”入翰林院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个嘴脸,当然不痛快,他们可都还在一甲及第的兴头上呢。

    张原并不在意周延儒对他们态度冷淡,微笑道:“可能他自有烦心事吧,日久见人心,且慢慢相处了看。”%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三人又转回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和两个所副便领着张原三人往西长安街,从皇城根下的石厂街绕到李阁老胡同,李阁老就是弘治年间内阁首辅李东阳,李东阳的宅第在这里,故名李阁老胡同,分配给张原的那座四合院坐北朝南,比商周祚在东四牌楼的四合院略小,但也有外院、内院,虽是百年旧屋,经去年修葺后也还整洁,在工部所剩的房子里算是宽敞的了,张原比较满意,前些日子他让来福打听过,在皇城附近要租赁这样一座四合院,年租金应该在三十两银子以上,现在免费住着,还有何话说——

    张原收了钥匙,跟着去太仆寺胡同看文震孟和钱士升的房子,那两座四合院还要小一些,但也算清净整洁,交接完毕,吴所正和两个所副回工部衙门去了,文震孟和钱士升此前一直住在会同馆,他们两个很快就搬到这里来住,而张原暂时还会在内兄处先住着,等下半年澹然入京再搬到这里来,房子是要先占到的——

    座师吴道南的住处就在这边,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去拜见,却听那应门老仆道:“我家老爷入阁当值去了。”

    张原大喜,万历皇帝定是下诏挽留吴阁老了,内阁好不容易添了一个人,万历皇帝自然不肯让其轻易罢去,不然又要重新会推阁臣,党争更要激烈起来。

    ……^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这样,张原便开始了他的翰林生涯,每月领笔墨纸、朝暮馔、烛火费,折银一两八钱,另外还有月俸银四两,说起来大明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少得可怜,靠这点俸银过日子那是相当的清苦,寒窗数十年好不容易当了官难道是来做牛做马的吗,所以很少有人能耐得住清贫,既当了官,那发财之途很多,这不必说,有些官员为了要前程和声望,不贪污不受贿,可他在京城中的排场如何支撑,那就得靠家族支持,家族或经商或务农,少不了要仗着他的权势,若朝廷相关政令有损于其家族利益的,那他肯定是要反对的,所以很难有公正,即便是能守清贫、品行正直的官员,但为了意气之争,也往往把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为排除异己不顾大局,东林官员有不少是这样的,另外三党更不必说——

    张原虽不喜奢华,但寒酸也受不了,按他现在的开销,在京一年大约要用三百两银子,以后澹然来了,开销自然要翻番,这六、七百两银子靠翰林院的俸禄哪里够,好在他现在自有生财之道,翰社书局、翰社镜坊、盛美商号,一年红利少说也有三千两,他可以做个清官,他也赞成纳税,他的眼光自然要比其他人长远——!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原每日到翰林院饮茶、看书、练习书法,经史学问张原已经不怎么想钻研了,门已敲开,砖可以丢掉,张原现在每日大量阅读的是邸报,从万历十五年时的邸报开始读起,还做笔记,是同堂的修撰、编修中最勤奋的,这让周延儒感到很可笑,看新出的邸报也就罢了,几十年前的邸报还看,还做笔记,这人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又或者是八股文读迂了?

    所以四月二十八这日,轮到周延儒给庶吉士讲课,周延儒推说自己喉咙痛,推荐张原代他授课,要讲授的是如何草拟用人、选举、考课这三门的奏折,范文是《历代名臣奏议》,周延儒原以为张原不敢答应,他想看到张原惭愧推辞的样子,不料张原只是关心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就端着茶去翰林院讲堂了,二十四名庶吉士正襟危坐,张岱、倪元璐在座,见是张原进来,都是一愣,哪有给自己同科进士讲课的道理!

    张原含笑作揖道:“诸位年兄,张原失礼了,周侍讲贵体欠安,由在下来与诸位年兄共同探讨如何草拟奏折,是探讨而非讲授。”

    二十四位庶吉士都笑了起来,有人道:“张修撰博学多闻,我等正要请教。”

    张原端一杯茶,开讲《历代名臣奏议》,这部书卷帙浩繁,收集历代名臣奏疏八千余篇,其中大多数篇章张原听黄尊素等人为他读过,大半记于心中,这时讲起来,遇到需要引用的篇章,张原随口而诵,展现其惊人记忆力,一堂课下来,背诵了数万字,而且思路清晰,归纳得简明易懂,一众庶吉士尽皆赞叹,这部书其实很多庶吉士都读过,但却无人能如张原这样了然于心,能深入浅出地讲出来——

    张原端着茶杯出来时,见侍读学士郭淐立在讲堂长窗外,显然已旁听多时,张原赶紧将茶杯放在廊栏上,向郭学士施礼,郭淐点头道:“张修撰讲得极好,以后这门课就由你来讲。”

    张原忙道:“郭学士,这个万万使不得,今日是周侍讲身体不适要我暂代,我只有勉为其难,哪有给自己同年讲课的,在下没有这个资历,今日只是从权。”

    郭淐见张原坚拒,也觉得于翰林院制度不合,就没再要求。

    张原回到濒临玉河的小院,周延儒已经不在,说是告病回寓所休息去了,张原笑笑,心想:“这样的刁难我不怕,偶尔来一下也好。”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黄昏时分,张原与大兄张岱出了翰林院,穆真真和武陵在玉河北桥上等着,还有能梁和茗烟,能梁将一个大信封递给张岱道:“宗子少爷,这是山阴大老爷寄来的。”

    张汝霖都是通过驿递寄信,比民信局是快捷得多。

    张岱见信封很厚,说道:“介子,这里面应该有你的信。”拆开大信封,里面果然有张原的六封信,分别是张汝霖、张瑞阳、张若曦、张萼、商澹然和王微写给张原的信——

    霎时间,张原口干舌燥,这比春闱放榜还让他忐忑和激动啊,飞快地拆了澹然的信,一目十行,张原大叫一声:“三官保佑,母子平安,张鸿渐诞生了!”狂喜之情,远胜状元及第。

    去年张原离开山阴家乡赴京赶考的前夜,张原与澹然夜半絮语,张原说生男孩就叫张鸿渐,女孩就叫张思柔——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诸葛马前课

    很少看到张原有这般无法抑制的喜悦,穆真真、武陵都欢叫起来,能梁和茗烟也是喜笑颜开,东长安街上的行人都被桥头这欢乐引得频频侧目。

    张岱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介子弟也做父亲了,又中状元又生儿子,真让人嫉妒哇。”

    张原喜气洋溢道:“大兄也要努力,三兄燕客的儿子都快周岁了。”

    张岱笑道:“是要努力,耕耘不辍。”

    张原雇了一辆马车,与大兄张岱乘车回东四牌楼,方便看信,张岱吩咐能梁回去报知仲叔,说他今夜在张原处喝酒庆祝,不回泡子河畔了。

    坐在马车上,张原细看澹然的信,得知儿子鸿渐是三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二刻出生的,小婴儿撑手蹬脚,哭声宏亮,张原看着信,心里喜潮激涌,恨不得即刻把妻子接到京中团聚,信是四月初一写的,今日是四月二十九,这官府的急递铺真是快啊——

    待看到父亲张瑞阳的信,张原吃了一惊,澹然竟是横生难产,幸得王微带着南京一位姓陈的稳婆赶到,这才母子平安——

    姐姐若曦的信对澹然分娩之苦之险描绘得更详细,母亲伟大啊,张原忍不住热泪盈眶,一边的张岱惊问他怎么了?

    张原含泪笑道:“没什么,太高兴了。”

    王微在信里对请小手婆婆去山阴也没多说,只说小鸿渐可爱,刚生出来两只眼睛就乌溜溜的会看人,又说她在金陵就得知张原中了第六名贡士的消息,南京内守备太监邢隆送了贺礼来——

    张原心道:“修微日夜兼程带小手婆婆到山阴是担了一定风险的,修微和她养母马湘兰一般,有侠气,敢担当,虽然她信上没有任何居功的意思,但她做过的事我总会从姐姐、澹然那里了解到的,聪明女子就是这么能勾人心啊。”

    族叔祖张汝霖的喜悦可想而知,次子、长孙还有他这个族孙,山阴张氏一科中了三个进士,在江南的声誉没有其他家族能比,张汝霖写信时还不知道张原已经是状元,张岱也成了庶吉士,也不知道科场割卷案以张原大胜而了结,他还在为张原担心呢,但隔得远,消息传递不便,也相信张原的处事能力,在信里没叮嘱什么——

    张萼则在信里说自大兄和介子赴京后,他好生无趣,整日钻在镜坊中精研制镜,现在他也称得上一名手艺精湛的镜匠了,目下正努力改进千里镜,要超过泰西人,又说翰社镜坊如今已有学徒工三十六人,由三个镜匠师傅各带一组,流水线作业法基本形成,镜坊自今年三月始,每月能制昏目镜八十副、近视镜六十副、焚香镜八十副,各地客商预先订货,供不应求,甚至有倭国和吕宋的商人慕名前来——

    张原微笑着想:“三兄那急性子,也有耐心改进千里镜?”

    马车在东四牌楼西坊门停下,武陵在付车钱,张原已经大步向前,回到内兄的四合院,景兰、景徽姐妹正在院中看荷花缸里荷叶,争论荷花何时能开,听到脚步声,两姐妹一起转头来看,见张原喜气洋洋的样子,景徽问:“小姑父何事这般快活,路上拣到银子了吗,嘻嘻。”

    张原压抑着喜气道:“你们猜,猜中了明天带你们出去玩,明天正是休沐日。”

    景兰见跟着张原进来的还有张岱,便有些腼腆,含着笑不说话,让景徽一个人猜——

    景徽不忙着猜,察言观色,亮晶晶的双眸上上下下打量张原,长长的睫毛黑蝴蝶一般扇动,说道:“小姑父好似又中状元似的,比中状元还快活,我猜到了,小姑姑生宝宝了。”

    张岱、张原相视大笑,张原赞道:“小徽聪明,你小姑姑生了个男宝宝,大名张鸿渐。”

    “啊,好极了!”

    景徽高兴得跳起来,景兰已经跑进西厢房向母亲傅氏报喜了,从都察院回来的商周祚正好这时进门,见景徽欢喜得忘乎所以的样子,脸便沉下来,景徽赶忙道:“爹爹,小姑姑生男宝宝了,名叫张鸿渐。”

    听到这句话,商周祚顿时色霁转喜,看向张原,张原含笑道:“是,母子平安,是我族叔祖通过驿递寄来的信。”

    平日神情严肃的商周祚这时也喜得不停捻须,连声道:“甚好,甚好。”

    景徽问张原:“小姑父,那何时接小姑姑和鸿渐小弟进京?”

    张原笑道:“马上就写信,让她们过了七月半就动身。”问张岱:“刘氏嫂嫂也要来的吧。”

    张岱点点头,他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至少要三年,以后也极可能留任京官,所以说虽然与刘氏琴瑟不甚和谐,但也得接来相聚——

    当晚,商周祚与张岱、张原饮酒相庆,小鸿渐是三月二十八出生的,昨日就已满月,山阴东张定然办了满月酒,不知可曾委托酿酒人家酿下状元红?

    当夜,张原高兴得睡不着,连夜给家中二老和澹然写了回信,准备通过驿递寄回去,民信局太慢,实在等得煎熬,他现在已是官身,使用驿递寄信无可厚非,没必要象内兄那么谨饬,当此末世,岂能太拘束,只要大节不亏就行——

    四月三十日一早,来福备好五牲祭品,张原到大慈延福宫还愿,张岱以及商周祚一家四口都一起去,在三官帝君神像前还了愿出来,见清墨山人的卦摊已经摆上,两根竹竿拉着一道横幅,上书“铁口直断,曾得新科状元夸奖;吉凶有数,可知清墨山人前瞻。”

    清墨山人肚子里墨水有限,这副对联拟得颇为粗鄙,显然又在打着张原的名号招摇,张原状元及第时清墨山人和董奶茶也备了一份礼物来贺喜——

    张原走过去拱拱手:“山人早,令正今日没陪你来?”

    清墨山人向张原、张岱、商周祚连连作揖,说道:“山妻已有喜,山人让她在店里休养——”忽然掐指一算,向张原道喜道:“状元公大喜,母子平安啊。”

    “咦,你怎么就知道了!”景徽诧异了。

    “山人是以诸葛马前卦算出来的。”清墨山人笑笑,莫测高深的样子。

    景徽眼睛瞪得大大的,惊佩道:“山人算得准极了,我小姑姑就是生了一个儿子。”

    张原失笑,见边上还围着其他人,就没多说什么,他心里清楚,清墨山人哪里是算出来的,分明是猜出来的,上回他来大慈延福宫许愿,清墨山人就知道他是祈求澹然平安分娩,现在看他们一伙人喜气洋洋从三官庙里出来,作为一个算命先生怎么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张原曾听族叔祖张汝霖说起浙江兰溪相士杨子高,此人跛一足,挟相术走天下,曾至某官绅家中,时宾客满堂,这些宾客此前并未见过这个杨子高,杨子高却能一一指出宾客身份,或布衣、或掾史、或画师、或清客,无一差错,这其实就是敏锐的观察力,还有就是广见博闻——

    这时,一个商氏仆人急急赶过来对张原说:“姑老爷,有个姓穆的总旗官求见,是祁姑爷带来的,现在门厅等着。”

    张原与穆真真对视一眼,穆真真心里的快活简直要溢出来,姓穆的总旗官不是她爹爹穆敬岩又会是谁!

    张原笑道:“真真,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穆真真答应一声,飞一般往回跑。

    ……

    甲第科名,至艳事也,黄榜一出,虽深山穷谷,无不传其姓氏——

    四月初三,远在榆林的延绥参将杜松看到了京中送至的邸报,上有丙辰科进士名单,张原的名字赫然列在一甲第一名,杜松惊得站了起来,那个两年前在昆山贞丰里见过的谈吐非凡的少年秀才,简直是平步青云,状元及第就是从六品翰林修撰了,翰林官清贵,而武将地位低,即便是总兵、参将见到翰林官都不敢分庭抗礼,必得恭恭敬敬。

    张原高中状元,杜松是极高兴的,张原识见非凡,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去年写给他的信中对辽东局势的分析愈见清晰,奴尔哈赤果真建国称汗,辽东战事难以避免,杜松已经对张原极为佩服,现在张原更以殿试一甲第一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杜松对张原已经由佩服转为敬服了,以张原的才识和远见,他日为六部堂官甚至入阁为辅都是极有可能的,这样的人必须要拉近关系,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杜松思忖片刻,命亲兵去红石峡百户所传总旗穆敬岩速来参将署见他,红石峡百户所离榆林参将衙门三十余里,穆敬岩当日就骑马赶到,拜见杜松,杜松命他明日领十名军士携参将署文书和勘合启程入京,去兵部武库司领取军械,须得在七月初十前押解回榆林——

    军械置换是每年都要有的,但此前都是由杜松的亲信家丁前往,而且军阶没有低于百户的,这让穆敬岩又惊又喜,准备停当后,次日午前来向杜参将辞行,杜松这时才交给他一封书信和一盒礼物,说道:“这是给新科状元张原的书信和贺礼,你到京中当面交给他。”

    穆敬岩愣了片刻,随即醒悟,大喜道:“将军是说山阴的张介子少爷吗,少爷中状元了!”

    杜松微微一笑:“令爱这次想必也随张状元到了京中,我派你进京,好让你父女团聚几日。”

    穆敬岩喜极,拜别杜参将,领了十名军士,策马东行,路上二十余日,于四月三十日一早进了北京城,先到兵部衙门,却逢休沐日,武库司不办理领取军械手续,穆敬岩便想先找到张原,可巧正遇祁彪佳,祁彪佳有事没事都要往岳父家里走动,当即便带着穆敬岩来东四牌楼。

第三百八十四章 反正我是信了

    张原、张岱与商周祚步行,傅氏带着两个女儿乘车,武陵、来福、汪大锤、茗烟,还有商氏的男仆、婢女跟在车边,一行人转过街角,就看到不远处四合院的金柱大门前,穆真真正和一个身量长大的军汉在说话,这军汉头戴五色布扎巾,身穿大袖衣,外披罩甲,脚下是皂纹军靴,腰系牛脂皮鞓带,斜挎着雁翎腰刀,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穿号衣的边卫兵勇——

    见到张原一行人过来,那高大雄壮的军汉大步迎上,离着数丈远便在道旁屈一膝请安道:“小人穆敬岩拜见介子少爷、宗子少爷、商老爷和夫人小姐。”

    “穆叔,快请起。”

    张原抢步上前将穆敬岩扶起,笑吟吟打量着眼前这黄须大汉,两年不见,年近四十的穆敬岩反倒显得比以前年轻了一些,方面阔口,高鼻如削,颌下金黄色的短须卷曲着,面上虽有风霜之色,而且神态依然谦卑,但毕恭毕敬中自有一种血性剽悍之气,这是以前作为堕民轿夫的穆敬岩所没有的气质,只有军伍中才能磨砺出来的气质,而且这支军队还应该是未遭受过大溃败的,若是崇祯年以后,大明边军屡战屡败、畏满奴如虎,那时就很难看到这种气质的军士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商周祚点头道:“这便是真真的爹爹吗,果然好一条大汉。”

    张岱笑道:“老穆威风凛凛,真让人刮目相看哪。”

    马车里的景徽对母亲傅氏小声道:“怪道真真姐姐这么高个子,原来她爹爹更高。”

    商景兰却是从车窗里看着立在大门边的祁彪佳,心里暗暗欢喜着,虎子郎君可是有两天没来了——

    武陵、来福高兴地上前招呼穆大叔,很是热情,武陵摸着穆大叔的雁翎腰刀的刀柄,肃然起敬的样子。

    进到门厅,穆敬岩即从怀里摸出参将杜松的信呈给张原,还有一担礼物放在门厅一角,杜松为将官多年,深悉官场礼节,知道如张原这样前程远大的词林官等闲不肯自污,所以没敢送厚礼,只是延绥等地的特产,如黄桂稠酒、西凤酒、牛手参、雍州麝香、安康青茶等等,这都是名贵土特产,价值也自不菲——

    张原看了杜松的信,心情愉快,交由穆真真收好,便询问穆敬岩在延安卫两年的情况,穆敬岩说曾两次随杜参将追击从东套前来劫掠延绥的蒙古鞑子,有斩获,因此立功升任小旗、再升总旗……

    穆敬岩与张原说话时,穆真真侍立一边,容光焕发,这堕民少女打心眼里要往外笑,真是高兴啊,爹爹威风了许多,言谈举止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卑微畏缩的轿夫了,爹爹有一股英武之气,爹爹终于有用武之地了——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门前车马声,又有访客到,进来的却是小内侍高起潜,这时当然不作内官打扮,向张原叉手唱喏道:“张修撰,小人有话说。”

    张原便起身走到厅廊下,小高近前低声道:“我干爹就在门外马车上,因为要避人耳目,不方便进来,请张修撰到马车上说话。”

    张原眉头微皱,钟太监这么急着亲自来见他,定有要紧事,当下向穆敬岩招呼了一声,跟着小高出门,武陵赶忙跟上——

    穆真真迟疑了一下,向爹爹说了一声,也跟了上来,张原回头道:“真真陪穆叔说话,小武、大锤,跟我来。”出外身边总得带着人。

    张原走出金柱大门,见侧对门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小高已经先跑过去,对车厢中人说了一句什么,车帷一掀,露出钟太监白瘦无须的脸,向张原一点头,又把车帷放下——

    张原过去坐进车厢,钟太监略略一揖道:“张修撰,杂家有要紧话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到朝阳门大街转一圈。”

    张原点头道:“那好。”吩咐武陵回去告知内兄一声,就说他临时有事外出,等下回来——%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马车向东出了东四牌楼坊门,除车夫外,钟太监只带了干儿子小高,现在跟在车边的还有汪大锤和武陵。

    张原受不了钟太监神神秘秘的样子,说道:“公公有何要事,现在可以说了。”

    钟太监还撩起窗帷向车外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道:“张修撰,那郑贵妃要向太子爷发难了——”

    张原心道:“怎么,梃击案发生了?”口里道:“公公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钟太监道:“就在上月杂家在十刹海与你相见那日,万岁爷爷把小爷唤到乾清宫训斥,小爷回来时面无人色,王安公公细问之下,才知郑贵妃又向万岁爷进谗言,说小爷将刘淑女虐待而死,小爷甚是惶恐——”

    深宫之事无法深究,郑贵妃枕边风厉害,张原点点头,问:“还有呢?”

    钟太监道:“前两年有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告发京师奸徒孔学、赵宗舜、赵圣等受皇贵妃郑氏指使,纠集妖人谋害东宫,当时福清相公为息事宁人,以查无实据,王曰乾与孔学等人有私怨才诬告,授意三法司将告发者王曰乾拷打至死,这事就过去了,没有引起朝党大的纷争,但却助长了郑氏一党的气焰,小爷的日子很不好过,小爷贵为储君,但身边侍从寥寥,不少慈庆宫的内侍因为门庭冷落,没有油水好捞,有的借口生病、有的借口他处有事,纷纷离去,偌大的慈庆宫是冷冷清清,小爷很是惊惧,生怕哪一日就被郑贵妃的人害死了,小爷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那郑国泰任左军都督府左都督,郑养性又是羽林卫千户,他们要是谋害小爷,真不是很难的事——”

    说到这里,钟太监凝视张原的眼睛,低声道:“张修撰足智多谋,科场案化险为夷,可有好计救助小爷?这也是你我前程之所系——”#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张原这时仿佛《大话西游》里的周星驰发现了脚板底的痣,心下恍然:“原来这事还得应在我身上。”同时也是暗自心惊,他想在翰林院清闲待着已不可能,当年国本之争,是东林诸臣坚决支持、甚至不惜性命才争得朱常洛太子之位,他现在也不能置身事外——

    “钟公公向东宫面前提起我了?”张原不动声色问。

    钟太监看着张原的脸色,摇头道:“没有,杂家岂会那么冒失,只是问计,并无让张修撰卷入宫廷之争的意思。”

    张原道:“公公知道我是坚决拥戴东宫的,我可以献计,但绝不能出面,公公须知其中利害——”

    钟太监道:“杂家知道,你现在只是没有实权的词林官,养望第一。”%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张原想了想,问:“妖书案是哪一年的事?”

    钟太监答道:“是万历三十一年的事。”这事钟太监耳熟能详,发生妖书案时他还是内官监当差——

    张原问:“结果如何?”

    妖书案是当时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本小册子,指责郑贵妃欲废太子,那时太子朱常洛才刚刚册立,地位很不稳,经过了那妖书案,朝野间的强大舆论迫使郑贵妃不敢废太子立福王,朱常洛的地位反而稳住了——

    钟太监明白张原的意思了,惊喜道:“张修撰是说再来一次妖书案?”

    张原摇头道:“当年妖书案到底怎么回事现在都说不清,一团乱麻,反映的是朝野上下对东宫岌岌可危的地位的担心,妖书案可谓应运而生,但很多事可一不可再,好比空城计只能用一次,再用就完蛋——”^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钟太监问:“那张修撰以为该当如何?”

    张原低声道:“东宫虽然受冷遇,但还是有很多效力之人,公公可向东宫献计,安排一个神智不大清楚的男子闯进慈庆宫,然后抓住此人移交锦衣卫,就说这人闯进宫中妄图要打死太子。”

    钟太监屏气凝神听着,以为张原还有后话,不料张原就闭嘴了,不禁问:“就这样吗?”

    张原点头道:“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要多说,这事只是一个火苗,自有外官会加油添薪,到时锋芒自会指向郑氏,东宫自然就平安了。”

    钟太监迟疑道:“这似乎不可信啊,郑贵妃要害小爷,也不会派一个半疯半傻的人啊。”

    张原微笑道:“疯癫不是痴呆,很多疯癫是发病时疯癫,平时看着又正常,这并非那么好辨别的,把一个正常人指认为疯癫而关起来的事我都见得多了,而且闯进禁宫谋杀太子的事非同小可,自有支持东宫的言官和御史揪住不放,所以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钟太监瞠目结舌,仔细想张原说的这番话,越想越妙,此计看似拙劣,其实妙到毫巅,这是对人心和时局的精确把握才能想出来的妙计,即便有人不信郑氏会这么愚蠢派人闯宫行刺,却更不会相信太子会自己安排人行刺自己,这会和当年的妖书案一样糊里糊涂,但最终得利的肯定是太子——

    张原叮嘱道:“即便面对东宫,钟公公也莫要说此计出自我之口,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公公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微妙,不说,功劳是公公的,说了,反倒遭忌。”

    钟太监点头道:“杂家明白。”!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原道:“公公可先与王安公公商议,然后再向东宫献计,闯宫者必须物色好,出面联络的人必须可靠。”

第三百八十五章 惊马

    来秀秀你美妙的声音吧!!钟太监送张原回了东四牌楼,便带着干儿子高起潜往皇城而去,由东安门进皇城,再入东安里门和东安上门,然后便是宫城的东华门,可谓门户重重,这一带是由虎贲左卫、金吾前卫、燕山前卫、羽林前卫轮流当值守卫,郑养性就是羽林前卫的指挥千户——

    钟太监留心观察各门守卫,发现东安门守卫甚是轻疏,因为东安门里有光禄寺、尚膳监、御马监、内承运库、磁器库、弹子房等等,进进出出的官吏、太监、杂役很多,而且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发生过奸细混入皇城闹事的案件,守卫自然就生了怠慢之心,当值时相聚谈笑,并不一一核对腰牌或勘合,而东安里门和东安上门更是形同虚设,只有宫城的东华门守卫相对而言严密一些,毕竟里面就是内阁和东宫,但与皇极门那边森严的守卫还是没法比,应有漏洞可钻——

    沿御河右岸北走,绕过文华殿,正北就是慈庆宫,第一道门寂然无人,宫城守卫在此竟然不设防,门庭冷落惯了,钟太监平日不觉得大门无人看守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毕竟东华门还是有人守的,但在现在看来,这冷冷清清的慈庆宫大门真让钟太监悲愤憋屈,万岁爷不待见小爷,郑贵妃势焰逼人,就连宫中侍卫也对东宫甚是轻慢,把一国储君置于如此危险境地,先不要说外面闯人进来,就是郑贵妃派几个强壮的内侍冲进慈庆宫,也能对小爷造成致命的威胁,也许这么明显的蠢事郑贵妃自己不敢主谋,但郑贵妃手下自有效忠之人,去年就有传言,太监姜丽山与人在阜城门外庄园歃血为盟,要结交心腹好汉,报郑贵妃厚恩——

    “报什么恩,还不就是想拥立福王。”钟太监冷笑,又想:“郑贵妃或许有所顾忌,但难保她手下那些人丧心病狂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小爷困守东宫防不胜防啊,所以张原此计叫反客为主,又叫打草惊蛇,又叫浑水摸鱼,一计中包含数计,绝妙!”

    “干爹,咱们进去吧。”

    小内侍高起潜见钟太监站在慈庆宫大门前久久不动,脸色古怪,或怒或喜,不禁有些害怕。

    钟太监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抬脚迈入东宫大门,走过一个宽广的庭院,前面是二道门,二道门倒是有人看守,是两个老太监,都是五、六十岁了,体弱多病,真有什么事发生这两个人又抵得什么用,过了这二道门就是穿殿,穿殿后面便是小爷居住的奉宸宫,若有刺客闯进来的话,简直可以长驱直入——

    皇长孙朱由校带着几个内侍和宫女在穿殿前那只大铜缸边上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见钟太监走过,朱由校快活地叫道:“钟师傅,你来看。”指着那只大铜缸——

    钟太监停下脚步,眉头微皱,看着这个不学无术的皇长孙,心里暗叹:“若太子爷地位不保,你这皇长孙以后的日子肯定悲惨,福王即位不会给你留活路。”

    只听朱由校叫一声:“扳。”

    一个内侍不知在铜缸边扳动了什么机栝,蓄在铜缸里的用于救火的水陡地喷了出来,泻如瀑布,散若飞雪,让钟太监吃了一惊,连退数步,靴子和衣袍下襟都被溅湿了。

    朱由校雀跃道:“噢,成功了,大功告成了。”还向钟太监邀功道:“钟师傅,我这个喷水机做得可好?”

    十二岁朱由校搞这些奇技淫巧聪明异常,读书认字时就呆若木鸡,钟太监这时也无心教训他,点了一下头,问那些内侍:“王公公在哪里?”

    那些内侍都说不知道,这时客印月从穿殿出来,应道:“王公公在勋勤殿书房。”

    钟太监便独自去见王安,不料客印月跟了上来问:“钟公公方才出宫是去见张状元吗?”

    钟太监心下一凛,答道:“没有,杂家去了一趟隆福寺。”

    客印月道:“今日是外官们的休沐日,公公怎么不找张翰林饮酒叙旧,也好久不见了?”

    钟太监有些讶然地看着客印月,这妇人高挑硕美,双眉如翠羽斜飞,双眸秋水明丽,肌肤嫩白如新剖瓠瓜,似乎一掐就能出水,钟太监心想:“这妇人水性,久旷思春,莫非还想勾搭张原,不然为何这般热心提起要杂家宴请张原,她好去相见了是吧,你这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你只是一个乳娘而已,在宫中与我们这些内官卖弄风骚也就罢了,竟还想着诱惑人家状元郎,真是岂有此理。”

    客印月见钟太监神色有异,轻笑道:“钟公公想到哪里去了,小妇人是想托公公帮我问一下张状元,我弟客光先何时能去翰林院当差?”

    钟太监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改日杂家帮你问问,只是客嬷嬷在宫中所得赏赐亦不少,何必让令弟执贱役,令弟若有用钱之处的话杂家也可以相助。”

    客印月笑着万福道:“多谢公公,小妇人现在虽在宫中,但哥儿一天天长大了,待哥儿大婚,小妇人就要出宫的,所以还得为后半生着想。”

    这么一说,钟太监倒有点怜惜这妇人,说道:“你愁后半生做什么,哥儿日后承继大统,你还愁后半生没得吃没得喝,就是杂家也可看顾你。”这很有点表白的味道了。

    客印月嘻嘻一笑,媚目斜睨着钟太监,倒把钟太监看得有些赧然,钟太监清咳一声,说道:“勋勤殿到了,客嬷嬷留步,杂家与王公公有些话说。”拾级上殿,走到丹墀上回头看时,那妇人已经往回走了,正午阳光洒落,将那妇人照得甚是明丽,宫裙包裹下的腰臀扭动着,两条长腿迈动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有股爽朗泼辣劲——

    “钟公公,找我何事?”

    王安从殿内走出,王安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读,是慈庆宫的首领太监,年近五十,有胃痛之疾,总是皱着眉,两颊如削,一副严肃的样子。

    钟太监作揖道:“王公公,我有要紧话说。”

    王安盯了钟太监一眼,点头道:“随我到小爷书房说话。”

    钟太监跟着王安进到太子书房,里面有一个小内侍在整理散乱的书册,钟太监皱了皱眉头,王安便让那小内侍出去,然后道:“钟公公现在可以说了。”

    钟太监便将他方才一路从东安门进来的所见说了,忧心忡忡道:“小爷处境堪忧啊。”

    王安是东宫死忠,为维护太子不惜性命的,听了钟太监所言,也是心惊,说道:“我平日只想着怎么辩解郑贵妃在万岁爷那里进谗言陷害小爷,倒是没想过可能他们会指使人闯宫谋害小爷——”

    钟太监道:“前年锦衣卫百户王曰乾在皇城放炮上疏,告发奸人孔学等受郑贵妃指使欲谋害小爷,但万岁爷却不肯追究,反把王曰乾打死了——慈庆宫若真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万岁爷只怕也不会严惩郑贵妃,最后还是会找几个替死鬼来结案,然后,福王理所当然成为储君了。”

    王安听得冷汗涔涔,钟本华所言之事绝非不可能发生,颤声道:“我去让人即刻加强慈宁宫守卫——”

    钟太监摇头道:“郑贵妃在宫中势力王公公是清楚的,加强防卫适足以提醒郑氏尽早下手。”

    王安冷静下来,目视钟太监,问:“钟公公,我素知你熟读圣贤书,对小爷、哥儿是忠心耿耿,你是否有良策,请尽管直言?”

    钟太监便将那个计策说了,王安眉毛不住跳动,沉思半晌,赞道:“果然好计,这样可以让朝野知道小爷艰难的处境,即便不能扳倒郑氏,也可警告郑氏再不敢危害小爷。”

    钟太监道:“既然王公公认可此计,那是否立即禀知小爷?”

    王安摇手道:“此事不必让小爷知道,我等奴婢为小爷分忧便是。”

    钟太监皱眉道:“此事非同小可啊——”

    王安肃然道:“钟公公放心,这事我来担当,为了小爷我何惜此身,我在京城多年,还是有些门路的,我能安排妥当,公公献此妙计足矣,其他事不须公公操心。”

    钟太监点头称是,不要他操心最好,他也知道王安与东林一党的官员多有来往,当年的漕运总督李三才、首辅叶向当都曾称赞王安之贤,王安一个内官在外臣中口碑颇佳,王安之贤主要表现在竭力维护东宫的地位和安全,这是东林党人最看重的,现在朝中东林党人虽被三党压制,但依然有强大的势力,有他们相助,安排一个闯宫的死士应该不难——

    用罢午饭,王安便让心腹之人去大明门外棋盘街见刑部主事王之寀,约王之寀在皇城北面的千佛寺相见,王之寀是陕西人,东林骨干,与王安交情不浅,原任清苑知县,以善能断狱,升任刑部主事。

    申时初刻,王安先到千佛寺,在大雄宝殿上了三柱香,转出山门外,就见王之寀乘马车来到山门外,王安便悄然上了王之寀的马车——

    ……

    张原回到东四牌楼四合院,张联芳也过来了,张联芳来恭喜族侄张原喜得贵子,中午时,张原便在附近酒楼摆了一桌酒席,宴请葆生叔、内兄商周祚、族兄张岱、祁彪佳,还有穆敬岩,穆敬岩起先不肯与张原等人同席,连称折杀小人,在张原的要求下才坐了,众人听穆敬岩讲追杀蒙古鞑子的事来下酒,不亦快哉。

    午后,张联芳、张岱叔侄回泡子河畔,祁彪佳与商景兰在书房写字作画,轻言细语,张原则与穆敬岩长谈,仔细询问边卫的情况,穆真真和小景徽旁听——

    穆敬岩在张原面前是实话实说,他说边卫军户经商者比比皆是,还有军士逃亡、编制疏漏、拖欠军饷时有发生,军士月粮少,差重役繁,武官贪暴,说到这里穆敬岩补充了一句:“杜参将待我很好。”边卫有不少武将,平时压榨军士粮饷,有功就让亲信家丁去冒功领赏,这样就阻绝了普通兵勇立功升迁的渠道,军士看不到前途和出路,哪里还会有士气,穆敬岩还算是杜松肯提携的,不然哪里能升迁得这么快——

    张原默默点头,晚明经商风潮无孔不入,已经渗透到军队中,军队经商是大忌,会使军纪涣散,有钱的军户可纳银代役,这对士气的影响是致命的,但这些事他现在只能了解,而无法改变,必须尽快掌权才行啊,以他现在的资历,想要进入中枢决策还遥远得很,但必须要能影响到中枢决策,所以一定保住吴阁老在内阁的位置,因为吴阁老很欣赏他,支持他万言策里的治国方略,而方阁老却对他心有嫌隙——

    ……

    黄昏时分,穆真真陪着爹爹穆敬岩去灯市街游玩,灯市街的上元灯会非常出名,平时也是商旅聚集之所,蛮夷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器物,应有尽有,衢三行、市四列,所谓九市开场,从辰时初起市到戌时初罢市,这里是人头攒动,阗城溢郭,东城妇人还有一种习俗,就是晚饭后喜结伴而行,以消疾病,这叫走百病,这灯市街就是妇人们最走动的地方,不但庶民女眷爱来这里,那勋戚豪宦的眷属也往往乘华贵马车或绿绮小轿来此选购物品——

    过两日穆敬岩就要回榆林,父女二人相聚时日不多,倍加珍惜,穆敬岩要给女儿买些衣物首饰,他现在有些积蓄了,穆真真道:“爹爹不用破费,女儿有首饰呢,在山阴时家太太就赏了女儿一套银饰,后来少奶奶进门,也赏了衣物首饰,少爷——”有些害羞,“少爷也给我买了不少呢。”

    穆敬岩迟疑了一下,问:“真真,你服侍少奶奶可好?”

    穆真真明白爹爹的意思,说道:“少奶奶待下人极好,女儿真是有福气,能遇上这样良善的少奶奶和少爷。”

    穆敬岩开心地笑起来,说道:“介子少爷真是不得了啊,状元,若不是介子少爷中了状元,我父女二人过没这么快就能相见。”

    一辆单辕马车驶过闹市,驾车的马低着头嗅着地面,穆敬岩没注意,转身时腰间雁翎刀鞘扫到马眼,那马惊跳起来,拖着马车撞倒了两个路人,穆敬岩眼疾手快,抢上去按住车辕,制服了惊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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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