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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爱燧发枪

    秋澄万里,月色如水,寂寂小园桂影婆娑,那一串串的金黄色的桂花在月光中浸得久了,潮湿了一般泛着清香的光泽,墙根角落里,有秋虫叽叽,远处甬金门外,水气氤氲,笙歌缥缈,仿佛天际的微云若有若无——繁华的江南如梦,后庭花亦可唱,不论今夕何夕——情境媚人,心跳加速,关于寻找的表白之后理应有所动作,桂花树影下,女郎王微悄悄靠向张原怀里,却忽然耸了耸鼻翼,抬头轻笑道:“介子相公一出考场就来游湖了吗?”

    张原“嘿”的一笑,伸臂搂住女郎的小腰:“嗯,嗅到墨水味了,这算不算腹有诗书气自华?”

    王微吃吃的笑,低头在张原胸襟上看来看去,说道:“嗯,算得,你看,前襟还有墨点呢,墨水从腹中满出来了,可称才华横溢——”

    张原笑,很快又不笑了,这女郎窈窕婀娜的身体轻轻贴着他,若有意若无意地微微扭动磨蹭,象个诱人的妖精,乃低声道:“那你让人备水,我要沐浴,今夜——”说话时,双臂收紧,将这女郎紧紧搂住,嗯,纤腰一握,臀部丰盈,隔着布纱,依然可以感觉女郎肌肤的柔嫩——王微腰肢被搂得紧,与张原腰胯密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原勃勃的**,还有那只手也很不安分地在她腰臀抚摸着,王微不禁有些气喘,双颊晕红,白齿轻咬红唇,眼波欲流,双手在张原胸前轻轻撑拒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往后仰,三分羞涩、三分慌乱、三分欲迎还拒,还有一分无法言说,耳热心跳,声音娇婉:“介子相公,那要被人笑话的,还有,那些船上的朋友还在等着你呢,而且,我那个,那个还没有——”羞涩无法启齿,道:“改日,好不好?”

    “改日?”

    张原失笑,松开这女郎一些,看着她笑,心里知道这女郎说的“那个那个”是什么——王微羞不可抑,双手掩面,忽然闪身躲到一株桂树后,裙裳绰约,背影纤纤——张原举头望月,吟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咦,我看到月亮上的那株桂树边多了一位美人,比嫦娥还美上三分,那是谁人?”

    王微“嗤”的笑出声来,说道:“介子相公何时有这么好的眼力了,还能看到月亮上的桂树?”

    “我有千里镜。”张原说着走到桂树后,牵起王微的手来到月光下,慢慢踱步,含着笑,不说话——王微被张原牵着手在小园子里来回踱步,看着地下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相偎相依的样子,这女郎也微微笑着,觉得这一刻很美好,比两个人搂抱在一起还美好,这是**沉淀下来的甜蜜,有这种甜蜜才可以长久——“修微。”

    “嗯?”

    “十月我去南京祠部为你脱籍。”

    “多谢介子相公,王微真是欢喜。”

    又说了一会话,张原道:“修微,时候不早,我先回船上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王微美眸盈盈,柔声道:“好。”停顿了一下,又道:“放榜前一日你来陪我,可好?”

    张原笑道:“有惊喜吗?”

    女郎吃吃的笑,眼波流动,声音甜得发腻,一个字“有。”喉音袅袅——张原喜道:“好极,期待。”

    ……

    盛美商号杭州分店在万仙桥畔,万仙桥距离甬金门不过半里多路,张原和穆真真、武陵三人来到甬金内门前,只见皂隶喝道,灯笼火把如列星,几顶官轿随后而来,还有十余人骑着马,这是游湖赏月的官员们席散了,张原三人便避让道旁,却有一顶官轿逸出队列,停到他身前,轿帷掀开,轿中人开声道:“是山阴张原吗,乡试考得如何?”

    轿中昏暗,看不清说话的人是谁,但听到这人说话的声音张原就知道是谁了,赶紧叉手唱喏:“学生张原拜见张分守,学生三场考毕,自感考得尚好。”实话实说,没什么好谦虚的。

    轿中人正是浙江按察使张其廉,笑道:“那就好,你是绍兴小三元,这回若再举解元那就是佳话了。”

    张原躬身道:“浙中才学之士甚多,解元学生何敢望,只是兢兢业业考好每一场而已。”

    “嗯。”张其廉点点头,却问:“我闻开考前一日,你与几个考生赴贡院求见提调官何方伯,可有此事?”

    张原便将“一朝平步上青天”之事说了,张其廉道:“你少年成名,易遭人忌,以后为人处事还要敦厚谨慎一些才好。”

    张其廉与董其昌颇有交情,但与张汝霖交情也好,所以张其廉虽然对张原倒董有些不满,但也只能委婉劝诫,有一事他不会对张原说,那就是前几日董祖源来拜访过他,董祖源向他诉苦,说其父去年差点一命呜呼,华亭田产大半被人占去,现居京师,度日如年,董祖源倒没有求他设法惩治张原,董氏也清楚他与张汝霖的关系,这应是博他同情,徐图后计,所以听到以张原为首的翰社考生贿赂考官“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张其廉便猜知这谣言极可能是董氏所为,这个他不会说什么,装作不知道,静观其变,这也是为官之道——张原恭恭敬敬道:“张分守教训得是,学生谨记。”

    张其廉笑道:“不是教训,善意提醒,好了,你要出城是吧,那赶紧去,不然城门要关闭了,希望鹿鸣宴上能见到你。”轿帷放下,起轿离去。

    张原回到甬金门外画舫,已经是亥时三刻,少年老成的祁彪佳不知怎么竟喝醉了,箕坐在舱室地上胡言乱语,两个祁氏仆人服侍不迭,王炳麟半醉,在高声背诵八股文,张原细听片刻,却原来背的是王老师的制艺,想必从小就背诵的——张岱坐在矮杌上烹茶,张原走过去蹲在一边向大兄说了王微在盛美商号分店的事,张岱道:“王微甚好,介子真有艳福,还得内助,商弟妇更好,贤惠。”说着,摇了摇头,想必是想起他那个古板道学的妻子了,无趣啊。

    城门已闭,今夜就在湖上过了,此时楼船箫鼓已缈,岸上游人闲客已散,先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这时静悄悄无声,曲终人散,知己显现,浓妆艳抹西子湖将铅华洗净,淡妆素颜,丽质天成,展现在真正喜爱西湖者的眼前,那圆月如铜镜新磨,那山整装静穆,那湖平静幽沉,岛、塔、亭、树,各有风致,这时才是幽赏的良辰啊。

    画舫渡湖再往断桥,那些懂得幽赏者这时现身了,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断桥石磴上铺席而坐着数十人,管弦征歌,在唱“锦帆开,澄湖万顷”,张岱大喜,拉着侍婢素芝,与周墨农、倪元璐一起上岸去,张岱与素芝清唱《牡丹亭》,引来喝彩声一片——月轮转西,秋天孤肃,,湖城如睡,周墨农立在桥头吹箫,箫声一缕,哀涩清绵,顿时把那些管弦声都比下去了,倪元璐高坐石磴上,声出如丝,串度抑扬,一字一刻,裂石穿云,听者不敢击节,惟有点头——张原和黄尊素坐在船头一边饮茶一边听断桥上倪元璐唱曲,张原赞道:“没想到倪汝玉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可惜了。”

    黄尊素奇道:“可惜什么?”

    张原笑,岔开话题说千古兴亡,黄尊素最喜与张原论史,张原的史观新颖独到,借古讽今,常能让人茅塞顿开,这是黄尊素最佩服张原的地方——月色苍凉,东方将白,断桥人散,张原一行十数人也回到运河船上,也不洗漱,倒头便睡,汩汩流水声中,清梦甚惬——河岸上,枫叶如火,桂花芬芳,东边天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

    明代乡试放榜之期规定在八月底之前,多用寅、辰日支,辰属龙、寅属虎,故乡榜又称龙虎榜,万历四十三年的八月十六是庚寅日,八月十八壬辰日,想赶在八月十八放榜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八月二十八壬寅日将是放榜之期。

    八月二十二日午后,副主考王编收到《春秋》房官杨涟送来的七十二宗荐卷,习《春秋》经的考生有七百二十多人,房官按惯例十荐一,杨涟荐上来的这七十二宗朱卷三场齐全,圈点、批语一丝不苟——王编赞道:“若历科考官都能如杨县令这般认真负责,那就不会屈抑了天下英才。”先前他还疑惑杨涟怎么还不先荐一些卷子上来,其他十四房考官都是一边阅卷一边就陆续荐卷。

    杨涟拱手道:“王学道过奖,这都是下官份内的事,想那学子寒窗苦读十年乃至数十年,岂能因我一时疏忽误他三年光阴,所以自当兢兢业业将三场考卷细读斟酌,把优秀考卷荐上来。”

    ——明代科举制度其实是相当完善的,首场七篇是看考生如何阐发圣贤的微言大义,观考生的心术;次场的判词、诏、表是检验考生的才干和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三场的策论考察考生通古今之变的史识,如果科考都能综合三场来选拔人才,那就不存在死读八股程文就能高中的弊端——王编对杨涟所言表示赞赏,看着那厚厚一叠《春秋》房朱卷,问:“杨县令可有冠房头卷推荐?”

    杨涟道:“有。”即把首艺破题“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朱卷取出来:“这是《春秋》房阅卷官一致公推的头名卷,请王大人审阅。”

    白发萧然的王编兴致勃勃道:“好,我就先阅这一卷。”

    浙江提学道王编对《春秋》房卷最为关注,王编本经也是《春秋》,而且他最看重的学生张原也在这一房,且看杨涟荐上的的头名卷写的是什么?

    当下王提学将这头名卷三场近万字通读一过,心里略略有些遗憾,此文纯正博雅、莹洁通畅,固然是绝佳的制艺,但似乎不是出自张原之手,去年王提学主持绍兴道试时看张原的四书和《春秋》八股,张原的制艺考据精详、圆润苍劲,很合他的品味,但现在看杨涟荐上来的这宗头名卷似与张原学术文风有些差异,当然,这些心思不能说出来,点头赞许道:“果然好文章。”当即取青色笔在这朱卷上写一“取”字,放到一边,对杨涟道:“待我将《春秋》房荐卷全部审阅后一起送钱总裁。”

    房官荐至副主考这里的考卷将会被黜落一大半,三选一送往主考官最后定夺——其他十四房的头两场荐卷王提学基本阅过,对这种分场荐卷,会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同一编号的考生第一场考卷没荐上来,第二场或者第三场又荐上来了,所以还要回头将其第一场考卷找出来,再行斟酌,或补荐、或黜落,杨涟这样三场一齐荐上来的给副主考省了很多精力,王提学当即专门审阅《春秋》房这七十一份荐卷,直至二十四日午前才看完,取了二十四份考卷,亲自送到主考阅卷之所交给钱谦益——钱谦益眼有红丝,略显憔悴,显然当主考官压力不小,说道:“王学道,今日都二十四了,离二十七日下午拆号写榜只有三天时间,可那些房官阅卷还没结束,这如何来得及,总不能拖到八月三十吧。”

    房官又不能直接向主考荐卷,王提学心知钱谦益是在埋怨他荐卷迟缓,说道:“钱总裁,这是《春秋》房的全部荐卷,钱总裁先审阅,其他经房的零散荐卷会在明日午前全部送到。”

    钱谦益道:“那就好,待我阅毕全部荐卷,请王学道与我一起再斟酌取舍,毕竟浙江举人名额只有一百二十人。”

    八月二十六日午前,钱谦益阅卷完毕,暂时取中者有一百八十人,还得再从中黜落六十人,将最终所取卷确定下来,可就在阅卷结束之际,钱谦益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午后,钱谦益把副主考王编和十五房房官召集到主考阅卷所,开口便道:“本次乡试之前出现的‘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诸位都听说过吧?”

    虽说考场内外帘隔绝,但谣言如风,无孔不入,众考官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而已,没想到写榜前日钱总裁会郑重提出这件事,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不知出了何事?

    副主考王编道:“每科乡试都有谣言,不予理会,自然消散。”

    钱谦益让书吏将七份考卷呈到众考官面前,说道:“请诸位看看这些卷子的最后一字。”

    王提学与众房官一一翻看,这七份都是首场考卷,每份七篇,每篇文末分别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众考官大惊失色,阅卷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科场舞弊非同不可,轻则免职,重则流放充军——王提学皱眉道:“看来还是有不少考生受谣言蛊惑,把谣言当真,而有的考生则是宁信其有以策万全,看这些卷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并非因为暗通关节才荐上来。”

    众房官纷纷称是,都说阅卷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独有杨涟说道:“搜索各房考卷,看看到底有多少暗嵌字眼的卷子,又是哪些阅卷官荐上来的。”

    王提学老成稳健,不想把事情闹大,含笑道:“杨县令,这七份考卷中就有一份是春秋房荐上来的——”

    杨涟顿时面红耳赤,就听王提学转圜道:“杨县令外察举廉吏第一,风骨凛然为世所重,所以说这荐上来的考卷非因字眼关节,而是制艺本身出色,这事没什么好追究的。”

    众考官皆附和王提学,若依杨涟要一房一房去查,繁琐不说,天知道还会出什么纰漏——钱谦益静听众考官议论了一阵,这才说道:“王学道说得在理,但这七份考卷必须黜落。”

    讲究是非分明的杨涟又开口了:“钱总裁既不信谣言,不肯追查,那为何又将这七份考卷黜落?”

    钱谦益微微一笑,说道:“我对诸位剖心迹,将这七卷黜落,一是避嫌,我们考官不能落人口实;二是这七名考生宁信谣言不信律法,心术就是不正,制艺再如何花团锦簇也不能取——诸位以为然否?”

    这下子杨涟也无话可说了,科考重首艺,首艺重圣贤大义,这七名考生可算是弄巧成拙,本来都已经进入最终选,四选三,中举机会极大,却因这“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被黜落,下一科是三年后,真是头撞南墙后悔莫及啊。

    众房官退去,副主考王编留下,与总裁钱谦益一道再斟酌取舍,于夜里亥时前将一百二十份朱卷确定下来,现在就等明日午后拆号写榜、后日五更前放榜张挂了——……

    张原当然想不到还真有自作聪明的考生把“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嵌在首艺七篇末,也想不到主考官钱谦益会断然把这些人黜落,谣言没害到他却伤及无辜,世事难料如此。

    三场考毕至放榜之前的这十多天是考生们最活跃的时候,迫切等待之心都是浮躁的,无法宁静,**郁积,必须要排遣,所以青楼妓院人满为患,寓居他人住所的考生与主人妻妾私通也都发生在这段时间,花天酒地,仗势欺人,种种丑态,不一而足,当科举把圣贤大义与功名利禄联系起来,那么造就大批满口道德仁义私下里却毫无节操的官员也就不稀奇了,尤其是只重首艺的科场——参加乙卯科浙江乡试的翰社社员有一百余人,张原把他们召集起来,在南屏山居然草堂开讲《几何原本》,黄寓庸先生不在草堂,张原就借草堂一用,《几何原本》的前三卷由翰社书局各刊刻了一千册,张原要推行注重实务、注重自然科学的学风和培养求知的渴望,那就从学习《几何原本》开始,很多翰社社员起先也浮躁不奈,但因为张原的声望,勉强捺着性子听讲,张原的讲解深入浅出,翰社社员员渐渐的也生了兴趣,浮躁之心稍宁,毕竟能入翰社的都是士人精英,经过上次山阴龙山社集的熏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的翰社精神对他们影响很大——张原在南屏山下讲解《几何原本》之时,杭州的耶稣会士罗如望和金尼阁也来旁听,罗如望是葡萄牙人,万历十六年就到了澳门,金尼阁是法兰西人,万历三十八年东来传教,这二人负责杭州教区,去年年底王丰肃到山阴拜访张原之后回南京,途经杭州,与罗如望、金尼阁长谈,王丰肃对张原极是推崇,认为是徐光启后最聪明最肯了解泰西学术的大明朝人,若张原科举顺利,能进入大明权力高层,那么将对天主教在大明的发展意义重大——八月二十一日午后,罗如望和金尼阁来到南屏山下居然草堂,悄悄坐在讲堂后排,听张原讲了大半个时辰的《几何原本》第一卷,二人面面相觑,从张原的讲解中显示其对《几何原本》领会得极透彻,这水平不在与利玛窦一起翻译《几何原本》的徐光启之下啊,徐光启可是经过了好几年的学习,而这个张原,据说才十八岁——傍晚散学,张原走过来向罗如望、金尼阁二人致意,这两个大胡子老外在一群方巾秀才当中真是太显眼了——罗如望、金尼阁向张原表示了敬意,罗如望谦恭道:“张公子对天主教的善意让耶稣会东方区会长龙华民主教很感激,龙主教很期待张公子明年赴京参加会试时能与他一晤。”

    龙华民是利玛窦去世后耶稣会在中国教区的会长,传教之心迫切而激进,一反利玛窦的低调,行事张扬,南京教区的王丰肃就是受龙华民影响——张原微笑道:“乡试尚未放榜,何敢说明年就要参加会试。”

    罗如望道:“今日旁听张公子讲《几何原本》,便知张公子是大明第一等优秀聪明的人,张公子高中龙虎榜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年会试是一定要参加的。”

    张原哈哈大笑,说道:“那可要圣父、圣子、圣灵的保佑。”

    罗如望一听张原这么说,立即顺水推舟,鼓动张原入教,又问明日可否在这讲堂由他向诸生宣讲他所著的《天主圣教启蒙》?

    张原赶忙婉拒,说讲《几何原本》、《泰西水法》都可以,至于《天主圣教启蒙》,那还是缓缓——罗如望有些失望,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尼阁用略显生硬的大明官话说道:“张公子,南京王会长答应送给张公子的火绳枪已经由澳门送至南京,上月才从杭州经过,王会长让鄙人带信给张公子,若经过南京务请与他见一面。”

    张原欣然道:“很好,多谢。”

    金尼阁道:“除了两支木什拾克特火绳枪之外,还有一支法兰西撞击式燧发枪——”

    张原大喜,燧发枪与火绳枪相比是一大飞跃,火绳枪若遇风雨天气基本就作废了,萨尔浒之战作为大明属国参战的朝鲜火枪队就是因为天气不利无法发挥火枪的作用,被后金铁骑一举冲破防线,朝鲜军队小部分阵亡,大部分投降,而燧发枪受天气的影响就很小,射击精度和射程都胜过火绳枪,据张原所知,燧发枪是十七世纪后期才开始大量装备于欧洲各**队,没想到现在就已经有了燧发枪,这真是喜出望外啊。

    传教士罗如望和金尼阁离开后,张原喜不自胜,在奔云石下转圈,眉飞色舞,喃喃自语,立在一边穆真真好生奇怪:少爷很少这么失态啊,到底什么事让少爷这么快活呢?

    穆真真听少爷咕说了一句“恨不得插翅飞到金陵啊”,心想:“少爷这么急着想去金陵是要给微姑赎身脱籍吧,少爷很喜欢微姑呢,嗯,微姑人美、又聪明能干、又会讨少爷欢心,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在心底,穆真真对王微还是很有些妒意的,面对心爱的男子,普天下就没有不妒的女子,只是有的强烈有的平淡、有的直露有的克制罢了,这堕民少女自幼卑微而坚强,不敢奢望却也决不绝望,她爱极了少爷张原,为少爷付出性命她也愿意,她没敢奢望少爷属于她一个人,少爷的世界很大,不是她能了解的,少爷与澹然小姐洞房花烛她不觉得难受,只为少爷祝福,可是那夜在盛美号分店,王微与少爷去后面小园子赏月,她在天井边立着,不断回想爹爹临别嘱咐的那一幕,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真真——”

    张原从奔云石那一侧绕过来,神采奕奕道:“以后你要学会打枪。”

    “什么,少爷?”穆真真一愣,不明白少爷说什么。

    张原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身材高挑的穆真真,笑眯眯点着头道:“嗯,很好,右手燧发枪,左手盘龙棍,所向披靡。”

    穆真真虽然还是不明白“燧发枪”是什么,却是一下子快活起来,在少爷心里她是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个摆设,少爷也是喜欢她的,这个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

第三百二十七章 水是眼波横

    张原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的讲学持续到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几何原本》第一卷讲完了,有了第一卷的基础,在座的翰社社员要自学后面两卷也就成为可能,不然的话根本就入不了门,张原希望翰社同仁能够在读圣贤书作八股文之暇,研读《几何原本》,相互切磋、启发、穷极几何原理——

    便有社员问读这《几何原本》有何益处?

    是啊,读这《几何原本》有什么用呢,科考又不考它,精通几何原理不能当官,又不能立竿见影生财致富,到底有何益处?

    张原微笑道:“求知不问功利,《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一物不知,儒者之耻——”

    在座翰社社员默然,虽然觉得张社首说的“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道理是不错,却不免有些空泛迂阔。

    张原先谈空再说有,循循善诱,列举几何学在测量、制造、建筑各方面的用途,无论官员、农夫、医生、商贾、武将,都有运用几何学之处,张原不指望这些翰社社员个个都能钻研几何学,但只要这其中能有那么几位对几何学产生了真正的兴趣,那他的南屏山十日讲就没有白费力气,播种,播种,多么重要——

    二十七日上午,秋光明媚,张原带了武陵从断桥雇一小舟直放涌金门,小舟泊在岸边,武陵入城去报信,过了一刻时,一顶小轿来了,边上跟着的是武陵、薛童和小婢蕙湘——

    张原立在舟头笑道:“修微,我如约而来。”

    女郎王微搴裙上船,美眸流盼,半是弄娇半是幽怨道:“介子相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吗一湖之隔,却一连十日不来看我——”说着,随张原进舱坐下。

    张原笑道:“我在南屏山下为人师表,修微不知道吗。”

    王微“格”的一笑轻声道:“哦,原来是要避人耳目啊,可今日为什么就不怕了?”

    张原笑道:“人不能整日道貌岸然,那样绷得难受,偶尔圣贤,大多数时候还是做凡夫俗子为好,王心斋说的人人皆可为圣贤乃是指一时圣贤并非一辈子的圣贤,一辈子圣贤那都是古人。”

    王微莞尔,左右一看,问:“真真呢,她怎么没跟着?”

    张原道:“今日专陪王修微——呃,游湖。”

    王微白玉一般的脸颊瞬间抹上一层桃花色,艳光照人,又喜又羞想起中秋夜时她与张原说的话,不禁双颊如火,隐隐发烫眼光挪开,望着一湖秋水,说道:“那好啊,今日就在湖上待着,明日一早看放榜。”

    小舟轻轻摇晃,再往断桥驶去,舟中精洁,净几暖炉,篷窗如新,还有张原向大兄张岱借来的一套茶铛素瓷王微常去闵汶水处喝茶,耳濡目染,茶艺也很高明,亲手烹茶给张原捧上,张原大剌剌坐着享受王微的侍候,笑眯眯看着这女郎美好的身段和精致的五官美色之养眼娱人,胜过湖光山色多矣,东坡把西湖比西子,乃是高攀,而且红颜易逝,比不得湖山长久,所以更应该尽可能地珍惜不是?

    游人都爱春日的西湖,苏堤春晓绿柳红桃固然是胜景,不知西湖四季各有妙处,湖心亭看雪就不必说了,就看这金秋八月,秋高气肃,远山青黄,这西湖之水尤为明净,会油然想到“秋波”一词,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若是一池污水,那对应的是浑浊昏花的老眼,这时的西湖水,只有王微的明眸才可以比拟——

    王微很知道自己的美,也很知道怎么展现自己的美,一个简单的坐姿、一个端茶的手势,都是美不可言,而且今日她知道张原要来相约,所以从发饰到履袜都是精心准备的,精洁、淡雅,不象美酒那么热烈,只如香茶隽永,可以细细品味——

    王微有点受不了张原的目光灼灼,转头看着湖上,道:“介子相公,今日湖上却是冷清。”

    张原道:“都在抓耳挠腮、忐忑不安地等待放榜,如我这样的少有?”

    王微笑问:“介子相公为何如此镇定和悠闲?”

    张原道:“考试时我已尽力,就是再给我十次机会,我也无法比第一次做得更好,所以相信运气也不会太坏——,”停顿了一下,含笑道:“而且不管怎么样,今日总有惊喜。”

    “啊。”王微轻声惊呼,稍稍淡下去的桃红又艳起来,双眸盈盈要滴出水来,低声羞嗔:“介子相公怎么就惦记着这个啊!”

    王微双手扶膝跪坐着,简洁雅致的布裙绷紧,勾勒出大腿的轮廓,饱满、修长、圆润、诱人——

    张原移膝坐近一些,仲手按着王微莹白的手背,说道:“能不惦记吗,若连这个都会忘,那你要恨死我。

    王微睁大眼睛,又惊又羞又想笑,辩道:“没有,绝不恨——”,不行了,忍不住,腰肢弯下,脸伏在膝上,笑个不停,身子轻轻颤动,有一种狐媚——

    那舟子不知舱中暧昧,突然开声道:“张相公,断桥到了,还往哪里去?”

    张原正襟危坐,看着小窗的断桥,这西湖真是不大,不如金陵的玄武湖,也不如绍兴的鉴湖,从涌金门外到断桥水路三、四里,船行也就两盏茶时间,西湖之美除了水之,还在于四周的山,北岸一望就是宝石山,山上的保塔沐浴着秋阳的光辉,塔影显得消瘦——

    望着那保塔,张原忽然想起一事,对王微道:“修微,可愿与我上宝石山走一趟?”

    王微有些担心与张原待在船上马上要“惊喜”,这个也太羞人了,自是欣然与张原上宝石山,从养济院边过时,见几个驼背、瘸腿的孤寡老人在院内晒太阳,没看到管事的,听得院内深处隐隐传来读书声,张原知道养济院收留了二十多名孤儿,能听到孩童读书声·那表明这养济院尚能支持——

    王微去年在西湖只听说张原与织造太监交往,当时她还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对张原的事了解得越多,才知道在张原的引导下·那织造太监出银万两为杭州百姓建了这养济院,单此一事就功德无量啊。

    这么想着,女郎王微看张原的眼神就愈发含情脉脉了。

    几个人来到保塔下的钟氏生祠,但见祠殿三楹,楠木构架,金碧辉煌,与前年建成时没什么变化·张原心道:“杭城百姓果然感钟太监之德,这生祠保护得很好,嗯,我年底若能到京城,可以和钟太监说说,也让钟公公高兴高兴,每天陪木匠皇长孙也郁闷不是——”

    然而进到正中那间祠殿,看着那尊面如黑漆、胡须戟张、威风凛凛的神像·张原愣住了,这是哪位?

    钟太监的塑像是东阳木雕匠人精心雕镂而成,与钟太监的容貌有五、六他相似·衣着打扮是依照三宝太监郑和的样式,当时钟太监看了很满意,可是现在张原看到的这尊神像完全不是钟太监的那尊啊,这有胡须的!

    张原奇怪了,把照看生祠的一个道人叫过来,指着神像问:“这是谁?”

    道人答曰:“牛皋牛将军。”

    王微道:“介子相公,这是牛皋将军,你看这两边的楹联——”

    张原看时,见祠殿楹联道:“将军气节高千古,震世英风伴鄂王。”

    二话不说·张原大步出了祠殿,祠前匾额是“钟公生祠”,没错啊,这祠在保塔下,左临看松台,台下苍松万株·森翠逼人—

    道人跟出来了,对张原道:“这匾额过几日就要换,换成牛将军庙

    张原有些恼火,杭城人忘恩负义啊,钟太监在杭州织造多年,与其他那些扰民太监相比算是很不错的了,出资整治西湖、修缮佛寺,更建了山下养济院,钟太监去年七月离开杭州,这才一年时间,就把他生祠改牛皋庙了,牛皋当然是忠臣,不过也不能这么霸道啊,牛皋墓不是在栖霞岭吗,怎么就霸占钟氏生祠了?

    张原心道:“前年建生祠是我给钟公公出的主意,现在这样子岂不是成了我戏耍他了。”问:“原先钟太监的木雕像呢?”

    道人见张原是个生员,气宇不凡,想必是来参加乙卯科乡试的,明晨就放榜,说不定就是举人老爷了,这可不能怠慢,当下很客气地道:“钟太监的木雕也还在,这位相公要看吗?”

    张原“嗯”了一声:“带我去看看。”

    那道人领着张原几个转到祠殿后面,与前殿的牛皋像隔一重墙,钟太监的木雕就立在那里,好比弥勒殿背后常立一尊持锏的韦陀,钟太监能与忠义双全的牛皋将军背靠背,也算不错,但从前面正殿被移到这里,难免憋屈,前年生祠迎塑像、受香火时,这木雕披红挂彩,非常风光,现在却凄凉地立在后殿僻处,满是灰尘,若到了京城,钟太监问起,张原可怎么回答?

    “把钟公生祠改作牛将军庙,这是谁的主意?”张原问那道人。

    道人答道:“是栖霞岭下的几位乡绅的主意,小道是作不了主的。”

    张原心里冷笑:“若钟太监回京后进了司礼监,谅这些乡绅不敢打他生祠的主意。”说道:“告诉那几位乡绅,钟太监在京服侍皇长孙,以后是要入司礼监的,他们要建牛将军庙,尽管自己出资建,却占他人祠殿,这算怎么回事!”

    道人默不作声。

    张原也知道自己不便过分干预这事,让武陵摸三分银子出来给道人作香火钱,在钟太监雕像前上一炷香,朗声祈祷钟太监保佑他明日高中举人,又对那道人说明日若放榜高中,就让武陵代他来还愿,送上猪头

    下山时,张原道:“不管明天中没中,就让小武送个大猪头来说高中了,说钟太监的木雕灵验非常,嗯,以后想必会有点香火。”

    王微“吃吃”的笑,没想到张原这么善谑。

    几个人下到小舟,渡湖到涌金门,回到万仙桥畔的盛美商号分店,分店现在已经准备就绪·雇工都已找好,立契画押,井然有序,这几日姚叔和陆氏仆人几个在西城一带的成衣店密访那些手艺好的缝衣工·以后只要是在盛美商号购买衣料前来缝制衣物者,缝衣工每缝制一件就可以到盛美商号这里领银二分,那些缝衣工半信半疑,不过很快他们就会相信的,现在就等青浦那边运绸缎和棉布过来了——

    用罢午餐,王微去烹茶端上来,在二楼茶室坐着相陪蕙湘和小桃都溜到前院去了,这第三进小楼静谧无声,阳光铺在天井里,象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似的—

    王微端端正正坐着在慢慢啜茶,目不斜视,独自微微的笑,这女郎的侧脸比正脸还美,睫毛长鼻形挺直,唇线优美,下巴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轮廓非常精致,简直就象是后世精心整容过或者PS过的一般——

    张原含笑问:“我们两个就这么坐着静等良宵吗?”

    王微“格”一笑,矜持不了:“介子相公想怎么样啊。”声音娇媚。

    张原起身道:“修微,领我到你卧房看看,嗯,看看还少些什么器物,我有,我绝不吝啬。”

    王微忍着笑,心道:“这理由也太笨拙了吧,我卧房里会缺什么什么也不缺。”

    可是这借口虽然笨拙,这女郎还是含羞含笑起身,不说话,往茶室外走去,正看到蕙湘在天井边探了一下头,赶紧又跑掉了——

    王微的脸霎时通红张原走在她身后,张原平时眼力不佳,这时却又能看到王微白皙修长的后脖子都泛起晕红了,这种红,红的这个部位,分外诱人啊。

    “微姑,介子相公——”

    薛童叫了起来,在二道门外大声道:“若曦大小姐到了,轿子到大门前了。”

    张原又高兴又失望,应道:“好,我马上就来。”对转过身来的王微道:“原来是这个惊喜。”

    王微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又低声道:“介子相公,这可冤不得我哦——赶紧去见若曦姐姐吧。”说着,腰肢款款下楼去,那体态,看得张原心痒痒,心道:“王修微,你真烦人啊。”

    八月二十七辛丑日,上午,主考官钱谦益把副主考王编请到阅卷房,商议从各房荐上来的头名卷中确定五经魁,十五房就有十五份头名卷,《春秋》和《礼》只有一房,荐上来的头名卷只要钱谦益加以确认那就是各自的经魁,这个很省事,但《诗》五房、《易》五房、《书》三房,就比较麻烦了,钱谦益和王编斟酌良久,终于在午时之前将五经魁确定下来。

    取中的一百二十名朱卷已经连夜由书吏誊录了两份,连同原朱卷一共三份,有各房批语的原朱卷由主考官留着,另两份交给提调官和监试官审核,榜卷在交到外帘之前,先要确定名次,钱谦益和王编二人午饭都来不及吃,一直忙到未时末,才将一百二十份朱卷排定名次。

    两位主考官随便吃了一些食物,稍事休息,收掌试卷官来报,取中的一百二十份墨卷已经调取来了,只等拆封写榜,随即是巡绰官来报,贡院头门已封,内外帘已撤去关防,监临官、监试官、提调官和十五位房官都已到了至公堂,其余弥封官、受卷官、誊录官、对读官悉数到场,这是乡试最重要的时刻,贡院禁绝出入,看守军士往来巡逻——

    这时已经是申时末,天还亮着,宽敞的至公堂上却先点上了胳膊粗的大红蜡烛,喜气洋洋的样子,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内、外帘主要官员分坐两侧,后排则是十五房官的位置,一百二十份墨卷和一百十份朱卷各按相同编号摆放在一起,五经魁的考卷放在正中,这叫铺堂卷,墨卷与朱卷的编号经核对无误,开始拆号、唱名、写榜——

    拆号有讲究,从最末一名拆起,书吏在众目睽睽下将取在第一百二十名的墨卷的弥封拆开,边上另一位书吏看着墨卷大声念道:“宁波府慈溪县生员全完城。”然后书吏会托着这份墨卷绕八仙桌走一圈,让提调官、监试官和正、副主考官都检查一下,最后才交给填榜者写榜。

    这样拆封、唱名、写榜,看似单调,但现场气氛却一直很紧张,十五位房官是全神贯注听唱名,看到有知名生员出在他房下,都是喜笑颜开,这是房官的荣耀,这些取中的生员是要拜师的,两位主考官称座师,房官称房师,师生名分终生不变,这种关系网以后受益良多。

    已经拆封至第六十五名墨卷,书吏唱名道:“绍兴府山阴县生员张岱——”

    张岱本经是《诗》,出于《诗》第三房,那房官眉开眼笑,张岱是张汝霖的长孙,颇有才名,当然了,张岱的名声与其族弟张原相比是远远不,就不知张原会取在第几名?

    书吏拆开第六十四名墨卷,唱名道:“绍兴府山阴县生员周墨农—

    —第六十三名“绍兴府山阴县生员陆鸿渐。”

    —第六十二名“绍兴府会稽县生员王炳麟。”

    接连七名都出自绍兴府山阴、会稽两县,众房官都暗赞山阴、会稽人杰地灵,好似江西吉水一般乃是科举之乡。

第三百二十八章 谁冠龙虎榜?

    秋夜深沉,繁星璀璨,偌大的杭州贡院似乎所有的光明都聚向了至公堂,堂外军士巡逻,堂上高官满座,除了书吏的唱名声,只有两庑那数十只大红蜡烛不时发出“啪”一声轻响,灯芯上结出了一朵灯花,那烛火便暗淡下去,即有执役上前将那灯花剪去,烛火复明——拆封、唱名、写榜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后,八仙桌上只剩五经魁墨卷,五经魁首即将揭晓,本科解元也将从中选出,已经有些倦怠的房官们又开始振作起来,五经魁出自谁的房下那就是谁的荣耀,更不用说解元的房师了——依次从《春秋》经魁开始拆封,一个书吏将弥封拆去,另一个书吏高声唱名道:“绍兴府山阴县生员张原。”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张原的名声实在太大,那唱名的书吏立时感到堂上气氛有异,有些讶然地抬眼望着一众官员——杨涟肃然端坐,《春秋》只有一房,他荐上来的头名卷既获两位主考的确认,那就是经魁,这是意料中的事——提调官、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暗暗点头,心道:“这个张原果然有真才实学,能冠《春秋》房,不易啊。”

    副主考王编大为惊喜,他一直以为杨涟荐上来的《春秋》房头名卷不是张原的,现在拆封,竟然还是张原,真让他喜出望外,他原本担心张原的卷子会被黜落,前几日还特意去翻看了《春秋》房的落卷——总裁钱谦益神色不动,心里想着邹元标向他推举的三个人山阴张原、余姚黄尊素、嘉善魏大中,邹元标说这三人必荣耀师门,嘉善魏大中已经取在第二十八名,现在张原又高中《春秋》经魁,然而,出京前董其昌与他说的那些关于张原的事也油然浮上心头——两个执役将一对红烛插到杨涟案前,其他考官皆拱手向杨涟道喜,这是贡院习俗,五经魁出自哪位房官门下,就将一对红烛插到该房官面前以示荣耀——再拆《易》经魁墨卷,书吏唱名道:“绍兴府余姚县生员黄尊素。”

    《易》第五房房官顿时笑得嘴巴咧到耳根,《易》可不象《春秋》那样只有一房,五房哪,从《易》五房五份头名卷中脱颖而出,这房官自是大感颜面有光——钱谦益心道:“我闻黄尊素也是翰社骨干,现在张原冠《春秋》、黄尊素冠《易》,五经魁翰社已据其二,董玄宰说的翰社要包揽浙江乡试五经魁难道要成真?”

    《易》之后是《礼》,《礼》也只有一房,书吏唱名道:“杭州府富阳县生员郁邦臣。”

    这个郁邦臣不甚知名,也不知是不是翰社社员,钱谦益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静听书吏为《书》经魁首唱名,赫然是“绍兴府山阴县生员祁彪佳。”

    祁彪佳是山阴神童,其父祁承爜现任兵部郎中,钱谦益自然是听说过的,心道:“又一个翰社的。”不禁眉头微皱,主考官不比房官,主考官要全局考虑,同一文社的这么多人中举,而且已经确定有三人是经魁,虽然这些卷子都是房官荐上来的,他问心无愧,但总是有点不妥的感觉,还有隐隐的不安——副主考王编却是心怀大慰,祁彪佳也是他看重的后起之秀,今年才十四岁,竟冠《书》三房,真难为那少年啊。

    最后是《诗》五房,经魁出自第一房,是“嘉兴府嘉善县生员钱士升。”

    至此,五经魁首水落石出,那些循规蹈矩的书吏、执役这时突然放肆地吵闹起来,纷纷来抢夺经魁房师案前的红烛,众房官及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是含笑不语、听之任之,这也是乡试习俗,叫作闹五魁,书吏抢到的红烛拿到贡院外能卖出高价,图的就是个吉利——写榜的书吏已经把五经魁以后的一百一十五名新进举人的名字写在一张榜文上,这叫副榜,正榜就是五魁榜,五魁的最终名次将由主考官决定,又叫点解元,这是主考官的权力和荣耀。

    堂上众官和堂下吏役都盯着钱谦益那只搁在桌上的右手,看这只手拈出的那份墨卷——五份经魁墨卷并排放在钱谦益面前,钱谦益将五人的首场第一篇翻开,一一比照,久久不能定夺……烛泪无声流淌,时光悄悄逝去,虽说不能干预主考官点解元,但总不能这么拖延下去啊,提调官何如申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出声提醒道:“钱总裁,已近四更天了。”

    钱谦益笑了笑,伸手拈出一卷,自己唱名道:“绍兴府山阴县生员祁彪佳。”

    在座官吏都松了口气,主考官终于开始为五经魁排名次了,那写榜的书吏赶紧笔酣墨饱地写上“乙卯科浙江乡试第五名经魁山阴祁彪佳。”

    写榜规矩,都是从后往前写——……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在清河坊之右、太平坊之左,与都指挥使司衙门毗邻,衙门前有碑坊一座,上书“方岳”二字,布政使被称作方伯,就是为此,衙门左右有二坊,东坊为“保釐”、西坊为“巡宣”,还有东、西辕门,东辕门外有一面青砖砌成的一字形照壁,照壁在大门外则称外照壁,这面外照壁高一丈六尺,长六丈有零,屋檐三叠,庄重简洁,两侧有砖雕图案——八月二十八壬寅日,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前的这面照壁万众瞩目,从子夜开始,就陆续有参加了乙卯科浙江乡试的考生及其亲友来到照壁前等候,因为五更天乡试龙虎榜就将在这面照壁上张挂,三年等这么一刻,患得患失,彻夜难眠啊——临近五更天时,张原和姐姐张若曦还有王微几个人来到布政使司衙门前的大广场,却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广场上人山人海,无数高脚灯笼荧荧闪闪,喧嚣声如潮起伏,张原几人只能站在清河坊边上朝广场那边张望——张若曦和王微各乘一顶小轿,张原、穆真真立在轿边,武陵自告奋勇道:“少爷,我挤到照壁去看榜。”

    薛童道:“小武哥,我随你去。”

    这两个少年喜欢凑热闹,那就让他们去,张原吩咐道:“若挤散了,寻不到我们,就自回万仙桥。”

    武陵、薛童答应一声,就往人群挤去了,很快淹没在人海中。

    张若曦从轿子小窗里看着这场面,惊叹道:“今日方知我朝科举之盛啊。”对张原道:“你姐夫要等应天府乡试放榜后才能回青浦。”又问另一顶小轿上的王微:“修微,南京贡院也是这么人山人海吗?”

    王微道:“三年前那次乡试我见过,南京贡院就在秦淮河畔,都有人被挤到河里去,被人取笑说落第又落水。”

    正说话间,广场人潮忽然汹涌起来,有人喊道:“放榜了,放榜了——”

    张原翘首望时,只见广场西北方光芒大盛,数十盏灯笼列队而来,鼓乐前导,仪仗紧随,上百兵丁护送,中间似乎还有一顶黄色的轿子——一边的穆真真道:“少爷,那是黄绸扎的彩亭。”

    王微道:“是了,榜单就在彩亭里。”

    张原的心提了起来,榜单揭晓的最后时刻到了,纵然他如何从容淡定、如何说已经尽力无悔,此时此刻依然掌心潮湿,口干舌燥,心跳逐渐加快,不再与姐姐她们说话,眼睛眯起看着那队兵丁开道,护送着黄绸彩亭到了照壁下,就要张挂了——“来福,千里镜呢?”

    来福也是踮着脚朝照壁那边眺望,听张原这么一问,赶紧往周身一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叫道:“怎么没了!”

    小轿里的王微说道:“不是这里吗。”说着递出一个长方木盒。

    先前来福见人多拥挤,就把千里镜盒子放在王微轿子里了——张原取出那管白铜望远镜,对着半里外的照壁慢慢调整焦距,嗯,照壁前光线很明亮,可以看到官差在张榜,只是那些高脚灯笼太多,密密麻麻,挡了他视线,罢了,就是没遮挡,也不可能看清榜单上的字,还是静听官差唱榜吧——很多人都想冲到照壁近处看榜找自己的名字,场面一时间很混乱,那上百名牛高马大的兵丁手持棍棒,联手奋力将冲到近前的士子和奴仆架开,空出照壁两丈地,十个大嗓门的书吏开始齐声唱榜,唱榜是从正榜五经魁开始——但是广场上嘈杂的人声一时间安静不下来,张原这边又离得远,根本听不清唱榜,心中那个着急啊,待过了一会,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一些,张原听到大嗓门书吏高声道:“乙卯科浙江乡试第十三名上虞倪元璐。”

    张原心道:“倪汝玉高中第十三名啊,甚好!”

    从第十三名开始,张原一路听下去,翰社社员的名字隔三岔五就响亮传来,直至第六十二名王炳麟、六十四名周墨农、六十五名张岱——“大兄高中举人了!”

    张原大喜,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悄然改变了历史,写《陶庵梦忆》的张岱是一辈子的秀才,而现在,十九岁的大兄张岱龙虎榜上有名,可是他张原呢,到底是前面漏听了,还是排名在后甚至根本榜上无名?

    镇定如张原,这时也不免心中忐忑,正这时,一个锐利的声音带着喘息猛地刺到他耳边:

    “介子相公,解元,第一名!”

第三百二十九章 疑似警幻仙子

    也不知薛童是怎么挤到照壁那边听到唱榜又挤回来报信的,此时站在张原面前的这个十二岁少年头发散了,云履也挤掉了,赤着脚,喘着气,满头大汗,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叫着“介子相公解元第一”,又回头看看,说道:“小武哥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张原强捺心头狂喜,弯腰问:“薛童,你听到是怎么唱名的?”

    薛童道:“就是大叫浙江考试第一名解元山阴张原——介子相公,绝不会错,我听到边上的人都是哄的一声,纷纷说果然是山阴张原,张原是解元,张原张社首——”

    王微欢喜得心“怦怦”跳,赶紧让蕙湘拿两个蜜橘给薛童吃,免得他当着张原的面口口声声“张原张原”——张若曦眉飞色舞,手紧紧抓着轿子小窗沿,叫了一声:“小原——”快活得不知说什么好,方才唱榜时她也很紧张,生怕弟弟名落孙山,夫君陆韬参加过两次乡试,每次落第还乡都要消沉数月才能缓过神来——五更末,天色微明,然而广场上无数高高挑着的灯笼汇成的光海让晨曦不得下,唱毕“乙卯科浙江乡试第一百二十名慈溪全完城”,唱榜就结束了,有一部分人散去,但绝大多数人还聚在这里拥挤、打听,欢庆或者沮丧——武陵回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却是张岱、周墨农、倪元璐、祁彪佳、黄尊素、王炳麟六人,还有能柱能十来个健仆——武陵不知薛童已抢先回来报信,两眼放光大声叫着:“少爷,解元,解元,少爷——”一路推搡着路人冲过来,那被推搡的人起先着恼,正欲作色喝骂,一听是新科解元的家人,顿时没脾气了,转身一脸羡慕地朝张原这边张望——张岱、周墨农一行随后过来,看到张原,张岱不说话,先就放声大笑,笑了个够,才说道:“五经魁我们七人占其三,一百二十名举人,我们七人全在榜上,介子更是解元抡魁,人生快事,莫此为甚。”

    这七人当中除了张原和祁彪佳是第一次参加乡试外,其他五人都经历过乡榜落第的痛苦和折磨,这回终于高中了,脱去青衿为举子,喜悦可想而知。

    张岱看到张原身边的两顶女轿,便道:“介子,你昨日一早独自离开河湾来会王微,这温柔乡、龙虎榜,你都是独占鳌头啊,着实让人羡慕。”

    王微在轿窗里露半边脸看着张原和友人喜气洋洋的样子,忽听张岱说这话,顿时羞红了脸,放下轿帷,心道:“介子相公龙虎榜是占鳌头了,温柔乡……”

    张原忙道:“大兄,我姐姐在这边,昨日到的。”

    张岱“啊”的一声,赶忙朝那顶小轿一揖,叫声:“若曦姐,喜逢盛会啊。”

    这里人太多,不好说话,张若曦招手让张原靠近,说道:“小原,回万仙桥店铺吧,让人备酒席,你们好好欢庆一番。”

    张原喜道:“甚好。”便招呼张岱、黄尊素等人一起来到万仙桥畔的盛美商号分店,这时天已经亮了,两个店伙计正在门前洒扫,其余张若曦这次从青浦带来的家仆听说介子少爷回来了,一齐拥出来问介子少爷高中否?

    武陵大声道:“这七位都是新科举人老爷,介子少爷更不得了,是解元,第一名。”

    “七位举人,解元?”

    那些仆人不大相信,都望着张若曦。

    张若曦含笑道:“今日大喜,每人都有赏钱。”

    这些仆人和店伙计顿时沸腾起来,便有伙计去买来爆竹“噼哩啪啦”放起来,隔壁店家纷纷过来询问,以为是盛美号开张了,得知店主之弟高中本科解元,无不肃然起敬——在等待备酒席之时,七位新科举人要来笔墨写家书,新科举人明日要参加鹿鸣宴,还要拜座师、房师,又要会同年,得在杭州待几日,所以先派仆人回去报喜。

    用罢早餐,来福等七位仆人兴冲冲出发了,这是多么喜庆的差事啊,坐在夜航船上说起来都引得同船乘客一片赞叹声——张原七人在店铺第二进大厅上饮酒庆祝,张若曦叫人把张原叫内院小厅,王微、穆真真早已磨墨铺纸侍候,张若曦笑吟吟道:“张解元,借你墨宝,写个店名,好让小店沾沾光。”

    张原笑道:“我不善写大字,姐姐是知道的,我请倪汝玉来写。”

    张若曦道:“就要借你新科解元的喜庆劲头,又不在于字好坏。”

    张原道:“好好好,那我就献丑,且容我先练一会,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王微和穆真真都笑。

    张若曦忍俊不禁道:“赶紧写,我先出去有事,下午就去制牌匾,后天甲辰日就开张。”

    王微已经准备好了写大楷的狼毫笔,穆真真磨了浓浓一砚玄香墨,张原八字步站着,执笔凝视三尺竹纸,踌躇片刻,悬腕挥毫,写下“盛美号布庄”五个大字——王微赞道:“中锋如锥,曲直挺劲,秀美含神,介子相公这幅就很好了。”

    一边的穆真真只觉得少爷大字好看,哪里说得出王微这些道理,心里很佩服王微——张原笑道:“是吗,我再写两幅看看。”又写了两幅,自己赏鉴了片刻,摇头道:“一幅不如一幅,还是第一幅好点,矮子里面挑高个了。”说着,在第一幅字的左侧落了个单款——“山阴张原”。

    出到前院,继续饮酒,席间黄尊素对张原道:“我方才看榜,留心了一下,龙虎榜上一百二十人,有二十八人是我翰社社员。”

    “是吗!”张岱、周墨农几人都惊喜地叫喊起来,参加这次浙江乡试的考生有九千人,竞争一百二十个举人名额,而翰社社员赴考的仅一百二、三十人,竟有二十八人榜上有名,这种录取率太惊人了!

    王炳麟对张原道:“介子,我也正式请求加入翰社,嗯,那就二十九人上榜了。”

    张岱笑道:“若那些新进举子都来参加翰社,那我翰社岂不是把乙卯科浙江乡试都包揽了。”

    众人大笑。

    张原却是眉头微皱,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翰社如此声势易遭人忌啊。”

    黄尊素也点头道:“介子所虑极是,董祖源、汪汝谦辈一直在暗中造谣,我翰社社员这次乡试大捷,正落了他们的口实,谣言肯定会再起的。”

    周墨农恼道:“我等皆是凭腹中书、手中笔、三场艰辛考出来的,翰社社员本是士人精英,考得好也是常理中事,又未暗嵌什么‘一朝平步上青天’,何惧谣言!”

    张原道:“九千考生,八千八百落第,这些人肯定是有怨气的,谣言就有滋生的土壤,虽然我等光明磊落不惧谣言,但小心谨慎一些总不会错。”说这话时,心里已有了计较,为对付董祖源和汪汝谦,黄尊素和王炳麟的两个仆人早已查访多日,查明董祖源住在汪汝谦在西湖边的别墅不系园中,黄尊素的那个仆人甚是精明,还与不系园的一个汪氏奴仆攀上了交情,探听到了不少隐秘,那董祖源和汪汝谦自以为他们在暗张原在明,却不知这一切已经悄悄地颠倒过来——筵席直至午后方散,众人都是半醉,张岱、周墨农六人告辞回运河船上,张原踉跄着走到内院,让王微烹茶给他醒酒,待王微烹好茶端过来,张原已经伏在燕几上睡着了,一夜的等待,又喝了半日的酒,实在是非常渴睡了——……张原醒来时觉得脑袋有点痛,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略含痛楚。

    “介子相公你醒了——”

    红罗纱帐一分,王微探进头来,明眸如水,有些娇羞,问:“哪里不适,是不是有些头痛?”

    红烛光透进红纱帐,映得这女郎面若桃花,张原宿醉初醒,眼神有些呆滞,愣愣的看着王微,王微都被他看得低下头去了,张原方笑道:“我以为梦见警幻仙子了。”

    “介子相公说什么?”王微心“怦怦”乱跳,没听清张原说什么。

    张原坐起身道:“是说你美得象仙子。”左右看看,身上盖的是纻丝被,透过轻薄的红罗帐可见房中摆设,彩画小屏风、妆奁台、菱花镜……“修微,这是你卧室?”张原瞪大眼睛问。

    王微已经将红罗纱帐向两边钩起,说道:“介子相公现在可以看看,我这卧室还缺些什么呢?”说着吃吃的笑。

    张原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说道:“喝酒误事啊,以后再也不这么喝了。”问:“修微,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王微知道张原的心意,忍着笑,道:“快要四更天了——介子相公可会头痛?”

    张原晃了晃脑袋,是有些痛——王微便道:“相公稍待——”轻盈出房去,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漆盘,漆盘上一只青瓷小碗,碗里热香四溢——“介子相公,这是八珍醒酒汤,有莲子、百合、橘皮、白果、红枣、青梅、胡桃、山楂,醒酒最佳——嗯,相公先漱一下口。”

    女郎王微笑语盈盈,双手将青瓷小碗捧到张原面前。

第三百三十章 温柔乡

    张原漱了口,将那碗甜香四溢的八珍醒酒汤喝了,在床沿上坐正身子,眼神清亮,神采奕奕,他从午后申时一直睡到寅时初,现在精力充沛得很——王微收拾了小碗、漱口杯,放在漆盘上就要端出去,张原拉住她的袖子道:“修微——”

    “何事,介子相公?”王微端着漆盘,低眉垂睫不与张原对视,唇边勾起,含着笑。

    张原道:“蕙湘和小桃呢?”

    王微道:“早睡下了呀。”

    张原双眉一轩,道:“修微陪了我一夜啊,一直没休息吗,哦,我把你床占了。”

    王微细齿轻咬薄唇,想笑,忍着道:“介子相公,让我先把盘子端走啊。”

    张原一松手,王微便端着漆盘碎步出门,至门边回眸,嫣然一笑,腰肢轻扭,闪身没入门外黑暗里——这女郎真是无处不媚啊,张原心痒痒,趿鞋起身,妆奁上一支红烛焰火微摇,张原凑在菱花镜前一照,呃,两眼放光,有点急色的样子,自嘲一笑,在卧室里踱步,等王微回来——这女郎卧室器具简单雅致,床是三面曲尺栏杆的架子床,屏风上的彩画是八仙过海,妆奁台上有脂粉盒和首饰盒,都打开着,脂粉盒里有画眉石、玉簪粉、口脂、荼蘼露、小香囊、太真红玉膏等,首饰盒里有围髻、耳环、耳坠、坠领、金簪等——看着这些女子闺中用品,张原微笑着,心道:“修微的床被我占了,看着我呼呼大睡的样子,她很无聊吧,在这里梳妆打扮消磨长夜吗?”

    丑末寅初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灯红酒绿已散,生计忙碌还没开始,四下里悄无声息,侧耳听,不远处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那或许是有一个夜归人提着灯笼在万仙桥畔走过——张原立在窗前望着后面的小园,夜色浓黑,一无所见,这时,他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卧室门边,停下了,半晌没有声音,便开口问:“修微?”

    门外王微轻轻应了一声,却是不肯进来。

    张原暗笑:“这妖精又在撩拨我,我的金箍棒难道是吃素的——”走到门外,只见王微靠在门左侧,双眸璨璨,没等张原开口,这女郎先做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朝左边一指——张原朝左侧一看,小楼尽头那间房透出几线灯光——“若曦姐姐就在那边歇息呢,方才还没点灯——”

    女郎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娇柔,如兰的鼻息暖暖的拂在张原脸上,又好似八珍醒酒汤的香气,这香气有CUI情作用吗?

    “姐姐那边灯亮任它亮,我们把门一关不就行了。”

    张原身子将王微挤在门边板壁上,低着头,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二人的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隆起的胸脯挤着宽广的胸膛,此起彼伏,或者此起彼亦起,互相不服气似的——“相公不要啊,若曦姐姐就在那边,会过来的。”

    王微心快要跳出来了,胸脯起伏得厉害,张原的胸膛却愈发压迫过来,手也不安分了,王微双手想撑拒一下,可是因为两个人贴得太紧,无从插手,只在张原肩窝上推了两下——张原紧紧挤住,不让这女郎动弹,感着那**的凹凸和颤栗,脸挨着脸,嘴唇相触,轻声道:“那是谁让我睡在你绣床上的?”

    王微无法退缩,微微侧头,将脸伏在张原左肩上,嘤嘤道:“不是我,是若曦姐姐。”

    张原双手将女郎的脸捧正,说道:“姐姐肯定是以为我早已和你赴过巫山了,没想到我们这么纯洁对吧,不过既如此,那还是不要担这虚名了,木已成舟那就起航,好不好?”

    王微双颊如火,吃吃道:“这怎么好——唔——相公——”

    张原不和她啰嗦了,张嘴将女郎娇嫩的双唇噙住,入口欲融啊,舌尖一挑,叩齿游入,怀里的女郎“唔唔”连声,丁香舌如钓鱼一般被张原钓住了,说不出话来,本来略略撑持在张原肩头的两只手乱动了几下,就勾在了张原的脖子上——“吱呀”一声,楼廊尽头那扇门开了,烛光迅即铺了出来,张若曦的婢女水仙打着哈欠从房内走出到门前光影里,正待向这边走来,突然看到挤在一起的张原和王微二人,这贴作一团的哪看得清是什么八爪怪啊,这睡眼惺忪的小婢受惊不小,尖叫起来:“啊——”“叫唤什么”

    房里的张若曦一手拢着衣领,一手挽着长发,走了出来,就看到弟弟张原和王微站在楼廊上,奇道:“小原,你们站在门外做什么?”

    “姐姐,”张原道:“修微给我煮了一碗醒酒汤,刚喝过,头不痛了。”

    张若曦走了过来,看到王微在用手绢轻拭嘴唇,心道:“难道一碗醒酒汤两个人喝?”对张原道:“我正要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呢,以后莫要喝太多酒,伤身体。”

    张原老老实实道:“是,以后饮酒不过三杯。”

    张若曦微微一笑,道:“鹿鸣宴还得喝呢,这没办法的,就是自己不要贪杯,要知道爱惜自己身体——你晚饭都没吃,肚子饿了吧,让厨下去煮一碗匾食上来,昨晚包好的,没煮,不会糊。”

    说话间,听得清越空明的更鼓声传来,已经是四更天了——张原心道:“吃什么匾食啊,这一来二去天不就亮了吗,好事怎么能这么多磨,三顾茅庐吗。”忙道:“姐姐,我现在不想吃东西,酒劲还没消呢,我要再睡一会,姐姐也回去继续休息吧,才四更天。”拉着王微进房去,反手就把门关上。

    张若曦对着门板翻个白眼,往自己卧室走去,小婢水仙还傻傻的站在那里,张若曦压低声音问:“刚才鬼叫什么?”

    小婢水仙道:“婢子看到介子少爷和微姑抱在一起——”

    张若曦“嗤”的一声笑,说道:“少嚼舌头,进去进去,再睡一会,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心里暗想:“小原应该是一觉睡到这时候才醒来吧,喝了醒酒汤,有精神了,王微这小狐狸精在他身边他哪里禁得住,嘿,巳时还要赴鹿鸣宴呢。”摇了摇头,上床躺下。

    小婢水仙放下床帷,吹熄蜡烛,也在小床睡下了。

    依旧是浓黑深沉的夜——……张若曦在这边想着弟弟张原巳时要赴鹿鸣宴,那边房间的王微却在喘喘的说:“介子相公,你上午还要赴鹿鸣宴呢——”

    王微是仰着说这话的,这女郎粉面通红,一双美眸似要滴出水来,在她身下,是软软的纻丝被,在她身上,是张原,离床数尺的妆奁台上,那小半支红烛“啪”一声轻响,结出一朵灯花,烛光暗淡了一些——张原摸索着解王微的裙带,口里道:“还早呢。”

    王微长裙下两条修长的腿轻轻伸缩着,光洁的小腿都露出来了,小声规劝道:“相公,酒色伤身呢。”

    张原道:“酒已醒,以后也尽量少喝就是了。”支起身子,看着身下这个睫毛忽闪、霞飞双颊的绝色女郎,说了一句:“我忍你很久了。”俯下去,用嘴攫住女郎的唇,吮吸、舔舐——王微喉底发出一声妖娆的叹息,先前绷紧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她也动情得不行了,双手搂住张原的脖子,迎合起来,觉得自己的裙裳被解开,美丽的身体展露,张原的大手覆盖在了她雪梨一般的尖翘丰盈的腻乳上,不知怎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张原吻到这女郎脸颊的泪,吃了一惊,百度雅骚吧威武,坐直身子道:“修微你怎么了,不喜欢吗?”

    王微也跪坐起来,泪光盈盈却含羞带笑,将小衣脱去,双肩圆润,**起伏,青色的裙子散在腰肢下,上身莹洁无寸缕,就仿佛青色荷盖捧起的一株白莲,伸臂攀着张原的臂膀,柔声道:“怎么会不喜欢,王微快活极了就会掉眼泪,嗯,喜极而泣呢。”声音娇媚无比。

    张原先惊后笑,说道:“吓我一跳,以为你不快活呢,差点——”

    王微移膝靠近,身子偎着张原,将头搁在张原肩头,好似倦飞的鸟,柔声细语道:“怎么会不快活呢,王微很喜欢介子相公,喜欢得不得了,介子相公别笑话我哦,先前你醉酒睡着,我坐在床边看你,看了很久呢,还偷偷亲了你一下,介子相公毫无察觉是吧——”

    这女郎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张原的脖颈,脸贴着脸,一手的指尖在张原后背轻轻抚着、划着,雪梨**抵着张原裸露的胸膛揉动,那声音娇嗲、那动作轻柔,真是荡人心魄,媚入骨髓——张原抱着她,双手在她细腰秀背上抚摸,肌肤滑嫩如上等丝绸,笑道:“被修微非礼了,那我要报复回来。”在王微脖颈间亲吻着,这女郎笑得身子乱扭,用手来挡张原的嘴唇,又喘又笑,张原抓着她的手亲了一下,说道:“方才被你吓了那么一下,真是吓坏了,下面,下面都吓得痿了——”王微瞪大眼睛,无声询问,这曲中女郎虽未梳拢,但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张原说的是什么意思——张原肯定地点了一下头,皱着眉头。

    王微咬着嘴唇忍笑,过了一会,轻声道:“介子相公不至于这么胆小吧。”一边说着,纤手下探张原**,触腕崩腾,却原来早已是坚勃如铁,想要挪开手,却被张原按住,低笑道:“既已落入圈套,那还想逃吗。”

    王微脸红得发烫,也不强挣,轻轻把握着,腻声道:“君子不器,可知介子相公非君子。”

    张原失笑,君子不器还可以这样解释吗,笑道:“修微这岂不是骂尽天下圣贤。”

    王微吃吃笑道:“我可没有,怎么敢呢,就是觉得介子相公这样子不大斯文。”那只手轻轻扪弄——张原的要害被女郎抓着,心跳加剧,情难自禁,说道:“修微,我们——”

    王微低低的“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又睁开,说道:“今夜把身子给介子相公,王微是心甘情愿的,很欢喜——”说着,身子向后仰下,红罗纻丝被衬着雪白的身体,青丝散乱,**娇颤——张原心下感动,俯身亲吻这女郎,不过这时也无暇多说情话,**影响思考,乃分腿挺身,缓缓占据要津,真温柔乡也,女郎身子抖个不停,好在很湿润,不至于进退维艰,女郎起先咬着自己的小衣不出声,半晌始发娇声,颠倒缠绵,尽得其趣……云收雨散,二人交颈叠股,哝哝絮语不知东方之既白,直到小婢蕙湘在外叩门才起身,相视微笑——张原沐浴更衣,吃了一碗匾食,小坐片刻,便听得鼓吹声洋洋沸沸,来迎新科解元赴鹿鸣宴了,各位举人的落脚处昨日就已打听清楚了,张原插金花、骑大白马、披红挂彩、吹吹打打,被人簇拥着来到杭州府学,鹿鸣宴设在府学明伦堂,由浙江布政使何如申主持,主考官钱谦益、副主考王编、十五房官、内外帘官,以及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都要参加——张原是最先到达的,按规定的仪式由司仪引导着先参拜座师、房师和提调官,分别送上金银珠花、杯盘、绸缎等礼物,这些礼物张若曦昨日就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新科举子第一次谒见座师和房师要下拜,这就是拜师礼,张原先是参拜两位座师,副主考王编是早就见过的,对于钱谦益,张原久闻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见,三十多岁的钱谦益潇洒儒雅,蓄着三绺美髯,下巴微微前凸,两眼炯炯有神,显得有些骄傲——钱谦益少年即有才名,二十九岁点探花,入翰林院,这次出京主持浙江前擢升为左春坊庶子,这都是为以后以内阁打基础、做准备的,按惯例,内阁大学士都是走这么一条路,主持乡试正是为以后入阁收门生、养声望,这也是钱谦益为什么在决定解元人选时踌躇良久,最终还是选定张原的原因,张原已经是五经魁,高中举人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董其昌拜托他黜落张原已无可能,所以干脆点了张原为解元,张原是翰社首领,这次翰社社员名登龙虎榜者竟有二十八人之多,是一股庞大的势力,收张原为门生,笼络张原就能控制翰社,这对他日后入阁为辅相将会是极大的助力,至于说张原桀骜,钱谦益自信能镇得住张原,就算张原明年能会试及第,那也比他晚了六年两科,在仕途上不可能走到他前面.

第三百三十一章 鹿鸣宴

    钱谦益主持乙卯科浙江乡试,张原是早就知道的,他现在高中解元,钱谦益就是他的座师,一般而言,座师和门生若同朝为官,往往结为朋党,座师举荐、提拔门生不遗余力,门生敬座师如父,以后若得居高位,对座师和座师的后人都会予以关照,门生不敬座师则会被世人唾弃为忘恩负义,这也是利益共同体,晚明内阁大僚谁没有一大批任京官、地方官的门生,尤其是那些任科道官的门生就是内阁座师手中对付政敌的利器,指哪打哪,当然,也有弹劾座师的门生,不过那实在罕见,即便门生有理有据,名声也不会好听,所以对门生而言,座师既是引路人,也是绊脚石,钱谦益会成为他张原的绊脚石吗?

    对张原而言,他其实是反感这种座师、门生关系的,他敬重的是王思任、黄汝亨、焦竑这些传授了他学业的老师,至于科场取士,只凭所试之文,此前考官与考生未曾见面,何来师生名分?晚明党争之祸与此有很大干系,但现在张原也不可能特立独行不来参加鹿鸣宴、不来拜师,那样是自绝于大明官场——

    据张原对钱谦益的了解,钱谦益在万历、天启、崇祯三朝近三十年间里总共都没当过几年官,要么丁忧守制、要么陷于党争被黜闲居,在南明时当过几天礼部尚书便降清了——

    钱谦益文名盛、官运衰,而且从钱谦益现在的诗文来看,对世道偏颇和国事不振有匡扶之志、提倡经世致用,所以张原不认为钱谦益今后在仕途上会成为他的阻力,反倒是房师杨涟,此人很难对付,摊上这么个老师恐怕祸大于福——-雅-骚-吧-威-武-

    杨涟是典型的东林党人,他崇敬以天下为己任的顾宪成,中进士前经常出入东林书院与诸君子探讨性理之学、共商治国之道,与高攀龙关系尤为密切,在几年后的“红丸案”和“移宫案”中杨涟与左光斗是东林的急先锋,操论过激,行事决绝,打击政敌不留余地,阉党的产生、抱团,与他们这种毫不宽容有很大关系,作为个人道德品质,杨涟应该是正直廉洁的,在去年的地方官考察中举廉吏第一,据传此次乡试后就要进京任给事中,天启五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东林与阉党的矛盾迅即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斗争的结果是东林党人惨败,杨涟、左光斗等人下狱,受尽酷刑,绝不认罪,阉党给杨涟捏造的罪名是贪赃两万,但杨涟死后,抄家入官的全部财产不足千金,老母和妻子无家可归,宿于谯楼,两个儿子乞食求活,身为正四品高官的杨涟其清贫让人泪下——

    当然,张原现在是以事后诸葛亮来评价杨涟,作为杨涟自己,他不可能对自己的作为造成的后果全部了然的,他只知道正邪不两立,道义所在,万死不辞,张原知道黄尊素也是死于那次冤狱,高攀龙闻缇骑来捉拿,投水自尽——

    万历中期以来的党争都还算温和,从天启五年后,就势不两立了,这对大明朝政造成极大的破坏,张原要救国,就必须避免朝堂上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现,现在,因为乙卯乡试,杨涟成了他的房师,直线救国真的是成直线了,杨涟的正直和廉洁是他敬佩的,杨涟的意气和偏执是他要纠正的,问题是这可不是那么好纠正的,门生能教训老师吗,以杨涟的倔脾气,是不容易听进去不同意见的,只怕先要痛骂他一顿忠奸不辩、是非不分——*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钱谦益与张原谈了两刻时,对张原的学识大为赞赏,嘉勉有加,若不是其他新科举人在外面都等得不耐烦了,钱谦益还要与张原继续长谈,而张原面对这位大名鼎鼎的钱探花却是稍感别扭,嗯,一代名妓柳如是还要再过几年才出世,长成后嫁给这位钱探花,那时钱探花六十岁了,老牛嫩草,莫此为甚——

    杨涟蓄着大胡子,神情刚肃,不怒自威,见到张原,脸露笑意,顿显和蔼,说道:“景逸先生与我谈起过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言甚好,你能从我房脱颖而出,果见真才实学。”又道:“我即将赴户科给事中之任,你年底来京,可以来见我。”

    张原恭恭敬敬道:“学生自当来拜见老师。”心道:“肯定是要来见的,先要摸清你的脾气啊。”

    杨涟让张原在他身边等着,与同房的其他新科举人见一见,同一科的举人称同年,同一房官的则互称同门,比同年关系更要亲密一些,《春秋》房这次中了九名举人——%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午时,明伦堂鹿鸣宴开始,歌《鹿鸣》之诗、作魁星之舞,筵席直至申时方散,这些新科举人相约明日巳时在望仙酒楼聚会,这叫会同年,张原对这个很熟悉,就是毕业聚会嘛。

    当日傍晚,在第二天会同年之前,张原先把一百多名参加了本次乡试的翰社社员召集到万仙桥边的一家酒楼赴宴,这是他张社首请客,主盟一个大社没点经济实力还真不行啊,对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员,张原殷勤抚慰,自然要说些大道理——

    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员本来很是沮丧,被张原这么一宽慰,又鼓舞起来,是啊,本次翰社社员一百多人就有二十八人中举,他们这些人下科高中的希望很大啊,一个个信心倍增。

    张原一面要借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的翰社精神来凝聚社众,一面更要以科举来提升翰社的声望和影响力,翰社在这次浙江乡试大捷,势必声名雀起,身为翰社社员会有一种荣誉感,要求参加翰社的生员必定极多,必须加强审核——#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觥筹交错间,一位翰社社员过来对张原道:“张社首,我先前拜见房师时听说了这么一件事,荐至钱总裁案前的朱卷有七份嵌了‘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这七份朱卷本来中举机会极大,钱总裁一力黜落,说这七人心术不正,制艺再好也不取。”

    张原大声问在座诸人可有暗嵌这七字的?众人都说没有,因为入场前张原都向他们解释过了——

    张岱摇头道:“那些蠢货被董祖常散播的谣言给害了——”

    一众翰社社员闻言精神一振,纷纷询问究竟?

    张岱有些尴尬,心知自己酒后失言了,看着张原——!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原笑了笑,说道:“我已查明,那谣言是董其昌之子董祖源与一个名叫汪汝谦的徽州巨商合谋散布的,目的就是要陷害我和诸位,幸得诸位明智,没有嵌那字眼,否则就中其奸计了。”

    众人皆道:“我等岂会那么愚蠢,岂会信这拙劣谣言。”

    张原心里暗笑,那日有多少人来问他这事啊,岂不是半信半疑,说道:“董、汪二人陷害我等不成,只怕会再生奸计,借这次乡试我翰社大捷再兴谣言,诬我翰社通关节才会有这等佳绩——”

    便有社员道:“张社首所言极是,在下方才在路上便听到有这谣言了,说是我翰社故意放出谣言,让其他考生嵌字眼,这些嵌了字眼的考卷反而会黜落——”

    张原与坐在他边上的黄尊素对视一眼,二人心里都在想:“这个谣言甚毒,这是把翰社与落第诸生对立起来了,借落第诸生来给翰社制造麻烦。”

    张原道:“这又是董、汪二人的散布的谣言,我等不能坐着任凭诽谤,定要反击。”^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众社员义愤填膺,要严惩造谣者,正议论纷纷时,有人来报,数千落第考生齐聚贡院大门外,要求磨勘考卷,严查舞弊——

    张原心里冷笑:“董祖源、汪汝谦真是急不可待啊,鹿鸣宴刚散,就煽动起落第考生闹事了,那些考生正是失落、沮丧之时,这谣言就象是一把火,瞬即就能把他们燃烧起来——董祖源有这些老辣的心计吗,汪汝谦似乎也没有吧,这二人背后似有高人指点,现在看来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看似拙劣,其实含有深意,这是连环计啊,若不是那日游西湖正遇董祖源,我或许真会措手不及。”对身边的黄尊素低声道:“我们也必须动手了,把汪氏不系园的那个仆人诱出扭送布政使司衙门。”

    黄尊素点点头,吩咐了身后那位仆人几句,这仆人便叫上张岱、祁彪佳和周墨农的仆人一起去了。%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张原起身道:“诸位,我们也一起去贡院吧,当面辩诬,指控奸人,还我翰社清白。”

    众人的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他们都是翰社中人,岂能被人凭空污蔑,事关名誉,不争更待何时!

    八月二十九之夜,有星无月,张原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穿街过坊来到贡院大门外,主考官返京复命、各乡试帘官陆续离开后,贡院大门就会关闭,这叫撤闱,下一次开门就是三年后,而现在,钱谦益等考官依旧住在贡院中。

    乡试余波,进京布局,更宽广的画卷即将展开。

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投罗网

    贡院大门外重现初九日凌晨乡试首场开考前的景象,人如潮,灯如海,更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九千考生中举的只是极少一部分,郁闷沮丧的是绝大多数,这些绝大多数个个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所以一有谣言激发,就找到了发泄的理由,除了那些已经还乡的,其余考生一呼百应,就聚到了贡院这边来了——

    张原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赶到时,贡院左右双坊前已经有大批军士在严阵以待,防备这些落第秀才冲击贡院,场面混乱,灯火繁杂,就算是平日认识的人这时看起来也怪异了,一个方巾襕衫的中年士人见张原一群人到来,以为也是闻风赶来闹事的落第考生,赶紧上来联络道:“诸位,诸位,本科乡试舞弊证据确凿,主考官给翰社的考生通关节,不然翰社中人何以能有二十八人上榜,那张原年仅十八岁,有何学识,竟拨解元,若无关节谁信,我等定要闹个水落石出,这样我等才有机会重考中举,诸位说是不是?”

    张原不动声色道:“仁兄所言极是,不过我听说那张原不止十八岁,有二十七、八了——”

    这中年士人道:“不,就是十八岁,这个我比你们清楚,我认识张原,张原学问其实甚是平庸,他那些刊行的八股文集全是他人代作,沽名钓誉,无耻之极。”

    张原道:“原来如此,请问兄台仙乡何处,也是本科乡试的考生吗?”

    这中年士人义愤填膺道:“在下当然是考生,不然怎么会这般气愤。”却不肯说自己姓名和乡梓——

    黄尊素问:“兄台所言科场舞弊证据确凿,不知有何证据?”

    这中年士人煞有介事道:“以张原为首的翰社中人聚银一万八千两,送给主考官钱谦益,此事有人亲眼看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奸谋总会败露的,对吧?”

    张原身边的翰社社员很是气愤,尤其是那些中举的,简直要气炸了肺,只是知道张原在试探此人,这才强忍着未发作,但神色已然不对,这士人瞧出来了,拱拱手,含糊几句就想溜——

    张原拦住道:“且慢,我要问你,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脚步杂沓,一众翰社社员连同他们的仆人将这中年士人团团围住,士人神色张皇,叫道:“诸位这是何意?诸位这是何意啊——”

    张原问他:“你认得我是谁?”

    中年士人陪笑道:“尚未识荆。”

    张原道:“只我便是张原。”

    这中年士人张口结舌,惊惶失措,勉强道:“在下亦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当不得真——”

    一个脾气暴躁的翰社社员怒叫道:“你不是说证据确凿吗,一万八千两,是谁亲眼所见?今日你不说清楚就揍你半死,我翰社虽是文会,却也是会动武的。”

    众社员纷纷喝骂,逼问造谣者,污人清誉,实在太可恨了。

    张原盯着这个中年士人道:“你当面污蔑我翰社同仁科场舞弊,今日你若举不出确凿证据,我等就要揪你去见王提学,大明律是有诬陷之罪的,定要剥了你的襕衫。”

    翰社诸人纷纷道:“对,揪他去见大宗师,革了他生员功名去。”

    这中年士人满脸煞白,求饶道:“在下愚蠢,误听谣言,信以为真,不知者不罪啊,张社首、张解元,诸位才子,饶过在下这一回吧。”

    张岱冷笑道:“不知者不罪,说得轻巧,扭送他见大宗师去。”

    黄尊素道:“此人应该不是本科考生——”

    此言一出,这中年士人神色愈发慌张,忽然大叫:“救命啊,救命——翰社的人殴打落第考生了,救命——救命——”叫声凄厉瘆人。

    中年士人是想引起在场其他考生的公愤,制造混乱,他好脱身——

    果然便有其他士人围过来看热闹,问发生了何事?人群中这个喊叫救命的的中年士人一面喊叫一面朝人墙猛冲,想趁机挤出去跑掉,先前那个火气大的翰社社员果然是会动武的,当胸一脚将其踹翻,其他翰社社员拦住外面的人,内外隔绝,在场的翰社社员虽说只有一百多人,但胜在齐心,其他考生虽多却只是一盘散沙,都是跟风起哄的。

    两个翰社社员的仆人将这中年士人反扭着揪起来,张原问:“你是董氏的人还是汪氏的人?”

    这中年士人脸若死灰,他只是奉命散布谣言的,他也成功煽动起了很多考生的怨气,却没想到正撞上张原和翰社的一干人,无衣大叔友爱,这时听张原直截了当地问他是董氏还是汪氏的人,自知事败,身子抖作一团,就要往地上赖去——

    黄尊素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人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早知如此都不用黄三高他们去不系园了——”

    猛然听得龙门三声炮响,诸生都是一静,只见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先涌出一队官差,高叫“肃静”,随后便是一众考官走了出来,数十盏灯笼照耀,明如白昼——

    主考官钱谦益闻知落第考生包围贡院,起先是大惊失色,他为避嫌将那七份嵌字眼的考卷黜落,以为不会再出纰漏了,不料却会生出这样的谣言,矛头更是直指他这个主考官,听得贡院人声汹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钱谦益当然是极聪明的人,但中探花前一直是读书、交友,中探花后在翰林院编史,词臣闲职,尚未卷入官场的勾心斗角,也没有当地方官的经历,缺乏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一个人再怎么聪明,若未经历练,总是老辣不起来的,这也是钱谦益后来争阁臣时惨败给温=和=体仁的原因,钱谦益是只适合做学问的那种人——

    布政使何如申、巡按御史叶其蕃都不在此间,贡院内除了正、副两位主考外,还有尚未离去的房官和各府县学官,年近六旬的副主考王编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严,当即与钱谦益商议了几句,召集各府、县学官和官差,放炮出门——

    数十名官差齐声喝道:“钱总裁、王提学在此,汝等不得喧哗!”

    贡院外的落第考生起先被龙门炮震慑,已经安静下来,这时见钱总裁和王提学出来了,俱是肃然,这些被谣言鼓动起来的生员跟着起哄可以,为首执言却是不敢的,钱总裁他们不怎么敬畏,他们畏惧王提学,大宗师啊,有权革除他们生员功名的——

    白发萧然的大宗师王编大声道:“各府、县学官,把各自的生员召集起来,闲杂人等退后,生员分队排列,杭州府左起第一。”

    杭州府的府学教授和下辖数县的教谕便让官差将各县的长牌灯搬出来,那灯罩上写着考生的名字,好似飞蛾看到灯火,这长牌灯对考生有很大的吸引力,那些教谕又大声叫唤几个平日端谨听教的廪生的名字过来,其余的同县生员就都聚到长牌灯下了,恍然开考前的点名搜检——

    嘉兴府、湖州府、绍兴府、衢州府、金华府、台州府、处州府、严州府、宁波府,浙江道十一府的数千生员被分成十一个长队排列起来,虽然队列歪歪扭扭,但比先前乱糟糟拥挤成一团有序得多——

    王提学请钱谦益对诸生训话,钱谦益谦让,还是请王提学处理此事,王提学也就当仁不让,先问诸生聚集何事?

    那些生员先前叫嚷得很凶,这时一个个东张西望,等着别人出头,过了一会,终于有一个宁波的生员胆大,上前向大宗师说明他们聚集的原因,乃是听说翰社生员舞弊云云——

    王提学厉声喝道:“科场舞弊,这是免官、充军的大案,谁敢乱造谣言!”语气稍缓:“翰社诸生此次中举者众,乃是平日用心苦读、学而能思的结果,而你们落榜不思砥砺苦学,却听信谣言来贡院无理取闹,太祖卧碑文禁例,一切军民利病,生员不得建言,汝等诸生,不怕大明律法严惩吗?”

    诸生虽有腹诽,这时也不敢明言。

    王提学又道:“明日午前,本科取中的一百二十名举人的墨卷和朱卷会在布政使司衙门前的照壁张贴,汝等可以去对照看看,要学习揣摩的可以随后购买乙卯科浙江乡试朱卷汇刻本——”高声问:“汝等还有何话说?”

    诸生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就听王提学道:“既无话说,还不速速退散,再敢聚众闹事者,让各县学官记下名字,轻者降二等,重者革除生员功名。”

    诸生面面相觑,垂头丧气退去,贡院大门外的广场上很快不复人头攒动景象,却还有不少人站立不动,这是绍兴府生员的队列,绍兴府学教授恼了,正要喝骂,张原几人上前施礼,又过去拜见两位主考官——

    钱谦益、王编见是张原、黄尊素几个,顿时和颜悦色起来,王提学道:“张原,你们勿受惊扰,谣言自会消散。”

    张原道:“禀钱老师、王老师,学生几人方才来到贡院前,正遇一人大肆造谣,这人似乎不是本科考生,乃是受人指使散布谣言,学生已将这人扣押,听候两位老师的处置。”说着,向后一摆手,两个健仆押着那个散布谣言的中年文士过来了。

    钱谦益和王编对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这次乡试前后谣言不断,肯定是有人在幕后主使,王编打量着这个面色如土的中年文士,眼生,问身边的那些府县学官,这个生员是哪个县的?那些教授、教谕仔细辨认,都说不认识,本县没有这个生员——

    王提学奇怪了,问这中年文士:“你是哪里的生员?”

    这中年文士见几个堂官肃然威严、官差明火执仗,已是吓得浑身发抖,扑通跪下道:“学生是徽州歙县的童生,不是生员。”

    王提学勃然大怒,喝道:“既不是生员,何敢戴方巾穿襕衫?”

    钱谦益道:“想必是要以方巾襕衫来冒充本科考生,好造谣惑众。”

    王提学喝命左右,先把这冒充生员的家伙摘去头巾、剥了襕衫、笞二十再问话,两个学道衙门官差上前将这中年童生按倒,用尺五长、巴掌宽的竹片狠狠抽打,这回的惨叫才真是瘆人——

    竹笞二十后,架起来问话,什么都召了,此人姓汪,名汪理直,是汪汝谦的同族远亲,在杭州为汪汝谦管理茶庄,奉汪汝谦之命散布谣言意图陷害张原和翰社诸人——

    汪汝谦虽然只是一介徽州秀才,名气却很不小,钱谦益、王编都听说过这个汪汝谦,知道此人颇有才名,诗画风流,还有就是家财万贯——

    钱谦益问张原:“这汪汝谦为何要造谣陷害你们?”

    张原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为去年秦淮河幽兰馆的冲突,二是因为汪汝谦的绿天馆书局已经与翰社书局竞争激烈,前两个月苏州范文若都有信来和他说起这事,当然,这些事不必对钱谦益说——

    张原道:“钱老师,这谣言并非只针对我翰社,对两位老师的清誉令名也是大加污蔑,这个汪理直还有一事没说,幕后主使除汪汝谦之外还有一人——”

    那汪理直不待钱谦益冲问他,赶忙招供道:“是是是,还有一个就是董公子董祖源,其父董玄宰。”

    听到“董祖源、董玄宰”的名字,钱谦益和王编顿时都明白了,王编知道董其昌与张原的仇隙,去年道试之前,董其昌还写了信来要求他黜落张原,不要补张原为生员;

    钱谦益更是心下了然,同时也极为恼怒,董祖源这样做当然是出于其父董其昌的授意,董其昌为了陷害张原,竟要把他钱谦益也拖下水,诬他受贿一万八千两,这是充军的罪了,想着那日董其昌登门送书画的笑容,钱谦益就觉心里一阵烦恶——

    事涉董其昌,就有点棘手了,王编对钱谦益道:“钱总裁,这事还得你作主了,或许与何方伯、叶御史一起商议应该如何处置才稳妥。”

    钱谦益点点头,命人将这个汪理直押到布政使司衙门去,他和王编随后就到。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两难

    贡院风波暂息,翰社社员散去,张原乘轿回到万仙桥畔已经是亥末时分,天黑、单身,所以要乘轿,武陵在盛美号布庄大门前张望,见张原下轿,赶忙提着灯笼跑下台阶问:“少爷,没什么事吧?”

    张原道:“没事,你几时回来的?”

    今日武陵奉张原之命买了大猪头等香火祭品去宝石山钟氏生祠还愿,还特意叫了一班鼓吹,大张声势,吹吹打打上山——

    武陵笑嘻嘻道:“天黑前回来的——那照看生祠的道人问是哪位相公高中举人了,我就说是本科解元,解元之堂兄也高中第六十五名举人——说说不要紧吧,少爷?”

    张原笑了笑:“无妨,也算是给钟公公的木雕撑腰。”

    武陵提着灯笼照路,经穿堂往第二进,边走边说:“少爷,那道人说已把少爷前日说的话告知那几个乡绅,那些乡绅就说待栖霞山庙建好后就把牛将军神像迎回去。”

    张原道:“这样最好,待我进京路过时再来督促一下,钟公公最看重这个,我总要给钟公公一个交待。”

    武陵却笑个不停,说道:“少爷,早先我看到那大猪头,还有鸡、鸭、鱼、果品摆在钟公公木雕前的香案上,香烟缭绕,钟公公的木雕一动不动,说实话,我很想笑——”

    张原也忍俊不禁,说道:“只便宜了那道人,平白享用五牲。”

    武陵问:“少爷,钟公公在京中,夜里会不会做梦梦到在杭州吃猪头肉?”

    张原大笑——*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张若曦和王微、穆真真几个都在等着他,听到张原的笑声,张若曦即从内院厅中走了出来,王微、穆真真,还有几个婢女都跟着出来——

    “小原,何事这般快活?”

    张若曦先前听说落第生员聚众闹事造谣翰社舞弊,弟弟张原赶去了,她很有些担心,这时听到弟弟爽朗的大笑,她放心了——

    武陵止步第二进,张原跟着姐姐张若曦她们进去,一面说了小武的笑话,张若曦也是笑个不停——

    王微问:“介子相公,贡院的事如何了?”

    张原侧头看着王微,这才发现这女郎换了一种发型,长发挽起,拢结成大锥堕于脑后,这应该是堕马髻,还戴着花冠,丹唇皓齿,明艳动人,哦,这就是梳拢吗?

    王微见张原眼睛一亮的样子,不禁有些羞涩,又问了一句:“介子相公,落第考生闹事如何了?”

    张原道:“已抓到散布谣言者了,幕后主使的是董其昌长子和徽州人汪汝谦。”

    王微秀眉一蹙——

    张若曦“哦”的一声,问:“汪汝谦是何人?”

    张原道:“是徽州巨商,与我有些旧怨,又因书局竞争,对我翰社极其不满,所以和董祖源一拍即合,联手要来对付我——我凭真才实学中举,董、汪却在这件事上纠缠、造谣,只能说明他们的愚蠢。”

    张若曦又细问当时情况,这才放心,自去歇息了。%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张原到前院沐浴,洗好后正在穿衣,就听得姚叔在外唤道:“张相公,黄三高他们回来了,抓了一个人来。”

    黄三高就是黄尊素的仆人,精明能干,先前与张岱、周墨农的三个仆人一道前去汪氏不系园伺机抓人,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了——

    张原披散着头发去看,抓来的是汪汝谦在不系园负责采办的奴仆,张原略问了几句,就写了一封拜帖,让黄三高几个连夜押着这汪氏仆人去布政司使衙门交给钱总裁或者王提学,张原现在是举人,有资格请谒有司解决纠纷。#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处理了这事,张原回到内院,就只有二楼王微的房间还亮着灯了——

    王微在灯下学做龙门账,见张原进来,含羞起身,那稍稍忸怩之态甚是动人,说道:“方才真真还在这边呢,听到介子相公上楼的声响,几步就闪到隔壁房去了,蕙湘也在那边。”顿了顿,又道:“真真乖巧得让人怜惜,让我难为情了。”

    张原心道:“妻妾多烦恼也多,象真真这样的绝无仅有,我现在有一妻二妾,也该心满意足了——”这么一想,婴姿师妹的形象霎时浮现心头,让他一时神情怅惘,痴立不语。

    “介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很奇怪地看着张原,伸手在张原面前轻摇,见张原回过神来,方问:“介子相公想起什么了?”

    张原返身把门关上,问道:“修微可知道汪汝谦有个族兄名叫汪理直的?”

    “未曾听说。”

    王微摇头,垂睫低声道:“微去年只在徐安生姐姐处与那汪汝谦见过两次面,并无——并无深交。”

    张原拉着她的手,并肩坐在架子床床沿,道:“我岂不知你。”吟道:“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王微面如桃花,娇羞可掬,伸一根食指按在张原唇上,不让张原再念下去,说道:“三更天了,相公早些安歇吧。”

    张原抓住那只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说道:“修微说得是,良宵苦短啊。”

    王微吃吃的笑,腻声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张原笑问:“那又是什么意思?”

    “相公捉弄人,我不说了。”

    王微飞快地脱去丝制弓鞋,小腰一扭,上床向里侧卧,发髻花冠未摘,裙裳也没解,若有所待——^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张原暗笑,脱履解衣上床,放下红罗纱帐时,王微又坐了起来,说道:“我去熄灯。”

    张原止住道:“我喜欢点着灯睡,这灭烛容易点火难啊。”这可不是打火机“啪”的一声就能点着的,点个火很麻烦——

    王微轻笑道:“奢侈。”转身向内跪坐着,开始缷簪散髻,一种淡淡幽香在红罗纱帐里散发——

    张原摇头笑道:“通宵点烛就叫奢侈吗,那以后我要当清官也难。”

    王微双臂上抬缷花冠,广袖滑落,皓腕如雪,说道:“蜡烛可比香油还贵,寻常民户都是点臭油灯,一般天黑也就上床了,臭油灯都舍不得点。”

    张原道:“黑灯瞎火的太不习惯,这个我要奢侈到底。”

    王微笑,背影在颤,张原从后面将她抱住,隔衣捉住一只嫩乳,没两下王微身子就软了,娇声道:“相公,哪能夜夜这样,我还有些——有些不适呢。”

    张原自是爱惜,说道:“那就睡觉,嗯,睡觉。”

    两个人面对面侧卧着,张原的手自然不会那么本分,王微身子轻扭道:“相公不是说要睡觉吗,这还怎么让人睡啊。”

    张原失笑:“好好,不动,睡觉。”说着,将这小衣轻薄、体态妖娆的女郎抱在怀里,交臂叠股,闭上眼睛——

    十八岁的身体血气方刚啊,抱着这么个尤物能睡得着那就真是怪事了,独桅高举,不肯贴服,王微用膝盖轻轻碰了碰,低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肯偃旗息鼓啊。”

    张原道:“我不知道,管不住它,这个的确无奈。”

    王微将脸伏在张原肩窝里笑,腻声道:“介子相公,你很烦人哪。”一边说话,一手下滑,握住,扪弄,过了一会,整个人都滑下去了,起先生涩,后渐圆熟,极尽吞吐,张原乐极,恍然春宫图上人——

    ……%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翌日清晨,张原依然早早起身,正在洗漱,薛童从前院敲门进来,站在天井边仰头叫:“微姑,岳王庙的徐姑姑要见你,已经在前院了。”

    王微正坐在妆奁台边梳妆,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介子相公——”神色有些紧张。

    张原点头道:“修微猜得对,这徐姓女子这么一大早就从西湖西岸赶来,应是为汪汝谦来求情的,修微要见她吗?”

    王微看着张原,说道:“这似乎不是我该参与的事。”

    张原说道:“不妨见一下,看她为汪汝谦说些什么。”

    王微道:“相公去见吧,我既决定不参与,就不见她了,免得说违心话,我不能帮她,却也不能戏弄她,相公与她没有任何情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原一笑,这女郎玲珑剔透呢,“嗯”了一声,下楼去,跟着薛童来到前院,就见一个湖绿裙裳的美妇扶着一个小婢立在厅廊上,张原道:“修微尚未起床,不知姑娘找修微何事?”

    这绿裙美妇眸子在张原身上一转,即娇笑万福道:“是山阴张公子吗,妾身姓徐,多次听修微说起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风流倜傥解元郎,修微真有福气啊。”

    张原淡淡道:“徐姑娘到厅上坐吧。”这小脚女子,看她站着也真是受罪。

    美妇徐安生谢过,如风摆柳般上厅坐定,道:“张公子想必也料到妾身的来意,正如公子所料,妾身的确是为汪秀才之事来的——”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张原的脸色。

    张原不动声色,道:“你说。”

    这时张若曦从内院出来,见到这绿裙美妇与张原对坐说话,很是诧异,张原解释道:“姐姐,这是修微的友人——”

    美妇徐安生赶紧起身向张若曦施礼,张若曦还了个礼,微微蹙眉,看这美妇的风情就是风尘中人,修微现在是她张家人了,与这些人都应该断绝往来,对张原道:“今日巳时初刻,布庄开张,你等下来帮我。”说着带了几个婢女、仆妇到前面店铺去了。

    张原向这美妇道:“徐姑娘请说吧。”

    美妇徐安生见张原言语温和,胆气壮了一些,说道:“汪秀才托妾身代言,他是一时糊涂,现已知悔,想求张公子宽恕,只要张公子肯宽恕,那什么条件他都可以接受。”

    张原道:“若非汪理直落网,汪汝谦岂会知悔,我只怕已经是科场舞弊案的罪犯了,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姑娘说话。”

    美妇徐安生陪笑道:“这种拙劣谣言如何能伤害得到张公子,是汪秀才鬼迷心窍才会这样害人不成反害己,恳请张公子宽恕他这一回,自当结草衔环为报。”

    张原微微一笑,试探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汪理直已经移送布政使司——”

    果然,就听这美妇说道:“只要张公子不计前嫌肯宽恕汪秀才,不去追究,衙门的事汪秀才自然会去打点,只要张公子一点头,等下就有纹银五千两送到这里来。”

    张原心里冷笑:“徽州巨商汪汝谦真是豪富啊,出手就是五千两,这纹银五千两约合后世人民币三、四百万,这还仅仅是要我不追究,他要打点布政使何如申、按察使张其廉这些人,那应该是一掷万金吧。”

    张原淡淡道:“这似乎不是汪秀才一个人的事,董祖源呢?”

    美妇徐安生俏脸变色,迟疑了一下,说道:“若张公子不追究,汪秀才愿以纹银万两谢罪。”

    很好,汪汝谦的银子真多得不耐烦了吗,转眼就加到万两!

    张原道:“这事让我考虑一下,午前再答复徐姑娘,如何?”

    美妇徐安生忙道:“好,张公子考虑一下吧。”又问:“可否让妾身见见修微?”

    张原道:“徐姑娘现在是汪汝谦的说客,还是不要见修微的好,免得她为难。”

    这美妇略显尴尬,连声道:“是是,那妾身告辞,妾身就在涌金门外的船上等候张公子的答复。”

    张原点头道:“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雅[骚[吧[手打]51]大]叔]

    绿裙美妇徐安生离开后,张原即命黄三高赶去运河畔请张岱和黄尊素来这里,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岱和黄尊素乘轿赶到,听张原说了汪汝谦要以银钱求宽恕,张岱冷笑道:“他徽商仗着有钱,当我们是见钱眼开的吗,拒绝他,控告他,让他抄家、充军。”

    张原道:“依大明律,这诬陷有充军之罪,却不会抄家,钱还是他汪氏的。”心道:“大明律法没有清朝律法那么严苛,尤其是对官员,可以说是相当宽容,在清朝,科场舞弊案主犯都是人头落地,甚至杀过一品大员,而明朝,没有因为科场舞弊杀过人,也就是免职、流放、充军,同样,诬陷他人舞弊的罪也不会重,这也应该是汪汝谦、董祖源敢造谣的一个原因吧。”

    黄尊素道:“汪汝谦交游广阔,家财万贯,是很有交际手腕的,介子拒绝他,他只有拼命向各衙门使钱,而我们又不能候在这里催促结案,十月我们就要启程赴京的,可若依他所言不追究,又显得介子被他银钱收买,有亏气节。”

第三百三十四章 尔虞我诈

    张岱听黄尊素说得有理,点头道:“这还真是两难,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轻易放过董、汪二人,这种谣言对我们翰社的声誉影响很坏,只有严惩他二人才能还我们清白。”眼望张原,看张原如何决定?

    张原双眉一轩又皱起,说道:“我觉得汪汝谦这是在试探我,若我贪财,他就忍痛割舍白银万两,但由此我与翰社同仁就难免离心离德,他与董氏再从中搅局再造谣言也未可知,这种奸商怕没这么容易屈服——”

    黄尊素微笑道:“介子所虑极是,这银钱啊,能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忿争非钱不胜,怨仇非钱不解,可致良朋反目,能使仇家言欢——汪汝谦送来一万两,就要看张社首如何处置?”

    张原冷笑道:“他送我钱,要我不追究,到时他却要追究起我来。”

    张岱问:“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张原想了想,笑道:“这银子我要收下,送上门的岂有不纳之理。”当即就在张岱和黄尊素的注视下,写了两封帖子——

    张岱看了这两封帖子是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就是这样,让汪汝谦赔了夫人又折兵。”

    黄尊素捻须而笑:“这样处置最是妥当,又故意以不系园来迷惑汪汝谦,汪汝谦定要吃哑巴亏了。”

    张原即命薛童把其中一封无名无款的帖子送到涌金门外交给美妇徐安生,薛童跑着就去了,出了涌金门,一路跑到西湖边,楼船上的美妇徐安生早已望见薛童,走上船头招手道:“小童,上来。”

    薛童跳上船,将帖子交给徐安生,这美妇展帖看了看,微微一笑。即命撑船离岸,薛童道:“徐姑姑这是要去哪里,我还要回去向介子相公回话呢。”

    美妇道:“我也向别人回话,待我回了话,再送你上岸回话。”拉着薛童到船舱中,让侍女取糖果给薛童吃,问薛童道:“小童,那张原张公子喜欢你家微姑吗?”

    薛童比较贪吃。小小孩童食量惊人。左手南瓜饼,右手香麻糍,吃得个不亦乐乎。嘴巴塞满,含糊道:“喜欢的,喜欢得紧。”

    美妇笑道:“怎么个喜欢法。你和我说说。”

    薛童又塞了一块西洋饼到嘴里,答道:“我家微姑秦淮河都不住了,来这里不就是因为喜欢介子相公吗。”

    美妇坐在圈椅上,将薛童拉过来,八幅湘裙一展,裙下双腿一分,竟把薛童夹在两腿间,笑吟吟道:“那是你家微姑送上门,并不是说张公子有多喜欢你家微姑——”

    薛童涨红了脸。分辩道:“也是喜欢的,很喜欢。”说着,双手一下子就掰开这美妇的腿,跳到一边,警惕地瞪着这美妇,心道:“难怪微姑说这个徐安生爱勾引人,连我小孩子都要勾搭。我薛童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哼!”

    美妇“哎呦”一声,隔裙揉着小腿,翻白眼道:“你使那么大劲做什么,抓痛我了。”揉了几下腿。拈一颗松子糖放在嘴里,乜斜着桃花眼。问:“你家微姑长发盘上去了吗?”

    薛童跳过来拿一块山楂糕又退回去,迅捷如风,答道:“微姑头发是盘上去了,这又怎么了?”

    美妇徐安生腻笑着,说道:“王修微守身好几年,这回终于**了,她那脾气——可不要日后被张家大妇给赶出来,她现在得罪了汪汝谦,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唉,放着秦淮河的快活放荡日子不过,却要受那拘束,真是傻。”

    “胡说!”

    薛童怒道:“我家微姑过得好得很,介子相公和若曦大小姐都对我家微姑很好,倒是那汪秀才要倒大霉了,徐姑姑你也会跟着倒霉。”

    薛童可不管自己是在徐安生的楼船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美妇徐安生气得银牙一咬,拍案站起身,正待发作,喘息了几下,却又坐回圈椅,摇头道:“我也真是无聊,和一黄口小儿怄什么气呀。”瞪了薛童一眼,说道:“不识好歹的货,几次住在我家,吃了我家多少东西,却这么与我说话!”薛童无赖道:“是你叫我吃的,怪不了我。”

    美妇失笑,不再搭理薛童,转头看着船窗外,楼船渐渐驶近湖心岛,岛边有一条画舫静静的泊在那里,二船缓缓相并,画舫上的汪汝谦从架板走到这边楼船,美妇徐安生迎上前,汪汝谦急问:“如何了?”接过徐安生递过的张原书帖,看了两眼,就怒道:“贪得无厌之徒,竟要典我的不系园,岂有此理!”说着狠狠瞪了薛童一眼,回到他的画舫,画舫随即荡开一些——

    画舫里,两个男子坐着饮茶低语,见汪汝谦进来,其中一个年龄与汪汝谦相仿的男子站起身,低声问:“九兄,那张原怎么回复?”

    称呼汪汝谦为“九兄”的男子年近四十,一脸精悍之色,是汪汝谦的族弟,名汪守泰,为歙县狱吏,甚有手段,另一中年士人却只是坐着饮茶,头也不抬——

    汪汝谦气忿忿将那书帖递给汪守泰,汪守泰看罢,绷着脸露出笑意,说道:“不怕他贪,就怕他不贪,他想要九兄的不系园,那就典给他,这是我们翻身的良机。”

    汪汝谦问:“怎么说?”

    汪守泰道:“典房是要立契约的,是要张原签字画押的,还有,等下送银子去我们也要大肆宣扬,那些翰社书生听说张原独得一万两,心里自不会痛快,若张原要分银子给他们,那就是笑话,坐地分赃吗,这一万两银子其实就是一个泥潭,翰社的人落入泥潭就全臭了,再有董公子携银去求张分守,那这诬陷案就闹腾不起来,而张原和翰社名声反而臭了,而且——”

    说到这里,汪守泰停顿一下,嘴角勾起冷笑,续道:“我料那张原见我们大张旗鼓送银子去,很可能懊悔不敢收,那就正好,银子还是九兄的,留下臭泥潭让张原挣扎去。”

    汪汝谦眉头舒展开来,赞道:“四弟果然好计谋!不过那张原要典我不系园是何意,为何不干脆逼我转赠?”

    汪守泰道:“山阴张氏好园林是出了名的,那张原自然是觊觎大兄不系园的红叶和定香桥,妄图借此机会霸占,却又担心名声不佳,这才提出以七百两银子典居不系园七十年,这是掩耳盗铃、虚伪卑鄙之举。”

    汪汝谦点点头,却问:“为什么是典七十年,而不是五十年或一百年?”

    汪守泰皱眉道:“这个我亦猜不透,或许是张原认为自己还能再活七十年吧。”

    “七十年,嘿嘿——”汪汝谦连连冷笑,又道:“可我不能出面与他立典园的契约,四弟为我出面吧,我把不系园地契先背书给你。”

    汪守泰答应了,哂道:“这张原其实稚嫩,九兄放心,这不系园他张原得不去的,此番若不是理直兄意外被抓,我们本可大获全胜,如今却要多使银子了。”

    汪汝谦咬牙切齿道:“使些银子不算什么,我就是要这张原身败名裂,只可惜革不了他的举人功名。”

    这时,那坐在边上品茶一直不说话的文士开口了:“难说,汤宣城虽在野,但宣党在朝中势力依然不可小觑,钱谦益这次难逃言官的弹劾,两位试想,主考官若出了问题,那以张原为首的考生也难表清白。”

    汪汝谦展颜道:“韩兄说得极是。”

    这姓韩的文士与钱谦益乃是同榜进士,钱谦益殿试第三,他第一,状元韩敬,师从宣城汤宾尹,钱谦益文名远胜韩敬,所以当韩敬抡魁,士论大哗,认为任会试分校官的汤宾尹包庇韩敬,汤宾尹是宣党首领,于是遭到东林党的言官交相弹劾,遂在次年的京察中解职还乡,韩敬在朝中待不下去,也辞官闲居,韩敬认定是钱谦益鼓动东林党人弹劾他师生,极恨钱谦益,就要借此次浙江乡试让钱谦益罢官,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薛童进城回话时,正见张原和黄尊素几人立在万仙桥畔,盛美号布庄大门前正“噼哩啪拉”放鞭炮,张原题写的匾额高悬,在弥漫的爆竹硝烟中杭州盛美号布庄正式开张营业了,青浦陆氏在杭州毫无根基,所以当一个月前盛美号布庄开始筹备时,西城的同行商家都报以冷眼,暗中商议准备联手排挤,岂料前日方知店主之弟是新科解元,乃是山阴张氏子弟,于是众商家一起沉默了——

    薛童上前道:“介子相公,这是汪秀才的回帖。”

    张原道:“好,小童辛苦了,赶紧去领开张喜钱,还有果品吃。”

    薛童一溜烟去了。

    张原看了汪汝谦的回帖,汪汝谦的书法学二王的,有功力,张原欣赏片刻,对张岱、黄尊素道:“汪汝谦说将在午时三刻前派人送来银子和典房契约——大兄、真长兄,你们两位与我一起走一趟吧。”

    张岱、黄尊素欣然道:“好,一起去。”

    所以当午时二刻汪守泰领着八个抬着银箱的家仆和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来到盛美号布庄时,却被告知张解元不在店中,请他们稍待,张解元很快就会回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打脸

    汪守泰也不进店去坐,只在盛美号布庄大门前站着,那四只醒目的银箱摆放在铺满红色爆竹碎屑的门阶上,一班鼓吹洋洋沸沸,不断有人过来打听有何喜事?汪守泰只是淡淡道:“徽州汪氏来给张解元赔礼道歉,早先有些误会,现在和解了。”

    汪守泰这不咸不淡的解释让那些人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误会?怎么就和解了?搬这银箱来做什么?汪守泰不多作答,这些人就向退在一边的那八个抬银箱来的汪氏仆人打听,果然得到了详尽的解释,却原来是汪氏某人怀疑张解元及其主盟的翰社在这次乡试中舞弊,不然翰社如何能高中二十八人,坊传是主考官预定翰社二十八星宿上榜,但现在才知道是误会,汪某人决定赔偿张解元白银万两和西湖边的名园“不系园”——

    解释这些事时,汪氏仆人自然显得很悲愤的样子,那些打听者自然就听出了言外之意:汪某人是迫于张原的威势,这才以万两白银和西湖名园来和解——

    张原抡魁、翰社大捷,本就是遭人妒忌之事,这是人性使然,现在又听说张原逼迫他人以巨资和名园还要这般吹吹打打来赔礼道歉,实在是嚣张跋扈啊,所以闻者大哗,都聚在盛美号布庄前指指点点、发泄不满,那汪守泰一再请求围观者散去,莫要影响他汪氏负荆请罪的诚意,但那些围观者岂肯听,人越聚越多,这万仙桥两侧店铺云集,杂货店、山货店、竹货店、大缎店、南北香料店、南果店、海菜店、米行、杂粮行,布店、纸店、生熟药材行等等,林林总总有上百家,往来的人本来就多,这下子更将盛美号布庄这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忽听有人喊:“张解元回来了,张解元回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几个健仆护着一顶逍遥轿来到盛美号布庄前,从轿中下来的正是张原,对门前人群如堵的景象并不在意,扫了一眼阶前的四只银箱,故意傲慢地问汪守泰:“你是何人,汪汝谦没来吗?”

    汪守泰心道:“果然是少年得志,意态轻狂,把围观人众都不放在眼里啊,很好,很好,看这样子还真要收我这万两白银。”谦卑道:“在下汪守泰,汪汝谦是在下族兄,我族兄畏张解元锋芒不敢前来,就由在下出面,银子和不系园的地契在下都带来了,张解元请看。”一摆手,四个汪氏家仆上来将银箱打开——

    正午阳光照耀,银箱里的银锭熠熠生辉,围观人众惊叹声响成一片,艳羡、嫉妒、鄙夷、贪婪……种种复杂神态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张原点点头,说道:“汪汝谦既已知错,并向我和翰社同仁赔礼道歉,那贡院造谣案我就不会再追究了,请他放心。”

    汪守泰叉手道:“多谢张解元宽宏大量。”心里冷笑:“你还真把自己当作布政使、按察使了,可笑。”

    张原先让姚叔、武陵几个把四只银箱搬到大门另一边,又让武陵抱出一只小木箱,从银箱里取出五十锭银放在小木箱里,这银锭二十两一锭,五十锭就是一千两,汪守泰瞧得纳罕,不知张原这般做作是为何?

    张原又让人将一张小书案摆出来,笔墨纸砚侍候,就在大门前众目睽睽下与汪守泰订立典园的契约,所谓典用不系园,就是说不系园依旧属汪汝谦所有,张原支付七百两银子订立契约后取得七十年的使用权,在这七十年内无须支付园主任何费用,期满后园子交还园主,当然,按规定园主可随时用七百两银子把园子的使用权赎回去,但张原要求契约写明七十年内不许赎回——

    对于早已适应了七十年使用权限的张原来说,这等于是用七百两银子买下了不系园啊,据说汪汝谦建不系园所费不下万金,岂不是大赚,但汪汝谦、汪守泰又如何能猜得透张原要典园七十年的深意和奥妙呢。

    而对于围观民众而言,典园一年费十两银子还算合理,张原算不得仗势欺人,《金瓶梅》里的武大郎与潘金莲两口子在阳谷县城典的一处两层四间房子,期限一纪,也就是十二年,支付典银十二两,不系园虽大,但在一般民众看来,一年十两银子也可以了,问题是,有钱人谁肯这样把园子典出去?

    对于七十年期限满前不许园主赎回这一条件,汪守泰踌躇了一下,想想还是同意了,写好契约,汪守泰先签名画押,然后恭恭敬敬将毛笔递给张原,汪守泰对张原的这个签字墨宝极其看重,这就是证据啊——

    张原却道:“稍等,立契没有保人怎么行。”抬头朝街南望,就听得官差喝道声,那拥挤的人群看似已经填街塞途,但在喝道声的催促下,却很快空出六尺空道来,人体伸缩性之强又得到印证——

    皂隶开道,罗伞前张,四抬大轿,小吏、公差相随,后面还跟着数十个士人,为首的正是黄尊素和张岱。

    大轿在盛美号布庄门前停下,张原迎上前对着轿子施礼道:“有劳老大人。”

    杭州府通判石维屏步下轿来,含笑向张原还了半礼,看了看两边鸦雀无声的人墙,皱眉道:“汝等不各安本业,围聚在这里作甚!”

    人群无声,却又各自向两边退后半尺,只听得当街店铺的门板被挤得嘎嘎响——

    通判是正六品官,分管一府的钱粮、诉讼,权力很大,是民众最敬畏的府官,那汪守泰虽然多智,此时也只有叉手立在阶下不敢擅动擅言,张原是举人,可与地方官抗礼,他汪守泰只是一个不入流小吏,所以虽然知道情势不妙,但除了靠边站又还能做什么!

    一张花梨木的官帽椅摆放在大门前,石通判撩袍坐下,张原即从怀里摸出两张纸呈上,说道:“老大人请看,这是我翰社同仁捐赠给宝石山养济院九千两银子的文券,请老大人用印签收,九千两银子就在这里。”朝那四只银箱一指。

    钟太监离开杭城之前,就将宝石山养济院交由杭州府管理,这养济院也就有了官方性质,在通判的管辖范围内,现在凭空得到九千两银子的巨额捐赠,石通判岂有不喜的道理,这几年灾荒频仍,杭州府备荒救急做得好,那就是政绩啊,石通判欣然道:“贵社同仁志在世道,关心民众疾苦,实在让人敬佩。”

    张原谦逊道:“天下一身,桑梓一体,翰社一向提倡忠君爱民,此次有机缘能为杭州百姓做一些善事,正是我翰社诸人的心愿。”

    石通判很愉快,即命捧印小吏上前,亲手在两张捐赠文券上盖上通判官印,并署己名和干支年月,然后一张交收张原,另一张由石通判收存——

    阶下的张岱率先鼓起掌来,其余黄尊素告示翰社举人纷纷鼓掌,围观民众见张原不贪财,一万两捐出九千两,也是啧啧赞叹。

    张原把刚才立的典园契约给石通判看,请石通判指派一名小吏从中作保,石通判高兴之下差点自降身份来当这个保人,还好矜持住了,让手下一个姓吴的典史来当保人,须臾张原和那吴典史都在一式两份的文券上签名画押完毕——

    张原让武陵从那小木箱里取出十五锭银,剩下的三十五锭共七百两银子就作为典园的银子交给汪守泰,张原将一张文券递给汪守泰,朗声道:“银券两清,烦请汪先生三日内将不系园腾出,在下近日要在园子举行翰社雅集。”

    张岱等一众翰社社员又是大力鼓掌,妙极,妙极,翰社在杭州有个落脚点了,不系园的红叶很有名,深秋季节也正是赏红叶的时候——

    张原又警告汪守泰道:“从这一刻起,不系园已由我典下,你们汪氏可以搬走园内相关器物,却不能故意去破坏园林景观,不然的话我会控告你们的。”

    汪守泰脸涨得通红,张原用他送来的银子付园子的典银,这真是“啪啪”的打他的脸啊,而且他原先想借此败坏张原的名声、离间张社首与翰社同志关系的计策已经是完全失败了,也就是他九兄汪汝谦这一万两银子白白送出去,却没有起到任何对汪氏有益的作用,他带来的鼓吹手吹吹打打反倒是在宣扬他汪氏造谣不成反赔银子的丑事啊,哦,万两白银还有一些剩的,收回了七百两银子,可偌大的不系园典出去了,简直是天大的笑柄!

    汪守泰欲哭无泪,狠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张原对石通判道:“老大人请到里面小酌两杯,宴席已备好,这个布庄是晚生姐夫家的产业,今日开张,老大人能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石通判抬头看着张原书写的那块匾,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那我就叨扰了。”

    晚明士人经商是极普遍的事,甚至有生员嫌月考、季考麻烦,干脆主动要求去掉生员功名好专心经商,这主要是因为举人、进士太难考了,与其一辈子蹉跎场屋,还不如早些抽身干些别的,这其实是很明智的选择,士人经商之风在江南尤甚,就算没有官绅背景的纯粹商人地位也并不低,只要有钱就行,所以石通判对张原的姐夫经商丝毫不觉得讶异,张原是本科解元、翰社社首,前程不可限量,岂是一般举人能比的,当然了,要他石通判特意来为一布庄道喜那他是放不下这个颜面的,但这时适逢其会,岂有拒绝的道理。

    张原请大兄张岱和他一起陪石通判,其余翰社社员和石通判带来的一干官差都到街头的醉仙楼用餐,武陵自会去结账,汪守泰送来的万两白银不是还余三百两吗,正好用来请客吃饭还有作为过几日不系园雅集的用度——

    酒席上,张原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对石通判如实说出,石通判一早听说了昨夜落第生员闹贡院之事,那案子由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处置,杭州府衙并未与闻,这时听张原把事情原委和捐献银子的来源一一说了,石通判虽然觉得自己被张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稍有不爽,但这事对他而言显然是有利的,手中有银好办事啊,张原能把银子捐出来也足见其清廉,不然的话张原就是把银子留下也没犯什么律法——

    石通判笑道:“解元郎智慧人所难及啊,汪汝谦也算是名士,却造这样的谣言,实在是愚蠢,现在又以巨资来修好——张解元真的不追究此案了?”

    石通判并不明其中奥妙,以为汪汝谦送银子来真是向张原求饶修好的——

    张原含笑道:“晚生当然是有信义的人,汪汝谦既已知错并且大张旗鼓赔礼道歉,我是不会再出面追究此案,但此案涉及的并非是晚生一人,还牵连到两位主考官,国有律法,诬陷有罪,相信何方伯、张分守和叶御史会秉公处置此案的。”

    石通判心道:“这个张原,小小年纪,见财不贪,心计极深啊,以后的朝堂当有此子一席之地——”

    ……

    汪守泰面色紫涨,眼睛布满红丝,羞愤啊,大步往涌金门而去,八个汪氏仆人跟在后面,那一班吹鼓手追上来叫道:“汪老爷,别跑这么快啊,这工钱还没给呢——”

    被人追着讨要工钱这成何体统,汪守泰站住脚,在腰间一摸,没带银钱,问那些仆人,却都没带钱出来,便道:“随我到西湖边付你们工钱。”

    为首一个唢呐手瞅着两个汪氏仆人抬着的那只小木箱,嘟哝了一句:“这箱子里不是有银子吗。”

    这唢呐手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汪守泰却是勃然大怒,吼道:“这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子,你们这些穷鬼一年能挣到这么一锭吗!”

    一班鼓吹手不敢回嘴,脸色都颇不忿,跟着汪守泰来到西湖边,汪守泰向美妇徐安生要了二钱银子丢到岸上,喝道:“快滚!”

    一班吹鼓手骂骂咧咧走了,那美妇徐安生见汪守泰这般急怒神色,心知此行事情不顺,她自不会讨没趣询问,反正等下就会知道的,只命撑船,汪汝谦依旧在湖心岛那边——

    徐氏楼船与汪汝谦的画舫相并,汪守泰和几个仆人跳过船去,汪汝谦迎出来问:“四弟,怎么——”他一眼就看出汪守泰神色不对了。

    “九兄,我对不起你!”

    汪守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右手握拳使劲捶打舱板——

    庚戌科状元韩敬走过来皱眉道:“何至于此!”

    汪汝谦把汪守泰扶起来坐下,看族弟这模样就知道事情不妙,这时要装名士风度,按捺着焦躁情绪从容询问,听汪守泰所事情经过说了,汪妆谦坐在椅子上半晌没声音——

    边上一个满脸横肉的汪氏奴仆恶声恶气道:“张原如此可恶,干脆找一帮杭州泼皮喇唬打残了他,要不就找江洋大盗干脆结果了他,让他不得好死,看他还——”

    韩敬冷笑,返身回舱。

    “啪”的一声,汪汝谦狠狠抽了这奴仆一个嘴巴,喝道:“滚出去,再敢胡言乱语我饶不了你。”

    韩敬在这里,这不知好歹的家奴却说这样杀头抄家的话,汪汝谦岂能不怒,喝退了这奴仆,与汪守泰一起进舱,对韩敬陪笑道:“家奴无知,韩兄不要见怪。”

    韩敬板着脸道:“这不是街头斗殴,若凭泼皮无赖就能解决事情那就简单了,见过几个大明朝官绅是被仇家雇凶杀死的?若这样,什么党争都没必要了,让江洋大盗去解决吧,韩某孤陋寡闻,只知道拥兵一方的唐代节度使敢雇凶杀官,他们造反都敢,那是乱世——”

    汪汝谦冷汗涔涔,连声道:“韩兄教训得是,韩兄教训得是。”

    韩敬道:“张原如今隐然东林党后起之秀,必须要打击,但也只是在声誉、仕途上打击他,取他性命似非我辈所为,那是不计后果同归于尽的市井匹夫做法,我辈何至于此?”

    汪汝谦唯唯。

    韩敬又道:“虽然这次送银弄巧成拙,却也不必太忧虑,然明兄暂避一下,案子先让汪理直顶着,凭这事不能把你和董公子怎么样,张分守这点香火情还是有的。”停顿了一下,又道:“钱谦益此次出京,途经无锡时上东林书院见了邹元标和高攀龙,这次钱谦益取中的举人有多人是常到东林听讲的,象魏大中、祁彪佳更是高攀龙的嫡系门生,翰社山阴社集,邹、高二人千里迢迢赶去,这不就是拉拢张原和翰社吗,此番翰社竟有二十八人高中,不管钱谦益有没有从中通关节,我们都要揪住他、弹劾他,定要让他罢官解职——”

    汪汝谦道:“中举者的墨卷已经张贴出来,我托人去看了,翰社的那些制艺中规中矩,实不好指摘。”

    韩敬冷笑道:“文章高下不比武将较艺,谁的文章能服天下人之口?班马欧苏都有人指摘,何况这些人的八股文,这一百二十名高中者的制艺就真能比那些落榜者的好,不见得啊不见得,这其间大有漏洞可钻——”

    汪汝谦只想针对张原,而韩敬矛头是钱谦益,似乎有点不对路,不过现在汪汝谦也只有听韩敬的,点头道:“那些落卷近日会发还给落第考生,可以联系那些八股文好却落第者要求磨勘试卷。”

    韩敬点头微笑,汪汝谦损失一万两银子与他何干。

第三百三十六章 龙山与陶庵

    这日午时,朝天门内望仙酒楼,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济济一堂,寒暄、攀谈、订交,热闹非凡,筵席间,有举人说起昨日落第考生领取落卷时又在闹腾着说阅卷不公要求磨勘重审,在座的新科举人纷纷加以冷嘲热讽,这些新科举人名登龙虎榜,回看那些落第的士子自然是有极大的优越感,可以厚道地对落第者抱以怜悯和同情,但如果落第者要攀扯他们、要拖他们入泥潭,那果断是深恶痛绝的——

    张岱冷笑道:“磨勘考卷,那也只是把我等录取的举人考卷送到翰林院由词臣评驳,谁会磨勘落卷,没这规矩——我等三场制艺堂堂正正,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一层层荐上来,何惧挑刺!”

    众举人纷纷点头称是,义愤填膺谴责那些造谣生事者——

    张原心道:“这又是董、汪的势力从中鼓动的吧,想要重新阅卷那是痴心妄想,朝廷为维护考官的尊严,即便出现阅卷不公的情况,也一般不会追究,除非出现露骨的宽泛的舞弊行为,不然的话落第者一闹腾就重考就重审,那岂不乱了套!”

    ——据张原所知,晚明八股文大师艾南英崇祯年间参加会试,其房官项煜极不负责,只把艾南英的首场首艺圈点了四行就丢入落卷堆中,艾南英领取落卷后见项煜阅卷如此草率,非常气愤,当即把他的落卷刊刻出来传示天下,说士子三年之困,不远数千里走京师,而房官只点四行就弃置不顾,此岂有人心者乎?

    ——艾南英的制艺的确好、房官项煜阅卷也的确马虎,但朝廷并未谴责惩罚项煜,只是项煜因此事致名声大损。

    众举人对董氏和汪氏暗中造谣给本科乡试抹黑都很不忿,谣言虽说是针对张原和翰社,但对他们这些中举者都有不利的影响,华亭董氏、徽州汪氏算是把乙卯科的浙江举人都给得罪了——

    前日汪汝谦送给张原白银万两貌似求饶和解其实包藏祸心,却被张原以翰社的名义转手赠给杭州府养济院,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杭城士庶皆赞张解元清廉仁义睿智,现在张原的声望远非乡试前能比,张原以其四元连捷和翰社二十八星宿共登龙虎榜,证明了他自身的才华和翰社的人才济济,翰社诸人对张原更是衷心拥戴,在野空谈翰社精神影响有限,只有以实实在在的科举扬名才更能传扬翰社的精神理念,很多新科举人都要求参加翰社,张原以目下翰社被谣言所困婉拒,翰社现在名声在外,对社员选择更要谨慎,以免鱼龙混杂,败坏社风,当然,这些举人是张原要争取的,当即相约到京参加会试时再议社盟之事,现在谣言遍地,若再把这些举人都吸收进翰社,那就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了,这样对翰社反而不利——#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这日同年宴后,一众举人又到望仙酒楼边附近的望仙茶楼听柳敬亭说书,这是包场,三日前就订下的,柳敬亭今年行情看涨,若不是预定根本请不到他,书帕银也涨了,记得去年是定价八钱,现在是一两,张原和张岱先一日特意去拜访了他,柳敬亭早听说张原抡魁,以为张原阔了,不会再搭理他这个市井朋友,见张原兄弟到访,自是欢喜,说及去年倒董之事,拊掌大笑——

    ……

    汪汝谦八月初三就已经从不系园搬出去,张原随即派人去收拾清理了一下,园里面花木亭台完好,只楼阁内的器物已经搬取一空,张原没打算在那里住,只让人置办了一些莞席和几案,酒食皆从城中运去,初五日,张原请同年诸人游不系园——

    不系园在西湖西路,毗邻杨公堤,在园中高处能看到整个西湖,园中建有小码头,船可由西湖直驶入园中,不系园的名气是红叶和香,园子靠近杨公堤一侧有数千株叶片呈五角状的枫树,深秋季节,枫叶红了,站在涌金门城楼这边都能看到那一片灼灼似火焰一般的枫林,游园的举人们远远望见那似火枫林,都不禁喝一声彩,周墨农笑道:“以后若有机缘,年年秋游都可来此,典园七十年,哈哈,七十年后吾辈不知还能有几人健在?”环视左右,说道:“或许只有祁虎子和张社首兄弟这三个人了,其他人最年少的都在二十岁以上,想活九十多岁甚至一百多岁,那从今日始就得抛弃功名去求仙问道,葛岭就离此不远,哈哈。”

    众人大笑。

    张原初五日是请同年游园,初七日则是翰社雅集,一百多名翰社同仁联袂走过苏堤,声气相高,意气风发,这日雅集主要是议定翰社浙江十一郡的社首和社副人选,因为有些中举的社员已不适合任社首、社副,要离乡进京,无法管理分社事务,分社社首主管纠弹要约、社副司往来传置,还有就是共同审核新会员,所以都要另选社员担任,张原郑重要求各分社的社首、社副对新社员的审核要严格、谨慎,无论何人都不得仗着翰社的名头把持地方诉讼、为害乡里,若发生这种事,他将传书各分社,将违反规条的社员革除出翰社,被革除者那时臭名远扬将后悔莫及——

    众社员又商议翰社平日费用支出由家境富裕的社员捐赠,不能全由张社首一人承担——

    ……

    正因为有闰八月,所以新科举人们不用急着准备入京赶考,他们还要编《乙卯浙江乡试同年录》,请主考官钱谦益作序,同年录以乡榜名次排列,一个举人占一页,该举人的姓名、字号、籍贯、妻、儿女、祖宗三代姓名、科名、官职,登记得一清二楚,比后世的大学同学录详细得多,这《同年录》由新科举人自己编录,由布政使司衙门出银刊刻印三百册,每个举人人手一册,各位考官以及省、府、县各衙门也都要留存——

    官属的书坊刻印《同年录》驾轻就熟速度极快,闰八月十三日三百册《乙卯科浙江乡试同年录》就刻印出来了,一百二十页,纸张精良,解元张原的大名赫然在首页,张原,字介子,号龙山,这个号是张原临时取的,山阴士人以龙山为号的有不少,张原既号龙山,其他人以后只怕得改号了,取号是晚明士人的风气,一般补了生员就会取号,相互称呼不以名字,而是以号,这是有身份的象征,号随时可以另取,这很象后世作家的笔名,有的作家一生就一个笔名,有的笔名好几个——

    ——张岱也为自己取了一个号,叫“陶庵”,张岱母亲姓陶,张岱幼时多病,常住在外祖家,现在怀念陶家庭院,所以自号陶庵,张原看到大兄写下“陶庵”二字,不禁想:那清丽深情的《陶庵梦忆》还会有吗?

    十四日,各房官各归本县,各房出身的举人分别为各自房师送行,临别感言,师生情谊得到了加强——

    既有两个八月那就有两个中秋,主考官钱谦益却在这闰八月中秋的午后在运河码头解缆登舟,离开杭州回京城,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都来为座师送行,钱谦益自然勉励这些门生努力备考、争取明年会试连捷——

    张原也在送行者之列,他看出钱谦益眉宇间有忧色,前一日,钱谦益派人召他去贡院相见,师生二人自然要谈起董、汪造谣案,钱谦益本想在他离开杭州前将此案了结,这样可以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地回京向礼部复命,却未想此案审理困难重重,那汪理直不知得了谁的叮嘱,不象那日在贡院前惊惶失措全盘招认,而是咬定是他自己造的谣,说是那日喝多了酒,信口胡言,与董祖源、汪汝谦没有任何关系,按察使张其廉相信汪理直的这一供词,私下还劝钱谦益不要与这荒唐酒鬼较真,谣言止于智者,追究的话闹得朝野皆知反而有损清誉——

    张原心里冷笑:“张其廉这老狐狸与董其昌很有交情,这次更不知得了汪汝谦多少好处,竟这样糊弄钱老师,这造谣案表面如此,暗地里可知有多少权钱交易!”

    钱谦益不能在杭州待得更久,他对张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谣案有些遗憾,张原若联合翰社同仁盯着此案,按察司也不敢过于枉法,不过钱谦益却也知道张原即将赴京应试,也无时间和精力来盯着这案子,这场谣言诬陷看似就要这样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汪理直一个流放——%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张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场,都是在扯皮、讲关系、处处盘根错节,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势必开罪张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处的官员,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结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举人功名、流放汪汝谦,根本无法铲除董、汪的势力,所以他还是决定暂不追究,全力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为上——

第三百三十七章 澹然的病

    午后斜阳温暖的光芒从西湖那边的群山之巅铺展过来,京杭大运河往来舟楫就掣出金色波澜,层层激荡,波光跃金——

    寒秋萧瑟,运河两岸高树零落的黄叶旋转着漂落水中,逐水浮沉,又被波浪涌聚到岸边,与废弃杂物、脏污泡沫形成两条垃圾带,而若从远处看,这垃圾带反倒成了运河水的两道深黄色的镶边了——

    钱谦益的座船已远去,送行的新科举人们相约京城再见便各自散去,他们要回到各自户籍所在的州、县,向衙门礼房呈报申请参加会试的咨文,然后由州、县呈报府,府再呈报省,审核后发给“公据”和路费,举人入京凭此“公据”就可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这就叫供给脚力,又叫公车,和驿递勘合牌一样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今日是闰八月十五,张岱立在运河岸边仰望高天,喟然道:“闰中秋二十年一遇,二十年后我辈不知散落在何方,良朋聚会难得,今夜且再一醉,过两日我们也要回绍兴了。”

    周墨农第一个响应,说道:“好极,今夜必要喝花酒、伴花眠。”周墨农一向喜探访青楼、眠花宿柳。

    王炳麟微笑不语。

    祁彪佳直言:“我不去。”

    倪元璐有洁癖,上回在秦淮河旧院硬是让人家一个美妓一夜洗七次澡,把那美妓折腾出病来,所以他再也不想招妓了——

    黄尊素道:“如上月中秋那般游湖便很好。”

    张原道:“良朋佳会,乐事甚多,周兄的箫、大兄的笙、倪兄的清歌一曲,都妙不可言,如此良夜静月,莺莺燕燕反而吵人。”

    周墨农孤掌难鸣。

    张岱道:“今夜庆中秋,不如我等各献一艺,聊博一噱,如何?”

    正说话间,一条四明瓦白篷船从钱塘江方向驶来泊在运河埠口,有个大嗓门陡地叫了起来:“少爷,少爷——”

    张原身边的武陵已经先答应起来:“哈,是来福哥,来福哥——”

    来福大声道:“少爷,少奶奶来了。”不待船泊稳,跳上河埠石阶,兴冲冲跑了过来,来福这个人就是这么喜庆——

    众人都颇惊讶,周墨农窃笑道:“解元夫人这是怕风流倜傥张解元满城红袖招啊。”

    张原又惊又喜,"百度雅骚吧友爱”赶忙迎过去,还没开口问来福,就见那白篷船舱室中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商周德,另一个是宗翼善,都是一脸的笑意——

    “二兄、翼善兄,你二位也来了。”张原甚喜,遥遥一揖。

    商周德笑吟吟拱手道:“介子,恭喜恭喜。”张原乡试抢魁,商周德的喜悦不下于张家人,妹婿啊。

    宗翼善正向张原道喜,舱室中又走出小婢云锦,笑容可掬,万福道:“姑爷大喜。”

    看到云锦,武陵顿时眉开眼笑,喜道:“少奶奶还真的来了。”不自觉地挑挺胸拔背,好显得自己高大一些——

    张原从踏板上船,商周德和宗翼善含笑往两边一让,张原进到船舱,叫声:“澹然——”却见少妇妆扮的伊亭笑吟吟站在左边舱室前,福一福道:“少爷大喜。”

    伊亭一向称呼张原少爷惯了,自张瑞阳夫妇认伊亭做养女后,张原几次要她改口,她都没改过来,也许是故意的,伊亭早已改口叫张瑞阳和吕氏为爹娘,但对张若曦和张原,还是如以前那样称呼——

    “啊,伊亭姐姐也来了,好极,澹然呢?”张原忙问。

    “张郎——”

    商澹然从左舱室走出,纻丝浅色团衫和罗裙,淡雅得体,斜阳淡金色的光芒穿过舷窗照在她发髻上的翡翠金钗上,那金珠翡翠闪耀着迷人光泽,更衬得她气质优雅高贵——

    张原上前握着妻子的手,看着她晶亮双眸,欢喜道:“你怎么来了,真让我喜出望外。”

    商澹然含着笑,说道:“很意外吗?”

    一边的伊亭道:“澹然是特意赶来和你共度中秋的,上月中秋你还在考场里,偏今年就有两个中秋,真是天遂人愿。”

    商澹然道:“我未游过西湖,想让张郎陪我一游呢。”

    张原喜道:“好极,我本来是打算十月间你与我进京时,在杭州多逗留两天游玩一下的,你现在来也好,天不冷,游玩正合适。”此前商澹然已经和张原说定,若张原中举要进京参加会试,那她也一起去,京中有她长兄商周祚一家,她很想念景兰、景徽这两个小侄女——

    听得张岱几人在船头与商周德、宗翼善寒暄,张原握了握商澹然的手,说道:“稍等,我去和朋友们说一声。”

    张原出舱,伊亭从后碎步追上,低声问:“那个王微还在杭州吗?”见张原一点头,又道:“澹然知道这事了呢,你要心里有数哦。”

    张原“嗯”了一声,来福回山阴报喜时他并没有叮嘱他不许说王微的事,来福比武陵愚钝,自然是什么事都说,不过以澹然的性情,不可能是专为王微的事来兴师问罪的,游西湖、与他共度闰中秋应是澹然的本意,当然,王微这次一定是要与澹然相见的,他原本也打算过两日回山阴时让王微同行,王微已是他张家的人,总要上他张家的门——

    张岱见张原走出来,便笑道:“介子,好好陪伴弟妹和商二兄吧,我们先去游湖了。”说罢,和黄尊素几人一起拱拱手上岸而去,他们是直接去西湖了。

    张原对商周德道:“二兄,我们这就去盛美号布庄,就在城西万仙桥畔。”便让来福去雇来两辆马车和两顶轿子,留几个人守船,其他人都去盛美号布庄,武陵已奉命先去报信。

    夕阳落下城楼,马车和轿子停在了盛美号布庄大门前,商澹然撩开车帷,打量着这家店铺,门面一新,有顾客进出,似乎生意不错,再看匾额上的店名,正是张郎所题,不禁一笑,心道:“王修微在帮若曦姐姐和张郎管这个布庄吗,也真难为她——”

    一众陆氏婢仆从穿堂侧门先迎了出来,那些仆人、仆妇立在两边,隔开闲杂人等,六、七个婢女簇拥着商澹然和伊亭经穿堂径往后院,张原陪商周德和宗翼善在第二进的厅中喝茶,商周德笑道:“介子,你进去吧,我二人不要你陪。”

    张原微笑道:“让澹然和我姐姐先说说话。”他不想现在就进去,他不在边上,澹然和修微反而更好交流,还有姐姐坐镇呢,不必担心澹然和修微的关系会弄得很僵,既要享齐人之福,那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商周德便问张原这次乡试经过和董、汪谣言之事,山阴离杭州不远,谣言如风,早已刮过去了,商周德前几日还特意赶到山阴见张汝霖和张瑞阳,张汝霖掌握的乡试消息比商周德全面得多,他已知道贡院风波始末,让商周德莫要担心,张原完全能应付这种局面,现在,商周德听张原说起汪汝谦送银上门那一幕笑剧,与宗翼善都是开怀大笑,说道:“只可惜不能严惩董、汪,不过介子这样做也对,你即将赴春闱,还是不要过多纠缠。”

    天色暗下来,武陵上来点灯,内院穆真真出来对张原道:“少爷,若曦大小姐请你进去说话。”

    张原便随穆真真往内院走去,问:“真真,她们——说得怎么样了?”

    穆真真抿唇微笑,说道:“少爷放心,都是轻言细语说话呢,微姑向少奶奶行了大礼,少奶奶赏了微姑一对玉镯。”

    张原“嘿”的一笑,心想:“这么顺利吗。”屈指弹了一下自己脑门,心道:“莫非你要妻妾宅斗鸡犬不宁才觉得正常!”

    进到内院,就见正对天井的一楼小茶厅,两盏琉璃灯明明地照着,张若曦和商澹然坐在上首,王微居下首,几案上有茶盏和糕点,几个婢女侍立一边——

    见到张原进来,王微赶紧站起身来,商澹然随后站起,只有张若曦坐着,笑吟吟道:“小原,你真有福啊,有这样的娇妻美妾,心满意足否?”

    张原只是笑,不说话。

    张若曦又道:“姐姐我来替澹然说你一句,你现在有一妻二妾尽够了——”

    “一妻二妾?”张原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穆真真赶紧就躲,似乎不肯那占那一妾的名额——

    张若曦笑了起来,也就不再多说这事,免得弟弟尴尬,只是问:“小原,这闰中秋你准备如何过?”

    张原道:“我已让来福去备船了,雷峰塔下有一户相熟的船家,有两条船,都叫来。”

    张若曦道:“好,我也与你们一起游西湖赏中秋月,唉,为了这盛美号,我可真是操心,也要偷个闲,可惜履纯、履洁不在这里,又不知你姐夫考得如何了?”

    这时,一直微笑着的商澹然突然脸色大变,急忙用绢帕捂着嘴,转身快步走到窗边,微微弯着腰,传来轻微的呃呕声——

    张原和张若曦赶忙过去,张原轻抚澹然背部,问:“怎么了,路上感风寒了?”

    小婢云锦飞快地端来一个小漆桶,商澹然便蹲着身子呕酸水,云锦很是担心,对张原道:“姑爷,小姐身体不适已经有半个月了,还不让我向老爷和太太说,现在姑爷在这里,我一定要说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水中仙

    作者唯一认证;美女倾情主持;书友沟通桥梁——聊天、唱歌纵情声音的天地!张若曦听小婢云锦这么说,柳眉轻扬,有惊喜之色,附耳低声问:“澹然,你月事有多久没来了?”声音极轻——

    商澹然弯着腰还在呃呕,没回话,但张若曦知道澹然听见了,因为澹然的脸霎时就红了,张若曦甚喜,当初她怀履纯,妊娠反应很强烈,头晕渴睡,闻到油腻味就恶心想吐,怀履洁时稍好一些,这时看澹然这样子,很象是怀孕了,澹然与小原成亲四个多月了,有身孕也很正常,当然,现在还不敢确定,她要仔细询问——

    待商澹然呕吐稍定,取水漱了口,张若曦挽着她的手道:“澹然,与姐姐到楼上说话。”又对张原道:“小原,你在下面等着,哪里也不许去,也别游湖赏月了。”

    商澹然忙道:“让他去嘛,修微、真真她们都去。”

    张若曦笑道:“岂有此理,你不去,她们倒好去——我们先上楼,游湖之事也不急,等下再说。”挽着商澹然的手上到二楼,就急不可待地问:“澹然,告诉姐姐,你月事断了多久了?”

    商澹然脸红到耳根,低声道:“姐姐你小声点啊——”

    张若曦“嗤”的一笑,回头看着跟上来的伊亭和几个侍婢,道:“伊亭来,你们就在廊上等着。”拉着商澹然进到她的卧室,在窗前圈椅上坐定——*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伊亭随后进来,伊亭方才不在茶厅,听婢女说商澹然身体不适,赶紧过来关切地问:“澹然怎么了?”

    “没怎么。”商澹然答道。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窗外还有昏蒙的亮色,坐在窗下的张若曦还能看到商澹然脸上的羞红,伸手轻轻触了一下澹然娇羞的脸颊,轻笑道:“红得发烫了——告诉姐姐,姐姐是过来人,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商澹然含羞俯首,好一会才出声道:“本来是上月初十左右就应该来的,可是却没来,这个月——这个月又没来——”

    张若曦点点头,问:“那你除了恶心呕吐外还有没有别的不适?”

    商澹然道:“其他都还好,就是觉得人变得慵懒了,早起都不想蹴踘——”

    “不行不行。”张若曦忙道:“蹴踘可不行。”又问:“澹然,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有身孕了?”

    一边的伊亭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商澹然不吭声,显然是想过的,她没有母亲,又不好意思回会稽问嫂嫂祁氏,事不确定也不想告诉婆婆吕氏,所以她自己翻看《玉匣记》和《妇科秘书》——%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张若曦拉着商澹然的手抚摸着,温柔道:“傻孩子,这事你怎么不和母亲说呢,我张家只有小原这一棵独苗,双亲大人若知道你有身孕了,这是和小原中举一样的大喜事啊,可知有多高兴呢。”

    伊亭道:“是啊,不知会有多快活呢。”

    商澹然低声道:“这个还不敢确定啊,张郎又不在家,我也不好意思说——”

    张若曦笑道:“那你就跑到这里来和小原说——”

    商澹然赶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想来看看西湖,以前常听张郎说西湖如何的美——”声音转低:“若真是有了身孕,我怕是不能和张郎一道进京了,张郎本来是说进京时顺路陪我在杭州游玩几天的——”

    张若曦点头道:“你是不能进京了,这数千里舟车颠簸谁能放心得下,我母亲就肯定不会让你去。”说着,站起身道:“赶紧把这喜讯告诉小原——”

    “姐姐不要。”商澹然站起来拉住张若曦的手,羞涩摇头。

    张若曦吃吃笑道:“你以为小原没猜出来吗,你方才低着头没注意,小原听到我问你那句话时,眼睛一亮,又惊又喜的样子,他可是闻弦歌知雅意的,解元郎无书不读无所不知啊,不然的话,他早已急着请医生来给你看病了。”

    伊亭笑。

    商澹然大羞。

    张若曦笑道:“也罢,待你们小夫妻夜里枕上再细细说吧,这闰中秋游湖赏月你还能去吗?”

    商澹然道:“去呀,我又没别的不适,就是方才吃的糕饼太甜太腻,所以反胃了。”

    张若曦也没觉得有了身孕就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养着,澹然都从山阴乘舟到这里来了,游湖又何妨,当即和伊亭一前一后护着澹然下楼——#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

    楼下茶厅的张原自澹然跟着姐姐若曦上楼后就走到天井边踱步,两盆剪秋萝在暮色中绽放如幽暗之火,那淡淡芬芳若有若无,这两盆花是王微从花市买来的,身边传来王微轻柔的声音:“相公,夫人可是有喜了?”

    士绅人家的侍妾称呼正妻为夫人或者女君或者大姊姊,女君不常用,大姊姊是北方人的叫法,张原现在是举人功名,澹然称夫人也称得了——

    张原道:“还不清楚。”脸上却是掩不住喜意,辛勤播种,生命延续,能不高兴吗,瞥眼看到王微手腕戴着的白玉镯,茶厅中灯光透出,这白玉镯映着肌肤莹莹生辉,问:“这是澹然赏你的镯子?”

    王微轻抖广袖,袖口下褪,皓腕如雪,垂眸看着腕上的手镯,含笑道:“是夫人所赐,今日王微始安心,相公真是有福气,王微也有福气——”侧头看着站在剪秋萝边上的穆真真,加了一句:“真真也有福气。”

    张原笑道:“是我有福气,姐姐都说了,我有贤妻美妾啊。”^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一个仆妇进来说酒菜俱已各好,问何时开席?

    张原道:“稍等。”又等了一会,听得楼梯响,张若曦扶着商澹然下来了,小心翼翼的样子,张若曦口气里透着喜意,说道:“小原,游船备好了吗,可以出发了。”

    张原上前问:“澹然,不要紧吗?”

    商澹然含羞道:“不要紧。”

    张原可不象澹然这般遮遮掩掩,附耳问:“你是不是有——了?”

    伊亭抿着嘴笑,张若曦已经笑出声来,说道:“澹然,我说得没错吧,解元郎无所不知呢。”

    商澹然羞道:“还未请医师诊视过。”

    张原喜道:“那我现在就请杭城名医来诊断——”

    张若曦笑道:“不必这么急嘛,人家医生也是要庆中秋的。”

    王微先就上来向商澹然道喜了,其余婢女、仆妇也就纷纷道喜,商澹然比较谨慎,说道:“这还不确定呢——”

    张若曦道:“基本确定了,赏喜钱,赏喜钱。”

    张若曦做事爽快利落,当即给内院的婢女、仆妇,还有外院的仆人、伙计每人一钱银子的喜钱,没听说主妇怀孕也要赏下人喜钱的,但若曦大小姐高兴,爱赏,婢仆们谁还会不乐意呢?

    商周德还在前院厅中与宗翼善喝茶,忽听内院传出这个喜讯,先是愕然,随即大喜,迭声道:“这真是双喜临门啊,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过了一会,内院又传出话来要去游湖了,酒菜都用食盒装着,送到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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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盛美号布庄这边的马车、小轿、婢仆二十余人出涌金门,来到西湖边,商周德和宗翼善及一众男仆在一条稍小的船上,张若曦、张原姐弟还有伊亭、王微、穆真真及众婢、仆妇,还有几个小厮在大船上,两条船一前一后往湖心岛而去。

    这闰中秋远没有上月中秋那么热闹,张原就向澹然她们描述上回的盛况,大船小船,声光相乱,名娃闺秀,笑啼相杂,又说那夜大兄他们在断桥那边拨阮弹筝、吹箫唱曲,这时想必也在那边,可以过去看看——

    商澹然微笑道:“张郎描述当日盛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不过我却觉得今夜西湖更美,秋舸月冷,恍若在广寒宫飞行。”

    张原道:“西湖是无时无刻不美。”轻轻握着澹然的手。

    两条船绕过湖心岛,沿孤山东侧缓缓航驶,张原又说起前年与景兰、景徽小姐妹游西湖的趣事,姐妹二人抢着背诵西湖诗词,那些诗词都是澹然教她们的,这转眼就两年半过去了,小姐妹二人都长大许多了吧?

    商澹然道:“小徽今年九岁了,她生日比我晚一天——”这样一想就有些不快活起来,她有了身孕就不能随张原进京,就见不到长兄一家了,她比小徽大十岁,小徽明年十岁她就是二十,她生日时张原就不能在她身边陪伴了——%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船过孤山,月色下一线堤痕,那是白堤,白堤之右,水光浩渺,素月分辉,明湖共影,对此良辰幽景,让人俗念全消,商澹然的心也恬静下来。

    忽听不远处传来箫声一缕,悠悠呜呜,盘旋缭绕,在蒙蒙月色下如梦如幻,张原心知这是周墨农的箫,说道:“这箫适宜远远的听——”

    静听片刻,忽有宏大声音在高唱“锦帆开,澄湖万顷——”声如潮涌,湖水如沸,那幽幽的箫声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张原他们的两条船移近断桥,只见桥上、堤上,席地鳞次而坐者数百人,月光泼地如水,那些人都仿佛水中仙,就是觉得那齐声合唱稍微闹了一些,但放眼看、静心听,湖广,天高,月圆,波渺,就会感到这宏大的歌声又是如此温暖。

    这便是西湖闰中秋。

    进京前的悠闲,疾风骤雨将临。

第三百三十九章 解元第

    漏下二鼓,月近中天,那白堤、断桥上的歌者和酒徒兴致愈浓,竹肉相发,高歌轰饮,看来不到后半夜不会散,张若曦担心澹然困倦,而且湖上风冷,便命回舟,大船在前,小船在后,横穿西湖,那车轿还在东岸等着,灯笼火把,簇拥入城——

    张若曦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张原和商澹然住,床上被褥一新,云锦和另一个婢女侍候姑爷和小姐上床,放下纱帐,知道姑爷不喜熄灯,云锦只把铜牛灯稍稍拨暗一些,这才掩上门到外间去歇息,却又记起一事,推门回来,到床前脆生生说:“姑爷、小姐,若曦大小姐方才吩咐说让姑爷要爱惜小姐,有身孕不能行房的。”

    张原失笑,心道:“我这个姐姐真比我母亲还操心哪。”不过想想也对,姐姐是怕他们少年夫妻不懂事伤了胎孕,这可不是小事,有必要提醒的。

    商澹然以被蒙头,笑得纱帐轻颤——

    小婢云锦还立在床前等回话呢,张原轻咳一声,说道:“好了,知道了,你赶紧出去吧。”

    外边小室窸窸窣窣一阵,终于悄无声息,整座小楼也沉静下来了,这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张原侧身搂着商澹然,说道:“别笑了,笑痛肚子那可糟糕,姐姐定要骂我。”

    商澹然又笑,张原赶紧岔开话题道:“澹然,明日上午找医生给你诊视一下,看该吃些什么进补。”

    商澹然这才止住笑,把脸贴在张原胸前,说道:“还是等回家再说吧。”

    张原道:“杭州是大都市,有专门给官绅女眷看病的医婆,更方便一些。”

    商澹然“嗯”了一声。

    张原伸手探进商澹然小衣里,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腹上轻轻抚摸,感叹道:“真是神奇。”忽然钻进被窝在那孕育小生命的肚皮上亲了一下,上来又在商澹然唇上亲了一下,说道:“母亲最伟大。”

    商澹然微微笑着,心里感着别样的温柔,本来还想说说王微的事,这时却觉得没有必要,蜷着身子,头枕着张原的手臂,柔声问:“张郎是喜欢生男还是生女?”每一个初孕的女子都会这么问心爱的男人的吧。

    张原道:“男孩女孩都喜欢,澹然给我生的,怎么能不喜欢,嗯,多生几个,儿女成群。”

    商澹然吃吃的笑,说了一会话,就伏在张原怀里甜甜睡去了,她也的确困了——

    张原却一时睡不着,低头亲了一下澹然光洁的额角,床头小案上的铜牛灯一焰如豆,灯芯拨得太短了,没多久就要熄灭,月光从西窗透进来,与油灯晕黄的光交融,月白灯黄,光景如梦,枕上静听,更鼓敲过了三更——

    将为人父,张原觉得心境又有不同,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让他的心潜静下来,抱负远大,道阻且长,更需要小心谨慎,十月间就要入京,他要面临更大的挑战,会试、党争、辽东战事、各种天灾**、矛盾纠结将会接踵而至,如今夜这般与娇妻美妾游湖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多了,江南,江南,《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缅怀的美好,正是他要努力珍惜使之长存的——

    ……

    次日上午,张原亲自去清波坊那边请来了一个医婆给商澹然号脉,这医婆五十多岁,絮絮叨叨问了一通话,给商澹然左右手都号了脉,便向张原恭喜,说解元公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叮嘱商澹然要注意保暖莫感风寒、酒和茶不要喝、最好是不要行房事,便讨了诊金和喜钱回去了——

    张原到前厅向内兄商周德正式报喜,商周德既高兴又有些担心,说道:“若知小妹有孕,我是绝不会带她来杭州的——”

    张原道:“坐船还好,也就两天时间,不要紧的。”

    午前,张岱、祁彪佳、王炳麟来拜访商周德,又问张原准备何日返乡?

    张原道:“今日是闰八月十六,十九日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两日,张原先陪商澹然去灵隐寺上了香,这是张母吕氏特意叮嘱的,又去游玩了雷峰塔、六一泉、葛岭等风景名胜,商澹然大多时候是乘轿,有张原和穆真真小心照顾,游玩得很尽兴——

    闰八月十九日上午,张若曦、王微安排好了盛美号布庄相关事务,与张原一道回山阴,同路的还有张岱、倪元璐、祁彪佳、黄尊素、周墨农、王炳麟,一共四条白篷船逶迤过钱塘江,商周德忽然拍着船舷大叫:“奇事!奇事!”

    张原问:“二兄看到什么奇事了?”

    商周德道:“七月二十八,你们从绍兴出发赴考,就是你们七人对吧,竟然全部中举,其中三人还是经魁,这岂不是奇事!”

    张原笑道:“所以才会有谣言说我翰社聚银一万八千两贿赂钱翰林嘛。”

    商周德大笑。

    这件事,随后便被绍兴八县的说书瞽者编为唱词,有分教“一郡三经魁,同船七举人。”

    ……

    四条白篷船经萧山、西陵、钱清堰,二十一日黄昏时分到了会稽,王炳麟在杏花寺码头上岸,张原拱手道:“小弟过两日就来给王师母磕头问安。”

    商周德却没有在会稽下船,只让一个仆人回府报信,他要送小妹回山阴,当初是他从山阴东张宅子里把小妹接出来的,自然也要由他送回去,而且去山阴感受一下解元郎回家的喜庆气氛也很美妙,还有,小妹有了身孕,这也是一件大喜事——

    在山阴运河码头,黄尊素和倪元璐向张原、张岱几人告别,他二人也是归心似箭,要连夜乘舟还乡,相约十月初再见——

    在山阴城八士桥头,张原等人的船刚一靠岸,桥头就有眼尖的人看到张原了,立即叫了起来:“张解元回来了,张解元回来了!”

    顿时,桥两边店铺的伙计、住户和桥边经过的行人一齐拥过来,恭喜声不绝于耳,山阴虽是科举大县,但解元毕竟不多见,近百年山阴未出过解元,这可是山阴人的荣耀,一时间,八士桥头人满为患,祁彪佳他们想上岸都无立足之处,只有武陵先挤上岸回东张报信去了——

    张原、张岱、祁彪佳、周墨农这四位新科举人立在船头,向岸上父老乡亲作揖,齐声道:“托家乡父老的福,我四人中举还乡,以后造福乡梓,义不容辞。”自然引来喝彩声一片,更有人在人群后面“噼哩啪啦”放起鞭炮来,临岸的几个人差点被挤下河,鼓吹班子闻风赶到,喜洋洋吹奏起来——

    张原拱手道:“各位乡亲,还请让个道,也好让我们先回家啊。”

    八士桥头欢笑声一片,人群退后,分出一条道来,周墨农、祁彪佳和张岱、张原道别,各回府第,便有一部分围观民众跟着这两位新科举人去了,更多的人则簇拥着张岱、张原兄弟往府学宫方向而去,张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几个女眷乘轿跟在后面,商周德、宗翼善领着一众婢仆护送——

    在十字街分道,张岱回西张,张原回东张,跟在张原这边的人占了大多数,热热闹闹、吹吹打打来到张原家的宅第前,张原却停下了脚步,这个家他不认识啊!

    只见门前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这时天色虽已暗下来,但牌坊上“解元第”三个擘窠大字清晰可见,去年张原补生员后才打破门庭建起来的门墙又推倒重建了,墙门四扇,木骨横板,细花簟,鎏锡钉,十分华美——

    来福兴高采烈道:“少爷你看,少奶奶她们本月十二日离开山阴去杭州时这牌楼和门墙还没建好,现在就已全部建成,太好了。”

    张原皱眉道:“这牌楼谁让建的?”

    不待来福答话,边上便有人答道:“这是刘县尊让工科房的人建的,严令工匠们必须赶在张解元回乡前建好,前些天是日夜抢建哪。”

    张原眉头不展,又问:“这华贵门墙又是谁建的?”

    “这是本县几个乡绅出资建的,算是给我道喜——”

    须发半白的张瑞阳满面春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奴仆打扮的人,张瑞阳向众乡亲团团拱手,问张原:“澹然呢?”

    张原向父亲施礼,道:“澹然和我内兄在后面,人挤着过不来。”看父亲身边那五个家仆,他一个也不认识。

    张瑞阳向围观乡亲大声道:“明日摆宴请诸位乡邻喝酒,今日就暂且散了吧,让我父子好好说说话。”

    围观人群又是一片恭喜声,这个说“玉泉先生教子有方实乃我等楷模”,那个说“玉泉先生积德行善福荫深厚啊”,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张原立在“解元第”牌楼下默然无语,那几个陌生的家仆上前向他行礼,满面堆笑叫他少爷、公子,他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张原当然知道举人地位非生员可比,生员参加乡试还有名额限定,可以无限期参加会试,直至考上或者考到死为止,不愿再考的话去国子监坐监后即可当官,比贡生地位高,留在地方上则是知名乡绅,与知县分庭抗礼,拜帖落款是治愚弟某某——

    能与知县称兄道弟的,其地位可想而知了,张原只是没想到他才中举半个月回乡就会遇到这一幕:牌楼竖起,门庭一新,投献靠身的奴仆前呼后拥,父亲志得意满的神情不加掩饰——

    这怎么行!

第三百四十章 父与子

    本来想在章节末说的,刚才急着上传忘了。

    昨夜小道不是没更新吗,是准备今天合并大章更新七千字的,昨夜才写了二千字,看了一会书就睡觉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好象已经是傍晚了,我不知被何事耽误了,什么字也没码,还是只有二千字,我那个着急啊,我只有五、六百字的时速,这可怎么办,对着电脑努力打字,看不清屏幕,揉眼睛,可明明敲了键盘的,字又打不上去,急坏了人,急醒了,这才记起是梦,那个欣慰啊,张岱的陶庵梦忆自序里写一个脚夫替人担酒,不慎跌跤把酒瓮砸了,看着一地的酒水,赔不起钱,那脚夫就坐在那痴想,得是梦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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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唯一认证;美女倾情主持;书友沟通桥梁——聊天、唱歌纵情声音的天地!张瑞阳虽然察觉儿子张原神色有点不对,但他现在是一团高兴,根本没往别处想,只以为儿子是科考劳心、旅途疲倦,关切道:“我儿累到了吧,赶紧进去歇息。”

    便有一个新投靠的仆人抢步上前:“少爷,小人扶少爷进去。”就要来搀张原,一脸的谄媚——

    张原摆手拒绝,对父亲张瑞阳道:“父亲,姐姐也回来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明日再会,明日再会。”*雅*骚*吧*黑黑*爱*调皮*

    聚在“解元第”牌楼前的乡邻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这才与众婢仆护着四顶小轿进到宅子里,便有六、七个妇人和婢女过来接轿,张原一看,除了石双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门墙里面的庭院还照旧,不然真是太没归属感了,心道:“中举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就已是这般景象,我若是半年后回来,包管全认不得自家老宅。”

    张瑞阳见王微来拜见,儿子的侍妾,他没什么好说的,只对张若曦道:“领她进去见你母亲——”

    张母吕氏却已由兔亭陪着来到前院了,张原、张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后上前拜见,张母吕氏喜得合不拢嘴,看到王微才一愣,张若曦赶紧在母亲耳边道:“这便是王微,上回离开山阴后一直在我那边,现在是在杭州帮我打理布庄呢,澹然已与她谈过了,还赏了她玉镯呢,是很好的女孩儿。”

    张母吕氏让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眯眯上下打量着王微,心道:“我儿真是有眼光,山阴城就没见过这样的美的女孩儿,比澹然还美三分,嗯,澹然肯接纳她那就没什么问题了。”说道:“好,好,到里面说话。”一手拉着女儿张若曦,一手拉着儿媳商澹然经穿堂往内院走去,这宅子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就如四月间张原与商澹然成婚一般——

    张若曦搀着母亲,笑道:“还有一件大喜事,母亲听了肯定快活得睡不着觉。”

    “哦。”张母吕氏道:“什么大喜事,快说?”

    张若曦看着走在另一侧的商澹然,低声道:“澹然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啊!”张母吕氏又惊又喜,在天井边站住脚,拉着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

    长辈问话,不能只是点头或摇头,商澹然含羞道:“是。”

    张母吕氏顿时眉开眼笑,简直比前日来福回来说张原高中解元还高兴,上了年纪的妇人最爱的是抱孙子啊,绍兴城乡士绅人家象她这样年过五十还没孙辈的并不多——

    张母吕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搀着,这时反过来倒搀着商澹然,带着后怕的语气道:“啊呀,早知道这样,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去杭州的,还好,还好,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商澹然心里有点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她先告诉媪姑她可能有了身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西湖就没得游玩了——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张母吕氏就把澹然当作瓷器做的人,爱护备至,生怕哪里不小心磕到碰到,到楼下茶厅让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时,又想起现在天凉了,赶忙让人取褥垫来垫上这才让商澹然坐,拉着手嘘寒问暖,巨细不遗,样样要问——

    母亲这既紧张又高兴的样子让一边的张若曦觉得有点好笑,至于这样嘛,忽然想母亲一共生了六胎,却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两个,母亲这是心有余悸啊。

    ……/雅/骚/吧/更新内容/不喜欢/楼中楼/

    在前厅,张瑞阳、张原父子还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里痛快,喝了一斤绍兴豆酒,喝得半醉,张原要留他在这边歇息,会稽商府却已经派了人在外面等着接商周德回去——

    张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桥上船,看着船绕过河湾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时分,月亮还没升上来,来福和石双两边挑着灯笼,青石板路,干干净净——

    “翼善兄,对于今日之事你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张原负手慢慢地走着,补充了一句:“婢仆成群,四邻敬仰。”

    宗翼善早就瞧出张原心里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楼前张原看那些投靠的仆人神色就很冷淡,宗翼善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的忧虑,但这也是风气,嘉靖以前,官员致仕还乡宦囊空空的,闾里父老相慰劳,赞其两袖清风,若宦囊充实,则鄙夷之不相往来,都以贪官为耻,然而隆庆、万历以来,官员归乡,里人不问其人品,只问怀金多寡,以金多为能,对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为痴物,千里为官只为财,今吴越士子,一旦中举,就有美男求为仆,美女求为妾,厚资贽见,名为‘靠身’,以为避徭役、捍外侮之计,所以中举,不必外出为官,就足以致富——”

    1停顿了一下,宗翼善放缓语气,但一字一句却更发人深省:“华亭董玄宰,三十年间家财巨万,岂是他自己经营得来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狈为奸,董氏之恶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为,但最终都要算到董氏头上。”

    张原自嘲一笑:“我欲匡扶济世,没想到我首先要面对的难题却是自己的老父,还好我没有同胞兄弟,不然约束起来更困难。”

    宗翼善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有些重,转圜道:“岳父是忠厚长者,不会象董氏那般胡作非为的,收几个靠身家仆也不算什么,风气如此,对家仆严加约束就好。”%雅%骚%吧%泫衍%喜%潜水%

    张原笑了笑,心里有了决断,与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楼下,就见一群婢仆从墙门出来,送这些人出来的却是张瑞阳,这些婢仆躬身向张瑞阳告辞,口称:“老爷。”见到张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叫“少爷”和“姑爷。”然后各奔东西,霎时散尽。

    没等儿子张原开口问,张瑞阳先就解释道:“宅里逼仄狭隘,住不下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山阴城里和城郊的民户,现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还会来听差的,为父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亏有他们帮忙。”

    张瑞阳捻着山羊胡子,看着东面天际刚刚升起的那弯缺月,幸福地感慨着,却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准备买下,我们这宅子也该扩建了,不然住不下这么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

    八叔就是张瑞阳的堂弟张陆,与张原家比邻,张陆的儿子张定一比张原小一岁,前几年还和张原一块玩耍,张原三元连捷后张定一与张原就说不上话了,如今张原已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而张定一还是个在社学混日子的大顽童——

    张原道:“父亲,这事不妥,在我们自己看来是双方谈妥出银子买的,但在外人看来就不免有倚势侵占族人房产之恶名——”

    张瑞阳忙道:“何至于此,咱们多补你八叔家一些银钱就是了,怎么也不能让你八叔吃亏,你八叔这百年老宅卖给别人至多也就二百多两银子,咱们给他四百两总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后翼善和伊亭也可以与我们住在一起。”

    宗翼善笑笑,没为岳父说话。

    一个小婢从墙门探头出来,看到宗翼善,回头冲门内道:“宗姑爷在门前呢。”

    伊亭便带着一个仆妇走了出来,向张瑞阳行礼,张瑞阳让来福挑灯笼送宗翼善夫妇回去。#雅#骚#吧#赫赫#能#辩论#

    张原跟着父亲往内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声,到了天井边,张瑞阳突然说了一句:“西张那边也是屋宇连绵。”

    张原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早先西张也和东张这边一样是聚族而居,后来张元汴一支富贵了,其他穷亲戚逐渐迁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转卖给了张元汴、张汝霖父子,现在西张状元第规制宏丽,而且周围住着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仆,有数十家之众,好在张汝霖持家颇严,不允许家奴为非作歹,而且对于救灾公益,西张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声尚好,但西张奴仆众多,倚势欺人的事还是时有发生,不然的话山阴第一纨绔张萼的名声又是怎么来的?

    ——还有,张原通过这句话对父亲张瑞阳内心更深层次的理解是:父亲一直对西张富东张贫耿耿于怀,早年也想通过科举求发达,但考到三十岁还只是个童生,最后还是靠族叔张汝霖的举荐才在开封周王府谋了一个差事,父亲心里应该是有强烈的挫败感的,临到老来,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少年时华屋广舍、一呼百应的梦想又抬头了,这是人之常情,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要摆阔显气派就得在乡邻故交面前啊。

    张原很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也很想满足父亲虽庸俗却实在的愿望,但是——

    “父亲,儿有事向父亲禀告。”张原觉得有必要和父亲长谈一次。

    张瑞阳“嗯”了一声,父子二人上到南楼,张母吕氏和张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楼,张母吕氏笑眯眯道:“原儿,你和澹然回西楼去吧,要早点歇息。”见夫君张瑞阳那脸色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便问:“有什么事?”

    2张原道:“儿子要向父亲禀报此次乡试之事。”

    张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楼。”

    张母吕氏见澹然下楼去了,这才对张瑞阳低声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张瑞阳也是大喜,先前的一丝不快一扫而空,对张原道:“你是要向为父说这事吗?”

    张原道:“还有一些其他事。”%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张瑞阳点点头,与老妻吕氏进到卧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让张原坐下,问:“原儿有何事要说?”

    张原便向父亲禀报了董氏、汪氏造谣中伤之事,说主考官钱谦益力争要严惩,但无奈董、汪上下打点,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严加追究幕后主犯,董祖源、汪汝谦安然无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还在四处拜访科道官,还想坐实舞弊案,翰社诸人都是心中不安,钱翰林临回京师还特意叮嘱他凡事谨慎莫贻他人话柄——

    张原说这些事时有意渲染、稍有夸大,张瑞阳在周王府供职多年,当然知道官场的险恶,神色凝重。

    母亲吕氏又怕又恨道:“这些人见我儿中了解元,心怀嫉妒啊,这样造谣诬陷,官府竟不严查,真是可恨。”

    张原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忧,儿立身端谨,中举凭的是真才实学,翰社宗旨亦是忠君爱国,这些人抓不到我们的把柄,谣言终会散去的。”

    张瑞阳沉思不语,他明白儿子和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他混迹王府二十多年,毕竟是很有阅历的,不是局促乡里的土绅,儿子张原高中解元后他的确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门庭若市的感觉很好,但现在听张原说了这些事,也深知儿子以后的仕途之难,族叔张汝霖就是被人排挤才解职回乡冠带闲住——^雅^骚^吧^六艺^会^调侃^

    半晌,张瑞阳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们就不买了,我看张陆那个儿子不学好,前些日还偷拿家里的银钱出去赌博,我们若买了他家宅子,以后他赌博败了家,必定还耍无赖说我们的坏话。”

    张原道:“父亲考虑得极是,我家这宅子虽说旧了一点,但南楼、西楼上下两层有二十间房,居住也尽够,还有后园投醪河畔的小楼,也有十间房,平日就让石双一家住在那边楼下,算是看守一下后门,家里有喜庆事亲戚朋友往来也可在那边暂住,儿子十月初就将赴京,来福、小武都要跟去,还有真真我也要带去,家里空得很,本来澹然也要去的——”

    张母吕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两个月身孕,待你十月启程她都四个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调养的时候。”

    张原点头道:“是是,澹然不去。”

    张母吕氏问:“那王微呢?”

    张原道:“王微要帮姐姐管理布庄,当然不能去,也不会留在山阴,所以说家里房子、人手也是够的。”

    张瑞阳道:“人手不够,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仆帮忙,我和你母亲真是忙不过来。”

    张原耐心道:“儿补生员后就有要寄献田产的、有投身为奴的,儿都拒绝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没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现在家里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双一家四口、两个洗衣做饭的老仆妇、兔亭,还有澹然带来的四个婢女和两个小厮,人手是够的,前院厨下要添人,可以托石双在乡下雇两个中年妇人,立契约,就与当初雇佣石双一家一样,这投寄靠身的万万要不得啊,华亭董氏之恶,大半出于家奴。”

    张瑞阳道:“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这六家是为父让范珍去查访过的,人都实诚,殷勤热情,还有很多人送银子的,为父都婉拒了,原儿啊,这已经接纳了的六户就算了,以后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

    这时若直接拒绝那就太让父亲下不了台,张原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问:“父亲看孩儿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

    张瑞阳笑了起来:“怎么,要为父夸你吗?”

    张原微笑道:“内举不避亲,请父亲直言。”

    张瑞阳道:“这些日子为父听到的那些夸你的话听得两耳都生茧了,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肃之族叔就是这么说的。”

    张原又问:“那父亲认为儿子寒窗苦读、努力科举又为的是什么?”

    张瑞阳踌躇了一下,说道:“光耀门庭,造福乡梓。”

    张原道:“父亲说得极是,光耀门庭是私,造福乡梓是公,生在人间要象圣人那样无私很难,儿子不想做圣人,儿子想公私兼顾,希望东张兴旺发达又能为山阴民众敬仰、二老无病无灾健康高寿,也希望国家太平、民众安居乐业,我想天下士子愿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辅的本朝名臣能辅佐皇帝治国,却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阶、张居正,这又是为什么?”

    夏言,江西贵溪人,嘉靖年间的首辅,被严嵩诬陷致死,绝后;

    徐阶,松江华亭人,扳倒严嵩成为首辅,但致仕后因族人侵占乡民土地,被海瑞彻查,险遭杀身之祸,被迫退出大量田产;

    张居正,生前为帝师、首辅,功在社稷,风光无限,死后却抄家,家人饿毙,惨不忍言——

    这都是近五十年间的事,张瑞阳当然知道,这时听儿子提起,惕然心惊,这三人不比严嵩父子为世人所唾弃,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势横行,被政敌揪住作为罪行之一加以弹劾——

    张母吕氏听说过张居正,担心道:“原儿啊,依为娘说你干脆就不要进京了,就留在本县,这官可不好当,你还只是个举人,就有那么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后还怎么了得!”

    张原近前跪在母亲膝下,说道:“儿当然想侍奉双亲终老,但儿子觉得还能为国家做点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儿子不是说着玩,是认真的——母亲也不要担心,儿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结了很多善缘,儿子一定能光耀门庭,造福乡梓。”

    张母吕氏眼含泪花,抚着儿子的脸,摸到耳朵,捏捏——!雅!骚!吧!丢丢!爱卖萌!

    张瑞阳放下父亲的尊严,说道:“原儿,明日为父就将那六户投靠的家仆好言劝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绝不受他人请托出入公门揽诉讼,做好这两件事,其他谅无大错,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张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严听儿子的劝谏,这很不容易,父亲是一个明智正直的人——

    3张母吕氏欣慰道:“父慈子孝,真让人看着欢喜。”

    张瑞阳道:“原儿读书通透,比我有远见,为父之所以答应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们的田产,只是那些人言词恳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绝而已,现在却要狠下心,若这些人在我东张扎下根,那就好比蔓草很难清除了。”

    张若曦走了进来,见张原跪着,惊问:“出了何事?”

    张瑞阳示意张原站起来,笑道:“张原谏父,父善纳之——不知以后史书会不会有这一笔。”

    张原含笑道:“父亲将以‘生平足迹不入公门’为傲。”

    张若曦不知道父亲和弟弟在说什么,张瑞阳既已想通,便不认为这是丢了做父亲面子的事,心平气和向张若曦解释了,张若曦点头道:“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断绝了去最好,女儿在青浦,自去年董氏身败名裂,就有很多民户要来陆氏投靠,我都让陆郎拒绝了,只立契雇佣,不接受投靠,我这也是听从了小原的劝告,董氏之祸是前车之鉴。”

    又说了一会话,张原向双亲道了晚安下楼去,张若曦追到楼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让你去陪王微,嘻嘻,应该是真心话,不过呢,你还是再去试探一下。”o雅o骚o吧o水粉o爱扯o小老虎o

    张原笑着下南楼、上西楼,云锦迎过来轻声道:“姑爷,小姐已经睡着了,让你去微姑那边呢。”

    张原道:“我进去看看。”

    云锦道:“那姑爷可要轻手轻脚,莫吵醒了小姐。”

    张原道:“我晓得。”轻轻走进内室,铜牛灯昏暗,红罗纱帐低垂,撩开纱帐一角,只见澹然丰盛的乌发堆在枕上,白白的脸,黛眉、细睫、淡红的唇,让他很想去亲一下,刚弯下腰,后腰带却被揪住,回头看,却是小婢云锦,轻声道:“不要吵到小姐。”

    那看似睡着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睁开眼来,眸光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却娇嗔道:“我都睡着了,你却来吵我。”看着张原,目光微微一凝,问:“张郎何事这么高兴?”

    张原“呃”的一声,都是聪慧过人、心细如发的女子,可不要让澹然以为他是因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兴,那可糟糕,说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边将方才与父亲的谈话说了,顺利解决了这一心病,他现在真是极其轻松愉快——

    商澹然微笑道:“张郎考虑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细谄言媚笑的人也实在让人不舒服——好了,张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后园木楼,她今天第一次进张家的门,你不要冷落她。”

    就是这最后两句话,让张原非常感动,定定的看着商澹然,这才是第一会勾人心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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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弯缺月升上楼顶,月光清冷,后园白骡的厩房有灯光,张原刚走近,兔亭就举着灯笼出来了,见到张原,冁然笑道:“少爷,雪精睡着了。”又道:“少爷去哪里,婢子照你。”手里灯笼晃了晃。

    张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楼,月光亮得很,又没几步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兔亭“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回内院去了。

    张原刚走到那两株桂树下,听得木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的连响了十二声,这钟是商澹然让搬到这边来的,说是半夜冷不丁“当”的响起来会心惊——

    张原纳闷,看看缺月位置,应该还没到子时啊,三更鼓还没敲吧,怎么就十二点了?

    姚叔和薛童住在楼下,薛童已入睡,姚叔听到脚步声就从房里走了出来,叫了声“张相公”,张原点头道:“姚叔早点休息。”脚步轻捷来到楼上——

    王微和穆真真在书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鸣钟,小婢蕙湘也在边上,见张原进来,都瞪大了眼睛,张原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正这时,听得远处鼓楼传来敲三更的鼓点,张原看着那自鸣钟道:“现在才十一点嘛,这钟却报十二点。”

    穆真真道:“少爷,婢子很多天没往回拨它了。”

    这自鸣钟每天会快一刻时,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听到钟敲六点就起床把钟往回拨一刻时,穆真真随张原去杭州快两个月,这钟也不知抢先到哪天去了——(雅(骚(吧(手打)51)大)叔)

    张原笑着将钟拨到十一点,笑问:“你们两个怎么还不睡,等我?”

    王微娇声道:“谁等你呀,真真等你。”

    穆真真赶紧道:“我好困了,微姑侍候少爷睡觉吧。”闪身出了书房,回她的小房间了。

    王微低着头,收拾书案上的书册,面色绯红,如羊脂美玉抹上一层胭脂。

    “修微,”张原问:“在这里还习惯否?”

    王微低声道:“很好,太太赏了我一副银饰,我现在算是张家人了吧。”

    张原道:“当然,早就是了。”从书箧里翻了翻,抽出一信,递给王微——

    王微一看,正是她上回留在岕园梅花禅给张原的信,含羞道:“相公还留着这信啊。”

    张原道:“梅花禅夜语怎么能忘。”

    夜很静,楼外投醪河水声清浅,对岸西张庭院有缥缈的歌声传来,应是在为大兄张岱庆祝中举吧,张原道:“我们这边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洞箫,也让西张大兄他们缥缈羡慕一下。”今夜张原真的兴致很好。

    王微却以为张原别有所指,美眸盈盈,似要滴出水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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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介绍:
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