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亲迎之期(附请假条)
第二百九十六章亲迎之期(附请假条)
商氏后园,红梅白梅难辨,都是一树冰雪,冷砭肌骨的寒风里沁着梅的清香,午后,商澹然与小婢云锦在后园雪地上蹴鞠,商澹然没有穿厚实的寒裘,只穿云纹丝布单袄,下面是青huā绸缎襕裙,戴着金丝髻,不施脂粉,清丽窈窕,两手轻提裙裾,双足拐、蹑、搭、蹬,皮球忽起忽落,仿佛有线系在她脚上一般cào纵自如,忽然脚下一滑,便顺势坐在雪地上,笑意不减,不待小婢云锦来扶,她自己就起来了,不缠足可有多好——
小婢云锦正为商澹然拂拭裙袄上沾着的雪末,仆fù周妈从后园mén外走了进来,叫道:“大小姐,大小姐,又有一条五明瓦白篷船过去了,没停。”
自进入腊月,商澹然就在数归舟呢,闻言莞尔一笑,说道:“周妈别在那里候着了,天冷。”
商氏的仆fù婢nv却是知道澹然大小姐的心思,个个殷勤打探消息,时时向大小姐汇报——
商澹然往huā厅行去,小婢云锦抱着球跟在她身后嘀咕道:“今日都十三了,张公子怎么还不回来。”见澹然小姐后tún还沾有雪末,便伸手抚去,小姐却回头瞪了她一眼——
商澹然立在huā厅长窗下,窗外有一架紫藤,现在当然是枝叶凋残,只能网络风雪,商澹然心有些luàn,近来她听到了一些关于张原的传言,说张原在金陵**喝huā酒,还有,山yīn还有传言,说王思任幼nv王婴姿爱慕张原,非张原不嫁,与王婴姿这事相比,金陵喝huā酒之事真算不得什么了——
商澹然前几年三月三上巳节在鉴湖畔曾经见过王思任的两个nv儿,她与王氏姐妹还说了几句话,那时王婴姿还小,活泼灵动,坦率可喜,此后她们一直未有jiāo集,只听说王思任曾夸他这个nv儿八股文取秀才如探囊取物,商澹然是这次才听说山yīn县令侯之翰曾为张原做媒,要为张原和王婴姿作合,而当时张原刚好来这边向她提亲示好,相差只是半天——
商澹然心想:“若张郎那日来会稽却被侯县令半路叫去,王思任与他有师生之谊,王婴姿又聪慧多才,张郎应该是会答应这mén亲事的,学生娶老师之nv正是佳话,可是,那我又算什么?”
这样一想,商澹然不禁有些心烦意luàn,又想:“那时我与张郎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觞涛园湖心岛,一次在山yīn儒学大mén外,那时我对张原倾心了吗,应该只是心里欢喜想见到他吧,而后来张郎来白马山读书消夏,耳鬓厮磨,相亲相爱,才是刻骨铭心,之死靡它,王婴姿即便对张郎有好感,也应没有我的深情,我与张郎订亲都已快两年了,上回叔父去山yīn拜访张郎之父即我未来的翁舅,已议定亲迎之期,就在明年四月十二,张郎应该还不知道这事吧——”
“大小姐——大小姐——”
一个婢nv急匆匆赶来huā厅,欢喜道:“大小姐,张公子回来了,二老爷正与张公子在说话。”
商澹然“啊”的一声,从沉思中惊醒,从窗前转过身来,霎时间容光焕发,心想:“张郎来了,应该就是方才那条白篷船——”急忙去书房,呵开冻砚,提笔书写——
……
商周德听张原说祁彪佳为等仆人备办礼盒而站在mén墙外,大笑,赶紧去把十三岁的祁彪佳请进来,一番寒暄,祁彪佳因为年幼,只口头与商景兰有婚姻之约,并未真正订亲,祁彪佳准备明年乡试后不管中与不中,都要进京,他父亲祁承爜现任正五品兵部郎中,祁彪佳进京省父,再与商景兰正式订亲——
往常,张原来会稽商府,商周德都会同意张原与小妹澹然见上一面,今日却迟不开这个口,张原便腆颜自己开口,商周德笑道:“介子,我与令尊十月间已议定你与澹然的婚期,就是明年四月十二戊子日,良辰佳时啊,绍兴人规矩,亲迎之期定下后,男nv之间就暂不能相见了,否则不吉。”
祁彪佳赶忙向张原道喜,张原愕然,他那个老爹倒是大包大揽,一回来就把他的婚期给定下了,母亲吕氏想必也是急着把澹然娶进mén,现在父亲回来了,有作主能出面的人了,于是就把亲迎之期定下了——
张原想想这样也好,明年四月成亲正合适,明年八月乡试,若得中,立即就要启程进京,进京后他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悠闲,虽说有少年举子高中后才告假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完婚,但他显然不能这样,从北京回山yīn完婚,然后再入京候选,差不多就大半年了,这还是考虑一切顺利,能乡试、会试连捷,若某个环节出了意外,那他还得更要多方谋筹,少了一个进士的身份,说话的份量就大打折扣了,时不我待啊,努尔哈赤可不会推迟其建国之期、七大恨咄咄bī人啊——
张原道:“那请二兄允我隔帘与澹然说几句话可好?”
商周德这回却谨守规矩,婉言相劝,不肯让张原与澹然相见,隔帘说话那等于是掩耳盗铃,商周德笑道:“介子莫急,今日已是腊月十三,年一过,转眼就是四月了,到时我小妹就你张氏的人了,莫急莫急。”
商周德这么说,张原只有作罢,商周德要留他和祁彪佳二人用晚饭,二人皆婉辞,商周德知道二人急着回家,也未深留,饮了一杯茶,送二人出mén,却见小婢云锦小跑着追出来,将一个信封递给张原道:“姑爷,这是小姐写给你的信。”云锦以前称呼张原为张公子,现在改口叫姑爷了——
张原大喜,接过信笑道:“云锦,好好看看我,等下向你家小姐描述我。”说着,显出jīng神抖擞的样子。
小婢云锦嘻嘻的笑,果然上上下下打量张原,忽然看到张原身边的武陵,武陵正对着她笑,云锦诧异道:“咦,小武,你怎么变矮了!”
武陵对云锦很有情意,一直盼望着回来见云锦,正满面堆笑,却听到云锦这么一句话,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咕哝道:“再怎么也不可能变矮啊。”
云锦十四岁,武陵十六岁,去年夏天在白马山,云锦明显比武陵矮一些,现在云锦竟比武陵高了,看着出落得身形苗条的云锦,武陵快要哭了——
云锦看看张原,又看看武陵,说道:“是姑爷长高了,小武没长,所以显得小武变矮了。”
自前年暑天张原眼疾初愈之后,两年多时间了,武陵没长高多少——
见武陵极是沮丧,张原安慰道:“有的人长在前,有的长在后,云锦你看着,哪一天小武会突然蹿高一截,吓你一跳。”
云锦“噢”的一声,笑了起来。
武陵也快活起来,少爷说的话不会有错——
商周德让人cào舟送张原、祁彪佳主仆六人回山yīn,张原在船上看商澹然的信,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字里行间流lù对张原平安归来的欢喜,但与很多信一样,往往是信末最后几句话才是最重要的,商澹然对张原说了这几个月山yīn关于王婴姿的传言,希望张原能有良策处理好,莫伤害到婴姿小姐——
张原收起信,眉峰微蹙,立在船头望着白雪皑皑的东大池两岸,一个小码头缓缓退向船后,从这个码头上岸,百余步就到了王思任老师府前,王老师今年四月入京选官,不知得授何职?
又想:“澹然很聪明,她说要我处理好传言之事,莫要让婴姿师妹受到伤害,这话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嗯,明天就来王老师府上拜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来的,我不应避嫌畏难,与三十年后的浩劫相比,这世间其他事真算不得什么了,别人没有这个危机意识,我却是知道的,这并不是说我在这种大背景下应该看淡情感冲突,而是更要珍惜,要勇于面对自己的真实情感……”
小船曲曲折折,从东大池转山yīn河道,在八士桥畔停泊,张原刚走上船头,就听岸上有人欢喜道:“介子贤弟——”
“少爷——少爷——”
“小武哥——”
张原抬头看时,却是宗翼善和大石头、小石头兄弟,当即一跃上岸,执着宗翼善的手,问:“宗兄,令尊、令堂在山yīn还住得惯否?”一边mō了mō石头兄弟的脑袋——
宗翼善微笑道:“很好。”
祁彪佳带了两个仆人在桥头与张原拱手而别,张原与宗翼善回到东张,见自家mén庭自上回了中秀才后被打破重建后,气派了不少,有仕宦人家的气象了,黄尊素在张原家的正厅上与张原父亲张瑞阳坐着说话,倪元璐跟着张岱、张萼去西张了,见张原回来,石双、翠huā夫fù都来见礼,虽然积雪压檐,家里的年节喜庆气氛却是浓郁,老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阖宅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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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假条:
书友们,小道晚上八点多的火车去厦mén,现在赶出一章更新,马上就要动身,每年暑假都会带小孩出去旅游一次,去年去的绍兴,才有了雅sāo,小道还没见过海,所以就近去厦mén玩几天,二十四号返回,二十五号恢复更新。
雅sāo写到现在,也近百万字了,在第四卷,翰社首领、举人张原将入京,魏忠贤、客氏、万历祖孙三代、努尔哈赤诸人将一一登场,晚明画卷将恢弘展开,小道一定要努力写好。
谢谢书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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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知子莫若父
第二百九十七章知子莫若父
穿着长袄和棉鞋的免亭从内院碎步无声走了出来,小丫头大半年没看到张原了,似乎有了一些生分的羞涩,福了一福道:“少爷安好。”又招呼了一声:“小武哥——”
兔亭今年十二岁,身子长开了一些,神态还是依旧,一双略向外分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一副好奇的样子,机灵警觉,有兔态,只不知怎么把发型给改了,现在是垂髫披发,不是以前那样梳着两只兔耳朵一般的丫髻,没有兔耳髻的兔亭就有些不大象兔亭了——
张原笑道:“兔亭好,你的两条竖辫子呢?”
兔亭抬手往自己脑袋上mō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转,说道:“伊亭姐姐不帮我梳头,我自己梳的丫髻软软塌塌竖不起来,就干脆披着了。”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张原身边的宗翼善——
张原道:“如今家里人口多,伊亭姐也忙,免亭要学会自己梳头——”
免亭点头,又道:“少爷,太太在等着少爷呢。”
张原跟着免亭进内院见母亲,武陵很自然就跟上,来福追上来道:“少爷,来福现在是张家人,也要给家nǎinǎi磕头拜见,要不家nǎinǎi都不知道小人是谁。”
张原“嗯”了一声,领着武陵、来福进到内院,长方形的天井边上有两大盆欹曲的蜡梅,黄sè的huā蕾缀着白雪,huā香馥郁,张原隔着天井见母亲吕氏坐在南楼楼梯边上的小茶厅里,正与两边shì立的穆真真和伊亭在说话——
兔亭一溜小跑绕过天井西侧到小茶厅前,脆声道:“太太,少爷回来了。”
张原一撩袍裾,大步越过天井,进到茶厅跪在母亲吕氏膝前,仰头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仔细看母亲容sè,虽然两鬓霜华,但气sè颇好。
已经站起身来的张母吕氏mō了mō张原的脸,又拉过张原的手捏了捏,说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赶路——伊亭,把手炉捧给小原。”说话时眼睛没离开过儿子,满含慈爱地上下打量,看儿子身量长高了,也壮实了,做母亲的打心眼里欢喜——
伊亭这时上前向张原见礼,递过来一个铜手炉,笑嘻嘻道:“太太现在可以奖赏真真了,真真把少爷shì候得这么好。”
穆真真满面通红,羞得抬不起头来。
张母吕氏笑呵呵道:“当然要奖赏,先赏真真一套银饰和四季衣裙,其他的等小原与澹然小姐完婚后再说,我张家总不会亏待了你。”张母吕氏这样说等于是挑明了穆真真与张原的关系了。
武陵进来向张母吕氏磕头,还没开口说话,天井那端传来“砰砰”的磕头声,来福磕头很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小人来福叩见nǎinǎi。”
张母吕氏便问张原:“这来福是来旺的什么人?”
来旺是张瑞阳从周王府带回来的长随,上回在南京来福与来旺认作了兄弟,张原便介绍了来福的来历,张母吕氏笑道:“还真有这么巧。”便命伊亭赏来福六分银子,武陵也有赏。
张原取出姐姐张若曦写给母亲的信,张母吕氏戴上昏目镜看信,喜道:“若曦和陆韬明年三月要来山yīn吗,那就正好,你父亲前些日写信向若曦告知你的亲迎之期,要若曦明年三月底前赶到,现在提前一些来更好。”
张母吕氏絮絮叨叨与儿子说话,巨细不遗,什么都要问,说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sè暗下来,突然醒悟道:“小原,你还有朋友在前厅是吧,娘老糊涂了,啰嗦了这么久,你快去陪友人吧。”
张原出到前厅,见父亲张瑞阳还在与黄尊素jiāo谈,宗翼善陪坐一边,经过午后这一番长谈,张瑞阳对黄尊素的学识很赞赏,对张原道:“张原,这位黄生员博学多闻,你与他为友,为父很欣慰,你要多多向黄生员请教,还有翼善,其学问也值得你时时请教,你万万不能骄傲。”
张原躬身道:“是。”
黄尊素、宗翼善赶忙起身连称“不敢”,都说知子莫若父,可张瑞阳对儿子的学问见识其实不甚了然,黄尊素却是清楚张原的学识,自认张原的识见是在他之上,这是高攀龙、邹元标都惊叹的——
这时,张岱过来请张瑞阳、张原父子,还有黄尊素去西张北院赴宴,说是大父张汝霖请客——
宗翼善便有些尴尬,张原、黄尊素都去了西张,他只有告辞了,宗翼善及其父母双亲随张瑞阳到山yīn后,张瑞阳照张原所说的为他们一家三口在府学街附近找了一处住房,以礼相待,没把宗家当仆人看待,但宗翼善总是纠结矛盾,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脆弱而敏感——
张原道:“大兄,族叔祖不知翼善兄也在此间吧?”
张岱立时醒悟,忙道:“宗兄,请一起去,家大父很欣赏你的才学。”
宗翼善还待推辞,张岱不由分说,挽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一行人从投醪河上的石拱桥上经过,暮sè下,见两岸冰封,只中间两丈宽的河道还在流水,张瑞阳叹道:“这天气真是极冷,我以前没见过投醪河有这么大的冰冻,这再冷几日,整条河都要结冰了,与江北也相差无几了。”
张原估mō着现在的温度大约是零下六、七度左右的样子,夜里恐怕会达到零下十度,这样的低温那些没有防寒措施的果树会被冻死,听父亲说起江北,便向父亲了解江北河南的情况,张瑞阳说河南、山东近几年是灾害频繁,去年山东大饥,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青州就有饥民聚众劫掠,不过很快被剿灭了——
张原心道:“这自然灾害会越来越严重,天要亡大明啊,十年后陕西的灾民就会如蝗虫一般开始四处出击,同时后金加紧侵略辽东,按理说建州nv真所处之地更是寒冷,这小冰河气候对他们的影响也极严重,nv真人为何就没被天灾压垮?嗯,nv真人以侵略来对抗天灾,受灾了就来大明边境劫掠,辽东百姓被杀被抢,大明两京十三省也被庞大的加派辽饷搞得民不聊生——”
这些事张原现在也只能想想,小小的忧虑一下,太忧愤也没辙,事情还得一步步来,摆在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明年八月的乡试,还有之前的翰社山yīn社集——
众人践冰踏雪来到西张北院,张汝霖见到张原,很是高兴,散席后把张原单独叫到书房,询问倒董之事以及后来宋司业有意加害的经过,张原基本上如实说了,张汝霖嘿然道:“你还真是有内官相助啊,你为邢太监出谋划策的事顾祭酒也不知道吧。”板着脸责备了张原几句,无非是说张原还只是一介秀才,不该这般张扬,要一心读书、专注科举,但在心里,年过六旬的张汝霖对这个族孙行事的老辣却是暗暗称奇。
……
阳和义仓的两个社副鲁云鹏和柳秀才听说张原回来,当日傍晚就来东张拜访,张原赴族叔祖的晚宴回到宅中,鲁云鹏和柳秀才已经等候多时了,向义仓社正张原汇报这一年来阳和义仓赈济灾民以及经营米行之事,阳和义仓甲、乙二仓都已建成,能容储粮一万三千余石,照张原的计划,义仓不能单单只起到一个慈善粮仓的作用,义仓要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这样才更有能力做善事,所以阳和米行也于八月间开张上市,义仓有米行支持,遇到灾年米价腾涨时就能起到抵制米价的作用——
柳秀才和鲁云鹏向张原汇报之时,张瑞阳坐在一边听,不时chā几句话,很有见地,张瑞阳在周王府任掾史长多年,见多识广,钱谷刑名,都有了解,张原早就想过待父亲回山yīn后就让父亲来做这个阳和义仓的社正,这时便提了出来,张瑞阳欣然答允,他虽年过五旬,但身体尚健,一直在周王府忙碌惯了的,现在回家乡一下子闲下来也有点无所事事心里空落,由他来管理阳和义仓,最是合适——
张原喜道:“那儿子明日便去向族叔祖说明此事,侯县尊那里也要禀明。”
张瑞阳笑道:“侯县尊经考察评为称职,于八月间进京朝觐,或有升迁,继任的县令姓刘。”
张原叹惋道:“侯县尊对儿子有恩,这次离山yīn,儿子却不能为他送行,憾甚。”
张瑞阳道:“报恩不嫌晚,有心就好。”
送走了鲁云鹏和柳秀才,张原陪黄尊素到投醪河畔那栋木楼歇息,张原把宗翼善也留下,三人准备拥炉长谈,走到后院,见小丫头兔亭在给白骡雪jīng喂夜草,张原就让武陵带黄尊素、宗翼善先去木楼,他去厩舍看雪jīng,兔亭说雪jīng平日都是自己出外觅食,天黑归家,而且雪jīng也不是一早就去觅食的,会等到午时,见没有差事驱策,才会出后园觅食,这小丫头不无得意地说雪jīng最听她的话——
穆真真提着一盏灯笼从穿堂走了出来,唤道:“少爷,太太要问你话。”
张原“嘿”的一笑,母亲问了他一下午的话,还没问完啊,却听穆真真又道:“是关于宗公子的事。”
张原心里纳闷:“母亲要问宗翼善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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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人生百年天涯海角
百书屋 全文字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人生百年天涯海角
伊亭立在天井边那两盆素心蜡梅的幽暗处,看着少爷和穆真真上南楼,楼梯板“格吱吱”响,少爷还在低声和穆真真说着什么——
天井边很冷,素心蜡梅的清香沁人心脾,伊亭搓了搓手,往后园走去,前几日大雪,后园积雪差不多有两尺厚,石双、来旺和符成、符大功父子清扫了大半天才将那条碎石小路清理出来,现在从穿堂到后园木楼,路两边是夯实的雪坎——
腊月十三的月光如冰屑洒落,让人浑身作冷,伊亭走到后园门边那两株桂树下停住脚,仰看那栋三楹两层的木楼,楼上靠左边两间房透出灯光,左首那一间应该是宗翼善在住,三个月前宗翼善一家三口随张瑞阳来到山阴,起先一个多月没找到合适的住处,就借住在这后园木楼,伊亭见宗翼善父母年老,就常常来帮着做一些事,宗氏二老很喜欢伊亭,伊亭呢,喜欢他们的儿子,这个宗翼善去年就在这后园小楼住过几天,也是伊亭帮着铺床叠被、端茶送水,那时伊亭就觉得这个宗公子有些特别,对她这个婢女彬彬有礼,非常客气,那时伊亭没敢多想,后来伊亭才从少爷张原那里得知宗翼善的遭遇,伊亭顿时芳心大动,大有怜惜爱慕之意,天遂人愿,这宗翼善竟住到东张这里来了——
伊亭倒不是因为得知宗翼善是奴仆之子后就自认配得上宗翼善,伊亭虽是一个婢女,心气向来不低,行事有点小泼辣,这也许是张母吕氏慈和把她惯出来的,伊亭不觉得自己比谁低贱,但这种自尊感觉只能放在心里,贵贱等级的鸿沟并不会因为她自尊、她无视就不存在,依旧沉重压迫着她,让她谨守本分,现在知道了宗翼善的身份,就等于去了一重障碍,她对宗翼善的情意没有任何改变,只是这样她就可以大胆追求,就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了,至于宗翼善是不是喜欢她,那另当别论,反正她喜欢宗翼善,宗翼善一家搬走后,她做事都提不起劲来——
张母吕氏早已瞧出这个大丫头的心思,伊亭十九岁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再不嫁人就是老丫头了,张母吕氏就等着张原回来和张原商量——
……
南楼二楼大卧室,张瑞阳和吕氏并排坐在圈椅上,张原坐在二老身前的矮杌上,穆真真侍立一边,张原听母亲说了这件事,笑道:“伊亭姐动心了吗,这是好事啊,我可以探探宗翼善的口气。百书屋 全文字无广告 ”
张母吕氏道:“伊亭是千肯万肯的,只怕那宗翼善不肯,都说这个宗翼善才学很高是吗?”
张瑞阳与宗翼善一路从金陵来山阴,舟行无事,每日与宗翼善长谈,对宗翼善的才学大为佩服,这时说道:“宗翼善若能参加科举,乡试、会试我不敢说,这生员是必中的,他的书法更是了得,不然如何能为董翰林代笔。”问张原:“听说你要为宗翼善改换身份让他能参加科举?”
张原道:“儿子是有此意,焦太史也是支持的。”
张瑞阳点点头,说道:“奴仆之子参加科举并且高中的现在不稀罕,有焦状元帮他,不难。”
张母吕氏道:“那我家伊亭岂不是有点配不上他?”
张原对二老道:“儿子有个想法,就不知二老允否?”见父母都注意在听,便续道:“我敬重宗翼善的学问人品,与他朋友论交,若他也对伊亭有意,不如请二老认伊亭做义女,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张母吕氏喜道:“这个主意不错,伊亭一向与我贴心,认作义女正合我意。”眼望张瑞阳,听夫君示下——
张瑞阳笑呵呵道:“我就料知小原会出这个主意,也的确是两全其美,无非是出一份妆奁而已,现在家里宽——”张瑞阳住口不语了,摆手让张原这就去找宗翼善说去。
张原和穆真真下楼往后园行去,在穿堂口遇到伊亭,张原笑道:“伊亭姐,不用心焦,请静候佳音,我这就当月老去。百书屋 全文字无广告 ”
伊亭顿时满面通红,赶紧回到内院,正看到兔亭下楼来找她,便跟着上楼去,张母吕氏对她明言,要把她当女儿一般嫁出去,伊亭喜极而泣,拜倒在地——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楼梯响,张原回来了,一进门就向伊亭拱手道:“恭喜伊亭姐,好事偕矣。”
张瑞阳和吕氏都是喜笑颜开,吕氏看着伊亭道:“我家伊亭心眼好,人齐整,又能干,宗翼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对张瑞阳道:“明日把宗家二老请来商定婚期,在小原完婚后就让伊亭嫁出去。”转念又道:“这几年都是伊亭帮我料理家事,伊亭嫁出去,我就要多操心了。”
张瑞阳道:“伊亭嫁出去,商氏女郎不也娶进门了吗。”
张母吕氏道:“澹然以后要跟着小原外出的。”
张瑞阳对老妻笑道:“你还愁那么点钱谷田租没人打理,我是做什么的,那么大的周王府我都管理得有条不紊——”
张瑞阳倒不是吹嘘,掾史长就是管理王府日常事务,事情极繁,没点实干之才是不行的。
张原与父母讨论宗翼善和伊亭婚事时,伊亭立在一边红着脸一声不吭,少有的文静——
……
十四日上午,张瑞阳,张原和张岱、张萼送倪元璐和黄尊素上船,倪元璐家在上虞,黄尊素在余姚,二人都是归心似箭,在船头与张氏兄弟殷勤道别时,黄尊素道:“宗子贤弟婚期是二月初六、燕客贤弟二月十六、介子贤弟是四月十二,期间还有翰社集会,看来我明年要在山阴待三个月。”
倪元璐笑道:“宗子,贤昆仲是争先恐后完婚啊,都准备完婚后进京赶考吗?”
张岱道:“过了年我都十九岁了,早点完婚也好让堂上老人安心。”
张萼翻白眼道:“我再不完婚都要当爹了。”
绿梅已有四个多月身孕,明年四、五月间就要分娩,张萼不大快活,他母亲王氏却是很高兴,绿梅地位立涨,已不用执役侍候,专门养胎了——
送走了倪、黄两位,张岱、张萼回西张,张原带着武陵和来福乘小乌篷船去会稽王思任老师府上拜访,到了东大池小码头,来福挑着一担礼盒跟在少爷和小武后面上了岸,这日天气晴好,街道的积雪被扫在两边,还洒上粗沙防滑,主仆三人来到王思任府上,那老门子穿着厚袄,戴着胡帽,见到张原,起先是惊喜道:“啊,张公子回来了!”随即脸色一暗,有些尴尬的样子,说道:“张公子请稍待,小人即去通报。”
老门子进去通报时,张原站在王府门前眺望杏花寺那边的杏树林,杏树缀着冰雪,眼力欠佳的张原远远望去,好似一树树的梨花在盛开,岑参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这种景象吧,不由得记起四月间他中了院试案首后来这里谢师的情景,那时王老师已经入京,他拜见了王师母后辞出,婴姿师妹追出门墙,与他在门墙阴影里听杏花飘落的声音,不过半年多,怎么就觉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是他与婴姿师妹越走越远了吗?
“介子弟——”
王思任的长子王炳麟快步而出,向张原拱手,延请张原入厅坐定,神色也是有些尴尬,听张原说了一会国子监趣事,神色才轻松起来,笑道:“南监学官现在这么严厉吗,我那时在南监却是不怎么受拘束——”
张原问:“老师在京中如何了,可补了官?”
王炳麟道:“家父十月间有书信来,将任袁州府推官,也就这几日就会回会稽,明年赴袁州之任。”
推官掌管一府刑名,是正七品,与知县同级,袁州府属江西——
张原喜道:“那好极了,老师一回来,请派人告知弟一声。”
王炳麟点头道:“好,家父对你是极为赏识啊,上回书信里也提到了你。”
张原道:“老师恩情,铭感五内。”
王炳麟却叹了口气,眉头皱起,一时无言。
张原直言道:“王师兄为何叹气,请对弟明言。”
王炳麟看着张原,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实不相瞒,是关于小妹婴姿的事,钱塘贡生丁某是我同学友人,知我有幼妹未嫁,数月前从钱塘来此求婚,家慈对这丁生的人品家世颇为满意,无奈婴姿——”
说到这里,王炳麟摇了摇头,飞快地加了一句:“我知贤弟的人品,我就直言,婴姿因你之故不肯与他人论婚嫁啊。”
张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和婴姿师妹谈谈,不知可否?”
王思任的儿子不是刻板的人,王炳麟点头道:“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婴姿的心结还得你来解,你好好劝劝她,你明年四月就要成婚了是吧。”说罢,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贤弟且到书房等候,我去禀知家慈。”
张原与王婴姿见面,当然不好在大厅上分庭抗礼——
王思任府上前院书房是张原最熟悉的地方,书房里摆设也与以前一样,书房里未设火盆,很冷,张原等了一会,踱到书房北窗下,却见窗外那一丛细竹边堆着一个大雪人,那雪人黑炭为目、红萝卜为嘴,没有鼻子,就那样眼睛乌黑、嘴唇鲜红地端坐在细竹下,正对着书房北窗——
忽听身后有人细语道:“这雪人是个学官,监管书房里的读书人。”
张原转身,就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立在书房门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婴姿师妹在笑,门外还有一个捧着暖手铜炉的小丫头——
“婴姿师妹一向安好。”张原作揖道。
清秀瘦削的王婴姿向张原福了一福,笑道:“介子师兄总要说些客套话是吗。”说着,向门外的小丫头招招手,那小丫头便走了进来,怯生生将暖手铜炉递给张原,张原接了,却转手递给王婴姿,说道:“师妹捧着暖手吧,我不冷。”
王婴姿让那小丫头出去,书房里就剩她和张原二人,那只暗黄色的扁圆铜炉搁在书桌上,在寒冷的房间里努力散发着热气——
张原和王婴姿隔着书桌坐下,王婴姿的大眼睛把张原看个不停,说道:“介子师兄要和我说什么?”
张原沉吟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言辞面对王婴姿时忽然觉得不妥,一时有些踌躇——
王婴姿将两只手掌贴在铜炉壁上,凝眸望着张原,轻声道:“介子师兄,我让你为难了吗?”
张原眉毛一扬:“为什么这么说?”
王婴姿道问:“师兄是不是听到有些传言从而心中不快?”又道:“我知道师兄就要与商小姐成婚。”
张原明白王婴姿的意思,不禁心中感动,说道:“没有不快,只是有些担心师妹——”措词又有些难了。
王婴姿看着张原,双手慢慢收回,那只铜炉也被移到桌边,王婴姿那双大眼睛里慢慢蓄满了眼泪,头稍微一低,眼眶盛不住,泪水便滴在铜炉上,从镂空处滴入炭火中,发出“嗤”的一声响,房中冰冷的空气霎时间有了一种泪水的暖意——
王婴姿声音却还平静,说道:“介子师兄,身为女子真是无奈,我有满腹诗书,却只能闲作八股,我欲游历天下,却只能株守闺中,我不想嫁人,却处处受逼迫——唉,怎么说呢,我的确是喜欢介子师兄,与介子师兄交往极是愉悦,让我仅仅是放在心里悄悄想着都会不自禁的快活,介子师兄,这世上还会有一个男子如你这样的吗?”
王婴姿这么问着张原,没等张原开口,却又自答道:“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认识,我爹爹不会再收这么一个上门学八股的学生,那学生也不会随我到避园竹林挖笋,也不会请我代作八股文,所以,人生百年,天涯海角,我只认识介子师兄一个人——”
说到这里,王婴姿用手背拭了拭眼泪,有些难为情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都快把暖手炉浇灭了,我又不伤心,真的,介子师兄,我并不伤心,认识介子师兄是很快活的事,好比黑暗的房间开了一扇窗户,有一种神奇的亮光照进来了,这种光既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以前我没见识过——”眼望张原,伸手从袖底摸出一方绢帕递给张原,说道:“师兄擦一下眼睛吧——”
王婴姿轻轻抚摩那个暖手铜炉,看着张原道:“就象我不敢存那女状元的痴想一样,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介子师兄,师兄已有商小姐,我的家世也不容我为妾侍,不过我还是喜欢介子师兄,好比我虽不能参加科举却喜闲作八股文一样,这又妨碍到谁了,我不想嫁人和介子师兄也无关,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师兄莫要内疚,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怪的,难道女子就非得找个人嫁吗,我读书、学诗、作画、有时想想介子师兄,不也过得很好?”
张原原先想说的话这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没有想到婴姿师妹有如此深情,匡扶乱世、御敌救国,他都有信心一步步去做,但面对笑里含泪的婴姿师妹,他却觉得自己很无力,无法做得最好,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这不是打破什么条条框框就能解决的——
王婴姿这时才说道:“我阿兄说介子师兄有话对我说,介子师兄是要说什么?”
张原伸长手臂,在王婴姿覆在铜炉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说道:“师妹冰雪聪明,我远远不及。”
王婴姿粲然一笑,说道:“期待师兄明年的乡试呢,师兄中式,我就能中式,对吗?”
张原也笑道:“师妹说得是。”
王婴姿又道:“我爹爹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只怕也要逼我嫁那丁生,师兄可要帮我美言。”
张原“呃”的一声,说道:“美言,这个似乎太奇怪。”
王婴姿“格格”笑起来,说道:“逗师兄玩的呢,怎么敢麻烦师兄做这么危险的事——”
婴姿师妹总有让人心情愉悦的本领,她没有怨妇相——
王炳麟在书院门外的庭中踱步,听得书房里喁喁细语说个不休,他手脚冻得冰冷,终于受不住了,进到书房问:“介子弟,你劝导得如何了?”
王婴姿答道:“不好。”
王炳麟无语了,这时已经是午时,王炳麟请张原赴宴,席间问张原其妹婴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张原很不好回答,只好道:“婴姿师妹绝顶聪明,她很清楚她是在做什么。”
从王老师府中出来,张原没有乘船原路返回,而是经越王桥步行回山阴,站在越王桥头遥望白雪皑皑的白马山,心道:“澹然若知晓婴姿师妹这样的想法,不知会作何想?”
张原回到东张宅第,小石头迎上来一脸紧张地说:“少爷,有个红毛绿眼的长人要见少爷,坐在厅上等呢,那模样好吓人!”
张原心道:“红毛绿眼的长人,这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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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通天塔
与张瑞阳交谈的那个棕红sè头发的西洋人见张原步上厅堂立即站起身来,眼望张原,向张瑞阳拱手相询:“这位可是令郎张介子张公子?”这西洋人说的是南京官话,口音颇为生硬。
张瑞阳也站起身来,答道:“正是小犬。”
这西洋人比张瑞阳高了将近一个头,应该在一米九开外,合明代裁衣尺五尺六寸,在江南是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大个子,穆真真之父穆敬岩也只有五尺四寸,这西洋人头戴下窄上宽的高帽,身穿直裰,那双眼睛碧绿如猫眼,而且眼睛不停地眨,难怪小石头又惊又怕——
张瑞阳介绍道:“张原,这位是南京的耶稣会士王丰肃王会长。”
张瑞阳在周王府曾见识过泰西传教士,所以见到红毛绿眼的泰西人也不甚惊奇,这泰西人自称是从南京专程赶来拜会张原的,对于晚明西洋传教士,张原只对利玛窦和汤若望了解较多,利玛窦四年前就去世了,而此时的汤若望应该还在罗马神学院读书,这王丰肃是何许人也?
一番寒暄后,张原得知这王丰肃是南京耶稣会的负责人,上月底接到徐光启的书信后一路赶到山yīn来拜会他——
有些话王丰肃没有告诉张原,徐光启在信里盛赞张原是宿慧奇才,绝非池中物,说天主教要在大明传播,张原将会是极大助力,所以竭力敦请王丰肃尽快见张原一面,必须努力交好,最好是引导张原加入耶稣徐光启是大明天主教杰出人物,是利玛窦的挚友,王丰肃接徐光启书信,不敢怠慢,连夜动身赶来山yīn,但这时见到张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秀才,不免有些失望·一个年未弱冠的生员能对他们耶稣会有什么帮助呢,不过既然来了,王丰肃还是要打起精神和张原交谈,先让仆人把他从南京带来的礼物给张原呈上·是一个三棱镜、一幅《山海舆地图》石刻拓本,还有一座自鸣钟,当初利玛窦进京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就以两座自鸣钟最贵重,耶稣会士一般只有拜访大明重要人物求取传教权才会送上自鸣钟,现在的整个大明朝自鸣钟不会超过十座,是徐光启建议耶稣会送张原一座自鸣钟——
这座三尺多高、乌木鎏金的自鸣钟四个棱角各有一个背生双翅的天使,整个形状好似一座尖顶教堂·制作极其精美,在泰西,这自鸣钟可比望远镜昂贵得多,张原见到自鸣钟,大喜,这个他很需要,可以精确掌握时间,他还要让大明朝的能工巧匠来仿制·国人山寨这一强项应该前溯四百年——
自鸣钟的钟摆一动不动,红毛绿眼的王丰肃不动声sè,等着张原发问·不料张原却不问,径去打开自鸣钟后盖,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上发条的钟,是重锤驱动钟,这钟重锤机械钟误差较大,每天要调整,当即放落重锤,又转动鹰嘴状的分针指针,将时间调至下午三点十分的样子·那指针就走了起来——
张原转头对王丰肃道:“此时大约是这个时间,以后再调整。”
王丰肃目瞪口呆,半晌问:“张公子以前见过此通天塔?”
“通天塔?”
张原讶然,随即明白这些泰西传教士为显示神奇,就把自鸣钟叫作通天塔,答道:“我曾梦见过·今日一见,果然与梦中所见并无二致。
王丰肃睁大绿眼睛,无语,又展开《山海舆地图》给张原看,这是根据利玛窦手绘的地图石印的,也有彩sè标识,亚洲为土黄sè,南、北美洲和南极洲为粉红sè,欧洲和非洲是白sè,海洋为深绿sè,地图未标明大洋洲,这时的西方人还不知道有大洋洲——
张原道:“这图画得有些偏,我大明疆域应该往东北方向移动一些。”
王丰肃大惊,当初利玛窦画这《山海舆地图》,考虑到大明国人自大自傲的特xìng,就把亚洲东部即大明疆域置于地图中心,以此来取悦大明国人,果然很有效果,看过地图的大明人骄傲地认为大明是万国的中心,很爽,对传教士好感倍增,但现在这个弱冠生员却一语指出地图的偏差,王丰肃惊呆了——
张原见自己这么点常识就把红毛绿眼的王丰肃惊住了,心里暗叫一声惭愧,说道:“在下曾在梦里见过泰西人绘制的地图,与这稍微有点不同。”
把不好解释的事托之于梦,这是张原的惯技,晚明人、泰西人都信这个,王丰肃现在已确定自己此次山yīn之行不虚了,这个张原是奇才啊,而且做过奇梦,那岂不就是圣父、圣子、圣灵在开示这个少年王丰肃极是〖兴〗奋,却又小心翼翼问:“张公子做那奇梦时可曾见过什么人物?”
张原知道王丰肃的心思,摇头道:“没有。”
王丰肃取出自己悬挂的十字架项链:“那是否见过此物?”
张原摇头′没有,不想在梦上纠缠,岔开话题问:“王会长是来自泰的意大利还是葡萄牙还是日耳曼?”
王丰肃又惊讶了,绝大多数大明人把泰西当作一国,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一律称作佛朗机人,在大明传教的耶稣会士以葡萄牙人和意大利人为主,并无西班牙人,但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杀大明移民,大明百姓却怪罪到他们这些传教士,致使他们传教艰难——
取了大明人名字的耶稣会士王丰肃对张原是肃然起敬,答道:“敝人来自意大利。”说罢从行囊里取出两册书籍递给张原:“这是拙作,请张公子指教。”
张原接过来看,一本是《齐家西学》,一本是《天主圣教圣人行实》,道:“在下一定拜读。”
张瑞阳对这个传教士没有半点兴趣,这时起身道:“张原,你陪客,老父进去歇息一下。”宗翼善的父母还在内院西楼呢,伊亭与宗翼善的亲事已经定下,伊亭作为张瑞阳的义女宗翼善就将是他张家的女婿—
张原请王丰肃到后园木楼长谈,今日天气多云,此时云开日现,冬日阳光照在投醪河两岸冰雪晶莹,煞是好看,王丰肃趁机展示三棱镜,把阳光分解成红、橙、黄、绿、青、蓝、紫七sè——
自鸣钟、万国地图和三棱镜是来大明传教的耶稣会士三**宝,这好比佛教传入中土时那些西域高僧时常示现神通来获得信众一般,耶稣会士以一些先进科技来招揽信徒,但在张原面前这三**宝显然起不到作用,不过张原还得装得好奇的样子询问这三棱镜再现彩光的原理,王丰肃不明白七sè光各有折射率,回答得半对半错,张原未予纠正——
王丰肃在投醪河畔的小楼住了三天,每日与张原长谈,王丰肃学识远不如利玛窦,对几何、天文、光学只懂皮毛虽然张原在这些方面的知识只比后世高中水平强一点点,却也不是王丰肃能比的了,和王丰肃没什么好谈的王丰肃也无意谈那些,他一心想劝张原入教,说徐光启、李之藻这些大明官员都入了教,王丰肃积极宣扬教义,殷切希望拯救张原的灵hún——
张原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先要拯救自己、自己家人和大明百姓的**不让闯、献和女真人蹂躏,至于灵hún,可以慢慢再拯救,不急,对于这些传教士他是抱有好感的这与达摩西来、鉴真东渡一样,只要不是以武力迫使他人信教,民众爱信什么教那是民众的〖自〗由,而且此时的天主教义尽量向儒家学说靠拢,对开化民智是有益的,晚明社会需要新的宗教思想注入但在张原自己,当然不能入天主教,一入教就被打上了一个标签,以后救国之路反而不好走——
张原推托自己年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不会允许他入天主教,但张原也没把话说死,说以后可以再考虑,这是给王丰肃希望,在大明的耶稣会士也是张原要结交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晚明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天灾和建州女真,蓬〖勃〗发展的西方科技是必须借用张原从王丰肃的言谈中也看出耶稣会的隐忧,与利玛窦的谨慎不同,王丰肃传教过于张扬,前年南京新教堂落成,王丰肃组织大批信徒排着队招摇过市,男女信徒经常在一起聚会、诵经祈祷,这让南都民众有些不满,而对天主教抱有敌意的官员和佛教徒就更是同声指责,王丰肃却不以为意,去年他因为在大明朝传教最有成绩而受到上级耶稣会的嘉奖,所以更加卖力,竭力发展信徒,不然也不会寒冬腊月从南京追张原到山yīn——
张原忠告王丰肃要走利玛窦那样的传教策略,以传播科学知识为主,不然恐有**,但王丰肃明显听不进去,不过出于对张原的敬佩和拉拢,王丰肃答应利用自己的关系托人带两支最新式的西班牙木什拾克特火绳枪给张原,在大明,火绳枪被称作鸟铳——
张原还请王丰肃参观了翰社镜坊,王丰肃对翰社镜坊能制作望远镜大为惊讶。
腊月十六,王丰肃满心赞叹离开山yīn,见识了张原不虚此行,张原还捐助了白银二百两作为南京耶稣会传教之资,并再次提醒王丰肃谨慎传教、提防那些反天主教官员的弹劾,但看王丰肃那神态,这忠言没听进去,张原心道:“不听我言,天主教在大明必受大挫折,不过这样也好,既显我先见之明,也会让耶稣会士改变现行的传教方针,回到利玛窦以科技先行的策略。”!。
第三百章 幽踪谁识女郎身
腊月二十四傍晚,张原带着来福和武陵从王思任老师府中猸.,往越王桥缓步而行,沿途见会稽民众以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小糖饼供奉灶君,又买灶马在自家门前焚化,这是送灶君上天,还要换桃符、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和合诸图,贴于门壁,乞丐们不畏寒冷倾巢而出,涂抹装扮成奇形怪状的鬼判,叫跳驱傩,索乞钱物,自此日起,里坊箫鼓不绝,爆竹声喧闹不已——
王思任是昨天回来的,在家过了年即要赴袁州推官之任,张原今日午前便来会稽拜见——
见到张原,王思任很高兴,询问了张原的学业,道:“我在京师也听闻华亭民众围董宅之事,你的名声传至六部诸官,这恐怕不是好事王老师是绝顶聪明人,张原也不含糊,说道:“学生还只是一介生员,那些官僚很快就会把学生忘掉的。”
王思任道:“你很快就会出人头地,会被很多人记住。”
张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碓出于岸流必湍之,然学生蹈之而不悔。”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王思任笑着补上这么一句,通过这两年的接触,他清楚张原的匡世之志,也知张原行事自有分寸,不须他多操心,他该操心的是他的两个女儿,长女静淑寡居,没有再嫁的意思,幼女婴姿新年就是十八岁了,也不肯谈婚论嫁,可以说是张原误了她啊,不过王思任对张原没有责怪之意,这事怪不了谁,只怪月老作弄人,王思任乐观善谑,不至于忧心忡忡,觉得婴姿的事情虽然麻烦但未尝没有解决的办法·可以徐徐图之,他对婴姿与张原书信往还没有反对之意——
而在张原,与婴姿师妹书信交流是很愉悦畅快的事二人常就经义疑难、感悟反复探讨,张原自觉这一年来学业大有长进,但通过与王婴姿的交流,他发觉这个师妹似乎更有进步,这一年来读的书比他还多,这应该是婴姿师妹有的是读书的时间,而张原练箭、交友,毕竟还是分了心的——
无论是作为晚明人还是现代人的张原,都没有拒绝与王婴姿交往的决心,这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在里面,与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有些不同,不能简单的以虚伪来判定,好比李贽与麻城梅氏女的交往,虽是书信往来、虽屡遭人非议依然不悔,“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莫道门前马车富子规今已唤春回”;“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yù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岂无一种别样深情在其中?
—而张原若以会耽误王婴姿终身大事而断绝与婴姿往来,那才是虚伪,生在人间,行事本不能非黑即白,情感纠缠又何足奇,谁能生活得那么纯粹?很多事不是你能坚守,而是你未曾遇见——
“当——当——当——”
卧室漆桌上的自鸣钟响了六声,穆真真从外间áng麻利地起身穿衣进里间服shì张原穿衣洗漱,穆真真并未每日与少爷共宿,一直谨守一个婢女的本分——
洗漱毕,那自鸣钟走过了一刻钟,张原在自鸣钟屁股后面mō索,将指针调回六点整笑道:“每天从六点钟开始。”
通过一段时间观察,张原发现这自鸣钟一天会快十五分钟,所以每天听到钟响六下起chuáng洗漱后,就将钟往回调一刻时——
穆真真道:“少爷这些日子太忙碌了,简直没得停,太太叮嘱少爷不要累着。”
张原道:“我晓得,累了我就会休息。”练拳健身完毕,走到隔壁书房,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书法摹帖,却见一封书帖放在书籍最上头,是王炳麟的书帖,张原知道这其实是王婴姿的,拆开看,却是王婴姿说要参加翰社社集,还引用鱼玄机的诗“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表达对这些生员即将乡试题名的羡慕,张原览信微笑,心道:“婴姿师妹对生非丈夫还是很惆怅啊。”因这首鱼玄机诗,张原不禁想起金陵的王修微——
已经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二月下旬,春暖花开,前几天是商澹然的生日,商澹然十九岁了,张原十八,张原去商府给澹然送礼物,前年和去年商澹然生日这天,张原都与澹然同游杏花寺,今年生日却碍于俗礼不能相见,好在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成婚之日,以后可以长相厮守了——
二月初二张岱与水澄刘氏完婚,二月十六张萼与祁彪佳的姐姐完婚,山yīn张氏可谓喜事不断,不过张岱对妻子刘氏没什么感觉,只是履行父母之命而已按张萼的说法是张岱赌输了,而他张萼却是赌赢了,张萼对祁氏很中意,张萼的言谈都透着一股快活劲,张萼原本是不服管教使酒任xìng的纨绔,婢仆若犯到他的什么事,必定挨打,他发起脾气来连他母亲王氏都约束不了他,但自祁氏入门,张萼竟很少发脾气,婢仆不慎犯了张萼的事,去求新娘子,张萼的怒气往往得祁氏一言而解,张岱对张原笑言:“三弟是虎,三弟fù是武松,三弟算是找到克星了。”
来参加张岱、张萼婚礼的除山yīn的周墨农、会稽姚简叔这些生员朋友外,还有外县的黄尊素、倪元璐等人,张萼的两个纳粟监生朋友也从嘉兴和昆山赶来,因为三月初三就是翰社第一次大规模社集,这些远道来的友人就都在山yīn住下,黄尊素住在张原这边,其他人都由西张安排—
从二月二十六日起,各地翰社社员陆续来到山yīn,二十五日,焦润生与罗玄父从南京来,同日到来的还有四十多位杭州南屏山居然草堂的同学,二十六日,阮大铖与十鱼个同乡生员从桐城来,这是阮大铖在桐城邀集的同道,二十七日,苏州的范文若、文震孟、冯梦龙及诸生五十余人抵达山yīn,二十九日,松江府三县的诸生两百余人舟船数十条浩浩dàngdàng到来,陆韬与张若曦夫fù还有履纯、履洁都来了,其余杨石香、洪道泰、夏允彝、金琅之等人也一齐到了,三三两两到来的还有张原在国子监的同学,还有昆山、嘉兴各地慕名而来的生员,至三月初一,聚焦到山yīn的各府诸生有五百六十一人,连同他们的仆人那就不下两千人,这还不算会稽、山yīn两县要参加此次社集的生员——
如此大规模的生员集会是前所未闻的,张原事先向山yīn刘县令、绍兴徐知府禀明,得到了徐知府和刘县令的支持,绍兴府学、山yīn县学为诸生开放,供与会诸生每日论文集会,张原早早就命来福等人在山yīn包下多家客栈,还有一些本地生员家中也容留了不少远道来的诸生住宿,张原让各地分社社首和社副管理好各自的社员,这些生员的食宿由翰社统一安排,而随同生员来此的那些仆从就在舟中作食,山yīn城纵横交错的水道上到处都是这些外地来的客船,烟火相接,绵延不绝,社盟要成功,没有资助和筹备是不行的,此次社集得到了张汝霖的支持,由西张出米三百斛,其余人手尽供驱使,张原这边以翰社的名义出银五百两,第一次组织这样大规模的社集,有些混乱是难免的,张岱、张萼又帮不上忙,好在有黄尊素和宗翼善相助——
三月初二,张原与张岱、范文若、杨石香、文震孟、夏允彝等各郡分社社首和社副二十人共议翰社规条,这些人分别来自绍兴、苏州、南京、松江,原先都组织过各种文社,诸如苏州拂水山房社、松江几社、昆山云簪社、武林读书社,这时都决定并入翰社,对于社员的审核,张原要求从严勿滥,贪婪无耻者、倚势武断乡里者、孝道有亏者的不得入社的这条规定必须严格遵守,至于其他规条,基本还是依照去年在华亭豫园集会时拟写的那三条,加上了忠君、保国、利民的宗旨,这三面大旗招展起来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翰社姓氏录》由宗翼善和黄尊素负责编录,记录社员籍贯、姓名、出生干支、补生员的年份以及师友姓名等等,共记录在册的正式会员三百八十五人,其余与会诸生待其所属郡县的社首、社副审核后再加入翰社——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三月初二傍晚,喧闹了一天的山yīn城渐渐沉静下来,就等着明日的翰社大集了,张原临投醪河的那一栋两层三楹的木楼却是灯烛辉煌、笑语不断,二十余名翰社分社的社首、社副都住在这栋木楼,谈文论艺,热闹无比,大石头忽然来报有客来访,呈上拜帖,张原接过来看时,这是一种单帖,表明访客是同辈,上书“草衣道人拜”,张原心“怦”的一跳,这单帖背面还有两首竹枝词,字如蝇头,清丽着媚:“幽踪谁识女郎身,银浦前头好问津。朝罢玉宸无一事,坛边愿作扫花人。
不信仙家也不闲,白云春乱碧桃关。行舟偶向张君弈,一局未终花已残。”!。
第三百零一章 横刀夺爱
张岱就坐在张原身边,看到拜帖背面的竹枝词,讶然道:啊,那女郎从金陵追到这里来了!”
张萼忙问:“谁,谁?王修微?”
张岱笑道:“不是王修微还会有谁,难道还会是李雪衣。”
在座的除了范文若、文震孟、冯梦龙几个比较老成的之外,其他的都是三十岁以下热血风流之辈,此次翰社社集声势浩大,交友论文,把臂联欢,固然热闹可喜,但似乎少一些韵事,这时听闻有南京名妓到来,似与张原有染,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询问究竟,张萼嘴快,就从王微在西湖断桥搭船开始讲起——
张原起身道:“三兄慢慢讲故事,我先去看看。”
阮大铖、倪元璐等人齐声笑道:“张社首莫要怠慢了佳人,快去快去。”
张原跟着大石头来到前厅,却见一个长大汉子恭立阶前,却是王微的仆人姚叔——
姚叔叉手道:“张公子,我家主人在西郭门外舟中,不知能不能请张公子移步一见?”
西郭门是山yīn城四座水门之一,离东张这里大约一里多路,就在府河畔——
张原温言道:“姚叔远来辛苦,用过饭了没有?”
姚叔道:“小人在舟中用过饭了。”
张原点头道:“那就去吧。”吩咐穆真真带一小篮蕈薹和一罐松萝茶去送给王微——
这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三月初二的夜,暗云密布,无星无月,武陵挑了一盏羊角灯笼在前照路,张原、穆真真、姚叔在后,四个人从府学宫后小巷往府河方向行去,这小巷不比十字街热闹,两边是大户人家的高墙·深巷幽静,足音跫跫,一盏小儿玩耍的羊角灯昏黄地照着石板路,张原的感觉有些奇异·似乎自己走在某个梦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王微从金陵来绍兴当然是为他而来,他当然是高兴的,不过也不至于快活得如做白日梦吧——
小巷高墙尽头,两边是参差的民居,篱笆墙,墙上爬着的藤萝·漏出的淡淡的灯光,还有听到陌生脚步声乱吠几声的犬,这一切都让张原的心静下来,这些日子他八方酬酢,忙得焦头烂额,而今夜,因为王修微的远道来访,因为她的“幽踪谁识女郎身”的竹枝词·张原感到了生活中诗意美好了吗?
走过这片民居,前面就是府河,顺流而下·在距离越王桥不远处的西郭水门外,一条四明瓦白篷船泊在岸边,篷窗竹帘卷起,舱内灯烛明亮,有人正纹枰对弈,有男有女,能听到棋子敲在棋枰上的脆响——
张原停下脚步,问姚叔:“就是这条船吗?”
姚叔应道:“是。”
张原问:“这船上还有什么人?”
姚叔道:“我家女郎是搭乘茅相公的船来的,归安茅止生茅相公,还有茅相公的朋友吴凝甫吴相公·那与我家女郎对弈的是茅相公的shì妾杨宛,原是广陵的旧相识。”
张原心里稍微有些不快,不想转念之间就已释然,他不是气量偏狭之人,而且王微可以搭他三兄弟的船去金陵,为何不可以搭茅元仪的船来山yīn·王微本是曲中女郎,又不是他房中人,她交友是她的自由—
张原道:“原来是归安茅公子在此,那请姚叔通报,就说张原冒昧来访。
姚叔道:“那茅相公先前说了,今夜是我家女郎会客,我家女郎就是主人,茅相公也很想结识张公子,茅相公也是为山yīn社集来的。”
张原微微一笑,心道:“茅元仪是汪汝谦、谭元春的好友,想必听多了我的恶名,来者不善啊。”
姚叔赶到船边唤了一声,张原就看到舱中原本静坐对弈者立即活动起来,便有船中人朝岸上看,满船皆动,好似好戏要登场一般,真有点“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味道——
有三个儒生走出船头向张原这边张望,为首一人青巾束发,青衫飘逸,身形与后面二人相比显得瘦小,张原虽然眼力不佳,但明眸皓齿的王微还是很好辨认的,这女郎女扮男装只算是掩耳盗铃,男子能有这样流丽妩媚的眼神吗?
张原拱手道:“修微兄,去年冬月一别,意殊怅怅,今日再会,我心甚喜——请为我引见这两位朋友?”一边说着话,从踏板走上白篷船。
王微见自己男装,张原就称呼她为修微兄,心里欢喜,也作揖还礼,又向穆真真和武陵二人招呼,未等她出言介绍身后二人,她左边那个隆鼻阔口的昂藏书生踏前两步,拱手道:“在下归安茅元仪,特来见识翰社英才。”
张原还礼,心道:“听这茅止生语气就有点不善,我今夜来会王修微,没想到又要与这茅止生chún枪舌剑一番,好比湖心亭看雪遇谭元春,幽景佳人,却有恶客畔,实在是煞风景不痛快。”
王微右首那二十来岁的青年书生作揖道:“在下苏州吴鼎芳,字凝甫,久闻山yīn张公子大名,特来识荆。”
王微道:“茅相公侠骨凌云,肝肠冰雪,喜读兵书,xiōng怀韬略,吴相公能诗善画,前日在苏州新作一诗‘绿荫如雨万条斜,啼罢朝莺又晚鸦,尽日春风无别意,只吹花点过西家,,已传诵一时——”
张原赞道:“好诗好诗。”
吴鼎芳摆手道:“惭愧惭愧。”
茅止生道:“凝甫兄此诗虽佳,但与竟陵谭友夏的诗相比尚有逊sè,谭友夏的诗都不能入张社首法眼,张社首夸凝甫兄岂不是敷衍虚言!”
茅元仪是晚明的知名人物,张原对其生平颇有了解,后金崛起、辽东事坏之后,茅元仪一心想提高明军的战力,乃搜集最实用、最锐利的兵器、战具,编辑成《武备志》一书,茅元仪曾为孙承宗幕僚,参加了辽东的多场战争,这个人有实之才,比汪汝谦、谭元春值得尊重,当然,现在的茅元仪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有侠气、有火气的青年,张原不是来和茅元仪争风吃醋的,没必要和他针锋相对——
张原含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下评论谭友夏的诗也是有特定语境的,当时是论及古今大诗人,才对谭诗略有贬抑,止生兄莫要听他人传言而对在下有成见在先,在下活生生就在这里,止生兄可用自己的眼看,看在下到底是何等样人,就当止生兄是偶过山yīn,偶遇在下,双方不知姓名,交往从现在开始,如何?”
王微心里暗赞张原这番话说得漂亮,道:“茅相公、张相公都仗义喜交友,有一夕谈,定当订交成为好友。”
茅元仪见张原不卑不亢、谦和有礼,比他的一见面就咄咄逼人更显风度,不觉暗自惭愧,他对张原有一种不自觉的嫉妒,不是因为汪汝谦,也不是因为谭元春,而是因为王微,二月初王微雇舟从金陵至苏州,当时他正在吴鼎芳家中,吴鼎芳是王微诗友,茅元仪见到王微,得知王微是去山yīn观摩翰社集会,茅元仪心里有些不快,他已从汪汝谦那里得知王微倾心于张原,汪汝谦自然说了不少谗言,茅元仪向王微求证,王微如实说了那夜之事,但对说她倾心张原却予以否认,只说感张原相助、敬张原的学识,求为师友而已,茅元仪却是知道王微的高傲的脾xìng,张原又没有邀请她她却自己不远千里去观摩什么翰社集会,这明显是对张原情深意重嘛,象王微这样的才貌双全的美女,挥金如土、风流倜傥的茅元仪也是有将王微据为己有之心的——
—去年与汪汝谦、王微几人同游黄山,茅元仪能感觉得出王微对他比其他名士不同,应该是颇有情意的,但这次苏州再见,茅元仪察觉王微对他的那种情意苗头枯萎了,这曲中女郎往往不自禁的就说张原如何如何,所以茅元仪与王微一起来山yīn,要见识一下那个横刀夺爱的张原是何许人?值得让王微倾心否?
这时听张原这样说话,茅元仪暗生惭愧,他生xìng豁达,慷慨磊落,与心xiōng狭窄的汪汝谦完全是两样人,拱手道:“张公子说得是,你我交往从此时开始,是朋友还是路人,一席谈后见分晓。”
王微甚喜,她相信茅止生会和张原成为朋友,笑吟吟道:“怎么都不进舱坐,就在船头夜谈吗,可惜无月。”
茅元仪忙道:“张公子,请。”
张原跟着茅元仪、吴鼎芳、王微进到船厅,这四明瓦白篷船有四个舱室,左前这个舱室就当作厅堂,装饰颇为豪华,归安茅氏富甲乡里可见一斑,船厅棋桌旁盈盈立起一妙-龄女郎,向张原万福施礼——
茅元仪也不避忌,介绍道:“这是在下的侧室杨宛,与王修微原是姐妹行。”
这杨宛容貌婉丽,只比王微稍有逊sè,也是少见的美女,张原含笑作了个揖,没说什么,既与王微是姐妹行,自然也是出于扬州瘦马或青楼妓家——
杨宛与王微同龄,新年十七岁,美眸顾盼,看看张原,又看看王微,jiāo声道:“修微,棋局未完,你是认输,还是请这位张相公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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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难题
一盏香油琉璃灯明明地燃着,将榧木棋盘的细密纹理照映得晰可见,棋盘已布了百枚棋子,黑白双方犬牙交错,棋局正进入中盘最激烈的时候,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还好斗,一来就纠缠扭杀,眼前这局棋就是如此,战斗从左下角爆发,向全局蔓延,现在左半边棋盘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右边棋盘却还空虚
茅元仪道:“听王修微说张社首棋艺精湛,张社首且看这局棋目下形势如何?”
围棋的形势判断非常重要,在优势下要懂得守住胜果,化繁为简,不要贪胜,而劣势下则要寻觅战机,以求一搏——
张原凝视棋局片刻,侧头问王微:“修微兄的白棋?”他听茅元仪的侍妾杨宛说要王微认输,现在看棋局,白棋的确困难,两条龙都在忙于苦活——
王微眸光流动,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宛叔有茅相公在一边支招,我如何敌得过。.
那杨宛似笑非笑道:“现在张相公来了,请他为修微支招,看能挽回局势否?”
张原看着棋局道:“白棋就算两块顺利做活也是要输,我不会强撑这样的难局——”
杨宛轻笑道:“修微,张相公不肯帮你,你到船边洒泪痛哭去。”
王微娇嗔道:“不许挑拨。”
张原笑道:“往事或许追悔莫及,棋局却是可以抹去重来的,何必死盯一局棋呢,该珍惜的要珍惜,该放弃的放弃——”
那杨宛立即接口道:“张相公说得极是,该珍惜的是王修微,该放弃的是世俗庸见,张相公是不是这个意思?”
杨宛这是明显要撮合张原和王微了,说实话,杨宛可不愿意王微也被茅元仪收入房中虽说是相好的姐妹,但同侍一夫总会有龃龉和矛盾,王微倾心张原,正合杨宛心意——
张原对茅元仪笑道:“尊宠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茅元仪对张原芥蒂未消所以还是生硬地称呼张原为张社首,他可不愿意撮合张原和王微,说道:“在下喜谈兵,这围棋亦含兵法之道,不知张社首可肯拨冗与在下手谈一局?”
士人之间争风吃醋,在琴棋画打败对痛快的,以势压人是下乘——
张原道:“愿意领教。”王微棋力不弱这茅元仪为杨宛支招就能赢王微,显然棋力甚强,张原并没有胜算——
纹枰对坐,猜先,张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仪执黑在右下角布下经典定式“金井栏”开始引发激战,“金井栏”经明末清初两代国手过百龄、周懒予的研究认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间的黄龙士那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这“金井栏”了,张原喜爱古典文化对围棋的古定式颇有了解,这“金井栏”的骗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懒予研究出来的,周懒予现在还没出世
张原落子颇快,通过眼花缭乱的弃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张原的白棋反客为主,将茅元仪的两块黑棋封在边角部,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艺不高超之辈总认为吃子是有利的,对外势的威力了解不够,茅元仪两块黑棋将角部的白棋吃住,实地着实可观,但两边都被白棋封住,对黑棋后面行棋颇不利当然,这要张原善于利用自己的外势,不然的话,先前弃的子就白弃了,而且茅元仪棋力着实不弱,张原目下形势只是稍占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这其中的优劣——
那杨宛就分辨不出,悄声对王微道:“修微,张相公似乎局势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边,凝眸棋局,答道:“未见得。”
杨宛附耳轻笑道:“修微很相信这个张相公啊,要托付终身吗?”
王微轻嗔道:“不和你说了,我到岸透口气。.拉着穆真真的手出舱岸,与穆真真低声细语,从穆真真口里得知张原将于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张相公是要成家立业了——”
穆真真稍微有点奇怪,心想王微姑一点都不嫉妒吗,她看出王微对少爷的情意,她却不知道出身扬州瘦马的王微固然自视极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趋事嫡长”,那些从良的广陵、金陵名妓,或许不能容忍良人继续寻花问柳,但对嫡妻还是能够尊重的——
穆真真心道:“少爷才学高人又好,会稽的王小姐、还有这个王微姑都喜欢少爷,不过少爷娶得了这么多吗?”
夜空黑沉沉的,府河流水也是沉沉的,往来舟楫的灯火荧荧如星,夜风中有罂粟、素馨的花香,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缥缈歌声,似在唱《浣纱记
王微感着山阴的流水、风、花香和歌声,拈一颗草莓在口中,清甜糯化,不禁赞道:“山行,非但目不暇接,这耳味身心俱是美不可言。”
穆真真不答话,心道:“王微姑对山阴很满意呢,是铁了心要跟定我家少爷了吗?”
忽见那边民居篱笆墙边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穆真真立即警觉起来,喝道:“谁人!”
两条黑影直了起来,传来一阵大笑声:“穆真真,你这女卫士当得好。”
穆真真“哦一声道:“是三少爷啊。”
张萼原以为王微门了,见张原出去半天不回来,他与黄尊素、宗翼善那些人又说不什么话,便来到前厅,方知张原去了西郭水门,心道:“好哇张介子,把朋丢到一边私会金陵名妓去了,我要去捉奸。”当即带了能柱,两个人灯笼也不带,摸黑来到西郭水门,才看到身材高挑的穆真真和一个瘦小儒生站在岸边,就被穆真真叫破了——
张萼走近前,也不管那纤瘦儒生就在边,笑嘻嘻问穆真真:“你家少爷呢,难道,与王微就在船颠鸾倒凤起来了?”
青衫儒巾的王微正待与张萼见礼,骤听到这么句话顿时臊得脸通红,嗔道:“燕客相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张萼借着船头灯笼光定睛一看,“呃”的一声作揖道:“不知者不罪,哈哈,不知者不罪,修微姑娘远来是客,张介子呢,怎么不相陪,岂有此理。”
王微知道张萼这张嘴一向胡说八道的,没法和这种人计较,说道:“介子相公再与人对弈。”
张萼朝白篷船张望,心道:“介子着实糊涂,王微姑送门来不趁热打铁拿下,却和人下棋,真是轻重主次不分。”问:“是谁下棋?”
王微道:“归安茅止生。
张萼又是“呃”的一声,打量了王微两眼问:“你与那姓茅的同船来的山阴?”
王微道:“正是,燕客相公有何疑问?”
张萼道:“我没有疑问,就怕我介子弟有。”
王微轻轻哼了一声心道:“张介子可不会象你这般猥琐下流胡乱猜想。”可转念又想:“或许张介子也会这么想,只是他城府深沉,不会象张燕客这样直接说出来,张介子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不过他见到我来山阴,高兴是真的,这个我能看得出来——”
张萼道:“我去见识一下归安茅止生。”
张萼船,王微跟去为他介绍,那吴鼎芳与张萼见礼,茅元仪局势吃紧全神贯注于棋局,只向张萼拱拱手,依旧盯着棋盘——
茅元仪的棋力应该是稍强于张原,是张原两年多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劲敌,张原利用“金井栏”定式白棋筑起的厚势,力战得利最终白棋赢了两个
张萼喜道:“介子,你又赢了,好极!”斜睨茅元仪,心道:“这小子,敢和我山阴张氏子弟争风吃醋,真是自不量力。”
茅元仪输了棋,很是沮丧,没注意张萼的神态,只是皱眉看着满盘棋子,嘴里“啧啧”表示懊悔——
张原道:“止生兄棋力高强,这棋我能赢下实是仗了先行之利。”古棋先行不贴目的,若贴目,张原白棋还是小负。
茅元仪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张社首棋艺果然了得,王修微夸得没错。”
张萼道:“那是当然,我弟介子真正厉害的蒙目棋,他下蒙目棋比两眼圆睁时还厉害三分,修微姑娘是见识过的,我没吹嘘。”
王微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那吴鼎芳不喜下棋,生怕茅元仪输了棋又要接着下,那他就太无趣了,忙道:“久闻张社首精于诗词品鉴,在下想向张社首请教一下诗词的练字。”
张萼道:“这算是车轮战吗?”
张原摆手微笑,说道:“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在下虽不擅诗词,但也知诗家练字之苦,《文心雕龙》有云‘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凝甫兄也是苦吟派吗?”
吴鼎芳道:“在下最慕江西诗派,黄山谷是吾师——”
张原便与吴鼎芳讨论了一番黄庭坚的“句眼”,所谓句眼,就是一句诗中有一个字能见巧出奇,句中有眼人谁识,弦无声我独知,这讲究妙-悟,张原拈出钱钟《谈艺录》里的高论,侃侃而谈,吴鼎芳大为叹服,一边的王微见张原展露才华,不知为何,心里格外欢喜——
茅元仪道:“张社首主盟翰社,志不在小,在下愿闻张社首论天下大事。”
张原道:“一人之见闻有限,众人之见闻无限,诸同仁,或参身心密切,或叩诗要义,或考古今人物,或商经济实事,很多事苦思不可解,穷究籍不可得,一旦举而质诸大众之中,片言立契,相悦以解矣,这就是在下组织翰社的初衷。”
茅元仪道:“此言有理,正年不如一席谈的意思。”
张原问:“止生兄认为当今天下太平否?”
茅元仪沉吟了一下,说道:“除了天灾频繁,还算太平。”
张原道:“不出三年,我大明辽东一境将无宁日。”
茅元仪喜谈兵,张原就直接与他谈辽东战事,次在东林院与高攀龙、邹标谈的吏治、土地兼并就不说了,大明朝立国两百多年,除了土木堡之变,没有遭遇过大的危机蒙古人诸部分裂、衰微,对大明已不构成根本的威胁,一个国家,承平日久没有外部威胁,往往就内部腐烂,张原在江南诸地,见惯了豪绅富商的奢侈浪费,整日醉生梦死,纵情享乐,没有半点危机感而在历史,自萨尔浒之战明军惨败后,很多有识之士因辽东战事而警酲过来,在军事、政治谋求革新,若非魏忠贤台致使党争激烈化此前的党争还是温和的,最多也就是廷杖、贬官,不至于象后来那样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以及饥荒造成流民叛乱·大明朝未始没有自我革新自我完善的可能,从这个意义来说,萨尔浒之战是个惨痛教训·让大明朝野下从天朝国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本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惜后来天灾不断,内外局势完全失控了——
张原就是与茅元仪谈这些,有些事茅元仪现在不理解、不相信,但很快他就会相信的,茅元仪会投入到匡世救国之路来,茅元仪喜谈兵,肯定对明军的现状有所了解,就原就问茅元仪以明军现在的战斗力·一旦边境有战事,能御敌于外吗?
说到这个,茅元仪精神一振,他研究过万历三大征,认为明军中的营兵和募兵还是很有战斗力的,张原提醒他万历三大征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名将寥落,将士热衷经商,家境好的军户竟可纳银代役,这势必对士气造成极坏的影响,现在的明军是每况愈下,若不改革,势必误国,茅元仪却认为张原悲观,茅元仪二十二岁,热血澎湃,认为大明军队虽有种种弊病,但还是天下无敌的,这基本就是萨尔浒之战前大明朝野下普遍的观点,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真的要惨痛的教训才能警醒吗?
虽然很多观点不同,但茅元仪还是与张原谈得很热烈,吴鼎芳听得不耐烦,自回舱室睡觉去了,杨宛也不爱听这些,耐着性子陪茅元仪,只有王微听得入神,张原今年十八,比茅元仪小了几岁,但说话神态语气冷静、稳重,倒显得茅元仪毛糙、轻率,而王微总觉得张原说起国家大事时有一种悲悯的忧虑,这种悲悯和忧虑让她深深感动,她心道:“这就是我寻找的世间奇男子吗?”
张萼不知何时出了舱室,这时在岸大叫道:“介子,不好了,五伯父来了,还手持棍棒—ˉ—”
张萼口里的五伯父就是指张原的父亲张瑞阳,张原正与茅元仪谈兵,骤然听到张萼这么喊,不免吃了一惊,心道:“父亲并不怎么管我的事,怎么——”随即醒悟张萼是在胡说八道,对茅元仪摇头笑道:“我这族兄,最是恶谑。”
穆真真从船头走进来道:“少爷别想,三公子是乱说的。”
岸的张萼又叫道:“介子,回去,明日还有社集。”
茅元仪笑道:“难得有人愿与我谈兵,今夜着实痛快。”转头问杨宛:“几鼓了?”
杨宛一脸倦容道:“早就敲过二鼓了,想必很快就要敲三鼓。”
茅元仪“啊”的一声道:“这么晚了吗。”对张原道:“夜已深,明日张兄还要主盟社集,就不打扰了。”隔着棋枰握住张原的手摇了摇,说道:“若张兄不弃,愿从此订交。”
张原道:“固所愿也。”
杨宛对王微附耳道:“修微果然有眼光,能让归安茅止生前倨后恭的人可是很少有的。”
王微含笑不语,心里极是欢喜。
张原起身告辞,却听茅元仪道:“张兄,王修微是特意来访你的,搭我便船,现在既已到了山阴,那就不关我事了,你这东道主要招待她—王修微,带着你的行囊和仆人这就随东道主下船去,本船恕不留你了,免得有瓜田李下之讥。”不由分说,让人把王微主仆四人的行李搬出到船头。
王微哭笑不得,她也知茅元仪脾性,说一不二的,没法央求留下,她虽然明白茅元仪的心意,可是这样也太让人难堪了,羞恼道:“多谢茅相公,那王微就不打扰了。”盈盈一拜,负气出舱。
茅元仪推了张原一把,谑笑道:“张兄,莫辜负了在下的好意。”
张原摇着头笑,拱手道:“那就明日再会了。”
杨宛倚在茅元仪身边,看着张原出舱,轻笑道:“茅郎就把王微这鲜活的大美人拱手相让了。”
茅元仪勾住她细腰,笑道:“留在身边你又妒。”
杨宛有些恼了,打开茅元仪的手,嗔道:“这怎么怨我,你倒是留她啊,看你留不留得住。”
茅元仪笑道:“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当什么真——这王修微心早已在张介子那里,我留着有何意趣,干脆爽快撮合他们,这张介子也的确是个人物,难得,当得起王修微的倾心。”
杨宛嘻嘻而笑,说道:“这张相公家有严父哦,这半夜三更的他敢把王微带回家?你给他出了个难题。”
茅元仪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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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有女怀春
十九岁的张萼象顽童一般大呼小叫在作怪,忽然看到nv郎王微冷着脸走上岸来,两个茅氏仆人把几只箱笼搬出放在船头,姚叔、薛童、蕙湘也都出了船舱,有点惶惶然的样子,张原最后出来,与收拾箱笼的姚叔在说着什么——
张萼不明所以,问:“怎么回事?”
王微很是难堪,扭过脸望向别处——
那薛童跃上岸来说道:“茅相公不让我家nv郎在这船上住了,说要由介子相公招待。由网友上传==”
张萼一听,跌足大笑,连声道:“好极,好极,正该如此,介子正该尽地主之谊。”
王微涨红了脸,白齿咬着红chun,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原跳上岸,对王微道:“修微兄莫着急,我会安排妥当的——”
张萼笑嘻嘻道:“金屋藏娇乎?”
王微不远千里来山yin当然是为了张原,可现在这种情形显然让她极为尴尬,茅元仪的做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不想被人撮合、不想受人摆布,她要自己决定某些事——
nv郎王微吩咐道:“姚叔,去找家客栈投宿吧,要两间房。”
大个子姚叔答应一声,挑着一担箱笼上岸——
张萼心道:“这是不是叫作yu迎还拒,不愧是曲中名妓,半推半就有情趣。”也学着张原称呼王微“修微兄”,说道:“修微兄,这几日的山yin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都是客满,要知道,来参加社集的翰社社员及其随从有数千人,就和府试、道试时一般人满为患,现在去找客栈投宿肯定是白费气力,介子不是说了吗,他会安排妥当的——”
张原道:“三兄,砎园那边让修微主仆四人住几日无妨吧?”
张萼也知道张原不能把王微带回东张去,笑道:“好主意,砎园极好,修微兄定然乐不思归。”把张原拖到一边,低声道:“砎园是大父的,大父对你比对我和大兄都好,你要带人去住肯定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要养外室还得另觅金屋。”
张原笑笑:“先住几天再说。”
张萼斜眼瞅着立在一边的王微,虽是青巾儒衫难掩妖娆体态,张萼不无羡慕地道:“介子你真是chun风得意,没想到这王微竟会从金陵赶到这里来给你投怀送抱,说真的,我都感动了,今夜你就收了她吧。”
张原笑道:“别胡说——三兄与我一起去砎园吗?”
张萼白眼道:“我去做什么,观摩你张介子戏王微?”
这时,听得不远处传来悠悠嗡嗡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山yin钟楼晨昏各敲一遍钟,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也就是要敲一百零八下,晨钟是卯时三刻敲,表示一天劳作的开始,晚钟是亥时三刻敲,告诉城中百姓该休息了——
张萼一拍脑袋道:“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
张原笑道:“祁家嫂嫂的家法厉害,大闹天宫张燕客戴上了紧箍咒。”
张萼竟不反驳,只猥亵地笑:“介子,今夜有得你受用了——”哼着小调轻唱道:“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yu颗;酥脆dang漾,涓涓lu滴牡丹心——妙哉,妙哉。”在悠悠晚钟声中带着能柱一径去了。
张萼唱的是《金瓶梅》里西men庆和潘金莲偷情时的yin词,张萼四书五经记不住,yin词yan曲偏就记得牢,简直过目成诵——
茅元仪科头披襟立在船头,笑问张原:“张兄有何难处,需要在下相助否?”
张原拱手道:“多谢,没有难处。”走过去对王微道:“修微兄,随我来吧,我族叔祖的园林可以暂住,离此不远。”
张萼的话没错,这时应该是找不到可投宿的客栈了,王微有些无奈,低声道:“给介子相公添麻烦了。”
张原微笑道:“怎么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转头对武陵道:“小武,回去和家里人说一声,就说我陪友人晚些回来。”
穆真真忙道:“少爷,婢子回去说吧。”急急忙忙就走了。
张原知道穆真真的心思,穆真真以为他要梳拢王微,所以借故避开,张原摇摇头,心道:“还真是有些麻烦——”
武陵提着羊角灯照路,张原陪着王微往城西龙山下庞公池方向走去,一面向王微介绍砎园,说曾有山yin父老把砎园比作蓬莱仙境,乃是山yin第一等的园林——
王微道:“我在眉公处也听说过砎园,没想到今日有幸置身其中。”
从西郭水men到龙山南麓庞公池有一里多路,还没到庞公池,天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滴在脸上冷冰冰的,姚叔忙搁下担子,取出一把jing致的金陵油纸伞递给nv郎王微,他们只有这一把伞——
张原没等王微开口,便道:“让蕙湘与你共伞。”
小婢蕙湘扯着自己的袖子遮雨,说道:“张相公与我家nv郎共伞吧,婢子不怕淋雨。”
张原道:“优先照顾nv子是应该的。”对武陵道:“小武,你领他们来,我先跑去避雨了。”说着,高抬脚、迈大步,往砎园方向奔去,在他身后的王微唤道:“介子相公等等我。”一手提着儒衫下摆,迈动着她的扬州小脚,跑着追来。
鲁迅小说《故乡》写裹小脚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手提“狗气杀”还能跑得飞快,看来裹脚对nvxing摧残不严重嘛,张原稍稍放慢奔跑速度,笑道:“修微也能跑吗。”
王微有些得意道:“怎么不能!”她不是第一次跑,但在这chun雨里跑是第一回,而且身边是她倾心的男子,有一种刺ji的快乐让她浑身都有些战栗着——
不过半里路,片刻时间就跑到了砎园大men前,两个人站在雨檐下喘气、笑,暗夜里只辨得出对方的眼睛和牙齿,武陵、姚叔他们还没赶过来,这竹树掩映的砎园men前只有他两个人,这细腰白齿的nv郎忽然贴过来,使劲抱着张原,呢喃一声:“介子相公——”话音袅袅,手臂就已松开,轻声一笑,dang人心魄,身子向后退开半步,若即若离——
张原不是坐怀不luan的圣贤,身体也没有mao病,他只是一个有较强自制力的男子,但nv郎王微这样的youhuo不是他能抗拒的,本来就极有好感,当此情境,能不动心?这个时候不要考虑道德评判,不要觉得对不起谁,这不是虚伪也不是薄情,扪心自问,人绝大多数都是为自己活着,活在当下这一刻——
张原低声道:“被你非礼了,我要报复——”,两手搂住王微的细圆腰肢,往怀里一紧,结结实实,软yu温香,这nv郎发际、身上还有一种被chun雨打湿了的烘烘味道,杂着体香,有一种chun意,you人至极,还有粉嫩的脸颊挨擦在他脖颈一侧,麻酥酥的——
王微从喉底发出一声妖娆声嗽,她方才情不自禁抱了张原一下,现在被张原反抱住,心里除了快活之外还有一些慌luan,喘息道:“介子相公,有人来了。”
张原在她耳边道:“你可胆大得紧,也会怕吗?”
王微怕痒痒,缩着脖颈、耸起肩膀,吃吃笑道:“不怕,介子相公会优先照顾弱nv子。”
雨不大,淅淅沥沥,黑夜里那一盏羊角灯摇摇晃晃照着四个人过来了,离砎园大men还有十来丈时,那羊角灯突然灭了——
张原轻轻松开怀里的王微,开始叩men,一边高声叫道:“谢叔,我张原,开一下men。”
守园人姓谢,是西张的奴仆,一家四口住在园边几间草房子里,负责看守管理砎园,还有一个小菜园,也是谢园丁在种,听过晚钟响罢,谢园丁正待上chuang歇息,却听到张原的叫men声,赶紧让小儿子冒雨出来开men,他自己随后披衣提了一盏灯笼出来,问:“介子少爷,有什么急事?”
张原道:“没别的事,我有个友人要在园里借住几日,梅hua禅那里可以住吗,有两间房就行。”
这姓谢的园丁知道这次各郡生员在山yin集会是张原主盟的,张原、张岱前几天就带了数十诸生来游园,忙道:“有房,有房,都空得很,小人这就带介子少爷和这位相公去。”
王微立在张原身后,双颊如火,眸光如水,还好这是暗夜,不然谢园丁定会瞧出异样。
砎园里的鲈香亭、梅hua禅、无漏庵、霞爽轩这些亭台楼阁之间大多有长廊相连,长廊是建有雨檐的,张原和王微在长廊上走,听到那雨大了起来,张原道:“还好跑得快,不然就成落汤ji了。”
王微眼bo瞟着张原,chun角勾起一个笑,心道:“什么跑得快,不是早就到men前了吗。”
人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这砎园好比一道坎,进了砎园,王微与张原那暧昧的窗棂纸忽被捅开,有时抱一抱来点直接的比谈心万言更能促进感情,但不知为什么,王微却又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真是千里迢迢来投怀送抱了,张原会看不起她吗?而且这进境似乎太快了一些,她可没想好要嫁与张原做妾,来山yin只是想看看张原、看看张原生活的这片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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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动心污迹
第三百零四章动心污迹
长廊在huā木楼阁间曲折,绕过小眉山,水气盈鼻,这是砎园接引来庞公池的水,长廊渡水即成桥,大雨落在池面上,那无数被雨点撞击出的小水坑随绽随灭,暗夜里看不清,只是想象,听,雨落水面的细小声响和敲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汇聚成一种绵密的天籁——
在水气雨声中,张原开口道:“修微兄请看,这长廊两侧的水池遍植芰荷,再有一个多月,荷huā开放,从廊上过,不但满目青莲红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书mí群4∴⑧0㈥5”
谢园丁为人活泛,听张原这么说,便把手中灯笼往一侧挑高,王微借这灯笼望出去,只见白白的雨点密集洒落,那圆圆的荷叶此时不是青绿sè,而是水墨sè,水墨写意画正是王微擅长的,心道:“这灯下望出去的墨荷真美,不过待荷huā开放时我不会还在这山yīn吧?”这样想着,脸颊不禁一阵阵发烫。
谢园丁有些奇怪,这一路来只听到介子少爷在介绍园景,这瘦弱书生却是一声不吭,这书生是什么人,这般大剌剌不搭理介子少爷,介子少爷可是绍兴名士,他哪里知道王微嗓音娇细,一出声就lù馅了——
过了天问台,就是梅huā禅,这是张汝霖收藏佛经、静坐参禅之处,张汝霖建这么个禅室可算是赶时髦,晚明士大夫受狂禅风气影响,读佛经、jiāo结僧人是风气,身边站一和尚,自己就差不多是苏东坡了,其实张汝霖对佛学兴趣不大,他喜读史书和音韵之学,这梅huā禅建成后他连一天都没来住过——
禅房大mén是虚掩着的,谢园丁提着灯笼推mén进去,说到:“中间静室上着锁,小人也不敢擅动,这两边耳房尽可住人,可是只有几张短榻,原是供客游园倦了小憩的,没有被褥。”
姚叔挑担进来,接口道:“有榻就好,被褥我们自带着。”
姚叔这两担箱笼颇巨,看来带了不少家当,薛童也背着一个行囊,这时进到梅huā禅耳房放下行李就忙碌起来,一样一样器物从两只大箱笼里取出,泥炉、陶罐、饭甑、碗盏、烛台、淘米桶、脚桶、净桶、máo毯、软褥、纻丝棉被、书籍、笔墨……
张原、武陵、谢园丁都瞧得有些发呆,这姚叔会变戏法的吗,这简直是把居家器物都带上了,两只箱笼虽大,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张原笑道:“很好,修微果然是惯于在路上的,器物齐备得很。”对谢园丁道:“打扰了,谢叔先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不须你多看顾,让他们自由进出就是了。”
谢园丁将灯笼chā在窗边,对王微叉手道:“好教这位公子得知,要取水的话就在这禅房后mén,有漱石泉。”
张原让武陵赏了谢园丁两分银子,谢园丁欢天喜地回草房子去了。
夜很静,只闻雨声无尽敲打,姚叔、薛童在隔室摆放器物,武陵说去帮忙,也到隔壁去了,小婢蕙湘站在mén边有点不知所措,铺chuáng叠被不是时候,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心想:“微姑很喜欢介子相公,雪衣姐也这么说,那微姑今夜是不是要留介子相公在这里?那我睡哪里去?”
王微也有点心慌,方才昏天黑地她chūn心dàng漾主动抱了张原一下,这时候红烛chā上烛台,室内明亮,没有了那种暧昧情境,王微又暗悔自己孟làng,难道她今夜就要与张原欢好?张原虽是她倾心的男子,不过似今夜这般仓促草率却非她所愿,让她有一种卑贱的感觉——
室内铺着莞席,莞席很jīng美,西张的器物就没有粗劣的,张原俯身伸右手食指在莞席上一抹,指尖染尘,说道:“这室内久无人住,还得清扫一下才行。”
倚在mén边愣愣的小婢蕙湘忙道:“小婢来抹拭席子。”朝邻室唤道:“薛童,给我打灯笼,我们到后mén取水。”
张原道:“现在不要去,雨大,没两下就把灯笼都浇灭了,把木盆放在檐下接雨水不就行了。”
蕙湘打了一下自己的手,嘻笑道:“蕙湘真笨。”端了木盆去檐下接水了。
张原看着有些害羞样子的王微,身上的青衫被雨打湿后布sè显得更深了,这nv郎以前竹冠布袍,清丽无俦,现在换上儒衫男装,也是难掩秀sè,所谓世间尤物,就是这样的吧,含笑道:“修微兄暗悔自己一时冲动了?”
王微心突的一跳,心道:“张介子有窥心术吗?”口里道:“这是介子相公的反语吗,介子相公定是后悔了。”说这话时,双眸凝视张原,察言观sè、善解人意乃是扬州瘦马久经训练的本事——
张原“嘿”的一笑,皱眉道:“我是有些后悔——”见王微脸sè微微一变,徐徐补充了半句:“后悔方才没多搂抱一下。”
王微不禁“嗤”的一笑,娇嗔道:“介子相公作nòn张原盘tuǐ就在积尘的莞席上坐下,忙道:“别坐啊,有尘污。”
张原道:“尘污何妨,等下可以清洗,有得洗就不怕脏,不然如何立得足、做得事。”
王微一向好洁,这时见张原就这样坐下,她也就在张原对面跪坐着,tún部贴着自己脚跟,小心翼翼的样子,轻笑道:“介子相公似在打机锋。”心道:“不怕脏就做得事,做什么事?”
张原道:“不打机锋,实话实说。”看着烛光下娇美含羞的王微,那两只纤细秀美的手jiāo握着,jīng心修饰的指甲莹莹如yù,伸手去拉住王微的一只手,王微轻轻一挣就让他那么握着,头却低下来,红晕上颊——
张原轻声问:“修微,你——有何打算?”
王微也真不清楚自己有何打算,她来山yīn算是作茧自缚、自投罗网了吗?她想有自己作主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年在赴金陵的船上她还曾与张原讨论过何谓自由,张原说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那就是自由,后来她受齐王后裔威bī,方知张原说得深刻,她一个风尘nv子出路着实有限,寻一个能爱惜自己的男子从良是最好的结果,张原会爱惜她吗,应该会的,这男子有一种少见的细心和xiōng怀,就象方才让她和蕙湘共伞,若是茅止生、汪汝谦辈,或许会照顾到她,但蕙湘肯定是会被忽视的,她喜欢细心的男子,心细才能博大——
王微慢慢抬起头,细密的睫máo闪动,盈盈注视面前的张原,那双眸子象是要滴出水来,注意,这可不是眼泪,王微开口了,声音极轻极细,好在张原听力足够强,听得这nv郎说道:“那介子相公又是怎么想的呢?”
王微的手很柔软,握着柔若无骨,很舒服,张原轻轻róu捏王微的手,直视她眼睛,说道:“我怕我说出来你拒绝我,那我岂不是难堪。”
王微睫máo一闪,鼻翼轻轻耸了一下,很可爱的样子,说道:“你是大男子,难道要我小nv子先开口。”说这话时,脸上红晕加深——
张原微笑道:“说得是,那——修微,等我婚后就迎你过mén,可好?”
张原终于开这个口了,王微心里“怦怦”跳的欢喜,但“婚后”二字还是让她生了芥蒂,担心大fù不容,日子难过,反不如在曲中旧院自由,与其仓促作出决定,不如暂缓,迟疑了一下,说道:“也不用急,介子相公还是专心准备乡试为好,不然的话——”
张原接口道:“不然的话会被人说成是好sè误学。”
王微“格”的一笑:“正是,这罪名小nv子可承受不起,所以说不用着急,反正,反正我是等着你的——”
张原抬起王微的手背wěn了一下,这nv郎身子微微一颤,很敏感的样子,神情羞喜不胜,心里既轻飘飘又沉甸甸——
这时小婢蕙湘端水进来,“啊”的一声道:“微姑、张相公,你们怎么就坐下了,这席子还没擦拭呢。”
王微轻轻从张原掌中chōu回手,说道:“跑得累了,反正这衣裳湿了要换。”说着,站起身,以便蕙湘擦拭席子。
张原也站起身,与王微并肩立在窗前看夜雨,梅huā禅房周围huā木茂盛,雨气中犹有淡淡huā香,王微道:“这雨看来一时是停不了啦——”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虽未侧头看,也知道身边的张原在笑,哼了一声道:“介子相公好得意吗?”
张原道:“不是得意,是可惜,若不下雨,我还能多待一会——”
王微讶然,忽然醒悟,说道:“介子相公有父母宠爱着呢。”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轻轻叹息一声,她父亲是睢阳州学正,若不是归乡途中病死,她哪里会流落到青楼,也是能嫁作士绅人家为妻的,只是那样她不大可能遇上张原,唉,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张原握了王微的手,没说什么,远远的谢园丁的声音传来:
“介子少爷,贵府接你的人来了。”
王微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若有所失。
来接张原的是来福和穆真真,带了四把伞,王微撑了伞送张原出梅huā禅,来福认出这书生是王微,惊讶地张大了嘴,武陵悄悄戳了一下来福腰眼,来福才收起嘴脸——
王微与张原并肩而行,轻声道:“明日是翰社集会,不要下雨才好。”
张原道:“这点雨哪消得了翰社同仁的热情,满山伞盖也是一景。”
王微问:“哪座山?”
张原朝北边空中遥指:“明日一早你朝这边看,就能看到。”
王微喜道:“就是龙山吗?”
张原奇道:“修微也知龙山?”
王微含笑不答,心道:“过耳不忘的张介子也会忘事吗,去年舟中我看过你写的‘龙山雪’,又听张宗子、张燕客说山yīn名胜,我对山yīn可是了如指掌呢。”
在砎园大mén前,张原道:“修微好好休息,明日可在园中游玩,后日我再来看你。”点了一下头,自己打着伞,与穆真真、武陵还有来福往城中府学宫方向行去,走出数丈,吩咐来福明日来这里问问姚叔还缺些什么,先送一些绍兴huā白米、香油和菜蔬来,还有木炭——
来福连声答应。
王微立在砎园mén前,看着张原一行四人渐渐走远,chūn寒料峭,夜风凉人,灯笼光照映下的雨线愈显密集,王微嘴角噙着笑,她眼力很好,隔得十丈远犹能辨出张原yùsè襕衫tún下位置那块污迹,张原被雨淋湿了衣服,又坐在那积满灰尘的莞席上,就被污了一大块——
不知为什么,原本好洁的王微却觉得那一块污迹格外可喜,让她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想:“张介子,就算有一天你负了我,我也不再喜欢你,但我还会喜欢你后tún这块污迹——”
这样想着,王微就真的笑出声来了,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又轻轻“啐”了一声,心道:“好好的怎么就想到张介子会负了我,王修微你可真会胡思luàn想,你是快活得晕了头了吧。”
……
下了一夜断断续续的chūn雨,临天亮时雨声停了,王微早早醒来,曦光透入窗棂,看着睡在一边的蕙湘还在酣睡,便悄悄起身,换了一袭儒衫,梳好发髻戴上头巾,绕到梅huā禅房后mén,甫一开mén,huā气袭人,山兰、虞美人,还有初开的芍yào,在晨曦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王微心道:“山yīn张氏这砎园真是名不虚传,张肃之先生很会享乐,介子却还俭朴,嗯,介子是东张,东张贫而西张富,不过介子似乎也不贫——”
王微找到漱石泉,这泉是从小眉山流下来的,一条清澈的小渠,王微一撩袍裾蹲下,掬一捧泉水入口,水质颇佳,烹茶也不错,正漱口之际,听得钟声悠悠而起,这是山yīn城的晨钟,也是紧十八慢十八一共一百零八声——
王微静静倾听,她听过金陵的钟声、杭州的钟声,不同的城镇,这钟声的节奏各异,体会到这细微差别,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道:“我听过山yīn城的晚钟和晨钟,就是说我在山yīn已经待了一天了。”
最后那一记钟声还在山yīn城上空悠悠远传,王微在小渠边转身北望,但见如洗碧空中现出一脉青黛山影,这就是龙山吧,山形不象龙,倒象一头巨狮奔至庞公池畔突然止步yù饮的姿势——
王微喃喃道:“今日天晴了,张社首是有福运的人,虽说满山雨伞也是佳话,但总是有诸多不便,这下子好了,今日这盛会我可不能错过,且看看介子相公会对翰社同仁说些什么?”
王微回到禅房,见姚叔、薛童、蕙湘都起来了,都是被晨钟唤醒的,王微道:“薛童,随我上龙山,姚叔、蕙湘不用去。”
姚叔道:“微姑食了粥再去。”
王微道:“不了,到山上随便买些吃食就可以。”进房取了一把柳yù台制的竹扇,带了薛童出了禅房往大mén而去。
那姓谢的园丁正和他儿子说着什么,见王微主仆二人走过来,赶紧叉手施礼,王微含笑点了一下头,和薛童出了砎园大mén,那谢园丁昨夜没看清王微容貌,这时才发觉竟是这么个比nv子还娇媚的少年书生,恍然大悟道:“难怪介子少爷对这书生这么奉承,嘿嘿,早知西张的少爷们好男风,介子少爷也学上了,啧啧,有钱的少爷想法就是怪,喜欢男人!”
谢园丁摇着头,扫地去了。
……
那王微带着薛童找到龙山上山的石阶,拾级而上,这时天才刚亮,这座城中的山静谧无声,薛童弹弓不离手,在山道上蹦蹦跳跳的走,忽然瞄准树丛shè出一枚弹丸,一只羽máo黑白相间的鸟扑腾着翅膀栽了出来,惊起了一群宿鸟刺叫着shè上天空,薛童跳过去找拣起那只鸟,喜道:“这大山雀美味。”
王微嗔道:“不许打鸟,我们借住介子相公族叔祖的园子,那是禅房,好意思拨máo煨鸟吃吗。”
薛童不情不愿地把那只大山雀放在石阶边,嘟哝道:“可惜,不知便宜了谁!”跟着王微向山上走,问:“微姑,那我们能食鱼食ròu吗?”
王微道:“唉,你整日就琢磨着吃,我们又没出家做尼姑,为什么不能吃鱼ròu?”
薛童“噢”的一声,这才放心,扭头看下面山道边那只死鸟,希望那鸟扑腾着飞走,不要便宜了别人——
王微道:“薛童,肚子饿了是吧,我们到半山城隍庙向老庙祝买些吃食。”
薛童奇道:“微姑来过里?”
王微得意地笑,摇头道:“不都是第一次来吗。”
薛童仰着脖子向上张望,没看到什么城隍庙,道:“那微姑怎么知道半山有城隍庙——我知道了,是介子相公告诉你的是不是?”
王微笑而不答,心道:“‘龙山雪’里的老庙祝不知还健在否?”
山路一转,一座城隍庙赫然矗立在山腰上,一个老道拄着拐杖在庙mén前指挥两个香火道士摆放几案,罗列各种果品和食物,准备借翰社集会小赚一笔呢,见王微主仆走近前,这白发萧然的老庙祝满面堆笑道:“这位公子来得好早,买些果食吧,等下将有上千诸生上山,怕就买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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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王见王(求票)
王微示意薛童买了一些桂花香糕、mì仁糕,还有半斤草莓,薛童又对那老庙祝道:“老神仙,我家公子想借你这庙里歇个脚,请行个方便。”
老庙祝道:“好说好说,公子请便。”
王微便上到城隍庙左面那座木楼,这座木楼她曾听张萼说起过,前年元宵龙山放灯时有无赖子携姣童在此引yòu好男风者,不过这时却是一座空楼,王微吃了几块桂花香糕,倚栏居高临下看着山道转折的方向,心想:“我站在这里,介子相公上山我就能看到。”
清晨山道寂寂,有几只鸟雀在蹦跳啄食,朝阳照射过来,青白的石阶、嶙峋的山石、石缝间挣扎出来的青草、羽毛斑斓的鸟雀、零散开放的野花……月光让景物朦胧成水墨sè,阳光却是让一切颜sè都鲜活起来——
王微含笑看着这一切,也没有刻意去追想,但昨夜与张原说的某一句话、某一个动作或神态会油然浮现出来,让她满心都是快活——
应该是辰时初了,山道上的鸟雀忽然惊飞而起,有人上山了,先是两个婢女,捧着布囊,紧跟着转出山道拐角的是一对少年夫fù,男的一袭青衿,女的淡妆素雅,携着手拾级上山,很恩爱的样子,这夫fù身后还有两个健仆,提着食盒——
这一行六人径至城隍庙前,那老庙祝也是热情招呼,一个健仆向老庙祝买了一小坛黄酒,说要在庙里歇脚,老庙祝已忘了先有一个少年书生进去了,就是没忘他也不管,说道:“好说好说,贤伉俪请便。”
左边空楼上的薛童口里嚼着mì仁糕,含含糊糊道:“微姑,有人上来了。”
王微道:“没办法,今日这山上定是人满为患——记牢了,叫我公子。”
楼板响,一个垂髫婢女先上来了,见到王微,“啊”的一声,忙回头道:“小姐,已经有人在了。”
另一个婢女随后上来,看了王微主仆一眼,给先到的那个婢女使个眼sè,那婢女就不作声了,那对少年夫fù走上楼廊,那淡妆少fù侧过身不与王微面对,那青衿公子向王微作揖,睁大眼睛笑了笑,却没说话,挽着少fù的手走到楼廊另一端——
王微还了一礼,心里大为惊奇,她看人是很有眼力的,第一眼就觉得这青衿公子是女扮男装,再看其行步的姿势,是裹脚的,和她一样裹的是扬州小脚,拇趾未拗折,对走路影响不大,但细心观察,裹了扬州小脚与不裹脚的走路步态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王微心道:“那少fù的确是少fù,含着淡淡哀愁,看上去似乎比这女扮男装的青衿公子还大着几岁,这青衿公子不会超过二十岁,这二人容貌颇为相似,应是姐妹——姐妹扮作夫fù来游山,真是稀奇!”
一个健仆搬来两把椅子,请这对假风虚凰坐,然后叉手立在楼廊中间,当作肉屏风隔开王微的视线。
那椅子是庙里的,薛童也下去搬了一把交椅来让王微坐,这庙里的交椅是黄檀木的,很沉,那两个健仆见这么个披发小童能搬这交椅上楼,都颇惊讶,又见王微姣美无比,两个健仆交头接耳道:“那边那位书生也是女扮男装吧?”
“该不会是娈童吧?”
“不好说——”
王微耳聪目明,这两个健仆虽是尽量压低声音,还是被她听到了,冷“哼”了一声,二仆立时噤声,装作若无其事看山景。
王微心道:“什么叫‘也是女扮男装’,这样看来那青衿公子是女郎确定无疑了。”
听得楼廊那端的淡妆少fù轻声道:“等下还有人上来怎么办,人太多我可不习惯,要不我先回去了。”
那青衿女郎故意装着粗嗓门道:“怕什么,有为夫在。”
那少fù轻笑着“啐”了一声,低声道:“你可别装得太过火。”
那青衿女郎道:“何妨,没人认得我们。”说这话时,眼睛朝王微这边瞟过来,王微坐在交椅上,象男子那般架着二郎tuǐ,十指互扣搭在膝盖上,那青衿女郎觉得王微这抱膝姿势很有男子的儒雅,便也学样架起二郎tuǐ,那少fù白了她一眼,说道:“你昨夜作的那首‘雨中桃花’还未完篇,现在可以续完。”
王微听说要作诗,更是疑神静听,听得那青衿女郎说道:“昨夜作了四句——寒风微透入凄清,过雨夭桃sè易倾。莺湿羽衣怜艳冶,苔伤花影谱心旌——”
王微大吃一惊,青衿女郎这首咏雨中桃花诗娴静有高致,诗格甚高,所谓诗格,就是指诗人的素养,素养高学做诗即便有不工之处,但那高华气象就非俗品能比,王微心道:“这青衿女郎何许人也,看年龄也和我相仿,这诗作在我之上,山yīn城真是出才子才女啊。”
听那青衿女郎吟哦半晌,后四句续成:“——飞烟乍掩炉峰失,新草萎残曲径茕。拾得落云天已暮,远林遥听堕春声。”
王微忍不住赞一声:“好诗!”
那青衿女郎转头看来,瞪眼笑道:“兄台过奖。”
听得那淡妆少fù轻咳一声,应是警告这青衿女郎不要与他人搭腔,那青衿女郎也就正襟危坐,不看王微这边了,王微心道:“这女郎应该就是本地人,‘飞烟乍掩炉峰失’,这炉峰应该就是指会稽山的香炉峰——”又想这青衿女郎笑起来好可爱,眼睛睁大,好奇的样子——
辰时三刻,陆续有人上山了,方巾襕衫,三五成群,高声谈笑,意气风发,从城隍庙前过,没有说要歇脚的,径往蓬莱岗而去,听口音,金陵、杭州、松江、桐城的都有,络绎不绝,静谧的龙山喧闹起来——
王微目不转睛望着山道,盼着张原的身影出现,这时,原本络绎不绝的上山士子忽然截断,山道上好一会不见有人上来,王微就知道张原要来了,果然,笑语声中,张氏三兄弟联袂转过山道,张萼居左,张岱居右,居中的张原生员服饰,身形tǐng拔,温文尔雅,一边上山一边转头与身后的人说话——
王微善于察言观sè,她发现张原与人说话有个特点,那就是格外专注,都是温和地望着对方,很仔细地听,一般很少打断插嘴,这样会让对方觉得张原很看重他,张原的翰社能联络这么多社员同仁,张原的名声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每个与张原善意接触的人都会觉得张原值得深交——
王微心道:“张社首很有魅力呢。”这样想着,chún边含笑,觉得特别骄傲,她倚着楼栏,在楹柱间lù半张脸,看着张原一步步上到城隍庙边,盼着张原也向老庙祝买些果食,她好多看张原两眼,女子动情真是神hún系之——
但张原只向那老庙祝招呼了一声,足不停步走过,就在此时,王微看到张原抬头向城隍庙左边空楼这边望过来,王微的心骤然“怦怦”大跳起来,以为张原会看到她,然而张原没发现她,根本没往这边留意,却是在看那青衿女郎,向那女郎微微点头致意,便即转头与张萼说话——
王微心一沉,再看楼廊那端的青衿女郎,凭栏而立,望着张原一行走过,半晌不动,听那少fù道:“别看了,早走过去了,莫让别人看到你。”
王微心想:“难道这青衿女郎便是介子相公的未婚妻商小姐?嗯,应该是了,商小姐家在会稽,知道介子相公今日要大会翰社同仁,就先在这城隍庙等着,介子相公定然是知道这事的,所以二人才会四目相对,那少fù应该是商小姐的姐姐——”
认定那青衿女郎就是商小姐,王微心里有些失落,不妄自菲薄,论容貌,这位商小姐应是逊sè于她,但其笑起来的样子很mí人,可以想象得出介子相公一定很喜欢商小姐的笑,论才学,从方才那首“雨后桃花”诗可看出商小姐至少在诗才是在她之上,这样一比较,她真是半点优势都没有,以后进了东张的门,她如何能留住张原的宠爱呢?
女郎王微患得患失起来,不住觑看那青衿女郎,楼下山道数百士子鱼经贯上山她都视若无睹了,失hún落魄枯坐了半晌,楼板声响,又有人上来了,先是两个仆人,随后是一个五十出头、红脸膛、高鼻梁的老绅士扶着一个六十开外、额头高亮的老儒上楼来,这老儒左tuǐ比右tuǐ短了数寸,左手撑一根短杖,走路有些颠簸——
王微方才神思不属,没看到这瘸tuǐ老儒怎么上山来的,站起身,正待让薛童把交椅端去给那老儒坐,那青衿女郎已经让健仆把她的椅子搬到瘸tuǐ老儒面前,那老儒作揖道:“多谢。”就坐下了。
王微就让薛童把椅子搬去给那红脸膛老绅士坐,薛童道:“公子你只管坐着,我去找椅子。”一溜烟下楼去,不一会搬上一个杌子来给那红脸膛老绅士——
红脸老绅士向薛童笑道:“多谢小哥。”又向王微拱拱手,坐在了杌子上,杌子矮小,身材高大的红脸老绅士坐着稍微显得有些滑稽。
这红脸高鼻的老绅士开口道:“南皋兄何不径上龙山之顶见张原?”
王微听这两位老士绅提到张原,mí茫的心思收回来,静听这二人说些什么,瞥眼见那青衿女郎也是认真在听——
瘸tuǐ老儒道:“且看张原说些什么,今日翰社社员大集,他这个社首总要当众演说的。”
红脸绅士道:“这翰社第一次社集声势着实不小,竟有四方近千诸生与会,张原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其志非小。”
瘸tuǐ老儒道:“去年腊月东林一夕谈,我就知张原有大志,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着手施行,我要看看他对社员说些什么——”
红脸老绅士笑道:“南皋兄真是太看重张原了,远道而来听一后辈演讲。”
瘸tuǐ老儒道:“也是游春嘛,这山yīn山道上美不胜收啊。”
王微想:“听这二人口气不小,应是知名大儒,嗯,去年腊月、东林,就是说介子相公去年冬月从金陵回山yīn时在无锡东林书院拜访了这二人,这二人对介子相公很赏识,这二人是谁?现在主持东林的应是景逸先生高攀龙,这红脸绅士称呼瘸tuǐ老儒为南皋兄,南皋又是谁?”
王微多与江南名士交流,却一时记不起谁的字号叫“南皋”,晚明士人除了姓名不能随便改之外,改字的很不少,号更是是兴之所至随便改,所以单听到一个号是不易知道这人是谁的——
正这时,忽听一个宏大的声音响彻龙山:“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
这城隍左楼上的人一齐lù出惊讶的神sè,谁说话的声音能如此浩大?随即便明日有数百人在齐声说话,这些人是跟着谁在说话,张原吗,这就是张社首对翰社同仁的开场白?
坐在交椅上的瘸tuǐ老儒站了起来,扶着楼栏朝山上望,侧耳倾听,那宏大的声音如狂风呼啸,横扫一切,此时的龙山只听到这个声音:“——然当今之世,风俗不古,缙绅只讲明哲保身,布衣只求传食诸侯,在朝为官念头不在君父,地方官吏念头不在百姓,士大夫于水间林下,相聚讲求xìng命、切磋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如此作为,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那红脸老绅士使劲一拍楼栏,赞道:“此言大善!”
那浩大声音道:“……有一乡之精神则能通乎一乡,有一国之精神则通乎一国,有天下之精神则能通乎天下,有万世之精神则能通乎万世……”
王微的心战栗着,这是另一个张原,她不甚理解的张原,昨夜张原还与她禅房对坐,握手细语,而此时,听着这浩大的吼声,这针砭时政世事的言语,王微方知张原的心难以把握,却正因为这样,王微觉得自己更喜欢张原了,这正是她仰慕追求的世间奇男子——
浩大的声音道:“我翰社亦有精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愿我翰社同仁,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浩大的吼声在龙山上久久回dàng,众口同声,这会有极大的感染力,好似催眠,从此深深烙在与会诸生的心里,对他们会有长久的影响。
瘸tuǐ老儒拐杖敲地,神情jī动,大声道:“景逸兄,听到这篇翰社宣言,不虚此行吧,我们这就去见张原。”不用人搀扶,拄杖下楼,那红脸老绅士和两仆仆人一起跟了下去。
王微这才知道那红脸老绅士便是大名鼎鼎的景逸先生高攀龙,却听那青衿女郎说道:“高景逸、邹南皋竟然都来了!”
那淡妆少fù问:“是东林高顾的高和东林三君之一的邹吗?”
青衿女郎道:“正是,邹老先生当年廷杖时左tuǐ被打断了,虽然续接好,但一上年纪,筋骨收缩,那条伤tuǐ就短了一截,就瘸了,这是爹爹说的。”
王微一直悄坐一边,这时高攀龙、邹元标四人下去后,楼廊一空,这青衿女郎和淡妆少fù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青衿女郎也不装男子的嗓门了——
淡妆少fù道:“这二人可是当世大儒,张介子得他二人赏识,倒不用担心因倒董之事影响仕途了。”
青衿女郎叹道:“介子师兄说得真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过很多时候君王朝廷并不喜欢匹夫有责,因为既然匹夫有责了,那自然就要议论朝政得失、要针砭时弊,这时当政者不喜的。”
王微暗赞这女郎敏锐,忽然记起她所知的张原未婚妻商小姐幼失怙恃,是兄嫂抚养长大的,这青衿女郎却提到了“爹爹”,又称呼张原为“介子师兄”,那应该就不是商小姐,既不是商小姐,那这青衿女郎是谁?
想起张原方才经过城隍庙下时与这青衿那女郎四目交视的情意,王微就觉得浑身作冷,对于商小姐,她只有羡慕,不敢起争竞之心,可对这个才气过人的青衿女郎,她有强烈的嫉妒,还隐隐有一种张原辜负了她的感觉——
王微站起身,吩咐薛童把椅子搬下去,她自己走到楼廊这边,向那青衿女郎作揖道:“兄台大才,在下敬服,想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青衿女郎和那淡妆少fù讶然,她二人见王微容貌jiāo美、声音jiāo细,显然也是女扮男装,青衿女郎还礼道:“敝姓王,兄台贵姓?仙乡何处?”
王微愕然道:“我也姓王。”
青衿女郎与淡妆少fù面面相觑,少fù扯了一下女郎的衣袖,那青衿女郎便笑道:“巧遇,巧遇,兄台走好。”
王微下了楼,默然往山下走去,没有了那浩大的声音,龙山依然安静,走到山路拐角处,王微回头望,城隍庙左楼上那两个女子还在凭栏望着她,那青衿女郎见她回头,还冲她挥了一下手,她也就挥挥手,一面转下山道,心想:“这女郎姓王,对了,介子相公的老师王思任就是会稽人,这女郎又称呼‘介子师兄’,莫非是王思任之女?”
下山时的女郎王微没有上山时那么欢快,她感到了情之一字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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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丑不丑问介子
“割不尽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邹元标”,这是江西吉水流的民间谚语,就是夸赞邹元标刚直不阿的硬骨头,自万历十八年始,邹元标闲居林下近三十年,居家讲学,从游者日众,名高天下——
顾宪成、顾允成兄弟去世后,高攀龙主持东林学院,提倡治国平天下的有用之学,每月三讲,四方士子舟车云集,执经问难,奉之为儒者宗师—
今日龙山,翰社同仁首次社集,这名满天下的东林两大儒者联袂而至,岂不让在场诸生惊喜交集!
三月初三上巳日,天朗气清,昨夜春雨将山石洗涤得洁净无尘,枝叶清新,山花烂漫,从蓬莱岗至山巅的星宿阁,近千诸生布席而坐,盛况空前,方才张原的一番针砭时弊、jī情洋溢的演讲让翰社诸生情不自禁跟着大声念诵起来,念到帚后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时,一个个热血沸腾、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正慷慨议论时,邹元标、高攀龙上来了,这真是**之上还有**,群情沸腾了——
邹元标由一仆扶掖,策杖登山,精力尚健,张原深深施礼,请两位老先生到星宿阁中坐,邹元标道:“景逸兄有话对贵社同仁宣说。”
张原大喜,在场诸生亦是欢欣鼓舞,热烈欢迎。
高攀龙道:“还是南皋兄说吧,南皋兄德高望重。
邹元标笑道:“景逸兄善养气,说话中气十足,正好对众演讲,我衰矣,只适合室内说话,这山上风大,话一出口就会被风吹得没影了,岗上诸生只会看到我在动嘴却无声。”
邹元标年轻时以严厉、刚直著称,现在却是言语诙谐、和蔼可亲——
高攀龙也就不再谦让·清咳一声,声若洪钟道:“天下难联者人心,难得者人才,难鼓者士气·今见翰社诸生千人齐集山yīn,齐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语,真让高某心潮澎湃,乃知我大明代有英才,忠义之盛,不输前代,此等精神·须得廓而大之,以此精神撑住乾坤……”
高攀龙洋洋洒洒,即兴数千言,盛赞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励诸生要志在世道,摒弃空谈心xìng、不务实学的风气——
来参加山yīn社集的生员大多数是抱着切磋八股文来的,八股文的确切磋到了,张原、黄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绝伦·张原更是对作文技巧不吝传教,今日在龙山上更得到一种精神气质上的洗涤,让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禄圈子·眼界放大,有了一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在当下是极其难得的,张原就是要引导翰社同仁的这种使命感,也许诸生各自还乡后,这种热血澎湃的使命感会被生活的利禄、琐碎所淹没,依旧蝇营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这粒种子,有朝一日,机缘适合·这种子可能会苏醒、会破土而出——
暮春三月的阳光煦暖,春风骀dàng,春风如酒,翰社诸生意气风发,都觉得加入翰社乃是荣幸,社首张原虽仅弱冠之年·但才识能得到高攀龙、邹元标的jī赏,并不远千里赶来龙山为翰社贺,这是何等的荣耀,翰社必越来越壮大——
这时,山下又上来一群人,却是张汝霖陪着知府徐时进,还有山yīn刘知县、绍兴府学教授、山yīn县学教谕以及其他几位本地乡绅上龙山来了,张汝霖获知邹元标、高攀龙到了龙山,赶忙告知徐知府和刘知县,邹、高二人乃是东林巨子,月旦春秋、风议朝政,影响力很大,张汝霖是浙党,原与东林诸子不睦,但远来是客,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这时的朝廷党争还比较温和,浙党尚未被目之为阉党,而且张汝霖与高攀龙、邹元标都居林下多年,并无实际冲突——
张岱、张萼、宗翼善、周墨农等人领着诸生去府学宫用餐,这是张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学教授请示过,请了三十多个厨子,要烹制千人的盛宴,而张原与翰社的几个主要成员则在星宿阁陪同邹元标、高攀龙还有徐知府等人饮宴,宴席热闹自不用提,高攀龙颇矜持,邹元标对张原却是不吝赞美,这让张汝霖和徐时进都很高兴,张汝霖高兴自不用说,张原是他族孙,绍兴知府徐时进呢,张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张原的府试他是主考官,以后张原即便入内阁做到辅臣见到他也得尊称一声老师——
酒酣耳热之际,张原借如厕的机会飞奔下了蓬莱冈,此时的蓬莱冈空寂无人,不然的话翰社诸生就会奇怪:方才慷慨陈词的张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
忧国忧民、慷慨jī昂的是这个张原,急着来见师妹、心有牵挂的也是这个张原,这并不矛盾—ˉ—
城隍庙前的食摊已撤去,老庙祝准备的果品、糕点、黄酒被诸生一扫而光,这时的老庙祝正与两个道人在房里算账数钱,估计有二两银子的赚头,老庙祝乐哉。
张原抬头看城隍庙左边那座木楼,楼廊空空,未看到婴姿师妹的身影,心道:“我来晚了,婴姿师妹和静淑师姐已经下山去了。”正待返身上山回星宿阁,忽见庙中走出一人,喜道:“张公子终于来了,我家小姐在山脚凉亭等呢。”
这是王思任家的仆人,就是那个老门子的儿子,张原经常去会稽王府,自是认得,便道:“好,我这就去。”说罢,从山道上飞奔而下。
那王氏仆人跟着后面追,越追越远,跑不过张原,心道:“张公子对我家二小姐很上心呢,你看这心急火燎的跑着去见二小姐,可惜不能娶二小姐,老天爷作弄人啊,二小姐就比那商氏女郎晚了半天,这姻缘就错过了——”
龙山不高,从山巅至山脚的山道不超过三里路,张原一路跳跃而下,跑得痛快,心里也痛快,到山脚下一张望·看到不远处一株大槐树下停着一顶帷轿,还有一座松树皮和竹片搭成的凉亭,有几个人在亭上坐着,其中一人走出亭外向他招手:“介子师兄——”
张原快步上前·喘着气打量青衿儒衫的婴姿师妹,不自禁的就与昨夜同样男装打扮的王微相比较,心道:“婴姿师妹很可爱——”
“我看到师兄一路跑下来了——”
王婴姿笑睁睁道:“介子师兄,入亭说话,你现在是大名士,让人看到会一拥而上围观的。”
张原笑着进到凉亭,淡妆少fù王静淑从座上站起身·张原作揖道:“静淑师姐好,婴姿师妹好——老师近日可有家书来?”
王静淑总觉得这么称呼有点怪异,不过也不好纠正,万福还礼,道:“家父已在袁州就任,一切都好——-张公子今日的讲辞慷慨有古仁人志士之风,很是精彩,请坐。”
张原道:“多谢师姐夸奖。”在亭边坐下。
王婴姿很愉快·说道:“师兄不知道吧,邹南皋和高景逸两位老先生先前也在那城隍庙边的楼上,是听了你的演说辞后才决定去见你的。”
“是吗。”张原笑道:“两位老先生没察觉你是巾帼才女?”
王婴姿道:“就是察觉也无妨·我识得他们他们不识得我,而且两位老先生根本不注意我们,只听你和那帮人在喊叫,震耳yù聋。”
张原哈哈大笑,婴姿师妹大有父风,言语诙谐,饶有智趣。
王婴姿忽道:“还有一奇事,我与姐姐到那城隍庙左楼时,先有一少年书生和一童子在,那少年书生竟然也是女扮男装·不过她那样子骗不了人,模样太jiāo媚,一看就知是女子,下楼前还来问我尊姓大名,并说她也是姓王——”
张原“哦”的一声,心知那少年书生定是王微·真是巧,王微竟也到了这龙山城隍庙——
这时,张原察觉静淑师姐正探究地望着他,不动声sè道:“看来时下流行女扮男装。”
王婴姿“格格”的笑,问张原她扮相如何?
张原道:“这个愚兄不好说,问静淑师姐吧。”
王静淑含笑道:“和那个女书生相比,婴姿倒象是男子了。”
王婴姿不满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在说我丑。”
王静淑道:“你丑不丑我不好说,问张公子吧。”这是学张原说话,话出口后觉得有些暧昧,张原不日就要成亲了,在张原面前这么开妹妹婴姿的玩笑不应该——
张原微笑道:“泰西有一国,以黑肥为美,白皙纤瘦者被目为丑,冤枉吧。”起身道:“我要上山去了,老先生们还要我作陪呢,我是偷跑下来的。”
王婴姿笑道:“好,师兄去吧。”看着张原一路跑上山,山道一转,不见了。
王静淑也站在妹妹婴姿身边望着龙山若有所思,说道:“我总觉得那个女书生也是为张介子而来,婴姿你猜那女书生会是何人?”
王婴姿笑道:“姐姐何必费那个神,那是介子师兄的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静淑说道:“你盼了这么多天,就这样兴尽而返了?”
王婴姿道:“那还要怎样,我方才看到介子师兄跑下山来,就快活得紧。”
王静淑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张介子就要成亲了——”
王婴姿沉默了一会,少有的严肃,轻声道:“我改变不了别的,我只知道我喜欢介子师兄,这个也不改了吧,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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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高贵的谎言
三月三上巳日的龙山社集可谓功德圆满,诸生满怀期待而来,欢喜赞叹而退,文震孟、焦润生、罗玄父、夏允彝这些诸郡分社社首、社副议定,将社首张原的演说辞在龙岗之巅星宿阁畔勒石立碑为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这十六个字将永为翰社精神标帜——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张原陪着邹元标、高攀龙下山,徐知府、刘知县,还有张汝霖诸乡绅络绎而下,下山途中由张原搀着邹元标,单就这搀扶一事,邹元标不禁心中感叹,一个聪明人,做任何事都与庸陋辈不同,就是因为肯用心,他的那个健仆搀扶他时只一味用劲架着他,健仆自己吃力不说,往往搞得他脚下发虚,反而不好走,而张原就不同,当他需要借力时,张原总能适时顶上,其余时间都是顺势而行,这样张原不费力,他也走得轻松,“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道德学问无处不在,要的是一颗体察入微的心——
当夜,绍兴知府徐时进宴请这两位东林巨子,张汝霖等本地大乡绅作陪,张原敬陪末座,他是筵席上最年少者。
筵席散后,邹、高二人留在知府衙门的廨舍歇息,高攀龙把张原也留下,要与这年轻的翰社首领秉烛长谈,东林党魁高攀龙有政治领袖的气质,看出张原倡导的翰社将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有意拉拢并试图以自己的政治主张影响张原,这个红脸膛、高鼻梁的东林领袖与这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张社首是深入切磋,从道德文章谈到政治理念,从佛道宗教谈到经济民生,甚至谈到要废除锦衣卫诏狱和东厂、削弱君权、内阁要进行选举、限制任期……
高攀龙的jī进主张让张原觉得高攀龙才是穿越者,对这些比较敏感的话题张原一般是含混应之。推说自己年幼未考虑到这些,不表示自己的立场,这些事不宜事先宣扬,事到临头、时机成熟才可推出,现在旗帜鲜明地宣扬这些主张等于是树敌。这也是此后东林党与浙、楚、齐党斗争以至于水火不相容的主要原因,党同伐异、非黑即白。没有包容闷并蓄的度量。不能不说是东林人最大的弊病,张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的表现得比高攀龙还老辣,他从高攀龙口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林诸事,而他对高攀龙却是很有保留的,张原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任何不妥,在为那个遥远而美好的目标前进时,即便是说了谎言,那也是高贵的谎言——
高攀龙与张原长谈时。邹元标在一边旁听,很少插话,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今日拄杖上山下山累到了,精力有些不济。跟不上高、张二人的思路,所以只是听,邹元标也认为高攀龙的某些jī进主张不大妥当。他现在主张和衷之说,张原这种持保留的态度在他看来是有深意的,绝非什么年幼没考虑到,张原很多事都考虑到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为何一遇这些敏感问题就没考虑到了,这应是托辞——
冷眼旁观的邹元标虽然看穿了张原的托辞,却并无不快,反而颇为欣赏,张原这其实是一种求同存异的态度,而很多东林党人却不是这样,非要事事先争个明白、站好队伍才算,这样往往就耽误了正事、阻绝了本可为友的人——
高攀龙精力旺盛,与张原一直谈到子时才散,这东林党魁对这次夜谈也颇满意,张原的大多数主张与东林人相似,做学问讲究济世实用、关心民生世事、积极参政议政……
夜已深,张原和小厮武陵就留在知府衙门廨舍歇夜,忙碌了一天,慷慨言谈,八面周旋,这时也颇为疲倦了,略事洗漱后便在廨舍客房睡下,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一般睡三到四个时辰,晨起就精神奕奕,年轻的身体就是这么好。
次日一早,张原叫醒武陵,主仆二人在晨钟声中起身出了府衙廨舍,守门的差役见到张原赶紧叉手行礼,都知这位张三元是有大前程的人,这次山yīn城这么多的秀才都是为张三元而来——
清晨,府学宫前的十字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役夫在清扫街道,武陵指着一家大门紧闭的店铺道:“少爷,这间店铺原是姚铁嘴家的书铺,现在归我们了。”
——青浦的杨石香很有经商头脑,这次来山yīn参加社集,随船带来了翰社书局新刊印出来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焦氏笔乘》上、下两卷计八百册、《警世通言》前三卷计一千二百册、还有加印的张原评点的两卷八股文集计一千二百册,杨石香是二月二十九与陆韬夫fù一起抵达山yīn的,次日就在府学宫十字街租下一间店铺卖书,借此次翰社集会四方士子云集的良机,短短数日,这三千多册书卖出去一大半,张原评点的那两卷八股文集更是被抢购一空——
杨石香与张原商议了一下,出银把原先姚复在十字街的那间书铺盘下,作为翰社书局在山yīn的售书点,就由张原之父张瑞阳管理,阳和米行也已开张,张瑞阳既管义仓和米行,又管书铺,老当益壮,精神极好,张若曦也准备在山yīn开一家“盛美布行”分店,已说好由伊亭帮忙管理,伊亭虽不识字,但很能干,而且伊亭sī下向张若曦说待她与宗翼善成婚后也要学识字,叫兔亭和她一块学——
想到伊亭也要学认字,张原不禁微笑,前年他教穆真真认字时也曾招呼伊亭来学,伊亭觉得太难,没什么兴趣,现在要做宗翼善的妻子,宗翼善的学问广受赞扬,伊亭姐有些自卑了,所以也要学认字……
“哎,哎,少爷往哪边走啊,家在这边——”
东张在府学宫后面,经十字街往右一绕就到了,张原却往十字街左边去,武陵就叫了起来。
张原道:“应门的小石头还没起chuáng呢,我们先去砎园看看。”
武陵一听原来是这样啊,赶忙点头道:“是着少爷往城西大步而去。
张原边走边问:“昨日来福送了米蔬到砎园没有?”
武陵道:“这个我却不知,我不是一整天都跟着少爷吗——来福哥办事还是麻利牢靠的,少爷吩咐的他的事更不会拖拖拉拉。”
张原“嗯”了一声,心里感到幸福的烦恼,象王微这样的绝sè女子,对他又是一往情深,拒绝那似乎太圣贤了,他做不到,但如何安置倒的确是个问题,住在砎园显然不能长久,带回家则太早,也不好向会稽商氏和澹然交待,而且依王微这种喜欢自由适意的xìng子,要她老老实实待在东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乎也难,以后就是迎进门也得找点事让她做,书局或者盛美商号,嗯,事情总有,正缺可靠的人手——
张原嘴角噙笑,觉得自己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不过现在如何安置王微呢?又想:“修微昨日在龙山城隍庙问婴姿师妹姓名,莫非猜到了什么?静淑师姐昨日看我目光也颇不同,应该也是对修微的身份有疑问,婴姿师妹虽没什么表示,但心里有数,这些都是极聪明、善能举一反三的女子,瞒不了她们,等下修微问起,我该如何回答?”
张社首真可谓是家事、国事,事事操心了——
庞公池bō光潋滟,前夜大雨涨春池,池畔的花木也愈发葱茏鲜艳,隔着庞公池水,遥望那砎园的亭台楼阁,在晨晖中真如蓬莱仙境。
那谢园丁见张原这么早就来这里,更是认定那俊俏的少年书生是介子少爷的龙阳之宠,禀道:“介子少爷,那位王公子昨日早间出门,午前回来,后来没再出去。”
张原笑了笑,说道:“随她进出就是了。”带着武陵一径来到梅花禅,大门关闭,武陵叩门,薛童很快就来开门了,向张原施礼道:“张相公早。”不待张原开口问,就道:“我家女郎在后门那个亭子边钓鱼,要我去叫吗?”
张原笑道:“鲈香亭是吧,我自去寻她。”向闻声出来的姚叔招呼一声,便往禅房后门行去——
薛童傻傻的跟在张原后面走,被武陵扯了一把,这才醒悟,站住脚“嘻嘻”的笑,打量着武陵道:“小武哥,你个头长高了好多——”
“真的?”
武陵大喜,自去年腊月那次被云锦说他变矮了,武陵痛心疾首,也注意锻炼身体了,每日张原晨起练太极拳、跳跃、奔跑,他也跟着练,希望长高一些,他今年十七岁了,还象童子模样那太没面子了——
薛童认真道:“真的,高了至少一块豆腐。”
一块豆腐将近一寸厚,武陵喜道:“薛童你是能打鸟的,眼力好,看得准,我也觉得自己长高了——走,小武哥带你去买点心吃。”武陵心情很愉快。
薛童道:“你不管你家少爷了?”
武陵笑道:“少爷有你家微姑照顾呢,不用我,我在边上反而碍眼,走远点才好。”
薛童“哦”的一声,手里捏着弹弓,跟着武陵出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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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女人心
鲈香亭下一池水,屏山临bo,静远深邃,篱墙隔着的那边就是梅hua禅,往右有小曲桥与霞爽轩相连,坐在亭上,听小眉山上的鸟雀在啁啾,还有漱石泉轻浅流淌的声音,很静,很静——
红日尚未升起,园林空气清新,nv郎王微未梳髻,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莹白如yu的手执一根青竹钓竿,钓竿架在亭边栏杆上,竿梢伸出亭外,丝线垂垂入水——
nv郎在篱墙边摘来素馨hua,将hua瓣rou成一个嫩黄se的小hua球,这就是钓饵,不过池中的鱼儿显然对这hua饵毫无兴趣,起先丝线还会颤动几下,那是鱼在触饵,还能看到水面bo纹dang漾,那是鱼在水底转身,后来丝线就不动了,只为风而动——
两只白羽红鼻鸭带着一群黄mao尚未褪尽的小鸭从小曲桥下游过来,到鲈香亭这边绕了半个圈,大鸭小鸭整齐地歪着鸭脖子看了看亭上的nv郎,然后掉头不顾,带着涟渏水纹往园men方向游去——
“这是谢园丁养的鸭子吧。”
nv郎王微斜坐在亭边,美眸mimeng,神思不属,手里的钓竿久久不动——
……
“问nv何所思——”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王微受惊,“啊”的一声站起身,手里的钓竿就要戳过来,待看清是张原,缩回钓竿,耸鼻噘嘴,娇嗔道:“怎么突然过来吓人!”说着,轻拍xiong前,似乎怕心跳出来——
张原笑嘻嘻望着这nv郎手拍酥xiong的娇样,很想代劳,这nv郎还是男子儒衫,束腰窈窕,头发却是披着,丝丝缕缕,分外妩媚,张原又道:“问nv何所思?问nv何所忆?”
王微将钓竿搁在亭边,这才看到蕙湘站在亭外冲她笑,这丫头看到介子相公来也不告诉她,瞪了蕙湘一眼,侧身睨着张原,含笑道:“nv亦无所思,nv亦无所忆,昨日龙山上,社首狮子吼,至今心怔忡,六神不能主——”
王微随口诵诗,嘴chun微动,含羞薄媚,煞是动人,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子是极动人的,就是要动人——
张原大笑:“我有那么声嘶力竭吗。”
王微莞尔道:“龙山狮吼也就罢了,最惧河东狮吼。”说这话自然是有用意的。
张原一笑,说道:“我还未洗漱。”快步走到东篱边,折一截柳枝叼在嘴里嚼,在漱石泉边蹲下刷牙——
王微走了过来,立在柳下看着张原漱口、掬水洗脸,心里欢喜,这漱口洗面都是si下的事,这才是鲜活可亲近的的张社首,嗯,朝夕厮守就是这样子的吧——
晨风拂拂,青丝缭luan,王微软着腰肢,双手往脑后拢住长发,让小婢蕙湘取来梳子和竹簪,王微手指灵巧,很快就盘成一髻,简单、优雅,脖颈颀长白皙——
蕙湘问:“要取头巾来吗?”
王微看了张原一眼,张原一脸湿漉漉的,正抬眼看她,双眸灼灼,便道:“不用了,没有外人。”
十三岁的蕙湘抿chun一笑,自回梅hua禅去,不打扰自家nv郎和张相公。
张原站起身,将半截柳枝丢到篱墙边,说道:“今日方知古人折柳送别乃是嫌对方口臭——”
王微没想到张原会突然说上这么一句,顿时忍俊不禁,笑得hua枝luan颤,笑得蹲在地上,张原过来扶起她,说道:“我们到亭上坐,继续垂钓。”
王微笑得身子有些酥软,稍微站了一会,让张原拉着她的手重上鲈香亭,坐在亭边长凳上,心有些“怦怦”跳,问:“介子相公怎么一早就来这里了?”
张原道:“昨夜陪老先生们在府衙长谈,就在廨舍歇了,一早醒来就过来看看你。”
王微嫣然一笑,说道:“你可忙呢。”顾盼园景,问:“这园子真是仙境,说实话,住着就不想离开,可惜不是介子相公的园子。”
张原道:“我是穷书生——”
王微低声道:“我可陪你食粥,不饿死就好。”
张原握她的手一紧,含笑问:“牛衣对泣,胼手胝足也能吗?”
王微迟疑了一下,牛衣,这个这个太脏,胼手胝足,这个这个太苦——
张原笑道:“不用回答,与你开一句玩笑而已,我不是让你和我受苦的——”
王微却负气道:“牛衣胼胝,你能我就能,让我独自牛衣胼胝那可不行。”
张原大笑,心里却是在想:“有些痴情男nv,喜欢设想一些极限状态来考验情感,因这个还会起争执,真是最无聊愚蠢不过的了。”
王微的手真是柔软,张原rou捏得爱不释手,问道:“修微昨日上龙山了?”
王微看着张原的眼睛,说道:“我看到介子相公,介子相公却未看到我——介子相公可知我当时在何处?”
张原笑道:“果然是你,我后来下山,听婴姿师妹说有个美貌nv书生向她问名,说也姓王,我就猜可能是你,巧极。”
王微有些错愕,她正想着怎么问张原这事呢,张原自己就坦然说出来了,这下子她倒不知该说什么了,犹豫了一下,问:“不知那婴姿师妹是何人?”
张原道:“是我老师谑庵先生之nv,我曾在王老师府上求学数月,自幼就认得的。”十五岁未成年,可算是自幼——
王微“哦”的一声,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问:“那位婴姿小姐可曾婚配?”
张原心里暗叹:“都是敏感的nv子啊。”答道:“未曾婚配。”
王微又是“哦”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似的,沉默着,从张原掌中chou出手,又执起钓竿,垂hua球入水,侧头问:“那介子相公该怎么办呢?”
张原知道王微问的是什么,稍一迟疑,便将自己去会稽向商澹然提亲回来、山yin侯知县却在当天晚上召他入廨舍为王老师之nv作媒的经过说了,王微敏锐道:“这样,那位婴姿小姐就不肯嫁别人了?”
张原皱了皱眉,不好回答。
王微强笑道:“个子相公想个妙计,都娶了吧,婴姿小姐才气bi人,昨日我听她诵‘雨中桃hua’诗,修微是自愧不如——”忽然搁下钓竿起身道:“介子相公,我想明日就回金陵——”
张原跟着站起身,一脸的愕然,这nv人心比政客脸还善变哪,突然就来这么一句!
王微看张原这样子,心又软下来,这是她倾心的男子啊,对她也很好,她方才这样说试探的意味更大,她想让张原更在乎她,白齿咬着鲜润的嘴chun,口气软下来,转圜道:“介子相公,砎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地啊。”
张原执手道:“修微,先住着,好吗?”
王微秀眉一蹙,说道:“有人来了。”
张原也听到从砎园大men传来隐隐笑语,凝神一听,说道:“是我三兄张燕客,还有另外几个人。”
毕竟是曲中nv郎,王微倒不慌张,问张原:“那我避一下吧。”
张原道:“不用,你只管在这里垂钓,我去对三兄说。”轻轻放开王微的手,转身下亭——
王微心里有些忐忑,冲张原背影唤了一声:“介子相公——”
张原回头微笑问:“何事?”
王微却又摇头道:“无事。”
张原走回亭上来,王微以为张原有什么话要说,便迎上两步,正要开口询问,张原突然上前伸臂揽住她的腰,用力一搂,xiongxiong相印,随后使劲在她娇嫩的chun上亲了一下,声音低沉或者说有些凶狠:“你是我的,别想跑。”说罢,才松开她,退后一步,伸右手食指在nv郎上嘴chun微凹的人中部位轻轻触rou了一下,触手娇嫩yu融,这nv郎上嘴chun特别可爱,晶莹如yu,jing雕细琢——
王微愣愣的,满面通红,而张原已转身下亭,往园men方向而去。
王微坐在亭边长凳上,有些发痴,也伸右手食指触了触自己人中部位,心里想着张原有些霸道的话,却是说不出的欢喜——
……
张萼陪着他在南京国子监的那三位同为纳粟监生的好友来游园,高声谈笑,行至长廊,忽见张原走了出来,奇道:“咦,介子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在府衙吗?”忽然醒悟,前天夜里张原说要把王微带到砎园来住,昨天忙luan,夜宴时喝多了酒,他把这事给忘了,忙道:“那王——”
张原打断道:“我是一早从府衙过来的。”向那三位监生拱手问好,然后把张萼拖到一边,还没等他开口,张萼就挤眉nong眼道:“介子,**一刻值千金,抱歉抱歉,愚兄打扰了。”
张原“嘿”的一声道:“三兄胡说什么,你问谢叔去,我是不是一早来的。”
张萼却道:“我懒得问,我就认定你是在这里与王修微彻夜yin乐,嘿嘿,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说,一夜几次郎?”
张原无语。
张萼摇着头道:“介子啊介子,人都说我张燕客是个大纨绔,行事荒唐,不料你比我还荒唐,下月你就要完婚,这月还在**,呃,不能说**,太粗俗,寻hua问柳,这总行了吧。”
张原差点恼羞成怒,直言快语是好品德吗,决不是,说道:“懒得和你啰嗦,三兄你莫要到处说我的事。”
岂料张萼道:“不用我说,你与王修微的事已是尽人皆知。”
张原吃了一惊,忙问为何?
张萼道:“归安茅止生说的呀,昨日中午府学宫大宴翰社同仁,你是不在,茅止生把扬州瘦马金陵名妓王修微千里迢迢赶来这里si会你的事当众宣扬,引来一片赞叹声,都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有几个南京的生员曾见过王修微,盛赞王修微之美,在座的有些年少好se之辈是羡慕不已、口水直流——你说,还有谁不知道你和王修微的事?也许五伯父和大父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道的——我说介子,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纳个妾而已。”
张萼满不在乎,张原却是心里叫苦,难怪昨日傍晚那些翰社社员见到他一个个都笑得那么好,他还以为是自己深受社员们爱戴呢,却原来是有这么一出戏在里面,虽说这事也的确瞒不住,他也没打算瞒,因为早晚是要把修微迎进men的,只是这个时候抖落得尽人皆知,父亲母亲还有澹然那里会怎么想——这茅止生简直是心有怨恨故意捣luan啊——
张萼却安慰道:“介子,说真的,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反而是美名,要知道圣人其实大家都是怕的,至少是敬而远之,你在龙山上吼叫着‘冷风势血洗涤乾坤’就很有圣人样,好在有了王修微之事,我看得出来,诸生们对你是真心敬服。”
张原笑笑:“不说了,三兄陪朋友游园吧,王修微在鲈香亭垂钓,暂住梅hua禅,我去和她说一声,我要回去了。”转身迈步yu行时,张萼却又拉着他的手低声道:“介子,你昨夜真没与王微同宿?”
张原甩开他的手:“问谢叔去。”向那三个监生拱拱手,大步赶至鲈香亭,亭上空空,只有那青竹钓竿还搁在亭栏边上,游目四顾,小婢蕙湘出现在篱墙那边向他招手——
张原从后men进到梅hua禅后,蕙湘就把men关上了,王微已戴上yu台巾,见到张原,微微含羞道:“绍兴hua白米粥已熟,介子相公可肯屈尊食一碗?”
张原笑道:“真就食粥了吗。”就在桌前坐下,笑yinyin看着王微,示意王微坐下。
王微就在侧面坐下,这有讲究,这是她扬州瘦马的基本礼仪,与张原对坐进食的应该是其嫡妻,王微十三岁随马湘兰离开扬州后心智渐开,崇尚自由不甘受束缚,但那些自幼养成的习惯还是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她——
姚叔先摆上四样下粥的金陵小菜,腌菜hua、酱豆瓣、豆腐ru、长寿菜,很是jing致,然后盛上两碗绍兴hua白米粥,说了一句:“张相公送来的这米好,微姑喜欢吃。”
王微晕红上颊,说道:“绍兴hua白米本就驰名江南。”
张原喝粥吃菜,胃口甚好,吃了三碗粥,笑道:“抱歉,我把薛童的粥都吃掉了。”
姚叔笑道:“薛童向来不爱喝粥,武陵带他买点心吃去了。”
张原又坐了一会,没听到张萼来敲men,心道:“三兄还是知礼的,修微现在可不是曲中nv郎了。”起身道:“修微我先回去了,你需要些什么我让人给你送来?”
王微道:“昨日来福送了好些东西来,我还想要一些宣纸,最好是陈清款的,可以作画,还有,曾听眉公说肃翁藏书数万卷,不知介子相公能否去借一些诗文集子让我一阅?”
张原一一答应,正待出men,武陵、薛童回来了,武陵道:“少爷,我看到西张三公子带着几个人刚出园men。”
张原“嗯”了一声,和王微道别,带着武陵径回东张宅第,宅中也正用早餐,张原进内宅向父母问安,姐姐张若曦先拦住他,立在天井边的一盆山兰旁边,开口就问:“小原,那金陵名妓王微是怎么一回事?”
张原心道:“老姐真是消息灵通,是姐夫泄的密吧。”说道:“姐姐先到西楼书房等我一下,我即下来向姐姐禀报。”
张若曦竖起两道柳眉:“你倒还镇定得很哪——”
她话还没说完,张原已经快步上南楼去了,只好去西楼书房等着,见穆真真在房里写大字,这时已经搁笔起身,便问:“真真,你知道王微的事吗?”
穆真真在书房里已经听到少爷和大小姐在天井边说的话了,正忐忑呢,大小姐果真就进来问她了,涨红了脸,一声不吭,非常不安——
张若曦见穆真真那着急的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好了,别急,我不为为难你了,等下我审问小原,定要他从实招来。”
穆真真刚松了口气,却听大小姐又道:“真真,你现在也是小原的人了,也得管管他,他这么胡来怎么行!”
穆真真脸又通红,说道:“大小姐,少爷他没有胡来,没做错事,真的。”
张若曦道:“不管真的假的,等下我自问他。”
张原很快就来了,笑嘻嘻的,问:“履纯、履洁两个小家伙去哪里了?”
张若曦道:“不要顾左右言他,说,王微是怎么回事,现在哪里?”这个弟弟是她从小管着的——
张原还没开口,兔亭从men边探出脑袋道:“少爷,西张的莲夏姐姐说北院大老爷叫少爷去问话。”
小石头跑进来道:“少爷,宗少爷问你何时去府学与诸生说话。”
龙山社集虽然结束了,但大部分翰社社员尚未离开山yin,昨日议定好的在绍兴府学要举行三日文会,论八股文章、论朝野天下之事——
张原对小石头道:“告诉宗少爷,说我巳时初刻前会赶去。”现在才是辰时三刻。
小石头答应一声,回话去了。
张若曦没好气道:“张社首,你可忙得很哪。”
张原笑嘻嘻道:“没办法,令弟大才,能者多劳嘛。”对穆真真道:“真真,你代我把王微的事向姐姐说说,尽管说。”说罢,出men去东张见族叔祖张汝霖了。
张若曦失笑,对穆真真道:“真真你说张原怎么越来越惫懒了?”
穆真真抿着嘴笑,在张若曦的盘问下,穆真真将张原与王微的jiao往经过大致说了,张若曦道:“啊哟,还有这么多曲折哪,跟话本传奇似的——那王微真有那么美,比你如何,真真?”
穆真真忙道:“婢子怎么能比!”
张若曦道:“王微在砎园是吗,我去看看,真真陪我去。”
穆真真又lu出紧张为难之se,张若曦笑道:“放心,王微又不是我陆郎的外室,我不会把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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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我见犹怜
第三百零九章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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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霖féi胖的身躯塞在圈椅里,抬手朝书案对面的官帽椅一指,然后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这书房里的瓶几书匣诸器物都是名家所制,典雅jīng致,只是稍显凌luànméng尘,因为张汝霖不许婢仆随便清扫,那书案上堆着的几大叠横七竖八的书籍,仿佛城墙箭垛一般,上午的阳光透过琉璃瓦照进来,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浮动——
张原恭恭敬敬坐下,静等族叔祖开口问话,感觉今日族叔祖神情比较严肃,应有要紧事要说。
张汝霖清咳一声,开口道:“张原,叔祖今日找你来有两件事要说——”
张原欠身道:“请叔祖教诲。”
张汝霖笑了笑,说道:“我原以为你们翰社只是几个意气相投的书生结的文会,讨论制艺而已,万没想到声势这么大——”
张原一脸诚恳的样子,静待族叔祖说下文——
张汝霖从书垛后看着张原,继续道:“你在龙山千人一口宣扬的翰社jīng神我已尽知,其志不小啊,高景逸和邹南皋竟远道赶来声援你,这更是我没想到的——”
说到这里张汝霖话锋一转,问:“昨夜那两位老先生与你长谈了一些什么?”
张原便将昨夜与高攀龙的谈话要点说了,张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与你这弱冠少年说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话说得也不错,但我要问你,你可知自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后,东林与浙、楚诸人已经是mén户俨然?
张原道:“族孙有所耳闻。”
张汝霖忽然叹息一声:“蛟mén相公往生佛土矣。”怕张原听不明白,补充道:“蛟mén相公便是沈一贯,上月逝世。”
张原知道沈一贯,十年前的大明内阁首辅,浙党领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称呼秀才为相公,官场中人称呼内阁首辅也叫相公——
张汝霖道:“沈相公为东林人诟病,你可知其中缘由?”
张原道:“请叔祖指教。”
张汝霖道:“应该让你知道这些了,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秀才,是诸党关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会少——我告诉你,东林党人全力攻讦沈相公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东林人尊儒驱佛,表面看起来这是各自信仰的sī事,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东林人看不惯沈相公,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另一个原因就是万历三十年chūn皇帝染病,自以为时日无多,连夜召沈一贯入宫托付后事,说要召回矿税监,沈一贯即回内阁拟旨,岂料翌日,皇帝病情好转了,后悔自己召回矿监的决定,接连派内官去内阁要讨回谕旨,沈相公被bī无奈,只好jiāo还,这让力主撤矿监税使的东林党人对沈相公极为不满,认为沈相公怯懦未能坚持,不然这一弊政就革除了。”
东林党人反对矿税商税与资本的原始积累有关,资本主义萌芽需要原始积累,反商税也就成了江南蓬勃兴起的商人阶层自觉或不自觉的诉求,可惜因为内忧名患,国家财政左支右绌,东林党人这一诉求遭后人诟病——
张原道:“沈相公主持内阁,考虑得当然要多一些,东林常党人则过于纯粹。”
张汝霖赞赏道:“说得是,你这是持平之论,但东林党人可不会这么看,自此视我浙党为敌,一有机会就要打压,叔祖便深受其害。”
张原问:“族孙想请问,这东林党、浙党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张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阁后始有浙党之名,至今不过二十年,东林亦如此,万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后,mén户始分,乙巳、辛亥两次京察,东林与浙、楚诸党渐成水火之势,谁主京察就排斥对方——”
张原叹道:“党争误国啊。”
张汝霖道:“党争于国不利谁都知道,可你不争别人就来争你,象我这样退居林下当然视党争如浮云了,但既要入朝为官,这个就无法逃避,我听你与高景逸的谈话,你似有调和党争之意——”
张原心悦诚服道:“叔祖睿智。”
张汝霖一笑,随即面容一肃,说道:“但你是我张汝霖的族孙,这浙党的烙印磨灭不了的,莫看邹、高二人现在看重你,若他们入朝主政,他们提拔重用的依然会是他们东林党人,你若有与他们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说你想持中,极难。”
张汝霖是浙党,对东林党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jī的,但大致也没错,东林并不避讳自己的mén户之见,旗帜鲜明地党同伐异——
张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孙会谨慎行事的,要避免两面不讨好——族孙目前最要紧的是准备乡试,朝廷党争离族孙尚远。”
张汝霖点头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第二件事,看来你对乙卯乡试是志在必得了,却为何纠缠于nvsè,岂不知nvsè最是误人?”
张原心道:“原来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么这事想必也已传到了会稽,唉,我有得要解释。”说道:“叔祖教训得是,族孙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禀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说了,直接从陈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说起,同船进南京、王微有难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yīn了——
听了张原的解释,张汝霖沉yín半晌,说道:“此事已轰传开来,这时让你弃了那nv子也不近人情,反让人讥你轻浮薄幸,按说娶妻前纳妾也无妨,只是士人纳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开外才开始享乐,象叔祖这般五十岁后始纵情声sè,少年时可是端谨得很——”
张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shì妾还真不少,都是青chūn年少,真可谓是一树梨huā、海棠遍地。”对这种为纳妾而纳妾的做法他是不认可的,但这时只有听教——
张汝霖道:“少年戒之在sè,你聪明过人、老成稳重,不须我多提醒,好自为之,你去吧。”
张原站起身,却听族叔祖又道:“那nv郎住在砎园何处?”
张原忙道:“族孙冒昧,让王微暂住梅huā禅,请叔祖见谅。”
张汝霖摆手道:“这个不妨事,尽管住着就是了,这齐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
张原辞出北院,顺便就到西张藏书楼找几卷古人、时人的诗文集子准备给王微阅读,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长的诗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里还夹有两幅未装裱的水墨写意画,一幅是《chūn兰图》、一幅是《芭蕉图》,两幅画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张原既欢喜又惋惜,徐渭与西张是世jiāo,徐渭杀妻,是张汝霖之父张元汴营救出狱的,徐渭的书画诗文成就极高,但才高命蹇,艺术价值尚不被时人认识——
张原便去看管书楼的仆人那里登记了一下所借何书,携书过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这才知道姐姐张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园了,皱了皱眉,心道:“王微聪慧灵敏,善解人意,应该能应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泼辣,其实是很好说话的,我了解老姐。”
宗翼善在前厅等着,与张原一道去府学宫儒学大堂,数百翰社同仁济济一堂,正热烈讨论,见张原到来,便齐声恭请张社首升座开讲,张原也就不客气,说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务八股,不通经史,即便侥幸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坏,皆由于此,张原不才,愿与同社诸君共兴复古学,与世为体、志在世道——”
张原所谓的兴复古学,其实是借古学那旗帜,旧瓶装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从读经、读史,讲到当今时事,讲到泰西诸国日新月异的科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时辰,张原谈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诸生闻所未闻的,午饭后,继续讲,这回是以问难形式,张原请黄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数百诸生就八股、经史、民生、时政诸多问题向张原三人提问,气氛热烈,持续到日暮时分才散,直到这时张原这才发现高攀龙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听,张原赶忙上前告罪,高攀龙笑道:“贵社人才济济啊,张公子更是说得极好,让高某大开眼界,‘经以穷理、史以证事’,还有泰西诸国事,张公子竟了如指掌,张公子与泰西传教士有往来?”
张原道:“在下méng同mén徐子先赠《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籍,又与南京耶稣会长王丰肃有过jiāo谈,所以对西学有点了解。”
高攀龙道:“王丰肃曾来东林书院拜访过,其人学问不如利公。”
利公便是利玛窦,东林学人对利玛窦评价很好,誉为泰西大儒——
张原道:“先生说得是,那王丰肃只热心传教,道德学问不甚通达。”又请高攀龙、邹元标明日来府学宫为翰社诸生讲学,高攀龙欣然答允。
出府学宫大mén时,张原见茅元仪和吴鼎芳在等着他,茅、吴二人今日也在府学听讲,现在茅元仪请张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张原婉辞,说家里还有事,茅元仪笑道:“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仪宣扬张原与王微之事并无恶意,他是的确觉得这是风流韵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张原和宗翼善、陆韬回到东张宅第已是掌灯时分,用罢晚饭,进到内宅,见西楼书房亮着灯光,张若曦坐在里面看书,穆真真坐在一边,张原走进去,穆真真立即站起来叫声:“少爷——”
张若曦正在翻看张原从西张借来的那十来卷诗文集子,问:“小原,你这是准备送去给王修微看的?”
张原看了看那诗集,点头道:“是,早间答应她的。”让穆真真给他烹茶来,今日在绍兴府学嘴巴几乎没有停过,说得口干舌燥——
张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园看到了那个王修微——”说了这么一句,看着张原的神sè,“哼”了一声道:“你似乎很笃定?”
张原笑道:“你是我姐姐啊。”
张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对吧。”
张原不答,说道:“姐姐说说见王修微怎么了?”
张若曦说了八个字:“我见犹怜,怪不了你。”
张原笑,心想:“修微把我姐姐都mí住了——”
张若曦又道:“我对王修微说让她以后帮我管盛美商号,她答应了。”
张原“呃”的一声,张若曦便问:“怎么,你不肯?”
张原道:“没有,只要她肯就行。”
张若曦又问:“那澹然那边你如何解释?男子纳妾虽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但没个解释可不行——”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这话绝不能对你姐夫说,不然他也带个回来那我可受不了。”
张若曦的态度应该是明代作为士人嫡妻的nv子的普遍心态,认同纳妾制,但落到自己头上总不会心甘情愿的——
张原道:“我等下给澹然写封长信。”
张若曦“嗯”了一声,又道:“都是极好的nv子,你既遇上,又有这样的缘分,那就要好好待她们。”张若曦本来还想问问那个王师妹的事,想想还是没问——
当夜张原踌躇苦思给商澹然写信,这比作八股文难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无用,还是实话实说好,字斟句酌写了两个时辰才写好两封信,一封给内兄商周德,一封给澹然,并在信里说过几日再登mén当面解释——
翌日一早,张原让来旺把信送去会稽jiāo给商周德,又让武陵把那十卷诗文集还有一轴宣纸给砎园的王修微送去,写了一封短信,让王修微爱护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话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jiāo给杨石香带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两幅画也一并送去让王微揣摩学习,改日将送到装裱铺去装裱以便保存——
高攀龙、邹元标在绍兴府学为翰社诸生讲学两日,宣扬东林的经世致用之学,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员开始陆续离开山yīn返乡,但还有近百人留下,这些人是翰社骨干,与张原关系也密切,要留下参加下月张原的婚礼,高攀龙、邹元标也于三月初六午后乘船回无锡,张原诸人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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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砎园夜
商周德看了张原让人送来的信,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张原纳妾其实算不得什么,一个扬州瘦马而已,威胁不到小妹澹然在张家的地位,只是小妹与张原情投意合,完婚在即,这时横插这么一个王微进来,小妹心情当然不会好——手边还有一封张原写给小妹澹然的信,商周德捻了捻信封,厚厚一叠,笑了笑,起身入内宅,要亲手把信交给小妹,也好宽解小妹几句,在穿堂遇见一个婢女,问知澹然在后园花厅,便径往后园而来——后园秋千架畔,一丛丛的山兰盛开,初开的芍药尤为娇艳,小婢云锦在荡秋千,商澹然立在一边看,还有一个婢女捧着巾帨,见商周德走进来,云锦赶紧从秋千架上溜下来,一齐向二老爷见礼,商周德道:“我有话与大小姐说,你们退开些。”
待二婢走到花厅门前那边站着,商澹然开口道:“二兄,山阴那边有信来了吗?”
张原自去年腊月十三回到山阴,隔三岔五便会给商澹然写信,而二月下旬至今已有八、九日未有书信来,商澹然也知张原是在忙翰社社集的事——“是张介子的信。”商周德从袖底摸出张原的信,递给商澹然,眉头轻皱:“发生了一点让人不快的事——”
商澹然披云肩穿比甲,梳着杭州攒发髻,明眸皓齿,仪态娴雅,看着二兄商周德的脸色,心里一沉,问:“是关于王小姐的事?”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
商周德也知道王思任之女与张原的纠葛,笑了笑,说道:“倒不是王小姐,却也姓王,金陵名妓,与介子在松江相识,追到山阴来了——你先看信,看张介子怎么和你解释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将信封搁在身边的秋千架上,张原的信用的是那种长八寸宽六寸的铅山竹纸,足足写了五张纸,字是那种指顶大的小楷,端凝秀劲,书法较前年盛夏在白马山时大有长进,商澹然还是很镇定,尚有闲心先在心里评价了一下张原的字——商周德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小妹澹然一张一张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张信纸,面无表情,看着一丛芍药发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泪珠滑过双颊,商周德顿时急了,说道:“张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说过几日会登门解释,到时我面责他,让他打发那个金陵妓走人,真是岂有此理。”商周德态度有点夸张,他是故意的——商澹然一招手,那捧巾帨的婢女碎步跑过来,商澹然取面巾拭了拭眼泪,又让小婢走开些,对二兄商周德道:“二兄,介子是写信来解释,不是要翻然悔改,介子性情我是知道的,外柔内刚,他这封信虽然字斟句酌,但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名叫王微的女子很有回护之意,山阴社集,士子如云,想必是要把王微不远千里来山阴称作韵事美事的,我们若一力排斥,反为不美,致我于不贤善妒之名,我能容得穆真真,为何容不得这个王微——”
去年六月十九商澹然在大善寺与张母吕氏相见,张母吕氏和她说起穆真真之事,穆真真随张原外出,肯定是通房丫头了,当时她笑着说真真有武艺,又忠心,跟着张郎外出也让人放心——商周德叹道:“小妹如此贤惠,张介子也应感愧,不过你这样宽容也不行,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以后若进士及第、为官一方,岂不要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于,张介子不是贪杯好色之人,不过我想看看那个王微——”心里还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张原从青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于怀。
商周德道:“待介子来我就对他说,让那王微来拜见你,那女子若是过于狐媚,你正可训诫一番。”闲话几句,出去了。
商澹然将张原的信收好,坐在秋千架上,小婢云锦赶紧过来轻轻摇荡她,问:“小姐为什么哭,张姑爷欺负小姐了?”
商澹然奇道:“为什么就说是张介子欺负我?”
云锦迟疑了一下,说道:“婢子早间听船娘周妈说张姑爷要纳一个金陵花魁为妾,不知真假,所以婢子没敢对小姐说。”
秋千轻摇,裙裾轻拂,商澹然抬头望着天边流云,心道:“这事还真传得快,那看来叫那王微来这里见一面是应该的,这也是全我会稽商氏的颜面。”思来想去,心里还是烦闷。
……三月初八,黄尊素、倪元璐这些绍兴本府的翰社社员也向张原告辞回乡,因为三月初十就是清明,他们要赶回去扫墓,下月初会再来山阴,喝张原的喜酒,至于阮大铖、范文若、冯梦龙、杨石香这些外省、外郡的社员当然不可能赶回家乡扫墓后又再赶来,所以就留在山阴,也有六十多人,每日聚在一起讨论八股、纵论经史、时事,天清气朗、风和日丽则浏览绍兴山水,山**上行,如行画卷中啊——张原三月初九午后去拜会内兄商周德,一路上见画船箫鼓、络绎不绝,舟中男女靓妆袨服,欢歌畅饮,这是会稽、山阴两地城中民众去郊外扫墓,名曰扫墓,其实是游春,鼓吹洋洋沸沸,曲子是《海东青》、《独行千里》,张原不明白为什么绍兴人扫墓游春就要吹这两支表现高飞远飏的曲子?
商周德见张原来了,便说了前日澹然看了信后所说的话,张原惭愧,深感澹然贤惠,商周德道:“澹然要见那个王微一面,看看她是何等样人,就在这几日,你唤她来见一面吧。”
张原心想:“修微要入我张家门,早晚是要拜见澹然的,澹然贤淑,当不会让修微难堪。”便答应了。
张原在商府用了晚饭,与武陵乘乘船回山阴,在八士桥上岸,暮色沉沉,半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在中天,深蓝色的天幕星辰闪烁,张原道:“小武,与我一块去砎园。”
武陵答应一声,跟着张原向城西砎园走去,说道:“少爷好些天没去砎园了。”
张原道:“每日讲学、酬酢、送别,几无空闲——我姐姐不是去过几回吗?”
武陵道:“那我不大清楚。”
主仆二人行到庞公池,暮春的天已经全黑下来,那半圆的月亮愈发皎洁了,仿佛先前蒙尘,这时洗净了,池水幽沉,池水那端砎园的亭台楼阁在昏暗中缥缈如梦幻——园门未闭,张原和武陵走了进去,谢园丁一家四口正用晚饭,点一盏豆油灯,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张原招呼了一声便走了过去,过长廊、小眉山、天问台,到了梅花禅后门外,正见小婢蕙湘在漱石泉的小渠边清洗饭甑和碗盏,一盏小灯笼插在篱墙边晕黄如月——“惠湘,晚餐吃了什么菜?”张原微笑着问。
惠湘见是张原,白齿在夜色中闪亮,欢喜道:“张相公来了,我家女郎方才都在说张相公有六天没来了——晚餐呀,花白大米饭,香喷喷的,菜有豌豆汤、红腐乳、青椒肉片,还有一条鲈鱼,就是这池子里钓的,清蒸,很好吃。”手朝鲈香亭下的池水一指。
张原喜道:“是你家微姑钓的?好本事。”
“不是微姑。”惠湘嘻嘻笑道:“微姑用花哪里钓得到鱼呢,是薛童用蚯蚓作饵钓的。”又道:“微姑这些天忙极了,看书、写字,每日不得空。”
张原“哦”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忙些什么。”
进到梅花禅房,姚叔在廊下烹茶,薛童坐在王微那间耳房的门槛上借着房间的灯光用一把小刀削什么东西,见到张原,薛童“啊”的一声跳起身,张原摆摆手,薛童就抿着嘴不吭声了。
张原站在耳房前,见窗前一条小案,一盏琉璃灯,王微跪坐在案前,侧对着门,穿着本色布袍,柔顺的长发披散着,腰肢笔挺,右肘支案在书写,张原刚迈步进去,她就察觉了,眸光一闪,笑意盈盈,叫了声:“介子相公——”,将手中兔毫笔搁在宣铜笔格上,站起身来,布袍摇曳,窈窕绰约——张原笑道:“本待吓你一吓,你倒警觉。”
王微道:“我在抄书,你若吓我,那就写废一页纸了。”
张原俯身见案头摊着一卷徐渭的诗文手稿,一边是王微抄录的纸张,边上还有一叠抄好的,竟已抄到第三卷,蝇头小楷,字迹清爽秀丽,张原看了几张,竟无任何涂改,这可不是几百字几千字,抄书数万字能不出错、不涂改,这太罕见了,不禁赞叹——王微含笑道:“介子相公莫夸,我可浪费了不少纸。”说着,从另一边书箧取出一小叠纸,约有十余张,都是写错了就废弃的,有的已经快写满了,只最后出错,就作废了,很可惜。
张原道:“修微太认真了,《兰亭集序》都有漏字添补,你这又不是科考试卷,涂改一下何妨,错字勾抹掉就行了,要不明日我让人送雌黄来。”
王微道:“不用,反正有时间,我看着涂改了的就觉得碍眼,心里不痛快,所以干脆重抄,也算练字嘛,对不对?”
张原“嘿”的一声,心道:“修微还是个完|美主义者,这可不大好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