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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四十一章 苏幕遮

    心情愉快,才有欣赏幽情雅趣的从容心态,那隔水庭院的静夜笙歌,让张原兴致勃勃,所以想让王微也吹一曲洞箫,初无他想,但看到王微那水汪汪的双眸和嫣红的唇,就不怎么想娱耳了,说道:“子时初刻了,那就早点歇息吧。”

    王微敛眉轻笑:“还是先吹箫。”

    小婢蕙湘赶紧取了箫来,这是建州德化窑瓷箫,白如天鹅绒,滑腻如脂,温润如玉,好似美人肌肤——

    王微道:“蕙湘,你自去睡吧,不须你侍候了。”

    蕙湘答应一声,捂着嘴,打着哈欠去了。

    王微掩上书房门,坐在短榻上,执箫在手,纤指与箫管莹然一白,修长的指节伸缩按捺,清越的箫音袅袅而出,吹的曲子是《梅花三弄》,这种瓷箫很珍贵,烧制一百支瓷箫只有一、两支合调,但若合了调,那吹奏起来音色之纯远在竹箫之上,而且能吹出竹箫吹不出来的高音——

    一曲吹罢,万籁俱寂。

    红唇离开白箫,睫毛轻扬,眸光如水,抬眼望着立在榻前的张原,问:“相公可还要听曲否?”

    张原看着王微唇间沾染的津唾亮色,心中一荡,伸手指替她揩去,柔唇触手娇嫩欲融,心想若是如此那般,可知有多**,说道:“且到枕上再品。”

    王微偏过头,用脸颊轻轻挨擦张原的手,美眸斜睨,媚态横生,轻唤一声:“相公——”半羞半嗔,声音柔细,瓷箫亦无此娇音。

    张原牵了王微的手,端了琉璃灯到隔壁卧室,见月色入户,明明照在床边,干脆就灭了灯,两个人就在床上品独眼箫、抚无弦琴,闺房之乐,妙不可言,王微七岁被扬州养瘦马的人家收养,学琴棋书画、打双陆、抹骨牌、梳妆打扮、坐卧风姿,到十一、二岁时,又按照《如意君传》、《玉房秘诀》学习枕上风情,自幼耳濡目染,深谙床笫间的种种情趣,现在委身心爱之人,自然是媚态尽显,风情万种,让张原称心如意,其乐如登仙——

    良久,卧室才安静下来,先前朗朗照在床头的月光已退出窗外,张原轻笑道:“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坡翁此词正为我二人写照,不过我们更厉害一些,明月都害羞退却了。”

    王微白羊一般侧卧着,喘息未定,娇躯轻颤,犹有**的余韵,伸臂搭在张原胸前,指尖轻划,不知在写什么字,听张原这么说,吃吃腻笑,说道:“相公大才,平日也谈诗论艺、品评当世诗家,但除了时文和古文,未见相公有诗词大作,今夜兴致好,相公不妨吟诗一首——”

    张原心道:“这时候还要吟诗哪,这女文青还真不好侍候。”手搁在女郎高低起伏的腰臀上抚弄,说道:“我是眼高手低,能品评鉴赏,却拙于自作。”

    王微道:“初作拙又何妨,多作几首不就渐入佳境了,且吟一首让修微听听。”

    张原心道:“你这是逼我做文抄公啊,也罢,闺房床笫之间,抄一抄无妨,哄哄爱妾。”想了想,说道:“《苏幕遮》一阙,听好了——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王微听了,半晌无语。

    张原问:“修微,睡去了?”

    王微“格”的一笑,问:“相公这词妙极,不过相公是在思念谁呢?”

    张原双臂一紧,说道:“思念之人已在怀抱。”

    王微欢喜得心发颤,紧紧抱着张原的腰,脑袋似要钻到张原心窝里去,语带呜咽:“相公这词是在修微离开山阴后填的吗?”

    张原“嗯”了一声,心道女郎妙解,现在是刮西风刮北风了,满地黄花才对,哪有东风和梨花,解释成三月间王微离开山阴时作的那就圆满无破绽了——

    女郎王微一颗心满满的甜甜睡去。

    ……

    次日一早,那些新投靠的婢仆家奴就赶到“解元第”牌楼前等候家主使唤了,昨夜少主张解元回来,神色间似对他们有些不满,所以他们今日来得更早了,个个备有礼品进献——

    辰时初,墙门打开,张原陪着父亲张瑞阳走了出来,身后是来福、石双、符成、符大功诸仆,张瑞阳当众说了不接受这些人的投献,相关田契地产全部还给这些人,请这些人以后各安本业,不要再来东张侍候了。

    真如晴天霹雳,这些捧着礼盒的婢仆全懵了,百度雅骚吧威武,随即跪倒哀求,说是生为张家人死为张家鬼,今日就是死在牌楼下也决不离开——

    张瑞阳心有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儿子张原。

    张原对这些人夸张的表现很反感,心道:“又不是在我家待了几十年的老家人,有这么深的感情吗,还生为张家人死为张家鬼,无非趋炎附势而已。”说道:“家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各位乡亲就不要再啰嗦了,我张家不接受投献靠身,若缺人手的话会立契雇佣,不需要你们投靠侍候,这些田契家严与我俱未背书,还是你们的,都领回去吧。”

    这六户人家死活不肯领回各自的田契,要赖在张原家。

    张原作色道:“难道各位要我请县衙的典史人来处理这件事吗!”

    这六户人家见张原父子态度决绝,不敢再坚持,领了各自田契、提了礼盒,垂头丧气回去了,这几日他们已经向四邻夸耀他们靠身张解元家了,哪会想到今日会被赶出来,沮丧、羞恼、愤恨……

    张瑞阳看着那些人离开,叹道:“倒把这些人给得罪了。”

    张原道:“该得罪还是要得罪,不做老好人——今日是衙门休沐日,父亲与我一道去拜见徐府尊和刘县尊吧。”

    张原和父亲张瑞阳先去西张拜见张汝霖,张汝霖已经听说早间张瑞阳斥退那些投献者之事,心道:“这定是张原的主意,张原有大志向啊,未雨绸缪,这是要避免他日被人抓把柄吗?”笑道:“我山阴张氏解元、状元都有了,放眼江南,数一数二人家。”又问了董、汪造谣之事,说道:“只怕还有主使者,钱谦益是东林党人,宣党最忌他,归安韩敬视钱谦益如寇仇——”说到这里,忽然失笑:“张原,你出身山阴张氏,打着浙党的烙印,但现在房师杨涟、座师钱谦益,都是东林党人,东林二君邹元标、高攀龙又对你大为赏识,你会很尴尬啊,入京之后要看你自己的交际手段了,切忌两面讨好,那样只会两面得罪。”

    张原唯唯称是,想说而没有说的是“我一个人当然势单力薄,但我可以自立一党,合纵连横,左右逢源——”

    巳时三刻,张瑞阳、张原父子来到绍兴府衙拜见知府徐时进,献上给老师的贽礼,徐时进是张原府考时的考官,也算是张原的老师,张原能高中解元,徐时进当然也很高兴,怎么说张原也是他的门生,看张原这连捷的势头,明年春闱极可能高中,张原今年才十八岁,前程不可限量,所以徐时进对张瑞阳、张原父子极为客气,要留二人用午饭,这时离午饭时间尚早,张原婉辞道:“学生还要去拜访刘县尊,顺便向县衙礼房呈报申请参加会试的咨文。”

    山阴刘知县见到张瑞阳父子,更是满面笑容,称张瑞阳为“泉翁”,称张原为“介子贤弟”,并直言说以后若有什么事就请张瑞阳直接来县衙找他,这摆明是给张瑞阳请托的权利嘛,张瑞阳谦逊道:“除了诸如义仓赈灾这样的地方公益,治民绝不敢入公门,前几日投献的民户,治民也好言劝他们回去了,就是怕惹是非。”

    刘知县半信半疑,很少有乡绅能做到不入公门请谒居间的,当下夸赞泉翁高风亮节,今日县礼房本来不办公,刘知县让人把礼房书吏叫来,给张原填写好了参加会试的咨文,等到下月初五日前收齐本县举人参加会试的咨文再一并送到府上去,估计下月底省里批复的“公据”就会发至各县——

    这日傍晚,张瑞阳在“解元第”牌楼前的空场上摆了六十席宴请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酒食都是请十字街两家酒楼直接备办的,对那些送了厚礼的乡邻,张瑞阳一一婉谢,只收三钱银子的贺仪——

    王炳麟今日也来东张喝酒,席散后张原送他回去,王炳麟道:“介子,我明日傍晚置筵席谢众亲朋,你和宗子一定要来。”

    张原道:“师兄的喜酒,弟怎敢不来,正打算明日来拜见师母呢,老师不能回来吗?”

    王炳麟道:“袁州离此两千里呢,哪能回来,还不知道接到我的书信没有。”又道:“小妹要看你的乡试制艺,你明日带来吧。”拱拱手,上轿而去。

    张原回到“解元第”,见一个民信局的脚夫从墙门里出来,问是哪里来的信,说是南京寄来的,张原进去一看,是姐夫陆韬从南京寄来的,赶紧持信入内院交给姐姐——

    张若曦拆信一看,摇头苦笑:“又落榜了。”

    张原熟识的亲朋诸如张岱、王炳麟、祁彪佳、黄尊素等人都高中龙虎榜,现在听说姐夫陆韬落榜,还真有点不适应,应天府乡试举人名额比浙江多,有一百六十人,但包括了南京国子监的考生,竞争是极为激烈啊,陆韬制艺算不得优秀,落榜也不稀奇。

    陆韬在信里说杨石香、冯梦龙、金琅之、洪道泰、夏允彝等人也都落榜了,但翰社同仁高中的亦复不少,如桐城阮大铖、常熟许士柔、上海徐转讯、华亭翁元升等,总计十八人上榜,翰社名声大振。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后花园情结

    诚召各路高手,携手共建、沟通交流。闰八月二十三日午后,张原去西张约大兄张岱同赴会稽王炳麟的举人宴,却见三兄张萼立在门前白皮松下与鲁云谷客客气气揖让,昨晚西张的张岱几兄弟都来东张喝酒,张萼却没有来,张原纳闷,张萼最爱凑热闹的,怎么会不来赴宴,难道自卑了,现在才知道是张萼那个四个月大的儿子生病高烧不退,绍兴名医就数鲁云谷最擅长小儿科,张萼以前与鲁云谷有点龃龉,路上遇到鲁云谷都是翻白眼不理睬的,如今为了儿子,也得放下纨绔架子——

    看着鲁云谷和背药箧的童子走远,张萼道:“今日方知做医生的神气,还真有求到他的时候。”

    张原笑道:“医术高明才神气,不然也是讨打。”

    张萼大笑起来,说道:“有一笑话,一医生医坏了人,为彼家所缚,夜半逃脱,赴水遁归。见其子方读《脉诀》,摇头说:‘我儿读医书可缓,还是学游水要紧’,不知鲁云谷儿子学会游水没有?”忽然醒悟鲁云谷正给他儿子看病呢,这笑话讲不得,便问张原来此何事,得知是要去王思任府上喝酒,也不管王炳麟有没有邀请他,道:“那我也去,我那个逆子昨夜嚎哭不休,若不是我儿子早已打杀,去,去,一起喝酒去。”让福儿进去禀报一声。/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张岱带着健仆冯虎出来了,兄弟三人和武陵、来福、能柱、冯虎四仆一起往越王桥方向而行,来福挑着一担张原谢师的贽礼,沿途民众见到张原都是笑脸相呼“解元郎”,张原还礼不迭——

    张岱笑道:“介子,你实让我嫉妒,本来我十九岁中举是很有兴头的事,现在全让你这个十八岁解元郎比下去了,还不如当初补生员风光。”

    张萼大笑:“既生瑜何生亮啊。”

    张原笑道:“那怎么办,要不明年春闱我把状元让大兄吧。”

    张岱哈哈大笑。

    从西张状元第到越王府三里多路,再过去两里就是杏花寺,在杏花寺前正遇姚简叔,姚简叔也是来赴王炳麟功名宴的,对张氏三兄弟道:“才申时末,筵席还没开始,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就在这杏花寺后面——”

    张萼道:“美貌尼姑?”

    姚简叔笑道:“诸暨才子陈洪绶,字章侯,宗子应该听说过吧。”

    张岱喜道:“画痴陈章侯,杭州名家蓝田叔的高徒,我看过陈章侯画的水浒人物叶子,绝妙,倪元璐都佩服的——陈章侯怎么会在杏花寺?”

    姚简叔道:“其母今年二月病逝,其兄与他争田产,陈章侯干脆就把家产全部让给其兄,带着新婚妻子从诸暨迁到会稽定居,新任会稽县令来斯行就是他岳父嘛,僦居的屋舍是杏花寺的房产,前些日子给寺里画了维摩诘图。”

    张原心道:“陈洪绶不就是陈老莲吗,人称大明三百年无此笔墨,人物画是一绝,嗯,去见识见识。”*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来福四人在寺门前等着,张氏三兄弟跟着姚简叔绕到杏花寺后面,就见临河屋舍数间,围着一人高的篱笆墙,小扣柴扉,便有老仆来应门,见是姚简叔,便开门让他们进去,说道:“我家公子正在作画。”

    张原跟着姚简叔来到陈洪绶的书房,只见一个白冠白袍的青年儒生在专心致志绘画,这儒生年约十八、九岁,头也不抬,只说了声:“请坐。”自顾作画。

    这儒生当然就是陈洪绶,张原几人立在一边看他作画,画的应该是道教神仙,天女散花红,羽衣绚烂,陈洪绶下笔极快,须臾间画好一个人物的面目,又直起身仔细端详,然后又落笔如风——

    夕阳落在白马山外,书房里光线陡然一暗,陈洪绶依然专心作画,只把脑袋俯低一些,随即便有一个婢女进来点灯,张原轻轻一扯大兄的衣袖,与姚简叔、张萼一起退出。

    出篱门时张萼赞道:“果然画得好,人物生动有神,下笔恣肆。”张萼之父张葆生是书画名家,张萼虽然不学无术,但自幼耳濡目染,鉴赏能力也不会低。

    张原忽然想起这陈老莲还是版画高手,道:“不知能不能请陈章侯为我们翰社书局的书绘制插图,冯梦龙的《喻世明言》再版,需要四十幅插图。”

    张岱道:“等下筵席散我们再来找他。”%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王思任府前宾客盈门,从门厅至大厅共设了三十余席,王炳麟正周旋其间,八方酬酢,见到张原四人,略一寒暄,便道:“介子你怎么这时才来,你随我到里面坐。”安排张岱、张萼、姚简叔和周墨农一席,张原随他入内院——

    张原让来福挑着贽礼跟他一起进去,来到内院西侧的那个小院,三年前张原向王思任学八股文时就是住在这里,这里可称西厢院,月洞门那边就是王师母和静淑师姐、婴姿师妹等女眷住的地方,这里设了六席,都是王氏族人和亲戚,王炳麟让张原和他的三个妻兄弟同席,张原道:“师兄,王老师远在袁州,弟无法当面谢师恩,想给师母磕个头,不知可否?”

    去年张原补生员,也到王老师府上给师母磕了头——

    王炳麟道:“我先问问。”叫了一个小婢过来,吩咐几句,那小婢去了,过了一会小跑着回来传话说:“太太说不必了,张公子的心意太太知道了,请大少爷好生款待张公子便是。”

    王炳麟一笑,对张原道:“今日客人多,我母亲在那边也要陪宗族女眷。”

    张原心知王师母对他颇为不满,婴姿师妹十八岁了还没嫁人,岂不是他耽误的,点头道:“师兄自去招呼客人,不用管我,对了师兄,我的乡试制艺放在那些礼盒一起。”#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王炳麟道:“那我先拿进去。”请他的三个妻兄弟陪张原多喝几杯,便去了。

    王炳麟的两个内兄和一个内弟都很能喝酒,对解元郎张原甚是敬佩,三兄弟轮番向张原敬酒,今日筵席上的酒是金华府的金盘露酒,比绍兴豆酒酒劲大,张原不敢多喝,但却不过王炳麟这三个妻兄弟的热情,与他们每人各喝了一杯,便作揖道:“三位仁兄,弟实在喝不得,等下呕吐狼藉就扫兴了。”

    筵席上有一盘油煎鲥鱼,烹制得甚是美味,张原不禁想起在那年侯县令请王老师在县衙用餐时的情景,当时他和婴姿师妹同席,师妹那时打扮成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书生,师妹很喜欢吃鲥鱼,盘里的两尾鲥鱼都被她一个人吃掉了——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

    “张公子——”

    一个小婢悄悄走过来,轻轻扯了扯张原衣袖,就走开了。

    张原将杯中残酒喝干,夹了一块鲥鱼入嘴,这才起身道:“三位仁兄,在下不胜酒力,失陪了,失陪了。”

    出了西厢小院,张原看到那个小婢立在院墙下几株雁来红边等立着,待他近前,那小婢即道:“张公子,我家二小姐要见你,请往这边来。”领着张原绕到西厢小院后面,那里有个小门,小门那边是后花园——

    小婢道:“张公子请稍等,我家二小姐很快就来。”说罢,将小门半掩,快步去了。

    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月亮,只有几粒寒星在眨着眼,后园一片昏蒙,从半掩小门透出的淡淡灯光扫不开浓重的夜,张原看不到什么,但能嗅到花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此情此景,张原在明清小说、戏曲里最熟悉不过了,后花园私订终身啊,可惜他并非未娶的书生,《西厢记》、《珍珠塔》都似是而非——

    自上回在避园木阁下的黑暗角落里相拥、接吻,张原已无法再自欺欺人不正视自己与婴姿师妹的感情,婴姿师妹不可能另嫁他人了,只有他能娶,但名分问题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座大山,静淑师姐言犹在耳:“张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没办法可想了吗?难道真要让我妹婴姿为你憔悴一生?”^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张原站在门缝透出的那一线灯光边上久久不动,象一尊石像,半晌,脚步声细碎,那小婢回来了,着急道:“张公子,我家二小姐不知道哪里去了,婢子找不到她——”

    张原道:“不要紧,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再待一会,这园子花很香。”

    那小婢道:“那婢子再去找找,张公子别急。”

    张原道:“你可别到处问人啊。”

    那小婢道:“婢子晓得。”转身要走,忽听园中花木幽深处有人“格”的一声笑,随即又道:“青苹,我在这里呢。”

    张原和那小婢青苹骤出不意,都是吃了一惊,迅即就辨出这正是王婴姿的声音,青苹叫了一声:“二小姐——”

    王婴姿走到淡淡灯光下,鹅黄色的衣裙,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眼睛大大的,笑盈盈道:“青苹你出去吧,没事了。”

    小婢青苹“噢”的一声,看看张原,又看看二小姐,出了后园,把小门掩上了,一线灯光隔断,后园顿时昏黑一片——!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师兄。”

    王婴姿走近,有淡淡体香,一只柔软的手伸到张原掌中,张原握住,轻笑道:“吓我一大跳,师妹一直在边上窥伺吗?”

    王婴姿笑道:“看师兄会不会等得焦躁不耐烦。”

    张原道:“好险,君子慎独啊。”

    黑暗中王婴姿清脆地笑,问:“方才师兄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想些什么?”

    张原道:“师妹躲在暗处看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师妹又想些什么?”

    王婴姿声音低下来,说道:“师兄不快活是吗——”

    张原道:“没有不快活,就是在想怎么才能让师妹快活。”

    王婴姿嘻嘻的笑,低落的情绪立即欢快起来,说道:“我没有不快活啊,一直很快活,得知我阿兄和介子师兄都高中后,我笑了很久。”手里握着的那书卷在张原胸前轻轻一抵,“这是师兄的乡试制艺,我看了首场七篇,师兄真是写得好,纯正典雅,无可挑剔。”

    虽然是沉甸甸的情感,但见到言笑晏晏的婴姿师妹,张原不自禁的就轻松愉快起来,笑道:“师妹才学犹胜于我,所幸师妹是女子不能去考,不然师妹就夺了我这解元去了。”

    王婴姿笑:“难,师兄才学进境一日千里,我追赶不上了。”

    张原道:“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王婴姿没了声音,身子贴过来,挤着张原,张原将她搂住,就好象那日黄昏在避园一般,半晌,王婴姿长长出了一口气,轻笑道:“感觉真好啊,师兄的心怦怦怦撞击着我——师兄我们到那边花架下说话。”说完这句话又“嗤”的一笑,轻声道:“我娘那边有姐姐帮我遮掩支吾呢——师兄,我们这样象不象偷情?”

    婴姿师妹真是言语无忌啊,张原无语了。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王婴姿拉着张原的手,在后园昏暗的花木间穿行,王婴姿道:“这园子我闭着眼睛都能到处走。”

    在黑暗里待久了,张原也能朦朦辨物,跟着王婴姿绕过一座假山,就见一个花棚,花叶凋零,只剩藤枝,棚里有一条长木椅,坐在木椅上仰头看,疏枝枯叶间点缀着亮晶晶的繁星,秋夜星辰,夜愈深愈璀璨——

    王婴姿紧靠张原坐着,指着不远处园墙边挂着的那盏小灯笼道:“那是我刚才出来时带的灯笼,待会师兄拿去照路。”

    张原道:“不用,等下我还要回前院。”

    两个人紧挨着坐在空疏的花棚下,也没有很想搂抱亲热,张原当然是有所克制的,王婴姿却是觉得能这样紧靠着介子师兄暖暖的就很快活了,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直到那边园墙灯笼下出现一个小婢在叫“二小姐,二小姐,筵席散了,”两个人才分开。

    王婴姿应道:“稍等,我马上回去。”拉着张原的手走回那边小门,临别时道:“师兄,祝你进京一路顺风,明年春闱连捷,得展生平抱负。”顿了顿,又道:“方才与师兄说了那么多,师兄也明白我心意了吧。”

    残月如钩,从杏花寺那边升起来,洒下圣洁的清辉,映着王婴姿的眉眼,分外动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将远行

    张若曦不能在娘家久待,这几日与王微、伊亭一起盘点了开设在雾露桥畔的盛美号布庄,于闰八月二十八日离开山阴回青浦,王微也同船去杭州,杭州的盛美号布庄需要王微去管理——

    凉秋午后的八士桥畔,西风萧瑟,河水流漾,那舟子已将白篷船踏板抽去,正解缆欲行,张原突然一撩袍裾跨步跃上船头,薛童惊喜道:“张相公要与我们一起去吗?”

    船已离岸数尺,穆真真纵身一跃,长腿夭矫,青布长裙展开如大扇,也跃上船来,岸上的来福和武陵只有干瞪眼——

    张原摸了一下薛童的脑袋,回身向桥头送行的父亲张瑞阳道:“儿再送姐姐一程,还有些话要说,到东大池就下船回来。”

    张若曦道:“父亲保重,女儿现在一年总要回来一、两趟看望双亲。”

    张瑞阳叮嘱张若曦道:“你也莫要太操劳,你一个妇道人家辗转奔波也不是个事,让陆韬多主外。”

    张若曦应道:“女儿知道了。”侧头白了弟弟张原一眼,心道:“我这大半都是在帮小原做事呢。”

    白篷船离开八士桥,向山阴城水门驶去。

    张若曦回船舱小厅坐定,看着弟弟张原,笑道:“你依依不舍的是王修微吧,却借我来说话。”

    一边的王微低着头,手扶舷窗,微微笑。

    张原笑道:“的确是有话要和姐姐说,很重要的话。”在姐姐张若曦身边坐下,说道:“我方才想起一事,我们盛美号布庄可以和宁波府的民信局合作,货物往来通过民信局应该要比专船运输快捷,而且成本也要低廉一些,很多事情不可能自己大包大揽,那样太累,合作才是最佳途径。”

    张若曦对弟弟张原是言听计从,说道:“那好,你在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这事就由你去办,没听到父亲说吗,让我莫要太操劳。”

    张原笑应道:“是,姐姐大人,我会抽时间去一趟慈溪。”

    张若曦不禁莞尔,问:“还有别的事吗,没有那就赶紧对修微说体己话吧,这船可走得很快。”说着笑吟吟起身回她的舱室去了。

    其他人都退出了船舱小厅,只余张原和王微二人。

    白篷船已出了山阴城水门,踅而向西,前面不远处,河道将与东大池交汇,张原走到舷窗边,与王微并肩看窗外流水——

    午后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倒映入舱,明暗闪烁,王微侧着头,右手攀在窗栏上,手指白嫩如新剥葱管,指节修长,张原的大手覆盖上去,拢住,捻了捻,瘦不露骨,柔润微凉,说道:“修微,十月间我要带你去南京脱籍,所以你这次回杭州,要多方观察,从那些雇工中或者陆氏仆人当中物色一位识字、精明、可靠的人当掌柜,管理布庄的日常事务,这掌柜的工钱可以比一般雇工高两到三倍,若经营得好,三年以后,这个掌柜还可参与布庄盈利的分红——”

    王微摇头道:“目前杭州布庄的那些人都没有这个能力,识字倒有两、三个,但完全没有经营布庄的经验,其实我对经商之道也是一窍不通,勉为其难而已。”

    “修微聪明,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透,在杭州时我看修微就管理得很好,修微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有条理。”张原说着抬起王微的手,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这写诗作画、抚琴弄箫手现在整日算龙门帐锱铢必较,张介子简直是焚琴煮鹤俗不可耐啊,看张介子以后还敢从秦淮河上经过否?”

    王微吃吃的笑:“我愿意呢。”

    张原道:“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让你抛头露面当女掌柜,这毕竟是大明,不是——修微能为盛美商号理帐就很好了,以后是整个商号的总会计师。”

    “总会计师?”这词新鲜,不过张原嘴里常有一些新词冒出来,王微见怪不怪。

    张原解释道:“盛美商号现在青浦、华亭、上海、杭州、山阴有了五家布庄,每个布庄都要建立起龙门帐簿,修微以后每年要对这些布庄进行全面查帐,再根据其经营状况制订来年的发展计划,这就叫预算,完成了预算甚至比预算更好的就要奖励——”

    王微道:“多算者胜,少算者不胜。”这是《孙子兵法》里的名言,常为棋家所引用。

    张原笑道:“是了,就是这个意思。”

    王微秀眉微蹙道:“可是我哪里会做预算呢,相公又去了京城,不能教我。”

    张原道:“慢慢来,不急,先看布庄第一年的经营情况,在此基础上扩大经营即可,当然,要了解相关行情才行,不能盲目,平日多留心,还有,多给我写信。”

    王微俏脸绽开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娇声问:“相公,京城是不是也可以开盛美号布庄呢?”

    张原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那是肯定的,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开过去,扬州、开封、临清直至京师——”

    王微道:“那就好,以后我可以来京城侍奉相公呢。”声音娇婉媚人。

    张原伸手在王微嫣红的唇上轻轻一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王微顿时粉面通红,一双美眸水汪汪——

    有很重的脚步声响起,张原站直身子道:“我要下船去了。”

    王微也站起身,低声道:“修微在杭州等着相公哦。”

    张原道:“我大约十月上旬会启程——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掌柜人选,那就让鲁云鹏来杭州管理布庄,鲁云鹏就是山阴名医鲁云谷的堂弟,能写会算,现在是帮我父管理阳和义仓,诚实可靠。”

    “还缠绵不休吗,已经到东大池了。”张若曦走过来轻叩舱壁,笑吟吟瞧着张原和王微。

    张原便说了请鲁云鹏来做杭州盛美号布庄的掌柜,张若曦道:“好,这布庄掌柜还是要信得过的人担任才放心,尤其是杭州布庄现在还立足未稳。”

    船在东大池码头暂泊,张原和穆真真跳上岸,看着白篷船远去,这才往回走。

    路上张原对穆真真道:“等下回去我给杜定方写一封信,问一下有没有穆叔的回信寄到,因为我们这次不会经过贞丰里,怕错过了信。”

    穆真真甚喜,她已经确知少爷会带她去京城,这些日子睡梦里都在笑。

    ……

    九月初三,鲁云鹏由来福陪着动身去杭州当盛美号布庄的掌柜,鲁云鹏视张原为恩人,自是尽心尽力。

    九月初六,张原和大兄张岱到余姚拜访黄尊素,黄尊素那个儿子黄宗羲见到张原就倒身便拜口称“老师”,张原笑道:“待我来做余姚县令时拨你做县试案首。”

    六岁童子黄宗羲认真道:“老师何时到任呢?余姚县试可是在明年二月哦。”

    黄尊素和张岱、张原都是大笑。

    在余姚待了两日,黄尊素陪张岱、张原去慈溪拜访全完城,全完城是翰社社员,本科乡试第一百二十名,与张原恰是一头一尾,张原要与民信局商谈合作事宜,请一个慈溪本地人引荐当然最好,也是凑巧,张原向全完城道明来意,那全完城就笑道:“在下母舅家就是民信局三大合伙人之一,在下这就领张社首前去。”

    有全完城引荐,以张原现在的名声,民信局岂会拒绝与盛美商号合作,这是一笔长期的大生意啊,很快初步草拟了一份合作契约,规定了佣金、保险金、赔偿金、货物运输时限等等事项,契约具体签署要等全完城的母舅吴玉堂持张原书信赴青浦与陆韬共同商定——

    九月十九日,张岱、张原回到山阴。

    二十五日,浙江布政使司批复的举人参加会试的公据和路费下发至山阴县,刘知县命县礼房书吏将公据和路费送到张原府上,路费是白银十六两,是依路途远近估算的,举人进京赶考可凭公据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在驿舍住宿也不要钱,十六两银子等于是零花钱——

    既已领到公据,那就要准备行装了,商周德已先写了信给京城的兄长商周祚,张原进京就住到商周祚府上,张萼的父亲张葆生也在京中,张葆生上科会试落第,这次要与侄子张岱和张原一起参加丙辰科春闱了,张葆生在京中置有房产,张岱进京也不愁住宿——

    九月二十七日,翰社镜坊的甘纶兴冲冲到西张向张萼报喜,说是镜坊又成功制出一款能看得更远的千里镜,张萼便叫张原一起去看,一试之下,果然不逊色于张萼从澳门买来的那管黄铜望远镜,也达到了十二倍变焦能力,这重赏之下镜匠们的才智也能极大发挥啊,张原当即奖励三位制镜师傅和甘纶各四十两银子,其余学徒亦有赏,又命甘纶他们加班加点,十天之内再制作一管同样的望远镜,这两管望远镜他都要带到京城里去——

    九月三十日,昆山的杜定方派仆人给老师张原送来贺礼和书信,信中恭喜老师高中解元,又祝老师春闱连捷,说其叔杜松并未有家书至,因为路途遥远,一年也就寄一次家书——

    十月初六傍晚,倪元璐和黄尊素赶到山阴,与张原、张岱、祁彪佳、周墨农、王炳麟汇合,于是决定十月初九一道启程赴京。

    交代完毕,上路上路,北京北京。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聚宝门惊变

    十月初八夜,南楼大卧室,小婢云锦把木窗关闭严实,将油灯拨暗,然后走到床前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商澹然道:“没事了,你去歇息吧。”

    云锦答应一声,带上门到外间去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商澹然枕着张原的臂膀,听远处钟楼传来的紧十八慢十八的钟声,晚钟声敲远,小楼上空一片岑寂,唯闻北风的低啸——

    “这天气是一日冷似一日了。”

    商澹然热热的脸贴在张原的肩颈处,丰盈**沉甸甸地挤着张原的胸膛,说道:“张郎此去京城,路上怕是要遇雪呢。”

    张原道:“都是乘船,遇雪也无妨。”

    商澹然问:“大约几时能到京中?”

    张原道:“水路四千里,腊月上旬总能赶到的。”

    “真想和张郎一道入京啊,其实乘船也没有什么颠簸是不是。”商澹然语带娇腻。

    张原侧身摸索着,右手从澹然小衣探进,轻抚澹然肌肤柔滑的小腹,差不多是四个月的身孕了,平日看上去还是腰肢纤细的样子,这时贴肉细细抚摸,能明显感觉到那孕育生命的隆起,低声道:“我是很想与你一起入京,可母亲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只是说说而已。”

    商澹然嘴唇小鸡啄米一般在张原脖颈间亲着,明日午前张原就要离开山阴北上,怎不让她恋恋难舍、柔肠百结——*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张原的手从她腹部缓缓抚到饱满的**上,两粒樱桃挺立着,轻笑道:“大了许多,好似象多汁的果实,分娩后奶水一定好,我孩儿有口福。”突然低头下去啜她的胸——

    商澹然吃吃地笑,抱着张原的脑袋,感着那舌尖在她乳蒂一上一下的拨动,身子都酥了,呼吸霎时急促起来,声音发腻:“张郎,”伸长手臂下去——

    张原浮上来道:“这不大好吧。”

    商澹然身子轻扭,吃吃的笑:“我不管,谁让你撩拨我,你自己也——”

    张原也是坚勃得不行,附耳道:“那我们浅尝辄止。”于是褪下小衣,来个隔山讨火,这一动作起来就不能浅尝辄止了,不过声响也不敢太大,怕云锦进来指责,良久才尽兴,夫妻二人又说了半宿的话,这才相偎相依着睡去。

    此时的山阴城,冷月西斜,满地霜华。

    ……%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十月初九巳时初,张原的行装已经搬到八士桥边的船上去,船是商氏的三明瓦白篷船,等于是商周德送给张原的了,黄尊素、王炳麟将与张原同船,倪元璐、祁彪佳和周墨农搭张岱的船。

    张原拜别双亲,父亲张瑞阳道:“在外不要惹事,记得多写家书。”

    张母吕氏看着泪光蒙蒙的商澹然,对张原道:“澹然有为娘帮你照顾着,你只管放心去,在外照顾好自己就好。”又叮嘱穆真真,穆真真一个劲点头称是。

    来福、武陵进来向老主人磕头辞行,张瑞阳嘱咐了几句,无非朝夕勤谨,不得疏失——

    武陵偷眼瞧少奶奶身边的云锦,云锦也朝他看来,脸微微有点红,心想:“小武这一年个子高了许多,有点成年男子的模样了,小姐说要我嫁他呢,他随姑爷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

    说不完各种离情,张原带着穆真真、武陵、来福离了解元第,张瑞阳和宗翼善跟着到八士桥相送。

    八士桥头,为张原、张岱送行的人挤满了桥头两岸,纷纷说着祝福话语,壮行的爆竹此伏彼起,两条白篷船在这人情味浓浓的气氛中缓缓离岸,张原立在船头向亲友们拱手道别,从这八士桥出发,他去了杭州、去了青浦、最远去了长江南岸的金陵,现在他要跨长江、越黄河,水路四千里到京城去,那里才是他的舞台……#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张原张相公,张原张相公——”

    有个粗嘎的大嗓门突然大叫了起来,虽然加了相公的称呼,但这样指名道姓还是很无礼,送行人群转头寻找那人,出言指责——

    一个壮汉挤到岸边,头上戴的阔边网巾都挤歪了,左臂还挟着一个包裹,右手在额头抹汗,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朝河船寻看,张原这条船上站着好几个人,除张原外,黄尊素主仆、武陵和船工夫妇都在船头,这胡子拉碴的壮汉光着眼问:“张原张相公在船上吗?”

    张原双眉一凝,让船工暂缓撑船,盯着这壮汉道:“汪大锤,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壮汉正是华亭汪大锤,是松江打行首领吴龙的徒弟,去年五月张原在华亭斗董氏,因董祖常拘禁生员范昶致其中暑死亡,汪大锤替董祖常顶罪挨打,后被他老娘痛骂才悔改招供,吴龙被杖毙,汪大锤杖责四十罚做苦役一年,当时张原念汪大锤孝顺其母,就让来福送了一些钱物去看望汪大锤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娘,并告诫左邻右舍不得欺侮汪母,张原又拜托华亭生员翁元升隔三岔五让仆妇去帮忙照看一下,现在,这汪大锤出现在山阴,意欲何为?

    这壮汉汪大锤定睛一看,喜道:“张相公,果真是张相公,张相公还记得小人啊。”

    舱里穆真真听到“汪大锤”的名字,急忙闪出来站在少爷张原身侧,幽蓝的眸子盯着离船两丈多远的那个汪大锤——

    张原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来这里作甚?”

    汪大锤道:“小人老母两月前去世,临终命小人前来投奔张相公报恩。”

    张原道:“令堂仙逝了吗,可惜,不过我对你没有什么恩,你还是找一份力气活谋生去吧,不要再象以前那样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了。”

    汪大锤在桥岸跪倒,声音粗嘎道:“张相公托人照顾小人老母,就是对小人有恩,小人老母眼睛瞎了,病又多,可怜嘞,若不是有人照顾怕就熬不到小人役满回家给她送终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翁相公写给张相公的信,可知小人说的句句是实,是为报恩来的。”

    桥头山阴民众便七嘴八舌说张原仁义,阳和义仓扶危济困做了很多善事,现在还有松江人千里迢迢来报恩——

    宗翼善接过汪大锤的信,待船靠近些便跳上船来,把信递给张原,翁元升是华亭翰社的社副,这次也中了举人,与张原有书信往来,张原看了信,的确是翁元升的笔迹,信里说了汪大锤老母去世之事,让张原找个差使随便打发这个报恩心切的汪大锤,免得他啰唣个没完……

    宗翼善低声道:“这汪大锤是个粗人,不至于有什么险恶用心,他对老娘很孝顺,说报恩应该是真的。”

    张原道:“就是这样我也不能让他留在山阴,还是我带走吧。”又道:“翼善兄还要多多留心,董、汪或有其他奸谋。”

    宗翼善道:“董、汪要针对的是你,你自己在外要小心,家里我会帮着岳父照看的,山阴地界你尽管放心。”

    那汪大锤听张原答应收留他,大喜,跃上船来,倒身便拜,张原让来福带他去船尾洗洗,汪大锤一身臭汗。

    穆真真自汪大锤上船,就与张原寸步不离了,张原笑道:“真真不必紧张,汪大锤本性不恶,这从去年董府门前那一幕就可看出。”

    张原虽然这样说了,但当张原去船尾与汪大锤说话时,穆真真还是紧跟着,形影不离——%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船到杏花寺码头,王炳麟上了张原的船,王炳麟的妻儿、王师母还有王静淑、王婴姿姐妹都来送行,张原上岸拜见王师母,因为有王师母在,张原也无法与王婴姿说上话,四目交投,微笑而已,王婴姿作了个写字的姿势,张原点了一下头——

    另一条船上的张岱上岸来对张原道:“介子,先让那个汪大锤到我这边船上来,我这边人多,能柱、冯虎也有力气——”

    张原微笑道:“若汪大锤不可靠,我也不能让他到你船上去,大兄放心,我方才问了汪大锤一些话,汪大锤没那心计,他不是善于作伪的人。”

    两条船载着七位进京赴试的举人经西兴运河往杭州而去,十月十一日下午泊舟杭州运河左岸,张原让武陵去万仙桥畔报信,他们七人先去学道衙门拜见大宗师王编,王提学即将升任南京右副都御史,见到张原这七位门生自是高兴,勉励七人行路不忘读书,勤学砥砺,争取明年春闱连捷,并留七人用晚饭——

    在学道衙门用罢晚饭,七人拜别大宗师,黄尊素五人回船上,张岱和张原去万仙桥,来到盛美号布庄前,掌柜鲁云鹏还有姚叔、薛童早已等候多时,鲁云鹏迎二人入内坐定,即向张原禀报他来布庄一个月的经营情况,让利缝工的销售策略很有效,盛美号布庄在杭城迅速打开了销路,生意一日好似一日,这让其他布店绸铺很是嫉恨,但这些商家都知道盛美号布庄是张解元家经营的,上回石通判还在这店里与张解元一起饮酒,徽州大贾汪汝谦也得向张解元服软,所以虽然盛美号布庄占了他们的生意去,他们也不敢胡来,最多也就降价让利吸引顾客而已,盛美号布庄得以杭州扎根,九月销售额达到了两百三十两银子,上升势头很猛,现在的问题是缺货严重,青浦来的专门运货的船一个半月来一趟,有些布、绸卖完后得不到及时补货——

    张原对鲁云鹏说货物运输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既然鲁云鹏这掌柜做得不错,那就把妻小也搬到这里来同住,就在杭州安家了——

    张岱、张原和鲁云鹏喝茶说话时,小婢蕙湘频频从内院出来窥看,张岱笑道:“介子,没完没了说生意经做什么,赶紧进去吧,王修微等得心焦了。”

    张原笑着站起身,问:“大兄还回船上歇息吗,要不在这里给你安排床铺?”

    张岱道:“我这就回去,我也有素芝相伴呢,你进去吧,我不要你送。”

    张原、穆真真随蕙湘进内院,薛童跟在后面问:“张相公,我们明日就回南京吗?”

    张原道:“嗯,明日就去。”

    薛童欢天喜地道:“好极了,我可很想幽兰馆了,还有那黑羽八哥,都不知死了没有,那些人不会养鸟——”^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到内院门前,蕙湘敲门,小桃开门让张原、穆真真和蕙湘进去,又把门关上了,王微就站在天井边,月白罗裙淡雅如仙,万福道:“介子相公——真真——”

    这一夜,张原与王微同宿,**巫山之后,相拥细语,张原问:“修微,这金陵、山阴、青浦、杭州,你最爱哪一处?”

    王微伏在张原怀里,娇声答道:“相公在哪里,王微就最爱哪里。”

    张原知道王微想随她去京城,轻抚这女郎的细软腰肢,说道:“你先帮我姐姐把苏州和南京两地的盛美号布庄开办起来,然后就径来京城,如何?要知道,盛美号布庄是我和姐姐姐夫合股的,你帮姐姐做事就是帮我。”

    王微道:“我知道,那也是我们东张的产业。”虽然很不舍,但想着张原会一路陪她到南京,这也有二十来天时间,还是很欣慰。

    翌日上午,张原叫了一辆马车和几个挑夫把王微在盛美号布庄的行李搬到运河边的三明瓦白篷船上去,又交待了鲁云鹏一些话,离开杭州沿运河水路向北。!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十月十五日船到嘉兴,陆韬、杨石香三日前就已等候在嘉兴运河埠口,一起在此等候的还有上海徐转讯、华亭翁元升这几个要进京赴试的翰社同仁,翁元升见到汪大锤,笑道:“张社首还真收下你了,那你以后可要忠心为主,不得忤逆。”

    汪大锤道:“张相公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绝不敢忤逆,小人以前的恶行已经全改了。”

    张原与陆韬、杨石香商议了盛美商号和翰社书局的事,把陈洪绶绘制的四十幅《喻世明言》插图交给杨石香,杨石香看了插图大喜,这可以让翰社书局的《喻世明言》刻本大为增色,能把汪汝谦绿天馆的原刻本比下去——

    二十日船到苏州,范文若、文震孟诸人也都在等着张原到来,要同道进京,冯梦龙落榜,神情萧瑟,张原少不了要安慰一下好友,把酒言欢——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十一月初二,张原诸举人的三条船由句容河入秦淮河,午后未时过聚宝门水关,忽听右岸街市人声鼎沸,有人喊着:“我等教民,愿为天主而死!”

    张原大吃一惊:南京教案爆发了吗!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是拿来还是排外?

    ∮

    张原正在篷窗下教王微怎么合龙门,这是龙门账最关键的部分,要做到进缴等于存该,两边合得上就表示账目做对了,否则就是哪里出了差错,就要去查,从杭州到南京这一路来张原每日都要教王微一个时辰的龙门账,现在王微基本算是学成出师了——

    听到“我等教民愿为天主而死”的喊叫声,张原吃惊地推开篷窗朝秦淮河右岸张望:冬月初二的午后,金陵上空阴霾欲雪,临河街道约有五、六十人手举小黄旗在摇旗呐喊,自南向北列队游街,这些人衣着都比较朴素,但其中有些人表情夸张狂热,喊叫得声嘶力竭,旁边围观民众如堵,闹哄哄一片——

    张原命船工就近泊舟,他要上岸去看看,他有利用天主教之处,那些不远万里来到大明的传教士都可称得上学有所长的外国专家,要充分利用他们的学识为大明服务,一味排外绝对是大明的损失,在不违反律法的前提下对各种思潮、宗教包容并蓄才是大国的气度——

    张岱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见张原的船泊在右岸,便也都泊下,十八位举人纷纷上岸,张原大步上前拦在这一队摇着小黄旗的天主教徒前头,大声问:“请问王丰肃王会长何在?”

    张岱、范文若诸人也都站在张原身边,就是不明白张原要干什么——

    游曱行队伍停了下来,为首一人悲愤道:“王会长、谢神父被礼部的沈侍郎派人抓起来了!”

    摇小黄旗的群情激愤,大喊大叫,说要去礼部衙门请命,甘愿与王会长一同关押受罪——

    张原道:“诸位莫叫喊,听我一言——在下是王会长的友人,不知王会长犯了何事被礼部拘禁?”

    为首那人道:“新任礼部侍郎沈大人禁止王会长传教,昨日借王会长私藏鸟铳火器指使巡城御史将王会长和谢神父抓走——”

    张原听到“鸟铳”二字,心道:“该不会是王丰肃要送我的那两支燧发枪吧?”当即高声道:“诸位教友,天主教义讲求忍让、谦逊、安静,可你们现在这样上街游曱行、大叫大嚷、惊扰市民,这是有悖天主教义的,你们这样无助于释放王会长,只会加重他的罪过,你们听我一言,立即散去,只留一人为我向导,我去礼部见沈侍郎,一定要求释放王会长。”

    这些教众听张原说得有理,而且似乎也懂点天主教义,有人便问:“书生何人,如何识得王会长?”

    张原心想自己要帮助王丰肃那就不可能隐姓埋名,拱手道:“在下山阴张原——”

    话还没说完,人群“哄”的一声,纷纷道:

    “原来是山阴的少年才子张原,四元连捷啊,都道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他还是江南第一文社翰社的社首,松江董翰林都惧他三分,去年在国子监毛监丞就因为得罪了他就给革职了——”

    “旧院花魁王微都追到绍兴去了,一年了还没回来,想必是做了张大才子的妾,啧啧,艳福啊。”

    “……”

    张原没想到自己在南京名声这么大,只说了“山阴张原”四字就引来这一片喧嚣议论,为首那个天主教徒又惊又喜道:“原来是山阴张公子,王会长向我等说起过张公子,张公子对我圣教——”

    “闲话少说。”张原打断这人的话,吩咐道:“赶紧让教众散去,你们若把事情闹大,那我也帮不了王会长,赶紧散去,赶紧散去。”

    为首这位姓孙的天主教徒急忙回身劝导那些教友,有些人依言便往回走,有些人还站在原地观望——

    张原厉声道:“你们再不散去,是想把王会长逼上绝境吗!”

    这时,从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个西洋人,却是张原在杭州见过一面的那个法兰西传教士金尼阁,过来与张原见礼,张原毫不客气地指责:“金司铎,这些教众是你鼓动起来的吗,你可知道这样对天主教伤害有多大!”

    金尼阁赶忙用生硬的大明官话辩解道:“这是教友们为营救王会长自发之举,鄙人正是赶来劝阻的——”

    张原道:“那赶紧让他们解散,你我再议营救王会长之策,这样聚众游曱行会更遭人忌,仇视天主教的势力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

    在金尼阁的劝说下,游曱行教众终于散去,张原邀金尼阁与那个姓孙的天主教徒一起上了他的船,船离了聚宝门水关顺流而下,临河街道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也各自散了——

    船舱小厅内,金尼阁向张原说了王丰肃被捕经过,那两支燧发枪还真是这次排挤天主教的导火索,当时王丰肃在教堂花园向教众展示泰西火器的犀利,试射燧发枪,就被人告发说天主教徒要聚众叛乱,昨日沈榷就知会巡城御史来抓人了——

    金尼阁愤愤不平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没有那两支燧发枪,沈侍郎也会另找借口向南京耶稣会发难,那沈侍郎极端仇视我圣教。”

    张原听说过这个沈榷沈侍郎,沈榷是浙江乌程人,是浙党主力,与他族叔祖张汝霖有往来,天主教在大明的传教方针是补儒抑佛,这是利玛窦所主张的,因利玛窦博闻强记、学贯中西的个人魅力,很得到一部分开明官绅的欣赏,天主教的传播也由此在大明打开局面,这自然遭到佛教徒和信佛的官员的忌恨,沈榷曾拜在杭州栖云寺莲池大师座下为俗家弟子,反对天主教尤为激烈,他就主张将西方传教士全部驱逐出境、信徒一律罚作苦役,这沈榷是个极端保守并且偏激的人——

    “张相公,武定桥到了——”

    船头的薛童欢快地叫了起来,跑进船厅问张原:“张相公,我们先回幽兰馆吗?”

    张原就请黄尊素陪金尼阁说话,他走进舱室对王微道:“修微先回幽兰馆看看,我现在要去礼部衙门,不,先去拜见焦老师。”

    王微应道:“好。”又问:“那相公夜里来旧院吗?”

    张原道:“若过了二鼓没来,你就不要等,我肯定是有事耽搁了。”说着,伸手摸了一下王微的脸颊,光洁如瓷釉。

    王微嫣然一笑:“那我等相公到三鼓。”

    姚叔早已收拾好行李,与薛童、蕙湘在武定桥上岸,王微最后下船,看着十八举人四条船鱼贯从桥下过,仰头看天,轻声自语:“这天是要落雪了啊。”

    ……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张原诸人在止马营埠口泊下,这时已经是午后申时三刻,张原让金尼阁和那孙姓教民留在船上,他与大兄张岱,还有黄尊素、文震孟去澹园拜见焦竑,黄尊素去年在南监曾被祭酒顾起元指派到澹园助焦竑编著《国朝献征录》,而文震孟曾听过焦竑讲学,算是焦竑的半个弟子,所以要前去拜见,其余范文若人等就不冒昧登门了——

    到得澹园,那应门老仆喜道:“张公子来了,我家少爷方才还说起张公子呢——少爷,少爷,山阴张公子到了。”

    澹园茶厅很快走出三个人来,居中是焦润生,大笑道:“介子,我料这两日你该到南京了,哈哈,文起兄、真长兄,你二位也一起来了,好极。”

    边上两人是罗玄父和阮大铖,阮大铖高中应天府乡试第十九名,九月回了桐城一趟,又赶回南京,要与张原、焦润生等人同道赴京应试——

    略一寒暄,焦润生领着张原三人到后面藏书楼见其父焦竑,七十六岁高龄的焦竑依然精神矍铄,见到张原、黄尊素、文震孟,很是愉快,拾起案头一卷《焦氏笔乘》对张原道:“你的翰社书局甚好,这书我看了一遍,只有两处错字,其余纸张、刻印俱精。”

    张原道:“这两处错误学生也看到了,已经令书局重新刻版,书还没印出来,翰社书局今年凭借刊印老师这两卷书名声大振啊,不然一个新创的书局很难立足。”

    焦竑听张原这么说,大悦,博学大儒也很在意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啊。

    张原随即向焦老师说了方才在聚宝门看到的那一幕,并说王丰肃那两支火枪是他托王丰肃从泰西带来的——

    焦竑奇道:“你要鸟铳作甚?”

    张原道:“那两支鸟铳是泰西最新式的燧发枪,学生是想以此来改良我大明军队的火器。”

    焦竑赞道:“很好,你与徐子先可谓是不谋而合,都是想借泰西人的智慧来为大明朝子民谋福利,徐子先在天津卫试种番薯、玉米和土豆,想在西北贫瘠干旱的土地推广栽种,他上月还有信来,他已知你乡试抡魁,请你入京赴试途经天津时务必与他一晤,他说渴盼之至啊,哈哈,你二人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却能如此意气相投,实是罕有。”

    张原含笑道:“师出同门嘛,徐师兄我是一定要拜会的。”心道:“师兄徐光启是我少有的同志,有徐师兄在,吾道不孤。”

    焦竑知道张原向他说燧发枪事的用意自然是要请他帮助解救王丰肃,说道:“南京礼部侍郎沈榷是六月上任的,礼部尚书李维桢九月中风不能理事,南京礼部现由沈榷掌部事,沈榷此人颇想有一番作为,他对天主教徒蔑视佛法、不拜祖宗、不敬孔子极为不满,屡次申斥,这次是抓到王丰肃把柄了——”

    张原道:“然这把柄却是因学生之故,学生是一定要向有司申明的,还请老师从中斡旋。”

    焦竑道:“沈侍郎与我有点交情,我可以把沈侍郎请来商议,但我有一言,张原你要转告王丰肃这些耶稣会士——”

    “老师请讲。”张原恭恭敬敬道。

    焦竑道:“因徐子先之故,老夫对天主教义略有了解,并无甚精深高明之处,只其天文历法、术数机械颇有可观,我所重者就是他们的格物致知之学而非他们的教义,想必你也是——”目视张原。

    张原道:“是。”

    焦竑点点头,继续说:“但这两年来王丰肃在南京传教过于张扬,他在正阳门内建了新教堂,巍峨宏丽,公开举行各种天主教仪式,男女教民时常聚会,读经祈祷,甚至捧着神像招摇过市,已引起很多官绅和民众的不满,更有甚者,此前天主教民依然可以祭祀祖先、祭拜孔圣,但现在都禁止了,信天主就不得祭祖祭孔,也无怪沈侍郎这些官绅极为不满了,当年利公在世,天主教这些都是不禁的,利公称得上是泰西大儒,学问渊博,气量恢宏,不是王丰肃这些人能比的——”张原心道:“利玛窦是非常有远见的,对大明现状看得也透,知道在儒佛道并行千余年的中国传播新教之难,所以一向是科技先行、小心谨慎,走开明士绅的上层路线,但利玛窦去世后,继任耶稣会东方区会长的龙华民一反利玛窦的传教规矩,颇为激进,认为利玛窦的小心谨慎是缺乏信心畏缩不前,南京教区的王丰肃就更是张扬高调,大量吸收下层民众为信徒,不许祭祖、祭孔,这已经超出了晚明传统儒家社会的容忍底线,虽然佛教徒也不祭祖先也不拜孔子,但可不要忘了汉唐反佛、灭佛之激烈,是经过一千多年的磨合,现在佛教才完全融入中国社会,天主教才进入中国不久,就如此张扬,那么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但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向传教士们示好,也可以迫使他们回到利玛窦的传教路子上去,那两支燧发枪我是一定要带到北京去的,怎能被沈榷收缴——”

    焦竑要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他要张原忠告那些南京耶稣会士,要谨慎传教,不要与儒士和佛徒为敌,张原当然唯唯称是,焦竑便让儿子焦润生持他名帖去请沈榷来澹园晚宴,又道:“把顾祭酒也请来一起聚一聚,张岱、张原、黄尊素、阮大铖都在这里,这都是南监高弟啊。”

    张原道:“就由学生去请顾祭酒吧。”

    焦竑道:“那好,你快去快回吧。”

    焦润生去礼部衙门请沈榷,张原和大兄张岱、黄尊素、阮大铖一起去国子监祭酒府拜见顾起元,祭酒府就在成贤街西路,临着十庙和射圃,顾起元见到张原四人自是欢喜,尤其是张原,十八岁的解元,师出南监,这是南监的荣誉啊,这位精通堪舆风水的南京国子监祭酒顾起元心道:“我在南监坎位建了青云阁,于离位造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发文明之秀,如此,三年内南监必有一甲及第者,莫非就应在张原身上?”

    国子监到澹园有四里多路,这一往返天色就黑下来了,澹园大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在寒风中轻摇,有一顶官轿停在门边,一问方知沈侍郎已经先到了——

    澹园饭厅,焦竑、顾起元、沈榷坐了一席,焦润生陪罗玄父、张原、张岱、黄尊素、阮大铖、文震孟坐了两席,焦竑招手道:“张原,到这边来坐。”

    张原过去向焦老师、顾祭酒、沈侍郎告了僭越之罪,打横陪了末座,不动声色打量那侍郎沈榷,沈榷四十开外,脸色略显苍白,颧骨棱起,眉头微皱,两眼微凹,看模样就不是很好说话的人——

    酒是贡酒秋露白,是南京守备太监邢隆送给焦竑的,香醇浓冽,酒劲颇大,焦竑年龄大了不敢喝,只以家酿的黄米酒相陪,筵席比较清淡,就数长江鹅鼻山鳗鱼最名贵——

    酒过三巡,沈榷开始问张原的话了,先前焦太史为王丰肃缓颊,让他很为难,焦太史的面子必须给,但打击耶稣教会是他沈榷想要谋求的政绩,他还想把此次事件搞大呢,给朝廷的《参远夷疏》都已写好,要求彻查天主教邪党,只待朝廷批复准许,他就要大肆抓捕传教士和天主教民,现在若因焦太史的干预而要息事宁人,那他岂会甘心,焦太史是为张原出面,那他就说服张原,他不想把那两支鸟铳交给张原,因为那样就没有了抓捕王丰肃的理由——

    “张公子是在哪里结识了泰西人王丰肃?”

    “由师兄徐子先以书信介绍认识的,王丰肃去年腊月到了山阴访我,说起泰西新式火器之犀利,在下就请王丰肃托人从泰西带两支燧发枪来,看看能不能以此改良我大明军队的鸟铳。”

    沈榷已经审问过王丰肃,与张原回答得一样,心里冷笑道:“你一小小举人就想着改良大明军队的火器,谁给你的权力?用这些远夷乌七八糟的火器只会坏了我大明兵器的规制。”但张原这样回答,碍于焦太史的面子,他实不好扣留从王丰肃处缴来的那两只燧发枪,而且张原还是张汝霖的族孙,当下话锋一转,说道:“张公子对这些远夷的险恶用心只怕有所不知,这些西夷称假托大西来对抗我大明,诡称天主凌驾我大明天子,又妄造新历乱我大明历法,以大批传教士潜入我南、北二都,诳惑小民,暗伤王化,王丰肃在南都尤为猖獗,起盖无梁殿,悬挂胡像,倡导愚民不祭祖先,这是陷人于不孝,又禁教民祭先圣,岂非儒家之大贼,愚以为王丰肃为张公子托带鸟铳是为其以后从泰西大批运送火器来南都作准备,是想聚众叛乱,动摇我大明根本——”

    张原听得眉头直皱,这若是鸦片战争前后,这样怀疑还情有可原,现在是大明万历年间,说传教士想颠覆大明实在是胡说九道,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至于指责传教士妄造新历乱大明历法更是极端保守和愚蠢之见,大明钦天监所掌的历法一直没有修订,万历三十八年钦天监预报日食出现严重错误,而此前利玛窦推算的却丝毫不差,沈榷不能正视这些,可见其为打压天主教已经毫无公道公允可言,与这种人已完全没法讲道理了,只听沈榷又说了一句:“这天主邪党相互见面划十字,这就是叛乱的暗号。”

    张原差点笑出声来,心想你要打击天主教好歹也稍微了解一下天主教义嘛,知彼知己才行啊,你这样信口雌黄岂不是太拙劣,直言道:“沈侍郎此言差矣,天主教徒划十字是祈祷祝福之意,与释家的合什、道人的稽首和俗众的作揖是一个道理——”

    “张原,不得无礼。”焦竑轻喝,虽知张原说得有理,但也要责备张原,这就是为长者讳。

    张原也即避席向沈榷长揖告罪,沈榷有些讪讪的,暗恼张原,对焦竑道:“虽如此,但王丰肃二人和那两支鸟铳都已由巡城御史孙大人交给兵马司处置,下官也无法越权让兵马司交枪放人,还请焦太史见谅,若王丰肃果然清白无奸谋,那过几日自然就会无罪释放。”

    沈榷既这样说,焦竑也不能再强求,笑道:“喝酒喝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话音未落,就听有仆人在叫:“下雪了——下雪了——”焦润生走到厅外一看,映着灯光,细雪纷纷,踅回来向焦竑叉手道:“爹爹,果真下雪了。”

    沈榷无心再喝酒,借下雪之故告辞,焦竑让儿子代他送客,张原也跟了出去,向已经坐到官轿里的沈榷拱手道:“沈侍郎真的不能把那两支燧发枪交还给晚生吗?”

    沈榷不耐烦道:“抱歉,我已说过,枪和人都已移交兵马司,与我礼部无关了。”略略一揖,起轿而去。

    焦润生低声道:“这位沈侍郎急欲作出政绩,要升官哪,沈侍郎与邢公公关系也不错,介子直接去向邢公公要人吧。”

    张原心道:“沈榷是浙党,浙党就是几年后的阉党,沈榷与邢隆关系不错,我与邢隆、钟本华关系更好,看来这阉党帽子我是戴定了,只是我今日又把沈榷给得罪了——”

    张岱走出来道:“介子,顾祭酒唤你有话说。”

    张原进去叉手恭立,顾起元道:“张原,你持我名帖明日去见南京内守备太监邢隆,让他出面放了王丰肃二人,火枪也还你。”

    张原喜道:“多谢顾祭酒。”

    顾起元含笑道:“我知你首倡翰社,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话说得极好,勉力为之吧。”

    张原向焦竑道:“老师,那学生这就去了,明日再来向老师回话。”

    焦竑对顾起元笑道:“张原倒有一副急人之难的热心肠——好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要那些耶稣会士收敛一些。”

    张原辞了出厅,张岱跟出来道:“介子,要我陪你去吗?”

    张原道:“不必了,大兄自回船上歇息吧,我夜里或许不回船上。”

    张岱近前低声道:“介子是要去旧院幽兰馆吧,我想去湘真馆,就怕李雪衣有客人在,那可尴尬。”

    张原笑道:“大兄还念念不忘雪衣娘吗,明日再约吧,我们在南京还要待两天。”说罢与穆真真和武陵出了澹园往止马营码头而去,那应门老仆追出来给了张原一顶宽沿竹笠遮雪,张原谢了,却转手给穆真真戴上。

    “少爷——”

    穆真真忙要摘下竹笠来还给张原,张原制止道:“戴上,别啰嗦。”

    一路细雪纷纷,好在只有二里多路,到泊船处,张原抖落头巾和肩膀的积雪,与金尼阁匆匆说了几句,又和范文若等人招呼了一声,便让来福挑着一担礼盒随他上岸,这是他在山阴就准备了要送给邢太监的,即便没有王丰肃之事,到了南京他也要去拜会邢隆——

    汪大锤跑到船头恳求道:“少爷,让大锤也跟少爷去吧,大锤这些天跟着少爷什么也没做,光是大吃大喝,心里很不踏实啊。”

    张原一笑,对来福道:“你留在船上,让大锤出把力,他闲得慌。”

    汪大锤大喜,一跃上岸,对来福道:“来福哥你歇着,我来。”把礼担抢着挑上,跟在张原身后,与穆真真、武陵一道往通济桥而来。

    到得南京内守备衙门前已经是二鼓时分,张原见那守门军士眼生,便不说求见邢公公,不然天这么晚了这军士肯定不给他通报,执伞拱手道:“在下山阴张原,赴京赶考,与柳高崖柳掌班有旧,不知柳柳掌班今日当不当值?”

    营兵军士既不关心科举,对才子名妓之事也不感兴趣,真不知道张原是谁,但听张原说是赴京赶考的,那就是举人了,便也肃然起敬:“张孝廉要见柳百户吗,小人这就给你通报。”跑着去了,片刻后,就见柳高崖大步出来了——

    张原将手里的油纸伞收起递给穆真真,向柳高崖作揖道:“柳百户,一年不见,风采胜昔啊。”

    已经由东厂掌班升任东厂理刑百户的柳高崖惊喜道:“真是张公子,快请,快请,张公子,不,张解元,张解元是来拜会邢公公的吧,公公怕是已歇下,卑职先去问问。”请张原在仪门小厅暂候,他急急入内通报,过了大约一刻时,满面堆笑出来了,拱手道:“张解元请。”陪着张原入仪门,一边低声道:“也只有张解元,公公才欣然愿见,不然就是南都六部尚书来公公也不见得肯接待。”

    张原含笑道:“这还得多谢柳百户美言。”

    有这么一句话,柳高崖听了心里就特别愉快——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东厂耳目

    太监邢隆站在廨舍寝楼的围廊上等着,灯笼光照到檐廊外,无数雪花在微芒中飞舞,夜风很冷,邢太监打了一个寒噤,双肩畏冷耸起,身边的小内侍赶紧将手炉捧上,邢太监摆摆手,就见张原随柳高崖进来了,便迎下阶墀,尖声笑道:“哈哈,张公子张解元,贵客啊,这是要进京赶考了吗。”

    张原止步长揖,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趋前托着邢太监的右肘,语含歉疚:“晚生打扰公公休息了,这雪下得可不小,公公赶紧进屋。”侧头看了看邢隆,这老太监脸上皱纹比去年深,腰也比去年躬,据说太监没有男欢女爱就衰老得快,真的是这样吗?/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邢太监让张原略搀着走上围廊,笑道:“天冷,烫了脚,正准备上床,听到张公子来了,别人都可不见,张公子来就是半夜杂家都要见啊。”

    张原含笑道:“公公抬爱,晚生幸甚。”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太监有骨子里的自卑,很愿意与有名气的官绅交往,就是魏忠贤那样凶残的,起先也很想与东林党人搞好关系,天启二年**星升任左都御史,魏忠贤特意让他外甥傅应星携礼前去拜贺,东林党人中最讲究是非分明、非黑即白的是谁?就是这个**星,傅应星当然吃了闭门羹,魏忠贤和阉党对政敌手段固然残忍,但东林党人排除异己、不知变通是致使党争恶化的一个主要原因,张原当然不会象**星那么死板,能结交的尽量结交,不怕对方有污点,与人交往在于看到对方的优点,而不是死揪住对方的缺点。

    ——而在太监邢隆来说,张原名声之大已远远超过一般官绅,四元连捷、翰社社首,此番入京参加会试若高中那就是少年新贵,前程不可限量,而且张原帮过他的大忙,更难得的是张原没有任何居功的意思,神态一向谦和,既不象有些有所求者那样卑词谄媚,也不象有些为显傲骨者那样刻意清高,这是一种平等的对待友人的态度,邢太监最在意张原这种态度,认定张原是值得交往的人,当然,这也是要看人来的,若是一贩夫走卒想要平等的友人一般来对待邢太监,邢太监会理睬吗,果断当作是蔑视——寝楼小厅,两只火盆散发着热气,四只大灯笼明明照耀,这小厅屋梁四壁涂金染采,丹雕刻,花梨木圈椅,香楠茶几,极尽华丽,宾主坐下,邢隆问:“张公子是饮茶还是来杯小酒?”

    张原道:“公公随意,晚生来杯茶就好。”

    很好,热气腾腾的香茶送上,邢隆让侍者都退下,略问了问张原成婚和乡试之事,便低声笑道:“小钟上次的信张公子看到了吧,苦闷着呢。”

    张原很肯定地说:“钟公公会有扬眉吐气之日。”

    邢隆点头:“小钟还不到四十岁,来日方长,服侍皇长孙为长远打算是可以的,杂家半只脚都踩到棺材里了,就不管什么国本之争了,只求善终。”%雅%骚%吧%泫衍%喜%潜水%张原见邢隆有点无精打采,料想这老太监犯困了,便直奔主题道:“邢公公尚未过六旬,圣眷方隆,晚生这次来就有求于公公——”,当即将南京耶稣会士王丰肃被捕以及澹园晚宴之事说了,又将顾起元的帖子呈上。

    “王丰肃之事杂家也听说了。”邢隆看了一眼顾起元的贴子,笑道:“张公子要见杂家,何须顾祭酒的帖子——张公子真是交游广阔,连红毛绿眼的西洋人也交朋友,沈侍郎太执拗,那两支火枪既是张公子的,还了张公子便是,又有焦状元出面说情,他竟推托。”连连摇头。

    张原道:“沈侍郎是想把事情闹大,晚生以为,南京城在公公治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借两支火枪就要诬称天主教民叛乱,这实在说不过去,朝中虽有对天主教不满的大臣,但当年与泰西大儒利玛窦交好的官员也很不少——”

    邢隆点头插话道:“当年叶向高、冯琦、李戴这些人都支持利玛窦。”怕张原不知道冯琦、李戴是谁,补充道:“冯琦时任礼部尚书,李戴是吏部尚书,这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

    “公公记性真好。”张原赞了一句,又道:“但这样一来必起纷争,沈侍郎或许能借此教案扬名晋升,公公却是没有任何好处,处置不当只怕还会有麻烦,因为这南京城是公公治下。”

    邢隆连连点头,冷笑道:“李老尚书不是瘫了吗,沈榷是想谋取南都礼部尚书之位,就在那没事找事,危言耸听——既然那两支枪是张公子让王丰肃托带的,那还有什么罪名拘捕王丰肃,驱逐传教士,京师都有传教士,京师都没驱逐,南都有什么理由抓捕驱逐他们——立即放人。”就把柳高崖叫进来,让他连夜去兵马司提人,记得把那两支火枪也带回来。#雅#骚#吧#赫赫#能#辩论#柳高崖领命匆匆而去,若要等柳高崖回来至少大半个时辰,邢太监已经是哈欠连天了,张原道:“那公公就早点歇息吧,晚生在外衙等着就是了。”

    邢隆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礼。”硬要陪着张原说话,还没过一刻时,就坐在那打起盹来。

    张原赶忙让小内侍扶这老太监去歇息,不然感了风寒可不好。

    邢隆也自觉熬不过睡意,打着哈欠道:“岁数大了,这精神头差,张公子,明日来,明日杂家请你喝酒。”

    张原道:“多谢公公,晚生有很多同道赴京赶考的朋友,不好撇下他们,公公美意晚生心领了。”

    邢隆道:“明日再说,明日再说。”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张原出到仪门外,在小厅等候,大约等了半个时辰,听得马蹄声自南向北急促而来,在内守备府大门前停下,张原走出二门,柳高崖就已大步进来,抱拳道:“张公子,那两个西洋人已经从兵马司带出来,卑职怕邢公公和张解元久等,所以先快马赶回禀报。”

    张原道:“柳百户辛苦了,邢公公熬不住困,先睡下了。”

    又等了一刻时,几个番役带着王丰肃和谢久禄二人来了,王丰肃见到张原,又惊又喜,在兵马司,柳高崖并未说是张解元要解救他们,只说是东厂要介入此教案,就把王丰肃二人和两把涉案的火枪从兵马司提出来了。

    一个番役把一只长条状木箱呈给张原,木箱颇沉重,张原打开一看,两把燧发枪静静卧在木箱里,这种燧发枪大约四尺多长,胡桃木枪托,钢铁枪管在灯下泛着幽光,枪管口径塞得进大拇指,再仔细看,这不是那种转轮式燧发枪,而是撞击式燧发枪,张原对枪械知识比较贫乏,只知道转轮式燧发枪虽然比火绳枪先进,但造价昂贵,似乎也容易出故障,而撞击式燧发枪却更简便易用——张原心下甚喜,对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他是梦寐以求啊,现在终于拿到手了,他要把这两支燧发枪带到京城去,请兵部和工部的人按样式制造,那样大明军队的火器战斗力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当然,兵部和工部可不是他在山阴的镜坊,说仿制就仿制,他张原要获得那个话语权肯定有一番艰难曲折,但有样枪在手,那就是成功了一半。

    柳高崖早已了解了案情,让手下档头很快拟了一份案卷出来,就是关于张原托王丰肃从西洋带了两支火枪回来的证词,张原看了看,签字画押,就可以把人带走了。^雅^骚^吧^六艺^会^调侃^已经是三鼓时分,张原要带王丰肃二人离开,向柳高崖道谢并告辞时,那柳高崖却道:“张解元忠君爱国,卑职很是相敬。”

    张原目光一凝,心道:“这个马屁来得蹊跷,我救了两个传教士,与忠君爱国何干?”

    柳高崖低声说了一句:“三月间,卑职曾到了山阴。”说罢微笑着退后作揖。

    张原瞬间就明白了,东厂的一项职责就是监视地方各级官员、士绅名流以及各种有影响的社盟和帮会,三月间翰社在山阴龙山的社集声势不小,南京的厂、卫就派人监视了,这事邢隆对他只字未提,那老太监城府深哪,柳高崖现在露了口风应该是有讨好他的意思——可是被人监视着,这种感觉很不好啊,张原拱手道:“再次感谢柳百户美言,柳百户以后有用得上张原之处,尽管吩咐。”

    柳高崖对张原说了那句话后就有些后悔,这是违反厂规的,但听张原这样回答,这才放心,这张解元果然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含笑道:“卑职岂敢,张解元有事尽管吩咐卑职才是。”!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原记起一事,笑道:“在下还真有求柳百户之处,旧院王微,在下要为其脱籍,不知门路,还请柳百户指点迷津。”

    柳高崖躬身道:“愿为张解元效劳,乐户脱籍归礼部下属的祠部的教坊司管,卑职明日陪张解元去礼部,如何?”

    张原道:“正需柳百户相助,我今日驳了礼部沈侍郎的面子,就怕他刁难我。”

    柳高崖道:“释放教案人犯是邢公公的意思,沈侍郎何敢有怨言,张公子准备何时去祠部教坊司?”

    张原道:“那就明日上午正辰时,在下先来谢过邢公公,然后就请柳百户陪我去一趟教坊司。”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第三百四十七章 骑驴找驴

    ;美女倾情主持;书友沟通桥梁来秀秀你美妙的声音吧!!!

    时交三鼓,街市俱静,武陵和汪大锤一左一右挑着一盏灯笼照路,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张原陪着王丰肃、谢久禄两位传教士边走边谈,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四周一片昏暗,但见那灯笼光中,细小的雪花如飞蛾扑火般专往光亮里落——

    王丰肃对张原的感激自不待言,但莫名其妙被抓去关押了两天,受尽屈辱,当然是愤愤不平,一路向张原控诉着,张原没有一味偏向他说话,郑重忠告王丰肃回到利玛窦的传教路子上来,要尊重大明朝民众的风俗习惯,不要激进,举行读经、祈祷仪式时切忌过于张扬,对佛教徒也应持宽容态度……

    王丰肃默然,半晌方道:“鄙人深知张公子的好意,但天主圣教并非见不得人需要秘密传播的邪教,而且鄙人从未强迫南京民众信教,都是光明正大传播,教堂平日对教民治病济困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不是圣教教民的一般民众有困难找到鄙人,鄙人都是竭尽所能相助,鄙人实在不明白那沈侍郎为何这般仇视圣教和鄙人!”

    张原心道:“你不明白那就是说明你在大明这么多年是白待了。”问:“然则利公为何一向小心谨慎传教?”

    王丰肃道:“利公初来大明传教自当小心谨慎,但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时境不同,似乎不必过于谨慎。”

    张原暗暗摇头,这王丰肃被关了两天还不吃教训啊,说道:“我闻利公临终遗言说及在大明传教之事,不知是怎么说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久禄说道:“利公言道‘我把你们留在一扇敞开的门前,通过了这扇门,就可以得到极大的回报,但是途中充满了危险与艰辛’。”

    张原暗赞:“利玛窦的智慧果然是罕有,深谙大明国情,对中西文明的巨大差异有着清醒的认识,而龙华民、王丰肃这些后继者是远远不如。”

    王丰肃又不说话了,因为天冷,几个人都走得很快,从内守备府衙门到止马营码头三里多路,不需一刻时便到,夜已深,张岱、黄尊素诸人都已经睡下,只有张原船上的金尼阁和那孙姓教民还围着火炉苦等消息,见到王丰肃、谢久禄回来了,金尼阁大喜,赶忙跳上岸来询问事情经过?

    王丰肃神情沮丧,道:“全仗张公子相救,明日,噢不,后日一早请张公子光临正阳门教堂。”

    张原婉辞道:“王会长也知道我行程匆匆,实在不能多待,而且同行有这么多友人,在下这次到天津卫还要拜访师兄徐子先。”

    ^百^度^雅^骚^吧^威^武^

    王丰肃脸露笑意:“很好,张公子可与保罗兄长谈。”

    “保罗兄?”张原一愣,随即醒悟“保罗”是徐光启受天主教洗礼后的教名,听着很怪异啊。

    金尼阁道:“张公子,敝人想搭张公子的船进京,不知可否?”见张原稍一沉吟,又说:“敝人对天文历数颇精通,对火枪制造亦有了解。”这位四十来岁的神父金尼阁知道张原重视知识、喜欢火枪,赶紧自我介绍专业长项。

    张原笑道:“好,金司铎后日午前可来这里与我一道出发。”

    王丰肃、金尼阁四人借了武陵的灯笼回正阳门教堂去,张原看着那一点灯火走远,心道:“王丰肃这次若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天主教在大明遭受挫折那就不可避免,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只能帮你们这些。”又想:“过于激进张扬或许受些挫折也好。”

    “少爷,赶紧上船啊,烤一会火就睡觉。”来福在船头招呼道。

    张原叫汪大锤上船去,命来福把这装有燧发枪的木箱收好,不得擅动,穆真真和武陵随他去幽兰馆,旧院离此四里多路,这时雪已经停了,三人踩着薄薄的薄雪往钞库街那边赶,走过钞库街,来到曲中旧院,这烟花繁华之地此时虽然少见行人,但左边河房,右边院落,时时能听到笙歌箫管,冰冷的空气中,有胭脂和醇酒的隐约香气——

    走过梅竹掩映的湘真馆门前,青石板路薄雪湿滑,张原走得急,滑了一跤,他身边的穆真真眼疾手快,急伸手来搀,却一起滑倒了,张原坐在地上笑道:“把真真也给连累了。”

    两个人爬起身,互相看看,还好青石板路比较干净,臀股着地处只有一块湿痕。

    幽兰馆正对旧院长街的是院墙,大门却在偏僻处,静夜里的敲门声清空响亮,还有武陵的喊声:“姚叔,姚叔,是我们。”

    过了一会,门开了,姚叔挑着一盏灯笼相迎,笑道:“微姑才歇下不久,一直在等张相公。”

    张原道:“有事耽搁了,忙忙碌碌到现在。”

    一位中年妇人一边走还一边系着长袄,过来施礼道:“张相公,小妇人带张相公进去吧。”

    姚叔向张原介绍道:“这是贱内林氏。”姚叔也是有妻室的。

    武陵就留在这边与薛童同床睡,张原和穆真真跟随姚妻薛氏绕过数十竿修竹,走过长轩、前厅,来到王微居住的曲院,门关着,有寒兰的香气透出,幽兰馆张原去年来过一次,但只在前厅品茶,未到过这曲院,姚妻林氏敲了好一会的门,才有一个仆妇来应门,上下打量张原,问林氏:“这是山阴张公子吗?”

    姚妻林氏笑道:“那还会有错,微姑不是一直等到三鼓吗,等的就是这位张公子,薛妈,赶紧领张公子进去吧,这夜里冷得紧。”

    这仆妇领着张原和穆真真进到曲院,但见院中有数百盆兰花,夜里看不清,只嗅到幽香阵阵,进到小楼,“咚咚咚”楼梯响,小婢蕙湘披着袄摸黑下来了,打着哈欠道:“张相公怎么才来,微姑都睡下了。”

    张原笑道:“抱歉抱歉,打扰了。”

    “我还没睡呢。”

    楼梯转角处,王微披着夹袄,左手端着瓷灯,右手防风,腰肢款款,一步步走下来,晕黄的灯照着她白晳的脸庞,铅华洗净,明媚动人。

    张原上前接过瓷灯,说到:“才把两个传教士解救出来,所以来晚了。”

    上到二楼,小婢蕙湘拉着穆真真到她小房间去歇息,张原进了王微的卧室,这卧室布置与王微在杭州盛美号布庄的摆设差不多,简洁、雅致,张原道:“本来看夜深了,就准备在船上歇,但明日上午要与你去教坊司,就半夜三更赶来了,路上还滑了一跤,这算是急色之薄惩吗。”

    王微吃吃的笑,转到张原身后,看到后襟那块湿痕,问:“摔痛了没有?”

    脚步声响,那个叫薛妈的仆妇端了一盆热水上来,这是先前王微就让薛妈准备的,张原洗脸、烫脚上床,说道:“这被窝还是热乎乎的,真惬意。”

    王微搂着张原的腰,抚到张原后臀,按了按,问:“会痛吗,相公?”

    张原道:“没那么娇贵。”也伸手抚摸王微那白圆挺翘的美臀——王微轻轻扭动腰臀,娇笑着不让张原乱动,说道:“都过了正子时了,相公今日奔波了一天,也倦了吧,早点歇息,早点歇息。”柔声细语说了一会话,没听到张原应声,却听得轻微的鼾声,睁眼看,张原就睡着了,不禁偷笑,心道:“相公真是困了呢,这么快就睡去了,相公是想要多陪我一会,后日就要启程北上的,所以忙到三更,天还下着雪也要赶过来。”

    这样一想,王微心柔软得不行,眼泪蓄满了眼眶,又怕眼泪滴到张原的手臂上,一动不敢动,过了一会,觉得眼泪收了,轻轻凑过去在张原唇上吻了一下,含着笑,心想:“这是我王微托付终身的奇男子,我很喜欢,真舍不得他离开——”半偎在张原怀里,不知不觉间也睡去了。

    ……

    张原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但依旧在天色微明时醒来,精神饱满,低头看怀里的王微还睡得很香,喉间发出轻微的齁齁声,细密的睫毛覆着眼睑,两道翠羽一般精致的眉毛纹丝不乱,据说非处的眉毛会散乱,可知是胡说——

    外面很冷,嘘气成雾,被窝里的温暖让人留恋,张原也赖床,隔着一层精棉小衣在王微细软的腰肢上轻轻抚摸,感着这女郎肌肤的温润细腻,听到廊上有轻微的说话声,穆真真和蕙湘已经起床了,穆真真总是很早就起来——

    王微睫毛扇动了几下,好似倦飞无力的蝶翅,美眸似开还闭,极尽娇慵媚态,张原忍不住在她酥胸上轻轻一握,低笑道:“海棠春睡未足耶。”

    王微缩着身子笑:“相公这么早就醒了。”趴着身子抬头透过纱帐看柳叶格窗棂透进的晨曦,说道:“映着雪呢,才显得这么亮,估计现在是正卯时,还很早,相公何时去教坊司?”

    张原道:“先要去邢太监那里,若不是邢太监,那两个传教士我还救不出来,请了焦老师出面都不行,礼部沈侍郎只是推托。”

    王微秀眉微蹙:“那相公岂不是开罪了沈侍郎,祠部教坊司都是礼部管的呢。”

    张原道:“我考虑到了,所以我们一早就去,待沈榷回过神来我们就已大功告成。”问:“脱籍大约要花费多少银两?”

    王微道:“这个并无规定,只是要打点那些官吏,少则四、五十两,多则一、二百两——相公,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的积蓄,相公拿去吧。”

    张原笑道:“岂有此理。”伸手下去在王微圆翘的臀上拍了一记,手感真是绝妙,若不是时间有些紧,果断要来一场隔山讨火,这时只有坐起身道:“赶紧起床,随我去内守备府。”

    ……

    辰时正,张原与王微乘车来到内守备府衙门,东厂百户柳高崖早在门前候着,拱手笑道:“公公在里面等着呢。”

    邢隆见张原带着那旧院花魁来拜见他,笑呵呵道:“才子名妓,风流佳话啊,对了,这就是去年小钟说要为你出资梳拢的那两个花魁之一吗,杂家见过一面,却记不得了,好,很好,好生服侍张公子,荣华富贵有得你享用。”这后面几句话是对王微说的,王微唯唯称是。

    邢太监就吩咐摆酒,张原道:“晚生还要去祠部教坊司——”

    邢太监道:“哪里需要张公子亲自去,杂家让人去把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唤来,就在这里把尊宠脱籍之事给办了,张公子只管喝酒。”

    在可以展现自己权力的时候,邢太监是不会放过的,既是向张原示好,也是他自己摆谱——

    南京六部衙门离内守备府衙门都不远,只有两、三里地,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礼部下属的祠部正六品主事和主管教坊司的八品曹官匆匆赶来了,关于王微的案宗身契也带上了,现场办公,效率一流,不须一刻时,脱籍手续办好,一分银子都没收。

    张原请祠部主事和教坊司曹官同坐喝一杯,邢太监也就顺着张原的意思道:“不必拘谨,一起喝一杯吧。”

    那祠部主事就坐了,那曹官不敢坐,站着喝了一杯,夸赞邢公公的酒美。

    邢太监淡淡道:“这是宫廷御酒太禧白。”

    祠部主事倒还矜持,那教坊司曹官就已是啧啧赞叹,倍感荣幸了。

    坐了片刻,两位礼部属官告辞回衙门,在礼部大堂前正遇侍郎沈榷,沈榷一早来坐堂就命差官去知会兵马司巡城御史,对那两名传教士要严加看守,不得轻易释放,沈榷就是担心张原会托顾祭酒或者谁直接去把王丰肃给放了,张原此人能耐不小——

    很快,差官回话了,说那两个传教士昨夜就已被内守备府的东厂柳百户带走,一早有审讯结果回复兵马司,说那两支火枪是山阴举人张原托王丰肃捎带的,王丰肃聚众叛乱查无实据,已释放——沈榷惊怒交集,他没想到张原能指使东厂百户放人,而且还是连夜从兵马司提走人犯并释放,沈榷忘了自己昨日对焦太史的推托之语了,就准备派人去质问柳高崖,这时遇到祠部主事和教坊司回来了,还带着酒气,当即板着脸问二人从哪里来?

    祠部主事就向沈侍郎禀明了方才之事,沈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回到公堂,看着案头写好的《参远夷疏》,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要呈上去,只待朝廷批复准许,他就要名正言顺抓捕传教士和教民,以整肃南都风气,礼部职责就是宣扬道德仪制搞整风的。

    ……

    这一夜**巫山,颠鸾倒凤,王微是旖旎妖娆,百般奉承,张原是坚忍不拔,孜孜不倦,二人即将远离,倾力缠绵,床如筛糠,被翻红浪,直至精疲力竭,方交颈叠股而眠——

    冬月初四,清晨,幽兰馆,枕上,那黑羽八哥清亮地叫:“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张原低头看,怀里的女郎眸光晶亮醉人,张原道:“这鸟好象偷懒简化了,去年是叫‘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格格”的笑:“八哥已经忘了这么叫了,是小童前日回来重新教它的。”

    张原感着女郎妖娆的身子挤压着他,说道:“介子都被微姑压在身下了,怎么还要找,这不是骑驴找驴吗,呃——”自己大笑起来。

    王微更是笑成一团,笑过之后,察觉张原下面很不安分,脸儿红红道:“是要找呢,修微要找介子一辈子,很怕丢了。”凑到张原耳边道:“修微还要骑一骑。”遂分腿骑上,驰骋一场……

    二人备水洗浴后,已经是辰时末,张岱从隔院湘真馆踱过来,眼圈有点发黑,张原以为大兄有点纵欲过度,张岱却说李雪衣肚子痛了一夜,他衣不解带安慰照顾了一夜,王微听了吃吃的笑,悄悄告诉张原,李雪衣有痛经之疾,每月都要痛那么几日,夜间尤甚——

    这时李雪衣和李蔻儿姐妹过来了,李雪衣说是腹痛一夜,但现在看上去精神比张岱还好一些,而且那种弱不胜衣的楚楚风致很让人怜惜,去年十三今年十四的李蔻儿身形软媚,只比姐姐李雪衣稍矮一些,前发覆额,眉目如画,频频注目张岱,姐妹二人是来给张岱送行的,当即与王微一道送张岱、张原到武定桥,昨日傍晚张岱的四明瓦白篷船溯流泊在武定桥下。

    分别在即,王微努力让自己微笑着,张原叮嘱她话,她只是使劲点头,喉头已有些哽咽,那李雪衣却是言笑晏晏,与张岱低语了几句,一脸倦容的张岱顿时精神一振,容光焕发起来。

    张原和大兄上了四明瓦船,船工解缆,白篷船离了武定桥,将与止马营埠口范文若等人的船汇合,出长江口往镇江——

    张岱立在船头不停向李雪衣姐妹挥手,张原只静静看着桥畔的王微,举着手没有放下,王微似乎流泪了,站在王微边上的是擎着鸟笼的薛童,黑羽八哥在叫“微姑找介子”吗,船顺流而下,离得远了,已经听不见。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金山夜戏

    白篷船顺着秦淮河往右绕去,武定桥看不见了,张原是满怀离别的惆怅,张岱却是按捺不定很快活的样子,而且欲言又止,明显是想让张原问他,张原就问:“大兄,李雪衣和你说什么了,大兄这么快活?”

    张岱压低声音道:“雪衣姑娘方才对我说‘当为宗子相公媒’——”

    张原不明白:“这是何意?”忽然一拍额头,瞪眼笑道:“大兄,大兄!”

    张岱见张原明白了,乐不可支,说道:“去年初见,我就心爱之,因年幼,不忍言,此番再见,那种娇声宛转,软媚着人,让我心痒难熬,雪衣姑娘答应为我养着她,明年或者后年,我再来迎娶。”

    张原摇着头笑,大兄风流,这是萝莉养成啊,说道:“难怪我看那李蔻儿频频拿眼看你,原来已有奸情。”

    “胡说。”张岱笑道:“我真是一夜衣不解带侍候李雪衣,当然,李蔻儿也在边上——”

    张原道:“是在同一张床上吧。”

    张岱大笑:“介子神算,什么也瞒不了你,真是在一张床上,衣不解带也是真的,天那么冷,不上床焐一下岂不冻坏了我,就说了一夜的话,但不及于乱。”

    张原说了两个字:“神往。”

    ……雪后放晴,日色朗朗,止马营码头上,高高矮矮立着一大群人,四条船静静泊在岸边等待起航,分别是张原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还有阮大铖的船,张原从绍兴出发同行的是六位举人,到嘉兴、到苏州,现在到南京,聚起了二十四人,都是翰社社员,除了范文若、文震孟、焦润生、罗玄父四人是前科举人外,其他二十人都是乙卯新科举人,那种勃勃英气是困于场屋多年的士子所没有的,功名富贵当然要求,但建功立业、流芳后世的雄心壮志这时也是有的,当然,很多人的理想和志向会在此后一次一次的落第中被消磨,会在官场倾轧纷争和利欲熏心中被改变——不知为何,张原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小景徽临别对他说的话,小景徽说:“张公子哥哥你可不要变得太多哦,还是这样子最好……”

    张原心道:“我不会变,我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并一步步使之实现——”

    “介子兄,宗子兄。”

    码头上有人朝这边船头高声叫着,人多,看不清是谁,听声音似是琉球王子尚丰,张原和张岱朝人群挥手,待船泊下,便跳上岸去,只听焦润生叫道:“宗子、介子,到这边来,家父在此。”

    人群让开道,张岱、张原走过去,就见须发如银的焦竑立在一顶帷轿边,焦润生、罗玄父等人随侍左右,焦竑笑呵呵道:“今日晴朗,就来河边为你们送行,盼春春闱捷报早传。”

    张原与焦老师说了几句话,琉球王子尚丰和他的两个伴读侍臣林兆庆和蔡启祥挤过来了,恭恭敬敬向焦竑行礼,焦竑不认识这琉球王子,对张原道:“是你的友人吗,你们自说话,我再叮嘱润生几句。”

    张原便与尚丰寒暄,尚丰埋怨道:“介子兄到了南京也不告知在下一声,差点错过。”

    张原致歉:“实是行程匆匆,也不知道尚兄还在国子监。”

    尚丰神情有些悲伤,说道:“在下明年初就要归琉球,不知与张兄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张原知道尚丰的痛苦,鹿儿岛大名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调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贪得无厌,尚丰虽有不甘奴役驱逐岛倭的志气,但他不是世子,而且凭琉球自己的力量也无法与岛津氏抗衡,听尚丰说年初他还去了一趟京城,遍访阁臣和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对琉球的支持,但最终是失望而归——琉球,钓鱼岛也在那里啊,但此时的张原也只能给尚丰一些口头的安慰,执手道:“弟与尚兄皆风华正茂,岂会没有相见之期,尚兄珍重。”

    尚丰对自己在南监结识的友人张原极为看重,如张原这般了解琉球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诸生很罕见,张原深知琉球对大明在海洋贸易中的重要地位,眼界和见识远超侪类,尚丰低声道:“衷心企盼介子兄春闱连捷,早掌阁部,这样我琉球或许能不受岛倭欺凌,世代为大明藩臣。”

    张原也未谦逊,要给尚丰一点希望嘛,郑重道:“弟与尚兄一起努力。”

    王丰肃、谢久禄、金尼阁这几位传教士也过来与张原说话,金尼阁自己背着行李,有点苦修士的样子,张原的三明瓦船住不下这么多人,而范文若的船比较空,黄尊素就搬到范文若的船上去,给金尼阁腾出一个小舱室。

    午时初,赴京赶考的二十四位举人分别上了五条船,岸上送行者齐声恭祝诸位举人“春闱奏捷,金榜题名”,五条船陆续离开止马营码头,顺流而下,不须半个时辰就出了秦淮河口,汇入长江,顿觉豁然开朗,江面有十数里宽广,两岸不辨牛马,凛冽的江风浩荡而来,船从秦淮河进入长江水道,才让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阮大铖的船领头,阮大铖是长江北岸的桐城人,经常往来长江两岸,其船工对南京至镇江的这一段水道也熟悉,张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铖的船后面,顺流而驶,掌握好船向就行。

    张原和王炳麟、金尼阁立在船头,看南岸风景,张原去年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数月,南京风景都未及领略,四百年间山川风景变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监待了两年,白下青溪,栖霞牛首,这些地方都游玩过,指点南岸那一脉高崖道:“介子,金司铎,两位请看,那是直渎山,再看那突兀于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矶,万里长江第一矶,为金陵登临之名胜。”

    船从燕子矶下过时,因江流被燕子矶逼仄,水流汹涌,船行甚速,寒风凛冽,张原几人不敢在船头站立观景,回到舱中坐定。

    天主教徒饮食方面没有多少禁忌,只礼拜五不能食肉,还有大斋日要饿肚子,其余荤腥不禁,今天是万历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阁对张原说是礼拜三,在船上用罢午餐,张原、王炳麟与金尼阁围着火炉讨论历法,金尼阁果然是精通历法的专家,张原虽然不精通,但只要金尼阁一说,他都能很快了解并掌握,这让金尼阁惊叹,金尼阁有些观点是错误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说,张原就问:“我闻泰西波兰国有学者名哥白尼,有日心说,金司铎了解吗?”

    金尼阁顿时象被蝎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那是魔鬼邪说,敝人深恶痛绝,敝人毫无了解,也无意去了解。”

    张原一笑,无意与金尼阁辨日心和地心,日心地心都是错,这些让伽利略去辨吧,他更关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舱内的那两支燧发枪,但金尼阁反而追问他是从哪里知道哥白尼和日心说的,张原就说是从一本泰西人的书上看到的,金尼阁连连摇头,说:“这等异端邪说不知是谁带到贵国的,十分有害,张公子绝顶聪明,万万不要受那异端邪说蛊惑,敝人从法兰西带来的都是开卷有益的书籍。”说着,从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叠拉丁文书籍,关于天文历法的书籍最多,有《推历年瞻礼法》、《简平仪说》、《黄赤距度表》,关于人体生理的有《人身概说》,还有很多宗教书籍是张原不感兴趣的,张原拣出一本《意拾谕言》问金尼阁这是什么书,金尼阁随口就讲了书中的一则故事“农夫与蛇”……张原微笑倾听,心道:“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想起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之事,便提议道:“金司铎,舟中无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历年瞻礼法》、《黄赤距度表》、《意拾寓言》这几本书翻译成汉文,由我翰社书局刊印发行,如何?”

    金尼阁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寻觅不到智慧开通的儒者,张公子极是合适,简直是天造地设。”

    金尼阁非常愉快,金尼阁最欣赏利玛窦,他奉罗马教廷之命来大明就是为了整理利玛窦的遗稿,金尼阁认同利玛窦的传教策略,认为要让大明百姓接受圣教,首先要传播西方科技——“但此去北京不过一个半月,恐怕连半本书都翻译不了,张公子即将参加会试,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试后再约时间合作翻译,如何?”

    当年徐光启与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六卷用了两年时间,所以金尼阁的考虑不无道理。

    张原道:“《推历年瞻礼法》繁难,那就先从翻译《意拾谕言》开始,尝试一下难易。”

    金尼阁欣然应允,待张原磨好墨、铺开纸,他便翻开那本精装的《意拾谕言》,用他那尚不纯熟的大明官话逐字逐句讲了第一则谕言“狐狸和葡萄”……金尼阁这是直译,拉丁文与汉语差别实在太大,金尼阁尚未学贯中西,译得磕磕绊绊,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惭愧,自知与利玛窦的中西文修养相去甚远,生怕张原皱眉嘲笑,然而张原却是笔不停书,等他讲完这则“狐狸和葡萄”,过了不到半刻时,张原搁下笔,将那张纸递过来:

    “金司铎请看,这样译可否?”

    金尼阁接过来逐字诵读:“狐与葡萄——昔有一狐,见葡萄满架,万紫千红,累累可爱,垂涎久之。奈无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颐。望则生怨,怨则生怒,怒则生诽,无所不至。乃口是心非,自慰曰:‘似此葡萄绝非贵重之品、罕见之物,况其味酸涩,吾从不下咽,彼庸夫俗子方以之为食也。’此如世间卑鄙之辈,见人才德出众,自顾万不能到此地步,反诋毁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谓拂人之性,违心之谈也。”

    金尼阁读完,目瞪口呆,张原的译文比拉丁原文还精彩,并且略有发挥,这就好比临摹胜过原作、山寨压倒正版,金尼阁摇头叹道:“张公子之才,敝人生平仅见,敝人能与张公子合作翻译,真是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一词用得不恰当,张原善意提醒,金尼阁也是虚心受教。

    这日下午,金尼阁和张原用了两个时辰合作译出二十则谕言,这本《意拾谕言》里总共一百八十多则寓言故事,照这样的进度,一天翻译四个时辰的话,那只要五天就能完成,金尼阁对这样的神速感觉象是在做梦,他把这个归之于天主的奇迹,张原的出现,就是天主示现的奇迹——天色暗下来,听得前面船上的人锐声喊道:“镇江到了,镇江到了。”

    南京离镇江水路一百六十余里,这顺风顺水,一个下午就轻舟而过,照先前约定,他们将在镇江过夜,明日一早渡江往扬州。

    五条船相继泊在北固山下,新月如眉,早早就挂在中天,山顶上有前日留存的薄雪,映着月光,噀天为白,江涛吞吐,白雾弥漫,景致颇奇。

    张原站在船头,仰望北固山,心道:“这便是梁武帝所称道的天下第一江山,辛弃疾的‘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也是在这里,那边是金山和焦山,三山呈鼎足之势。”

    “介子,用了晚饭没有?用过了,好,我们去金山寺一游。”

    张岱在那边船上叫,张岱是最喜游玩的,昨夜没睡,上船后就一直从南京睡到北固山,被唤起吃了一大碗羊肉馄饨,精神极好,游兴极浓,北固山虽是路过,美景绝不容错过,阮大铖与他一拍即合,阮大铖船上还有诸般曲艺乐器,随船的一个侍妾和两个小厮都能唱戏,阮大铖道:“北固山险峻,夜里登山不便,而且甘露寺朽废,我去年来过,无足观,金山寺却好,山不高,游玩也方便。”

    张岱就遍邀诸人去游金山寺,周墨农、倪元璐、王炳麟、翁元升等人都要去,张原也是珍惜路上风景之辈,欣然愿往,传教士金尼阁听说是游佛寺,当然不去,二十四位举人要去的有十六人,连同婢仆近四十人,集中到阮大铖船上,移舟金山寺下——金山是江心岛,所谓万川东注一岛中立是也,扼长江水道咽喉,历来为兵家所必争,金山寺依山而建,山即是寺,寺即是山,风景幽绝,形胜天然,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就是在这里。

    时交二鼓,新月西斜,月光雪色,上下一白,而山巅孤耸的金山塔又是如此肃穆清绝,寺在江心,又是寒冬之夜,除了张岱、张原这一行外,更无其他游人,众人经龙王堂,入大雄宝殿,沿途不见寺僧,四周漆静,只佛前有几盏长明灯荧荧照耀,殿外疏疏残雪,乍看似树梢漏下的月光——阮大铖、张岱命仆人在大殿上盛张灯火,锣、鼓、铙、钹、笙、箫、笛,一时都敲打吹奏起来,阮大铖妆扮成韩世忠,张岱让素芝扮梁红玉,就在大殿上唱“韩蕲王大战金山”,此剧是讲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在金山大败金兀术十万大军的故事,很热血、很热闹,锣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惊动了,聚到大雄宝殿探头探脑来看,见灯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绚丽,粉墨登场,这些僧众完全懵了,不敢问唱戏的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在此唱戏?

    待到梁红玉擂鼓助战时,张岱嫌素芝没有力气,这样散漫无力的鼓声哪里调动得起士气,瞥眼看到张原身边的穆真真,便过来让穆真真上去演梁红玉——穆真真往张原身后一缩,连声道:“婢子不会演戏,真的不会演戏。”

    张岱道:“现在不要你演什么了,也不用唱,你只上去使劲擂鼓,鼓点越急越好。”

    张原也鼓励穆真真去,穆真真见少爷开了口,便依言上前,接过鼓槌,使劲擂起来,穆真真善使小盘龙棍,手腕有力而且灵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领,“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鼓声如沸如撼,连大雄宝殿的佛像都震动起来,十万金兵在这鼓声中尽喂了长江中的鱼鳖……阖寺僧众伸长脖子看,竖着耳朵听,听到精彩处,也是拧眉竖目,表情生动,有那浊眼昏花的老僧,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一剧演毕,已是三更后,阮大铖等人收拾灯火戏具出大殿过龙王堂径往山下去,围观寺僧没一个人敢上前问讯,面面相觑,咄咄称怪。

    有个老僧胆大,悄悄跟着张原等人到山脚,看着这群人上船,解缆过江,船已行远,老僧还提着一盏小灯笼立在山脚目送,揉着眼睛,不知这群突兀而来突兀而去的演戏者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

    良久,老僧返回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只有那几盏晕黄的长明灯。

第三百四十九章 扬州慢

    张岱、阮大铖诸人虽然喜爱游山玩水,但也只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时间就近游赏风景名胜,反正白日行舟时可以睡大觉,不会耽误进京赶考这件大事——冬月初五清晨渡江,进入京杭大运河水道,虽是寒冬季节,但这条沟通京师与江南的黄金水道依然是南来北往舳舻相望,这里已经是扬州地界,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是神仙也向往的地方。

    张原这日上午与金尼阁译了《伊索寓言》二十则,午后阮大铖在船上置酒邀请诸人,名曰“旅次广陵诗酒会”,要吟扬州诗、饮扬州酒、品评二十四桥风月,张原就到阮大铖的船上去,把新译的四十则《伊索寓言》也带上,文震孟、焦润生等人看了之后皆赞叹,说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听张原介绍说伊索其人大约与老子、孔子同时,众举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远流长,对西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文震孟表示愿助张原翻译这部《伊索寓言》,张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学识渊博,文笔典雅,翻译这《伊索寓言》完全能胜任,至于其他的天文历数专著,只有他才能与金尼阁配合着译,由其他人翻译很容易出错,翻译家不是那么好做的——已经是入九的天气,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时围着火炉喝着热酒实在是最惬意不过的事,阮大铖准备了多种扬州名酒款客,有扬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约定在座者每人吟诵一首与扬州有关诗词,若能自作就更佳,热热闹闹,舟下扬州,午后申时将近扬州钞关时,忽听邻舟有人高声问:“敢问贵船是进京赴考的老爷吗?”

    阮大铖的船工应道:“何事?”

    邻舟那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一听这话就知问对人了,立即陪着笑脸道:“在下高邮人氏,做些咸鸭蛋买卖,怕前面钞关收税凶狠,想请一位举人老爷上船坐镇,愿献上二两银子做老爷们的酒钱。”

    船工道:“二两银子,举人功名何时这么不值钱了!”

    那邻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咸鸭蛋能挣几个钱呢,就是前面一个钞关,还请举人老爷同情一下。”

    张原他们从杭州到扬州,水路已经过了五个钞关,钞关就是官府征收过船税和货物税的收费站,一般过船税是小船十文钱、中船三十文钱、大船五十文钱,而商船除了过船税外还要交货物税,货物税就要看货物的贵贱多寡来定了,但官员、太监和举人过往不用交钱,所以有些载客或运货的民船就雇请一位举人护航,路程远、钞关多的话可以省不少银钱,更有胆大的商船悬挂什么“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来逃税——阮大铖在舱内听到了,笑问在座诸人:“高邮咸鸭蛋是美味,几位谁去挣些咸鸭蛋来下酒?”

    张原道:“商船交税也是应该的,要吃咸鸭蛋我们自己买。”

    阮大铖有些尴尬,大笑掩饰,就让仆人向邻舟买一篮咸鸭蛋来,邻舟那商人听说举人老爷不肯屈尊护航,忙道:“小人愿付三两银子酒钱,另赠一篮咸鸭蛋,请老爷移玉趾帮个忙。”

    这时离扬州钞关已近,因为前面关卡拦船收税,河道上船只航驶缓慢,前船挤着后船,那高邮商人的三橹船靠近阮大铖的船,咸鸭蛋商人苦苦哀求,张原走到船头,对那咸鸭蛋商人说道:“你从高邮贩鸭蛋过江,想必已销售一空,再过钞关无非几十文过船税,何必恳求我等?”

    咸鸭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瞒老爷,小人贩咸鸭蛋到镇江,鸭蛋已基本卖完,但商人求利没有空船回乡的道理,就收购了百余坛镇江香醋回高邮,求些微利。”

    张原问:“那依你估计前面这钞关要收你多少税银?”

    咸鸭蛋商人很肯定地说:“不会少于五两,若遇上狠的税吏,十两银子都敢收。”

    张原道:“百坛香醋价值几何,若一个钞关就要收五两银税,那从镇江运到京城岂非醋价要翻几番,不是说三十税一吗?”

    咸鸭蛋商人陪笑道:“老爷是读圣贤书的,对小民这些卑贱营生有所不知,三十税一是指各店铺缴纳给地方官府的商税,这个税的确不高,但货物运输时毎过一个钞关也要三十税一,若真能按三十税一也就罢了,但真正收起税来,税吏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税翻倍,甚至数倍,这一路折腾下来,小人们就根本无利可图了。”

    跟着张原出来的黄尊素说道:“钞关税重,商人总不会亏的,贵买决不会贱卖,商人会把售价提高,最终受困的还是寻常百姓。”

    那咸鸭蛋商人叫屈道:“两位老爷,小人价钱从来公道,再说了,若是咸鸭蛋售价过高,就没人买小人的蛋,蛋不比别的,是会坏的,那小人岂不是要亏本。”

    张原点头道:“钞关税收重,商旅不行,最终导致民间物物皆贵。”

    黄尊素道:“有些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大商家就可从中大肆谋利。”

    咸鸭蛋商人连连点头:“两位老爷说得极是,就是这个道理,大商贾发财,苦的就是小人这种为求一口饭吃的小商人。”说这话时,眼神热切地望着张原和黄尊素二人,渴望护航。

    张原无视咸鸭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绝道:“我们不会上你的船,该缴的税你还得缴。”

    这高邮商人顿时蔫了,哭丧着脸,回舱去准备接受税吏检查收税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篮咸鸭蛋出来,隔船递过来:“这是正宗高邮咸鸭蛋,剩一些没卖完,这一篮给老爷们尝尝,不要钱,不要钱,能与几位举人老爷萍水相逢,也是小人的福气,这是小人孝敬老爷们的。”

    阮大铖这边的船工光着眼道:“怎好生受你。”瞅着张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伸过篙,将竹篮接过来了。

    咸鸭蛋商人见张原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叹了口气,这回真准备检查交税了。

    钞关有横木拦河,船交过船税那横木就会两边翘起,让船过去,前头范文若、翁元升、张岱的船出示举人入京会试的公据,都很快就通过了,张原示意阮大铖的船工落后,让那高邮商人先过,他和黄尊素、阮大铖几人就立在船头看——只见两个穿皂色盘领衫、腰系锡牌的税吏跳上那高邮商人的三橹船,问了几句,又到底舱去看,片刻后就出来了,说道:“税银八两六钱。”

    “八两六钱!”咸鸭蛋商人叫了起来:“我这半船香醋总价不过六十两,却要收我八两六钱钞关税,这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两名税吏一个黄脸,一个黑脸,都是面无表情,黄脸税吏冷冷道:“少啰唣,赶紧缴税,莫阻了后面的船。”

    咸鸭蛋商人大叫大嚷,不肯交,八两六钱,七税一,这也太狠了,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看到张原几个站在船头看着,指望张原出面为他说情——两个税吏原本都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先前下舱看货,这高邮商未给他们好处,这时还敢撒泼不肯缴税,一下子就怒了,黑脸税吏吼道:“我只问你,交是不交,是不是要抗税?”

    咸鸭蛋商人顿时软下来了,说道:“当然要交,但八两六钱也太多了,我实交不起,两位差爷,能不能少收些?”

    另一个黄脸税吏冷笑,撇嘴道:“与这没眼色的蠢货啰唣什么,把船扣了,叉到衙门去打一顿就识得厉害了。”

    咸鸭蛋商人见张原几个无动于衷,他扛不住了,迭声道:“小人这就交,这就交。”出门在外,破财消灾啊。

    不料那黄脸税吏却道:“你抗税,扰乱钞关秩序,致使运河堵塞,罚银五两。”处罚就是要狠,以儆效尤,不然后面的商船都这么啰嗦,那他们收税岂不是很累。

    咸鸭蛋商人一听,脸色腊白,两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想说话,但喉咙堵着说不出来。

    黄脸税吏恶声恶气道:“看来他是决心抗税了。”转身就要叫人将这高邮商人叉到钞关衙门去——张原举手道:“等一下,请问两位税差,他这香醋怎么交税的,为何竟要交八两六钱?”

    两个税吏一齐转头看向张原,见张原是个年少书生,穿着直裰,也不是方巾襕衫,既不是秀才,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年少的举人,那叫嚷要抓高邮商人的黄脸税吏向着张原冷笑:“关你何事,你们这船有没有夹带货物?”

    阮大铖的仆人阮正春叫了起来:“看清楚点,这几位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交税,交什么税!”桐城阮氏的奴仆一向骄横。

    黄脸税吏朝阮大铖、黄尊素几个看看,说道:“那请出示一下公据。”

    阮大铖冷笑一声,命侍童将公据取出来,两名税吏隔船看了看,黑脸税吏摆手道:“那就请过关去吧。”

    黄脸税吏低声道:“今日过去了不少举人船,举人有这么多吗。”这意思是不信。

    阮大铖勃然大怒,喝道:“滚过来,擦亮狗眼看清楚,这公据是不是伪造的!”

    黄脸税吏听阮大铖骂人,也是气往上冲,就待发作,边上的黑脸税吏赶紧扯了一下黄脸税吏衣袖,不要和官员举人们斗气,因为前几个月有一商船冒充通政司的船,当时钞关税吏放过去了,过后听人说起才知是上了当,很是气愤,亏他们还冲那船点头哈腰呢,上月见到一条悬着浙江按察司衙门牌子的船,他们瞧那船可疑,拦住搜查,却又真是浙江按察使张其廉的座船船,监收钞关的南京户部主事姜延寿不得不亲来致歉,并当场责打钞关税吏,所以钞关税吏们没有确凿证据是不敢擅查那些悬有官府牌子的船了,举人虽还不是官,但也不是他们小小税吏惹得起的,看这手拿公据的青年士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座船也很华丽,这公据想必不会有假——黄脸税吏勉强忍气,退后一步,那黑脸税吏道:“赶紧过去吧,莫挡了后面的船,妨碍我等收税。”

    张原道:“我问这高邮商人的香醋如何计税的,为何要交八两六钱?”

    黄脸税吏心想:“你这小子怎么也不会是举人吧。”没好声气道:“我说八两六钱就是八两六钱,现在还要加上五两罚银。”

    张原对那高邮商人道:“你随他们去钞关衙门就是,我们随后便到。”

    黄脸税吏瞪眼道:“这话何意?”

    阮氏家仆阮正春反瞪这税吏,冷笑道:“就是说你要倒霉了,这一船十六位举人,踩也踩死你。”

    这时舱中喝酒的周墨农、张岱、文震孟几个都出来了,询问是怎么回事,阮正春便一五一十说了,文震孟道:“南京户部姜主事是我乡试同年,扬州钞关是姜主事管的吧,我们这就去见姜主事,定要严惩这两个税棍。”文震孟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举人,与他同科的举人有不少已身居高位——那黑脸税吏见形势不妙,赶忙点头哈腰道歉,又搡了那黄脸税吏一把,黄脸税吏也忍气低头告罪——张原道:“两位税差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黑脸税吏答道:“这条三橹船有镇江香醋一百六十坛,每坛市价银六钱五分,一百六十坛就是一百两银子,十五税一,再加上过船税,也差不多就是八两六钱了。”话锋一转:“小人们不知这些香醋是几位举人老爷的,误会误会。”向黄脸税吏使个眼色,二人一齐躬身,就准备离开高邮商人的三橹船——张原道:“怎么回事,这些香醋税一分都不收了?”

    黄脸税吏心里恼恨:“都说不收香醋船的税了,你还想怎么样,欺人太甚啊。”

    张原道:“再算清楚点,该缴多少税还得缴。”

    高邮商人胆气壮了,禀道:“几位举人老爷容禀,小人船上的镇江香醋只有一百二十坛,从镇江买进时毎坛是银四钱八分,有交易契证为凭。”

第三百五十章 不狎妓是罪过

    三十税一早已是老黄历了,即使不计集市税和店铺税,单是钞关商税从万历十七年始就已经是十五税一,而且税吏对货物的市值往往高估,导致钞关税达到十税一,当然,若肯贿赂税吏,那就低估货值,降至二十税一,这其中随意性很大,**由此而生——

    张原现在是进京赶考,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革除钞关税收的严重弊病,他要做的是尽量深入了解大明钞关和商人的现状,为以后可能的改革做调查研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正是行路时,所以也无意揪住这两个税吏不放,治标不治本没用——

    那黑脸、黄脸两个税吏惹不起这一群举人,本来都不敢收高邮商人的税了,但张原又叫他们收,就只好按一百二十坛香醋毎坛四钱八分来收,十五税一,黄脸税吏心算能力不错,很快就算出来了,收了高邮商人三两六分税银。/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船过了钞关,夕阳就已落下远处山峦,泊在两岸的航船渐多,船娘在生火做饭,炊烟袅袅,被风吹散又飘荡到河面上,寒水自碧,暮色渐起,这冬日黄昏的运河有一层如梦似幻的青烟笼罩,不呛人,微有烟薰味。

    早早过了钞关的范文若他们的三条船泊在离钞关一里远的左岸,见后面两条船耽搁了这么久才跟上来,范文若便站在船尾高声问出了何事?

    阮大铖的船慢慢驶近、靠岸,张原笑道:“了解了一下钞关税制——我们这是要夜泊扬州了吗?”

    那高邮商人的船也停靠过来,与阮大铖的船并排,还隔着四、五尺远,这高邮商人就奋不顾身跳了过来,向张原这几位举人老爷磕头谢恩,说今天若不是遇到几位恩公,那他这趟买卖算是白跑了,说不定还让税吏叉到衙门去,那就更惨——

    阮大铖笑道:“生受你一篮咸鸭蛋,怎么也要帮你一把。”

    高邮商人陪着笑,问:“老爷们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镇江香醋。”

    阮大铖道:“我不惯吃醋,介子兄你们呢?”

    穆真真好象喜欢吃点酸的,张原就要了一坛,高邮商人即命伙计抱了一坛香醋来,这一坛约有二十五斤,张原心道:“这么一大坛要吃到几时。”让武陵付五钱银子,高邮商人哪里肯收,张原道:“萍水相逢,就帮你这一回,并不存让你报答之心,你也不是什么大商贾,五钱银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说话,我还有话问你。”

    高邮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银子,这一坛香醋就算是为举人老爷托带的。

    阮大铖看着张原和那高邮商人站在船头说话,对身边的焦润生道:“张社首真是和什么人都有话说啊,不耻下问,就是张社首。”语气似有揶揄之意。

    焦润生道:“家父曾言,象介子这样好学颖悟的生平仅见,介子想必是要多了解一些商贾市井百态吧,既然人人皆可为圣贤,那么人人皆有各自的学问,学问无处不在啊。”又向阮大铖说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园,张原初次拜见他父亲焦竑说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张岱朗声道:“诸位途经扬州,难道就这样不顾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桥风月了?”张岱的游兴实在是浓,昨夜唱戏金山寺,今日又想冶游夜扬州。

    周墨农笑道:“宗子说得是,不留青楼薄幸名,简直是愧对先贤。”

    阮大铖来过扬州多趟,说道:“这里离大明寺、平山堂约五、六里,我们去那边一游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高邮商人回答了张原的一些问话,然后连连打躬致谢,回到三橹船,要连夜赶回宝应县去。

    张原见众人商议夜游扬州,便过来问:“集之兄,瘦西湖离此远吗?”

    “瘦西湖?”阮大铖一愣,“哪里有瘦西湖?”

    张原道:“就在大明寺边上。”心想:“难道瘦西湖这时还未得名?”

    果然,阮大铖笑道:“那是保扬湖,是故宋护城河的遗留,不过介子唤保扬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扬湖实比得西湖一角。”%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文震孟、黄尊素等人不喜游玩,还有几个是身体弱怕冷不愿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与金尼阁长谈,接着译《伊索寓言》,张原、张岱、阮大铖、周墨农等连同仆厮二十余人雇了码头的轿夫,乘轿赶到大明寺时却遇城中某富户在寺中超渡亡亲放焰口,众人有些扫兴,又到平山堂,门是关着的,久叩不开,大门前石棚的枯藤残叶很是萧瑟——

    周墨农还带着他的箫,慨叹道:“玉人何处教吹箫?”

    阮大铖笑道:“这瘦西湖还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华,更何况现在天寒地冻,只有我等兴致高才会来。”

    周墨农搓着手瑟缩道:“天实在是冷,不适合夜游,集之兄还是带我等去领略一下二十四桥风月吧。”

    阮大铖也是风流惯家,说道:“广陵二十四桥风月,唯刊沟尚存其意,不过那里的名妓等闲见不到,名妓匿不见人,若无向导不得见,还要先预订,歪妓则有数百人之多,扬州人不厚道,好好的叫人歪妓,其实歪妓中更有丽色佳人,而名妓往往并不以美色见长,就看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

    祁彪佳拒绝道:“我不去。”

    阮大铖笑道:“我们可以在巷口酒肆喝杯热酒,随便看看,真有中意的就留一夕欢又何妨。”

    张原并无道德洁癖,他自己不会召妓寻欢,但并不反感别人狎妓,去喝杯酒看看满楼红袖招有何妨呢?

    ……#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1刊沟九巷是扬州烟花地,横亘半里许,有九条弯弯曲曲的巷子,精房密户,周旋曲折,生人进去就好比入了隋炀帝的迷楼,都找不到路出来,张原、阮大铖一行来到刊沟巷口时已经是酉末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就见刊沟南岸的茶馆酒肆悬挂着纱灯百盏,荧荧耀耀,数百歪妓膏沐熏香、涂脂抹粉,在茶馆酒肆的檐前灯下三五成群等待恩客,阮大铖说这就叫站关——

    张原和大兄张岱还有王炳麟、祁彪佳数人就近上了一家茶馆,在二楼临街座位坐下,要了一壶扬州名茶奎龙珠,还有千层油糕、双麻酥饼、鸡丝卷和笋肉锅贴这些扬州小吃,一边品茶、吃点心充饥,一边凭窗下望街市,只见阮大铖、周墨农那几位正在检阅那数百歪妓,一个个看过去,选美——

    张岱笑道:“灯前月下,人无正色,这些妓女粉又搽得厚,有疤有麻都难辨,周墨农近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看着吧,他会选个最丑的以为绝色。”

    祁彪佳觉得很新鲜,站在窗边伸长脖子看——

    王炳麟笑道:“虎子贤弟不妨下去细看。”

    祁彪佳脸一红,坐回座位,吃鸡丝卷,耳边尽是窗外莺莺燕燕之声。

    张岱笑道:“虎子禅师,看看不碍事,不算你破戒。”

    张原、王炳麟皆笑。%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扬州钞关,商贾云集,商人是刊沟九巷烟花青楼的消费主力,还有游子过客,都爱到这里寻欢作乐慰寂寥,诸妓掩于灯下帘间,客人凑上前去相看,看到中意的,伸手就拉,前一刻还在搔首弄姿吸引客人的歪妓这时忽然矜持起来,不肯与客人一起走,朝巷口指指,示意客人先行,她缓步相随,巷口有龟奴侦伺,看到那妓女随着客人走过来,便朝巷门叫道:“芙蓉姐有客了。”巷内轰然响应,灯笼火燎很快就出来把这芙蓉姐和恩客迎进去,摆酒、合欢自不用说——

    张原几个在茶楼上看得有趣,“咚咚咚”楼梯响,周墨农带着一个妓女上来了,笑呵呵道:“宗子、介子,你们帮我看看,此女还看得否?”

    跟在周墨农身边的这个妓女粉搽得极厚,一白遮百丑,描眉涂唇,有点俗艳,身形倒还纤瘦苗条,张原虽是近视眼,也敢断定此女年龄不小了,应该是奔三十的大龄妓女,而且姿色在楼下那群歪妓当中也属中下,周墨农果断是挑花眼了——

    这妓女向张原几人万福,那眼神流露着哀求之意,生怕张原他们取笑周墨农没眼光害她被弃,王炳麟本来已经撇着嘴想要说两句的,见这妓女的眼神,就闭了嘴,只是笑——

    周墨农道:“王兄笑什么?”

    王炳麟道:“没笑什么。”

    张原看那妓女很紧张的样子,想必因为年龄大了,平日生意不大好,好不容易逮到个近视的读书人,很担心被人打岔搅了好事啊,腰肢微扭着,保持着万福的姿势,楚楚可怜望着他们——

    张原道:“周兄好眼力,俗云,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周兄看着中意就行。”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妙极。”

    周墨农高兴了,扭头看着他从数百歪妓上挑选出来的这女子,得意道:“阮集之还说她老丑,我就来征询你们的意见,很好,就她了——你叫什么名字?”问那妓女。

    妓女嘤嘤道:“妾名如花。”

    周墨农喜道:“如花似玉,好名字。”向张原几人一拱手,拉着那妓女下楼去了。

    张岱笑着道:“本想给老周提个醒,见这女子的眼神,就不忍心了。”

    王炳麟道:“介子说得对,周墨农自己中意就行。”^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再往窗外看时,阮大铖、翁元升几个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选到中意的妓女相跟着进巷子去了,张原几个又喝了一会茶,已经是二鼓时分,那站关的几百歪妓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见绝大部分歪妓都有了恩客——

    这时过往客人已稀,茶馆酒肆檐下的纱灯里的蜡烛火将燃尽,今夜是不会再添加了,有些茶馆已经没有了客人,黑魆魆的悄无人声,几个歪妓坐在茶馆小杌子上还在等客,都是平日相熟的,茶博士也不好赶她们走,只好袖着手不断打呵欠,那几个妓女就凑几文钱向茶博士买一支小蜡烛点上,以待迟客,又发娇声唱《擘破玉》等俚曲小词,谑浪嬉笑,故作热闹,好显得时辰还早,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声音渐带凄楚,茶博士终于开口了:“姐姐们回吧,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对面茶楼的张原几个走下来准备回船上去,这边六、七个妓女就一齐站到街边望着他们,这应该是她们今夜最后的希望了,但张原几个显然没打算肉身布施,只朝她们看看,掉头往南而去——

    夜深了,没有带回客人妓女亏心似的往巷子里走,黑灯瞎火悄然摸索,进门不敢声张,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2寒月苍凉,夜风凄寒,离了刊沟九巷往运河方向走去的张岱突然叹道:“今日方知不狎妓乃是罪过。”

    王炳麟笑道:“现在赎罪也还来得及。”

    张岱笑道:“人太多,我赎不过来。”

    张原道:“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活法,能有这样的太平日子过就不错。”

    走过临河集市,张原看到有家制皮靴的店铺还亮着灯,想起一事,进去买了一双尺码中等的牛皮靴,武陵打量着问:“少爷,给真真姐买的?”

    张原“嗯”了一声,穆真真的那双冬天穿的毡靴后跟都已经磨破了,那堕民少女即使手里有钱也不肯买新的,非要穿得没法穿才罢休。

    将至运河边,祁彪佳忽道:“又下雪了。”

    张原随即感到细雪飘沾到脸上,这是江北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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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上,张原醒来,舱外已经很亮了,穆真真在梳头,衣裳干干净净,都是新换上的,这身冬衣是这次离开山阴时张母吕氏赏她的,穆真真不舍得穿,今天穿上了,见张原醒来,这眸光幽蓝的少女回眸笑道:“少爷,天还早,是雪光映着呢。”

    张原道:“昨夜大雪吗?”坐起身来看篷窗缝隙,果然见岸边白茫茫一片——

    穆真真赶忙取了长袄给他披上,说道:“今天比昨天冷,少爷别冻着。”

    穆真真双手拉着长袄给张原披拢着,张原就握住她的手,有些凉,问:“真真,今天怎么穿上新衣了?”

    穆真真目光躲闪:“天冷了呀,少爷。”

    张原道:“我记得前年的冬月初六,还有去年冬月初六,真真都是把舍不得穿的新衣穿上,为什么?冬月初六是什么好日子吗?”

    “啊。”穆真真没想到少爷这么细心,连这种小事都看在眼里,白皙的脸颊透出红晕,说话有点结巴:“婢子就是,喜欢在这天——穿新衣。”

    张原伸手在穆真真脸颊上轻抚,转换话题道:“真真肤色真健康,好似咱们山阴的米筒瓜。”

    米筒瓜表皮并不粉嫩,却象白瓷一般光洁结实——

    穆真真低着头笑:“米筒瓜生吃不好吃,要切片油炒才好吃。”

    张原道:“我不信,我一贯生吃。”说着,捧过这少女的脸颊,在她嫣红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呲着白牙作势欲咬——

    穆真真缩着身子笑,见张原压到她身上来,赶忙低声道:“少爷,小武和来福在那边呢。”

    张原这个舱室较大,穆真真和张原睡舱室里边,武陵和来福睡外边,以屏风相隔——

    张原感着这少女身体的弹性,在她耳边道:“真真,今天是你生日吧。”

    穆真真不吭声了,身子软下来,双手反抱着张原,叫了一声:“少爷。”语带呜咽,在这个世间,除了她爹爹穆敬岩,只有张原记得她生日,而且她并没对张原提起过她的生日——

    张原坐正身子穿衣袍,笑道:“我料事如神吧,真真瞒不了我。”

    穆真真帮他系腰带,满心欢喜地应道:“是,少爷神算,比十字街的清墨山人还神算。”

    张原道:“清墨山人哪里是什么神算,完全是打卦骗钱的,他好象没在十字街开算命铺子了,也许是生意不好,回山里种地去了。”一边说话,一边从褥垫一侧拿出那双牛皮靴:“这是我昨夜在临河店铺买的,你穿上试试,不合适的话就去换,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了,本来是打算今天与你一起去买的。”

    穆真真一颗心跃跃的快活,却又道:“可是少爷,婢子是堕民身份,不能穿皮靴的。”

    张原道:“没那么多规矩,赶紧穿上。”心想:“现在商人的华屋都超过一品高官的规制了,太监都戴翼善冠了,努尔哈赤都快建国了,纠结这些等级没有意义。”

    穆真真依言穿上,来回走了几步,轻轻跺脚,喜孜孜道:“少爷,很合脚呢,多谢少爷。”过来给张原梳髻戴帽,一边道:“我娘生我那日就是在这样的大雪天,我爹爹赶回来,见我冻得嘴唇乌黑,就一把敞开怀,把我贴肉搂着,我才没被冻死,我娘月子受寒落下的病,没几年就过世了——”

    ……(雅(骚(吧(手打)51)大)叔)

    巳时初,阮大铖、周墨农几人才从刊沟九巷狎妓归来,周墨农心满意足道:“昨夜之乐,犹胜王公大人。”

    张岱问:“何谓也?”

    周墨农道:“美人数百,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我颐指气使,任意挑拣,王公大人亦无此乐。”

    合船粲然。

第三百五十一章 行路难

    幽黑的运河水,白雪皑皑的两岸,船向北,向北——

    黄昏时分,译了一天《伊索寓言》的张原、文震孟和金尼阁坐在舱厅休息,品茶、吃点心、观雪景,金尼阁刚想借此闲暇时间向张原几人宣扬一下圣教教义,金尼阁是时刻不忘传教啊,但好学的张原又取出燧发枪向金尼阁请教相关问题,金尼阁就介绍说这种撞击式燧发枪是法兰西一位名叫马汉的钟表匠发明的,国王亨利四世很欣赏这种枪,想要在军队中推广,五年前亨利国王遇刺身亡,而法军将领不信任这种新式火枪,撞击式燧发枪受到冷落——

    张原想试一下这种燧发枪的威力,但木箱里并无弹药,问金尼阁,金尼阁微笑,回舱室从他的行李中取出一个牛皮革囊,囊中有十来颗比鸽卵略小的弹丸,沉甸甸的,张原掂了掂,这一颗弹丸大约有半两重,弹丸直径与枪管口径差不多,金尼阁将一颗弹丸塞进枪管,用通条把弹丸捅到底,塞紧,把一片打磨好的燧石装在击锤钳口上,笑道:“张公子要试发一枪吗?”

    张原心道:“这枪管会不会炸膛啊,据说明军火枪经常炸膛,以致军士害怕使用火枪。”说道:“请金司铎为我等试演。”

    金尼阁推开篷窗,把枪架在窗沿上,说道:“这枪最远射程约为大明营造尺三百尺——张公子要往哪里射击,敝人枪法不准,打小物件不行。”

    张原心道:“营造尺三百尺那就是将近一百米,看金尼阁方才装填弹丸的速度,大约要两、三分钟才能完成一次射击。”朝左岸看看,这里是扬州城北郊,河岸空阔,别无行人,便指着不远处一株满枝冰雪的老树:“就朝那棵树开一枪。”

    金尼阁稍一瞄准,就扣动扳机,弹簧带动击锤撞在燧石上,发火槽里的火药被燧石溅出的火星引燃,“砰”的一声,金尼阁身子一震,弹丸从枪管呼啸出膛,二十丈远的那棵老树应声摇颤起来,冰雪摇落,才辨出这是一株老梨树,“咔嚓”一声,一截断枝掉落在河岸上,硝烟弥漫开来——

    前后船的张岱、黄尊素等人纷纷走出到船头船尾,惊问刚才是什么声响,出了何事?

    张原笑道:“诸位勿惊,我与金司铎试验火枪。”

    张岱喜道:“介子,再来一枪。”

    张原道:“好,稍等。”问金尼阁:“可以连续射击吗?”

    金尼阁道:“这枪管乃是上好精铁打造,可连续射击,不必担心炸膛。”

    张原便按照金尼阁指点,捅入弹丸,把枪架在窗栏上,这燧发枪前有准星,后有照门,制作相当精良,张原躬着身子瞄准河岸一棵柳树,他也只能打树,第一次打枪,心里有点紧张,而且船还在行驶,瞄了一会,猛地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响,张原身子剧震,河岸那株老柳树也在剧颤,断枝零落,雪沫飞舞,前船后船喝彩声一片。

    张原对这燧发枪的威力比较满意,金尼阁介绍说这种燧发枪点火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远高于火绳枪的百分之五十,撞击燧发不但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而且不畏风雨,可全天候作战,有这些优点,再加以训练有素,那就足以在战场上改变一个士兵和一支军队的命运,但据张原所知,在萨尔浒之战中,后金八旗兵似乎完全不惧明军的火器,暂且不论逆风、受潮、炸膛这些不利因素,有些后金士兵即使被火枪射中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这让张原有些困惑,到底是后金盔甲防护力强还是明军的鸟铳威力实在太有限了?

    ……

    此后半个多月,张原每日与金尼阁译书、与诸友聚谈,有时就近赏玩沿途风景、体察民情,漫长的旅途很是充实,《伊索寓言》已全部译完,由文震孟进行最后的修饰并誊真,张原已经开始与金尼阁合作翻译《推历年瞻礼法》,金尼阁是相当的累,他一个人要应付三位合译者(黄尊素也加入进来了),而且还要见缝插针传教,好在除了译书之外他也大有收获,与张原、文震孟诸人朝夕相处,他的汉学修养与日俱增,还有,上海举人徐转讯对天主教主很有兴趣,表示到了北京要接受天主教洗礼——

    十一月十九日午后,张原一行五条船从徐州北过了黄河,明代黄河就是在徐州与运河交汇,再经淮安夺淮入海,与四百年后的河道完全不同,一过黄河,进入山东地界,景象就大为不同,两岸民房破败,民众皆有菜色,张原向人打听方知山东六郡今年五个月不雨,遍地蝗灾,青州、沂州、泰山数百里如焚,寸芽不生,费县、昌乐有数百民众啸聚为盗,白昼打劫,抢夺粮畜,甚至有人吃人的惨剧——

    张原立在船头右望,心道:“这才是晚明的真实现状吗,在江南,前年的旱灾和雪灾也颇严重,却没听说有人吃人的现象,也没有大批饥民为盗,官府虽不作为,但江南士绅的民间救灾还是比较得力的,这也应该是江南富户多的缘故,而在江北,一遇灾荒就这么凄惨吗!”

    二十八日午前行至山东重镇济宁,前面运河水道被航船堵塞,无法通行,船工去问,回来说济宁北面的临清钞关被盗贼占领,过往河船遭劫夺不敢通行,运河南北交通截断了,张原等人闻言大惊,临清是钞关重地,每年关税在所有钞关中名列前茅,更要紧的是运河交通被截断,这损失非同小可啊!

    黄尊素道:“山东灾情如此严重,朝廷竟不赈灾吗,饥民为盗,应该以赈灾先行,剿抚并重,民变很快就能平息的。”

    阮大铖忧心忡忡道:“这一闹腾不知要到何时,误了我等考试岂不糟糕。”就商量着是不是改走陆路,绕过山东进京——

    张原道:“临清是朝廷税收重地,官府不可能不管的,我们在这里等几天,河道应该很快就能畅通。”

    于是一行人就在济宁等候,河道上堵塞的航船绵延十数里,怨声载道。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二十九日上午,张原没心思翻译《推历年瞻礼法》,和黄尊素、金尼阁三人上岸走走,打听一下前方情况,穆真真、汪大锤、武陵、黄三高四人跟在后面——

    济宁是孔孟之乡,孔子故里曲阜离此不过五十里,物产丰饶,古风犹存,万历四十三年冬天的济宁也受旱灾影响,因为运河不通,又因为惧怕盗贼,很多商铺关门,街市颇显萧条,张原几人从城西门进去,准备绕到北门出城,在北门口见一蓬头垢面的少女坐在城墙根下哀哀的哭,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躺在地上,头搁在少女大腿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墙根下可以晒到太阳,然而阳光惨淡,没什么暖意——

    见张原几个人走过,这少女抬起头有气无力道:“救命,救救我丈夫。”并不抱很大希望,今日上午有很多人从她身边走过,只是看看,随便问两句,最终还是掉头走了。

    张原走近几步,问:“怎么回事,你丈夫这是饿了还是病了?”一面吩咐武陵跑到先前经过的那家馒头铺子买些热馒头来——

    这少女冻得小脸发青,低头看看脑袋搁在她腿上的男子,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走着走着突然就栽倒在地,我又拖不动他,呜呜呜,他浑身滚烫——”

    金尼阁懂一些西方医术,摸摸这男子额头,又翻男子眼皮看看,更不嫌脏污跪在地上,侧头贴耳听这男子心跳和肺部,站起身对张原、黄尊素道:“应该是感了风寒,发高热,又饥饿,而且极度疲倦,所以昏迷了,若不施救,会有生命危险,可敝人身边并无医药——”

    张原道:“找间医药铺救他一救。”

    这时武陵把馒头买来了,用一个纸袋装着,递给那少女,少女也是饿得狠了,不及道谢,抓起一个馒头就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咀嚼,随即把那咬了一个大缺口的馒头递到仰躺着的男子嘴边,含含糊糊道:“丈夫,有馒头呢,吃一口吧,吃了馒头就有力气赶路了——”

    那男子赤红着脸,半张着嘴,只是喘气,不能吃东西,这少女也不怎么会照顾人,就把馒头往他嘴里塞,馒头里的菜馅掉在他嘴角边,他还是不吃——

    “他死了。”少女大哭起来,这么珍贵的馒头,丈夫竟然不吃,那肯定是要死了。

    武陵仔细端详那仰躺着的男子,说道:“这很象是十字街算卦的清墨山人——少爷,你看看象不象?”

    张原也觉得有点象,只是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颌下三绺长髯,摇着羽毛扇,半闭着眼睛掐指推算流年大运,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而且眼前这男子虽说容颜憔悴,但看着比清墨山人年轻一些,颌下也无须——

    不料那少女听了武陵的话,忙道:“对,我丈夫就叫清墨,是从绍兴府来的。”

    张原大奇,心道:“还真是清墨山人啊。”这时也不及多问,就让汪大锤去找顶轿子抬清墨山人找医药铺治病——

    汪大锤道:“不用叫轿子,我来背他,我汪大锤有的是力气。”说着,弯腰伸手一下子就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托了起来,说了一句“很瘦啊。”又问张原:“少爷,往哪去?”

    张原拦过一个过路人一问,那路人往南一指:“从这里下去,拐角处就有一家医药铺。”

    汪大锤一听,双手托着生病的男子,大步就往南去了。

    那蓬头垢面的少女在地上挣扎着站不起来,穆真真上前将少女搀起,半拖半抱着与张原几个一起往医药铺去,到药铺时,那药铺医生已命童子煎药,小柴胡汤,对张原说这病人有一剂汤药下去就会醒来——

    张原与黄尊素、金尼阁就坐在药铺侧对面的一家茶馆喝茶,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武陵跑过来说:“少爷,真的是清墨山人,现在醒了。”

    张原道:“那就好,让他先养着,不要多说话,就说我傍晚再来看他。”留下小武和汪大锤帮着照顾,他和黄尊素几人先回船上去。

    张岱听说十字街的清墨山人差点倒毙济宁街头,傍晚时也跟着张原过来了,若是陌生人,施个药再接济一些路费就很可以了,但清墨山人是同乡,自然要多关照一些——

    清墨山人已经能坐起来,见到张岱、张原兄弟,热泪长流:“若非张公子搭救,山人已成路边饿殍了。”让那少女扶着他要下榻拜谢,张原赶忙止住,因问清墨山人缘何到此?

    清墨山人道:“惭愧,山人自负生平所学,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想要到京城去寻个发达的机会,因为祖籍是在鲁郡,反正无事,就过来看看,却遇上这大饥荒,吃树皮,挖草根,饿死的人随处可见,真是惨不忍睹,在泰安,有恶少不甘饿死,十百为群,白昼抢夺,把山人的盘缠全抢走了,好在山人有艺在身,算个命卖个卦也不致饿死——”

    张岱忍不住笑道:“清墨山人既通晓阴阳,当知趋吉避凶,为何一头撞进这凶地来?”

    清墨山人不容易惭愧的,长叹一声道:“这世间有一种凶气,不是个人命运能抗衡的,想那古时战乱,一城俱死的,岂个个都是短命横死的八字,是因为世运如此啊,遭逢上了,除了个别吉星高照的,谁也跑不掉。”

    张原暗暗称奇,这个清墨山人看似夸夸其谈,但有时说的话却又很有些道理,指了指蓬头垢面的少女,问:“这位是令正吗?”心想:“清墨山人在十字街开算命铺子时好象没见有妻室。”

    那蓬头垢面的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去。

    清墨山人点头道:“正是。”却又问那少女:“你什么名字,董什么,上回说过,我忘了。”

    少女低声道:“董奶茶。”

    张岱、张原面面相觑,都在想这少女是清墨山人哪里拐带来的吧,不然哪有连自己妻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第三百五十二章 北京北京

    清墨山人见张岱、张原兄弟眼神有异,赶忙解释说少女董奶茶是他在泗水边上遇到的,当时他正往运河这边赶路,虽说身陷饥荒重地,身上银钱被抢,饿得头晕眼花,心里却是很清楚只有赶到运河边才有活路,很多灾民安土重迁,即使挖草根食树皮也不肯逃荒他乡,结果就饿死了——

    在泗水南岸,清墨山人走累了,在路边一株大槐树下休息,他怀里还有两个麦饼,正准备吃两口充饥再赶路,见一对老夫妻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也到树下歇息,老翁、老妇年近六十,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一坐在树根下就喘气,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坐下去想要再站起来只怕很困难了,那少女在抹眼泪,清墨山人见这一家三口可怜,想着此去济宁应该不到二百里路,只要到了运河边,那么多过往客商,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么也不会饿死,就把两个麦饼取出来,四个人分食,那老翁吃了半块麦饼才有说话的力气,道谢之后问清墨山人哪里去?

    清墨山人说去京城,盘缠被打劫了,但他有艺在身,不妨事——

    老翁又问:“有妻未?”

    清墨山人道:“尚未娶妻。”

    老翁就指着那少女对清墨山人道:“以我女妻汝。”

    清墨山人见少女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颇美,有点动心,但还是婉辞道:“在下身无分文,前途未卜,不想连累令爱受苦。”

    老翁说话很简洁,想必是读过诗书的:“我坐困此,非汝赠麦饼且死,此女托付与汝,我与老妻也可安心往他处谋生。”

    老夫妇苦苦哀求清墨山人娶他们女儿,清墨山人只好带着这少女上路,走出两、三里路,见这少女只是哭,不耐烦了,又把这少女送回原处,然而大槐树下已不见那老夫妻二人的踪影,清墨山人在四周找了个遍也没看到人,那老夫妇饿得手抖脚软,这么一会工夫,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只有一个可能:老夫妇自知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没有活路,不想拖累女儿,投泗水自尽了——

    少女董奶茶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跌跌撞撞跑到河岸边,果然岸边石壁上遗落一只布鞋,是她老父的,董奶茶望着河水大哭,这里河岸陡峭,流水湍急,人一落水很快就会被冲远,清墨山人没那个力气和银钱去收尸,只好劝慰那少女,两个人相跟着往西,夜宿废祠破庙,走了三天,终于到了济宁,那少女瘦得看上去随时要被风吹倒似的却没倒,清墨山人又病又饿又累先倒下了——

    “往西是我的吉地,会有贵人搭救,果然。”清墨山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述说,病饿体弱,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已经气喘吁吁了。

    张岱、张原皆叹惋,山东六郡灾情之重、百姓之惨真是让人心惊,那对老夫妇把女儿托付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自己寻死,这是何等的悲哀,老夫妇应该是想,一个在那种时候肯让出麦饼给他们吃的人或许值得信赖,就是不信赖又能怎么样呢!

    少女董奶茶呜呜的哭,穆真真在小声安慰她。

    清墨山人恳求张氏兄弟顺路带他去京师,张岱道:“京师居不易,你还是回山阴吧,我赠你二人几两银子路费。”

    张原却突然想到自己或许需要这么一个能装神弄鬼的人,卜筮之术深入人心,他可以借清墨山人之口说出某些预言,救国艰难,什么手段都要用上啊,便对张岱道:“大兄,就让山人随我们进京吧,也没多少路程了,回山阴更遥远。”

    张原让清墨山人在这药铺边的客栈养病,待运河通畅就让来人唤他一起动身,清墨山人自是连声道谢。

    ……

    腊月初二,前方航道畅通了,堵在济宁的上千条航船开始行驶起来,张原让汪大锤进城把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接到船上一起上路,那清墨山人服用了三剂小柴胡汤,高烧退后,病大致好了,在船上,武陵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清墨山人今年几岁?因为以前在十字街时见清墨山人蓄着胡须道貌岸然,似乎有四十来岁,可现在看起来才二、三十岁的样子——

    清墨山人说了实话,他今年二十六岁,之所以要扮得老成一些是因为太年轻卜卦算命没人信,那三绺胡须其实都是粘上去的,这世道,绝大多数人只貌相。

    这事让武陵笑了一天。

    清墨山人拣来的那位妻子董奶茶在船上洗浴后简直变了一个人,虽然瘦骨伶仃,但很秀气,皮肤也白净,不复蓬头垢面的样子,清墨山人很是爱惜,“奶茶,奶茶”挂在嘴边。

    ……

    船一路向北,初七日至聊城又拥堵了一天,说是临清钞关在修复,初九日傍晚过临清钞关时,文震孟遇到一个相识的友人,是山东青州府诸城举子陈其猷,三年前癸丑科会试时与文震孟在京师相识,泛泛之交,陈其猷携一老仆搭一条商船也是进京赴考——

    文震孟见范文若的船还可以再住几个人,就把陈其猷主仆二人请过来同住,张原过船来向陈其猷了解山东旱情,陈其猷泪流不止,说他的家乡青州府百姓流离载道,饿死者蔽野,平村落为垒块,贩子女如牛羊,他们齐鲁之民,素来不预蓄积,一年之丰则称饱,一年之歉就闹饥荒,青州之地,瘠卤相参,十日之雨则病水,十日之阳则病旱,今年开春以来,先是大雨,接着就大旱,所种三分之麦,不得一分,百谷之播,未收一粒,又蝗蝻四起,不但田园菜蔬全被吃尽,就连野草都荡然,根芽都不剩,想要挖野菜都不行啊——

    张原问:“山东官员没有展开救荒赈灾吗?”

    陈其猷道:“巡抚山东右佥都御史钱士完七月间就已上疏言东省六郡自正月至六月不雨,田禾枯槁,千里如焚,耕叟贩夫蜂起,相率抢夺而求一饱,请求朝廷火速解粮赈灾,但至今没有批复。”

    张原心道:“家天下的万历帝,现在已经不把天下当作他老朱家的了,不管民众死活啊。”

    只听陈其猷又道:“赈灾免田赋的诏令不下来,百姓苦难还会加剧,因为在籍之丁或死或逃者十之七,征粮承佃者十不存其三,这十之三要承担十之税,相当于一丁要承担三丁之徭,这些仅剩的百姓最后也会被逼死或者逼为盗贼。”又从书箧中取出他所绘的《饥民图》长卷,每图各缀以五言绝句,还有叙跋——

    阮大铖过船来看《饥民图》,看了两幅就赶紧回自己船上去了,他看不得这个惨状,张原、黄尊素、倪元璐等人看了这《饥民图》心中惨然,数日饮食不能甘,众举人相约到京后联名伏阙上书,恳请皇帝尽快下诏赈灾,以救山东百姓于倒悬,举人不比生员,是有资格言国事的——

    同行的翰社诸人因这次经历,感觉江南的歌舞升平一下子遥远起来,这些天论税法、论民生,对张原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有了切身的体悟,翰社团体就需要这样一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这也是张原一直以来要引导的,吃喝玩乐不可少,但该干正事时要能顶上。

    ……

    腊月二十,船到天津卫,师兄徐光启是张原一定要见的人,上书救灾也需要徐光启指点和支持,所以这日午后到了潞河与卫河交汇处,张原让船工把船泊在左岸,他与金尼阁、徐转讯几个人上岸向当地百姓打听徐翰林的农庄在哪里?

    果如徐光启信中所言,只要在两河交汇处上岸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徐氏农庄的所在,张原雇了一辆马车,与金尼阁、徐转讯三人乘车前往,武陵、汪大锤几个仆从步行跟随。

    平畴旷野,白雪皑皑,京津地区入冬以来也下了数场大雪,气候比往年寒冷,驾车的大马打着响鼻喷出白气,车夫拢着羊皮袄缩成一团,马车往西行了大约六、七里,车夫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山道:“那边山下就是徐翰林的农庄,徐翰林在津门屯田,种南方水稻,还有各种草药,徐翰林制作的引水器具甚是稀奇,周围农夫常有人去看,徐翰林没有半点官架子,亲自教农人栽种、引水的法子,只是小人实在是不明白,徐翰林好好的京官不做,却到这里来种田!”

    张原曾听焦老师说过徐师兄告病辞官闲居津门的原因,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会试,徐光启任春秋房同考官,当时魏广微也是春秋房同考官,徐光启从魏广微黜落的考卷中选出三人荐上去,这三人最终中了进士,为官声誉亦好,魏广微由此忌恨徐光启,放出谣言说徐光启收受考生贿赂,更攻讦徐光启迷信天主、不忠不孝,徐光启这段时间脖颈痛身体欠佳,遭此毁谤,顿萌去志,辞官去天津一边养病一边种田,编著《农政全书》,兴修水利,试验推广南方水稻,缓解江南漕运的压力,徐光启觉得与其在朝中与那些言官磨嘴皮,还不如退而结网干些实事——

    张原道:“我大明朝就是徐翰林这样的官太少,不然即便有天灾也扛得过去。”

    车夫道:“这位公子说得是,徐翰林是个好官,津门附近贫苦人常得徐翰林接济,今年京师到天津卫庄稼收成都不好哇,日子难过。”

    马车轧冰碾雪到了徐氏庄园大门前,武陵去投刺,没到一盏茶时间,几个人从庄园小道上急急迎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儒者大约五十来岁,身量中等,双眉轩朗,眼神清亮,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清晰而匀称,显示此人心志坚定而且生活有规律——

    “介子师弟,愚兄等你多日了。”

    为首快步而来的正是徐光启,隔着数丈远便拱手作揖,喜形于色。

    张原长揖道:“张原见过徐师兄。”

    徐光启今年五十四岁,与张原的父亲张瑞阳同龄,但因为焦竑的关系,二人平辈论交,以同门师兄弟相称——

    金尼阁早划十字道:“主佑平安,南京耶稣会士金尼阁见过保罗兄弟。”

    徐转讯也上前见礼,徐转讯是上海人,也姓徐,但与徐光启并无亲戚关系。

    见到张原三人,徐光启非常愉快,问知还有二十三位举人与张原同行,现泊舟三岔河口,即命仆人备车、备轿,请武陵带路去把那些举人一并邀来赴晚宴。

    徐光启向张原三人介绍他身边那个三十来岁的儒生道:“这位是我的同乡孙元化,字初阳——”

    这卧蚕眉、丹凤眼,相貌堂堂的儒生即躬身道:“在下是徐老师的学生,上海孙元化,见过张解元、金神父、徐举人。”

    张原甚喜,他就知道在徐师兄这里很可能见到孙元化,孙元化少年时师从徐光启学八股文,受徐光启影响极深,学习西学,尤精西洋火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张原自是热情结交——

    徐光启挽着张原的手,邀金尼阁、徐转讯,还有孙元化进到庄园前厅坐定,烤火、饮茶,徐光启道:“我闻山东饥民为盗,阻断运河,本月中旬犹未见师弟到来,料想是受阻了,且喜河道重开,师弟平安到达,幸甚。”

    张原即向徐光启说起山东灾情,徐光启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说道:“我明日与你们一道进京,饥民救灾刻不容缓啊。”

    金尼阁生怕徐光启事繁无暇顾及他,赶忙取出一封信呈上道:“这是罗马红衣主教贝拉敏神父写给大明圣教徒的信,就交给保罗兄弟了,原信是佛朗机文,我已译为汉字,文采拙陋,保罗兄弟见笑了。”

    徐光启当然看不懂葡萄牙文,恭恭敬敬看完金尼阁译的信,说道:“主佑平安,祝贝拉敏神父神形康泰、德化日隆。”又向金尼阁祝福。

    金尼阁向徐光启说了南京王丰肃神父被拘禁幸得张原解救之事,徐光启皱眉道:“因利公的努力,这些年圣教在大明传播颇有起色,但自利公去了天国,庞神父等人只看到传教的可喜成果,却不留心背后的潜藏危机,朝野反对天主教的势力很庞大啊。”对张原道:“师弟见事极明,劝告王丰肃的那些话很对,只恐那沈侍郎不肯善罢甘休,我进京要与庞神父、熊神父长谈,必须得小心应对,否则,圣教在大明将遭受重大挫折。”

    过了半个多时辰,张岱、文震孟、黄尊素等人到了庄园,只有范文若、周墨农、祁彪佳三人感了风寒没有来,寒暄过后,徐光启领着众人参观他的庄园,徐光启在此经营了近三年,辟有农田两千亩,这里原来都是荒地,徐光启率仆人和雇农开垦出来种水稻、甘薯、玉米和草药,还种有葡萄,因为天主教弥撒需要红葡萄酒,以前都是从澳门运到京师,徐光启要自酿,这是一个非常有探索和实践精神的人——

    天寒地冻,白雪覆盖,当然看不到什么,但徐光启按照《泰西水法》制作的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还有田间的灌溉、排水渠道却让众人开了眼界,徐光启指着山边一口深井道:“此井亦是依《泰西水法》里寻找水源之法才确定位置的,往年这一带找不到水,干旱并非不能克服,天灾虽烈,依然能以人力缓解。”徐光启很有信心。

    当晚,徐光启宴请诸举人,所有鸡鸭鱼肉全部庄园自产,米饭也是松江引进的八月白晚稻,只是饭粒短小一些,没有江南种出来的那么香,但这已然难能可贵,大米经大运河数千里运到北方,米价昂贵,黄河以北贫苦人家根本吃不起大米,只吃小麦、大麦、荞麦、稷黍和各种豆类——

    翰社诸举人在张原那里获知了很多泰西科技理念,在徐光启这里看到了实践,不虚此行啊。

    二鼓前,张岱、文震孟等人回到运河船上歇息,张原和金尼阁、徐转讯留在徐氏庄园过夜,徐光启与张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围炉夜话,孙元化旁听,徐光启善能观察,他看得出张原在那些举子当中很受尊重,可以说是有威信,这种尊敬并非对财势和权力的仰慕,张原才十八岁,与他们一样都是举人,翰社社首并非官职——

    徐光启去年底与张原有过一次通信,张原回复的长信中关于科学、道德、财富、时政、外患的论述让他惊喜交集,深感大明有英才,国家之幸,所以此番亲见,自然要当面请教,没错,就是请教,而张原与徐光启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神交已久啊,两个人不谈什么科举八股,直接从强国富民之术谈起——

    徐光启道:“富民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当以人力克服天灾的危害,并提高明军的战斗力来抵御外虏。”徐光启对张原在上次信中针对辽东形势的分析很钦佩,因为据不久前邸报,兵部尚书薛三才报称努尔哈赤已经创立了八旗制,势力大张,野心勃勃——

    张原对徐师兄富民强国的主张表示赞同,但当前最大的危机却是东虏和天灾,北方推广水稻固然好,可干旱之地根本没法种,若要兴修相关水利则耗资巨大,朝廷不会出这个钱,北方士绅也没有这个眼光,而红薯、玉米、土豆却是可以在干旱之地推行,这样可缓解饥荒,富民可缓,让百姓在持续的干旱年份中吃饱才是当务之急——

    徐光启听张原这么说,即取出他写的《甘薯疏》给张原看,这是徐光启在津门屯田种甘薯的经验总结,对在北方干旱土地上甘薯的藏种、栽培、农时、土壤、耕作、施肥、修剪、收采、食用都有详细论述,张原赞道:“弟只会空谈,师兄却已作出这么多实绩。”

    孙元化道:“徐老师广谘博讯,遇一人辄问,至一地辄问,随闻随笔,一事一物,必讲究精研,不穷其极不已。”

    徐光启摆摆手,对张原道:“师弟的见识在愚兄之上,很多事情愚兄曾考虑过,但却不清晰,师弟娓娓道来,如剥笋抽茧,让人茅塞顿开。”

    二人谈到西学,让张原惊奇的是徐光启的哲学基础理念竟然是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徐光启最佩服的就是西学中的数学化成分,徐光启认为自然本身就“有理、有义、有法、有数”,是可以认知并以数理来表述的,这正是从伽利略到牛顿一脉相承的通过一系列实验求得必要的数据从而归纳为一个个数学模型,就是近代科学的主流,徐光启的这些思想不可能是传教士教给他的,就是利玛窦也还在宣扬欧洲中世纪的九重天学说,这显然是徐光启自己摸索总结的天才发现,照徐光启这条路走下去,大明应该能诞生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可惜徐光启掌权太晚,而且明朝很快就灭亡了——

    “徐师兄的病可大好了?”张原问。

    已经是子夜,徐光启揉着脖子答道:“愚兄是脖颈的毛病,头晕头痛,左臂还发麻,吃药也不见效,若是读书作文太久,就更严重,近来好些了。”

    张原心道:“这不就是颈椎病嘛,白领职业病。”便教了徐师兄一套颈椎病自我治疗操,很简单,有辅佐治疗的效果。

    徐光启照着做了几遍,果然觉得轻松了一些,喜道:“师弟连医术都懂!”

    多智多能则近妖啊,张原道:“这是家严揣摩出来的,案牍劳形,最易得这颈椎疾病,所以每读书作文半个时辰最好就做这样一遍案牍操,虽不能根治,但可缓解病痛。”

    徐光启点头道:“愚兄就是年轻时读书太痴,一坐就是一整天,师弟年少,知道自爱最好了。”

    张原道:“师兄,时不我待,师兄应该回到京中任职,只有为官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于民,不然这甘薯、土豆、水稻,乃至泰西新历和水法又如何推广得开。”心想,要争取的就是这十年啊,徐师兄是十多年后的崇祯初年才进入内阁掌权的,到那时推广抗旱作物、练新军、造西洋火器都已经晚了,饥民揭竿而起,东虏攻城掠地,大明已经是大厦倾危,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徐光启是因病辞官,并非贬黜,只要回到北京向吏部申报说病好了,就能官复原职,徐光启原官是翰林院检讨,从七品,是史官,兼内书堂讲习,就是给太监讲课,象徐光启这样不会钻营的人升官难啊,考中进士十年了,还只是从七品,当然,这期间徐师兄因为父丧回家守制近三年,十年时间没有升过官——

    徐光启苦笑道:“朝中党争激烈,愚兄都已解职在津门种田,还有人攻讦说我在津门侵占民田。”

    张原道:“徐师兄不在朝中任职,岂不更是任人毁谤,为了强国富民的理想,师兄就不能因一些无耻小人的诽谤而裹足不前啊,要与之斗争,不能只顾清名任小人横行。”

    徐光启慨然道:“好,我这次进京就去吏部报到。”

    夜已深,徐光启让仆人带张原去歇息,回头却问门人孙元化:“初阳,方才的谈话你也全听到了,依你看我这位张师弟如何?”

    孙元化道:“张解元是难得的奇才,当能为老师的有力臂助。”

    “非也。”徐光启道:“他比我圆通且不失锐气,我当为他的臂助。”

    ……

    翌日午前,徐光启收拾了行李与张原他们一道进京,孙元化同行,孙元化是上一科的举人,癸丑科会试落榜之后一直跟在徐光启身边研究西学,也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在张原的船上,徐光启看到翰社镜坊制造的千里镜,大为赞叹,又看了张原、文震孟与金尼阁合译的《伊索寓言》和《推历年瞻礼法》,更是欢喜,翻译西学后继有人啊。

    孙元化则对那燧发枪兴趣浓厚,征得张原同意后,在船上把其中一支燧发枪给一一拆卸开来仔细研究了,很快明白了其中原理,又重新把燧发枪组装好,对张原说他认得兵部武库司的官员,武库司是专门负责军械的研发、制造、贮藏和更换的部门,孙元化要把这种新式燧发枪送到武库司去看能否批量仿制,张原自是大喜,就把那支燧发枪送给了孙元化,另一支他自己留着——

    从天津卫至京城水路三百余里,张原、徐光启一行六条船为尽快赶到京城而日夜行舟,因为是逆水,船行不快,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上天这日上午才过通州港,午后申时,朝阳门在望,北京城到了。

    众举子站到船头眺望巍峨的京城,欢声笑语,张原心里也是激动着:“北京,北京,张原来也。”

    在运河左岸有一片松树林,松林掩映中有座东岳庙,殿宇廓然,几个宫廷装束的妇人和一群皇宫小内侍正从庙中出来,准备上车回城,其中一个小内侍抬眼看到船头站着的张原,失声惊呼:“张公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铿锵三人行

    “小高,你看到谁了?”

    一辆黄花梨木大马车里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嗓音并不清亮,似乎有些沙哑,却另有一种娇慵的媚意。

    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翘首而望,答道:“小的看到运河船上有个人好象是江南绍兴府的张公子,就是与钟公公交情好的那位张公子。”

    “我知道这个人——”

    华贵马车里突然响起一个少年尖锐的声音,语速很快,“他叫张原字介子,山阴人氏,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个忠臣,对了,他还能听什么记什么,绝顶聪明。”

    “哥儿说得好。”与少年同车的妇人笑吟吟道:“这些四字词都是钟公公教你的吧,学问有长进。”

    “奴婢也听钟太监说起过这个张原,江南才子,每次科考都是第一,为人也讲义气。”

    自称奴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内侍,头戴束发冠,穿着玄色纻曳撒,狭长脸,尖鼻子,两颊微陷,脸色有点病态的苍白,胯下是枣红色大马,跟在这辆华贵马车边上。

    “魏朝,你去唤他来,我要看看这个张原。”马车里的少年吩咐道。

    “这不好吧。”骑着枣红马的内官魏朝不禁踌躇,压低声音道:“咱们这是偷偷出宫呢,怎好让外人知晓,而且钟公公又不在这里,咱们与这张公子又有什么话说!”

    “不行,我就要看看江南的张忠臣长的什么模样,是不是象义薄云天关王爷那样的红脸膛、长胡子。”少年很任性。

    马车里的妇人就问那小内侍:“小高,你看清楚了没有,是不是那个张公子,别乱认人。”

    小高肯定道:“小的不会认错,那个眼珠子蓝幽幽的堕民女也跟着张公子来了,怎么也不会认错。”

    那妇人便叮嘱少年道:“哥儿你答应我,咱们唤那张公子过来,你待在车里不许出声说话,偷偷看两眼就行,听到了吗?”

    “好,我不说话。”少年一口答应。

    魏朝只好吩咐道:“魏哥,你和小高去请张公子过来让哥儿看看,不要提到哥儿在这里,就说是钟公公同僚慕名要见他一面。”

    一个年龄比魏朝还大着几岁的内侍答应一声,和小高往码头而去。

    ……

    临近年关,朝阳门运河码头愈发繁忙,各种驳船、夹板船拥挤在河边,岸上的马车、牛车、抬轿的、赶驴的、牵骆驼的、商贾、旅人、脚夫、牙侩,来来去去,杂乱喧嚣,冰冷的空气中掺杂着江南冬季所没有的气味——

    暖暖冬阳斜照,张原一行六条船泊在朝阳门码头下,便有一群车夫、轿夫、脚夫拥上来热情询问客人何往,他们熟知京城内外,从东城的泡子河到西城的海淀、从北城的满井到南城的卢沟桥,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去处,可以快捷、安全地把客人送到,若是客人要住店,那他们亦可推荐干净宽敞、价钱公道的客栈……

    “是绍兴府来的船吗,我家虎子少爷到了没有?”

    一个中年仆人挤在一群脚夫当中伸长脖子大叫,边上另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健仆看到船头的张岱了,快活地大叫:“宗子少爷,宗子少爷,小人能梁啊。”踊跃着身子使劲挥手。

    这是祁彪佳之父祁承爜和张岱的二叔张联芳派来接船的仆人,信里约好在朝阳门运河码头下船的,祁氏家仆和张联芳的仆人能梁从十二月初五就开始在这码头上等了,每日一早来,入夜才回去,都等了二十天了,这个能梁就是能柱的同胞兄长——

    徐光启带着金尼阁直接赶去宣武门内东城隅的天主教堂见庞迪峨和龙华民,陈说利害,请庞、龙两位神父立即修书劝诫南京的王丰肃等人传教要谨慎,近期更要深居简出,莫惹事端——

    张岱邀张原随他一起去二叔张联芳处,张原道:“我要去见内兄商周祚,明日再来拜见葆生叔。”商周祚在信里说了要张原到京后住在他那里。

    祁彪佳去他父亲祁承爜的官衙,而那些没有亲友可投的举子则去本省的会同馆,南北会同馆就在六部衙门附近,是供各省进京公干的官吏和赴考的举子居住的馆舍,有食宿照应,众举人相约明日巳时在户部衙门前相聚,再伏阙上书恳请皇帝尽快下诏给山东六郡免除赋税、赈济灾民——

    清墨山人带着小娇妻董奶茶向张原告辞,感谢张原的救命之恩,必有报答之时,张原早几日就赠了清墨山人五两银子,这时说道:“清墨山人,你在东四牌楼一带找客栈住下,我内兄住所就在东四牌楼的大慈延福宫西南边,你找好住所就来告知我一声,以后我有事也好寻你,你在京若有什么难处也尽管来找我,家乡人,不要见外。”

    清墨山人连声答应,携董奶茶去了。

    张原叫了两辆马车,立在岸边看着汪大锤和来福在搬取船上行李上车,两个宫城内侍挤了过来,那个年少的内侍叉手道:“张公子,张公子,小的小高啊。”

    张原转头一看,认得这是太监钟本华的干儿子高起潜,去年在南京还见过,一年不见,和武陵一样长高了许多,喜道:“小高公公你好,是出城公干吗,这位公公是?”看着小高身边的那个身材高大的内侍,这内侍年约四十五、六,肤色微黑,高鼻阔口,两道浓黑的寿星眉,整个人看上去相貌堂堂,因那两道长长的寿星眉又显得人很和气的样子,这时已经躬下身去施礼道:“魏进忠见过张公子,张公子才名远扬,皇宫大内也流传张公子才名。”语气很热情——

    “魏进忠!”

    张原只觉头皮微微一炸,他怎么也没想到甫至京城就会遇到魏忠贤,魏忠贤初入宫时名叫李进忠,现在已经恢复本姓叫魏进忠了,看样子还只是一个低等级的内侍,谁能想到几年后这个人能一手遮天掀起残酷的党争?

    小高介绍道:“这位魏公公与钟公公一起在慈庆宫执事,魏公公还兼在甲字库当差——”

    惊诧的情绪瞬间就已控制住,张原拱手道:“魏公公好。”

    “张公子。”小高朝松树林一指:“那边还有一位魏公公也想和张公子见一面——”解释道:“慈庆宫有两个魏公公,这位是大魏,那边那位是小魏,都是钟公公的朋友,小魏公公是慈庆宫少监。”

    张原心道:“哪里还有一位魏公公?”

    张原知道明宫太监的等级,阉割入宫后起先只能做看门、挑水、劈柴、跑腿这些杂活,叫小火者,小火者往上升一升就是手巾、乌木牌,这已经是固定差事了,但还不入流,如果干得好,有人赏识,就会升到当差、长随、典簿,这才是有品秩的内官,当差是正七品,典簿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监丞,监丞之上是少监,从四品,少监辅佐太监管事,太监是正四品,一般会主管一个监局司库,由此可见要被人尊称一声太监有多么不容易,小高特意点出那小魏公公是少监,是要提醒张原不要怠慢,从四品的小魏公公比眼前这位七品当差大魏公公可有权势得多——

    多认识一些内官不是坏事,张原随小高和李进忠往那辆华贵马车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身后。

    少监魏朝已经下马,迎上几步,含笑施礼:“山阴张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杂家慈宁宫执事魏朝——张公子进京有何贵干?啊,张公子已经是举人了吗,恭喜恭喜——”

    一边的武陵听到只说少爷是举人,忍不住插嘴道:“好教公公得知,我家少爷是浙江乡试第一名解元。”见少爷横了他一眼,嘿嘿笑着退后半步。

    魏朝、魏进忠肃然起敬,魏朝连声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张公子明年春闱定是要高中的了,少年进士,前途无量。”

    张原还礼、谦逊、寒暄,心道:“这个魏朝我知道,是魏忠贤第一个踩着往上爬的人,现在魏忠贤与他称兄道弟,几年后他就要死在魏忠贤手里。”

    张原正要向魏朝询问钟太监近况,身边那辆华贵马车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是少年人那种快活得发疯的笑,笑个不停,精致车窗木棂里的帷幕都在晃动——

    “这是?”张原朝马车一指,眼睛看着魏朝。

    魏朝有点尴尬,不知怎么向张原解释,却望着魏进忠,魏进忠笑道:“小孩子难得出来一次,高兴,哈哈。”话峰一转:“钟公公若知张公子到京定然大喜,定会找机会与张公子见一面的,张公子在京可有落脚处?”

    马车里的少年还在笑,又听到有妇人轻声责备,少年笑声未止,突然“刷”的一声,帷幕连同窗棂都被推滑到一边,张原看到车厢里妇人的容色,纵然他素来淡定,又有王微提高了曾经沧海的眼界,但乍看到这妇人也感惊艳,这妇人年约二十六、七,宫人打扮,青纱护发,玉钗斜插,身穿紫色缘巽袄,圆领窄袖,衣上绣着折枝小葵花,衣裙极其绚丽,但衣裙的鲜艳却丝毫不掩其丽色,额头光洁宽广,眉毛又细又长,眉梢斜飞入鬓,眼梢斜挑,似丹凤眼形状,但丹凤眼狭长,这妇人的一双美眸却是又大又清亮,因为车窗突然被推开,妇人有些吃惊,侧过头,身子扭着,睁大了眼睛,与张原的目光对上了,雪白玉脸顿时泛起一抹胭脂色,轻轻搡了一把歪腻在她身上的少年,红唇嘬起,啐道:“坐端正了。”又瞟了窗外的张原一眼,也没立即把车窗关上——

    少年眉毛也是细细长长,容貌算得清秀,十来岁的样子,原本眼睛溜溜的转,见张原看他,他眼神瞬间显得呆滞,装傻的样子——

    张原脑海灵光一闪:“这是皇长孙朱由校和乳娘客印月吗?”恭恭敬敬施下礼去,没说什么话,也不再朝车窗里看。

    魏朝赶紧过来从外面把车窗推上,但里面的车帷却无法拉起,车内的美貌妇人透过细格窗棂看着张原和魏朝说话,过了一会,魏朝跨上大马,一群内侍簇拥着马车返城,妇人这才把车帷掩上,轻声责备那少年道:“先前我怎么叮嘱你的,让你不要出声——”

    少年眼神又活泛起来了,辩道:“嬷嬷是让我不要说话,不是不要出声,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宫人装束的美妇忍俊不禁,摇着头道:“成何体统啊,你可是——”,不说了,改口问:“哥儿看这位张公子好不好,我看很有礼貌。”

    少年道:“没有红脸膛没有长胡子,不威风,是个白面书生。”

    美妇笑道:“本来就是书生啊,听到没有,乡试解元呢,真是很有才学。”

    骑马跟在马车边上的魏朝心道:“钟本华结交的这位张原看着是个人物,四元连捷,不简单哪,钟本华去年从杭州织造太监卸职回京,本可去钟鼓司任掌印太监,却主动要求来慈庆宫教哥儿认字,宫中人都笑他‘烧冷灶’,他倒安之若素,难道是想等哥儿日后即位执掌司礼监?”

    想到这里,魏朝笑了笑,心想小爷还在做战战兢兢的太子,要轮到哥儿即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而且哥儿与钟本华不亲近,哥儿与老魏最相投,还有——

    魏朝眉头微皱,不再多想。

    ……

    张原看着那一群内侍簇拥着马车走远,路上行人看到这群内侍也没有惊讶的表示,只是稍微让道而已,想必是这京城太监极多,经常能看到,所以不稀奇,谁又知道那马车里坐着的是当今皇长孙呢。

    张原心道:“那少年必是皇长孙朱由校无疑,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今年虚岁十一岁,与这少年年龄正相符,少年是朱由校,那美艳妇人就一定是其乳保客印月,只有客印月才有这样的美貌。”

    马车里那妇人的美貌给张原印象深刻,张原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妇人不象是汉人女子,肤色的白有点象穆真真,恍若北国的冰雪,但史载客氏是河北保定府定兴县人,保定还在北京的西南方,不与蒙古、女真接壤,这客氏怎么看着会有异族风韵?

    ——张原心里清楚,只要朱由校即位,这个美妇就会成为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这个似乎难以改变,因为朱由校依赖她啊,张原要改变的是魏忠贤与客氏狼狈为奸,单是客氏一人是无法兴风作浪的,这该怎么着手呢,魏忠贤、客氏还有未来的皇帝朱由校,在他进京第一天就一齐遇上了,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三人的性情还是可以揣摩出一些,魏忠贤圆滑、客氏轻佻、少年朱由校呢,虽然一直在笑,但那瞬间呆滞的眼神有着明显的压抑……

    “少爷,走吗,车夫等得不耐烦了。”武陵过来催促道。

    张原留下来福和船工夫妇守船,汪大锤、武陵和穆真真随他去东四牌楼寻找内兄商周祚的居所,车夫驾车从护城河上的石桥驶过,入朝阳门,朝阳门是北京内城九门之一,先前张原他们的船经过了外城的广渠门,外城的城墙没有内城城墙高大,这朝阳门的城墙高达八丈、底厚七丈,城楼更是巍峨壮阔,分布着敌台、女墙,看上去固若金汤,但一座城若人心散了,铜墙铁壁也没有用啊——

    张原没有坐车,他要步行看看这北京城,北京城的街道宽广,直来直去,两边建筑也讲究高大壮丽,但不如江南亭台楼阁那么精致,街道上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车马行人骆驿不绝,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大明帝国的首都暮色即将笼罩而下——

    朝阳门距离东四牌楼东门不到两里路,两辆马车从那座四柱三间式的木牌楼下经过,往大慈延福宫驶去,两边民居逼仄,几无空地,街道也没有大待,张原这时坐上了车,又行驶了半里多路,红墙黑瓦的大慈延福宫就在道路南侧,大慈延福宫是道教的宫殿,祀天、地、水三神,俗称三官庙,据说签卦灵验,香火颇盛,张原的马车绕到三官庙西南,车夫依张原的吩咐向路人打听都察院的商御史住在何处?接连问了三个人,问到了,车夫驾着马车很快到了商御史宅前,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金柱大门,这种门不算豪华,但也显示主人是有品秩的官宦——

    朱漆大门关闭着,武陵前去叩门,一个老家仆开门一看,即惊喜道:“是绍兴来的张姑爷吗,请进请进,老爷等了多日了,老爷今天还没从衙门回来。”一边扭头吩咐某仆妇赶紧进去通报,就说张姑爷到了。

    张原进了金柱大门,这是前院,前院纵深较浅,不过两丈,呈长方形,右侧是一个小门厅,左侧有厢房,从门厅往西走几步就是正门,张原还没走到正门前,一个仆妇先跑出来了,喜道:“真的是张姑爷,太太,太太,真的是张姑爷。”这个仆妇就是三年前随商夫人傅氏从会稽进京的,认得张原——

    张原向那仆妇微笑致意,快步到大门前,就见嫂嫂傅氏在几个仆妇丫环的簇拥下正朝大门碎步走来,那跟在傅氏身边的少女正是商景兰,三年不见,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的商景兰个子长高了许多,有点亭亭玉立的少女样子了,可是,小景徽呢,小景徽怎么没有冲出来?

    张原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他第一次上会稽商氏的门,木骨墙门开处,一群人迎了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六岁的小景徽,婢女芳华想要拉住她不让她跑得那么快,却被她这么个小小的人拽得跌跌撞撞——

    小景徽怎么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温馨四合院

    张原临门长揖:“嫂嫂安好。”直起身子向商景兰微笑:“景兰好。”

    商景兰向张原福了一福,有些害羞,声音很轻:“姑父安好。”

    傅氏极是欢喜:“我们一家都盼着你来,等了好多天了,前几日小徽还跟着周妈、芳华到朝阳门码头等你,听说山东饥民造反,我们很是担心,可喜总算到了。”/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张原听嫂嫂傅氏这么说,提着的心一松,笑问:“那小徽现在去哪里了,澹然可准备了礼物给景兰、景徽两姐妹呢。”

    傅氏道:“前几天感了风寒,发热,延医调治,服了两剂药,今天才刚好些,午后还闹着要去码头接姑姑和姑父呢,方才吃了药,又睡着了。”

    商景兰问了一句:“小姑姑真的没来吗?”很失望的样子。

    傅氏横了她一眼:“上月初不就接到信了吗,你小姑姑不能来。”

    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锤过来向傅氏磕头,傅氏道:“辛苦了,先去歇着。”领着张原进了二道门,只见一个长方形大院子,青砖砌地,宽敞整洁,隔院正对着门的是大厅,厅廊阶下种着一些矮小的草本花卉,冬季枝叶秃尽,也辨不出是什么花卉,还有两个大荷花缸,有半人高,口径很大,象两只巨大的碗,可以盛放很多水,是为救火应急准备的,闲时养睡莲,缸里现在当然没有睡莲了,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在院子的左右两边是厢房,各有八个房间,右边厢房台基高,是主人居所,左边厢房低矮一些,供女仆居住,在这一进院子后还有几间矮房,是库房、厨房和杂间,这是京城常见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

    张原跟着嫂子傅氏到厅中坐定,厅门垂着厚厚的帘幕防寒,里面明显比厅外温暖了许多,却原来是地砖下挖了回环的坑道,烧着炭火,热气上腾,一室俱暖,只是这用炭火取暖不是小民百姓承担得起的。

    张原让武陵和汪大锤把他给内兄一家人准备的礼物抬上来,都是山阴、会稽两地的特产,豆酒、腐乳、咸鳜鱼、梅干菜、茴香豆、越瓷餐具、茶具,还有盛美商号的丝绸和棉布,以及江南的文房用具,满满一大担,另有两个尺五见方的红木箱子,是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准备的礼物,还有商周德和商澹然写给兄嫂的信,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单独写了信——

    商景兰看了小姑姑给她的信和礼物,很快活,对张原道:“小姑父要去看看小徽吗,方才芳华哄她睡觉时说等她一觉醒来,张公子哥哥就到了,她这才赶紧睡的,不然不肯睡呢。”

    张原看着嫂嫂傅氏,傅氏笑了笑,说道:“等她醒了就让她出来拜见。”7雅7骚7吧7黑黑7爱7调皮7

    “太太,太太——”

    服侍小景徽的婢女芳华掀帘幕进来,见到张原,惊喜道:“张公子来了吗。”福了一福,又急忙向傅氏道:“太太,景徽小姐好象头又痛了,睡梦里也哼哼不舒服似的。”

    傅氏皱眉道:“怎么又反复了!”对张原道:“张公子稍坐,我去看看。”说罢,匆匆出厅。

    张原放心不下,跟在嫂子傅氏和婢女芳华后面来到左边那排台基高的厢房,左起第二间就是小景徽的房间,天色已经暗下来,房间里点了灯,房间宽大,以屏风相隔,外间是两个婢女住的,里面是小景徽的卧房,一个婢女轻手轻脚出来道:“太太,景徽小姐又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傅氏摆摆手,走到小景徽床前,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有些低热,病还没痊愈呢,小景徽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湿湿的,似是睡梦里头痛得流了眼泪,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母亲的手,嘴里喃喃道:“娘亲,小姑姑和张公子哥哥到了没有?”

    傅氏轻抚女儿娇嫩的脸蛋,柔声道:“小徽乖,好好睡觉,睡一觉,病好了,你张公子——你姑父就到了。”

    小景徽“噢”的一声,又问:“那小姑姑呢?”

    傅氏轻呜她道:“别说话,快睡觉。”

    小景徽侧身向里睡去了。

    景徽虽年幼,这也是闺房呢,张原不方便进去,只站在门外走廊上听着,听到景徽说话,没有大恙,略略放心,心想:“小徽声音没怎么变,还和六、七岁时一般娇憨。”%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正这时,仆妇来报:“张姑爷,我家老爷回来了——还有兵部的祁老爷和祁公子。”

    听得房里的商景兰轻轻“啊”了一声,张原心里暗笑:“祁虎子真是急不可耐啊,刚到京中坐未席暖,就来拜见岳父大人了。”

    张原走出房间,立在台基上,院中暮色沉沉,正厅檐前悬着两盏大灯笼,二道门内也点着两盏灯笼,两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系着素金腰带的官员联袂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少年正是祁彪佳——

    这两个乌纱帽官员年龄相仿,光影明暗,瞧不清相貌,张原也不知哪个是内兄商周祚,趋步下了台阶,长揖道:“商大兄,弟张原有礼。”

    右首那个年约四十开外、方脸蓄须的官员赶紧上前执手道:“贤弟远途辛苦,平安到达就好。”引见道:“这位是会稽祁尔光先生——”

    1祁承爜拱手道:“会稽祁承爜,字尔光,犬子此番来京,多蒙张贤弟照顾,多谢,多谢。”

    张原长揖道:“祁先生客气了,在下与令郎只是一路同行而已,何谈照顾。”

    跟在父亲身后的祁彪佳听到父亲与张原称兄道弟,难免有些郁闷,他父亲祁承爜今年都五十二岁了,就因为张原娶了他岳父商周祚的妹妹,让他矮了一辈,好在张原平时与他只平辈论交——

    祁彪佳转头看两边厢房,见左边房间似有一女孩儿露半边脸,再看时,就不见了,心想莫非就是吾妻商景兰?

    都还没有定婚,只是三年前口头那么一说,少年祁彪佳就把商景兰当作他妻子了——#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商周祚迎张原和祁承爜父子进厅坐定,吩咐厨下准备开宴,时不时打量妹婿张原,见张原眉目清朗,气度儒雅,虽然少年成名,却毫无骄色,商周祚很为小妹澹然高兴,这时因为有祁承爜父子在,也不便多问小妹澹然的近况,筵席间只问八月乡试之事,张原详细说了董祖常和汪汝谦如何造谣中伤,浙江按察司对此案又一味拖延,他们这次进京路过杭州时听说那案子还没判下来——

    祁承爜道:“吏科给事中姚宗文上月还有奏章弹劾钱谦益收受了大量宋元珍本和名画等贿赂,钱翰林现已待罪家中,等待调查和内阁挽留。”

    张原眉峰一挑,问:“这个姚宗文就是姚诚立吗?”姚诚立是姚复的堂兄,任吏科给事中。

    商周祚点头道:“正是,姚宗文,字诚立,与方阁老关系密切。”

    张原心想:“难道在晚明只能和稀泥,什么事都不要做,什么人都不能得罪?搞倒一个作恶多端的秀才姚铁嘴而已,却还牵连出他做给事中的堂兄来恶心人!”

    商周祚见张原眉头微皱,安慰道:“贤弟莫要忧虑,只安心备考就是,方阁老与钱翰林关系亦好,收受贿赂之事捕风捉影,谅不会有多大影响。”

    祁承爜也说:“不必忧虑,还有四十日就是会试之期,会试出佳绩就是对乡试座师的回报。”

    张原和祁彪佳齐声道:“是。”

    筵席上,祁承爜与商周祚议定祁彪佳与商景兰定婚之事,就在明年正月十八行小聘之礼,正月二十六行大聘,明年祁彪佳十五岁,商景兰十三岁,可以定婚了。%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晚宴未散,老仆来报,山阴张葆生先生来访。

    祁承爜对商周祚笑道:“这个张葆生现在不好见,凭空高我二人一辈。”

    商周祚也笑,与张原迎至二道门,就见张岱跟着他二叔张联芳来了,张原对这位族叔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现在一看,与张萼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神态也象,眉飞色舞——

    张联芳连连作揖道:“明兼兄,不要多礼,不要多礼,弟愧不敢当。”眼睛看着向他行礼的张原,笑道:“明兼兄的妹婿如此才俊,弟羡煞。”上前挽着张原的手,亲切问话,这个族侄,声名雀起啊。

    祁承爜父子也迎出厅外,一时寒暄酬酢声大作,张联芳叔侄已经用过晚饭,于是撤宴上茶、叙话,张联芳虽只是一举人,但交游广阔,在京中也颇有名声——

    张岱悄悄对张原道:“介子,你可知我先前见到谁了?嘿,那董其昌竟与我二叔毗邻而居,都在泡子河畔,二叔喜书画古董,早年就与董其昌有来往,现在呢,照常来往。”

    张原道:“我们的事与葆生叔无关,我们行我们的事。”

    张岱笑道:“那我可尴尬,董其昌不认得我,那董祖常可认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我准备另外觅居所,和长辈住一起总不舒坦,我二叔侍妾又多,我怕惹麻烦,介子搬出来与我一起住吧。”

    张原道:“我暂时还住这里,若金榜题名,那时再觅屋居住。”

    2张岱笑问:“若名落孙山呢?”

    张原道:“就是名落孙山我也得在这京城待着。”心想:“我倒真的不是恋这功名,若没考上我也想拍拍屁股回江南,可惜江南也好景不长啊,咱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在京寻找机会救国——”

    张岱道:“我若落第就回家乡去,这北方待不习惯,还是江南的小桥流水、美景美食合我心意。”

    张原微笑道:“北地也有壮阔奇绝风景,大兄不要拘于二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要会欣赏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张岱笑,忽道:“介子,若明年春闱我叔侄三人俱高中那是不是一桩美谈?”

    张原笑道:“当然是科举佳话。”

    听得远处钟鼓楼敲过了一鼓,祁承爜父子和张联芳叔侄起身告辞,一鼓敲第三遍时内城就要开始实行宵禁,宵禁虽说对官吏要求不是很严格,但还是不要犯禁为好——^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送走了客人,商周祚和张原回到书房坐定,促膝长谈,商周祚这才向张原细问小妹澹然的近况,商周祚五年前入京任太仆寺少卿,此后一直未再见过小妹,小妹三岁丧父、五岁丧母,是他这个长兄抚养长大的,说是兄妹,其实更象是父女,现在听说小妹已有六个月身孕,很是高兴,笑道:“只盼明年可以把小妹接到京中团聚。”这就是希望张原春闱高中。

    说起明日联名龠上书请求皇帝下诏赈灾之事,商周祚道:“隆庆朝以来,朝廷对于一般灾情不许蠲免赋税,非重灾、连灾,户部不会轻议蠲免。”

    张原取出《饥民图》给商周祚看,又说路上见闻,商周祚叹息不已,说道:“明日我到都察院询问一下监察山东道的御史有没有的灾情报告呈上,山东灾情如此之重,救灾刻不容缓。”

    商周祚与张原谈了很多,从经史学问到世事人情,商周祚对这个妹婿学问之博、见识之精暗暗称奇,越谈越相投,漏下二鼓,商周祚才起身回房,让张原早些歇息,给张原安排的卧室就在正厅左侧的耳房,装饰一新,供暖、床铺、被褥原都是为张原夫妇二人准备的,现在只张原一人住,穆真真在外间支了一张小床——

    到北京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睡前一刻,张原在想,今日上至皇孙高官、下至贩夫走卒,见过的人物如走马灯一般,似乎机遇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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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冬季,太阳落得早,升得晚,卯时三刻,张原习惯性地醒来,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穆真真与他同床共枕,这样寒冷的冬天就该相拥取暖啊——

    穆真真比张原还早一刻醒,但怕吵到张原,就依旧躺着不动,少爷侧着身子,一条手臂搭在她腰上呢,这时见张原醒了,便轻声问:“少爷,起床吗?”

    张原道:“这天至少还得半个时辰后才亮,奇了,自鸣钟怎么不敲了?”

    穆真真抿着嘴笑,知道少爷在逗她呢,也就配合道:“少爷,这是在京城了,不是山阴,四千里远呢。”

    张原双手抱头枕在脑后,悠悠道:“是啊,四千里外家园——”,沉默片刻,坐起身道:“我又要开始在京城打拼了。”深吸一口气,觉得精力充沛,有信心面对任何困难。

    穆真真先下床,在火盆里引燃纸媒,点亮灯,穿袄着裙,开门一看,外面冰冰冷,漆黑一片,就先不忙出去洗漱,在灯下给小梢弓上弦,少爷每日要左右开弓练臂力呢——

    张原临了半篇王思任老师的小楷《洛神赋》,窗棂才微现曦光,穆真真去厨下端了热水来,张原洗漱毕,就在院中那两只大荷花缸之间练太极拳,天色半明,四方屋檐裁出淡青的天光,四合院静悄悄,只有后院厨下有人声,北京的腊月人们无事不会起那么早,节省灯油嘛——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张原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练了一遍,正待接着练第二遍时,瞥眼看到左厢房高高的台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戴着六棱童帽,穿着紫貂寒裘,只露白白的小脸,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他——

    “张公子哥哥。”

    小女孩欢叫起来,虽然穿着臃肿的寒裘,却从台阶上一蹦就下来了,小腿一软,踉跄着就要摔倒,张原急忙伸手扶住,小女孩仰起粉嫩的婴儿肥小脸,喜得眼睛一个劲地眨,嘴里冒着白气,说道:“真的是张公子哥哥,张公子哥哥可认得出我是谁?”

    见到活泼的小景徽,张原心里分外的轻松愉快,笑道:“你应该这么问,张公子哥哥可认得出我小景徽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响彻整个四合院——

    婢女芳华衣裙不整地从景徽卧室里跑出来,惊道:“景徽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就起床跑出来了,这身子才刚好一些,若再着凉了可怎么好!”

    小景徽得意道:“我衣帽戴得好好的,不会着凉,我病全好了。”

    小景徽昨日睡得早,所以很早就醒了,听到院中动静,想着会不会是张公子哥哥已经到了,也不叫醒婢女芳华帮她穿衣,她自己就就悄悄找到衣帽穿戴好了起床,开门出来站在台阶上看张原打太极拳,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比惊喜——-雅-骚-吧-手-打-51-大-叔-

    婢女芳华发髻凌乱,很不好意思地向张原福了一福,过来摸摸小景徽的手,凉凉的,赶忙拉小景徽回房,说道:“怎么也要梳洗了才好出来呀。”

    小景徽一边上台阶,一边回头问:“张公子哥哥,小姑姑真的没来吗?”

    这句话和昨日景兰问得一模一样,这小姐妹二人虽然知道澹然姑姑可能不会来了,但还是存了幻想——

    张原抱歉地笑笑,摇头。

    小景徽手撑着门边不肯进去,又问:“小姑姑何时生宝宝?生了宝宝就来京城吗?”

    旁边房间里传出傅氏的声音:“小徽,不要啰嗦,赶紧进房去,莫着凉,还有,要称呼姑父才对。”

    小景徽冲张原甜甜一笑,眨眨眼睛,进房去了,门内帷幕垂下。

第三百五十五章 皇帝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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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唯一认证;美女倾情主持;书友沟通桥梁——聊天、唱歌纵情声音的天地!用罢早餐,张原搭乘内兄商周祚的马车去六部衙门,六部衙门在宫城南面的承天门外,从东西牌楼这边到承天门将近十里路,都察院还要远一些,在宫城西苑的西南端,好在大道平坦宽敞,马车迅捷,两刻时就到了东长安街的玉河北桥,商周祚在马车上叮嘱了张原一些规矩,张原下车后,商周祚便自去都察院办公。

    辰末时分,天气晴好,张原立在玉河桥头向西望,冬阳从他身后照过来,颇为温暖,在他右边,是规模宏大的皇城,皇城周长十余里,城墙巍峨,正南面的承天门有七丈高、十三丈宽,黄瓦飞檐,气势恢宏,承天门是宫城南面的正门,禁卫森严,有红盔白甲的带刀亲卫把守、巡逻,进出官员和太监都要出示令牌,在皇城内当值办公的是内阁和六科给事中,六部衙门则在皇城外,也就是张原现在所处位置的左边,即承天门与大明间之间的千步廊东侧,钦天监、鸿胪寺、翰林院都在这一侧,而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则在千步廊的西侧——

    这里是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权力中枢,政令由此发出,各地文书向这里聚集,张原转头往右看着那高高的皇城城墙,心想:“肥胖慵懒、贪财使气的万历皇帝离我不远啊,已经做了四十三年的皇帝老儿这时在干什么,还在为不能立福王为太子而耿耿于怀吗?”想想万历帝也憋屈,想在自己儿子当中挑选自己的皇位继承人都不能如愿,皇权至高无上很有疑问啊,所以万历帝觉得大明朝的天下不全是他的天下,他的意志往往被扭曲,有祖制束缚他的手脚,有群臣聒噪不休,所以他就怠政,当然,他的怠政可不是放权,批红权他是牢牢抓在手里的,只是内阁呈递进来的票拟和奏章他往往留中不发,也就是说万历皇帝不想管事,可更不想让别人掌权管事,俗谓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明朝这辆庞大的破车就这样死样活气、凭着惯性往前行驶着,随时都会散了架,而前方更是沼泽和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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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原走下玉河北桥,正要进东公生门,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回头,只见桥的那一头,一个颀长健美的身影正在一株槭树下立着,正是穆真真,便招了招手,穆真真很快跑过来,鼻翼微汗,还有些喘气,叫声:“少爷——”

    “你跟来做什么,不是叫你不用跟来吗!”不用问也知道这少女是跟在马车后面跑来的,张原有些心疼,面上却是很严肃,不听话怎么行。

    穆真真有些慌张,扯出大旗辩解道:“是太太和少奶奶吩咐了的,要婢子跟着少爷,说京城——”

    “好了好了。”张原摆摆手:“你隔着大老远跟着我有什么用,若边上有个人突然拔刀捅我,你能飞过来一脚踹开吗?”

    穆真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幽幽蓝眸看着张原——

    张原笑了笑,转身迈步,说道:“随我来吧,这里是皇城禁地,看到那些高大雄壮的卫兵没有,谁敢在这里行凶!”听得穆真真轻快的脚步跟在他身后,自嘲地想:“我来六部衙门公干也带个美婢,这很纨绔吧,不知道以后言官们会不会弹劾我好色,嘿——”

    入东公生门,左首第一个衙门就是兵部,祁彪佳正在兵部衙门边的小门前等着张原,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因为未携家眷入京,就住在兵部衙门廨舍,兵部下面就是会同馆,举人们已经在馆门前聚集,不仅有翰社同仁,也有其他省份的举子,有三百人之多,说要联名伏阙上书请求赈灾,这都是翰社的人昨晚发动起来的,张原一看不妙,虽说上书赈灾是为国为民,但皇帝和内阁都不喜欢大批人聚集议论政事,尤其是在这皇城外,更易引起非议,别人也就罢了,他张原可是众矢之的,他是翰社首领嘛。

    张原把文震孟、黄尊素几人请到一边商量了片刻,然后分头劝解众举子,联名上疏可以,但不要一齐拥到户部衙门去,春闱前夕,行事要谨慎一些,于是议定由张原、文震孟、黄尊素和陈其猷四人前往户部衙门呈递赈灾奏疏,其余人留在会同馆等待消息,张原还特意叮嘱范文若、王炳麟等人,请他们留心一下会同馆举人的动向,莫让别有用心者煽动,浙江乡试针对翰社的谣言案至今没有定论,一切都要小心才是——

    户部衙门在街右,靠近大明门,与钦天监和鸿胪寺相对,张原四人来到户部衙门,文震孟不愧为第八次参加会试的场屋老将,到处都有熟人,在这户部衙门有位户部员外郎就是文震孟的同年友人,有熟人就好办事,当即把《饥民图》和《请赈山东六郡疏》呈给户部左侍郎李汝华,万历四十年后,六部缺官皇帝都不补,往往是一人兼数职,前年户部尚书赵世卿因病离职后,户部就由左侍郎李汝华掌部事,户部难管理啊,全国各地灾情不断,大明财政运转维艰——

    李汝华把张原四人请到后堂,询问山东灾情,张原、文震孟和黄尊素是道听途说,陈其猷却是亲历,说一次哭一次,李汝华道:“山东巡抚钱士完和巡按山东的赵士亨自七月起有数道奏疏言山东灾害和饥民作乱,但奏疏送进宫内,如石沉大海,户部只有让山东诸郡自行赈灾,蠲免赋税却是要皇帝下旨才能施行的。”

    张原恳切道:“李侍郎,山东灾情非仅灾民受苦,还有阻断漕运的危险啊,我等此番进京,在济宁、聊城耽搁了五日,就是因为饥民为盗,袭击临清钞关,致使运河不通,虽然官兵很快驱走了饥民,但运河南北交通阻断了五日,损失已然不小,现在还不是漕运繁忙期,若灾情得不到控制、灾民得不到抚恤,盗贼横行,明年开春漕运必受影响,南北客商亦裹足不前,京几物价势必腾涨,损失何止数郡的赋税钱粮。”

    李汝华思忖片刻,亲自携了陈其猷的奏疏和《饥民图》入承天门,到午门外的六科直房见当值的六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熊明遇和礼科给事中丌诗教就是山东人,对家乡受灾还是很着急的,当即拟好奏疏连同《饥民图》一起先送至内阁,然后再由内阁大学士票拟,再让内侍送至宫城司礼监,等待批复,现在内阁辅臣只有方从哲一人,忙得是不可开交,而且是瞎忙,票拟好送上去的奏章往往没回复——

    李汝华回到户部衙门,见户部员外郎陪着张原四人还在后堂,就说:“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宫中正准备宴除夕、迎新年,年前是批复不下来了,只有先行文让六郡州县自行救灾。”想了想,又道:“暂支临清的水次仓粮六万石赈灾,这是本部职权内的,其余还要等皇帝旨意。”

    张原四人辞出户部衙门,回到会同馆向诸举子说明情况,诸举子虽然不满,但皇帝不批红他们又能奈何,慷慨议论一番,回馆烤火去了,只有翰社诸人还在,知道张社首肯定还有话说,已经抵京的翰社举子已有三十五人,翰社社员基本上来自浙江和南直隶,这次浙江乡试翰社有二十八人上龙虎榜,应天府乡试也有翰社十八人中式,连同文震孟、范文若、焦润生、罗玄文这四个前科举人,翰社总共有五十名举人,虽然在应试的七、八千名举人当中不算什么,但对一个社盟而言,这样的实力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现在距离明年二月初九的春闱首场还有四十来天,不能荒废,张原提议在京翰社同仁每隔三日相聚讲学一次,或请翰林院的名儒开讲,或由翰社里的饱学士之士开讲,经史八股、经济军事都可以讲——

    众人轰然响应,人生地不熟,闲着也无聊,寻找合适的讲学场所自然是社首的事,张原请大家在会同馆等待消息,腊月二十八将举行第一次开讲,讲学地点他会在前一日通知众人。

    翰社诸人散后,张原和大兄张岱随祁彪佳去兵部衙门拜见祁承爜,张原有一篇关于辽东局势的奏疏,要请祁承爜代为呈交上去,张原现在已不仅仅是根据他后世的认识来泛论辽东形势,他这一路来京,只要遇到北地来的客商他就打听辽东消息,各种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他都要听,哪些消息是实,哪些消息是虚,他还是能分辨得出的,前几日又与师兄徐光启长谈,对努尔哈赤的动向有了大致了解,与他的后世认知相印证,前日在船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论建州老奴将立国疏》——

    祁承爜昨天听儿子对张原是不吝赞美,简直有点崇拜,祁承爜却是不怎么相信,认为张原纵然才情横溢,但毕竟年少,除了四书五经又能有多少经世之学呢,这时看了这篇《论建州老奴建立国疏》是大吃一惊,张原开篇就写道:“建州酋奴尔哈赤窥伺我开原久矣,所忌南、北二关款酋为我开原藩篱,未敢遽逞。比年席卷南关,蚕食卜酋,而又厚结蒙古暖、宰二酋,阴谋大举,群驱耕牧,罄耕猛酋故地,震惊我开原边田,此其志又岂在一北关哉!开原与北关(即女真叶赫部,与大明亲善)相倚,无北关则无开原,无开原则北关不能独存,开原、北关有失,则无辽,无辽而山海一关谁与为守……”

    张原这篇疏文从努尔哈赤十多年前建牛录制,到今秋以来八旗制建成,并筑赫图阿拉城来分析,断定努尔哈赤建国在即,将成大明最大边患,必须重兵驻防开原,再于庆云堡、靖安堡、柴河堡各增兵千人固守,联结北关,以防奴酋内袭,而抚顺、清河一带将是奴酋首先用兵之地,应有精兵良将镇守,现任抚顺所游击李永芳不足恃——

    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对于边情当然比较了解,对张原的精辟分析十分惊诧,张原一个江南举子,如何能对七千里外的辽东局势如此洞若观火?

    张原就说这是他向北地商人和邸报里得到的消息分析写成的,大明边患之急,莫急于辽东,辽东之急,莫过于开原和抚顺,祁承爜深以为然,总督蓟辽兵部右侍郎和辽东巡按御史熊廷弼都以奴酋为忧,与张原此疏所见略同,祁承爜答应把张原这篇奏疏交给兵科给事中覆奏,张原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主要心思还得放在春闱上,这份奏疏只是埋个伏笔,并不能改变朝廷对辽东的政策,因为绝大多数大明官员还不相信建州老奴对明朝能有多大威胁——

    祁承爜要留张岱、张原在兵部廨舍用午饭,张岱婉辞道:“家叔已在泡子河畔宅第准备好了午餐——”问祁彪佳:“虎子你也随我二人一起去吧?”

    祁彪佳摇头说不去。U雅U骚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欢U楼中楼U

    张岱、张原出了兵部衙门,穆真真还站在小门边等着,张原过去摸了一下她的手,说道:“冰冷,这里可比山阴冷得多。”

    穆真真道:“不要紧,走动起来就暖和了。”

    张岱笑道:“真真真是愚忠,走到哪跟到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别扭,真真真——

    穆真真看了张原一眼,怕少爷责怪她老是跟着,好在少爷没有不悦的表示。

    出了东公生门,冯虎和一个车夫坐在一辆马车车辕上缩手缩脚等着,张岱、张原上了车,张原让大兄坐过去一些,叫穆真真也上车,穆真真摇头不肯,说:“少爷,婢子就喜欢跑路。”

    张原道:“你说你一女子跟着马车后面狂跑,这算怎么一回事,赶紧上来,不得推诿。”

    穆真真乖乖上车,贴着车厢壁坐着,只占了一点点位置,张原怀疑她会缩骨功。

    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折而向北,朝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飞快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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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介绍:
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