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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一章 游园惊别

    薛童端上茶来,女郎王微便将案上书卷和纸张移开一些以便放置茶盏,张原看到那叠纸张下还有一卷黄旧的簿册,拿起来一看,扉页上有五个手写墨字——“龙门账图解”,惊讶道:“修微在学做龙门账吗?”

    王微长而密的睫毛垂覆,看着手里的青瓷茶盏,轻声道:“要入张家门,要做张家人,不学何以立足。”

    龙门账是出现于明末的一种复式记账法,把全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个部分,以“进-缴=存-该”作为会计平衡等式,这与后世的借贷记账法很相近了,据说是学问通天的山西大才子傅山创制的,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写的医术高超、武功卓绝的傅青主就是此人,不过傅山和黄宗羲年龄差不多,所以说“龙门账”不可能是傅山所创,中国古人喜欢把经过多年积累发展起来的某件先进事物归功于某个名人,诸如仓颉造字、尧造围棋等等,这龙门账应是嘉靖以来商业贸易极大兴盛才从唐宋的四柱记账法的基础上逐渐改良发展起来的,比较复杂,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对于一向游艺于诗词书画的王微来说真是勉为其难——张原大为感动,握着王微的手,一时无言,琉璃灯明明,窗外风声飒然,却听王微道:“可是我看了两天,总是找不到头绪,看不进去,令姐似乎也不很懂,这没人教导,晕头转向啊,我只好先强记。”

    龙门账对于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的确很繁难,比后世的借贷记账法还复杂,因为龙门账有尚不完善之处——张原道:“我来教导你。”

    王微清亮的眸子霎时睁大:“这龙门账——介子相公也会!”

    张原微笑道:“去年在青浦,翰社书局成立,我提出以后书局要以龙门账来记账,当时就了解了一些,觉得还能读懂。”

    受到教育学到知识仅仅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培养自我学习的能力,当然,还必须要有旺盛的求知欲,人一辈子不可能总有良师跟着你指导你,更长的岁月是要靠自己来学习,张原的学习能力是极强的,后世的借贷记账法他只了解皮毛,但有了这一点基础,别人学龙门账感到繁难之处他就能迎刃而解——王微赞叹道:“介子相公真是学际天人了——”

    张原笑道:“别这么夸我,不敢当,我也是半懂不懂,要和你一起看书揣摩。”

    王微很是欢喜,说道:“那介子相公现在就为我讲解一下‘进’、‘缴’、‘存’、‘该’——”

    这室内没有椅子,张原和王微并肩跪坐在小案前,张原提笔写了一个资金进出的例子——“乙卯年荷月盛美商号投资白银二千五百两在山阴开设布庄,其中白银一千五百两购置店铺、雇用店员及置备相关器物,另外一千两存放在布庄钱柜备用,这笔进出账用龙门记账法该如何记录?”

    以实例来讲解龙门账记账法,一目了然,‘进’、‘缴’、‘存’、‘该’一一代入,直观好记,王微本是极聪明的女子,先前是苦于不能入门,现在经张原引领,一点即透,觉得自己有了领悟,这女郎喜得眉花眼笑,笑靥迷人,张原闭了嘴,只看着她——王微含羞道:“怎么了,介子相公,为何这么看着我?”

    张原道:“做你的老师也难——”

    王微半明白半糊涂道:“为何,王微很笨吗?”

    张原道:“让我心猿意马。”

    王微想笑,忍住了,微微扭过身,不与张原面对,兔毫笔在指间转动,细圆的笔管是棕色的,女郎的手指则莹白如新剥葱管——砎园地处城西,周围少有人家,白日里也颇安静,这一入夜,就只有风拂树梢声——王微明显感觉气氛的暧昧,姚叔、薛童他们可就在门外呢,乃徐徐道:“这几日园子里颇多游人——”

    张原问:“是些什么人?”

    王微道:“出城扫墓的人啊,一拨又一拨,锣鼓错杂,比较吵人,谢园丁也不管。”

    张原“噢”的一声,解释道:“这是我越中习俗,扫墓归来必就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园,其他日子可以不许闲杂人等游园,这清明前后一般不禁,不然招骂——这梅花庵他们没闯吧?”

    王微摇头道:“那倒没有,应是谢园丁告诫过那些游园人。”迟疑了一下,问:“介子相公,我听令姐说你给会稽商小姐写信了?”这是王微最关心的事。

    张原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我今日去了会稽,就径来砎园了——”

    王微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肢,双眸紧盯张原,有些紧张,听张原说道:“商小姐贤淑宽容,并无责备我之语,让我好生惭愧——”

    王微提着的心正待放下,却听张原续道:“商小姐想请你去见一面。”

    王微心“突”的一跳,受惊似的,问:“在哪里见?”

    张原道:“在会稽商府。”

    王微愣了片刻,问:“介子相公陪我去吗?”

    张原点头,又道:“不过进内宅见商小姐还是你自去,我不能与商小姐见面,这是我绍兴人风俗,我已有一年没看到她了。”见王微似乎有些疑虑,安慰道:“修微莫要担忧,商小姐贤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别无他事,这个,早晚也要见的对吧。”

    王微缓缓点了点头,白齿轻咬红唇,低声问:“那何时去拜见呢?”

    张原道:“就在这几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长这四卷书抄完,可好?大约还要五、六日。”

    张原道:“好,到时你叫薛童来告知我一声。”

    又谈论了一会徐渭的书画,王微对徐渭两幅水墨写意画极为喜爱,徐渭在书画里展现的强烈的情感和个性让王微很欣赏,她这几日抄录徐渭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受其影响,喝了两杯茶,张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还以为我在会稽没回来呢。”

    王微送张原出梅花禅,二人在门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摇曳,张原见王微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安慰了几句,这才带着武陵出园回东张,他并不知道王微悄悄跟着到了砎园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在月下走远——王微回到梅花禅,独自在琉璃灯下发呆,心里七上八下,她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见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妇,她理应拜见的,只是商澹然还没过东张的门,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尴不尬,她现在去拜见算怎么一回事呢,婚后去拜见不行吗?

    “可惜杨宛前日已经随茅生回吴兴了,不然可以向她请教,看她当初如何面对茅生妻子的——”

    王微这么想着,拿起那册《龙门账图解》在琉璃灯下看,心不静,又看不进去了,想继续抄录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错,就把蕙湘叫来,向小丫头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说让我这两日去会稽拜见商小姐,你说怎么样?”

    蕙湘十三岁,颇机灵,讶然道:“这就要去见商大妇啊,大妇都很凶的。”

    王微笑道:“没这回事,哪有个个都凶。”

    蕙湘道:“咱们旧院女郎从良的可不少,很多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大妇不容,有的又回到旧院,尹春姑姑不就是这样吗。”

    王微默然。

    蕙湘见微姑脸色不豫,便又道:“不过宛叔却过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张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心里道:“张相公确实好,但商大妇好不好就难说喽,微姑心高气傲,可不是受得了气的——”

    王微笑了笑,说道:“臭丫头,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我该听你哪句?”

    蕙湘“格格”一笑,说道:“婢子年幼无知,哪里懂得什么,只是信口说,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声,转身坐正,先取一张竹纸,沉吟半晌,得诗一首,就在纸上记下,诗云:“朝朝还夕夕,春与梦中看。月有痕知怨,花无言欲残。羁魂游处怯,醉影别时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难。”

    写出了这首诗,王微某种情感得到宣泄,也似乎作出了某种决定,心沉静下来,取过徐渭的手稿,开始抄录,听到城中的晚钟声犹不停笔,写满了八张竹纸,约四千余字,竟未错一字——王微搁下笔,揉着酸痛的手指,心道:“看来我一直是提着心的,这时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说我的决定是对的。”

    ……宗翼善与伊亭的婚期定于四月初六,赶在张原的婚礼之前,伊亭既已被张瑞阳夫妇收为义女,现在就叫张伊亭了,宅里上下也改口称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过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宗翼善与父母在府学宫东端的租赁的那处房子由张原出银一百二十两买下送给宗翼善,其余迎娶彩礼诸物都是张原这边出钱,宗翼善等于是东张的上门女婿,俗称赘婿,但在宗氏二老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简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干体贴,二老很喜欢伊亭——张原这些日一面继续读书习字,一面准备自己的婚事,午后则与留在山阴的翰社诸同仁一道读史议论,陆陆续续还有远道慕名来访的友人,每日八方应酬,忙忙碌碌,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三月十七了,这日傍晚,张原想起初十那夜王微说五、六日后与他去会稽见澹然,这都七天过去了,为何还没有消息,便叫上武陵准备去砎园探望王微,正待出门,忽见小石头跑进来说有昆山来的远客求见,这些天东张宅第是每日访客不绝,张原也是习惯了,便叫请进,自己在前厅等着,见一个管事和一个仆人跟着小石头走了进来了,还有四个挑夫担着箱笼随后——那仆人一见张原,顿时满脸喜色,抢上数步叉手道:“张公子——”

    那管事模样的汉子也赶紧向张原施礼,满脸堆笑道:“张公子大喜,小人奉我家三少爷之命,特来恭贺张公子婚庆大喜。”

    张原认得那个仆人,是昆山贞丰里杜定方的家仆,去年为杜定方送八股文到金陵国子监请张原批改,喜道:“原来是杜氏家人,远来辛苦,请坐,看茶。”

    那管事不敢在张原面前坐,恭恭敬敬道:“好教张公子得知,我家三少爷获知张公子的好日子是四月十二,极想亲自来参加张公子婚礼,只是尚未服满,不能前来,故命小人早早上路,送上一份薄礼。”

    大礼盒四只,显然不是薄礼——这杜府管事从怀里摸出两封信呈上,说道:“一封是我家三少爷写给张公子的信,内有制艺十篇,请张公子百忙之中批改,另一封是我家叔老爷从延安卫写给张公子的——”

    杜松的信!

    张原微微有些激动,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三年,距离万历四十六年末开始的决定大明与满清盛衰的萨尔浒大战又近了一年——张原让来福带杜府管事和家仆下去用饭,好生款待,安排住宿,他携信回到西楼书房,穆真真听说杜松从延安卫有信来,整个人欢喜得哆嗦起来,但见只有杜松的信,没有他爹爹穆敬岩的信,又大失所望,带着哭腔道:“我爹爹不识字——”

    杜松的信有火漆封口,张原一边拆信,一边安慰道:“真真莫急,杜将军在信里定会提及你爹爹的——”

    一抽出信,内有两方折得周周正正的信笺,展开一看,张原喜道:“真真,这是穆叔的信。”将其中一方信笺递给穆真真。

    穆真真大喜,见信纸写满了指顶大小的楷字,不假思索道:“我爹爹会写字了——”见张原“嘿”的一笑,这才醒悟,郝然道:“定是爹爹叫人代写的。”便喜孜孜看信。

    书房里有些昏暗,张原走到门边看信,杜松信里对张原去年在贞丰里指点迷津表示感激,说他去年底率一百家丁击败了入寇的三百河套鞑子,斩首数十,年初得朝廷重新叙用,起为延绥参将,虽与他原职辽东总兵来说是降了级,但总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了——张原心下颇慰,杜松重为边将,那他以后可以对杜松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真真,穆叔和你说了些什么?”张原收起杜松的信,心情甚好。

    穆真真却蹙起眉头道:“文邹邹的都是套话,根本不象是我爹爹说话的语气——少爷,小旗是什么?”

    张原双眉一扬:“怎么,穆叔升任小旗了吗?”

    穆真真点头。

    张原喜道:“好极,穆叔果然勇武,短短数月就升任小旗了。”向穆真真解释道:“一百二十人为一百户所,有总旗二,小旗十,一个小旗领十二名军士,算是最低级的军官,穆叔定是在击败套寇时立了功,这才得以升任小旗。”

    听张原这么说,穆真真心下欢喜,看信末尾爹爹的署名,这三个字应是爹爹学着写的,字大,有点倾斜,好似柴棍搭的一般,生硬、有力——武陵一直在天井边等着,这时过来问:“少爷,还去不去砎园?”

    张若曦听说弟弟张原要去砎园,就叫了一个婢女跟着,乘小轿跟去,说她也有好几日没看到王微了,要去看看王微的龙门账学得怎么样了?

    路上,张若曦对跟在轿边的张原道:“小原,母亲已经知道王微的事了——”

    张原吃了一惊,他原是打算带王微去拜见了商澹然之后,再向父母禀知王微之事,王微是三月初二到的山阴,至今已有半个月了——张若曦笑眯眯道:“是我告诉母亲的,起先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还年幼,又是娶妻又是纳妾,怕会伤了身体,我对母亲说那王微尚未梳拢,年才十七,你与她也依然清白——真的清白吗?”

    张原尴尬——坐在小轿里的张若曦见弟弟这样子,“嗤”的一笑,又道:“我又说王微品貌好,聪明好学,以后可帮我管理盛美商号,母亲这才高兴起来,要我现在就去带王微来让她看看,怎么样,姐姐功劳大吧?”

    张原笑道:“多谢姐姐。”

    说话间到了砎园门前,日色已暮,谢园丁开了园门,见是张原姐弟,叉手唱诺道:“介子少爷要春夜游园呀,梅花禅里还有王公子的信——”

    张原没听明白,漫应一声,与姐姐张若曦往长廊行去,谢园丁有些纳闷,跟在后面,果然见张原姐弟径至梅花禅门前,武陵叩门,谢园丁这才吃惊道:“介子少爷不知那位王公子已经离开了吗?”谢园丁已知道那位王公子其实是女子,西张大老爷也同意她住在园子里——张原大吃一惊,急问:“何时走的,去了哪里?”

    谢园丁道:“昨日一早离开的,说介子少爷邀她去松江,还有书信诸物留在禅房内,小人说要将信送去东张交给介子少爷,那王公子却又说不必——这禅房小人还没进去过,单等介子少爷来呢。”

第三百一十二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门只是虚掩着,稍微用力一推,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两扇木门霍然洞开,谢园丁挑灯笼一照,却原来门后有一根细树枝顶着,这样可免门被风吹开,现在,那根树枝断为两截——灯笼光照出去,梅花禅门庭依旧,地上干干净净,不见任何弃物,走到王微主仆四人借住的那两间耳房,门也是关着的,轻轻一推右边那扇门,门开了,房内一片幽暗,显然没有人——张若曦立在廊墀下不说话,王微的突然离开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通过近来的相处,她对王微颇为喜爱,王微不都已准备好了要做张家人了吗,还照她说的学龙门账,以后要帮她管理盛美商号,而她都已经说服母亲接纳王微了,商小姐那边也没什么阻碍呀,王微为什么不辞而别?似乎小原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原清隽双眉微蹙,从谢园丁手里接过灯笼,走进王微住过的这间耳房,但见莞席、小案、短榻宛然,这些都是梅花禅耳房原有之物,若不是窗明几净和一尘不染的莞席,简直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此住过——窗下乌木小案上有一叠纸和几卷书,张原走近一看,书纸上有三封信,第一封就是给他的,写着“王微百拜奉书介子相公足下”,第二封是给他姐姐张若曦的,最后一封却是给商澹然的,奇怪,王微写信给澹然做什么?

    张原没唤姐姐进来看信,他将灯笼插在窗格上,抽出王微给他的信,有两页纸,是卫夫人簪花体小楷,字迹清丽脱俗,写道:

    “临书尺素,泪下沾襟,非为离别,念君深情。微竹野之性,长同鸿雁,之来山阴也,初未存侍奉巾帻之想,只是思君念君,情不能已,遂而命舟,千里来访,褰涉忘劳。何期雨夜昏蒙,两情相悦,蒙君不弃,允归张门,乃知天地间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虚语也。午夜梦回,清辉透隙,花影姗姗,念昔‘悬崖孤兰’,一朝有托,岂不欣喜?然前日君言商小姐见招,不免中心忐忑,俗云近乡情怯,或可拟心情之万一。转念此来,莫非冒昧?君成婚在即,又逢秋风桂子之年,微何敢乱君之心耶。与其太急,莫若缓之,微今去也,非为决绝,乃为他日更好相见。请君记取梅花禅夜语,汉乐府有‘山无陵天地合’句,妾之心,亦如是。今往依松江眉公,与陆夫人家亦近,《龙门账》自会勤学不敢荒废,若有疑难,当寄书相询,君当有教我。徐文长集子已抄毕,手稿俱在,君且收拾,其画作二幅,高迈不羁,微甚爱之,暂携去,他日归还。商小姐处,微亦婉转解释。不尽——”

    ……“这女郎真是蕙质兰心啊,这样也很好,不然的话又娶妻又纳妾的确有些急——”

    张若曦的声音在张原脑后响起,她站在张原身后把王微的信都看了,这时取过王微写给她的信,轻哼一声道:“称呼我陆夫人,倒是客气得很,不知道应该叫姐姐或者姑奶奶吗——”

    张若曦说话轻快,先前不悦之意早已烟消云散,看了信,说道:“王微说待我回青浦她就过来帮我理账,这好极了,我正愁没有贴心人帮衬,要知道,那盛美商号你可是占了一半股份的,你倒好,就给银子别的什么也不管,全要我来操持,甩手掌柜啊——”

    张原没注意姐姐说些什么,他盯着信上“请君记取梅花禅夜语”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细语犹在耳畔:

    “所以说不用着急,反正,反正我是等着你的——”

    “要入张家门,要做张家人,不学何以立足?”

    “……”

    张原深悔自己没有多陪一下王微,这几日送往迎来固然是忙,但也不至于就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看一下王微,这在他也是有点顾忌,王微聪明,察觉出他的顾忌,所以干脆离开,免得张原背负娶妻之前就纳妾的好色名声,而且王微对这时候与商澹然见面也很有顾忌,思来想去还是等商澹然进了张家门后、等张原参加了乡试后再说,这女郎可谓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而且行事也果断,马湘兰的养女果然是有一股侠气的——张原收好信,对武陵道:“小武,你赶紧回去叫来福、石双几个到运河码头打听,看王微四人是乘哪条船去的杭州,查明白了立即来回话。”

    武陵答应一声,跑着去了。

    张若曦问道:“小原,你要追王微回来?”

    张原道:“不是,我要送些盘缠给她,不能总让她搭别人的船。”

    张若曦点头道:“说得是,她现在已算得是我张家的人,自当爱护,王微现在想必也拮据了。”

    张原捧了徐渭的手稿和王微的手抄稿,和姐姐张若曦回到东张宅第,张若曦代他去向母亲吕氏解释王微为何离开山阴,张原在书房里给王微写信,写好后又给商澹然写了一封信,准备明日一早让人送到会稽去——穆真真也在书房里给她爹爹穆敬岩写信,听说王微突然走了,很是惊讶——兔亭悄无声息地在门边探出头:“少爷,太太叫你上楼说话。”

    张原上到南楼,见二老双亲并排坐在那里,父母双全,多么好啊,张若曦坐在母亲吕氏腿边的绣墩上,笑眯眯看着他——清瘦健朗的张瑞阳坐在那腰杆挺直,板着脸道:“张原,你在南京国子监读得好书!”

    张母吕氏忙道:“不要吓他,多好的孩子,吓他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张瑞阳也知道儿子大了,连名满天下的邹元标、高攀龙都对儿子赞赏有加,这些日子在街上遇到本地乡绅,都尊称他为“玉泉先生”,极是敬重,他当然明白自己是父因子荣,所以这时板着脸训斥了儿子一句就无以为继了,正好老妻解围,便道:“好了,我不说,你来说,张原一向都是你教的。”

    张母吕氏便笑道:“难道我教得不好吗?”

    “好,好。”张瑞阳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到隔壁去看陆韬教履纯、履洁两兄弟念书——张母吕氏招呼儿子坐下,问了好些王微的事,说道:“这女子不错,识进退、知礼法,原儿你是要派人送盘缠给她吗,娘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

    伊亭便捧出四小锭银子来——张若曦笑道:“小原有钱,娘不要再给他银子。”

    张原却已把银子抓在手里了,说道:“母亲赏赐的,儿子等下在信里添一句,王微定然欢喜感激。”

    听到武陵在天井边叫“少爷,少爷”,张原便道:“母亲,儿子先下去了,小武他们应该有王微的消息了。”

    张原下了楼,武陵迎上来道:“少爷,查到了,王微姑四人是昨日午前乘夜航船去的萧山,船主叫施老七,那夜航船是三十人座的,从山阴至萧山,三天三夜往返。”

    张原心道:“修微真是雇不起单独的航船啊,这到了萧山还要转乘去杭州的船,到了杭州还要转,这一路实在太辛苦了。”便让穆真真取了五十五两银出来,走到前院,叫过来福,把七十五两银子交给来福,让来福莫辞辛苦,连夜乘船赶去杭州,到西湖北路岳王坟后找一个名叫徐安生的女子家,王微应该会在徐安生处歇脚,——徐安生是苏州名士徐季恒之女,能诗善画,嫁给杭州邵氏,因失行被逐出邵家,就居住在岳王坟后,王微去年游西湖时与徐安生结识,订为姐妹,张原曾听王微说起过这事,张原让来福找到王微就把书信和七十银子呈交,又特意叮嘱说其中二十两银子是他母亲吕氏给的——来福的优点就是肯吃苦,当即连夜动身去了。

    次日一早,张原亲自去会稽,把他和王微写给澹然的信一起交给商周德送进去,也顺便向内兄商周德解释了一下,商周德道:“这样也好,这事就以后再说吧。”

    五天后,也就是三月二十三,来福风尘仆仆回来了,一见张原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说道:“少爷,来福找到王微姑了,若不是赶得急,王微姑就要离开徐家了,那可就不好找了。”

    张原甚喜,夸奖了来福几句,展信来看,字里行间,王微显然极快活,这不是七十两银子的事,而是张原牵挂着她。

    ……转眼就进入了四月,初五这日,黄尊素从余姚来到山阴,有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黄尊素是赶来为宗翼善贺喜的,黄尊素虽与宗翼善结识不久,但对宗翼善的才学极是欣赏,对张原帮助才高命蹇的宗翼善深表敬佩,黄尊素对宗翼善、张原二人道:“我把犬子也带来了,做喜童如何?”

    绍兴婚俗,婚礼庆典要身体健康、眉清目秀的八岁以下男童,人数越多越好,图的是多子多福的吉利喜庆——这男童狭长脸,尖下巴,目光清亮,眼神有着寻常儿童所没有的沉静,与其父黄尊素一样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张原忙问:“令郎何名?”

    黄尊素侧头看着儿子,很欣慰的样子,说道:“名宗羲,小名麟儿,今年六岁——宗羲,向两位世叔见礼。”

    黄宗羲,这便是思想深邃、学际天人的黄宗羲,嗯,这时才六岁。

第三百一十三章 墙头马上

    还记得三年前那次《金瓶梅》赌局张萼输给张原的那个美婢秋菱吗,当时西张门客范珍向张原恳求把秋菱讨去做妾,范珍妻子已亡故,秋菱在为范珍生了一个女儿后,就成了范珍的继室,小日子过得不错,去年年底“阳和米行”开张,范珍就协助张瑞阳在米行管事,这回伊亭作为张瑞阳的义女出嫁,范珍夫妇自然要来贺喜——以前在西张为婢时,秋菱就认为自己比东张的伊亭高那么半等,她秋菱可不用干粗活,看那伊亭,一年四季都要在投醪河边洗衣服,秋菱经常倚在河边柳树下一边嗑瓜子一边与埋头洗衣的伊亭闲话,有一回秋菱故意与伊亭比谁的手好看,伊亭干活多,哪有秋菱的手细嫩,秋菱很得意——而今日,看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作为张家小姐出嫁的伊亭,秋菱很是失落,伊亭的夫君宗翼善据传是奴仆之子,但介子少爷看重他才学,其他人也跟着把这宗翼善当作体面人物,参加婚礼的举人、秀才都有上百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连西张大老爷和刘知县都送了贺礼,哪象她当初悄无声息就被范珍领回去了,现在虽说也是正妻,但范珍已是五十多的老头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伊亭倒不知道自己被秋菱羡慕并嫉妒着,这些日子伊亭很注意地观察张若曦的一言一行,刻意模仿,今日大喜的日子,婢女出身的伊亭一举一动显得很有闺范,她愿意为宗翼善改变自己,她要读书、要学理账——自十年前张若曦远嫁青浦之后,都是伊亭帮着张母吕氏管家,现在伊亭嫁出去,张母吕氏少了一个贴心人,很多事觉得不方便,有时想找一样东西都找不到,觉得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宅子里男仆有来福、来旺、符成、符大功、武陵,还有石双父子,但内院的婢女现在只剩小丫头兔亭一个人了,兔亭还比较懵懂,管不了什么事,张母吕氏有些忧虑,张若曦笑着安慰道:“母亲怎么会愁内院无人使唤呢,再有几日,澹然小姐就是我们张家人了,她肯定有婢女仆妇陪嫁过来,到时该愁的是无处住。”

    张母吕氏顿时转忧为喜,说道:“那赶紧收拾,西楼那边全腾出来——”

    张原这些天忙碌自不待言,不断有远近友人来贺,四月初九,六个官差远道而来,送上两份贺礼,将两封书信交给张原,当天便离开了,东张贺客多,这六名官差来去并未引起他人多少注意,他们是南京守备太监邢隆派来的,两份贺礼有一份是邢隆代太监钟本华送的,张原奇怪钟太监怎么会知道他的婚期,拆看钟太监给他的信,方知钟太监是从他内兄左佥都御史商周祚处获知他婚期的,所以写信请邢隆代备贺礼送来——钟太监在信里隐晦地告诉张原说太子朱常洛的处境很不妙,郑贵妃气焰逼人,跟在太子身边的太监都是提心吊胆,倒是他跟随皇长孙日子还算平静,他遵张原指点,回京后主动要求去服侍皇长孙,他是内官十才子之一,司礼监便安排他去教授皇长孙识字启蒙,因为太子受冷遇,保不定一朝被废,所以年已十一岁皇长孙竟然没人考虑其受教育之事,即便民间家境稍好的七、八岁孩童都已入社学启蒙了,可十一岁的皇长孙朱由校竟然才识得十几个字,这十几个字分别是他自己的名字、居住的宫殿的名字,还有他大伴李进忠的名字——钟太监向张原诉苦,说宫中很多太监听说他去有服侍后者皇长孙就都笑话他,要说攀结太子还算说得过去,也算赌一把,可攀结皇长孙算是什么眼光呢,钟太监快四十岁了,太子才三十出头,这要熬到哪一天?

    ——还有,一直待在深宫里皇长孙朱由校无处可去,既不读书,不知怎么就养成了爱做木工活的习惯,热衷引绳削墨,锥凿锯刨是皇长孙的随身之物,不怎么肯听教认字,只喜欢和太监李进忠玩耍,这让钟太监很是无奈,认为这皇长孙没有人君的样子,钟太监自感前途渺茫了,混吃等死吧——看钟太监在信里向自己抱怨,张原忍不住笑,真觉得自己把钟太监给坑了,心道:“皇长孙朱由校才十一岁,就已经迷上木工活了吗,十来岁的孩子拘在宫里也是苦闷啊——那李进忠就是魏忠贤,钟太监有文人气,魏忠贤有痞子气,钟太监怕是斗不过魏忠贤,朱由校的乳母客氏应该已经在宫里了吧。”

    邢太监的信里没什么事,只是一些客套话,张原给邢太监回复了一封短信表示谢意,对于钟太监,张原没法回信,不能给他指点迷津,只有让他在冷宫里待着,现在魏忠贤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没什么好争的——让张原和商澹然极为遗憾的是景兰、景徽姐妹不能回来,本来年初有信说是要回绍兴来参加婚礼的,但上月底商周祚有信来说其妻傅氏不能带二女回来,因为傅氏小产卧床,傅氏一直想为商周祚生个儿子,好不容易怀上,却小产了,很是伤感,所以只命家人从京城带来兄嫂的贺礼祝福新人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四月初十,秦民屏带着十二岁的外甥马祥麟从四千多里外的重庆府石柱土司赶到山阴,这路上就走了一个多月,苗人、土人最重恩情,张原是他们石柱土司的恩人,也不知秦良玉、秦民屏是怎么得知张原婚期的,竟不畏路途遥远,从川中大山来到山阴为张原贺喜,张原的欣喜可想而知——身材高大的秦民屏与两年前没什么变化,他外甥马祥麟却是变化很大,这十二岁的少年身高竟达五尺,只比张原稍矮一些,手大体阔,小小年纪勇力过人,脸上稚气未脱,项上戴着银圈,见到张原,即行跪拜礼,口称“世叔”,秦民屏告诉张原,其姐夫马千乘已于去年初病故,因马祥麟年幼,就由其姐秦良玉袭石柱宣抚使——……自四月初八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这让张母吕氏有些担心,生怕到儿子成婚那日还在下雨,且喜初十日秦民屏一行到来时,天就放晴了。

    四月十一日,张原由父亲张瑞阳和族兄张岱陪同,祀神(绍兴人俗称祝喜福)、祭祖(俗称请大人羹饭),然后请彩轿、搭戏棚,忙忙碌碌就是一日。

    四月十二日一早,张原沐浴,换上新郎的衣冠,门前的戏棚就已经开始搬演元杂剧《墙头马上》,这是白朴的著名爱情喜剧,是西张可餐班为张原的婚礼特意排演的,王可餐饰正旦李千金,唱腔妖娆——大红织金刺绣彩轿已经停在院门前,这彩轿左右两侧各有一面大铜镜,铜镜磨得锃亮,须发可鉴,这是辟邪的——张瑞阳的长辈、东张的一对子孙满堂的老夫妇扮福、禄二星,男福星持铜镜到彩轿里照,女禄星焚檀香薰轿,这是驱逐轿内妖魔鬼怪,俗称“搜轿”,是起轿迎娶之前必须要有的程序——鼓吹沸沸盈耳,迎亲的队伍即将启程,穿着新郎吉服的张原到门前向彩轿恭恭敬敬作了三大揖,这叫送轿,绍兴婚俗,新郎是不到女方家迎亲的,就在自家等着,陪宾客。

    可餐班的一众声伎也跟着迎亲队伍前去,由十六个壮汉抬着戏棚,一路演唱,跟随看热闹的人成百上千,填途塞路,好似前年祈雨赛神会——……杏花寺附近的王思任府第,王婴姿正在前院书房伏案书写,她喜欢在这个书房读书、写字,与张原一样,王婴姿每日要作一篇八股文,虽知今生不可能参加科举,但还是愿意坚持,案头还有张原送她的翰社书局刊印的《焦氏笔乘》——自去年张原去国子监后,王婴姿就如即将赴考的学子一般,读书异常刻苦,经史及阴符、老庄、内典、稗官野史,无不浏览,她姐姐王静淑说她是书魔、书痴,心里却也知道妹妹婴姿是以读书来排遣对张原的相思之情——王静淑悄然走了进来,看着执笔发呆的婴姿,王静淑倒先流下泪来,婴姿惊道:“姐姐你哭什么!”

    王静淑定定的看着妹妹婴姿,正待开口说话,婴姿却突然作出侧耳倾听状,说道:“姐姐,你听——”

    王静淑凝定心神一听,说道:“有人唱戏。”忽然醒悟这应是山阴张氏去迎娶商氏女郎的队伍——歌吹声渐近,从门前过,听得那箫笙悠扬中妖娆的女声唱道: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突,梧桐枝隐凤双栖——”

    人声嘈杂,唱腔渐不可辨,王婴姿却已知道这唱的是元杂剧《墙头马上》,那李千金在洛阳遇到裴少俊,与之私奔到裴家,因为没有父母之命,就躲在裴家后园生活,为裴少俊生下一对儿女,其后波折甚多,最终皆大欢喜,李千金的言行可谓离经叛道,既勇敢追求爱情,又努力保持自己的尊严——王婴姿痴痴出神…

第三百一十四章 洞房花烛(上)

    暂不说山阴东张这边宾客云集,会稽商氏府上也是一片喜庆气象,商周祚、商周德为小妹澹然准备的嫁妆一件件摆放在墙门里,数十个家仆、脚夫正用红绸把这些嫁妆笼络起来,再以竹杠穿起,准备抬去山阴,嫁妆要比新娘子先行的,不然来不及摆放,尤其是商澹然的嫁妆甚是丰厚,所以午前便要陆续抬去——会稽商氏乃是大族,虽不如西张豪富,但在会稽也是屈指可数的冠缨世家,商周祚怜惜小妹幼失怙恃,写信与二弟商周德商量,妆奁要加倍丰厚,商周德自是照办,从去年十月定下亲迎之期后,就开始筹办嫁妆——除了床之外(绍兴人嫁妆里不能有床),各式家具应有尽有,桌子有榉木长桌、黄花梨方桌、榧木半桌;几有鸡翅木燕几、枣根香几、瘿柏曲几;椅子有醉翁椅、官帽椅、方椅、倭国红竹椅;屏帏有倭金彩画大屏风、倭金彩画小屏风、泥金松竹梅围屏、灵璧石屏风;其余凉伞、日伞、雨伞、浴桶、净桶、脚桶、茶架、靴架、烛台、铜杓,凡日常家居之物是无不齐备——以上是大件的器物,在内院,还有数十名仆妇和三埭街来的堕民女子在帮着打点细软妆奁,灯具是一色的云南金齿卫料丝灯,插花用的有哥窑弓耳壶、龙泉大瓶、定窑花尊,文房四房、琴剑铜器、剔红漆器、填漆漆器,以及毛毯、红毡、硬褥、软褥、沿边席、红纻丝锦被、帐钩、绣枕、凉枕诸物,还有澹然小姐的四季衣裳和随嫁婢女仆妇的衣裳,一一装在箱笼里,这箱笼就有二十担——在闺房,两个堕民老嫚正给商澹然梳髻、绞面、修眉、穿耳嵌,在绍兴,这种事一般都由上了年纪的堕民妇人来做,也只有她们做得好,新娘子要梳那种高达五寸的大髻,以珠结盖额,这叫璎珞;绞面又叫开脸,就是以红色双线将面部、颈部细细的寒毛绞净,这样,少女的青涩一扫而光,就是容光焕发的新妇了——那堕民老嫚一边给商澹然开脸,一边唱道: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几个婢女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声,任人摆布,端坐在绣墩上目不斜视,但远近远近一切细微声响都印入心里,她听到前院鼓吹声起,脚夫在唱“妆奁歌”,前院的嫁妆即将起行,商澹然垂下眼帘,看着午前的阳光铺在在她足边,她脚上穿的是高底弓鞋,这种款式的弓鞋可以显得脚小,商澹然没有裹脚,这种弓鞋穿着会很不舒服,她不愿穿,但二嫂嫂祁氏劝她,说宾客女眷极多,上下轿都会有人盯着她的脚看,还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乱嚼舌头说闲话,商澹然只好穿上了——那绞面老嫚端详着商澹然,说道:“小姐眉毛细长,不必修饰,稍施青黛就可以了。”

    一边的小婢云锦道:“就是,我家小姐眉毛很美,什么新月眉、分梢眉,都没有我家小姐的眉毛好看。”

    商澹然嘴角噙笑,说道:“云锦,到了那边要少说话。”

    “是,婢子知道了。”云锦答应着,呈了吐舌头,走出去看仆妇们收拾妆奁,想起一事,又走进来问:“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带去,好象没准备新球。”

    商澹然道:“你带着就是了,就放在你的箱子里。”

    云锦“噢”的一声,赶紧出去了。

    绞面、梳妆、染红指甲、抹胭脂……从早起兰汤沐浴后一直到午时,以二嫂嫂祁氏为首的商氏女眷来来去去,和她说祝福的话,送助奁钱物,商澹然一颗心浮浮不定,不得安宁,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要深想一些什么又无法静下心来,她就要嫁去东张了吗?以后要与张介子朝夕厮守了?为什么总有不可置信的感觉?嗯,她有一年没见过张介子了,只不断听到关于张介子的传闻,张介子华亭倒董、张介子国子监斗监丞、张介子主盟翰社,再就是张介子与其师妹王婴姿的纠葛、张介子与金陵名妓王微的韵事,这么多事隔交叠起来形成了另一个张介子的形象,与她熟悉的那个在白马山上与她一起蹴鞠、读书、吃西瓜的张介子颇为隔膜,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安——云锦跑进来道:“小姐,张家的迎亲队伍到了,六人抬的彩轿,还有一个大戏棚,也是抬着的,唱着戏,好不热闹。”

    迎亲队伍一到,商氏这边的筵席就开张了,商氏族人、还有贺喜的宾客连同来迎亲的队伍,四人一席,设了六十席,酒香菜香,热闹喜庆。

    到了申时初刻,山阴东张派来催妆的礼生每隔半个时辰就来一拨,到了第三拨催妆者到来,日已薄西山,新娘子应该启程了,商周德作为商澹然最亲的人要护送妹妹去山阴,上彩轿还得商周德抱上去,另有商氏宗亲三人跟去——髻带珠箍、额垂璎珞、婚衣鲜艳、容色照人的商澹然拜别堂上宗亲之后,披上红盖头,被二兄商周德一手托膝弯、一手托背抱起来,商澹然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呜咽道:“阿兄——嫂嫂——”

    祁氏赶紧上前用绢帕帮商澹然拭泪,抚慰道:“莫哭莫哭,小妹莫哭,会污了脂粉的。”

    商澹然眼泪止不住——商周德想着自己早逝的双亲,那时他十六岁,小妹才五岁,现在小妹十九岁了,要嫁出去了,可惜父母亲看不到,不然可有多欢喜!

    商周德横抱着小妹澹然往堂外走去,两个送嫁老嫚一左一右随侍,一人托着商澹然的高髻和盖头,生怕发髻歪了、盖头滑落,另一个牵起商澹然的裙裾将商澹然的双足遮住,以云锦为首的四个陪嫁的丫鬟跟在后面,还有两个随嫁的十二岁的小厮衣帽一新早已在院中等着——鼓乐声中,商澹然上到彩轿中,在夕阳斜辉下起轿,商周德跟在轿边,前面是先行的戏棚,这时演的是《西厢记》,然后就是二十担箱笼,都由披红挂彩的商氏奴仆挑着,走在路上一长串,沿途会稽民众啧啧赞叹——彩轿从杏花寺前过时,商澹然不禁想起那边高墙里的王婴姿,据说这个王婴姿博览群书、才华横溢,张介子经常与王婴姿就经史辩难,若是当初张介子在来会稽提亲的路上被山阴侯县令叫回去,那现在坐在彩轿里去东张的应该就是王婴姿了吧——“可是,那我又在哪里呢?”

    商澹然摇了摇头,盖额的璎珞摇摆起来,珠串互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当即坐端正一些,无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傻,都这时候了还在想这事,这有什么好假设的呢,真要庄周梦蝶吗?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商澹然粉脸泛起红潮,这新嫁娘的心思又有谁猜得透呢?

    ……过越王桥,十二名梳双髻、扎红绳的红衣绿裤的喜童早已在桥东等着,这十二名喜童都是六到八岁的样子,一个个眉清目秀,脸蛋涂得红扑扑好似年画里的福娃,立在一边让戏棚和挑妆奁担子的过去,待看到彩轿,顿时欢天喜地地迎上来,叫着:“新婚大喜,多子多福——”

    六个喜童在彩轿之左,另六个在右,各伸一只小手托着轿杠,好似帮着招轿一般,七嘴八舌叫道:

    “新娘子,我叫张德昌。”

    “新娘子,我叫方伯愚。”

    “新娘子,我叫黄宗羲。”

    “……”

    一个尖锐的童童高叫道:“舅母新娘子,我是陆履纯,张介子是我舅舅,自家舅舅。”

    “舅母新娘子,我是陆履洁,张介子也是我自家舅舅。”

    “……”

    商周德哈哈大笑,轿夫们和随行的婢仆都是笑个不停,这些喜童太可爱了。

    云锦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用红绳串起的九十九枚铜钱,每个喜童一串,挂在他们的脖颈上,挂到陆履洁时,陆履洁对云锦说道:“姐姐,我是陆履洁,我也是一串铜钱吗?”

    云锦知道张姑爷这两个外甥,附耳悄声道:“明日一早你去新房向舅母新娘子索要喜钱。”

    六岁的陆履洁高兴地点头,托着轿杠,小脚迈得很快。

    到府学宫时,天已经黑下来,迎亲的爆竹“噼哩啪啦”响起来,烟花灿烂,一股硝烟的气味弥漫开来,硝烟味在这时闻起来就是一种喜庆的味道——东张与府学宫之间的大片空地上扎起十个大凉棚,每个凉棚可摆八席,贺喜的宾客这时已经将这六十席坐满,都在翘首等待新娘子到来,来贺的宾客当中有绍兴知府徐时进和山阴刘知县及下属的诸官吏,还有本地乡绅和名流,可以说山阴县的头面人物都到了,参加婚礼的生员有一百五十余人,可谓盛况空前——新郎张原先前周旋于众宾客间,听到爆竹响,就知道迎亲的彩轿回来了,心里微微激动着,立在门前恭候,翰社数十名诸生手里的灯笼一时间点亮,这都是张岱、张萼从西张拿来的灯罩,是前年龙山放灯留存的,五颜六色,聚在一起极是绚丽。

    一具马鞍放置在墙门外,彩轿就在这马鞍前停下,张原上前连作三揖,抬头看时,内兄商周德已经把澹然从彩轿里牵出来,让澹然从马鞍上跨过,这叫“平安”——商周德把澹然的右手放在张原手上,说道:“张介子,我把我小妹交给你了,你要爱护她一生一世。”

    绍兴婚俗祝福语里本没有这样的话,商周德却是油然说出来了——张原郑重点头:“二兄放心,我会爱护澹然一生一世的,我们要白头偕老。”

    商澹然的头蒙在红盖头里,昏暗不能视物,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二兄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那只手轻轻握着她,随即听到张原的声音,这声音她也有一年没听到了,依然这么熟悉——“张郎的声音没有变,沉稳、从容,听着就让人安心。”

    商澹然早先的迷茫不安就在这一刻宁定了,她已嫁到了张家,张原与她牵着手,她是张原的妻子——来贺的宾客列在墙门外看着张原牵着新娘子走来,在唱礼的傧相引导下,张原与商澹然饮了合卺酒,然后手牵手进到厅堂,厅堂正中有“福禄寿”三星像,鼓乐声中,张原与商澹然向外拜天地,向内拜福、禄、寿三星,再是夫妻交拜——这时,张瑞阳和吕氏携手走出来,坐在福禄寿三星像下,张原牵着商澹然拜见高堂,张母吕氏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商澹然的手不住抚摩,笑眯眯说着什么,披着红盖头的商澹然不时点头说“是”,张母吕氏把一双金镶玉摺丝手镯戴在商澹然手腕上——礼生唱“花烛诗”,然后举行“晋福杖”礼仪,由张汝霖来扮南极仙翁,用红绳缠绕的甘蔗在新娘子商澹然高髻上轻敲五下,口里说着“一团和气、孝敬尊长、五子登科”这些祝福语——婚宴开始,张原携商澹然向众宾客敬酒,十个大凉篷八十席敬下来,虽然喝的是冲淡了的米酒不至于醉人,但这小半个时辰周旋下来,张原是没什么,商澹然就觉得脚痛了,她的高底弓鞋穿着不舒服,还好商澹然不缠足,不然绝对支撑不下来,当然,象这样要敬八十席酒的婚宴也很少有——十二个喜童早已得到吩咐,见,当即拥过来,将新郎张原、新娘子商澹然推搡着往后院去,这就要入洞房了——“新郎新娘入洞房喽——”

    喜童们欢快地叫着,很卖力地推搡着,张原牵着商澹然都有些跌跌撞撞,忙道:“别推得太急,慢慢走——”

    商澹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洞房设在西楼二楼,此时整座楼张灯结彩,照耀通明,喜童们推搡着新郎新娘上楼,便争先恐后冲进洞房,待张原牵着商澹然进到洞房时,这十二个喜童都爬到那张堆漆螺钿描金大床上打滚,嬉闹着挤作一堆——张原看到六岁的黄宗羲闹得也很疯,不禁莞尔,这个黄宗羲平时看上去很安静——闹了一阵洞房,十二名喜童被云锦这四个丫头拖拽着送了出去,两个送嫁老嫚请新郎张原、新娘商澹然坐在床边,给二人各喂7颗小汤团,这叫“喂子孙汤团”,又叫“七子保团圆”——一个送嫁老嫚把一对同样长短、红绳束腰的甘蔗交给张原,张原将商澹然的红罗盖头及花冠挑起并抛至床顶,两个送嫁老嫚随即麻利地放下帐门,退出洞房,并将门从外锁上

第三百一十五章 洞房花烛(下)

    张原刚用甘蔗挑去商澹然的红罗盖头和花冠,还没来得及细看澹然的容颜,光线一暗,红纱帐从床檐两边垂下,那两个老嫚快步出门,听得金属碰撞声,门反锁上了——张原愕然,他不知道还有这规矩,门反锁是什么意思?

    正眼看商澹然时,商澹然一手撩起额前璎珞,眸光盈盈看着他,神情亦羞亦喜,面色濯濯,皎如明月,眉色青黛,唇色朱红——张原微笑道:“哦,原来是怕新娘子跑掉,所以门要反锁。”

    商澹然本想说“是怕新郎跑掉”,却含羞道:“为何要跑掉。”

    张原在商澹然身边坐下,携手刚要说话,听得楼廊脚步声短促,随即就是拍门声,一个童音叫道:“张世叔、新娘子,请开一下门——”

    张原、商澹然面面相觑,又听得门外云锦和另一个婢女的声音:“啊,这喜童又跑回来做什么!”

    “别拍门,别拍门——”

    那童音叫道:“我的喜钱掉在洞房里了,闹洞房时掉下的。”

    张原听出这是黄宗羲的声音,这小童胆子倒不小,一个人跑回来找喜钱了,忙道:“宗羲稍等,我帮你找找。”

    门外的黄宗羲应道:“有劳世叔。”

    商澹然将额前璎珞摘下,与张原一起在大床上找,很快在枕边找到那串红绳喜钱,张原将喜钱从门缝里递出,黄宗羲连声道谢:“多谢世叔,多谢世叔。”高高兴兴下楼去了,听得门外的堕民老嫚道:“让人在下面守着,不要再让小孩儿打扰新人洞房。”

    楼廊上安静下来,张原走回婚床,红纱帐低垂,撩帐进去,商澹然又已端端正正坐在床檐,高髻巍峨,嫁衣鲜艳,明眸皓齿,羞涩动人——张原拉起她的手道:“澹然,让我好好看看你。”轻轻一拽,商澹然便盈盈站起,红锦织绣的婚裙雍容华贵,这婚裙留存有汉代曲裾深衣的款式,身材秀颀柔美的女子穿起来格外美丽——张原道:“澹然真美,这一年身量也长高了不少——”

    商澹然忍不住笑,轻轻动了动腿,将右足从裙下伸出,说道:“穿了高底弓鞋呢。”又道:“张郎是真的长高了许多。”

    张原一看那弓鞋,忙扶商澹然坐下,说道:“这鞋子穿着不舒服吧。”

    商澹然道:“还好。”

    张原道:“把鞋脱了,上床吧。”

    商澹然双颊绯红,低低应了一声,脱履上床,跪坐着,既害羞又局促,不敢抬头,听得窸窸窣窣声,张原也上床了,商澹然抬眼看了一下,又赶紧垂下眼睫,心“怦怦”跳——却听张原道:“听,前院戏棚在唱什么?”

    商澹然凝神听了片刻,摇头道:“听不清。”

    张原道:“戏将散,这是西厢第五本最后一折了,我唱给你可好?”说着,握住商澹然的手。

    商澹然应道:“好。”

    与大兄张岱相处日久,耳濡目染,张原在戏曲方面的学问见长,《西厢记》更是熟悉了,张原仔细凝听戏棚的唱腔,跟着清唱道:

    “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行迈羲轩,德过舜禹;圣策神机,仁文义武——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凤凰来仪,麒麟屡出——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

    《西厢记》这曲终奏雅词,商澹然也是会的,便轻声附和与张原一起唱这句“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爱意激涌,二人拥抱在一起,商澹感觉张原的唇凑过来,即宛转相就,前年七夕在白马山上,二人曾有过一次亲吻,但那次嘴唇一触即分,好似蜻蜓点水,意义大于实质,这回就不一样了,张原舌尖轻叩,澹然唇齿微分,如双鱼戏浅水,活泼泼乍分乍合,带着甜酒气味,带着各自的气息,相濡以沫,正此之谓——半晌,商澹然被吸吮得气喘咻咻,缩回丁香舌,说了一句:“张郎,宾客还未散哪。”

    定婚两年半,今夜始同床,商澹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张原却有些急迫了,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吗?

    张原含笑道:“这满院宾客不正是为祝福我们而来吗。”又在她耳边说道:“愿使岁月安稳静好,愿我夫妇白头偕老。”

    商澹然满心欢喜,含羞俯首,雪白的脖颈露在大红衣领外,颜色诱人,也低低的说道:“愿岁月安稳静好,我夫妇白头偕老。”眸子如饧,声音娇颤——张原就亲吻她的脖颈,商澹然香肩耸起,怕痒,吃吃的笑,笑着笑着身子就歪倒了,两个人滚在一起——商澹然仰在蜀锦软褥上,婚裙吉服已脱去,里面是雪白的松江棉内衣,体香热氲,张原再接再厉,把那内衣也解开,红罗抹胸一并解去——商澹然低呼一声,双手左右遮胸,蔻丹染红的指甲微微扣进白肉里,好似红梅落在雪地上,眼睛水汪汪看着张原,轻轻咬着嘴唇,这样子诱惑至极——张原双手抓住商澹然的双手手腕,身子俯下去,又是一个深吻,那遮胸的手不知不觉就松了,由张原的双手代为遮掩、掌握,当然,还要揉弄——这一搓揉,就搓揉出娇喘声声、百般妖娆来,商澹然完全迷失了,既想将身体缩起,又想绽放开来,又仿佛在云里雾里,轻飘飘的被张原引得足不沾地——大红喜烛明亮的光透过红纱帐照在大床上,光线晕红,映在商澹然白皙的肌肤上分外诱人,内衣虽未脱去,但完全袒露,**贲起,如瓷碗倒扣,下体亵衣翻卷在腰间,已经是无遮无掩,张原也已精赤着身子,十八岁的张原长期坚持锻炼,从国子监带回来的小梢弓每日开弓习射,很少间断,练得胸背厚实,两臂肌肉健硕,平时穿着儒衫斯斯文文不觉得,这一脱光,就显得体格颇为雄健——商澹然仰卧着,粉光致致的双腿被分开,私处都被张原看了、摸了,羞得睁不开眼,伸一只手在张原胸前撑着,欲拒还迎——张原双膝往前移了移,坚勃抵住柔嫩,一霎时呼吸急促起来,唤了一声:“澹然——”

    商澹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其实不看也感觉到了,脸早已通红,低低的“嗯”了一声,既为夫妇,总要行此事的,前两日嫂嫂祁氏拿了春意图给她看,当时她羞得不行,而此时,事到临头了,想到自己与张郎好似那春意画中人,商澹然芳心一荡,顿觉下体一酥,情浓水润,不禁“啊”的一声,因为……一百单八声晚钟嗡嗡悠悠响起,在山阴城上空回荡,这对新人就在钟声里缠绵,节奏由缓而急,钟声停了,缠绵不止,却不知道此时的洞房门外,有个老嫚正在听床,听了一阵,这老嫚一脸皱巴巴笑着,轻手轻脚下楼去向张母吕氏讨喜钱去了。

    良久,云收雨散,这新婚夫妇你亲我爱,极是甜蜜。

    孟春天气,夜里已经有点燠热,一番折腾二人都出了一身薄汗,张原取汗巾为澹然拭汗,澹然就为张原擦拭,收取落红——张原抖开薄薄的红纻丝将自己和澹然盖住,忽然想起一事,笑个不停,商澹然问他何故发笑,张原道:“想起一个笑话——”

    还没听张原说出这笑话,商澹然就已经笑了起来,因为想起第一次在觞涛园与张原见面时张原向她小侄女景徽讲笑话,景徽快活得很,大声向她转述,那笑话叫“逗你玩”,温馨情景恍如昨日——“什么笑话,说与我听。”

    “一秀才新娶,夜分就寝,问新妇曰:‘吾欲**,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妇曰:‘官人从心所欲。’秀才曰:‘既蒙俯允,学生无礼又无礼矣。’及举事,新妇曰:‘痛哉痛哉。’秀才曰:‘徐徐而进之,浑身通泰矣。’”

    商澹然早已笑作一团,用脑袋拱着张原,娇嗔:“你取笑我。”方才她也宛转呻吟,后来才忘了痛楚——张原搂着她,只是笑,二人厮缠一阵,枕上絮语,交颈叠股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一早起床,两个老嫚便送来一对红衣绿裤的木头娃娃,置于床上,焚香奏祷,这就叫“送子”——新婚夫妇沐浴毕,正梳理头发,履纯、履洁二人跑过来了,大叫着“舅母新娘子”,向商澹然讨喜钱,商澹然措手不及,好在云锦她们早有准备,每人再给两串红绳制钱,两个小家伙兴高采烈。

    仆妇送上糖拌饭和团圆果,张原和商澹然随便吃了一些,便去大善寺上香,从大善寺回来又去了龙山城隍庙,这是祈求神佛护佑,绍兴婚俗就是这样,得照办——从龙山城隍庙回到东张已经快午时了,张瑞阳、吕氏又领着小夫妻去家族祠堂祭拜,至此,商澹然才正式算是山阴张氏的人,要入家谱的。

    回到宅中,张原和商澹然再拜福、禄、寿三星,新妇给翁姑行礼、捧茶,商澹然从会稽带来的四个婢女、两个小厮也上前拜见张瑞阳和吕氏,各有赏钱,然后是石双、来福、兔亭、穆真真这些婢仆来拜见少奶奶,商澹然也一一给见面礼,待穆真真来拜见时,商澹然亲自扶起,让她站在自己身边,以示亲厚——后一日,张原又陪着澹然拜访东张、西张的长辈。

    再后一日,就是过三朝,张原陪着澹然回会稽商府,拜会商氏族人,当天就要返回山阴,不能在商府过夜,绍兴婚俗如此。

第三百一十六章 独木桥

    张原嫌那座乌木鎏金的自鸣钟夜里报时吵人,布置新房时就把自鸣钟搬到楼下书房去了,日常起居的话还是城南教场钟楼的钟声更合适,晨钟声中起床,洗漱后差不多就是六点钟,夜里听到晚钟声响起就收拾笔墨上床安歇,楼下的自鸣钟正敲十点,晚明士大夫视自鸣钟为珍宝也并不在于其精确记时,而是对那精美机械的好奇——张原陪商澹然回会稽过三朝后的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穆真真就起床了,端一盏白瓷高脚灯到书房,把自鸣钟往后拨一刻时,正擦拭书案,听到脚步声响,赶忙回头,见张原趿着云头鞋走了进来,披散着头发,显然还未梳洗——穆真真福了一福道:“少爷早。”

    是很早,晨钟还没响起,自鸣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二刻——张原点了一下头,说道:“真真,赶紧磨墨。”一面就在书案上翻找——天还没大亮,书房里幽暗,穆真真将白瓷灯移近一些,问:“少爷找什么?”

    张原道:“杜定方的十篇八股文,要我批改的,这些天太忙,差点忘了,那杜家管事今日就要回去——”

    “少爷,是不是这个?”穆真真把那十篇八股文从一个书箧里找出来了。

    张原略一翻看,喜道:“正是。”夸赞了一句:“还是真真细心。”

    穆真真含着笑,用水注给端砚添水,执松烟墨缓慢而有力地磨着,不时看少爷一眼,少爷在看杜定方的八股文,很快就翻过一张,很快又翻过一张——不须半刻时,十篇制艺看完,张原起身道:“我先去洗漱。”可以利用洗漱时思考怎么批改杜定文的这十篇八股文,等他洗漱回来,穆真真已磨好了浓浓一砚墨,书房里飘溢着墨的清香。

    张原铺开一方铅山竹纸,给杜定方写信,穆真真立在他身后,用黄杨木梳为他梳头,动作轻柔,丝毫不会影响到少爷书写,正梳得含情脉脉,忽然抬头,见少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边,微微笑着——商澹然已经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张原在专心写信,穆真真在给张原梳髻,目光含情,心思全在张原身上,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她——“少奶奶早。”

    穆真真赶紧上前施礼,心里有些不安。

    张原抬眼道:“澹然也起来了。”继续写信。

    商澹然走进来,向穆真真笑笑,问张原道:“有何急事?”

    张原道:“我一个学生,昆山的,要我评点制艺,两个仆人在这边半个多月了,昨日很多远客向我辞行还乡,这杜氏二仆却在一边挠头,嘿嘿。”

    商澹然凑近看了一下,清隽的小楷已写了大半张竹纸,张郎做事总是很认真,不敷衍——商澹然对穆真真道:“我让云锦把张郎的方巾拿下来。”转身出门,缓步上楼,对刚才看到的温情一幕并无抵触,心道:“真真服侍张郎好几年了,张郎的喜恶真真更清楚呢,这女子良善纯朴,我应善待她,这也是我应该有的气量。”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王微,那女郎太聪明,留书远去、以退为进,倒让张郎对她情意陡增了,王微以后还是要入张家门的——商澹然摇了摇头,不去多想那些,新婚燕尔,张郎对她也是极好,翁姑亦和善,她没什么不满的。

    ……书房里,张原用了一个多时辰给杜定方和杜松各写了一封信,给杜松的信是恭喜其起复为参将,又以商榷的语气分析辽东形势,说杜松将会因为建州女真对大明的威胁而升迁,与建州女真对峙固然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但同时也是巨大的危险——张原当然不能说杜松将战死在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写这信只是给杜松提个醒,有些事很快就会得到验证,这会在杜松心里造成他张原分析精到、料事如神的印象,这个印象非常重要——穆真真给她爹爹穆敬岩的信早已写好,张原将三封信一并交给杜氏二仆,赏了二仆一些钱物,让来旺送他们上船。

    今日向张原告辞的贺客极多,除了青浦的杨石香、洪道泰几个要再等两日与陆韬夫妇一道启程之外,其余翰社同仁几乎都要离开,范文若、冯梦龙、文震孟、焦润生这些人在山阴已经待了一个半月,每日良朋佳会,相互辩难、启发,都感学识有长进,分别时自是依依不舍——当日午后,黄尊素携子黄宗羲也来向张原辞行,黄宗羲这些天与履纯、履洁兄弟一起读书、玩耍,黄宗羲与履洁同龄,都是六岁,却已经能背诵四书,而且能讲四书义理,并不只是死记硬背,而履洁才初识“之无”,八岁的履纯刚读完《三字经》,正开读《百家姓》,比之黄宗羲是远远不及,有黄宗羲在,履纯、履洁两兄弟也明显用功起来——听说黄宗羲要回家,履纯、履洁小兄弟二人大哭不舍,跟着舅舅张原一直送黄氏父子到八士桥上船,黄宗羲看到履纯、履洁哭,他也哭起来了,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纯粹真挚——黄尊素看得出张原很喜欢他儿子黄宗羲,临别时笑道:“介子贤弟,待犬子再长大一些,就拜在你门下读书吧,正可与两位小陆公子在一起。”

    张原心道:“我哪有空教书,黄宗羲将是刘宗周的弟子,刘宗周先生也快罢官了吧,刘宗周先生太直、太倔,这样的人没法当官,只适合教书。”笑道:“好说好说,就不知我有没有福分来余姚为官。”一笑而罢。

    ……四月十七,与杨石香等人一道,陆韬、张若曦带着履纯、履洁还有六名婢仆也要离开山阴了,盛美商号在山阴的分店已经找好了店铺,就在雾露桥畔,与鲁云谷的药铺只隔着几间店面,张若曦留下陆大有在这边打理,银钱由伊亭掌管,丝绸、棉布将尽快从青浦用船运过来,依旧以张原的分利缝衣工的法子来打开销路,若山阴这个店经营获利,将会在杭州也开设一家分店,这样从青浦运货来可在杭州中转,会便利很多——张原给王微的信让姐姐张若曦带去,张若曦道:“我一回青浦,即把王微接过来,你放心好了,姐姐先帮你养着她。”

    张原“嘿”的一笑,长揖道:“多谢姐姐。”

    张若曦叮嘱道:“好生准备乡试,不要分心,你是翰社社首,万众瞩目哦。”

    听姐姐这么一说,张原真感到压力很大,他现在评入股、操选政、主盟翰社、风头甚劲,而乡试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雄关,他若落第,名声必然大挫,此次乡试只许胜不许败,简直没有退路啊,乡试录取率大约三十比一,这不是你八股文作得好就一定能录取的,其中还有许多变数,他必须精心准备,尽量消除对自己不利的因素——杨石香从青浦带来的《焦氏笔乘》、《警世通言》以及张原评点的八股文集三千余册已销售一空,得银四百两,把府学宫十字街那间书铺买下,这间书铺将长期开下去,与盛美商号一样,翰社书局也将在江南大城镇开设书店——……最后一批亲友离开山阴,张原不用八面应酬,终于清净下来了,现在距离八月初九的杭州乡试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应试必读的书诸如《说苑》、《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御制大诰》这些都读过了,只有继续磨砺,搜罗近年浙江、南直隶和京师的乡试墨卷来揣摩博览,这三地的乡试文风是引领风潮的——从四月二十日起,张原闭门不出,只在投醪河畔木楼读书、作文,当然,每日早晚健身、射箭从未间断——商澹然帮张母吕氏管理家务之余,读书、作画、蹴鞠,保持着在会稽做闺女时的生活习惯,有了张原,心里满是幸福,早起也跟着张原学太极拳,为张原读书,握手目眙,恩爱甜蜜——转眼就是五月初一,府河那边的龙船鼓“咚咚咚”地敲起来了,这日上午,张原正在木楼上听澹然为他读师兄徐光启的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忽听石拱桥上张萼大声道:“介子——介子——镜坊方才派人来说新的千里镜制好了,你与我一起去看。”

    商澹然嫣然一笑,放下书卷,说道:“张郎去吧,今天休息,十日休息一日。”

    张原带了武陵走到河畔,张萼迎上来道:“介子,整日陪娇妻吗,大兄也是,好似闭门苦读似的。”

    张原笑道:“三兄不是也陪娇妻很少出来吗,对了,绿梅快要分娩了吧,要恭喜三兄了。”

    张萼对自己快要当爹很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道:“我是无人玩耍,又怕大父骂——走,去镜坊。”

    镜坊原先是一栋三进的民宅,镜匠、学徒居家、制镜都在一起,年初张原与张萼商议,各出银五百两,把左邻的一栋民宅高价买下,作为镜匠、学徒的住所,原先那栋房子全部作为制镜作坊,先前从杭州聘请来的两个镜匠在山阴本地招了十名学徒,依张原的法子,每个学徒只学习制镜的一个环节,这样就简单了,很快就能出师,极大地提高了制镜效率和质量————————————————————过渡章节,乡试风波将起。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爱阿堵物

    关王庙那边有个善制各种铜器的年轻匠人,名叫甘纶,聪明好学,手艺精巧,受一个苏州人唆使,甘纶仿制宣德炉,从色彩、制式到款识无不以假乱真,能做出上等宣德炉才有的那种藏经纸色,这些铜炉由那苏州人拿去当古董卖,一个戟耳炉卖十五两银子,一个小彝炉卖到二十两银子,岂料山阴精鉴赏者多,被识破了,苏州人连夜逃跑了,几个买了假古董的乡绅要甘纶赔偿银子,甘纶跪地哀求,说自己制一个铜炉只得一两三钱银子,赔不出银子,几个乡绅便叫了县衙的刘班头来揪甘纶去见官,甘纶和他老娘吓得大哭,正被闲逛的张萼遇见,问知事情原委,张萼忽然想到翰社镜坊少一个铜器匠,便代甘纶出钱打发了那几个乡绅,把甘纶带回翰社镜坊制作望远镜的伸缩铜管,果然严丝合缝、伸缩如意,这甘纶识得字,又肯学,很快掌握了望远镜的原理,望远镜的最后一道组装工序就由甘纶来完成——“三少爷,介子相公——”

    甘纶叉手施礼,从身边一个学徒捧着的木盒里取出一管望远镜,恭恭敬敬呈给张萼,说道:“这是新制的千里镜,比去年制的清晰得多,三少爷一试便知。”

    张萼接过这管白铜望远镜,扭了扭,伸缩无碍,很精致,便走到窗边,用望远镜朝一里外的钟楼看,忽然“哈”的一声,一边笑一看继续看,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事?

    “介子你看,那边钟楼,这帮顽童也不怕摔死——”

    张萼将望远镜递给张原,笑个不停。

    张原凑着望远镜一看,镜片剔透,镜匠打磨镜片的手艺长进不少啊,张萼焦距调得也正合适,一里外的钟楼如在两丈外的邻街,就连那口大铜钟上的铭文都依稀可辨,哈哈,有五个男童站在钟楼的檐栏上朝下撒尿,映着日光,尿气虹现——张原笑道:“三兄好运气,总能看到有趣事。”

    想起前年用望远镜看到姚复与其外甥杨尚源之妻拉拉扯扯欲行奸,张萼是哈哈大笑,说道:“这望远镜不错,与我从澳门买来的那个望远镜差不多了。”就让能柱把那管黄铜望远镜拿过来,对比着看,翰社镜坊制作的这管白铜望远镜清晰度已不逊色于泰西人的黄铜望远镜——张原也把两管望远镜对比了一会,清晰度是差不多,但黄铜望远镜变焦能力稍强,应该是十二倍变焦,翰社镜坊的白铜望远镜大约是十倍,张原听到一个镜匠叹息一声:“可惜晚了几天——”

    张萼早忘了曾经的许诺,张原却是记得的,对那三个镜匠道:“去年四月二十六,我与三兄曾许诺一年内镜坊若能打制出与这泰西望远镜不相上下的望远镜,就赏你们三人每人四十两银子,若能提前制成,每提前十日,每人加奖一两银子,今日是五月初一,虽说比约定之期晚了几日,但这管望远镜着实不错,该有的赏银一分不少。”

    三个镜匠大喜,连声道谢,四十两银子对小户人家来说乃是一笔巨款,可以在山阴城近郊买一所带宽大院落的房子了——张萼挠头道:“是了,我都忘了,是该赏。”

    张原道:“甘纶是后来的,赏十两,其余学徒每人赏一到三两银子,由三位镜坊师傅作主,勤快的、肯学的赏三两——”

    一众学徒欢天喜地,纷纷上来道谢,镜坊学徒除了管饭之外,每月只有二钱工银,能得到一两银子的奖赏也是喜出望外啊——张原举着手里的白铜望远镜,又道:“这望远镜与泰西人的相比在望远方面稍逊,制镜原理你们都懂了,我再给你们五个月时间,在孟冬十月之前,能制出望远不逊于泰西望远镜甚至超过它的,三位制镜师傅和甘纶再赏四十两,其余学徒亦有赏。”之所以定在十月前,是因为他若秋闱得中,那么十月初就应该动身进京赴翌年的春闱了,若不中,那没得说——众镜匠及学徒欢欣鼓舞,干劲倍增啊。

    翰社镜坊的望远镜现在并未进行量产,只是不断改进试制,是要贴钱进去的,镜坊收益靠的是眼镜,镜坊现在每月能制昏目镜五十副、近视镜四十副、焚香镜四十副,张原本以为焚香镜不会有近视镜、昏目镜那么畅销,不料事实却是焚香镜最为供不应求,很多民户用焚香镜代替火镰、火石取火,当然,用焚香镜取火得看老天,阴雨天就没法用了,但还是预购者众多,张原已让镜坊每月减产二十副昏目镜,增加二十副焚香镜——翰社镜坊的眼镜销售由西张清客吴庭和福儿的父亲张老实负责,一个记账、一个收银,零售价是昏目镜四两、近视镜六两,本来焚香镜售价是三两,因为好卖,自然要提价,提到四两,若有外地客商来批量采购,也只各便宜一两,并不给多打折,翰社镜坊的眼镜精良,而且借翰社的名声,何愁卖不出去。

    张原问明镜坊的库存水晶石只够今明两年之用,便与三兄张萼商量了一下,由他出银一千两、张萼出银五百两,再从镜坊收益中抽取五百两凑足二千两银子,遣那姓孙的镜匠和东张的来福、西张的钱老本一道去海州大量采购水晶石,因为翰社镜坊采用海州水晶打磨镜片,此举必在苏杭等地的眼镜作坊中风行开来,两、三年间水晶石的价格就会大涨,所以翰社镜坊要先存足十年的水晶用量再说——离开镜坊,兄弟二人沿府河柳堤缓缓而行,仲夏阳光颇炽,水面闪烁耀眼,张原眯起眼睛,光线太强烈他的眼镜还是会不舒服,这时大约是午时初,府河上有几条龙舟在敲鼓缓缓地划,今日是初一,山阴、会稽两县的龙舟大赛要到初三才开始,现在只是练习配合——张原提议道:“三兄,初三日我们各带娘子来观龙舟,把大兄夫妇也叫上,看了龙舟再去游砎园,砎园的荷花现在应该盛开了。”

    张萼喜道:“好,我等下就去对大兄说——不过也得先问问大父那边,若恰逢大父要邀人游园,那我们就得改日。”

    张原道:“好,三兄去打听好了告知我。”

    回到东张,商澹然问起望远镜之事,那白铜望远镜张原已经带回来了,便取出来给商澹然看,商澹然执着望远镜在楼廊上朝对面的西张庭院看,依张原所言慢慢调整焦距,喜道:“果然如在面前。”又道:“小徽很想要这样一个千里镜呢。”

    张原道:“我答应过她,进京时送她一管千里镜,就不知今年能不能成行。”

    商澹然微笑道:“一定能的,张郎的时文集子流传到了京师,我大兄也看过,写信来赞你呢。”

    张原道:“能不能中举中进士,冥冥中似有天定,我师焦弱侯,渊博如海,却蹉跎到知天命之年才高中,一中就是状元,你先前为我读的那篇解元徐光启的制艺‘舜之居深山之中’本来已被黜,是焦老师搜落卷时看到的,一读之下,拍案叫绝,遂拨置为解元,不然徐光启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年。”

    商澹然点头道:“有千里马还得有伯乐,这主考官很是关键,就不知今年杭州乡试的主考官是哪位翰林官?”

    乡试主考官又称总裁,自万历十三年始,各省乡试的主考官都由吏部、礼部选派京官担任,而且大都由翰林院修撰、编修这些词林官为主考,因为这些词林官都是近几届殿试的佼佼者,学识、声望都有,正是主考官的最佳人选,又因为内阁辅臣必出自翰林,所以又有这么一个说法,说这是日后的内阁辅臣在选拔人才以壮自己声势呢——张原道:“现在应该还未定,月底或下月初应该就会定下来了,各位主考总裁要从京师出发分赴分地了,一旦获悉浙江总裁是哪位,我要专门精研一下他的八股文,投其所好嘛。”

    张原让穆真真取一千两银子交给来福,命来福这两日就与西张的钱老本还有孙镜匠一道启程去海州采购水晶——商澹然见张原有这么多银子,很是惊讶,想起一事,去箱奁里翻出一张地契,交给张原道:“张郎,这是二兄交给我的,是白马山地契,二兄把白马山的茶园、果园送与我做嫁资——”

    商氏的白马山茶园、果园每年有四、五百两银子的收益,商周祚、商周德知东张清贫,把白马山当作小妹的嫁资,是让张原可以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能安心读书,小妹日常用度也不至于寒酸拮据——张原看到白马山地契,惊笑道:“张原娶了一个金元宝娘子吗。”

    商澹然“吃吃”笑道:“谁知东张亦是藏富不露啊。”

    张原知道澹然对他有这么多银子有些疑虑,夫妻一生一世人,有些事得对她说明,以后还得靠澹然管家呢,当即便将自己从董氏沉船得了大量金银和书画之事说了——商澹然愕然,半晌问:“张郎,你与姐姐合伙盛美商号,又开书局、镜坊,你要赚这么多钱做什么?”

    张原微笑道:“澹然问得好,我要赚那么多钱做什么,我对精舍美食、繁华奢侈并无多大兴趣,我所作的事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西厢记》最后那段‘四海无虞、万里河清的’唱词,还有——”执手道:“愿使岁月安稳静好,愿我夫妇白头偕老。”

第三百一十八章 总裁钱谦益

    五月初三,书房的自鸣钟“当当当”敲过了九点,张原带着商澹然出门了,随行的有穆真真、云锦、武陵和老仆符成,昨日张萼派福儿来回话,说端午日大父要在砎园举行荷花会,初三日园子空闲,可以去游玩,已传话谢园丁,初三日不要让外人入园——商澹然很识大体,游园之事虽是夫君张原作主安排的,她还是要去向阿姑吕氏请示,虽然知道阿姑肯定是会答允的,但这礼节不能少——从东张到砎园约有三里路,仲夏天气已经颇炎热,张原要叫一顶轿子让澹然乘坐,澹然却愿步行,她戴着帷帽,帷帽边沿垂下白纱,将脸部遮住,白纱薄透,不影响视物,而从外面看澹然的脸,仿佛雾中看花,更有朦胧之美,张原一直认为美女戴面纱是欲盖弥彰,更增诱惑的,尤其是澹然,未裹足,走起来轻盈快捷,面纱拂拂,好似芙蕖迎风——端午前后出外游玩乃是越中风俗,街市上亦可见士人携妻同行的,见到穿着平底丝履、行步轻捷的商澹然,都是愕然注视,张原现在是无人不识了,张原娶了一个不裹足的妻子吗?

    张原无视那些诧异的目光,对商澹然道:“移风易俗,自今日始。”

    商澹然还是有些羞缩,低声道:“我要被人取笑了。”

    张原道:“取笑什么,缠足折骨伤筋,害人生理,这等歪风恶俗才是应该取笑鄙弃的,下次翰社社集我要明确提出反对女子缠足,要写一篇长文论证缠足之害。”又压低声音道:“最爱澹然天足。”

    商澹然微微笑着,走在张原身畔,有一种骄傲的感觉。

    来到庞公池,凉风忽至,带着水气,张原笑道:“澹然你嗅嗅,这风有松萝茶的味道。”

    忽听一人接口道:“春风如酒,夏风如茗——”

    张原回头看时,见大兄张岱打着日伞,快步走近,身后两个小厮抬着食盒,张原忙问:“刘家嫂嫂没来吗?”

    张岱面有不豫之色,摆手道:“不提她。”向商澹然一揖:“商弟妇好。”

    “大兄安好。”商澹然从容不迫向张岱还礼。

    张原把张岱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张岱很不快活,嘟哝道:“那迂蠢之妇,说是女子不应抛头露面外出游玩,不肯来。”

    张原摇了摇头,大兄这婚姻豪赌输得惨,娶了这么个迂腐女子,在自家园林游玩一下都不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说肯定一点情趣都没有,难怪大兄郁闷,当下宽慰了大兄几句,到了砎园门口,谢园丁早已等着,张岱、张原都给了谢园丁赏钱,正说话间,一顶帷轿到了,边上跟着的是能柱、福儿和两个婢女——张萼从帷轿下来,然后扶下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子,这女子肤色白皙,气质冷艳,这就是张萼之妻祁氏,看来人也极聪明,不然哪里拿捏得住野马一般的张萼。

    见张岱、张原已经先到,张萼笑嘻嘻拱手:“大兄、介子,啊,商弟妇,愚兄有礼。”

    祁氏却有些踌躇,商澹然的二嫂是她小姑母,这辈份真有点乱啊——商澹然却已盈盈上前,称呼张萼“三兄”、称呼祁氏“三嫂”,既到了张家,当然得依照张家的辈份。

    张岱看商弟妇这般贤惠优雅,对比自己那个道学妻子,更加郁闷了。

    一行人绕过小眉山,陡觉青气袭人,红花照眼,亭亭莲叶在廊桥两侧连绵铺展,把水面全遮蔽了,荷盖高低参差,婀娜有致,荷花或尽情绽放,或嫩蕊含苞,池上风来,荷叶轻舞,荷花轻颤,美不胜收。

    张原笑道:“先前嗅到风中的松萝茶香,却原来是荷香。”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夜送王微来梅花禅住宿,从这廊桥上过时他曾说再有一个多月,荷花开放,不但满目青莲红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而今,修微已远在松江,嗯,姐姐应该已经回到青浦了,修微也会到姐姐这边来了吧?

    商澹然与和萼妻祁氏携手说话,张原就独自绕到梅花禅去,看看人去室空,不免有些惆怅,心里还是挺挂念那个女郎的,忽见廊下倚着一竿细竹,却是薛童制的钓竿,遗在了这里——张原取了钓竿,从后门出去,让武陵挖两条蚯蚓来做钓饵,就在鲈香亭上垂钓,钓饵刚入水,就有鱼儿上钩,待鱼儿吞饵吞得实了,提上来就是一尾半尺多长的鲈鱼——商澹然和祁氏摇着纱扇,正步上亭来,见张原钓的那条鲈鱼在亭中空地上扑腾,都是又惊又喜,站在亭边不敢上前,张萼抢步上来,一脚踩住那鱼,喜道:“清蒸鲈鱼,美味。”即命福儿回去叫人搬炉子、炭火来,要在这砎园大快朵颐。

    张岱道:“我去安排,我们兄弟今日在这园子里庆端午。”匆匆去了。

    商澹然和祁氏都曾听自己夫君说过前年九月初九在香炉峰的蟹会,不胜向往。

    能柱用草绳把那鲈鱼鳃帮子穿住,养在亭下池中,免得鱼死了不美味。

    张萼向张原要了钓竿去,他要教祁氏钓鱼,张原便带了商澹然去游霞爽轩、无漏庵,边走边道:“澹然,看到小武那可笑样子没有,对云锦是百般讨好,出来不是服侍本少爷的,只向云锦献殷勤,云锦对小武却是爱理不理。”

    商澹然抿着嘴笑,回头看,武陵和云锦都在亭子上没跟来,说了一句:“小武终于开始长个子了”。

    张原道:“小武十七岁了,云锦新年十五是吧,不知道云锦对小武意思如何,哪天你帮我问问云锦。”

    商澹然“吃吃”的笑,说道:“张郎要点鸳鸯谱吗。”

    张原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若是双方中意,明后年可以让他们完婚。”

    商澹然“嗯”了一声。

    无漏庵后面植有千竿翠竹,薛童制的钓竿想必就是在这里采的竹子,从庵后经过,肌肤眉眼皆碧,庵后却有一个菜园子,想必是谢园丁种的,豆棚瓜架,农家风味,张原进去摘了两条苦瓜出来,商澹然格格的笑,说:“偷菜——”

    “偷菜。”张原也笑,举着两条苦瓜说道:“这苦瓜是三宝太监从南洋带回来的,我中华以前没有苦瓜,夏日食苦瓜可清热消暑。”

    绕园子一周,回到鲈香亭,见张萼也钓了一条四腮鲈鱼上来,与祁氏相对大笑,张萼道:“当年大父建园子,让人从松江买了数百尾四腮鲈鱼放到这池里,现在繁衍开来了。”

    又过了一会,张岱来了,带了侍婢素芝来,还有两个健仆抬着炉子和木炭,还跟着一个厨娘,带来了麻姑酒、角黍、油馓、腊肉——张岱是美食家,虽不亲自掌勺,却在一边指点那厨娘如何烹制,鲈鱼要以金华火腿、笋片、香菇和香菜一起清蒸,半熟后放生姜、葱丝、黄酒等佐料——午餐丰盛,鲈香亭上摆着三张食案,张萼、张原夫妇各自举案齐眉,让张岱好不羡慕,只好借美食解闷。

    用罢午餐,张岱亲自烹茶,张岱独创了一种兰雪茶,取龙山北麓的日铸茶,用制松萝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时放入茉莉,茶色如竹笋方绽、绿粉初匀,又如山窗晓色、曦光透纸,茶水倾注在白色茶盏里,香如兰,色如雪,因名之曰兰雪,连张原这样不怎么会品茶的饮过半盏后也觉唇齿留香,赞道:“大兄茶艺要超越桃叶渡闵汶水了。”

    张岱颇有得色,口里谦称道:“岂敢,汶老浸淫茶技数十年,不是我这后生小子能比的。”

    约莫未时初,听得府河那边龙舟鼓点渐急,看来赛龙舟要开始了,初三小赛,初五大赛,张原等人正欲去府河畔看龙舟,一个西张仆人满头大汗跑来,对张萼道:“三少爷,绿梅快要生了,夫人叫你赶紧回去。”

    张萼有些不知所措,他对当爹还是没有心理准备啊。

    祁氏对张萼道:“夫君,我们赶紧回去吧。”向商澹然道别,相约以后多多往来。

    商澹然称祁氏为“三嫂嫂”,祁氏称商澹然为“商姐姐”,因为商澹然比祁氏年长一岁——午后炎阳炽烈,从砎园到府河畔有五、六里路,商澹然却还是不肯乘轿,要跟着张原步行,说是不累,张原也就由她,一行人来到西郭水门外,听得鼓声劲急,河面上四条五丈长的龙舟破水激驶,争先恐后,在府河两岸和越王桥上观龙舟的民众喝彩声此起彼伏——张原却是忙于应酬,不断有士人过来与他寒暄,商澹然便与穆真真、云锦退在一边,在岸边槐荫下看赛龙舟,却不知道隔着半里远的越王桥上,有人正看着她和张原——那是王婴姿,与姐姐王静淑乘一辆牛车到桥上看赛龙舟,远远的看到张原和商澹然,王静淑道:“婴姿,看到了吗,人家夫妇很恩爱,携手同游。”

    王婴姿默然半晌,说道:“姐姐,回去吧,读书作文去。”

    王静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婴姿,你读的书里有什么?”

    王婴姿道:“姐姐何必这么功利,读书就一定要有这些吗,我只是爱读书,读书明事理、长见识,就足够了。”又道:“明日请阿兄叫仆人把我收集的一些书送给介子师兄,那些书对乡试、会试都应该有裨益的。”

    王静淑摇头道:“姐姐真是不明白你——”

    牛车掉头向越王桥东,王婴姿从车窗望着与诸生交谈的张原,喃喃自语道:“很简单呀,我只是喜欢而已。”

    ……端午节后的一日,王炳麟亲自到山阴给张原送来的一个书箧,说道:“介子,这些书你都看看,我已读过,开卷有益,只是我愚钝,领悟不深。”

    张原稍一翻检,就知这些书是婴姿师妹收集,有些还是婴姿亲笔手录整理的,对王炳麟道:“代我谢过师妹。”

    王炳麟拍了拍张原的手臂,笑道:“盼你连捷呢。”话锋一转道:“大宗师已经到各府主持科考,月底前会到绍兴,你是去年的岁贡,不用考试,我还得考。”

    并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要进行选拔,每逢子、午、卯、酉乡试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学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员考试,一、二等的才有资格参加八月的乡试,张原是去年道试案首,不须科考就获得了乡试资格,若是这次乡试不中,那么下科张原想要参加乡试的话也得先进行科考——张原道:“师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时我们结伴去杭州。”

    王炳麟摇头道:“我还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婴姿是我,那考一等没问题,你看看她总结的作八股法,我远远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辞。”

    张原道:“王师兄用了午饭再回吧”

    王炳麟婉辞。

    送走了王炳麟,张原回到投醪河畔书房,他现在会客、交友一般都在这边,商澹然来木楼之前会先让云锦来看有没有外客,在木楼这边侍候的是穆真真——王炳麟送来的那个书箧静静地卧在桌案上,书箧是竹子所制,防水、坚韧,应是新制的书箧,犹有竹子的清香——张原仔细翻检其中书册,除了《春秋定旨》、《读左辅义》这些论春秋书籍外,还有归有光、汤显祖、董其昌这些八股名家的时文选集,还有三卷《浙江乡试头场七篇佳作赏》,这应该都是王婴姿从浩瀚的八股书堆中精选出来的,开卷最有益的,在书箧角落里是两卷王婴姿的读书笔记和总结的作八股法——张原翻看那册“作八股之法”,王婴姿以流丽的行楷写道:

    “作八股之法,能熟知古文之妙境,而俯就时文之规矩,和养心性,体认题旨,开万古之胸,抒一己之得,则自然不今而今,不古而古,非时文而时文,非先辈而先辈。若存一摹时文之心,即非时文;存一摹先辈之心,即非先辈。譬作诗家必欲句句是杜,定非真杜;譬临池家必欲笔笔是王,定非真王。何者,为梏于古而己之才性不出也……”

    张原边看边点头,婴姿师妹总结得极好,这比王思任老师仅仅从技巧上讲作八股文法更进了一步——张原一页页细读,读到婴姿论主考官一章,举的例子就是徐光启那篇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婴姿分析这篇制艺为何会先被阅卷房官黜落又被总裁焦竑擢为第一?原因是徐光启在文章中融入了与正统儒学迥异的王阳明心学,还有庄子、老子的思想————嘉靖末年以来阳明心学虽然兴盛,但传统儒学依然是官方思想主流,所以那阅卷房官黜落徐光启的试卷也很正常,思想异端嘛,徐光启此前连续五次应乡试不中也很正常,但在徐光启第六次乡试时,遇到了总裁焦竑,焦竑就是宗奉阳明心学、主张三教合流的大儒,从落卷中看到徐光启这篇制艺,赞叹不已,置为第一,看似科举佳话,其实有深刻的内在思想原因,偶然中包含着必然——张原看到这里,不禁拍案大叫,有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极是喜悦,对自己的八月乡试更有把握了——“张郎,何事狂喜?”

    商澹然走了进来,笑盈盈问。

    张原道:“心中困扰一朝解惑,能不狂喜!”

    商澹然看着张原手里的手稿,那书法明显是女子的书风,她知道王思任之子方才来过,这书箧和书应该是王公子送来的,问:“谁能为张郎解惑?”

    张原迟疑了一下,答道:“王婴姿小姐。”

    商澹然“哦”的一声,说道:“让我来看看这一节。”取过这册《作八股之法》看“论总裁”这一章,联想到前日张原与她说过的关于主考官的困惑、关于徐光启落卷而又解元的困惑,王婴姿这一章就是专门解张原之惑的,分析得极好,这并非冥冥中有天定,而是有其必然性——商澹然赞叹道:“王小姐真是大才,只可惜是女儿身。”

    张原笑了笑,没说什么。

    商澹然也不再多问,只是道:“张郎可要我为你念书听?”

    张原道:“好,就把这册作八股之法读完吧。”

    商澹然在张原对面坐下,执稿念诵:

    “——今之八股名家或讲机局、或尚才情、或喜词藻、或征引及于子书、或摹仿涉于集部——”

    看着书案对面的张原闭目倾听的样子,商澹然忽然想:“张郎会不会在心里想象是王婴姿在为他念书?”

    这个念头太烦人,商澹然赶紧收摄心神,专心念书。

    ……五月二十三,浙江提学王编按临绍兴府学,主持了绍兴府八县四千多名生员的乙卯科考,有八百名生员被置为一、二等,这八百生员取得了八月的乡试资格。

    王提学在离开山阴之前,破例召见张原,勉励有加,八月乡试,王提学将作为副考官,自然希望得意门生张原能高中——关于主考官,王提学对张原道:“传闻庚戌科探花钱受之将作为浙江乡试总裁,不知真确,不过你可预先揣摩钱受之的制艺,他是八股名家,不管来不来浙江主持乡试,学习其制艺总是有益的。”

    钱受之便是钱谦益。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绿梅诞下一子,啼声洪亮,张萼母亲王氏有张萼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有了孙儿,虽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张萼写信向在京的父亲张葆生报喜,又与张萼妻祁氏商量,立绿梅做了侧室,算是有个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张萼之父张葆生从京中通过急递铺传回家书,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今年浙江乡试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钱谦益。

    张原自王提学提醒他说钱谦益极可能主持乙卯浙江乡试,便开始做准备了,不仅读婴姿师妹帮他找的钱谦益八股集子,更请宗翼善帮他去常熟搜罗钱谦益的诗文,他要全面了解钱谦益的学术思想和诗文风格,就在张萼收到京中来信的次日,宗翼善也从常熟赶回来了,带来了一叠钱谦益的诗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总计不下二十万字,把钱谦益十五岁时作的《留侯论》都找来了——

    七月下旬就要启程去杭州,只有个月专心学习的时间了,张原现在名声在外,每日访客不断,有请教作文秘诀的、有要寄献田产的、有投身为奴的、还有请张原出面说情的……让张原学习很受干扰,今年绍兴的暑天又格外炎热,读书作文,汗流浃背,穆真真给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气真是热得邪门,所以当大兄张岱来约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读书,张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张原暂别二老和娇妻,骑白骡雪精,带了来旺和武陵,与大兄张岱还有周墨农、祁彪佳一行十余人出稽山门、过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并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小庙,庵中长老是山阴张氏本家连同庵里的七个僧人都由西张供给衣食,等于是山阴张氏的家庙——

    天瓦庵往上就是极险峻的螺丝路通往香炉峰顶,左临深谷,寺前寺后满是高槐深竹又且地处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时后才会有日头晒过来,而到了午后申时初,日头又被香炉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极是荫凉,张元汴、张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读书—

    张原一入山门绿荫中,就觉暑气顿消赞道:“果然是盛夏读书的好去处。

    挑着行李的能柱、来旺几个健仆汗流浃背,在山门前歇下担子擦汗,大呼“凉快”。

    张岱笑道:“燕客也想来,被大父骂住了,说他是害群之马,会耽误我们备考,不让他来。”

    周墨农、祁彪佳皆笑。

    张萼是纳粟监生,没有参加乡试的资格只有在国子监毕业后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张萼自然是不耐烦去做那俗吏的,按规定他今年还要继续去国子监就读但张岱、张原不去,他一个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长老还山先一日已经让僧人将五间客房洒扫干净,专等张岱几人到来,这时便安排众人住下,并说酒肉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萨面前吃喝就是了,张岱道:“我等只跟着还山大师茹素,洗洗肚肠,肉食者鄙嘛。”

    还山长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还吃得。”

    这样,张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读书、作文,夜里一道评议日间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乡试的三场,三日一轮首日作制义七篇,其中四书题四篇、经义题三篇,四书题每篇两百字以上,经义题三百字以上,七篇总计不少于两千字,规定如此,但写起来往往不止两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须在一天时间内完成,明代乡试与清代乡试不同,一场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场考三天,所以对一般士子来说一天作七篇文用时是很紧张的了,但张岱、张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农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犹有余暇—

    次日则作判词五条,用骈骊体,每条百字左右,另再拟诏、诰各一篇,不少于三百字——

    第三日试策,作五题,长短不限—

    每天夜里,四人围聚在一起互评作文,评一人的作文时,另三人就分别担当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写批语,连续三日作文之后,暂停一日,这日专门研读钱谦益的诗文,主要是张原开讲,钱谦益的这些文稿张原已经全部读过,张原总结的是:钱谦益的学术思想特点是穷经学古,具有回归学术本源、经世致用、重建纲常等内涵——

    不管日后钱谦益是不是头皮痒、水太凉、是不是临终悔恨没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节,现在的钱谦益年方三十四岁,才气横溢,胸怀大志,欲以两汉学风来纠正当今空谈肤泛的风气导致的学术蛊坏、世道偏颇和国事不振——

    通过对目前搜集到的钱谦益早期诗文的研究,张原对钱谦益的思想倾向、文风喜好已经有了深刻了解,钱谦益的思想极其博杂,无书不读,既宗两汉,却又受阳明心学、佛经、道藏和先秦诸子的影响极大,诗文能突破复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狭隘和公安派的浅薄,文风淹博雄厚,能把铺陈学问和抒发性情很好地结合起来,纵横曲折,奔放恣肆,钱谦益在诗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转益多师,很善于学习,钱谦益的诗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虚传——

    山中的日子过得极慢又极快,早起看晨岚舒卷,山中雾气在注目间不知不觉消散殆尽,晚看落日红霞,看着那云霞变在香炉峰上空变暗、变灰,好似一炉炭火在慢慢冷却,那暮色一点点降临、笼罩,夜风微凉,时光偷转,这就二十多天过去了——

    张岱四人都觉得这次天瓦庵读书受益极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过盂兰盆气,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约再作两轮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准备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后,张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论窗外槐竹的绿衬着日光映进来,扑面临头,受用一绿,绿得清凉绿得剔透,笔尖下流淌出的一个个小楷字也作鲜碧色—

    张原在愉快清凉的心境中下笔如飞,申时末,作完五篇策论,看大兄枨-岱和祁虎子,还在作第三题,周墨农更慢才开始作第二题

    静极思动,张原收起纸笔道:“大兄,我上香炉峰顶看落日夕照去了。”

    张岱正专心作文,随口应了一声。

    张原喝了一碗凉茶,带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经螺丝路向香炉峰顶攀登,这螺丝山道有近千级石阶,山道一侧是悬崖峭壁岩突兀,颇为险峻—

    螺丝路一绕,转到玉笥山东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黄墙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绵延往下铺展百余丈,一条山涧在竹林间忽隐忽现,斜阳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涧仿佛就是竹林翠色汇聚成的,再往下,松峡石麓,古木红叶间有亭台楼阁,檐尖高出林皋——

    张原忽然对上香炉峰看落照失去了兴趣,对武陵道:“小武,我们到那竹林山涧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爷家的避园——”看少爷没搭腔,心道:“少爷岂会不知道少爷是想去看他的婴姿师妹了吧,不会这么巧,师妹也在那园子里吧?”

    武陵装作兴致勃勃道:“好,去山涧边玩玩,还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里,对少爷与王婴姿小姐的《西厢记》还存着期望,王小姐十八岁了,就因为少爷的缘故而不肯谈婚论嫁,王小姐很痴情哪,不过怎么办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过先“西厢”一下似乎也不要紧吧——

    武陵跟在少爷身后,小心翼翼从螺丝道岔下,向竹林山涧方向走下去,没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两个人就象猿猴一般从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着竹子往下,临到山涧边,山坡突然平缓下来,两个人手臂和脸颊都被竹梢扫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觉得很痛快。

    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张原与王婴姿挖笋之处,竹子生长得很快,已无法分辨王婴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来未挖取的竹笋长成了一竿竿青翠可爱的小竹子。

    来到山涧边,回首朝香炉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轮红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后,估摸着现在应该是酉时二刻自鸣钟五点半的样子——

    张原在山涧边捧水洗脸,忽道:“小武,我们游水去避园,再绕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极。”生长绍兴水乡,对水天生亲近,这山涧之水清澈见底,能小鱼在涧底石头间倏忽游动,让人很想到水里象鱼儿一般游动——

    张原摘了方巾、脱了礻彡和袜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裤,回头看武陵,还是儿童游泳的习惯啊,脱得精光,不禁失笑——

    见少爷笑他,武陵又赶紧把短系上,学少爷的样子把衣服和袜履包在一起单手举着,淌入山涧——

    今年绍兴又有旱相,立夏以来只下过一场雨,这山涧也清浅,水才淹到膝盖,不过往下游走了十来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数丈,水齐腰,整个身子干脆扑进水里,只把脑袋和举着衣履的左臂露出来,顺水向下面游去,准备到避园那处临溪的木阁上岸——

    山涧一折,那座山阁在望,且慢,阁边临水木台坐着的是谁?

    武陵眼尖,认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里大叫:“有缘,有缘,这王二小姐好似专在这里等我家少爷,对了,少爷该不会真是和王二小姐约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回避,好让少爷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块岸石,止住身子,看着少爷手托衣履,好象送礼似的顺流而下游过去了—ˉ—

    王婴姿与姐姐王静淑还有母亲和三个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园消暑,王婴姿每日读书、作文、吟诗、绘画、弈棋,还有,就是在山溪边垂钓,山涧从竹林双泉交汇潺潺而下,到了这水阁前水势平缓幽深,最深处超过了五尺就有各类鱼儿藏身——

    黄昏,夕阳落到了香炉峰后,竹林浓翠,山谷氤氲暮色开始凝聚,王婴姿与姐姐两个坐在临水木台的竹椅上,一边垂钓,一边闲话,一个木盆放在一边,半盆水,水里有鱼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长的,黑鲫鱼、白鲢鱼,鱼脊摇耸,正绕盆团团游走,以为游得快就能逃脱——

    王静淑笑道:“王婴姿十八,姜子牙八十,都是闲来垂钓碧溪上敢问可曾乘舟梦日边?”

    王婴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辅,不然我可以梦一梦。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是李白的两句诗上句指的是姜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这二人都是开国重臣——

    王静淑道:“那么张介子可以梦一梦,就不知他垂钓否?”

    王婴姿笑道:“介子师兄备考乡试,哪能如我们这般空闲。”

    王静淑有些内急,便将钓竿一端压在鱼盆下,笑着起身道:“我先进去一下,竿子放在这里,你帮我照看,有鱼上钩就提上来。”

    王婴姿笑道:“姐姐这是愿者上钩吗。”

    王静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着栈道去了。

    王婴姿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道:“姐姐也才二十三岁,花枝一样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为陈姐夫守节吗,姐姐说不是姐姐与过世的陈姐夫感情并不深,只是不想再去赌那一把了——”

    王婴姿望着小溪对岸的一块很象卧狮的白石痴痴出神,忽觉钓竿丝线往下一坠一坠,凭手感,这上钩的鱼儿不小,赶紧欠身往木台下一看,却见水面露着个脑袋,一手还托着一个包袱,起先大吃一惊·随即认出这是介子师兄的眉眼,又惊又喜,起身道:“介子师兄怎么会在这里?”一边问话,一边向木台边沿走了两步,却忘了她姐姐的钓竿横在地上,她一脚踩在细圆竹竿上,竹竿滑动,竹竿并非笔直,这一转动,另一端就将木盆撬翻,木盆里的水流了一地,几条小鱼活蹦乱跳,有一条鱼跳进了王婴姿裙子里—

    这都是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的事,王婴■见到张原又惊又喜,鱼儿入裙,在裸腿边扑腾,心慌意乱,踩竹竿踉跄了一下,本来还不至于栽到,却又有一条鱼乱蹦乱扭,正好垫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婴姿就往木台外栽下去了——

    张原双足踩水,一手托衣履,一手轻扯王婴姿的钓线,仰着头刚问了句“师妹垂钓有何收获”,就见王婴姿跌跌撞撞惊叫着从六尺高的木台栽下来了,赶紧松开丝线,左手托着的衣履也顾不得了,全丢在水里,双手刚举起,王婴姿已经重重地砸下来了,正砸在他臂弯和怀里,一股冲力把他压向水里,急忙扭腰蹬腿,抱着王婴姿挺出水面——

    就这么入水片刻,王婴姿已经呛了一口水,眼泪都呛出来了,受惊之下,双臂双腿如八爪鱼一般紧紧缠着张原,让张原都无法游动,张原忙道:“师妹莫慌,腿松开一些,让我好划水——”

    王婴姿听张原这么说,心定了一些,同时脸上火烧火燎,赶紧把盘在张原腰胯的双腿放下,双臂依旧紧紧勾着张原脖颈,这个可不敢松开,双眸不敢与张原面对,心里一片混乱—

    张原感觉到婴姿师妹酥胸挤着他胸膛,低头一看,师妹的胸衣在水里浮张开来,玉沟深深,双蒂隐现,赶紧奋力挪开眼,一手搂着王婴姿的细腰,几下子就游到木阁岸边,将王婴姿抱坐到岸边一块平整的白石上,说道:“师妹坐稳了。”反身飞快地划水,追了七、八丈远,把他的衣履捞了回来,游回木阁下见武陵才游到——

    浑身湿透的王婴姿呆呆的坐在岸边白石上,双臂抱胸,叫了声:“介子师兄。”想哭又想笑。

    张原将捞回来的衣履丢上岸,然后自己攀上来,齐膝裤**,光着上身,自觉很不雅,抱歉道:“师妹,对不住,是我惊到了你,害你落水。”

    王婴姿瞥了一眼张原的宽肩窄腰赶紧收回目光,轻声道:“不怪师兄,是我自己踩到钓竿打滑了。”抱着胸,并着腿不敢起身,绢绸的衣裙,湿了就几乎透明,贴在肌肤上,会什么都露了——

    不是他突然出现,婴姿也不会踩到钓竿落水,张原自知罪过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若径自离开不放心,去通知人来太尴尬,看着婴姿师妹抱臂弯腰的样子,便翻出自己的{衫,说道:“湿了,师妹先披着遮掩一下——师妹能走吗,要不我搀你回阁?”说着把那**的鸠头履穿上,履底“噗嗤噗嗤”往外冒水。

    张原的礻彡宽大王婴姿娇小,当作披风斗篷一般,披好后上下一看,遮掩住了,赶忙起身道:“能走,我没事,师兄,那我去了?”语气询问,恋恋不舍——

    情境太尴尬、太暧昧,张原不好多逗留微笑道:“天热,应该不至于着凉,师妹回去赶紧换衣裳——我走了。”朝愣在一边的武陵道:“赶紧穿好衣服,走。”一摆手,自已光着上身迈步向园门方向行去,手里捏着方巾——

    水边的王婴姿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跟着走了两步,唤道:“师兄——”见张原回头,又道:“师兄现在去哪里?”

    张原道:“我在天瓦庵读书,离此不远,回去就换衣服,不妨——

    话没说完,张原闭了嘴,因为看到王静淑从栈道那端走过来了,这时也不好拔腿就走,进退不得,尴尬了——

    王静淑猝然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站在木阁畔,大吃一惊,站住了脚,随时准备喊人,待看清是张原,舒了一口气,又看到婴姿披着**的秀才{衫立在一边,大为惊诧,走过来问:“出了何事?”

    王婴姿期期艾艾道:“我,不小心掉到水里,是介子师兄救了我。”

    王静淑看看张原,又看看婴姿,看样子真是落水了,可张原怎么来的,真是怪哉了,这时怕妹妹尴尬,不好多问,便道:“那赶紧去换衣裙,莫着凉受风寒。”看着张原,说道:“张公子也一起去换了衣裳吧,我去看看有没有我弟炳麟的衣衫在这里。”又说了一句:“我母亲和三个小弟在筠芝阁那边.”

    张原顿觉芒刺在背,师姐、师妹也就罢了,若被师母知道有他这么个不速之客,怕不骂得他狗血淋头,忙道:“不必麻烦了,我回天瓦庵换衣服。”

    王静淑微晒道:“张公子这赤身露体的模样出园,让人看到可怎么说!”

    张原无语,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总不能缘溪返回竹林,再攀爬到半月岩上去——

    王静淑突然道:“不好了,小弟他们过来了,啊,母亲也来了。”急忙向张原、王婴姿道:“赶紧避一下,你们这样子不能让母亲看到,赶快,赶快,先到这阁下暂避一会。”

    张原被王静淑这么一摧,赶紧一拉王婴姿的手,两个人躲到临水木阁的木柱下,这木阁一半建在岸上,前端两条石柱撑在水里,阁下有一个小角落可容身——

    武陵可怜,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木阁下可供立足的地方有限,少爷和王二小姐在里面,他不好挤进去,左看右看找不到藏身之处,最后“扑通”跳下水,抱着那石柱,还没喘口气,就听到上面木板“咚咚”响,有个孩子跑过来问道:“咦,什么落水了,扑通一声响?”

    王静淑道:“我丢了一块石头。”

    孩子问:“大姐姐是打鱼吗,打到鱼了吗,我到水边看看去——”

    王静淑一把拉住道:“不许到水边去,现在天黑了,会有水鬼,小孩子一到水边,水鬼就蹿出来把小孩拖下水,怕不怕?”

    这不知是婴姿哪个弟弟,吓得不轻,忙道:“怕,好怕,大姐姐,我不去水边了。”

    隔着一层木板,木阁下幽暗角落里的王婴姿听姐姐恐吓弟弟,忍不住要笑,将脸抵在张原左肩窝,苦苦忍着,木阁下狭窄,两个人躲在里面就得挨在一起,听得头顶上的王静淑说道:“你乖,不去水边就没事—母亲怎么来了?”

    木阁楼板脚步杂沓,来了一群人一个中老年妇人说道:“天黑下来了,怎么还在钓鱼,婴姿呢?”

    王静淑道:“婴姿回阁子去了,我也正要回去·母亲,那我们回去吧,要用晚饭了吧。”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在木台朝水里望,说到:“两个姐姐今天一条鱼也没多久到哇。”

    在水里抱着木柱的武陵赶紧潜进水里,悄悄转到石柱内侧,这样从木台往下就看不到他

    王静淑赶忙把这个小弟拉回来,说道:“母亲·这临水木台要建一护栏,不然有危险。”

    王夫人道:“小孩子建护栏也没用,他们更会爬,嗯,建就建一个吧。”

    入秋的天色,暮色笼罩极快,张原上岸时天还是明亮的,这么一会时间·就黑沉沉了,木阁角落尤为昏暗,衣衫湿了被体温烘出的味道、有些急促的呼吸、因异样的刺激而微微颤栗的身体·强烈的暧昧气氛让人无法自拔——

    张原怕冷似的,将本已靠在他怀里的婴姿师妹搂紧,听得婴姿“嘤”的一声,双臂攀上来,勾住他脖子,踮起足尖,声音极低极细,却又清晰可闻——

    “师兄——”

    “嗯?”

    “亲我一下吧——”

    “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我想师兄亲我一下——”

    此情此境,意乱情迷·张原微微低头,火热的唇相印,禁不住就舌尖微挑,丁香暗渡,纠缠不休……

    楼板上的人声已杳,武陵也象水鬼一般**的爬上来了·幽暗角落里的两个人无声无息,武陵轻唤了一声:“少爷——”这才听到少爷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王二小姐的娇喘声,武陵不禁想:“少爷和王二小姐在做什么,突然从无声到有声,方才都在憋着气吗?”这真是童男子无法想象的境界啊。

    张原拉着王婴姿的手走了出来,感觉到婴姿的手在战栗,不仅是手,整个人都在颤抖,张原也不顾武陵就在边上,将婴姿拥住,问:“师妹,怎么了,冷吗?”

    王婴姿身子火热,摇头道:“不冷,心里——快活,嗯,原来是这样子的。”

    张原默然,又心痛又无奈。

    王婴姿拉着张原的手道:“师兄不要多想,好好准备乡试,师兄说过的,师兄高中就是我高中——”又道:“有一事要告诉师兄,我近来找了一些八股名家秋闱和春闱落第的考卷,发现其中有个共同点,就是首场七篇优劣不等,作首艺第一篇时人精神最足,自然作得最好,第二篇亦有兴到笔随之妙-,写第三篇精神就不继了,时间又紧,强打精神也要作,所以作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记得爹爹曾对我说过,有些人考试时作完第一题时,接着就作第三题,然后再回来作第二题,房官一般只看首场七篇的前三篇,因为都是科举过来人,知道后面四篇精力不济、每况愈下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看头,只以前三篇作准,我爹爹说他当年考试时年轻,没觉得精力不济,但对一些年长的考生,这法子是很有用的,房官阅卷看了神完气足的第一题,再看第二题,第二题作得稍差,算是一个顿挫,到第三题,又花团锦簇,自然精神一振,如此,则售矣。”

    张原听得笑出声来,这科举的诀窍、法门真是无处不在啊,这样把作文顺序掉换一个就能改变考生的命运,看似荒谬,但其中包含对阅卷官细微心理的精确把握——

    这些话王婴姿本可通过写信告诉张原,这时急忙忙说出来,却是为了冲淡方才的暧昧气氛——

    栈道又传来脚步声,武陵探头探脑一看,说道:“是王大小姐,还有一个小丫环。”

    王婴姿紧握了一下张原的手,说道:“师兄,祝师兄秋闱、春闱连捷,师兄一定高中的。”

    张原“嗯”了一声:“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王静淑过来了,道:“婴姿,赶紧回去换衣裙,张公子,这是我父的直裰,你穿着。”说着,剥去王婴姿身上披着的{衫丢给武陵,将一件窄袖褙子给婴姿披上。

    那小丫环将直裰递给张原,便扶着王婴姿往回走。

    张原披上直裰,听得王静淑低声道:“张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没办法可想了吗?难道真要让我妹婴姿为你憔悴一生?”

    王婴姿回头叫了一声:“姐姐——”

    王静淑笑了笑,向张原万福道:“祝张公子乡试高中。”转身随王婴姿去了。

    张原和武陵出避园大门时,那守园人很是诧异,张原不待他发问,就说道:“我以为王老师回来了,却没回来——老管,方才进园时没看到你呀?”

    那姓管的守园人被张原这么一说,有点糊涂了,心道:“张公子也许是我先前解手时进园的。”目送张原主仆二人出门,却见一个小婢提了一盏灯笼追了出来,叫道:“张公子稍等。”

    小婢将灯笼交给张原,气喘吁吁道:“二小姐给张公子照路的,请张公子行山路小心些。”

    七月十八,月亮还没升上来,张原和武陵借着灯笼光闷着头走了一程,将上天瓦庵山道时,月亮升上来了,椭圆,明亮,宛若一盏灯笼—

    张原突然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颠,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武陵听不明白歌词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歌真好听,听得兴致勃勃,无意中朝香炉峰一看,惊叫道:“少爷,快看,那是什么?”

    张原抬头看时,见火炬数十把,如火蜈蚣般在螺丝路上盘旋,隐隐还听得呼啸声。

第三百二十章 毁与誉

    张岱、祁彪佳作好五篇策论后,也准备上香炉峰看日落,周墨农还有一篇没作完,叫着等等他,张岱道:“等你?等你月亮都出来了。”

    周墨农用笔杆搔着脖颈道:“那就上炉峰赏月,反正你们现在上去怕也看不到落日了。”

    张岱想想有理,便去烹一壶茶,与祁彪佳品茗,一面等周墨农,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眼见得天全黑了,来旺有些着急,进来对张岱道:“宗子少爷,我家少爷和小武上峰顶还没下来——”

    祁彪佳瞿然道:“我听寺僧说这山中有虎——”

    “啊。”来旺急了:“少爷若遇虎那可如何是好!”

    张岱道:“这山哪里有虎,我去问长老。”

    一问还山长老,还山长老说虽未见过虎,但的确听过虎吼,虎是从会稽山那边来觅食的,听闻山下人家常有豚犬丢失,想必就是被虎吃了——这下子张岱也有些慌了,还山长老安慰道:“即便真有虎,那虎也只往山下觅食,上炉峰顶作甚,看月吗,不过这天黑了,介子相公未携灯笼火燎,下山恐迷路失足,赶紧让人去接应。”

    张岱、周墨农便纠集奴仆、连同寺僧一共十四人,持火燎、木棍、铙钹,沿螺丝道向上,一路敲铙钹叫喊,一是要吓跑老虎,二是让张原听到,但一直上到香炉峰顶,也没看到张原主仆二人的影子,只见一轮明月朗朗而照,山中草木、悬崖怪石在这月下看来都似隐藏着妖魔鬼怪,众人都是毛骨悚然,面面相觑——这月下清幽的山景,换一种心境望出去,却是可惊可怖。

    ……张原和武陵从避园出来,绕到山南,向天瓦庵攀登,将至山门,突然看到螺丝道上的火把、听到回声悠荡的呼喊,张原惊笑道:“大兄他们在找我们。”锐声朝山上大叫,武陵也跟着叫,但山中空阔,螺丝路上的火蜈蚣离此有两里路,哪里听得到,眼见得火燎盘旋而上,到炉峰顶去了——老僧还山听到张原的叫喊了,提一盏灯笼迎出来,揉着昏花老眼道:“介子相公怎么反而在山下?”

    张原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绕到这边来了。”话不多说,提着灯笼上螺丝道,反迎大兄他们去——……次日午前,来福和西张的冯虎两个人赶到天瓦庵来了,说会稽城传言汹汹,皆道昨夜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余人,过张公岭,把徐太守都惊动了,不知那伙盗贼有没有来庵里骚扰?

    张岱大笑,对张原道:“介子,吾辈没被当作山贼缚献太守,侥幸啊。”

    周墨农、祁彪佳皆笑,颇以昨夜经历为奇,那也算看了炉峰月啊。

    ……七月二十五,就在张原四人结束在天瓦庵读书备考之日,乙卯浙江乡试主考官钱谦益的座船经由京杭大运河到了无锡,特意泊舟上岸拜访东林书院的邹元标和高攀龙,目的是向邹、高二人询问对张原的看法?

    六月中旬,钱谦益正式受礼部和吏部的任命主持乙卯浙江乡试,就在他离京的前夜,寓居京城的董其昌前来拜访他,董其昌卧病半年,去年底病情好转,在华亭无颜见人,乃携家着来京,住在崇文门外的泡子河畔,董其昌与钱谦益早就相识,董是前辈,钱谦益自是尊敬,华亭士子倒董之事钱谦益也知道,但并非亲历,又无利益牵涉其中,自然是会受一面之词影响的,对张原以一个生员的身份鼓动士子把一个大乡绅搞得无家可归颇为厌恶,董其昌又说张原趁火打劫,把他半生积蓄都掳了去,金银财物就不说了,其中还有大量古董和书画,钟繇的《还示表》、《力命帖》,董源的《潇湘图》、《云山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雪山图》,还有不少苏黄米蔡的真迹和大量元明名家书画都被张原抢去了——钱谦益也酷爱收集古籍书画,听董其昌这么一说,恼道:“岂有此理,玄宰公为何不控告那张原?”

    董玄宰叹道:“流言可畏,那张原善能蛊惑民众,利用刁民仇富、仇官之心使得我董氏在华亭无法立足,我又卧病,与他理论不得,只好作罢,虽然如此,我还要持公论,这个张原,才学是有的——”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就听钱谦益接口道:“有才正佐其作恶,古来奸恶之辈,多是才华横溢之辈,远的不说,那严东楼岂不是才子,青词可是下笔千言。”

    钱谦益毕竟年轻气盛啊,董其昌心下暗喜,附和道:“钱翰林所言极是,这张原又立翰社,自为盟主,三月绍兴社集,竟有上千社员,声势不小,扬言他翰社社员要包揽今年浙江乡试五经魁首——”

    乡试要按五经分房阅卷,每一经取一名为魁首,这便是五经魁,解元由这五经魁中再选——其实从董其昌登门,钱谦益大致便猜出其来意了,自礼部传出他要主持浙江乡试以来,就陆续有寓居京城的浙江乡绅来为其子弟亲友请托通关节,有送银子的,有送田产的,钱谦益一一婉拒,这董其昌不是为其子弟请托,却是来给张原抹黑的——钱谦益笑道:“翰社有如此人才吗,那我拭目以待。”说到乡试的事,他就要含糊其辞了。

    董其昌也没再多说张原之事,点到即止可也,命随行仆人呈上一个书箧,说道:“这里有拙作几幅及手抄佛经数卷,请钱翰林指正。”一边说,一边打开书箧,取出一幅,正是他画的《烟江叠嶂图》——钱谦益连称“岂敢”,恭立欣赏,赞道:“玄宰公此画构图奇丽,墨染云气,设色似唐人李思训,而青出于蓝,着实令在下赞叹佩服。”

    董其昌笑道:“钱翰林实乃董某知音也。”闲话数句,便即告辞。

    钱谦益送了董其昌回来,再看翻检那书箧,除了打开的这幅《烟江叠嶂图》是董其昌手笔之外,其余全是宋元名画和古籍善本,有米芾父子、赵松雪、黄公望的书画,至于古籍善本更是钱谦益喜爱的,钱谦益自弱冠时便喜搜罗宋版、元版书,这时一见董其昌送来的这些宋元旧刻善本,爱不释手——若董其昌送的是田契、金银,那钱谦益立即就会拒绝,常熟钱氏,家财万贯,还真不屑受贿,但这古画善本却是投了钱谦益所好,想要叫仆人把这书箧扛着追上董其昌送还,却又不舍,心想:“嗯,现在就送还让董玄宰面子上不好看,我且留着赏鉴,下次回京再送还,至于说要让张原乡试落榜,科场糊名、誊录,禁制森严,我虽为总裁,亦不能决定谁能高中谁被黜落,场中不论人品优劣,只论制艺高下。”

    但心里有了这个事,总是一个芥蒂,听闻山阴翰社集会时邹元标、高攀龙曾与会,所以到了无锡,钱谦益便去东林拜访邹、高二人,此时的东林书院比较冷清,四方学子们大都各回本省应乡试,钱谦益少年时曾求学于顾宪成,后拜太仓大儒管东溟为师,钱谦益虽未参与东林讲学,但与东林颇有渊源,钱谦益向邹、高二人询问浙中才学之士?

    邹元标笑道:“钱总裁要擢取浙中才子为门生吗,我列三人,钱总裁把这三人取了,必得伯乐美名。”

    钱谦益便问:“不知南皋先生要推举哪三人?”

    邹元标道:“山阴张原、余姚黄尊素、嘉善魏大中,此三人必荣耀师门。”

    钱谦益道:“我听闻山阴张原行事锋芒太露,才名是有,非议随之。”

    邹元标道:“是因董玄宰之事吗,这个我以为是董玄宰不能约束其子侄和家奴才惹出的祸事——”

    高攀龙道:“钱编修也莫管那些闲言,场中只论制艺,只管挑那不空泛、有经世致用的好文选上来。”

    钱谦益点头道:“景逸先生说得是。”

    钱谦益为避嫌,没敢在东林书院歇夜,连夜乘舟往杭州而来——……七月二十六,在五月底科考中取得乡试资格的一百六十五名山阴生员齐聚县儒学,听刘县令和孙教谕训话,刘县令还给每位考生发放赴考银二两,众考生一个个披红挂彩、意气风发,在锣鼓声步出儒学,这是县上为考生壮行,乡试不比府试、道试,一旦高中,立时身价百倍,可以选官、可以无限期参加会试,社会地位不是秀才能比的——商澹然的那位六十多岁的堂兄,曾说要与张原一起赴考,他好指导张原一些规矩,但那位老秀才这次科考却考在第三等,失去了赴考的资格,不能指导张原了——王婴姿之兄王炳麟考在第二等,二十六这日来山阴询问张原何时启程去杭州,他要与张原结伴前去,又随口说起他妹子婴姿病了好几日,昨日才退热痊愈,张原心知婴姿师妹是上回落水湿了衣裙没及时更换才感了风寒,所幸已痊愈,张原本想去探望,只是听炳麟师兄说婴姿现已回城中府第,他不便前去看望,便让武陵送了一篮苹果和两罐蜂蜜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疯狂的石头

    杭州贡院地处西湖东北、运河之南,贡院旁边的街道名叫音●街,在省城无亲友可借住的考生一般都会选择住在这条街道上,离贡院近,办相关手续方便,还有,这街名吉利啊,名登乙榜,平步青云,这不正是赴考者的愿望吗?

    八月的杭州,大大小小的客栈生意兴隆自不必说,那有空闲房屋的民户,也往往在门前贴一张红纸,上书“安寓秋元”之类的吉祥语来招徕士子入住,这士子若是年轻风流的,主人家又有貌美妻妾或妙'龄闺女,有时就会发生一些露水姻缘,若不慎情事败露,或家丑不可外扬不了了之,或闹起来打官司赔银子,或干脆私奔远走高飞,这都是常有的事,每次乡试后,市井曲巷就有了很多风情话题,更有小说家加以演绎,编成《杏花天》、《巫山艳史》之类的艳情小说赚钱——

    张汝霖在杭州的知交故旧甚多,张原、张岱要去借住只须一封拜帖投入即可,但二人却没打算去借住,也没去青云街凑热闹,他们打算住在船上,船上更方便,张岱准备了一条四明瓦白篷船,商周德借了一条三明瓦白篷船让妹婿张原赴杭州赶考——

    七月二十七,黄尊素、倪元璐等人来到山阴与张岱、张原汇合,还有祁彪佳、周墨农和王炳麟,倪元璐自备了白篷船,祁彪佳、黄尊素住在张岱的四明瓦船上,王炳麟与张原同船—

    二十八日午前,三条白篷船鱼贯离开八士桥,岸上送行的亲友齐声祝福“乡闱奏捷,喜登贤科”,桥头“噼哩啪啦”放起壮行的鞭炮来——

    张原立在船尾,看着正午阳光下桥头腾起的爆竹烟雾,心道:“科举取士,乡试才是开端·先前考生员只是为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而已,乡试及第,方能称士绅。”又想:“我名声在外,时不我待·此次乡试不容有失啊——”

    张原对自己的八股文极有信心,若无意外,中举是不在话下的,族叔祖张汝霖看了他在天瓦庵作的拟考题也认为他此番必中,但考场中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因素很多,张原不敢有任何大意,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为过·自信不可少,但谨慎的态度才是成功的保障——

    穆真真站在张原身边,抿着嘴唇,似乎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她最喜欢跟随少爷外出,这次去杭州,少爷本来没打算带她去,太太吕氏却命她跟去侍候少爷·叮嘱她要小心提防,莫让少爷受到伤害——

    在张母吕氏看来,儿子这两年真惹了不少事·姚家、董家这都是儿子的仇家了,上回姚家不是雇了喇唬在杭州运河码头想要打断张原的腿吗,儿行千里母担忧啊,所以定要让穆真真跟着,小盘龙棍也带上,这样她才放心一些——

    “笑什么,真真,拣到铜钱了吗?”

    张原扭头看着穆真真,这十七岁少女身量高挑,有裁衣尺五尺一寸多·大约一米七四的样子,和他个子差不多,这时一副打心眼里往外笑的模样——

    穆真真听张原说拣铜钱,没忍住,“格”的笑出声来,说道:“拾金不昧·全部交给少爷。”说着,摊开手掌,掌心里竟真有两枚黄灿灿的铜钱——

    张原奇了:“还真拣到钱了呀——不对,你是从腰间搭膊摸出来的,好快的手脚。”

    穆真真笑,岔开话题道:“少爷考了这次后是不是就要去京城了?”

    张原“嘿”的一笑,他知道穆真真的意思,穆真真是想进京见她爹爹穆敬岩,穆真真以为延安卫就在京城边上呢,说道:“若乡试名落孙山,那还去京城做什么。”

    穆真真道:“不会的,少爷怎么会名落孙山,少爷一定能高中。”

    张原道:“嗯,高中了就带你去京城,不过能不能见到你爹爹那可说不准,延安卫离京城也有三千里呢。”

    “啊。”穆真真张大了嘴:“这么远!”不过很是很快活,少爷答应带她入京了,总会离爹爹近些不是吗。

    因为张原带了穆真真,张岱就把素芝也带上,说是和穆真真作伴—

    船到会稽杏花寺小码头,王炳麟带了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已经在码头上等着,其妻冯氏和王静淑、王婴姿姐妹都坐着轿子来相送,码头上人来人往,在轿子里好回避一下,那冯氏身边有个奶娘抱着个婴儿,这是王炳麟去年出生的儿子——

    张原跳上埠岸,向王炳麟施礼,眼睛看向那两顶帷轿,王炳麟便道:“静淑姐和婴姿妹在那边。”朝左边帷轿一指。

    张原便走到那顶帷轿边向轿子行礼,轿帷从里撩开,露出婴姿师妹的瓜子脸,果然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都尖了,不过精神很,两只吊梢大眼睛明媚如春光,记得三年前盂兰盆节后的一日,他在园第一次见到跟在王老师身后的婴姿,穿着儒衫扮作少年书生,大眼睛好奇地顾盼,还追问他借《金瓶梅》,那时的婴姿灵动似活泼少年,没什么女子风韵,如今三年过去了,婴姿师妹的容貌体态变化很不小,女大十八变就是指婴姿师妹这样的,婴姿容貌虽算不得很美,但风致楚楚,气质绝佳,言谈举止很有让人动心之处—

    “师妹大好了吗?”张原向轿子里并排坐着的王静淑、王婴姿姐妹一揖。

    轿子里不好还礼,王静淑和王婴姿都是稍稍欠身,作出万福的姿势,王静淑含笑不语,王婴姿道:“小恙而已,早已痊愈——介子师兄,莫让解元旁落哦。”王婴姿的笑容很纯粹。

    码头上人多眼杂,张原道:“承师妹吉言,敢不努力。”躬身退后,那轿帷也就放下了,只是片刻的工夫。

    来福与王氏家仆把王炳麟的行李搬上白篷船,王炳麟又和妻子说了几句话,摸了摸儿子的娇嫩的小脸,转身上船。

    三条白篷船首尾相衔,过钱清堰、西陵、萧山,于八月初一上午过钱塘江进入大运河水道,向北航行数里,折而向西,又行了三、四里,就见左岸乌篷船、白篷船密集,都是赴考生员的舟船,几无泊舟之处,张原这三条船就继续向西,在运河转折向北的河湾觅岸泊下,岸上有一排枫树和桂树,桂子飘香、枫叶金黄,倪元璐站在船头仰望河岸,赞道:“此处甚好,可入画。”就去取笔磨墨作画了,倪元璐的书画在江南年轻一辈士子中乃是翘楚。

    泊舟处距离杭州贡院只有两里路,离学道衙门有四、五里,翌日一早,张原、张岱、祁彪佳、王炳麟、黄尊素、倪元璐六人去学道衙门报名,浙江道十一府的教授、教谕都来了,绍兴府学教授和八县教谕自然也齐聚学道衙门,考生名单已送呈学道,考生现在来学道衙门算是报到,必须在八月初四日前报到,否则不会安排号舍和准备考卷,乡试没有廪保,乡试请人代考的事尚未听闻,毕竟赴考的都是生员,在本地也算是知名人物,请人代考不好遮掩,也没有哪个八股高手会自己不考却代人来考,当然,点名认人也是要的,这是各府县教授、教谕的职责,若出了差错,唯教授、教谕是问—

    绍兴府学教授叮嘱张原几人初七日到贡院门前看绍兴考生由哪个门入场,贡院有三个门,哪府哪县考生于何时何门入场会在初七日公布,这是免得到时人多混乱误了入场—

    张原来杭州参加乡试,本不欲多与其他人打交道,只想静候贡院龙门开启那一刻,但名声是把双刃剑,他这个翰社首领现在是欲清静而不可得,住在船上,访客不绝,有的是翰社社员,有的是想要加入翰社的生员,仰慕、攀谈,从早到晚,张原不得空闲——

    初七日,张原六人去贡院大门看布告,绍兴府八县的考生将由贡院东门入场,点名搜检时间从子夜三更开始,到四更时就闭门不许入场了。

    张原六人回到运河船上,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大比前夕,又下着雨,终于没人来访了,张原可以轻松一下,用罢晚饭,到大兄的白篷船上与大兄下了一局围棋,用围棋来给自己缓解压力,这河湾现在也挤满了考生的座船,三年等一回,有不少考生考前压力太大至于失态,醉酒狂歌的都有——

    秋雨打篷窗,棋枰落子声,张原以蒙目棋让自己略显浮躁的心宁定下来,他掌握着棋局主动,攻杀大兄的白龙时也未下杀手,让白龙死里逃生,听得大兄做活大龙时喜孜孜的长舒了一口气,便开目道:“这龙活了,我这棋恐怕要输,大兄,就下到这里吧。”

    张岱也知张原容让,点头道:“也好,那就早点歇息吧,后日凌晨就要入场,我们得养养精神。”

    两个人正收拾棋子,忽听船头“砰”的一声,似被石块砸了一下,能柱和黄尊素的仆人立即跳出去,站在船头朝岸上看,雨夜迷蒙,没看到岸上有人,再看船头,有一块裹着白布的石头滚在角落——

第三百二十二章 乱我心者

    倪元璐、王炳麟、黄尊素、祁彪佳都在这四明瓦白篷船上观棋,这时看到健仆能柱拿着一块皱巴巴的污布进来,倪元璐好洁,皱眉道:“这是什么?”

    能柱将这块污布呈给张岱:“不知是哪个丢到船上来的,没看到人。”又举起左手,手里握着一块鹅卵石,说道:“包在这石头上的,石头、布。”

    “没剪刀吗?”张岱“嘿”的一笑,见布脏,不肯接,说:“摊开看看。”

    能柱蹲下身子在地板上将布展开,这是块半尺见方的白色棉布,写着几行墨字,明显是秃笔写的,但还是有几个墨字遇水有些洇散开来——大比前夕,风声鹤唳,众人心下都是一凛,一齐聚过来注目这块皱巴巴的脏布,就见布上写着:

    “翰社同仁拜上张社首首场七艺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作结即保必中——”

    就是这二十九个字,不啻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一时间,本朝的各大科场舞弊案奔涌入心——弘治十二年己未科会试,江阴徐经、苏州唐寅向考官买题,事败,徐经、唐寅举人功名遭黜革,考官程敏政解职;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顺天府乡试,考官秦鸣夏、浦应麒将试题卖给翟汝俭、翟汝孝兄弟,事发,考官革职、考生充军——……倪元璐几个都望向张原,惊疑不定,这事非同小可啊——张原瞥着地板的字布,心里明镜似的,极是愤怒,却尽量平心静气,说道:“这是奸人宵小欲乱我辈之心,诸位莫要上当。”

    王炳麟忿忿道:“何人如此恶毒,入场前夕却以此等伎俩来搅扰我等,实在可恶。”

    张原道:“师兄莫要动气,若因此事乱了心意,正中奸人奸计。”

    黄尊素想得更深,说道:“此计甚毒,是针对介子针对我翰社同仁来的,不仅仅是要扰乱我辈之心,必有后续谣言,若我翰社同仁中式者众,这谣言就会甚嚣尘上,虽不见得就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总是一个对我们不利的变数。”

    黄尊素不愧为后来东林党的智囊,见机敏锐,思虑精深——张原点头道:“真长兄说得极是,奸人并无把握栽陷我们,但抹黑、搞臭、搅乱局面还是可以的,若再买通巡按御史,上报朝廷让翰林院磨勘试卷,那时流言蜚起,夜长梦多,对我们总是不利的。”

    张岱急问:“既如此,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张原沉思片刻,说道:“参加此次浙江乡试的翰社社员有一百余人,我料他们中有不少人收到了这样的石头布,这时也不可能去一一去验证、去通知,只有先发制人,把这事宣扬出去,我这就去贡院求见提调官——”

    黄尊素慨然道:“介子,我与你一道去。”

    王炳麟道:“我们都一起去。”

    六个人打着六把伞,还有几个仆人戴斗笠、披蓑衣踏上了雨夜的运河南岸,三明瓦白篷船上的穆真真听到动静,跑到船头问:“少爷,要去哪里?”

    张原道:“真真一起来吧。”

    穆真真道:“少爷稍等。”回舱飞快地将小盘龙棍系在右边大腿上,拿了一把伞,一跃上岸,撑开伞,冉冉跟在张原身边。

    从运河岸到杭州贡院都不是偏僻之地,虽是雨夜,一路行人不断,青云街更是热闹,考生们这时也无心看书了,都是聚在一起拟题,神神秘秘,痴想中举后的风光——张原一行来到贡院东门外,东门又叫虞门,这时大门紧闭,一丈多高的坊墙插着铁棘,大门外树坊,坊前有军士把守,禁卫森严,张原向守门军士请求见提调官何方伯,主考官钱谦益和副主考王编是见不到的,张原要见的就是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方伯是指布政使——乡试考官分内帘官和外帘官,内帘官就是正、副主考、房官、阅卷官,开考前三日就已经进入贡院,内外隔绝,不能私自出入,也不能见场外任何人;外帘官就是提调官、监试官等,提调官又叫贡举官,总摄科场内外一切事务,由一省的最高长官布政使临时充当,大明朝对乡试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军士拒绝给张原通报,说开考在即,为防舞弊,外帘官也不会与考生接触,张原便将那写有二十九字的棉布让军士送交提调官,说事关重大——其中一位守门军士见张原说得郑重,便道:“提调官不好见,我去向监门官请示。”便拿了那块棉布入坊见监门官,监门官看一看,事情似乎不小,这是有人向内帘阅卷官买通关节啊,便让开了虞门锁,他去见提调官布政使何方伯。

    张原等人撑着伞在门外等候,大约等了一刻时,虞门内走出一群人,提调官、监试官出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巡绰官、监门官——布政使何如申听说过张原大名,当下就在门外向张原询问了事情经过,便道:“每科乡试,总有这样或那样的谣言,你们也不必忧虑,这事我和叶御史已知晓,你们都回去吧,好生休息,不要误了入场。”

    叶御史便是监视官,总理场务,纠察考试中的违规不法之事——张原的目的达到了,便躬身施礼退开,自回运河船上,这时已经交三鼓了,奸人扰乱他们心意的目的也达到了,考试前夕出了这样的事,张原他们心里总不会痛快。

    雨还在下着,打在船篷上细碎的响,穆真真吹熄了灯,在灵璧石屏风那边的小榻躺下,屏风这边的张原双手抱在脑后仰躺着,眼睛看着昏暗的舱顶,在想是谁要骚扰、陷害他,是姚复的亲友?董其昌指使的?还有一个就是汪汝谦?当然,也有可能以上三人都不是,翰社树大招风,惹人忌恨也不是没可能——张原深感为人处世之难,想要做点事,就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生员,还在奋力向上的科举途中,就有这些波折,以后入朝为官,要试图改变一些弊政,阻力可想而知——但若反思是否当初不该得罪董其昌和汪汝谦,张原想了想,心道:“我还会照原先那样去做,我要努力向上,就不可能八面讨好,若处处夹着尾巴做人,美其名曰韬光养晦,那就算有朝一日能混到高位,却也什么锋芒都没有了,行尸走肉而已。”

    ……穆真真听到屏风那边的少爷辗转反侧很久了还没睡着,便轻声唤道:“少爷——”

    张原应道:“真真何事?”

    穆真真道:“少爷宽宽心,不要多想了,早点歇息。”

    张原“嗯”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真真,到我这边来。”

    穆真真赶忙压低声音道:“少爷,不行的,太太吩咐了的,不能让少爷——那个,以免损神,会影响考试。”

    张原“嘿”的一笑,母亲真是操心啊,这事还要管,难怪这些天穆真真每夜早早就睡到另一边去,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真过来。”

    穆真真“噢”的一声,不敢坚持张母吕氏之命了,穿着小衣、赤着足走过来,高挑的身子这时象只小猫一样钻进张原的被窝,被张原一把抱住,这少女颤声道:“少爷,明天要考试呢。”

    张原伸手过去握住少女胸前的丰盈,说道:“又不是明早就要考,是后天凌晨。”

    穆真真不安道:“少爷,会损神的——”

    张原笑道:“没那回事,非但不损神反而会更有精神,真真没觉得吗?”

    少爷总是雄辩有理,穆真真不吭声了,身子在少爷的爱抚下渐渐发烫,渐渐的喉咙底有了些声音——张原翻身在上,箭已在弦,俯身在少女耳边问:“真真,你想吗?”

    穆真真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嗯,想。”湿润、舒展、迎接——长驱直入,枝结连理,颠鸾倒凤,曲尽于飞,一场尽兴的**是缓解压力的最好方法。

    这一夜张原睡得很香,在次日的杭州城晨钟声中醒来,睁眼就看到穆真真那双幽蓝的眸子在看着他,说道:“少爷,还早,再睡一会吧。”

    张原微笑道:“好,那你陪我。”

    穆真真感到少爷的不安分了,忙道:“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身子就躲。

    张原笑出声来,说道:“我没那么不知收敛,嗯,我也不睡了,我现在觉得精神就很好,再睡反而迷迷糊糊——雨已经停了吗,很好,老天爷保佑,考试时不要下雨。”

    张原起床,在船头练了两遍太极拳,然后把一个小泥炉搬出来,生火煮饭,穆真真笑眯眯在一边看着,并不帮忙——王炳麟起床出来,“哈”的一声道:“介子就开始练习了,我也来。”

    邻船的黄尊素、张岱、祁彪佳也是一人一只炉子在烧火做饭,乡试凌晨进场,要到夜里戌时初才出来,差不多就是一天一夜,若只吃冷糕点,又没热水喝,会很难受,肯定影响作文,既然科场允许带炉子进去,能搞点热食吃当然更好。

    只有倪元璐,嫌发炉子脏,说道:“我只吃冷饼凉水,我也已练习多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剑西来千崖拱列

    天公真是不作美,八月初八这日,白天还是晴朗的,到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不过对考生们来说,虽然下雨会造成诸多不便,但这雨又不是专对他一个人下的,大家都不方便,也就无所谓了,要的是一个公平环境,只要公平,即便再恶劣点也似乎都能忍受——张原却没那么公平,初八这日他也不得清净,买通阅卷官关节的谣言还在影响着他,不断有翰社社员来询问“一朝平步上青天”的真伪,虽然张原早有防备,写了一张纸帖在船头解释,但还是有人要当面问清楚,张原让师兄王炳麟到张岱船上去,免得师兄受影响,他自己呢,嗯,就把这一切当作磨练吧,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嘛——傍晚时终于再无人来打扰,这河湾泊着的数十条船在暮色细雨中静静如睡,也许船上的考生真是睡了,养精蓄锐啊,张原检查了一遍考篮、文具、炉子、瓦钵、食物、木炭、油布,检查没有错漏,便和衣卧下,闭目养神,船上的穆真真等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那船外的天色黑得很快,雨点仿佛是墨水,不停地落,将这天地山川浸染得浓黑深沉——二鼓后,张原坐起身,一直候在舱室外的穆真真听到动静,立即进来点亮灯,问:“少爷,休息得好吗?”

    张原道:“很好——真真,去备水,我要沐浴。”

    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馅匾食,这是真真做的,最合张原口味,张原吃匾食时穆真真帮他梳理头发,张原道:“随便挽个髻吧,等下搜检时又要解散头发。”

    穆真真不肯随便,还是给张原发髻扎得紧紧的,很有精神。

    邻船的张岱在叫:“介子,过来一起吃阁老饼——”

    张原推开篷窗应道:“大兄,我吃过了,你们自吃。”雨飘进来了,赶紧关窗。

    子时初刻,细雨濛濛,张原、张岱、祁彪佳、王炳麟、周墨农、黄尊素、倪元璐来到杭州贡院东门外,绍兴府八县,毎县都有一块长牌灯,灯罩上写着考生的名字,因为下雨,灯罩上的名字都有些糊了,可防小雨的高脚灯笼高高低低举在人头之上,人潮之上有灯海,嘈杂嚣张、荧荧闪闪——且喜现在只有一丝雨沫,张原把手里的伞收起交给穆真真,从来福手里接过考篮和捆在一起的炉钵等器物自己背着,那祁彪佳十四岁,背着这些东西就比较吃力,但这时也没人可以帮他,自顾不暇,只有靠自己——赶考的、送考的,一个劲的挤,似乎抢先就能高中一般,好好排队本可以更快捷地顺次入场,时间也还充裕,可就是要挤,那些送考的也不退开,乱糟糟一团,张原、张岱、周墨农护着祁彪佳,免得他让人挤散,四个人一起挤到东门外本县长牌灯下,见本县儒学朱训导正在灯牌下招呼山阴的考生聚齐,孙教谕想必被抽调到内帘分到各房准备阅卷了——大约等了一刻时,监门官打开东门,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亲自点名,绍兴府八县的学官站在几盏明亮的灯笼下一一辨认本县考生,点名、确认无误,便进门接受搜检,负责搜检的是杭州的营兵,一辈子只有一次当这差使的机会,格外认真负责,解衣、散发、脱袜一样不少,考篮的笔、墨、砚,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检看,那油布也展开对着灯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迹——张原现在已不象县试、道试时被搜检时感到屈辱而愤愤然了,这一道道的考试的雄关必须跨越,苦我心志、劳我筋骨,乃是为了那天降大任,只有这样自我宽解,再说了,不搜检也不行,举人功名的诱惑太大,人的**膨胀起来连圣贤教导、礼义廉耻都约束不了,好比一个大学毕业生参加公务员考试,一旦过了关就能当局长甚至县长,那还不红了眼无所不用其极,不严加搜检行吗,就在张原前面,一个山阴的考生被营兵从砚台下搜出一叠写着蝇头小字金箔纸,被叉出去戴枷站在龙门前示众,张原记得前年府试时有个老儒生也用这种方法作弊,被当场抓获,看来他们绍兴人流行这种作弊法——张原带的两支蜡烛被没收了,军士说号舍会发放蜡烛,不许考生私自带进去,张原结好发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篮和炉钵食盒,领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里的号舍牌,是“龙”字号舍第六号房,杭州贡院规模宏大,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个字号的号舍有十间房,最多可容纳一万名考生同时应考——张岱已经先进去了,祁彪佳跟在张原身后,也搜检过了,张原问他:“虎子,你是哪一房?”

    祁彪佳奋力提着考篮等器物,闷声道:“我在龙字一号房。”

    张原“呃”的一声,心道:“虎子好惨,一号房边上就是公厕,所以一号房被称作‘屎号’,分到这房可算是倒足了大霉。”安慰道:“现在天气凉,又是阴雨天,气味不会太大,你只管专心考试就是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嘛。”又道:“我也是龙号房。”

    祁彪佳“嗯”了一声,这少年神童心里很不快活。

    走过两重大门,就见飞檐三层、气象雄伟的明远楼,此楼居高临下,监试官、巡绰官可登楼眺望,稽察考生是否有私相往来的举动、执役者是否有传递交通的弊端——过了明远楼,正中是大堂七楹的至公堂,两边楹联曰:“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这至公堂是考官办公之处,专辟一堂供奉考神,据说考神就是三国的张飞,为什么是张飞而不是关二哥,没人说得清,考神前还升着一面大红旗,上书八个大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在招呼冤鬼来报仇,据说那做了伤天害理缺德事的考生会被冤鬼缠身,会在考卷上写下自己的罪过而不自知,当然,这只是传说,大明朝至今两百年,没见过哪个考生不写八股文却写认罪书的,然而这样,科场的气氛就既森严又阴森了,尤其此时还只是三、四更天——甬道两边灯笼高张,雨丝在灯笼光中飞舞,那一排排的号舍在暗夜里简直看不到边,“龙”字在千字文中排序为第七十三,张原和祁彪佳一排排找过去,过了“翔”字号舍,就到了,每个号舍有门,门前有军士守着,看了张原二人的号牌,让二人进去,号舍里十间号房,有一条四尺宽的小巷,墙高八尺,一头一尾悬着两盏灯笼,还有两只水缸,这是用来救火的,十个号军在候着,乡试考试极严,每名考生就有拨一名军士看守,叫号军——十号房在最外面,一号房在最里面,祁彪佳向张原一点头,背着考篮等器物往里面走去,张原站在自己的六号房前,前胸后背前印着“陆”字的号军打量着他,问:“相公贵姓?”

    张原含笑道:“姓张,还要请这位军大哥多多关照。”

    这号军听张原称呼他“军大哥”,这个新鲜,咧着大嘴笑道:“好说,相公只管考试,发炉子、烧水这些杂活小人代相公干。”

    张原道:“不敢有劳,在下没银钱酬谢。”进科场哪能带银钱呢,想行贿吗。

    这号军道:“相公说哪里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张原道了声谢,将泥炉留在门前,提着考篮进到号房,这号房前低后高,矮屋风檐,进去要弯腰低头,号房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借着窄巷的灯笼微光,张原看到两块厚达一寸的松木板竖在边上,便将一块大的木板放在砖托处架着,这就是写字的案板了,另一块窄一些的木板垫在下面砖托,这就是座椅,极其简陋,双肘都没法完全撑开,但见识过县试、府试考棚的联座,这单人间当然是很不错的了——砖地很潮湿,这号房可能有些漏雨,张原便将油布钉在号房矮梁上,遮住写字案板那一块地方就行,考卷是绝不能被水弄湿的,否则就白考了。

    做好了这些,听得“龙”字号房的闸门放下,这就表明“龙”字号的十名考生全部到齐了,这时才四更天时间,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时也不会传考题下来,张原便将两块松木板拼起,蜷着身子侧卧在上面,不管睡得着睡不着,先养养精神,迷迷糊糊刚有些睡意,听得不远处明远楼的鼓角声,有个沙哑的嗓门在叫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喊一遍又喊一遍——张原一轱辘坐起身,喃喃的咒骂,这纯粹是折腾人嘛,这得神经多大条才能睡得着啊,难道这是在考验士子的心理素质!

    张原又骂又笑,摇摇头,又歪倒睡觉,觉得才刚睡着,那号军就叫了:“相公快起来,题目纸来了。”

    张原赶紧坐起来,就见天才蒙蒙亮,那号军手里拿着一张一尺见方的考题纸,纸色微黄,接过来看时,上面印着七行字,正是首场七题,首题是“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科场舞弊案之后,规定考题在开考前的两个时辰由主考、副主考、监临官及同考官临时翻书决定,随手翻,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上找题目,内帘执役的工匠立即刻字印刷,随即分发,这样泄露考题也很难,当然,即便这样也不是没有作弊的可能——看到题目,张原先前所有的不安、忧虑、忐忑、焦躁都烟消云散了,坚持不懈的的八股训练让他迅速进入作文情境,破题,破题,先破题——张原先把七道考题看了一遍,四道四书题,《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各一题,本经《春秋》三题——看清了题目,张原先支好桌椅,然后去小解,看到紧邻厕所的祁彪佳正在支桌案,考生间不能交谈,二人对视一眼,含笑点了一下头。

    张原看到有些考生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磨墨作文了,七篇八股文哪,的确要抓紧,张原却不急,他回到自己的号房前,先发炉子,那号军要来帮忙,他客气地婉拒了,借了个火,燃起木炭,开始煮八宝粥,煮八宝粥的时候他抓紧时间磨墨,表面看似在做这一切,脑子却是在构思首艺“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待磨好墨,首艺在脑海已成,提笔便在草卷上写道:

    “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

    这一破题仿佛一剑西来千崖拱列,极有气势,有夺人眼球的效果,张原笔不停书,承题、起讲、股股相对,待八宝粥煮好,他的首艺也作好了,三百多字,有意涂改了几处,草卷就要象草卷,若一字不错,会被人疑心事先获知考题了,虽说君子坦荡荡,但注意一下这些小细节,世故一点,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首场首艺之重要自不待言,张原岂敢轻率,他这篇制艺作得典雅纯正,有归有光、唐顺之的文风,这正是钱谦益崇尚的“以古文为时文”,而且张原此文的思想也很正统,因为考卷先得经由阅卷官过目,阅卷官看中了,在卷末写上评语,推荐给房官,房官看中了,写评语推荐给副主考,再由主考官钱谦益定夺,若象徐光启那样旁杂心学、释道,遇到思想古板的阅卷官先就通不过,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钱谦益来各房搜落卷啊,焦老师和徐师兄那样的佳话不常有,常有的是很多八股名家名落孙山——张原看得很透,八股文是敲门砖,科场并不是发表独特见解、表达自已思想的舞台,要宣扬标新立异的思想尽可以在场外、在其他场合,在这里,只需要作出能通关的八股文即可,晚明人性发扬,很多才智之士反感传统儒学,拒绝被洗脑,所以往往在场屋作文时才华横溢不可遏止,纵横挥洒,尽情发挥,当然有高中的,而且往往名次居前,就象徐光启那样,但大多是困于场屋,好比徐文长,好比文震孟,好比冯梦龙——而张原,并非被传统儒学洗脑洗得没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是进得去又能出得来的,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通过乡试。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宜冠本房

    会稽糯米、闽东银耳、岭南赤豆、阳平胡桃、辽东松子、北京板栗、金陵小枣、湘湖莲子,再放少许金华红糖,煮出来的八宝粥看着五色鲜艳,嗅着清香诱人,吃起来香腻可口,八宝粥就是腊八粥,有益气养神之功效,比什么阁老饼有营养得多,原料事先准备好,放在瓦钵里慢慢煮就是了,也不用费工夫照料,实为场屋考生最佳食物——张原作好第一篇八股文后,喝了一小碗烫烫的八宝粥,身子暖暖的,搓了搓手,便开始作第二篇,第二篇是孟子题“舜发于畎”,这题目他以前作过,还曾结集交由杨石香刊印过,在松江卖得极好,这时本可以照录,但想想还是另作,破题曰“身困而后兴,古之人可历考也。”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这第二篇不需要太惊艳,要的是雍容大气,承题曰“夫舜说诸人,其遇于世何如也?而皆由穷困显,即不得志,庸何伤?……”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不须半个时辰,第二篇八股文写成,放下笔,又去号房檐下的瓦钵里盛一小碗八宝粥慢慢喝着,一边构思第三篇——就这样,写一篇八股文,喝一小碗八宝粥,八宝粥温在泥炉上,一时也不会冷,待那泥炉里的炭火渐次燃尽、成灰、冷却,八宝粥喝完,张原的七篇八股文也作好了,这时才是未时三刻,阳光从云隙照下,在号舍前的窄巷投下明亮光影,很快就又暗淡隐去,依旧是阴阴的天气——张原起身如厕,见祁虎子正伏案奋笔疾书,头也不抬,这“屎号”还好,臭味不大。

    回到号房,张原开始仔细检查草卷,御名、庙讳这些绝不能出现在文章里,还有,每篇八股文的起、结字眼不能相同,也不能被墨污了卷纸,否则就是违式,会被贴到至公堂墙壁上,那就没有录取的希望了,张原当然不能让这样低级的错误阻了自己的前程,一个字一个字检查一遍无误后,浓浓的磨了一砚墨,开始在正卷上誊真,端端正正的小楷,笔笔精神,用了一个半时辰将七篇制艺近三千字誊真完毕,最后才在卷头写上姓名、年甲、籍贯、三代、本经,这样,张原乙卯浙江乡试首场七艺完成了。

    已经是申末酉初时分,江南金秋八月,又逢阴雨天,这时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了,低矮逼仄的号房就更昏暗得快,这样的天气对考生很不利,暮色比晴朗日提前早了两刻时降临,科场规定,天黑前没誊真好正卷的,会给三支小蜡烛,大约可支持一个半小时,三支蜡烛燃尽,还没写完的,会由号军强行扭送出号,美其名曰“扶出”——张原算文才敏捷,时间扣得很紧的了,也才赶在天黑前完成,可知会有多少考生被“扶出”——张原收拾了考篮,那泥炉就留在号房角落里,后面还要考两场呢。

    监视张原的那个号军惊喜道:“相公就考好了,相公是龙字号第一个交卷的。”

    张原朝那号军一点头:“辛苦了。”提着考篮出了龙字号舍,送到监试厅东边的受卷处,有受卷官负责收卷,边上就是弥封官,立即给张原的考卷糊名、编号,这些弥封好的考卷,将根据本经序列分送至誊录官处,那里有上千名誊录人员,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各州县的书吏和科考在三、四等没资格参加乡试的生员,这些人要将这考生的墨卷用朱笔誊录一遍,经校对后依旧编号,这重新誊录的朱卷才是送到各房供考官审阅的,为的是防备考官认笔迹通关节,防范不可谓不严,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场舞弊依然不能杜绝,“一朝平步上青天”就是作弊之一法——交卷的人不少,也无人注意张原,张原交卷后就往龙门方向走去,日色已暮,张原从一排排号舍边走过,见有些号房有烛光透出,还有一个多小时,未完就要缴卷扶出,可知有多么紧张,而在张原,此时的心里却是一片轻松,首场七艺完成了,不敢说超水平发挥,但体现了自己的学力——张原这时有闲心打量这杭州贡院了,这贡院三年才有这么一次考试盛会,平时封锁无人走动,蓬蒿满地,乡试前两个月才进行大清扫,也不可能清扫得那么干净,号舍的墙边屋角,常见一丛丛的野草,靠外墙一溜偏僻处就更荒芜了,张原走过至公堂时,突然看到一条似豺似狸的小兽从墙边蹿过,快如电闪,倏忽不见——张原停了一下脚步,心道:“狐狸精吗,报恩还是报仇?”笑了笑,大步出了虞门,陡觉眼前光线骤然一亮,无数高高低低的长柄灯笼举着,仿佛坠入了灯海,不禁眯起眼睛,耳边便听到穆真真快活的叫声:“少爷,少爷,你考出来了——”,随即是武陵的叫声,还有茗烟,茗烟急问:“介子少爷,我家宗子少爷呢”再就是祁虎子的家仆、周墨农的书僮、王炳麟的家仆,纷纷围上来问讯——考篮一轻,被人接过,是穆真真,见张原眯着眼,忙问:“少爷怎么了,很累吗?”

    张原展颜一笑:“不累,就是光线刺目。”对祁虎子等人的僮仆道:“再等一会,他们也都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祁彪佳提着考篮出来了,见到张原,喜道:“我交卷时看介子兄的号房空了,介子兄作文得意否?”

    张原笑道:“尚可,虎子首艺如何破题的?”

    祁彪佳道:“我破的是‘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介子兄呢?”

    张原说了,两个人热烈讨论各自的七艺,说话间,张岱出来了,加入讨论,随后,黄尊素出来了,倪元璐出来了,王炳麟出来了,周墨农最后出来了,抱怨道:“这天黑得早,我都用掉了两根蜡烛了,好险。”

    七人一路谈笑风生,回到河湾船上,三条船上的船娘早已合伙为相公们烧了一席好菜,好酒佳肴,张原七人都饿得狠了,大块朵颐后各自洗浴休息不提。

    第二场在八月十二日,有两天的休息,张原怕人打扰,与大兄和倪元璐的三条船溯流回到钱塘江畔,在那里待了两天,十一日傍晚驶回原处,次日凌晨再入科场,这次搜检没首场那么严格,不用解发、不用脱袜了,第二场要作论一篇、判词五道、诏、诰或表选作一道,这个很难拟题,抄袭不易,所以搜检也就不用那么严格——张原第二场考试依旧顺利,只是去如厕时觉得臭味浓郁了,这两天天晴,气温上升,首场的便溺又未清理,“屎号”的威力终于显露了,从一号号房前走过时,张原看到祁虎子用两个纸团塞住鼻孔,不禁失笑,心道:“这倒是好法子。”

    这日傍晚交卷时,张原听到有书吏说寒字号房死了一个考生,那考生六十多岁了,伏案写着写着突然就趴在案板上不动了,号军起先没注意,以为这老秀才写累了要休息一下,但过了好一会没见动静,进房一看,脉搏、呼吸都没有了,已经死透了,身子都摆不直,考试期间,从号舍到龙门重重封锁,龙门不到申时末放炮是绝不能打开的,只好在内墙这边用木板做个跷跷板,将死尸放在跷跷板一端,这端用力猛压,跷跷板另一陡地弹起,死尸就飞出高墙,外边自有收尸人——近万名考生,年近古稀的都有,考试又紧张,猝死个把实在不稀奇,张原一边往外走,一边摇着头,为这科举真是举国若狂啊,绵延四百年,愈演愈烈,不为求知证道,只为功名利禄,心道:“我也是,我就是要通过科举来当官——”

    ……

    考完第二场,那第一场的七篇制艺就已经分送到各房,这朱卷上印有誊录生、对读生的姓名,这是实名负责制,考生的墨卷则存于外帘——《易》、《书》、《诗》、《礼》、《春秋》、分房阅卷,《易》五房、《诗》五房,因为经《易》和《诗》为本经的考生最多,《书》三房,《礼》和《春秋》各一房,八月十二日下午,张原的首场七篇朱卷就送到了《春秋》房,房官是常熟知县杨涟,阅卷官有嘉兴府学王教授、衢州州学陈学正和余姚县学顾教谕,房官杨涟告诫三位学官要认真阅卷,不得只看破题就草率下评语,七篇制艺必得逐句圈点一过才行,以免屈抑了人才——三位学官暗暗叫苦,《春秋》只安排了一房,偏偏今年本经《春秋》的考生还不少,有七百多人,每人七篇,总计不下一百二十万字,要他们逐字看下来,眼睛都要看瞎掉,不过呢,学官一向清苦,入帘充当考官每日有好酒好菜供应,所以还有些兴头,那就认真点吧——张原交卷早,编号却靠后,当顾教谕读到这篇破题为“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首艺时,大为赞赏,逐句圈点,批曰:“认理精确,敷词纯雅,平正中有人难及之处,宜冠本房。”遂推荐给房官杨涟。

第三百二十五章 巧遇

    八月十四日午后,乙卯浙江乡试“春秋经”房官杨涟在审阅三位阅卷官送来的首场荐卷,照例是先扫一眼卷末学官的批语,再开始阅卷,当看到余姚顾教谕“宜冠本房”的批语,杨涟心里哂道:“卷还未阅完,就荐头名卷来,这岂不是草率。”但当他看完这篇首艺,神色凝重起来,一口气将后面六篇看完,拍案道:“妙极,满纸正气,朗朗轩轩,宗《春秋》者固多忠义之士也。”

    杨涟本经也是《春秋》,所以才会临时调拨来充任“春秋经”房官,读《春秋》者,讲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用四个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杨涟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时看到顾教谕推荐上来的这七篇纯正大气、辨理精确的制艺,尤其是那四篇春秋题制艺,让他慨然兴叹,大感吾道不孤,即召顾教谕来问第二场的判词、诏、表送来了没有?顾教谕说刚送到,杨涟便让顾教谕找出与“宜冠本房卷”同一编号的第二场考卷出来,看了之后,即道:“这第三场都可不看了,此人就是《春秋》房之冠。”

    顾教谕大喜,若副主考和主考没有异议,那此卷的考生就将是春秋经魁,这考卷是他顾教谕推荐上来的,虽然阅卷官没地位,不象房官和主考官那样可以认门生,但总归是他的荣耀——杨涟让顾教谕把这份第二场的考卷也评了,然后他也在后面写了几句评语,与第一场的七篇用纸袋收在一起,在纸袋上写上“头名卷”三字,放在一边——顾教谕小心翼翼问:“杨县尊既如此看重这份考卷,为何不荐往副主考处?”

    杨涟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压卷之作,宜放在最后,而且待三场考毕,再荐头名卷出房才显慎重。”

    顾教谕唯唯称是,退到邻室继续阅卷。

    ……

    张原自不知他的房官会是大名鼎鼎的杨涟,他现在是排除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考试,八月十五第三场,依然是三更搜检入场,小睡片刻,天明考题下来就开始作文,三篇策论,分别就经学、史事、时事向考生发问,首策问八卦起源,张原开篇道:“圣人之作经也,不遗乎教,而未尝倚于数。儒者之说经也,贵依乎理,而不可鉴乎理。盖天下之数莫非理也,天下之理莫非天也,圣人默契乎天,自能明天下之道……”

    洋洋洒洒,一篇千余字的策论一气呵成,这策论才是真正展现学识的时候,很多考生平日只读八股,其余一无所知,策论只是胡说,但因为科场只重视首艺七篇,阅卷官看了百万字考卷后,早已头晕目眩,第三场的策问基本不怎么看,但在张原,他要善始善终,他也有精神把四篇策论作得精详畅达——暮色初下,张原交卷往龙门方向行去,终于考完了,他已竭尽心力,至于结果如何暂且抛在一边,今天是中秋节呢,回船上过节去,要一醉方休,走过明远楼时,见楼上张灯结彩,酒香飘溢,考官们也准备在明远楼上饮酒赏月赋诗呢——一出龙门,穆真真小跑着迎过来,喜孜孜道:“少爷,终于考完了。”一面接过张原手里的考篮。

    张原笑道:“是啊,终于考完了,无所事事了。”

    张岱的侍婢素芝上前向张原施礼,张原有些奇怪素芝怎么也来了,素芝是小脚,走不得远路,前两场都在船上等着——在龙门前广场稍等了一会,张岱、祁彪佳等人陆续出来了,都是一身轻松、兴致勃勃的样子,张岱是最会玩的,提议去西湖上饮酒庆中秋,众人皆热烈响应,从初九到十五,心弦紧绷,吃不好、睡不好,现在是该尽情玩乐一下了,且喜今日天气晴朗,十五的圆月已经钱塘江那边升起来了——祁彪佳道:“待小弟回船上沐浴更衣——”他在“屎号”考了三场,自惭形秽。

    张岱一把拉住祁彪佳道:“一起去一起去,别耽搁,待你回船沐浴再来那天都亮了。”

    从杭州贡院到西湖断桥约四、五里路,来福去雇来几顶轿子,张原愿意步行,于是乘轿的乘轿、步行的步行,说说笑笑,出杭城西门往西湖北岸的断桥行去,一路但听得鼓铙箫管不绝,清歌曼唱盈耳,来到断桥外,只见游人如织,湖上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这些楼船画舫大都只在临岸游荡,赏天上月和水中月,看湖岸风景和纷乱游人——岸上闲人酒醉饭饱,三五成群,唱无腔曲,看到楼船露台上有名娃闺秀环坐就挤到岸边看,这些人不是赏月,主要是看人——这时约莫是酉末戌初时分,断桥一带人挤人、篙击篙、舟触舟,轿夫车夫,列俟岸上,又有皂隶喝道,军士擎燎,很多人嚷着要雇船游湖,可都这时候了哪里还雇得到船,倪元璐道:“可惜,只好在湖岸边走走了。”

    张岱笑道:“随我来。”领着众人绕湖往岳王坟方向行了一程,到玉莲亭下,高柳长堤,楼船鳞集,玉莲亭又叫缆舟亭,游湖者都从这里买舫入湖,此时灯火通明,喧嚣如市,然而泊在岸边的楼船虽多,都各有主——张岱含着笑,领着众人又走了数十丈路,湖水一角,僻处城阿,这里已经是冷冷清清没有游人了,却有一条画舫悄悄泊在岸边,舫首两盏灯笼衬着幽暗的湖水寂寂晕红,那船家在船头望见张岱一行,立即起身招呼道:“张相公来了。”很快,舫上又有四盏灯笼点亮,顿时光照数丈,湖水幽碧荡漾——倪元璐喜道:“宗子早就备好游船了啊,难怪这般笃定。”

    张岱得意道:“未雨绸缪,若等三场考毕出来再找船,那只能看着别人画船笙歌的快活,我辈在岸边徒唤奈何了。”

    健仆能柱突然从舱室里走上舫头,憨笑道:“宗子少爷考了二场出来就让我能柱来湖上雇船了,专等相公们来。”

    众人皆喜,纷纷上船,穆真真扶着素芝也上船来——张原心道:“大兄真有闲心,科考那么紧张,他倒还想到中秋夜要游湖,这份从容闲适也算难得,这才是骨子里纨绔玩家啊。”说道:“咦,这船家眼熟——”

    画舫上的船家听到了,叉手笑道:“两位张相公,上回湖心亭看雪也是小人的船啊。”

    张原笑道:“好极,老主顾了。”

    这小画舫约四丈长,张原七位秀才连同婢仆十几人坐在里面绰绰有余,一张八仙桌,圈椅环绕,桌上酒食瓜果早已准备着,都极精美,果子有南闽福桔、塘栖蜜橘、萧山方柿,还有葡萄、板栗,西瓜自然也少不了的,中秋西瓜会嘛,酒有苏州三白酒、绍兴荳酒、扬州雪酒,各一瓮,下酒菜有带骨鲍螺、鱼脯、黄雀、莼菜、韭芽、河蟹、瓦楞蚶……张岱道:“今夜不许谈场屋中事,违者罚酒。”

    周墨农道:“宗子说得是,这时再想到那些八股文章就想吐。”

    那船家凑趣道:“几位相公此番定然高中,以后就是府尊、县尊,不用再读书了。”

    众人无不大笑。

    画舫悠悠划向湖中,随处可见往来的游船,但闻笙歌合奏,竹肉相发,朗朗月色下,沿湖大片大片的青黄的荷叶犹有清香——画舫绕孤山之西,从西泠桥下过时,张岱吟道:“数声渔笛知何处,疑在西泠第一桥——”指着西泠桥对张原道:“介子,去年王修微在断桥搭船,是在这西泠桥上的岸吧,燕客还上岸追,却跌了一跤,哈哈。”

    张原微笑,回想那次断桥偶遇,修微布袍竹杖,月下如仙,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啊,修微在青浦还好吧,也真难为她学那龙门账——一边的穆真真突然“咦”了一声,伏在画舫栏杆上朝西泠桥边凝望——张原看时,见一艘精致的船舫,一个靓妆丽人立在船头,岸上几个男子正从踏板上船,这西湖船舫上的名妓妖姬,常常载书画茶酒,客人一到,载之而去,烟波缥缈,经旬不返,可称温柔乡、销金窟——周墨农见那船头灯下的美人袅袅有风致,不禁眼热,说道:“我辈光喝酒有何趣味,也叫上几个歌妓热闹一下才好。”

    那摇船的船家立即应声道:“几位相公要招妓喝花酒吗,小人可以介绍——”

    张岱笑道:“这个还是改日吧,虎子弟年幼,莫要羞到了他。”

    十四岁的祁彪佳听张岱这么一说,脸虽然一贯那么严肃着,双颊却羞红了。

    黄尊素为人端谨,不喜狭邪冶游,道:“我等饮酒赏月最好。”

    穆真真靠近张原,低声道:“少爷,婢子看到那边有个人象是董其昌的大儿子,现在上船了,看不到了。”

    “董祖源!”

    张原眉头微皱,真真眼力极好,应该不会看错,董其昌一家不是迁去京城了吗,董祖源为何会在杭州出现,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莫非真是董氏所为?

    张岱见张原神色有异,过来问:“介子,何事?”

    这时张原他们的这条画舫已经绕过孤山沿苏堤向南,西泠桥畔那条船舫也缓缓离岸驶过来了——张原指点道:“董祖源似在那边船上。”

    张岱一愣,即道:“这么说那夜的石头布果真是董氏的阴谋?”

    张原冷笑道:“董氏父子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我们就借势狠砸。”把船家叫来问可认得那边船舫上的美人?

    船家摇头道:“这湖上画舫妖姬美娃甚多,小人哪里认得过来,不过瞧这画舫极精致,似是岳王坟后徐氏女的船。”

    张原问:“是苏州徐季恒之女吗?”

    船家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徐季恒女,名安生,美貌聪慧,多才多艺,交结的都是江南名士,在苏杭一带,很有艳名。”

    张原心道:“修微上次离开山阴,经过杭州时就是在徐安生这里歇脚。”便让船家慢慢划船,让后面那条船追上来,又把来福叫过来叮嘱了几句——张原坐着饮酒,听得后面那条船舫轻歌曼唱而来,当两船并排时,船舷相距不过丈许,张原耳朵极灵敏,于歌吹管弦声中听到一女子的声音道:“王微半月前来杭,现居甬金门外,只是她与汪先生既有嫌隙,只怕不肯来见。”

    张原心微微一沉,暗忖:“修微半月前就到了杭州,为何不来见我?”

    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不是我要见她,是董公子要见。”

    这是汪汝谦的声音,汪汝谦也在这船上啊,很好,那就可以肯定“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是出自董、汪之口了,这算是同仇敌忾、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吗。

    随即又听到董祖源说道:“你只说是你请她游湖赏月就是了。”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好吧,不过你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那样闹将起来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汪汝谦笑道:“这怎么会,大家都是斯文人,董公子也只是慕名而已,再说了,王微也曾拜访过董翰林,还是陈眉公引见的。”

    董祖源道:“那回我不在华亭,与这旧院花魁缘悭一面哪。”

    汪汝谦笑道:“那……”

    船舫很快越过张原他们这条船,说话声渐杳不可闻,唯余笙箫声缕缕不绝——张岱问:“介子,汪汝谦也在这船上是吗,我听到他们说话声音了,好象还提到了王微。”

    张原心情有些恶劣,点头道:“谣言就是这二人放出来的了。”一面命船家尾随那条船——王炳麟、周墨农几个也知道张原与董氏和汪汝谦的旧怨,都极恼火,王炳麟道:“这也太卑劣了,竟用这等下流手段要来陷害诬蔑介子和翰社同仁,我等不如再联合一些翰社考生,一直到王提学和何方伯那里去请命,要严惩造谣者,如何?”

    张原道:“不急,待放榜后再议。”

    黄尊素点头道:“既已知是董、汪背后指使,那我们已然反客为主,不必急着惩处他们,先慢慢探访,找到证据,待放榜后再予以雷霆一击。”

    王炳麟赞道:“真长兄足智多谋,那就让我和周兄的两个仆人去查访,这二人颇精干,董氏、汪氏的人也不认得他们。”

    这时也无心赏月了,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论翰社的事,他们的画舫隔着数丈跟着那条船,湖上游船甚多,谅董祖源、汪汝谦也不会起疑心——两条船一前一后横穿西湖,到达西湖东岸,隔着十来丈泊在岸边,张原看到一个仆妇从那条船舫上岸,径往甬金门去了,他便也带着穆真真和武陵上岸,扭头又叫黄尊素的仆人也跟他上岸,四个人立在一株桃树下,桃树尚未到落叶时,枝繁叶茂,浓荫如墨——大约过了一刻时,如水月色下,一顶小轿从甬金门内冉冉而来,穆真真在张原耳边道:“少爷,那轿子边跟着的是薛童和惠湘。”

    张原“嗯”了一声,心隐隐作痛,他会在王微上船之前让黄氏仆人去阻拦,可是——青盖小轿从桃树边经过,张原听到轿里的王微让轿夫停轿,低声吩咐了薛童两句,薛童答应一声,便跑着到了岸边,大声问:“徐姑姑是哪条船?”

    那个体态袅娜的丽人便走上船头,招呼道:“薛小哥,这边——”

    薛童问:“徐姑姑,船上还有谁人?”

    那丽人稍一迟疑,薛童就已跳跃上船,敏捷无比,探头朝舱室一看,立即大叫起来:“徐姑姑骗人!”瞪了那丽人一眼,飞跑着下船,到小轿边大声道:“微姑,徐姑姑骗你的,船上好几个男子,我认得其中一个是徽州的汪先生,对,就是那个汪先生。”

    青盖小轿中的王微“哼”了一声,即命回轿,轿夫是她雇的,自然应声掉头,徐氏女的那个仆妇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汪汝谦和董祖源这时都站到了船头,汪汝谦不说话,负着手只是冷笑,董祖源折扇拍胸“啪啪”响,恨恨道:“贱婢无礼,若不是此地人多眼杂,我就让人揪她上船,一个曲中妓女竟敢如此放肆,仗着张原小子的势吗——她还没脱籍吧?”最后这句话是问那丽人徐安生的。

    徐安生听董祖源这么说话,心下不快,淡淡道:“不是风传张原中举后要纳王微为妾吗,到时自然会为她脱籍。”

    “中举。”董祖源冷笑道:“真以为他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吗,说中举就中举!”

    汪汝谦也是一阵冷笑。

    徐安生微微摇头,暗悔今夜答应为董祖源来约王微,看来这董祖源居心甚是不善,轻叹一声,命舟子回舟向西——……

    两个轿夫抬着小轿走得飞快,薛童还好,尽跟得上,小婢蕙湘就吃力了,叫着:“微姑——微姑——”

    将至甬金门,轿子缓下来,后面有人大步追来,至近前方出声:“微姑稍等——”

    薛童霍然转身,这十二岁孩童象头小狮子一般,双手叉腰,身子微微躬起,喝道:“还来啰唣什么!”

    甬金门前人来人往,大明朝人好围观,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围上一群来看热闹——那追赶的人赶忙停下脚步,向后一指道:“张介子张相公来了。”

    小轿中的王微一听这话,即命轿子停下,薛童就已经惊喜地叫了起来:“真是介子相公,还有小武哥。”跑着迎上去。

    张原跟着薛童快步来到小轿前,王微正撩起竹帘下轿,张原抢步上前道:“修微,坐回轿子说话。”

    王微美眸一闪,璨如晨星,即坐回轿子中,两个轿夫抬起轿子开步走,围观人群也就散开了。

    张原跟在轿边,侧头望着小轿绮窗,窗帷从里慢慢撩起,露出王微那张绝美的脸,嫣然一笑,声音甜得醉人:“介子相公,巧遇啊。”

    张原一笑,问:“修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婢蕙湘快嘴快舌道:“介子相公还不知道吧,我家微姑到杭州半个多月了,若曦大小姐让微姑管杭州的盛美分店呢。”

    张原“哦”的一声,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心道:“原来如此。”问王微:“那你为何不早来见我?”

    王微含笑道:“早就见过了,初九凌晨头场,修微可是在贡院东门外看着介子相公肩扛手提入场呢,傍晚出场时我也来看了,介子相公似乎考得颇得意,后面两场我没来,准备等放榜时来看——”

    张原放声大笑,胸怀开畅,先前的一些疑虑和不快烟消云散,但觉城头那轮圆月都分外皎洁,说道:“这么说我若是榜上无名落第了你就不见我了?”

    轿中的女郎吃吃的笑,说道:“那我就等三年,我可以等,不过我想介子相公是等不及的,所以这科非中不可。”

    张原大笑,半晌止笑道:“知否,我刚才可是就站在岸边那株大桃树下,看看某女会不会受骗上当。”

    王微“啊”的一声,问:“若我受骗上船呢?”

    张原道:“那果断揪住押回去绳之以家法。”

    王微听得出张原语气里的宠溺,“家法”二字听着怎么让她心中欢喜呢,嘴上却是轻“哼”一声,说道:“我会那么蠢吗,冒冒失失上徐安生的船,徐安生可是——”没再往下说。

    张原正色道:“修微还是有点冒失,若那徐安生不安好心,先用空船哄你上去,那时要载你去哪里你岂不是身不由主,你要知道,董其昌长子董祖源也在那船上,都是丧心病狂之辈。”

    王微心道:“我王微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且徐姐姐也不是那种人,这次想必是被汪汝谦哄骗了。”口里道:“介子相公说得是,修微知道了。”问:“介子相公怎么就这么巧恰就遇到他们呢?”

    张原道:“在西泠桥,大兄正与我说起去年你搭船到西泠桥的事,就看到董祖源上船,又被我听到他们要诱你上船,就跟来了,英雄救美啊。”

    王微“格”的一笑,忽然道:“介子相公,那汪汝谦和董祖源在一起,莫非——?”

    张原知道王微想到了什么,看来“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谣言流传得很广啊,微微一笑,说道:“修微聪明,这事我会查明白的,你现在带我去看看盛美号杭州分店。”转头吩咐那个黄氏仆人回船去报信,说他要晚些回船。

    穆真真和武陵一起跟着张原随王微的小轿入甬金门,盛美号分店就在甬金门进去的万仙桥边,临街门面三间、上下两层、里外三进,占地一亩有零,四百八十两银子买下的,全部由王微一手操办,同来的有一家陆氏仆人,一家四口,给王微打下手,见到张原,欢天喜地来拜见,姚叔也出来叉手见礼——王微在前引着张原经穿堂来到内院,说道:“这第二进就做库房了,若曦姐姐说下月她会亲自送一船绸缎和布匹来杭州,那时这个店就正式开张了。”

    张原道:“好极,姐姐现在是大忙人了,姐夫也去南京参加乡试了吧?”

    王微道:“是,上月初便启程了。”

    说话间,进到第三进,一个大天井,一栋品字形小楼,天井边有一张小圆桌,月光从长方形的天井上空照下来,能清楚地看到桌上的西瓜、素肴、果品和月饼,还有一壶酒,似是绍兴荳酒,一个婢女坐在边上打瞌睡,听到动静,抬眼见到王微和张原,又惊又喜,赶忙起身,向张原万福道:“介子少爷怎么来了!”

    张原认得这个婢女,名叫小桃,是她姐姐若曦的侍婢,应该是姐姐看王微身边人手少,让这侍婢来帮衬王微——张原在小圆桌边坐下,微笑道:“修微独自庆中秋吗,可要人相陪?”

    王微今夜见到张原,心里极是欢喜,说道:“介子相公不陪船上的朋友了吗?”

    张原含笑不答,用裁纸刀将西瓜切开两半,其中一半切分五扇,他、王微、穆真真、惠湘、小桃各一扇,另一半让小桃送到外院给姚叔、薛童他们食用,王微道:“不用送去,早先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大西瓜的。”

    天井里的月光渐渐移正,抬头看,可以从四方天空看到看到那轮圆月了,王微抬头看明月,低头看张原,脉脉含情,说道:“这后面还有一个小园子,介子相公可愿看一看?”

    张原便跟着王微来到后园,果然是小园子,比前面那个天井没大多少,有几株桂树,很香——王微道:“待忙过了这阵子,我要在这小园种些花草。”

    张原“嗯”了一声,问:“修微,这学龙门账、打理布店可还习惯?”

    王微道:“还好,就是怕太忙,没有闲暇时间。”

    张原道:“多雇人手,不会让你太忙的,吟诗作画的时间肯定会有。”

    王微不禁莞尔,说道:“虽然忙碌了一些,心里其实欢喜,觉得踏实,以前整日游山玩水,却是轻飘飘的觉得若有所失,象是丢失了什么东西,总在寻找——”

    张原看着这沐浴在月光中的女郎,问:“那丢的东西可曾找到?”

    王微细密的睫毛蝴蝶振翅般扇动,片刻后抬眼望着张原,轻声道:“我以为是找到了,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到了,这个要介子相公帮我一起找呢。”

    这女郎那眼神、那细语真能勾人魂魄啊,张原拉起她的手,说道:“好,我与修微一起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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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介绍:
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