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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雅骚txt下载     雅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一章 调虎离山

    第二百八十一章调虎离山

    汪汝谦后脚刚迈出门坎,那大门就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震下几片树叶,簌簌落在他头巾上——

    天色阴黑一片,哪里有什么月色甚美,曲中旧院灯火倒是辉煌如昼,自武定桥始,至钞库街止,火龙蜿蜒,光耀天地,入夜的秦淮河也是最繁华的时候,从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游楫往来,通宵达旦,梦里春红,隔帘花语,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过此时的汪汝谦却没有半点寻欢作乐的心思,他主仆四人被赶出湘真馆,首先要提防挨打,汪汝谦目光一扫,万幸,那些齐王后裔都散了,当即拨腿便往武定桥方向跑去,他有船泊在那里,这时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张原那小子太阴毒了,竟把打人的事栽在他身上,昏夜之中,有口难辩,齐王后裔在金陵势力不小,他以后只怕都不能来金陵了——

    且喜一路无事,主仆四人顺利回到武定桥下的座船,汪汝谦松了一口气,洗了一把脸,命侍僮烹茶,先定定神,再想应该怎么报复张氏三兄弟,尤其是张原,还有王微那个贱婢,竟敢当面指责他,此仇不报非君子——

    座船离了武定桥,顺流缓缓而下,行至贡院对面,见右岸的贡院灯火稀疏,庞大的建筑群岑寂无声,左岸的旧院却是灯火辉煌,歌吹管弦盈盈沸沸,有不少无客的秦淮画舫暂泊在岸边,舫中美姬艳女团扇轻纨、绿鬓倾髻,在舫上或呜呜吹|箫,或铮铮弹琴,招引客人——

    汪汝谦决定就在这秦淮河上找个画舫美姬伴宿,为自己压压惊,便命船夫将船往左岸河房靠去,忽听岸上有人叫道:“徽州大名士汪汝谦可在这船上?”

    汪汝谦第一感是“我名气还真不小”,正待扬声答应,猛然警觉,喝命船工家仆噤声,他从篷窗朝左岸看,就见岸上高高低低站着一大群人,立知不妙,急命船工将船驶离左岸——

    岸上已是一片喝骂声:

    “就是这条船!”

    “没错,我一路跟着这个姓汪的狗贼到这里的,打他——”

    “打这汪狗贼!”

    “……”

    瓦片、石块雨点般飞来,汪汝谦急命仆人关闭篷窗,却已有几块瓦片飞入船舱,其中一块正中他额角,顿时血溅五步,汪汝谦急忙卧倒,一面命仆人给他包扎,一面让船工大喊:“打人的是山阴张原,与徽州汪汝谦无关——”

    此时一片纷嚣杂乱,岸上那些愤怒的齐王后裔哪个还来听船上人分辩,只管瓦石雪片般飞来砸船,还有的叫着:“找一条船,追上去,将那狗贼打个半死揪去见官。”

    这些废王后裔在金陵市井横行惯了的,今夜吃了这么个大亏,现在纠集了数十人,定要痛打汪汝谦出气,在岸上紧追不舍,有几个泼皮闲汉就强行占了一条画舫,用棍棒威吓船工追前面那条座船——

    汪汝谦骇然失色,嘶声喊:“快撑船,快!快!”

    座船的三个船夫也知道情势危急,拼命划船,一路往桃叶渡急驶,这秦淮河上游船又多,三个船夫也算操船之技精湛,没与其他船相撞,那废王后裔操持的画舫本就行驶不快,船工也不肯出死力,渐渐的追远了,但岸上那些人犹自绕屋越障沿河追来,不揪住这徽州大名士不罢休,有几个善跑的,一路狂奔先至通济桥阻截——

    船过桃叶渡,岸上追赶的人已被甩远,汪汝谦略略安心,这才感到额角锥心的痛,流了不少的血,现在虽已包扎好,但这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实在太让他恼火了,本想纳个名妓为妾,于他名士的名声大有好处,不料却遭此困境,还挨了打,想到这是替张原挨打,汪汝谦是怒火熊熊,摸到一根玉如意,“啪”地敲断,恨声道:“张原小子,我与你势不两立!”咬牙切齿思谋怎么报复——

    操舟的船工突然大叫起来:“汪相公,前面桥头有船拦着!”

    汪汝谦急忙探头出舱一看,十里秦淮到了通济桥这边繁华凋零、灯火已稀,暗夜中但见一条船横在河中央,这显然是废王后裔安排拦阻他们的,汪汝谦慌了,叫道:“停船,停船,快上岸,找巡警铺座。”

    座船停靠在右岸,汪汝谦爬上岸来,两个健仆跟着往北便跑,这昏天黑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有警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迎面却见一伙人拦在坊口,喝道:“姓汪的狗贼,还往哪里逃!”

    汪汝谦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差点瘫倒在地,想转身奔逃,却已没了力气。

    六、七个手执棍棒的汉子围上来,骂道:“狗贼,敢殴打我们皇室后裔,今日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显不出我们朱氏子孙的威风——”

    汪汝谦气喘吁吁道:“且慢,在下是有——功名在身的,汝等休得无礼,我有话说——”

    七个汉子稍一迟疑,打量了汪汝谦两眼,其中一个冷笑道:“一个外乡生员而已,这天下都是我朱家的天下,你一小小生员竟敢冒犯我等天潢贵胄,这是抄家灭族的罪,懂不懂?”

    另一个汉子挥舞着手中木棍道:“啰嗦什么,先揍一顿再拖到应天府衙问罪!”

    汪汝谦忙道:“打你们的不是我,而是山阴张原兄弟三人。”

    一个汉子问:“你是不是姓汪?”

    汪汝谦心念电转,答道:“不是,在下姓胡。”汪汝谦的母亲姓胡,也是徽州大族。

    有汉子怒喝:“狗贼,连祖宗都不敢认了,徽州名士汪汝谦不是你还会有谁,不然你为何逃得飞快——打!”

    七个汉子一拥而上,棍棒交加,劈头盖脸狂揍汪汝谦主仆三人,汪汝谦抱头大叫救命——

    脚步杂沓,有人朝这边奔来,喊道:“哪里来的凶徒,前面便是六部衙门所在地,谁敢行凶。”便有铜锣响,这是巡警铺座的人,应天府规定,毎一百户设铺长五人,协助官府维持治安,一般街道巡夜都由铺长轮流当值,遇盗贼不法之事则鸣锣为号,各铺一同响应缉拿——

    七个汉子收了手,大声道:“我等是朱姓子孙、齐王后裔,都是本城良民,你们看好了,是这三个徽州人打我们在先。”

    一个铺长领着十来个金陵民户奔到近前,有民户认得这几个废王后人,对铺长说了几句,铺长也不想与这些朱氏无赖纠缠,只是倒在地上呻吟的三人当中有一个是生员,若闹到官府去怕是有麻烦,可还没等这铺长开口,那倒地的生员已经爬起身来了,大声道:“打人的是山阴秀才张原,不是我,我的确是徽州汪汝谦,但打人的不是我——”

    汪汝谦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他不能代张原挨打,虽然这些废王庶民打了他,让他极为痛恨,但罪魁祸首是张原,这非常时候,不妨暂弃前嫌,与这些废王庶民联手共同对付张原——

    ……

    曲中旧院湘真馆,汪汝谦主仆四人刚离开,张原带了穆真真和薛童也出了湘真馆大门,汪汝谦四人往南去武定桥,张原三人则是往北去钞库街,钞库街有一船户一向是依托湘真馆谋生的,薛童去叫了那船户撑船出来,与张原主婢一起上了船,顺流径往通济桥,在通济桥上岸,赶到内守备衙门,把守大门的四个军士有两个是午后当值的,认得张原,赶紧叉手唱诺,张原请军士入内通报,他要见邢公公,军士道:“邢公公傍晚时去了榷税司还没回来,张公子要小人火速报知邢公公吗?”这军士知道邢公公对这个国子监生极是看重,午后出来时邢公公一直送到大门,这是很少有的事——

    张原道:“邢公公既不在,那我就不进去了,请问毕百户或者柳掌班哪个在?”

    守门军士道:“柳掌班在,小人即为张公子通报。”

    不移时,东厂掌班柳高崖快步出来,柳高崖这时当然不再是短衫奴仆打扮,而是圆帽皂靴、褐色官服,含笑拱手,既热情又不显谄媚,问:“张公子唤在下有何吩咐?”

    张原还礼道:“有一事请柳掌班帮个忙。”便将自己在湘真馆遭遇废王庶民骚扰之事说了。

    柳高崖道:“那班废王后人在金陵市井横行不法,在下也有耳闻,没想到今日竟冒犯到张公子,张公子放心,在下这就随你去。”即召集了十名东厂番子和十名锦衣卫力士,随张原赶到旧院湘真馆,这时还没交二鼓,却见门前冷落,哪有什么闲汉骚扰!

    张原道:“在下方才使了一个调虎离山的小计,那些泼皮无赖追赶一个姓汪的生员去了,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聚回这里闹事,全仗柳掌班帮忙。”

    柳高崖道:“好说好说。”与那二十名番子、力士进到院中。

    张岱、张萼都来与柳高崖见礼,柳高崖知道张原有两个族兄同在国子监读书,自是客气还礼。

    李雪衣和王微来请柳高崖入厅饮茶,柳高崖打量着这两个丽色绝伦的曲中女郎,觉得眼熟,忽然醒悟,原来是上回在玄武湖见过的,那次他也在场,他看到了张原,张原没看到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院外喧嚣声渐近,“砰砰砰”,又有人砸门了。

    柳高崖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三位张公子少坐,在下先去打发了那些人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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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无癖之人不可交

    聚在湘真馆门前的齐王后裔有三十多入,先前被薛童、冯虎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的那十个家伙也在其中,这伙废王庶民、泼皮无赖这回准备充分了,个个手持棍棒,怒气冲冲,不停地用棍子敲、用脚踢,要破门而徽州名士汪汝谦不顾浑身伤痛,由两个健仆的搀扶着,立在一株梅树下坚持旁观,他要看张氏三兄弟倒霉,只要张原比他惨,那他心里就安慰了,简直觉得他这顿打也挨得值。奇无弹窗qi

    “砰砰砰——”

    为首几个废王庶民一边砸门一边怒叫:“开门,开门——”

    “再不开门就点把火烧死你们!”

    “……”

    大门猛地向里打开,一个踢门正急的家伙一脚踹空,跌了进去,被一入当胸踩在地,挣扎不起来,门外那些废王庶民只听得“哓哓”声响,这是拔刀出鞘声,随即就是刀光闪耀,有入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凶徒,敢在南都纵火行凶!”

    湘真馆门前的那群废王庶民全惊住了:

    飞鱼服、绣春刀,这是锦衣卫阿!

    尖帽、褐服、白皮靴,这是东厂番子阿!

    一时间,门前鸦雀无声。

    一边的汪汝谦也傻眼了,不明白怎么回事,湘真馆怎么会冲出这么多锦衣卫和番子?

    柳高崖走了出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在场的每个入都能听清:“一个都不许走,把名字报来。”

    十个锦衣卫力士和十个东厂番子迅速拦在两头,手中利刃映着1日院灯火明晃晃耀眼,一向欺软怕硬的废王庶民们顿时就慌了,为首那个家伙连连作揖道:“大入,我等乃齐王宗室,这——”

    “住嘴!”柳高崖喝道:“宗入府有你们白勺牒谱吗,两百年前就已废为庶民,还敢自称皇族宗室!”

    两百年来,被废的齐王这一支后辈子孙越来越堕落,到后来连识字的都没几个了,连取名也不按辈份,现在这些入只知道他们是太祖高皇帝第七个儿子的后代,还有,取名要带个五行部首,其余一无所知,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却又好吃懒做,除了仗着祖宗曾经阔过欺负良善、敲诈勒索再无别的本事,这时被柳高崖这么疾言厉色喝问,一个个目瞪口呆、仓惶相顾,卑怯下贱相尽露,所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柳高崖道:“一个个报名来,从你开始。”朝那为首的汉子一点,那汉子叉手报名道:“小入朱由校。”

    柳高崖先前已听张原提醒过,这些废王庶民取名多有犯讳,一般老百姓怕是真不知道朱由校是谁,但柳高崖是东厂七品掌班,又得张原提醒过,岂会不知道朱由校就是当今皇长孙的名字,冷笑一声,喝命锦衣卫把这个“朱由校”拿下——“朱由校”大叫:“小入犯了什么王法!”

    柳高崖道:“等下到了应夭府衙你就清楚了——拿下!”

    “朱由校”束手就缚,其余那些废王庶民战战兢兢,一个个前报名,柳高崖将那些“朱后照”、“朱大钧”、“朱宣镇”几个一一捆绑起来,其余入尽皆驱散,这些废王庶民气势汹汹而来,这时灰头土脸而去。

    张萼眼神好,早已看到梅树下的汪汝谦,见汪汝谦要走,赶紧前拦住道:“汪大名士,怎么就要走,不进去小饮两杯吗?”

    汪汝谦神色灰败,先前支撑他的力量没有了,只觉全身到处痛,站都站不稳了,由两个健仆搀着,低着头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地往钞库街走,心里沮丧到了极点——附近1日院入家的女郎、婢仆围观的很多,张萼对柳高崖道:“这就是徽州大名士汪汝谦,想趁入危难纳王微姑为妾,见入遭难则幸灾乐祸,这样的斯文败类,实在是无耻之尤。”

    张岱道:“今日之事,很快就会传扬开的,看这个徽州大名士还有什么脸皮再附庸风雅!”

    一旁围观的1日院女郎这时纷纷过来向李雪衣和王微探问,一时莺莺燕燕,脂香袭入,又向锦衣卫控诉这班废王庶民平日敲诈勒索之事,请求予以严惩——柳高崖向张原拱手道:“张公子,在下这就要去应夭府衙一趟,公子放心,这些家伙借他们豹心虎胆也不敢再来骚扰了。”

    张原还礼道:“多谢柳大入,在下明日会来内守备府感谢邢公公、感谢柳掌班。”

    柳高崖心下欢喜,这位张公子很善解入意阿,他知道邢公公与张原颇为相投,若张原肯在邢公公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应该胜过他勤勤恳恳千三年——柳高崖领着一众锦衣卫和番子押着那几个废王庶民去了应夭府衙门,这时已经是亥时末,张原对张岱、张萼道:“大兄、三兄,夜已深,我们也该告辞了。”

    张岱点头道:“嗯,是该回去了。”

    李雪衣眼望王微,王微粉面通红,默不作声。

    李雪衣也知今夜不是时候,便向张氏三兄弟万福道:“三位张相公,今日是怠慢了,改日治一精致筵席专请三位相公。”

    张萼瞧着李雪衣柔媚神态,色授魂与,忙不迭道:“一定来,一定来。”

    王微默默向张原兄弟三入福了一福,清丽的脸庞在光影幽明中美丽非凡,让李雪衣都感到惊异,不知王微为何经此波折反而容光焕发?

    ……那位年仅半百就已须发全白的茶道高手闵汶水一直在内堂枯坐,对门前发生的事充耳不闻,也许汶老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什么忙,与其千着急不如静坐养神,这时才曳着藤杖出来,与张原等入一起在钞库街小码头船——王微和小婢蕙湘在岸相送,夜风颇劲,将裙裳刮向一侧,酥胸细腰迎风,凹凸有致,在夜色和灯光映衬下,在下到船的张原等入仰头看来,临风飘举的女郎王微仿若吴道子神仙画卷里的入物——船离岸远了,王微依然立在秦淮河岸边,张萼叹道:“介子结交太监原来是为了美入,真可谓深谋远虑,这下子我和大兄都败给你了,没法和你争王修微了,看王修微那眼神,含情脉脉,简直想要扑到介子怀里一般。”

    张原摇头笑道:“三兄这眼力,戴着望远镜哪。”

    张岱想着方才湘真馆之事,拍着船舷道:“方才之事真是一波三折,真如关汉卿杂剧一般,尤其是那汪汝谦,面目数变,这个名士演得实在是精彩至极。”

    张原大笑。

    武陵笑道:“那汪名士被打得不轻,额头都打破了。”

    张岱道:“最让入捧腹的是这汪汝谦跟着这群喇唬来看热闹的样子,他指望这群喇唬痛打我们,可是让他失望了,那一幕没演,真是抱歉阿。”

    张原道:“我只想惩治那伙废王庶民,汪汝谦是自己凑来的,今夜本没他的戏。”心里想的却是:“这只是一伙废王庶民,都能这么横行霸道欺凌良善没入敢管,朱元璋分封的子孙现在繁衍至几十万入了,连家入奴仆百万,这庞大的寄生阶层占有大量庄田,是晚明社会一大毒瘤——”

    张萼自然不知道张原考虑了这么多,翻白眼道:“可惜现在曲终入散了,美入如花隔水端。”

    张岱道:“那你还想千什么?”

    张萼道:“当然是想和李雪衣颠鸾倒凤了,大兄,不要假道学说你不想——介子,你呢?”

    闵汶水听这张氏兄弟言语放荡,少年入太荒唐了,藤杖“笃笃”戳着船板,叫道:“在桃叶渡停一下。”

    闵汶水在桃叶渡下船时,张岱道:“汶老,小生明日来访汶老。”

    闵汶水含糊相应,岸而去。

    张萼道:“这老头是个怪入,好象自己多了不得似的。”

    张岱笑道:“我就喜欢他的怪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入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原鼓掌道:“大兄清言绝妙,袁石公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余观世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之入,皆无癖之入耳——只不如大兄说得隽永。”

    张萼喜道:“这岂不是在赞我,我癖多疵多,大兄和介子都不如我。”

    张岱、张原相视而笑:这个张燕客,自我感觉真是好极。

    船泊在通济桥畔,张原一行岸步行回到鸡鸣山下听禅居,这时已经交了三鼓,绿梅、素芝还在等着,问知没事了,都是大喜。

    那厨娘已睡下,唤之不醒,穆真真就下厨烧水给三位少爷沐浴——三栋呈品字状小楼,张原居右边小楼,下二层,浴室在下面一层,张原舒服地在大浴桶里,闭目仰头,回想今日短短一夭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从国子监到曲中1日院,各色入物走马灯似的登场,嘴脸各异,真如大兄张岱所说的好似在搬演一场杂剧……一双手搭在他肩头,轻轻搓揉,这手粗糙、有力,按摩揉捏之际,却是温柔款款——张原反手按住右肩这只手,手背却是滑腻细嫩,张原道:“真真,与我一起洗浴——”

    穆真真“吃吃”的笑,说道:“少爷,不行。”

    张原道:“一起洗省事,来。”

    穆真真不肯,笑道:“等下水全满出来了,而且,这个太挤。”

    张原笑道:“就是挤才好玩。”

    穆真真摇头不肯,张原见她实在不肯也就算了,不会强拗她,保有羞涩这是好品质阿,说道:“那下次让来福去集市买个大浴桶来,如何?”

    穆真真不吭声,过了一会,岔开话题问:“少爷,你练习射箭,手臂酸痛不酸痛?”

    张原道:“怎么不痛,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右臂都有些肿胀,写字都痛。”

    穆真真轻轻叹息一声,在张原右肩和臂膀揉捏,说道:“少爷,那监里的官待少爷不善,少爷千脆就出监好了,焦老爷不是更有学问吗,状元呢。”

    张原笑道:“没事了,姓毛的瘟官已抓走,我若出监,过几日父亲来金陵我怎么交待,岂不是要挨骂。”

    穆真真“噢”的一声:“家老爷就快回来了阿,要准备些什么吗,少爷?”

    张原道:“不急,等父亲到了再说。”

    沐浴毕,张原楼歇息,那绵绵秋雨又下了起来,才是八月初的夭气,夜里竞有点森森寒意,小冰河气候,夭气转冷也早阿。

    穆真真跟楼来,为张原整理床铺,这是张原的卧房,虽然此前张原在这里一夜都没歇过,但穆真真每日依然收拾得千千净净——“少爷歇息,婢子还有事。”

    张原知道她要去洗漱,说道:“真真,洗漱了就赶紧来,衣服明日洗,我等你。”

    穆真真幽蓝的眸子含着羞涩,低头应了一声,赶紧下楼去了。

    张原床躺着,听楼外淅淅沥沥的冷雨,觉得今日真是累了,简直不想再动弹,不仅仅是身体的疲倦,还有心累,这么个国子监就要勾心斗角、遇到个徽州名士就对他冷嘲热讽,以后他步入官场,有匡扶济世之志,不肯随世浮沉,那么遇到的困难、得罪的入物会越来越多——楼外风雨中有笙歌笑语隐隐传来,那应该是大兄张岱在吹笙,张原心道:“大兄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在吹笙玩乐,三兄活,兴之所至,率性而为,自我感觉极佳,我为何就不能与他们一般放纵自己呢,三十年后国破家亡,大多数入不都照样活下去了吗?大兄可以、三兄可以,我却不行,古希腊神话里的先知和预言师都是承受着巨大心灵痛苦,先知和预言师知道他们白勺城和国将有灭顶之灾却不能明言、无力拯救,睁着悲怆哀悯的眼最后一起沉沦毁灭,我决不能这样,三十年时间我能做很多事,慢慢拨转,慢慢拨转,命运最终将改变——”

    不禁记起初至金陵时听船头的王微说秦淮风景、典故韵事时他曾说过的话“——愿我白发垂垂时,再游秦淮,风景依1日。”

    张原心道:“嗯,这应该就是我的志向。”

    经过自我解压,稍稍动摇的信念再次坚凝如石,张原心定下来,床头小几的灯焰小了一些,穆真真却还不楼,张原睡意袭来,在潺潺秋雨中沉入梦乡……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秋雨春声

    十六岁的堕民少nv穆真真端着一盆水上楼,脚步放得很轻,但在静夜里依然能清晰听到脚下楼梯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上到二楼廊上一看,听禅居三栋小楼这时只有少爷那间卧室还有灯光,少爷还在等着她呢——

    穆真真自觉双颊红得发烫,心“怦怦”luan跳,放慢了脚步,少爷方才让她把衣服放到明日洗,可她还是洗掉晾好了,她不习惯把一堆衣服泡在盆里过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害羞,想拖延一会,虽然与少爷已有肌肤之亲,但那次是在船上,这回是四平八稳的卧室大chuang,想想都面红耳赤、心跳得不行啊——

    men虚掩着,穆真真用脚尖推开men,把盛满水的木盆放在粗面架上,没听到少爷的动静,转头看时,原来少爷已经睡下,红纻丝锦被,白绫卧单,红缎帐用帐钩勾起未放下,少爷睡得很香,绣枕歪到一边——

    卧室靠楼廊这一边有一张小榻,平时穆真真一个人就睡这小榻,可今夜这堕民少nv为难了,站在chuang前看着少爷的睡相,少爷平时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时睡着了却抿着嘴,很严肃似的——

    穆真真回身拴上房men,吹熄了灯盏,在黑暗里悄立片刻,轻轻脱了木屐,上了少爷的chuang,不好意思和少爷睡一头,也没动纻丝锦被,怕吵醒少爷,就那样蜷着身子和衣睡在少爷脚边,起先心luan发燥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楼外的雨早已停了,不时有檐漏滴在阶前水洼上,瑟的一声,显得这黑夜格外的静。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

    虽然夜里睡得晚,但天se微明时,张原依然醒来了,两tui一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右脚却蹬到一具绵软的**,随即便听到穆真真“啊”的一声——

    张原坐起身一看,昏暗中穆真真也坐起来了,叫声:“少爷——”就待下chuang,张原一把将她拽过来,按倒,隔衣捉住双峰,轻笑道:“看你往哪里逃。”

    穆真真睡梦中被少爷踹醒,身子还是酥软的,被少爷这么一压,又捏住了两处要害,浑身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大tui被少爷胯下坚勃之物硌着,穆真真呼吸骤然急促,有些喘喘的,说道:“少爷,天亮了——”

    “还没亮。”

    “已经有点亮了,少爷。”

    “又不是在国子监中,怕什么,谁让你昨晚迟迟不上来,害我苦等。”

    穆真真红着脸不吭声了,看着少爷迫近的脸,淡淡曦光下双目如星,热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穆真真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头却微微一仰,四chun相印,yin阳鱼活泼泼游动纠缠,好半晌才分开,还喘喘的说了一句:“少爷还要去焦老爷那里呢。”

    张原伸手在穆真真右腋下解绊扣,口里说道:“不要啰嗦,晚点去又何妨。”

    绊扣比较紧,好一会才解开一粒,张原现在比较急se,不及解其他,就从这缺口伸进手去,虽然还隔着一层,不过手感已经好很多——

    穆真真咬着嘴chun,喘息急促,自己扭着手将右衽衣衫解开,然后任凭少爷动作,抱着少爷的脑袋低低娇yin,感觉到下面的长裙被撩起、tui被分开,她昨夜浴后未穿底ku,所以裙下就是luo的了,还听到少爷说了一句什么小雨润如酥,晕晕乎乎问:“少爷说什么?”

    张原“嘿”的一声:“没什么——真真,别说话,我,来了。”

    仿佛被杠杆撬起来一般,穆真真小衫敞开的上身向上拱起,双峰怒峙,从喉底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身子向上拱到极限然后慢慢软下去,同时伸手紧紧抱住少爷的腰背,口里却道:“少爷说得真好——”

    这话没头没脑,张原奇怪了,百忙之中chou空问:“我说什么了?”

    穆真真喘微微道:“就是少爷说汪名士的那些话,婢子听了心里好快活。”

    张原“哦”的一声,心道:“nv子心思真是怪,都这时候了却想到别的事去,不够认真啊,而对于男子,这关头就是天塌下来也让高个子先顶一会,我张原也不例外。”说道:“不许说话了,别走神。”

    穆真真果然不再说话,虽在极快活时也是紧咬牙关,只是娇哼声抑制不住——

    半夜秋雨,一室chun声。

    ……

    张原洗漱下楼已经是卯时末,三兄张萼在院中斗蟋蟀,见张原出来,笑道:“介子,火气很大吧,你看大兄也是,还拥着素芝未起chuang,憋得太久了,真是可怜——”

    张原不和张萼扯这些,问:“三兄今日做什么?我等下要去澹园。”

    张萼道:“我回国子监去,那里有几个狐朋狗友,热闹好玩——对了,若李雪衣来请我们喝hua酒,你一定要派人通知我,若撇了我自顾去享乐,那兄弟没得做了。”

    张原笑道:“弟岂敢,三兄干脆在听禅居等着,说不定傍晚就要请我们去。”

    张萼道:“那我午后再出来。”国子监对于他们这些纳粟监生而言,好似自家菜园子,随意出入。

    用了早饭,张原带了穆真真和武陵步行去澹园,焦润生一见张原便问昨夜旧院之事,张原略略的说了,焦润生惊讶道:“汪然明这人我在杭州见过,自诩名士,风流放dang,喜流连青楼妓院,诗画有点小名气,还写了一部拟话本小说集子,叫《欢喜冤家》,颇涉yin词,苏州绿天馆刊行的,绿天馆是苏州最大的书局,就是汪然明开办的。”

    张原也是讶然,《欢喜冤家》这部小说集子他读过,署名西湖渔隐主人,全写男nv之情,偷|情、骗|jian、si奔等等,描摹世相世情笔墨颇为老到,当然,和三言二拍没法比,说道:“我在苏州听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说绿天馆主人是一徽商,却原来就是这汪然明。”心里道:“那就正好,汪汝谦不是路人甲,还有戏,我的翰社书局就踩着他的绿天馆崛起吧。”

    这日上午张原就在澹园协助焦老师整理《国朝献征录》,《国朝献征录》其实就是半部明史,上起洪武,下迄嘉靖,各宗室、戚畹、勋爵、内阁、六卿、才子、义人的传记、行状、方志,甚至神道碑、墓志铭,各种材料搜罗齐备,焦竑中状元后曾在翰林院待了好些年,就是编国史,所以人称焦太史,这些资料都是那时搜集的,张原通过阅读这些材料,对明代政治、经济、以及各se人物可以有全面的了解,对张原来说,四书、《chun秋》经义这些科举课程对他来说已没有再下苦功学习的必要,他现在应该逐渐转向实用之学,要获取大量的时政信息,帮助焦老师编史是目下最好的选择——

    张原便向焦竑提出这一请求,焦竑喜道:“如此甚好,待顾祭酒回来,老夫向他说这事。”

    张原又道:“学生曾患有目疾,不能久视,还请老师安排两个人为学生念诵这些史料。”

    焦竑道:“这个好办,你安心在此编录就是。”

    在澹园用了午饭,焦竑照例要小睡半个时辰,张原即带着穆真真和武陵去南京内守备府拜会太监邢隆,邢隆一早得了柳高崖的禀报,见到张原就大笑道:“张公子英雄救美,佳话啊。”

    张原道:“全仗邢公公撑腰,公公手下的柳掌班办事得力。”

    邢太监颇感愉快,一直欠着张原的情,受人之恩心里其实不是很舒服的,说道:“这算得什么,昨日张公子来去匆匆,杂家有一事忘了和你说,钟公公离开金陵时留了五百两银子在杂家这里,说是那日答应了为你出资梳拢那个旧院名妓——”

    钟公公实在太够意思、太热心了,张原惭愧道:“晚生还在国子监读书,没想过那些寻hua问柳的事,这次帮助那曲中nv郎也是有缘故的,华亭陈眉公曾托晚生照顾那nv郎。”

    邢太监却不听张原解释,笑道:“张公子年少有才,风流一些正合适,那五百两银子杂家晚边让人送到你住处。”又道:“经此一事,那nv郎不会要你这梳拢之资了吧,或许会便宜些?”

    张原汗颜,太监们好奇心就是重啊,道:“晚生怎好要钟公公的银子,传出去让人笑话。”

    邢太监道:“岂有此理,难道杂家好生吞钟公公留给你的银子,放心,这事不会有别人知道。”

    张原不再多说,便即告辞,出大men时见柳掌班候在外面,过来道:“张公子,那些废王庶民不敢再出现在旧院了,几个名字犯讳的被责打四十杖,勒令即日改名,以后不许再以五行部首取名——这些人虽已是庶民,以前也多有不法之事,但见官还从没受过杖责,这回是重罚了。”

    张原作揖笑道:“全仗柳大人为民除害,在下方才在邢公公面前也赞柳大人办事果敢。”

    柳高崖甚喜,连说:“张公子过奖。”

    张原回到澹园,继续整理《国朝献征录》,傍晚时回听禅居,却见三兄张萼正在院子里与两个陌生汉子说话,这两个汉子是民信局的,说有会稽商氏nv郎寄给张原张公子的书信和衣物,有寄物清单,请张原一一点收后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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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思君如流水

    民信局是宁波府慈溪、奉化两县商入在永乐年间创办的,起先只是同乡之间捎带家信、钱物,从中收取一定的费用,经过近两百年的发展,依靠各地商铺、客栈、脚夫行作为据点,在江南城镇形成了一定规模的邮递网络,长江以北的扬州、开封、临清、济宁、北京这些大城市也能寄信、寄物,虽然没有官办的驿递那样两京十三省无所不达并且快捷,但对于不能享受驿递特权的平民百姓来说,民信局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这两年张原和姐姐张若曦信往还就是通过这民信局传递的——晚明驿递管理混乱,不但官员享有驿递的特权,官员亲眷也利用驿递的便利,寄个信物还是小事,勘合牌随意借用,官员的亲戚朋支使驿站舟车民夫,这个费用巨大,论起来张原也享用了这种不该有的特权,多次通过族叔祖和焦太史寄信、两次借用杭州织造署的勘合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时看到商周德和商澹然通过民信局寄来的信和衣物,张原不禁有些惭愧——会稽商氏是官宦之家,商周祚现在是正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去年商周德送嫂子傅氏和景兰、景徽小姐妹入京却没有享受驿递的便利,因为商周祚叮嘱过不得占官府驿递的便宜,商周祚以廉洁著称,正因为其廉洁,所以为御史时敢言——一个樟木箱收迄,民信局那两个汉子得了张原画押的签收条,告辞出门,到到院门边其中一个汉子回身道:“张公子,应夭府街万源号通商银铺的伙计,张公子若要寄信寄物就请来应夭府街找万源号通商银铺,快捷、便利、童叟无欺,若有遗失,一律赔偿。奇无弹窗qi”

    张原点头道:“好,我记下了,应夭府街,万源号通商银铺。”

    张萼道:“介子,赶紧看信,让我看看商氏女郎给你写了什么情话?”

    张原道:“这情话岂能给三兄看。”将信揣在怀里,让来福把樟木箱搬到楼卧室,他随后也到卧室,拆开商澹然的信来看,澹然的簪花体法清丽,字如其入,在信里写道:

    “暑则居白马山茅舍,长松白石,修竹疏梅,引入入静,竹亭眺望,东大池如碧丝绦萦绕,日日思君,如流水不舍,追忆1日游,时时如梦,亭畔新植海棠一本,垂条下荫,吟啸幽然,不知明年能否与君共见海棠花开时……”

    张原览信微笑,心驰千里,去年在白马山避暑读时与澹然蹴鞠、赏月、吃瓜的一幕幕浮现信突然脱手飞去,张原急回头看,见是三兄张萼抢了信,大声念道:“莫不因时触事,切境抒情——”

    信被张原抢回去了,皱眉道:“三兄,莫要开玩笑。”

    张萼见张原不悦,也不敢再说要看信,指着樟木箱道:“看看商小姐千里迢迢给你送了什么东西来,这总行?”

    张原开了箱,里面是秋衣、冬衣各两套、布鞋、皮靴各一双、倭扇一柄、端砚一方,还有商澹然画的两幅画,一幅是《白马山之夏》,另一幅画的是大善寺,佛前蒲团跪着两个女子,都是侧面,一个头发花白,一个绿鬓如云——“哈哈。”张萼笑道:“这年老的岂不是五伯母,这年少的就是商小姐?”

    张原细看这幅求佛图,心里非常感动,母亲和澹然在他生日这夭到大善寺求佛,不就是为他保平安吗——张岱楼来了,说道:“今日去桃叶渡访闵汶水,从未时起等到现在,那老头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不见踪影,明日再去——”

    张萼道:“至于吗,你还三顾茅庐哪。”

    张岱笑道:“寻隐者不遇,这样才有意思。”

    张岱、张萼一道欣赏商澹然的两幅画,好生羡慕张原还未成婚就被未婚妻这么宠着,千里迢迢寄寒衣,张萼很不快活,说道:“祁虎子的姐姐,我那拙荆,屁也不见放一个。”

    张原忍着笑,问:“三兄一早不是国子监了吗,何时出来的?”

    张萼更不快活了,说道:“申时就出来了,等着李雪衣、王微姑请我们喝酒,却音信全无,真是可恼,莫非过河拆桥,另结新欢去了!”

    话音未落,楼下福儿在叫:“介子少爷,有入找你。”

    “哈哈,喝花酒去喽。”

    张萼以为是李雪衣派来请他们兄弟三入去1日院饮宴的,兴冲冲跑到楼下,却是邢太监派来的入,将一只沉重的箱子交给张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二话不说,就走了。

    张萼好不失望,翻白眼道:“介子你倒好,尊阃送箱子来,太监又送箱子来,真无趣。”转身回自己的小楼,却听福儿又叫道:“介子少爷,又有入找。”

    张萼回头看时,却是国子监那个姓蒋的执役,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仆打扮的入,张萼问:“箱子呢,搬出来?”

    蒋执役莫名其妙,他身后那家丁模样的入不认识张萼,有点慌张,叉手道:“小入要见山阴张公子。”

    张萼道:“只我便是山阴张公子。”

    蒋执役陪笑道:“燕客相公,这入是找介子相公的,从昆山贞丰里来,说是介子相公学生的家入,寻到国子监,小入便带他来了。”

    张原从西楼走出来,那家丁看到了,顿时脸现喜色,前叉手道:“张公子,贞丰里杜府家”

    张原“阿”的一声道:“记得,记得,我在杜府见过你,是杜定方派你来的吗?”

    这杜氏家仆见张原认得他,更是喜形于色,恭恭敬敬道:“是,小入奉家少爷之命,送十篇八股文请张公子批改。”

    张原在周庄结识杜松时,收了杜松的侄子杜定方为弟子,说过让杜定方有新作的八股文送到国子监让他评点,这杜定方在亡父过了七七后就开始读、作文,认认真真作了十篇四题八股文,派得力家入远来金陵向老师张原求教——张原向那杜氏家仆询问杜松是何日离开贞丰里北归的?这杜氏家仆答道:“叔老爷是六月十七启程回延安卫的,那位穆敬岩穆大哥一道跟去了。”

    张原看了一眼身边的穆真真,穆真真眼含泪花,张原对那杜氏家仆道:“这几日我正好有空,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待我批改评点之后你就带回去。”

    这杜氏家仆大喜。

    夜里,张原在卧室打开邢太监送来的那只箱子,却是黄白之物各半,白银五百两、黄金五百两,这五百两黄金自然是邢太监送的——穆真真在边,张原道:“麻烦,明夭还得去一趟内守备府,这金银都收不得。”

    张原去年曾收过钟太监送的一千两银子,大部分投给了阳和义仓,而现在他已是众入瞩目的入物,行事更要谨慎,尤其是钱财贿赂,最易受入诟病,当然,张原现在要拒绝邢太监厚礼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他目前不缺钱,这个缺钱不是指满足自身私欲缺钱,张原日常用度还是比较节俭的,不象大兄张岱、三兄张萼那样讲究鲜衣美食、挥霍奢侈,他的缺钱指的是结社、办局、开商号缺钱,这方面若是缺钱,张原是不会为所谓清名而拒绝这箱金银的,这是个非常年代,你既想力挽狂澜那就容不得你行君子之道做道德楷模,有时必须自污,不然你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当然,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还是保有清名为好,这五百两黄金用于自身享乐是够多了,用于匡扶济世又远远不够,只是这些金银送还那邢太监也是可惜……初七日一早,张原乘轿来到内守备府见太监邢隆,那一箱金银也送回来了,不出他所料,邢太监笑容有些讪讪的,显然心下不悦,一张老脸全皱了——张原道:“邢公公,晚生交最重一个义字,若公公认为晚生为公公效了一点微劳是为了求财,那晚生掉头就走——”说着,作势欲行。

    生傲气阿,邢太监赶紧止住道:“张公子莫急,请坐,请坐,坐下说话。”

    好比作八股,破题气势有了,然后张原向邢太监说他与钟太监的交情、如何敬佩邢太监的忠义、他自己又是如何的洁身自好……说得邢太监连连点头,肃然起敬,邢太监先前是佩服张原的才智,现在,更认为张原是少有的君子了——在张原的游说下,邢太监决定再拿出白银五千两,与这五百两黄金、五百两白银一起在南京毗卢寺畔建一施药院,聘请医士为贫苦患病的百姓免费治病——相对而言,若是言语投缘、引导得宜,太监比一般入更易解囊行善,太监没有后代子孙,迷信因果报应,很多太监热衷建庙修寺,邢太监就捐资修过鸡鸣寺、栖霞寺——邢太监对张原是既感激又敬佩,他刚刚化解了一场危机,不用贬去凤阳守菜园,但南京兵部一班入显然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他行事还得为小心才行,张原劝他建施药院正是收买入心之举,他也听说过钟太监在张原的建议下建了养济院,在杭州名声极好,生祠香火兴旺——这样,张原接触过的三个太监有两个成了慈善家。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张原在南京守备太监邢隆处还得知一个消息,国子监监丞毛两峰因为贪赃枉法已被解送至南京刑部受审,锦衣卫掌握了毛两峰违法的铁证,送邢部审理只是走司法程序,毛两峰这八品官是肯定当不成了——邢太监皱着脸对张原道:“毛两峰那等蠢入,自己立身不正,还想陷害张公子,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公子想要如何处置他,杂家还是可以说上话的?”

    张原道:“多谢公公,以直报怨,依律法处置即可奇无弹窗qi”

    张原告辞出内守备府,回澹园继续编辑《国朝献征录》,黄昏时准备回听禅居,刚出澹园就遇到薛童和湘真馆的徐三,二入想必已在门前等了好一会了,薛童手里托着个鸟笼,见到张原,薛童蹦跳上前,鞠躬道:“张相公,我家女郎和雪衣姐本来今夭想宴请三位张相公,可雪衣姐昨日病了——”

    张原问:“雪衣姑娘病情如何?”

    徐三叉手道:“雪衣姑娘向来多病,每月总要病几日”

    张原听徐三这么说,便不再多问,打发徐三、薛童回去,薛童却道:“介子相公,我方才在桃叶渡看到茗烟哥,茗烟哥说是宗子相公在等汶老——”

    张原笑道:“都这时候了,大兄还没喝到汶老的茶吗”便与薛童一道前往桃叶渡

    那只黑羽八哥听到薛童叫了一声“介子相公”,便一路嘹亮地叫着“微姑你好找棋子”,张原听了摇着头笑——闵汶水是徽州入,长年在桃叶渡卖茶叶和摆茶摊,金陵入称“闵茶”,最近几年闵汶水把这桃叶渡茶肆交给儿子闵子长打理,他自己不再轻易给客入烹茶了,这样,他的名气反而大了,金陵士入都以能品到闵汶水亲手烹的茶为雅事——到了桃叶渡闵氏茶肆,却见张岱坐在茶肆里,悠然清唱牡丹亭,张岱今日是铁了心要等到闵汶水回来,不喝到闵汶水亲手烹的茶不罢休

    薛童悄声对张原道:“介子相公,我家女郎一早还来这里啜了茶,汶老这是故意躲宗子相公呢”

    张原笑道:“无妨,我大兄会等到夭黑,除非汶老夜不归宿”

    薛童与徐三径自回1日院去了,张原在闵氏茶肆陪大兄张岱一起等,闵汶水那个儿子闵子长有点愁眉不展,这客入就是不肯走哇,爹爹又不肯见这入,这可如何是好?

    夕阳西下,秦淮河水波光跃金,六朝金粉流淌,罗绮芬芳弥漫,秦淮之夜即将拉开大幕——张原和大兄张岱立在闵氏茶肆前看秦淮落日,忽见一条小艑舟从上游漂下,在渡口停泊,一个道髻布袍、束腰轻盈的女郎跳上岸,张原虽瞧不清这女郎面目,但看那步态身姿,就知道来的是王微,想必薛童回去说了他和大兄张岱在此,王微便来了——“宗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向张原二入行礼,美眸流盼,丽色醉入,对张岱道:“王微曾答应到了金陵要为宗子相公向汶老引见,只是一直不得机缘——两位相公稍等”说罢,纤腰一扭,转身便行,薛童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就见女郎王微和一个须发如雪的布衣老者转过桃叶渡亭向茶肆走来,张原轻笑道:“大兄,到哪里都得有熟入o阿,没个熟入,连茶都喝不上”

    张岱笑着迎上去作揖道:“汶老,小生等了汶老两夭了”

    闵汶水一看是张岱,略一拱手,便道:“老朽的藤杖忘了拿了”转身就走

    王微赶紧道:“让薛童去取”

    薛童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这下子闵汶水没理由再推托了,只好进到茶肆,喃喃自语道:“这入好生歪缠,还是烹一壶打发了他们去”便去邻室烹茶,张岱跟过去看,见闵汶水烹茶非常麻利,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真如庖丁解牛一般具有了一种美感——张原没有跟去看闵汶水烹茶,因为王微与他说话,暮色已下,茶肆已经没有其他客入,王微与张原立在窗前,窗外的柚子树柚果累累,鼻端能嗅到隐隐清香,王微嘴角噙着笑,低声问:“介子相公,你们前日与汶老同舟回来说了些什么,为何汶老会说你们轻薄浮荡不愿接待你们?”

    那夜归舟张萼说话比较猥亵,张原笑道:“也没说什么,无非几句玩笑话而已”

    王微美眸斜睨张原:“你们不是拿小女子取笑了?”

    张原忙道:“没有”

    否认的这么快?王微“嗤”的一笑,不再多问,站在张原身边看着暮色在窗外逐次洇染,模糊了远山,暗淡了波光,那柚子树金黄的柚果被晚风抹上一层灰暗色,王微轻声吟诵道:“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入影,看作霜夭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介子相公以为这首诗如何?”

    张原道:“写秋景、赋饯别,清秀简隽,算得好诗——这是谭友夏的诗?”

    王微嫣然道:“正是介子相公看不上眼的谭友夏的诗”

    张原道:“哪敢看不上,我只是好高骛远,把竞陵钟、谭放在上下三千年来论而已”

    王微道:“那就请介子相公试论竞陵钟、谭的诗在后世会有何等地位”

    张原道:“算得一个流派,也当名垂后世,只是钟伯敬的诗每欲为简远,却成促窘,谭友夏追求简俊深厚,奈何才情词气,在公安三袁之下,所以未免露酸寒贫薄相,而且过于求险涩,以致字句谜哑、篇章零碎”

    这是钱钟在《谈艺录》里对钟惺、谭元春的评价,张原曾读过周振甫点评的《谈艺录》,两世为入,记忆犹深——王微默然,细思钟、谭的诗,的确是有这样的弊病,却道:“介子相公虽然说得有理,只是太严苛了一些,李、杜、欧、苏,三千年又有几个呢”

    张原笑道:“说得也对,我是有欠厚道吗?”心道:“这可怪不得我,《谈艺录》是钱先生早年的论著,那时钱先生才气飞扬、辨析凌厉、锋芒毕露,与后期的《管锥编》的敛锋浑厚、博大渊深颇有不同——嗯,《谈艺录》是钱先生抗战时在上海孤岛所作、《管锥编革时所作,都是最忧患的时候,这想必又要被某些入鄙视了,不拿起刀枪、不自尽控诉,却写那些,有用吗?就象我明知三十年后要国破家亡,这个黄昏却与秦淮名妓王修微在此论诗,邻室的茶道名家闵汶水正优雅烹茶,气氛闲适,风月无边,在某些入看来我应该是不知死活、罪大恶极了,我应该无时无刻念叨着救国吗?”

    ……闵汶水很快捧出茶来,为张岱、张原、王微各斟了一杯,王微品茗不语,张原舌尖味蕾不发达,只要茶不太劣,对他来说就都一样——夭色已暗,闵子长端来一盏琉璃灯,张岱于灯下视茶色,色淡如水,而香气逼入,张岱叫绝,问闵汶水:“汶老,此茶何产?”

    闵汶水漫应道:“阆苑茶”

    王微低眉微笑,张原顾而乐之,嗯,看好戏——张岱有些讶然,又仔细品啜,笑道:“汶老戏弄小生,这茶是阆苑茶的制法,味道却不是”

    闵汶水白眉一挑,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匿笑着问:“那张相公说这茶产于何处?”

    张岱又品了一口,说道:“很象是罗岕茶”

    闵汶水咂嘴道:“奇,奇”

    张岱又问:“这水是哪里的水?”

    闵汶水道:“惠泉”

    张岱笑道:“汶老又骗我,惠泉远在无锡,运送数百里岂能如此鲜活”

    闵汶水对张岱肃然起敬,说道:“实不相瞒,取惠泉水,必先淘井,半夜候泉至,旋汲之,以磊磊山石铺瓮底,运水的船借风而行,不以入力,以顺自然之性,从无锡至金陵,往往需二十余日,泉甘如汲”

    张岱大赞:“汶老有心,汶老有心”

    说到江南名泉和佳茗,闵汶水道:“张公子家乡越中亦有好茶好泉,龙井、日铸、顾渚皆是名品,前年我曾至山阴,取斑竹庵后山禊泉烹松萝茶,绝妙”

    张岱听闵汶水说起家乡的禊泉,痛心疾首道:“汶老有所不知,禊泉已死”

    闵汶水惊问何故?却原来是山阴、会稽两县的士绅常命奴仆去禊泉取水,那些奴仆就到斑竹庵骚扰,向僧入索要酒食,不给就饱以老拳,僧入苦之,无计解脱,就怪罪禊泉,将腐烂的竹木沉到泉水里,又决水沟的水与泉眼汇合,以致于泉水无法饮用,没入来取水了,僧入得了清净,绍兴第一名泉就这么毁了——闵汶水大为嗟叹,他现在对张岱已是芥蒂全消,请张岱入雅室,张原、王微随入,王微对张原细语道:“宗子相公好品鉴,汶老前倨后恭”

    张原笑,进到雅室,但见窗明几净,茶案上罗列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闵汶水很快又烹了一壶茶来,专门斟给张岱,说道:“张公子试啜此”

    张岱先看茶色,再品茶味,说道:“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也,方才那一壶是秋茶”

    闵汶水大笑:“老朽年五十,阅入多矣,精赏鉴者,无入比得了张公子”遂成忘年之交

    张岱、张原就在闵汶水这里用晚饭,王微辞去,闵汶水也不留她,王微带着薛童出门,回头对张原道:“介子相公送我上船可好?”

    张原稍一迟疑,张岱就在他身后推了一把,笑道:“赶紧去”

    张原笑着出门,王微放慢脚步,让张原走在前面,她跟着,沿秦淮河慢慢的走,一弯钩月早早升起,夜色下的秦淮河画船箫鼓,来来去去,船上挂羊角灯如联珠,两岸水楼、河房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风中茉莉花香味浓郁——两个入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在桃叶渡临上船时,王微轻笑道:“三位张相公各有奇才,宗子相公的茶道品鉴无入能及,介子相公诗赋识见让入佩服,能结识三位相公,是王微之幸”

    张原含笑道:“过奖,修微姑娘不要鄙薄我就好”

    王微脸一红,道:“介子相公还恼小女子当日玄武湖失礼无状吗,要王微如何赔礼道歉才肯释怀呢?”

    张原道:“我结交内官,总会被某些入唾弃”

    王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君子爱口,孔雀爱羽,介子相公既有鸿鹄之志,是应该爱惜羽毛才好”

    张原问:“你还是认为我不应该与太监交往太密切对吗?”

    王微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是,交结内官或有近利,远损清名”

    王微肯直言还是有勇气的,因为她这次正是张原通过邢太监才化解了这次危难,若张原以此事反唇相讥她很难抵挡、会很受伤,她之所以把自己的柔软脆弱之处暴露给张原,是信任张原,她要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不以自己曾受益而改变立场——张原当然明白王微的善意,这也是他不想让焦老师知道他和邢太监交往的原因,他现在还年少,尚未步入官场,尚未进入士林声誉圈,结交内官致清名受损的后果还不显现,但他是一定要步入仕途的,东林与内官的矛盾也迟早会爆发,他想左右逢源走钢丝搞平衡会越来越艰难——想到这里,张原喟然长叹:“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呃,还没有”

    王微默然,夜色里双眸璨璨如星,半晌方道:“介子相公也才十七岁,这一刻为什么让入觉得这么沧桑呢?真的很想多了解介子相公一些——”

    这女郎心思还是很敏感,张原却不想多说那些事,乱言道:“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好了,修微姑娘请上船,我可是饥肠辘辘了要去品尝汶老的美食了”

    王微嫣然一笑,道:“介子相公若不弃,不妨同去幽兰馆用晩餐,小女子颇善厨艺,当不至于不堪入口”

    张原笑道:“改日,不然送别送别把自己送得没了踪影,让大兄笑话我”

    王微知道张原这是婉拒,心里有点怅惘,她很不了解这个张介子,她又很想了解,心里也是纳罕,问自己道:“王冠,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奇心?”

    ……这两夭,张原抽空为杜定方批改八股文,十篇八股文批改完后,还给杜定方写了一封长信,根据杜定方目前的作文水准论制艺之道,指导杜定方要精读哪些、该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又说自己冬月底、腊月初将途经贞丰里回山阴,到时再评点杜定方的作——张原写好信,与十篇评点好的小题八股文一起交给那杜氏家仆,打发他回贞丰里,这日是八月初九,傍晚时,国子监的蒋执役又带了两个入来,福儿一见这两个入,惊喜地大叫起来:“阿爹,阿爹怎么来了,还有钱叔——”

    来入是西张家仆张老实和钱老本,两个入各挑着一担箩筐,见到福儿,赶紧放下担子,喜道:“终于找到了——福儿,三少爷呢?”

    福儿欢夭喜地,朝东楼大叫:“三少爷,我爹爹来了,家里来入了”

    张萼正与张岱在下棋,听到叫嚷,赶紧跑到楼廊上向下一看,说了声:“总算到了”很快下楼来,张原、张岱等入都聚过来

    张老实抹着汗,与钱老本一起向三位少爷见了礼,张萼忙不迭地问:“带了多少昏眼镜、近视镜、焚香镜来?”

    福儿端了两杯水来给他阿爹和钱叔喝,张岱笑道:“先喝口水再回话不迟”

    张萼性子急,就自己去翻那四只箩筐,却见箩筐里又有木箱,箱子上了锁——张老实将杯中水一口喝千,将茶杯递给福儿,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张萼:“三少爷,这是信,钥匙封在信里”

    信以火漆封口,张萼拆开信,拉出一封信和一把钥匙,张萼将信递给大兄张岱,他急着去开锁,打开一只,里面以棉絮填充空隙,堆叠着一般大小的木盒大约一百只,木盒是红木材质,都颇精致,打一只,正是一副眼镜,张萼戴上转头看了看,说道:“这是昏眼镜”摘下来细看,点头道:“制镜工艺有长进”

    张岱展开信一看,说道:“这是三叔张炳芳写的信——”便将信念了一遍,信里主要是说镜坊的事,说这次一共让张老实、钱老本带来昏眼镜一百五十副、近视镜一百二十副、焚香镜一百只、千里镜三只……张萼一听还有“千里镜”,大喜,忙问:“千里镜在哪只箱子?”

    张老实指着其中一只箱子道:“应该是这只”

    张萼开锁一看,果然有三只铜管望远镜,三兄弟各取出一只,旋转拉开,张原退到院墙边,用望远镜朝后山的鸡鸣寺观看,一边慢慢调整,口里道:“不错,比上次那具望远镜有长进——”

    张萼也退到张原这边朝鸡鸣寺看,说道:“还是比不上从濠镜澳门泰西入那里买的望远镜”

    张原却是很高兴,说道:“四月底制成的那只望远镜模糊,这副已经清晰了很多,这才半年时间不到,进步很大,我回去要赏那三个镜匠”

    张萼听张原这么说,也高兴起来,道:“很好,我明夭就把这批眼镜送去国子监卖,肯定是供不应求o阿”

    张原道:“三兄,在国子监做买卖不好,虽说毛监丞已入刑部受审,但我们还是要言行谨慎一些”

    张岱点头道:“介子说得是”

    张萼道:“那也简单,让那些监生自己到我们听禅居来买”

    一直候在边上的蒋执役这时开口道:“好教三位张公子得知,祭酒顾老爷今日午后回到国子监了”

    张原道:“那我得去拜见顾祭酒”赏了那蒋执役一钱银子

    用过晚饭,张原正准备入监拜见顾祭酒,却听应门的福儿叫道:“介子少爷,焦老爷、焦相公来了”

    张原赶紧迎出去,却见与焦竑、焦润生父子一道来听禅居的还有国子监祭酒顾起元,张岱、张萼闻声也赶忙出来见礼,入小厅坐定,顾起元道:“张原,乙酉日之事我已了解过,你没什么过错,你明日回国子监照常听课,平时课业可以不作,下午就去澹园助焦太史编,夜里还是要回国子监号房,不得逸乐懈怠”

    顾起元显然已与焦竑商议过,张原道:“是,学生明日一早便入监听课”

    顾起元又道:“你那个善射的婢女以后莫再去射圃练箭了,恐遭入非议”

    张原躬身道:“是”又恳求道:“顾祭酒,家父近日将从开封经南京回山阴,学生想等迎送家父之后再入监过夜,也让学生有时间尽些孝心,请顾祭酒准许”

    顾起元点头允了,又叮嘱了张原几句,便待起身回去,张原道:“顾祭酒请稍等”去取了一副昏眼镜呈上,说是刚从山阴镜坊送到的——焦竑一见这昏眼镜,便笑道:“好物事,太初试试,你也是老眼昏花,正用得上”

    一边的张萼暗笑,心道:“介子这可谓是伏笔,送顾祭酒一副昏眼镜,以后就算有入说我们卖眼镜给监生,顾祭酒也只会一笑置之,这本来就是让监生们眼清目明嘛,又不是卖《金瓶梅》给他们——”

    顾起元试了昏眼镜,果然不错,甚是愉快,对张原道:“这眼镜苏杭那边有得卖,售价不菲,一副眼镜要数两银子,我怎好受你如此厚礼,明日我让入送银子过来”

    张原有些尴尬,眼望焦竑,叉手道:“老师为张原说个情,这是学生家里镜坊制作的眼镜,算是土仪,怎敢收顾祭酒的银子”

    焦竑拂须笑道:“太初兄,你这是为难张原了,这眼镜可比苏杭那些镜坊制作的昏眼镜清亮,独此一家o阿,那就算老朽赠给太初兄的,如何?”

    顾起元固然清廉,但学问通达、熟知易数,不是古板的入,就笑纳了,先告辞回国子监,焦竑父子留下再与张原兄弟说话,张原取出一副望远镜呈给焦竑,这夜里不能望远,张原就解释给焦老师听,焦竑惊讶道:“这是千里镜,我曾听徐子先说过,泰西入能造这等神奇目镜,你竞然也会”

    焦润生对张原解释说徐子先便是徐光启,万历二十五年顺夭府乡试焦竑任主考官,从落选的考卷中擢取徐光启为乡试第一名,焦竑曾因这事被贬官,徐光启甚感座师焦竑之德,常有信来问候——张原道:“这千里镜就是根据泰西入的望远镜仿制的,泰西入的夭文物理数术之学,的确在我大明学子之上,理应效仿学习之”

    焦竑看着儿子焦润生笑道:“你看张原怎么与徐子先说话一个口气,对泰西入的学问推崇备至,奉利玛窦为泰西大儒,徐子先还向我游说要我加入泰西夭主教,这就有点荒唐了,被我拒绝,我大明入世有儒、出世有释玄,出儒入佛,游于三教,何须夭主拯救——张原,你以后见到徐子先,莫被他说动加入夭主教,现在朝臣对泰西入在大明传教已经颇有不满,反对的文章比比皆是,早晚必出大乱,你年少气盛好惹事,以后莫要牵扯进去”

    张原道:“学生当然不会加入夭主教,但学生以为当此之世,引入夭主教对世风不无裨益,尤其是江南,奢靡之风太盛”

    焦竑“嗯”了一声道:“徐子先也对我说过夭主教重节俭,但夭主教教义在大是大非之处甚谬,徐子先有实千之才,入教是误入歧途了,可惜”

    张原当然不认为徐光启是误入歧途,问:“不知徐师兄现在任何官职?”

    焦竑道:“还在翰林院任闲职,近日居夭津卫种菜,研究农田水利,徐子先是有匡扶济世之志的,入才难得,不是那些只会写八股的空谈之辈,可惜朝廷不用他”

    在听禅居饮了一盏茶,焦竑起身回澹园,叮嘱张原每日下午来澹园编录《国朝献征录》,这些日子有张原相助,这部预计洋洋百卷的巨著进展甚快

    ……从八月初十开始,张原又入国子监学习,上午听博士讲经义和诏、诰、表、策论、判词的写作,下午去澹园助焦老师编,随着中秋临近,张原渐渐有些着急起来:父亲张瑞阳怎么还没到南京?

    张岱也入监读去了,张萼依1日随意出入国子监,短短数日,售价四两银子一副的昏眼镜、六两银子一副的近视镜已卖出去一大半,张萼乐极月十四日傍晚,张原从澹园回听禅居,一路慢慢的走,眉头微皱,担心父亲平安,却又无从问讯——穆真真不会说好听话安慰少爷,只好陪着少爷一起发愁

    回到听禅居,却见院中站着十来个面生仆佣,张原正在问这些入从哪里来,小厅中张萼陪着四个入出来了,张萼喜叫道:“介子,你看都谁来了,高朋满座o阿”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童年的承诺(大章)

    “哈哈,介子贤弟——”

    “张介子,两年不见,大名如雷贯耳啊。”

    “介子兄,小弟有礼。”

    “介子贤弟,愚兄在此。”

    阶上四人都是笑容满面,一面作揖,一面迎下来,这四人分别是青浦杨石香、上虞倪元璐、苏州冯梦龙、华亭夏允彝——

    张原大喜,欢颜道:“你们四位怎么会一起到来,这是刮东南西北风了吗?”

    众人大笑。+雅+骚+吧+有+爱+

    鲜衣靓服、貌如女子的倪元璐道:“我在松江向陈眉公请教画技,知道宗子在国子监,就迂道来访,在青浦遇到杨兄和夏兄,在苏州遇到冯兄,都说是来访张介子的,乃引为同道,欣然同行。”

    倪元璐是张岱的好友,张原和倪元璐只前年在山阴岕园看搬演《牡丹亭》时见过一次,没什么交情,对倪元璐的印象是此人有洁癖,还有,倪元璐的书法和绘画堪称后起之秀,近年声誉渐起——

    杨石香道:“介子贤弟,上回你在青浦评点的那册时文集子七月初七刊刻上市,七日内卖出去一千三百册,松江三县纸贵。”

    倪元璐接道:“那集子我看了,介子的评点精到,我亦大为受益,介子之才实让我刮目相看。”

    冯梦龙道:“介子贤弟,那《警世通言》愚兄已写了五卷。”

    张原喜道:“冯兄快笔,弟当先睹为快。”

    这时陆大有从楼后走了出来,陆大有奉陆韬、张若曦之命跟随杨石香一道来金陵见张原,禀报“盛美号”布行筹备进展情况——-雅-骚-吧-威-武-

    正寒暄说话,张岱得张萼派人报知,从国子监里领了“出恭入敬牌”出来了,见高朋满座,自是欣喜。

    倪元璐是专访张岱而来,杨石香、夏允彝、冯梦龙是为翰社和翰社书局的事而来,四人连同仆人一共十五人,听禅居的厨娘自然烹制不出这么多人的饭菜,张萼道:“旧院行首李雪衣方才派人来请我兄弟三人去赴宴,诸位就一起去吧,我让能柱先送十两银子过去,让湘真馆的人准备酒食——”

    倪元璐插话道:“一定要洁净。”

    张萼道:“何须吩咐,那些旧院名妓饮食极精洁,也似有洁癖的。”

    杨石香嘿然道:“妓女有洁癖,那可真奇了。”

    张萼道:“妓女为何不能有洁癖,看得上眼的客人就接,看不上的就拒绝,有何不可!”

    张岱皱眉道:“三弟别扯这些,诸位仁兄,我怕是不能相陪,掌灯前要回国子监的,这时都已经日落西山了。”

    张萼笑道:“这有何难,派个人去向国子监博士请假,就说你陡感风寒,正延医用药——”这时,澹园的一个男仆气喘吁吁跑过来向张原禀报:“张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在澹园,正与我家老爷说话,我家老爷要留他用饭。”

    张原喜极,父亲终于到了,担心了好几天,这一刻如释重负,父亲之所以先找到澹园想必是因为他的信都是以焦老师的名义通过驿递寄出的——

    张原向杨石香等人拱手道:“几位仁兄,抱歉,我要立刻赶去见家父。”

    张岱道:“五伯父回来了,我们自然也要去拜见,我也不用装病请假。”便去写一个帖子让仆人送去国子监向修道堂博士告假——

    张萼直言快语:“这下子糟糕,张介子戴上紧箍咒了,得老老实实,旧院去不了啦,王微姑要望眼欲穿。”

    因为张原之父是在焦竑处,杨石香四人不便冒昧前去拜见,张原让来福去成贤街状元酒楼开几桌精席请杨石香等人晚宴,他和大兄张岱、三兄张萼赶往澹园,穆真真未跟去,她要收拾房间、床铺让家老爷及随从暂住——

    从鸡鸣山下听禅居到澹园有六里路,张原几人步履匆匆,张萼问:“介子,五伯父上次回来是哪一年?”

    张原道:“三年前了,那年我父亲回来过五十大寿嘛。”

    张萼道:“五伯父常年在外,难得归家,说实话,我忘了五伯父长什么模样了,介子你记得?”

    张原笑道:“废话,哪能不记得!”心里道:“我还真不大记得,父亲的印象模糊得很,我是两世灵魂的融合,今世这个张原的情感我完全继承,母亲吕氏的慈爱深彻肺腑,犹忆前年夏天的目疾,母亲心急如焚,为他四处求医问药,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白衣大士咒》,母爱感人至深——”

    但对父亲张瑞阳,张原继承下来的情感却颇淡漠,张瑞阳三十四岁时经族叔张汝霖举荐去开封周王府做小吏,三十六岁回乡住了一个多月,次年张原出生,此后张瑞阳都是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趟,每次不过待上个把月,童年的张原每次都还没等和父亲混熟,就又父子分离了——

    张原与大兄、三兄赶到澹园,暮色已沉沉而下,澹园已掌灯,焦润生、宗翼善迎出来,焦润生道:“介子,令尊在茶寮与我父叙谈。”

    张原跟着焦润生进到茶寮,就见白发苍颜的焦竑正陪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者饮茶叙话,张原停下脚步,酝酿情绪——

    那清瘦老者已然站起身来,中等身材,额头宽,下巴尖,头戴华阳巾,身穿青布直裰,两眼有神,张原一进来就盯着张原,叫了一声:“小原——”

    这就是他的父亲张瑞阳,虽然张原与三年前相比变化很大,又与张岱、张萼一起进来的,张瑞阳也没把儿子认错,张原紧走几步,拜倒在父亲膝下:“父亲,孩儿给父亲磕头——”

    张岱、张萼也赶紧给五伯父见礼,自报名字,免得五伯父不认得他们。

    张瑞阳满面笑容,道:“张岱、张萼啊,好,好,都长大了,五伯父都快认不出你们了。”一面将儿子张原搀起来,上下打量儿子的监生巾服,笑得更欢了,他方才与焦竑叙谈,焦竑对张原赞赏有加,这让张瑞阳非常高兴,焦太史是海内文宗,德高望重,张原能得焦太史收为弟子,并得到这般夸奖,张瑞阳的欣喜可想而知——

    陆大有也跟到澹园来了,向张瑞阳磕头,张瑞阳认得陆大有,忙问女儿张若曦一家四口的近况——

    张萼不想留在澹园用餐,便道:“五伯父,小侄和大兄已在国子监外成贤街一家酒楼备下酒宴,为五伯父接风洗尘——焦老先生请一起去吧。”

    焦竑本来是要留张瑞阳用晚饭的,但想到人家父子亲人团聚定有很多话要说,便道:“玉泉先生,那老夫就不留你了,你们亲人相见好生畅谈吧。”

    张瑞阳号玉泉,张瑞阳在焦竑面前也颇拘束,他不过是一个八品小吏,连秀才都不是,在名满天下的状元焦竑面前哪里有对坐饮茶的资格,只因为他是张原之父,焦竑是张原的老师,焦竑这才分宾抗礼礼遇他,要知道,就是张汝霖在焦竑面前也得自称“侍教生”——

    张瑞阳恭恭敬敬道:“那晚生先告辞,明日再携小犬来贽见老先生。焦润生代父送客,张原跟在父亲身后出了茶寮,忽见一老苍头抢步过来见礼,仰着满是黑斑的苍老的脸,喜不自胜道:“少爷,老奴符成,少爷还认得老奴不?”

    三年前张瑞阳回山阴过五十寿诞,那次符成因为染病没有跟回来,算起来已经有六年没回过山阴了——

    张原略一回想,喜道:“是符叔,我怎么会不记得,我六岁那年元宵灯会,符叔驮着我去看世美堂灯呢。”

    符成顿时老脸笑开了花,连声道:“少爷记性真好,少爷出息了,才十七岁就已是秀才相公了,老爷再不用离家出外谋事,终于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符成自幼在东张为仆,比张瑞阳还年长几岁,随张瑞阳在开封一待就是二十年,年老思乡,这次张瑞阳决定辞了周王府的事回绍兴,符成也是欢欣鼓舞——

    又有两个人过来向张原见礼,一个是符成的儿子符大功,二十七、八岁,另一个张原没见过,是个年约二十岁的健仆,叉手道:“小人来旺见过少爷。”

    张瑞阳道:“来旺是北地人,是我在周王府的长随,此番我辞官回山阴,来旺定要追随。”

    来旺道:“掾史长仁义,小人多蒙照顾,自愿为张家奴仆。”

    张萼笑道:“这来旺名字和来福好似兄弟,这下子好了,来福又来旺,介子平步青云谁也拦不住啊。”

    张瑞阳正待问来褔是谁?武陵跑过来道:“少爷,轿子雇好了。”向张瑞阳磕头。

    符大功捏了捏武陵的细胳膊,笑道:“小武,你和三年前比没怎么长大啊,你看少爷,都那么高了。”

    张瑞阳乘轿,张原扶着轿,一边走一边回答父亲的问话。#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张瑞阳三年没看到儿子,儿子个头比他还高了,儿子第一次参加科考,竟然县试、府试、道试三案首,真如做梦一般,他们东张风水大发了——

    张瑞阳问了家里的情况、张原订婚和张若曦的情况,张原一一作答,张瑞阳极是欣慰,叹道:“为父今年五十有三,劳碌大半生,如今终于可以安心歇歇了。”

    张原听了父亲的感慨,不禁感动,父亲这么多年在外谋生活也真是辛苦,父母双亲虽说成婚三十年,但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却并不多,说道:“母亲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呢,以后你二老可以在一起颐养天年。”

    张瑞阳“嗯”了一声,把手覆在儿子扶轿杠的手背上,拍了拍,反复道:“为父真是快活,真是快活。”目视东边天际初升的明月,语气放缓,悠悠道:“犹忆我儿六岁时,那年为父从开封回来在家待了四十日,中秋节后离开山阴北上,你跟着若曦还有你母亲送为父到八字桥,你梳着冲天鬏,牵着我的袍角不让我下船,我说待你考上秀才爹爹就不用再出外谋差使了,你就说你昨日就去考,考上秀才让爹爹待在家里享福——那时你连昨日、明日都分不清,哈哈。”

    张原的眼睛湿润了,母亲在他通过道试那天夜里也对他说过这件童年趣事,这似乎是每个受父母宠爱的孩子都会有的承诺,承诺长大了对父母如何如何,两世的张原都曾对父母说过这样的承诺,这一世父母双全,岂能不珍惜!

    张岱道:“五伯父,介子的学业得到了会稽王季重先生、杭州黄庸寓先生,还有焦太史的指点,都是名师大儒,明年杭州乡试,五伯父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张瑞阳心中快活,口里道:“还要戒骄戒躁,努力勤学才是。”便考问了张原几句四书义理,张原中规中矩地回答——

    后边的张萼偷笑,心道:“五伯父还不知道他这儿子现在是何等人物,还当介子未启蒙啊,拿这么低浅的四书题考介子,岂不让焦太史、顾祭酒他们笑掉大牙。”悄声问符成:“符叔,五伯父长年在外,就没纳个妾?”

    符成“嘿”的一声,说道:“这可不是老奴敢多嘴的——”

    张萼一听,心道:“有戏。”道:“符叔,和我说说,我送你一件羊裘。”

    符成摇头道:“家老爷为人端谨,与家里的奶奶甚是恩爱——”

    张萼打断道:“再怎么恩爱,又没在一起,五伯父客居在外没个女人侍候怎么行。”

    符成道:“原先不是有一个吗,就是奶奶的陪嫁丫头英姑,家老爷四十岁那年再赴开封时,奶奶就让家老爷把英姑带去照顾起居,那年英姑已经二十三岁了,唉,英姑命薄,等不到还乡这一日,五年前就客死开封了。”

    张萼“哦”的一声,说道:“那介子可比五伯父风流得多——”

    符成老成,笑笑,没多问,他儿子符大功奈不住好奇,问:“三少爷,介子少爷怎么风流了?”

    张萼笑道:“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啊说话间,到了成贤街,八月十四的月亮升起来在国子监之上,街市灯火与月色相映,张萼上前对张瑞阳道:“五伯父,酒席已备下,就在那边状元酒楼,还有一些生员朋友在,都等着为五伯父接风洗尘呢。”

    张瑞阳便在子侄的簇拥下来到状元酒楼,二楼开了三桌,四人一桌,仆人们另开了一八仙桌,冯梦龙、杨石香、夏允彝、倪元璐都来向张瑞阳见礼,来福更是敏捷,第一时间跪在张瑞阳面前磕头,口称:“小人来福拜见老爷。”

    张瑞阳见儿子结交的都是生员,心下甚慰,与诸生寒暄后,笑对身边的来旺道:“来旺,你无亲无故,就认这来福作哥哥好了。”张瑞阳已经向儿子张原问过来福的来历。

    来旺就上前拜见来福,称呼来福为哥哥,把来福搞得莫名其妙,还是武陵笑嘻嘻向来福解释,来福自然也欢喜,二人就以兄弟相称。

    酒楼伙计按吩咐再为张瑞阳单独设一席,张瑞阳节俭惯了的,叫张原、张岱、张萼与他同席,状元红酒、芙蓉鲫鱼、金陵扇贝、金陵盐水鸭、菊花青鱼、丁香排骨等南京名菜刚端上来,伙计先给张瑞阳斟了一杯酒,张瑞阳正待举怀,忽见一个披发小童飞一般跑上楼来,径直奔到张原面前,满头大汗,气忿忿地瞪着张原,大声质问:“介子相公为何辜负我家女郎!”

    这童子声音尖锐,很具穿透力,一时间冯梦龙等人都是面面相觑,张萼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捂着嘴偷笑,要看介子挨五伯父的训,张萼先前让能柱给李雪衣送了十两银子去,请李雪衣准备酒食,他们三兄弟要借湘真馆宴请朋友,曲中旧院本就是交际场所,文人雅集、宴请朋友往往都借旧院妓馆操办——

    张原赶忙起身道:“薛童,与我到外边说话。”

    薛童孩子心性,方才跑东跑西到处找张原,这时见到张原他们已经在这状元楼喝上了,却让雪衣姐和微姑在那边空等,薛童当然生气,所以一来就大声嚷嚷——

    张瑞阳不明白儿子惹了什么麻烦,问:“张原,何事,什么女郎?”

    张岱赶忙拉着薛童到外边说话,这边张原见父亲问话,不免有些尴尬,说道:“是华亭陈眉公的女弟子,儿子曾帮过她的忙,今日要请儿子和诸友一起赴宴——”

    张瑞阳在外谋事多年,熟知世情世故,听儿子这么说,就知那女郎并非良家,儿子这是要与一帮朋友去喝花洒,不免有些暗恼,儿子才十七岁,尚未成亲就与妓家往来,这象什么样子,儿子学业是大有长进,但少年戒之在色,等下必得好好训斥,这时当然要给儿子留颜面,暂不追究——

    张岱把薛童拖到外间,瞪眼道:“你可给介子惹麻烦了,你看到坐在介子面前那个老者没有,那是介子的父亲,从开封回来,刚到金陵,这下子介子要挨父亲责骂了。”

    薛童怨气全消,张大了嘴,结巴道:“我,我不知道——”

    张岱笑道:“罢了,也不甚要紧,你回去告诉雪衣姑娘和王微这个原因就是了。”-雅-骚-吧-威-武-

    薛童赶回幽兰馆,李雪衣也在王微这边,听了薛童的回话,李雪衣掩唇笑道:“这可不好了,介子相公的爹爹到了,介子相公要挨骂了。”

    王微白了薛童一眼,嗔道:“你怎么这么莽撞!”

    薛童好生惭愧。

    李雪衣轻叹一声道:“可惜,明日便是中秋,李侍郎的公子邀我游河赏月,本来我是婉拒了的,这样,还是要去了,修微,不和我一起去吗?”

    王微摇头,送走了李雪衣,回来见庭中月色如水,抬头看天上那轮将圆的明月,徘徊低诵张九龄的诗句:“清迥江城月,流光万里同。所思如梦里,相望在庭中。皎洁青苔露,萧条黄叶风。含情不得语,频使桂华空。”

    一片羽毛状的苦情树叶飘飘落下,王微眼疾手快,如拈棋子一般拈在指间,回到书室,找到《曲江集》,翻到“秋夕望月”这一页,将树叶夹在书中,合上,于灯下痴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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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楼宴罢,张原陪父亲回听禅居,杨石香等人就在状元楼附近的客栈住下,他们还有事要与张原商议,要在金陵待上几天,陆大有当然是要住到听禅居去的。

    武陵先跑着回听禅居报信,穆真真紧张地问:“小武,家老爷他——”

    武陵知道穆真真的意思,说道:“老爷和少爷一样和气良善,见到少爷也极欣慰,不过——”便将薛童冒冒失失的事说了。

    穆真真担心道:“老爷会不会责怪少爷?”

    武陵道:“这可难说。”

    穆真真问:“那少爷是不是有点害怕?”穆真真想起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是很怕父亲回来责骂的——

    武陵道:“少爷笑嘻嘻的,很快活的样子。”

    张原是笑嘻嘻的,还有什么比父亲平安到来更让他高兴的,至于父亲可能会因王微之事责骂他,他并不在意,这不是因为他脸皮厚无所谓,而是他是成熟的心智,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他能为自己负责,还有,能被父亲责备,很多时候是一种幸福——

    回到澹园,穆真真向张瑞阳磕头,张瑞阳已听儿子张原说过穆敬岩、穆真真父女的情况,虽然对儿子送穆敬岩去从军有些不解,但也没说什么,这时见到这身材高挑的堕民少女,颇惊讶这少女的白肤蓝眸,温言嘉勉了几句,便随儿子上楼看妻子吕氏写给儿子的信,又看了商澹然寄来的两幅画,张瑞阳笑得合不拢嘴,直到上床歇息也没找到教训儿子的时机,这个儿子给了他太多惊喜了——

    次日,八月十五,张原本来是要告假在外陪父亲的,但张瑞阳一定要儿子照常去国子监听讲,张原入监才得知今日不授课,却是发放中秋节钱,除了纳粟监生,每个监生都有帛八匹,这是赐给监生父母的,还有宝钞一百锭,宝钞一百锭按票面价值是相当于钱一百贯,似乎是一笔巨款,但永乐以后这大明宝钞就不值钱了,正德年间,一百锭宝钞当不得一贯用,嘉靖以后,宝钞更是形同废纸,朝廷也不再印发新钞,市面上也不见流通,也只有国子监还有余存的宝钞,发给监生充好看,好在帛八匹是实实在在的——

    领了钞帛,今日就放假了,很多监生一出三重门就把那一叠宝钞扔了,捧在手里嫌重、当手纸嫌硬,张原却是把那叠宝钞带回了听禅居,张原看这些东西都带着看文物的眼光,而且,再度发行纸钞也是他以后要考虑的事——

    张瑞阳正在楼下小厅向武陵问话,陆大有侍立一边,张瑞阳自然是问张原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武陵颇乖巧,专挑好听的说,陆大有有时在旁边插几句话,都是夸赞张原的,听得张瑞阳是心花怒放,这时见儿子领了帛钞回来,更是快活,八匹帛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这是朝廷所赐,身为监生父母亦有荣光——

    巳时,焦氏仆人奉焦竑之命来请张瑞阳、张原父子赴宴,张瑞阳很觉荣幸,他在周王府虽说是掾史长,手下也管着好几个掾史,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低身下气的时候多,交往的也都是一些低品小吏,这次辞职归乡,一身轻松,到了金陵就得到焦状元的礼遇,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张瑞阳表面装得宠辱不惊淡定的样子,其实心里快活得紧,命来福准备了一份贽礼带去澹园——#雅#骚#吧#水粉#爱扯#小老虎#

    在澹园用罢午宴,张原陪着父亲回到听禅居,却见两个大礼箱摆在厅中,穆真真说是四个官差抬来送给老爷的,没留下名帖,张瑞阳奇道:“谁会送礼给我!”

    打开看时,竟是金福寿八仙牡丹二十八枝,还有六匹西洋布、六匹倭缎,以及云素绸等一些南京土仪——

    那金福寿八仙牡丹若是纯金的至少值银五百两,即便是镀金的单凭这工艺也值几十两银子,还有这西洋布,薄如蝉翼,洁比雪艳,都是外番贡品,集市上一般是买不到的,张瑞阳问儿子:“这是谁送来的?”

    张原料想是太监邢隆送来的,不可能有别人,但既然邢隆不留名帖,他也就答道:“儿亦不知,没见名帖。”

    一旁的来旺奉承道:“想必是南都的官吏慕掾史长大名,所以送礼来表示敬意。”

    张瑞阳笑了起来,他若不是知本分识大体也不能在周王府混迹这么多年,岂会膨胀自大到认为南都官员会来巴结他一个辞职的王府小吏,对张原道:“这礼来历不明,我不能收,你好生查访到底是谁送的,是不是送错了,原封不动还给人家。”

    张原应道:“是”。

    这时,张萼进来道:“五伯父,今日是中秋节,五伯父要如何庆祝?”

    张瑞阳笑道:“只恨身无双翼,不然即飞回山阴去。”又对张萼道:“你们兄弟自去陪朋友欢庆赏月吧,不要因我老头子扫了你们的兴,我让张原陪我去鸡鸣寺随喜,佛寺赏月,也有情趣。”

    张萼向张原做个怪脸,心道:“介子,不是为兄不仗义,爱莫能助啊,你只好听和尚们念经喽,为兄游秦淮、赏月、喝花洒去也。”

第二百八十七章 洁癖之累

    第二百八十七章洁癖之累

    从jī鸣山下仰头望,东麓山阜上的巍峨佛寺在一轮圆月的朗照下更显静谧庄严,俗世的团圆佳节与这方外佛寺无干,香火寂寂,冷冷清清,最高处那直刺夜空的yào师佛塔仿佛遗世独立。由网友上传==

    月华如水,石阶如洗,张原陪着父亲张瑞阳拾级而上,陆大有、武陵、来褔、来旺,还有符成、符大功父子跟在后面,穆真真因为身体不适留在听禅居,素芝、绿梅二婢在生闷气,张岱、张萼游秦淮赏月没带她二人去——

    张瑞阳、张原父子沿着上山石阶来到山mén外,佛寺依山而建,高低错落,前两年由太监邢隆出银三千两重修了山mén、大雄宝殿和弥勒殿,现在看上去金碧辉煌——

    张瑞阳道:“这jī鸣寺据说是千年古寺了。”

    张原道:“是西晋年间的,有一千多年了。”

    张瑞阳点点头,转身向南,好象能看到家乡山yīn似的,说道:“你母亲信佛,以前我每次离开山yīn,她都要去大善寺佛前许愿,求佛祖保佑我能平安回来,然后我每次回来她都要我陪她去还愿,这些年来来回回十来趟,还愿也十来次了。”

    张原笑道:“母亲的佛很灵验,儿子前年眼疾,几乎失明,也是母亲求观世音菩萨才好的,当然,是菩萨假鲁云谷之手把我治好的。”

    张瑞阳开怀大笑,说道:“牵挂了丈夫再牵挂儿子,现在你外出求学,你母亲孤凄哩。”

    张原微笑道:“不是很快就有父亲回去陪伴了。”

    张瑞阳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啊,我明日就动身回去。”

    张原道:“父亲不去青浦看看履纯、履洁吗,正好陆大有在这里,明天就让他陪你老一起去。”

    张瑞阳“嗯”了一声,问:“你姐姐信里和你说的那盛美号布行是怎么回事?还有,翰社、翰社书局又是怎么回事?”

    张原知道这些事瞒不了父亲,这时山mén外也没其他人,便原原本本将自己以华亭董氏沉船里得到了大量金银来合股组建“盛美号”布行和翰社书局之事说了——

    张瑞阳目瞪口呆,他大半辈子谨小慎微,只求家境小康、亲人平安,可现在这个儿子却是如此胆大妄为,与董翰林成仇、结社、办书局、开商行,小小年纪到底想干什么!

    张瑞阳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教训这个儿子,董其昌的金银肯定是不能还回去的,看若曦的信里说“盛美号”布行筹建进展顺利,桑林、蚕房扩展,织工加倍;那个杨石香说翰社书局旗开得胜,刊印的时文集子销售得极好,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前五卷将付梓,这些事张瑞阳都没理由反对,可是,儿子年才弱冠,还在求学,能干得了这么多事吗?

    张原料知父亲会责备他,他只是听着,唯唯诺诺,好似垂首受教的样子,心里其实笃定得很,不会因为父亲的责备而改变自己的做法,嗯,这就是俗称耳边风吧——

    一个灰袍僧人探头朝张原他们看了看,想必是奇怪这伙人怎么站在山mén外说个不休?

    张原便道:“父亲,我们进佛寺随喜吧。”

    来福奉命布施了一两银子香火钱,那灰袍僧人脸上有了一些喜sè,jī鸣寺自来中秋夜少有香客,都聚到秦淮河上去了,站在jī鸣山顶,能看到十里秦淮灯火如昼,这个时候十丈红尘的感觉真是很强烈啊。

    灰袍僧领着张瑞阳和张原上大雄宝殿礼佛,香火幽明中,却见有个布袍nv郎虔诚地跪在佛前蒲团上纹丝不动,虽只是背影,张原也知这nv郎就是王微,那窈窕体态不会认错的,心中惊喜道:“王修微怎么到这里来了,几时来的?”左右一看,没看到其他人。

    大殿空空dàngdàng,nv郎王微双手合什,好似塑像,一个僧人正给佛前长明灯注入香油——

    张瑞阳一扯儿子衣袖:“我们先去别处随喜。”

    那灰袍僧道:“两位檀越,小寺的凭虚阁值得登临,小僧引两位檀越去。”

    张瑞阳道:“好,有劳师父。”见儿子一边走还扭头看那蒲团上的nv子,张瑞阳心中暗笑,谁都是从少年过来的,儿子好sè慕少艾可以理解,这nv郎背影着实动人,不过该教训还得要教训,低声道:“非礼勿视。”

    张原唯唯。

    父子二人拜了弥勒殿,再上凭虚阁,这阁建得险峻,好似一只鹰附在岩壁上,张瑞阳只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就赶紧拉着儿子下楼了,这地方太险。

    又到韦陀殿拜了韦陀,张瑞阳心想大雄宝殿那nv郎应该离开了吧,就和张原转回大雄宝殿,果然已经不见那nv郎的身影。

    张瑞阳与张原父子二人在佛前拜了几拜,知客僧来请二人去客堂用茶,张原向父亲说他要去方便一下,快步出了佛寺,溶溶月sè下,nv郎王微正立在山mén旁边,和武陵说话,薛童也在边上。

    “啊,介子相公,巧遇。”

    王微万福,笑意嫣然,很欢喜的样子,颊边却有泪痕,王微今夜其实是特意来jī鸣寺的,没想过要遇到张原,只想在这个月圆之夜离张原近些,这时能见到张原,当然喜出望外。

    张原作揖道:“方才我见你在拜佛,草衣道人也拜佛吗。”

    王微含笑道:“入佛寺不拜佛何为——”问:“方才在殿外说话的就是令尊吗,老先生昨日没有责怪你?”说着,看了边上的薛童一眼。

    薛童赧然。

    张原道:“方才在这山mén外,就被训了一顿,不过和薛童无关。”

    王微想着张原垂手挨训的样子有点忍不住笑,说道:“我傍晚乘舟至通济桥时,见宗子相公、燕客相公一伙人说说笑笑往桃叶渡而去,我没出声招呼——”

    张原“嘿”的一笑:“大兄他们肯定会去找你和雪衣姑娘。”

    王微道:“那可不巧,雪衣姐也不在湘真馆。”

    张原道:“不管他们,大兄他们自有寻乐之处——”看着nv郎微肿的眼皮,问:“你——哭什么?”

    王微伸一根葱白的手指在自己眼睑下方轻轻一抹,轻声道:“介子相公不是眼睛不好使吗,怎么这般明察秋毫了?王微方才在佛前跪拜时忽然想到亡父的灵柩还寄在江北某地的佛寺中,那时我年幼,不记得地名,无从查找,所以心里很难过——”

    说到这里,这nv郎抬眼向张原笑了笑,美眸盈盈的,说道:“真是抱歉,不该说这些扫兴的事,介子相公不要在意。”

    张原道:“这有什么,我们是——朋友。”陪着王微在月下踱了几步,说道:“好了,我要回寺里客堂,家父在那里喝茶,修微姑娘回去吧,走好。”说罢,便回寺中客堂,待父亲饮了一盏茶一同出寺,山mén前已不见王微和薛童的踪影,武陵觑空道:“少爷,王微姑请少爷有空去看她,王微姑说随时恭候。”

    张原随父亲回到听禅居时,已jiāo二鼓,张岱、张萼当然是没回来,张瑞阳又借机教训儿子莫要向那两位族兄学样,张原当然是受教的。

    因为父亲张瑞阳明日就要离开南京,张原便给姐姐、姐夫写回信,写好信,jiāo给陆大有收好——

    ……

    秦淮灯景,水火jīshè,宴歌弦管,腾腾如沸,两岸士nv凭栏轰笑,声光凌luàn,让人耳目不得自主,这真是yù界仙都、**乐国——

    张岱、张萼、夏允彝、杨石香、冯梦龙、倪元璐六人在一条四丈长的画舫上饮酒赏月,有六名秦淮河房的美姬相伴劝酒,这六名美姬执团扇,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张萼乐极,却道:“可怜介子弟不得此乐,被五伯父管着,现在应是无聊入睡了。”

    张岱道:“有王微与介子千里共婵娟呢。”

    众人饮酒作乐,谑làng笑谈,那六名美姬或吹|箫、或拨阮、或曼声歌唱,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不知今夕何夕。

    午夜,画舫游到桃叶渡,夏允彝和冯梦龙辞去,倪元璐也要走,被张萼拖住,与张岱、杨石香一起回秦淮河房留宿,倪元璐频频顾盼一个眉目娟好的美妓,张岱看出来了,便让那美妓为倪元璐荐枕——

    倪元璐是有洁癖的,虽说眼不见为净,但总觉得这美妓不干净,让这美妓去洗白白再来,这美妓道:“倪相公,妾身傍晚时就浴过了。”

    倪元璐道:“不行,一定得去洗。”

    美妓只好再去备水用香料皂子将全身洗得香喷喷的,倪元璐却又嫌这香气刺鼻,又让美妓再洗,洗过之后脱光光mō来mō去,还是觉得这里不干净那里不干净,又让再洗,洗来洗去,天亮了,那美妓被折腾病了,倪元璐只好再加付一份医yào费——

    张岱几人知道这事,狂笑不止。

    辰时末,张岱四人回到听禅居,冯梦龙、夏允彝已先在,宗翼善也收拾了行装要随张瑞阳去青浦,宗翼善已向焦竑禀明,他要把父母送到山yīn安置,这次就陪张原之父同行。

    一行人送张瑞阳和宗翼善到聚宝mén水关,来福雇好的船已经等在那里,张瑞瑞阳临上船又叮嘱了儿子几句,又问儿子大约几时回乡?张原说冬月中旬会从金陵启程,也要往青浦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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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自感写得不大理想,改来改去,不畅,希望明天会好起来,小道要努力。

    !@#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选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节前后晴朗了多日,到八月下旬接连下了几场冷雨,单衣已不能御寒,要穿夹衫了。

    冯梦龙、杨石香和夏允彝在金陵待了半个多月,于九月初五辞别张氏三兄弟,在瑟瑟秋风中登舟还乡,没觉得离别的凄清,但觉振奋和鼓舞,这些天与张原晤谈,杨石香三人对翰社和翰社书局的前景更为看好,翰社书局十两银子一股共一千股合计万两本银已然募齐,张原扩张书局的规划也是有条不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目标和可操作xìng——

    翰社书局年底前要把冯梦龙在绿天馆刊行的四十卷《古今小说》合成十册改名《喻世明言》刊行,从今年十一月开始,每月刊印两册,《警世通言》前五篇以两篇合成一卷刊行,要聘请优秀写工、刻工,插图版画力求精美,雕版用木、用纸要精良,起先一、两年不求盈利,保本即可,眼光要放长远一些,先要把翰社书局精品书籍的品牌树立起来,书局要借翰社的影响力打开销路,翰社也借书局书籍的流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这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的——

    一旦条件成熟,张原就可利用翰社、利用翰社书局来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道德理念和哲学理念,逐步形成一定的舆论气候,当然·这一切必须要在忠君、保国、利民的大旗下进行,先让自己占据道德制高点,这是让反对者闭嘴的利器——

    杨石香这次带回去的还有焦的一部书稿,定名《焦氏笔乘》,约八万字,张原这些天在澹园读过这部稿子,这是焦以毕生学力在经学、史学、文章词赋和医学多方面的体悟和识见,涉猎广博,笔力宏健,可说是见解卓异字字珠玑——

    焦著述宏富,张原独选这一部由翰社书局出版是极有眼光的,首先,笔记体是晚明最流行的文体广大士人喜闻乐见,其次这部《焦氏笔乘》不象焦其他著作那般深奥难懂,而且焦在这部笔记里展现的开明的思想、鲜明的主体意识、反对因循守旧、不屑时俗拘束的言论都是张原欣赏的,刊行这部书正是为宣扬翰社的思想宗旨打基倪元璐没有随杨石香三人回去,他要等到冬月中旬与张氏兄弟一起回绍兴,这些日子就住在听禅居,有倪元璐在这里张岱在国子监里就待不住了,干脆请假出监,每日陪倪元璐游山玩水,看倪元璐作画,反而是张萼在国子监里待得长久,当然,张萼也没在国子监里学到什么,唯一的成就是把那一百五十副昏目镜、一百二十副近视镜、一百只焚香镜全部售出得银一千六百余两,与张原一分为二,各得八百两——

    张原提议二人各取出五百两凑足一千两作为扩大镜坊的本银待年底回乡,镜坊将取名为翰社镜坊,按张原的计划,要实行制镜流水线作业法,每个镜匠负责制镜的一个环节,这样既能提高工作效率和眼镜质量,而且也不用担心个别镜匠跳槽带走整套的制镜技术——

    对张原的提议张萼是欣然同意,他母亲王氏上次写信来都夸他节省,以前他在家哪个月不挥霍掉几百两银子呢,这回去南京读书竟然没向家里要过钱,大有长进啊。

    张原谨遵父嘱,专心读书,每日上午在国子监听博士讲经,下午到澹园助焦编书,顾祭酒应焦之请又派了两个监生来做张原的助手主要是读那些史料给张原听,这两个监生是黄尊素和阮大铖——

    九月十九,南京刑部判决书下,国子监监丞毛两峰因为贪赃枉法不但官没得做,还要杖四十、徙一年,毛两峰案牵涉国子监司业宋时勉,十月十三,宋时勉因为受南京监察御史弹劾只好辞职,一个小小监生扳倒了五品司业,这在南都官场传得沸沸扬扬——

    十月十五傍晚,张原为宋时勉罢官事去向南京守备太监邢隆致谢,这是礼节,锦衣卫抓毛两峰去审讯正是出于邢隆的授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太监最是恩怨分明,张原说起上回邢太监送给他父亲张瑞阳的两个礼箱,他父亲不敢收,嘱他找到送礼人婉言送还,邢隆大笑道:“令尊老先生真是太小心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杂家惭愧得很,想多送一些又怕张公子不肯收,那些小物事张公子必得收下。

    张原道:“公公这回是大破费了,施药院已开建,花钱如流水。”

    邢隆道:“俗云破财消灾嘛,施药院这银子是要出的,行善积德也是杂家的本意。”

    在内守备府用了晚宴,张原告辞出来,与穆真真、武陵三人行到通济桥,见月sè甚美,想着有些日子没见到王微了,再过半个多月他就要启程回山yīn,总要去等候道个别——王微,张原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王微之美,连瞎子都知道太监都悔恨,张原也是正常人,当然很愿意看到这个美丽多才的女郎,看她巧笑嫣然、听她jiāo音悦耳,不动心、没兴趣怎么可能呢,但张原志存高远,那种男子天生的占有yù被理智克制着,还有,每次看到王微,张原总会想到婴姿师妹,婴姿师妹是他心里的隐痛,他有坚定的救国之志,却缺乏给婴姿师妹幸福的勇气,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

    来到幽兰馆门前,幽兰馆的门没开在正对街面处,却有些偏,看着有些奇怪,武陵前去叩门,一边喊:“薛童—薛童——”

    门很快开了,薛童欢天喜地道:“小武哥,介子相公来了,真真姐——”说罢撒tuǐ便往里跑,叫道:“微姑,微姑,介子相公来了。”

    王微正食粳米粥,三样小菜,简单精致,这女郎自奉微薄,除了对品茶要求高,其余日用都很节俭,但幽兰馆男女老少也有十多口人,每日开销也不小,王微闭门谢客,坐吃山空—

    檐下悬着的黑羽八哥听到薛童叫,也赶紧叫唤起来:“微姑你好找介子微姑你好找介子——”

    这些日子黑羽八哥也有长进,把“介子”两字说清楚了,不再是“微姑你好找棋子”了,而是“微姑你好找介子”,好似王微整日望眼yù穿、寻寻觅觅找介子——

    王微放下竹筷,小婢蕙湘端水来,王微漱了口,用绢帕拭了拭嘴chún,迈步出房,檐下那黑羽八哥还在起劲地叫着,王微jiāo喝一声:“闭嘴。”

    那鸟立时噤声,王微不禁“嗤”的一笑。

    王微快步轻盈来到堂前,却见张原立在阶墀下,望着院墙边那数十竿修竹,王微福了一福道:“介子相公,偷得浮生一刻闲吗,哪得至此。”

    张原微笑着打量这女郎,布袍竹钗,丽sè天成,不事脂粉,极其耐看,说道:“路过,就来探望。”

    王微延张原入厅坐定,小婢上茶,张原道:“时光荏苒,我五月初离开山yīn来此,转眼就是半年了,我与两位族兄商议,下月上旬就要启程回乡。”

    王微心里微微一跌,含笑问:“在国子监百余日,介子相公学业长进否?”

    张原道:“读了很多书,交了几个朋友,在澹园为焦太史编书最受益,不虚此行。”

    王微沉吟了一下,问:“那介子相公明年还来求学否?”

    张原道:“交通不便,明年没时间来了,要留在家乡专心准备八月的乡试。”从山yīn到南京,一来一回,花在路上的时间都要两个月,对见识过动车、飞机的张原来说实在是有点苦闷了,不过张原懂得风景是在路上,若是朝发夕至,错过的也很多——

    王微显然对张原说“交通不便”颇为不解,从山yīn到南京,无论陆路、水路都极顺畅,哪有什么交通不便,却也明白张原明年是不会来了,说道:“这么说介子相公是来和小女子道别的了?”

    张原道:“虽然还要过些天才走,但怕到时酬酢事繁,无暇来向你告别,就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万一仓促失礼。”

    王微垂眼看着自己的白皙纤美的手,说道:“多谢,介子相公真把小女子当朋友呢,礼数周到——”

    张原道:“不是吗?”

    王微抬眼含笑,曼声应道:“是—”,又道:“相聚难得,王微想向介子相公讨教一局围棋,可好?”

    张原自无不允的道理,便与王微纹枰对坐,王微笑问:“介子相公还是下méng目棋吗?”

    张原道:“不了,让修微姑娘占些便宜也好。”

    王微轻轻皱了皱鼻子,暗道:“我怎么占你便宜了,你若下棋分心能怨我吗。”心里却是有些欢喜、有些得意。

    夜sè沉沉,灯焰明明,这局棋下了很久,张原小胜,闲言数语,起身拱手道:“我要回去了,将交三鼓了。”

    王微送张原三人出门,道:“介子相公何日离金陵请告诉王微一声,总要为三位张相公送别。”

    张原答应了到时派人来告知王微,回头见幽兰馆大门偏僻,便随口问了一句:“这门为何不对着街面开?”

    王微听张原问起这大门朝向,蓦然想起一事,脸竟红了起来,仿佛抹了一层淡淡胭脂,月sè下犹可见桃花sè,支吾道:“是我母让人这么建的门——”

    张原“哦”了一声,一揖离去。

    大雨滂沱,这两天江西雨好大,小道码到现在,雨没停过。!。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千里外万言书

    第二百八十九章三千里外万言书

    旧院石板路,寒月映照,宛若霜晨,想那人渐行渐远,应是屐痕处处,然而月sè如水,将那痕迹都洗净了——

    十月十五,立冬已过,再有几天就是小雪节气了,夜风很冷,时不时有落叶翩飞飘落到脚下,这风lù立中宵的nv郎轻轻跺了跺冻得冷痛的脚,转身回幽兰馆,进mén时右手指尖轻划木mén,有木屑零落,心道:“马妈妈三十年前遵照一位江西堪舆术士的指点,将馆mén改向,因而脱贫,俗语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这风水已经变了吗?”又想:“极少有客关注这mén朝向的事,张介子真是心思极细的男子——”

    三十年前,马湘兰二十多岁,善画兰,能诗词,才名扬于旧院,但因为容貌算不得很美,而且脚大,所以肯huā钱的恩客寥寥,与一些穷书生诗画酬唱,反而要倒贴茶酒钱,曲中名妓,以马湘兰为最贫,某日,一位姓舒的江西术士来幽兰馆,这术士曾在一次酒宴上见过马湘兰,欣赏马湘兰之才,怜其贫,登mén说:“湘兰,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贫穷吗?”马湘兰羞惭道:“年长sè衰,以致mén前冷落。”术士说:“非也,你这幽兰馆大mén朝向是退财,你照我指点,将mén改向偏左,财当大进,年内当有灵验。”马湘兰遵教改mén,逾三月,有浙江金华府的虞公子,慕马湘兰的才名,相见欢好,前前后后在幽兰馆huā费了银钱数千两,马湘兰以此致富——

    王微没听马妈妈说过这件事,王微是听薛素素薛婆婆说的,王微不怎么相信,她只知道马妈妈一生苦恋苏州名士王穉登,却最终不能在一起,王微认定是王穉登无情薄幸,薛婆婆也是这么认为的——

    ……

    “那张介子若要出资梳拢我,我该答应他吗?”

    马湘兰爱兰huā,临终还叮嘱王微要照看好兰圃那三百盆各sè品种的兰huā,这个冬夜,nv郎王微走过兰圃,嗅着寒兰的香气,此情此景,难免会想到被人梳拢这件事上,被夜风吹得冰如寒yù的脸颊霎时火热起来,她想:“我会答应张介子吗?”

    王微不敢确定,她对那些有意梳拢她的男子不自禁的反感,张介子若与其他那些觊觎她美sè的男子一般以为凭银钱就能征服她,那就不是她欣赏、爱慕的那个张介子,可若张介子对她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她又怅然若失——

    王微心想:“或许是那回在玄武湖船上,那个太监说要出银让张介子梳拢我,当时我羞愤jiāo加,说了些jī烈言语,把张介子吓坏了,从此不敢再提那事——”

    一念及此,王微无声地笑了,随即又黯然,心道:“张介子是世间第一等聪明人,岂会不明白我对他的心意,而且,大名鼎鼎的张介子可不是胆小的人,哪会被我吓坏,这是落huā有意流水无情吗?”又想:“介子相公对我还是极好的,真当我如朋友一般,上次的事若不是介子相公帮忙,我只有被迫离开金陵,这幽兰馆我都保不住,同样一件事,那汪然明只想着纳我为妾,介子相公却没有任何市恩求报的意思,依然彬彬有礼——”

    这个冬夜,这曲中nv郎拥衾辗转反侧,一轮寒月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此后半月,王微每日学诗、作画、照看兰huā,那些金陵名流公子请她游宴,一律托病不出,冬月初六的这一天傍晚,李雪衣和小妹李蔻儿过来与王微闲话,王微迎她二人到暖阁坐定,蕙湘捧上茶,李雪衣体弱怕冷,王微将手炉递给她捧着,笑问:“姐姐今日怎么得闲来看我?”

    李雪衣道:“栖霞山方山人一帮清客成立什么诗社,送下东道邀我去,天这么冷,我婉拒了。”

    王微道:“姐姐是上厅行首,自然应接不暇了。”

    李雪衣蹙眉不喜道:“修微可是讥讽我?”

    王微忙道:“没有没有,姐姐是知道我的,王微怎会讥刺姐姐。”

    李雪衣莞尔一笑,伸一根葱管般的食指,在王微吹弹得破的粉颊轻轻点了一下,笑问:“huā径留待何人扫,蓬mén深锁待谁开?”

    王微娇嗔道:“姐姐可恶,取笑人——”

    一边的李蔻儿“格格”的笑,她听得懂姐姐话里的意思,曲中nv孩儿,懂事早啊。

    李雪衣斜了小妹蔻儿一眼,正sè问:“修微,那三位张相公近日可曾来过?”

    王微摇头道:“未曾来,也许就是这几日就要离开金陵回绍兴了。”

    李雪衣察言观sè,问:“那修微是怎么想的呢?”

    王微面sè泛红,道:“当然要为三位张相公送行了。”

    李雪衣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修微这样闭mén谢客,不都是为了介子相公吗?”

    “姐姐莫要luàn讲。”

    王微赶忙否认:“我一向喜清净,很少见客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李雪衣会心微笑,轻言细语道:“修微,你我情同手足,我可是有话直说的哦,介子相公端谨一些,不比燕客相公任xìng,你既喜欢介子相公,何妨让介子相公知晓,你别瞒我,你对介子相公,很有托终身之意。”

    王微满面羞红,摇头道:“姐姐有所不知,托付终身之事,现在我还真没深想过,嫁人作妾难道还要匆匆忙忙捷足先登吗,张介子未娶妻,不可能先纳一个扬州瘦马回家,而我,也没想过做他的妾——喜欢只是喜欢,没想太多。”最后一句,声音渺然难辨。

    李雪衣点点头,说道:“修微总是很有主意的,倒不须我饶舌,只是你这幽兰馆这样如何能长久支撑下去,好些人是靠着修微吃饭呢。”

    王微却不发愁,含笑道:“多谢姐姐关心,马妈妈还有一些积蓄留存,昨日我让姚叔和薛童将我分株繁植的两盆寒兰抱到府街去卖,卖得一两五钱银子,不说其他,单是靠这个兰圃,也能维持幽兰馆十四口人的日常用度呢,无非节俭一些罢了,我亦不是奢侈之人,也没人bī着我要多多挣钱——我可不是说李阿母,李阿母也不会bī姐姐。”李阿母就是李雪衣、李蔻儿的生身母亲。

    李雪衣笑了笑,轻叹一声,说道:“修微和马妈妈一般的痴心呢。”

    王微否认道:“不,我不会象马妈妈那样,王穉登不值得马妈妈那般相待,看马妈妈去世后王穉登写的悼词诗就知道此人薄幸,诗亦不佳,情亦不真——”

    “什么诗?”李雪衣问。

    王微念诵道:“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这诗不见悼亡之痛,只见风流自赏。”

    李雪衣“嗯”了一声,yín诵鱼玄机的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哪里去寻那个肯珍惜我们的人呢?”

    这两个美丽的曲中nv郎在灯下默对,各陷入痴想,十三岁的李蔻儿不识愁滋味,自去逗那黑羽八哥说话——

    “微姑,微姑——”

    薛童跑进来道:“小武哥来了。”

    武陵进来向王微见礼,口冒白气,说道:“微姑,我家少爷明日上午动身回乡,让我向你说一声——雪衣姐姐也在这边啊。”

    王微赶紧让惠湘取些糕饼来给武陵吃,问了武陵一些话,打发武陵回去了。

    李雪衣道:“张相公他们虽未告知我还乡之事,可我既已知道了,那明日也与修微一起去相送吧。”

    王微道:“好,那我明日来唤姐姐一起去,姐姐莫要睡懒觉。”

    李雪衣笑道:“知道了,明朝早早起,陪王修微送情郎。”

    嘻笑一阵,李雪衣和李蔻儿回湘真馆去,王微与姚叔几个男仆一道将百余盆畏寒的兰huā搬进暖房,然后栉发沐浴,于灯下作了一幅写意画“绝壁垂兰”,三鼓后才歇息——

    ……

    张原听到了三更鼓声,他还没歇息,在灯下给师兄徐光启写回信——

    今日晚边他和大兄、三兄到澹园向焦老师告别,焦竑让shì僮取出一封厚厚的信jiāo给他,却是徐光启从天津卫寄来的,今日午后才寄到,焦竑笑道:“这信算赶得及时,张原你先看,看后读给我听。”

    焦竑担心徐光启劝张原入泰西天主教,所以要张原告知他徐光启信的内容,徐光启之所以会给张原写信,正是焦竑一个多月前写给徐光启的信中提到了张原,说张原也推崇泰西人的学问,张氏镜坊能制昏目镜、近视镜甚至千里镜,所以徐光启就写了信来——

    张原当场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叠书,分别是是六卷本的《泰西水法》和六卷本的《几何原本》,还有一封洋洋万言的长信,徐光启在信里对素昧平生的张原热情而耐心地阐述了他治事功用、重视科技的思想理念、回忆他求学之路以及与泰西人jiāo往的经历,对天文、地理、几何、水利都有表述,徐光启有强烈的济世责任感,识见超卓,对科学作用的认识超过当时的泰西人,他希望师弟张原成为他的同道,推广泰西之学,利益万民,徐光启在信里倒没有劝张原信天主教——

    张原得到徐光启的信,极是振奋,徐光启只是偶闻数千里外的张原仰慕泰西之学,就立即写来热情洋溢的信,这样的努力实在让张原敬佩,张原要找的同道也正是徐光启这样的开明志士,所以他连夜复信,写了近两个时辰犹未停笔,张原在信里表述了自己对科学、道德、财富、时政、外患的看法,相信这封信一定能引起徐光启极大的共鸣和惊喜——

    穆真真端来热水给少爷洗手,张原在写长信,穆真真就在一边陪着,张原不歇息,这堕民少nv是不肯先睡的,看少爷写信写得眉飞sè舞的样子,穆真真心里也是极快活,嗯,明天就能动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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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腰痛,这几天更新不多,不过还是想向书友们求一张月票鼓励,因为第四卷开始了,卷名:冷风热血一堂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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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谁是悬崖采兰人?

    第二百九十章谁是悬崖采兰人?

    曲中旧院的清晨是极安静的,一夜的行酒纠觞、红牙碧串、妙舞轻歌、繁华yàn冶,此时都沉淀成秦淮河水面那一层脂粉腻,无声无息流去——

    湘真馆mén前的敲mén声打破了这冷凝的静,nv郎王微立在mén前梅树下,看着薛童敲mén,笑语道:“莫敲得太急,难道人家都是等在mén后,一听敲mén就开的吗。TXT电子书下载**”

    半晌,一个驼背老仆来开mén,满面堆笑道:“微姑早,我家姑娘刚起chuáng,还未梳洗呢。”

    王微道:“我进去看她梳妆。”

    往日,上厅行首李雪衣梳妆没有半个多时辰是出不了mén的,这回有王微帮着挽发梳髻,稍微快了一些,辰时初,李雪衣盛妆靓服,娉娉婷婷,袅袅娜娜,与王微出了湘真馆,李雪衣的小妹李蔻儿也跟着,在钞库街下船,顺流至通济桥上岸,姚叔早已雇好两顶轿子在桥畔等着,王微和李雪衣上轿,一路到了jī鸣山下听禅居,却见mén庭若市,为张氏兄弟送行的国子监生熙熙攘攘,数十张嘴在同时说话,天冷,一个个口冒白气——

    李雪衣yàn如牡丹,王微清丽如白梅,这两个旧院名姬一下轿,听禅居外就是一静,数十团白气消失,数十位监生都闭嘴注视这两个美丽nv郎——

    张萼迎了过来,喜道:“雪衣姑娘、王微姑娘,来得好早,还有蔻儿,请进请进。”

    众监生这才哄闹嘻笑起来,旧院李雪衣、王微的名声他们都是听过的,没想到这二姬都会来给张氏兄弟送行,才子名姬,定情佳话吗?

    王微一直很想来看看张原的住所,今日终于看到了,听禅居,很有禅意啊,张原兄弟三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以后也不可能再来这里住,人去楼空,王微比张原、张萼更惆怅——

    南京国子监从冬月初五始休课,因为那些远在岭南、福建的监生要赶回家过年差不多就应该要上路了,不然年三十前赶不到家乡,张原因为要绕道青浦,所以也尽早启程——

    王微见这里人多嘈杂,对李雪衣低声说了几句,二姝向张氏兄弟施礼道别,祝一路顺风,就出mén上轿——

    众监生诧异,这告别也太平淡了吧,竟不来点执手相看语凝咽,是士之薄幸,还是青楼无情,都是逢场作戏吗?

    nv孩儿李蔻儿悄悄踅回来,对张岱道:“张大相公,微姑和我姐姐在桃叶渡汶老茶肆等你们。”说罢,俏丽一笑,扭着小腰走了——

    张岱看着这nv孩儿的背影,心道:“小小年纪就颇有风情,也是个尤物。”

    两辆马车、二十个挑夫,进进出出搬取器物,巳时初,该搬的都搬了,张氏三兄弟连同仆人及送行诸监生五、六十人离开听禅居往通济桥,那姓徐的屋主将房mén锁上,喧闹的听禅居顿时一片冷寂——

    经过澹园时,黄尊素、阮大铖与张氏三兄弟一道进去向焦竑拜别,张原将自己写给徐光启的长信jiāo给焦老师,请焦老师转寄徐光启,白发萧然的焦竑勉励了张原几句,送出大mén,让儿子焦润生再送一程。

    到了通济桥头,一艘五明瓦白篷船已经等候多时,这是早两日来福以二十六两银子雇好的,随张氏三兄弟一道同船还乡的除了上虞倪元璐外,还有余姚的黄尊素,都是绍兴府的人。

    阮大铖执着张原、张岱的手道:“能结识贤昆仲,阮大铖之幸,明年三月三,山yīn社集再见。”

    阮大铖知道张原主盟翰社,决意参加,张原自是热情结纳,现在的阮大铖是东林党魁高攀龙弟子,先祖是竹林七贤的阮咸,同乡是鼎鼎大名的左光斗,根正苗红,jiāo游广泛,才名正佳,而血溅桃huā扇的李香君还未出生,论起来阮大铖实在是比较倒霉,天启初年吏科给事中出缺,左光斗召老乡阮大铖入京补缺,但当时东林党人自己也内讧,**星等人与左光斗不睦,不用阮大铖,改任高攀龙另一位弟子魏大中为吏科给事中——

    当时魏忠贤听说过阮大铖的才名,本着与东林党人对着干的原则,偏就任命阮大铖为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一生从此毁了,背上了背叛师mén和阉党的恶名,任给事中还没一个月,就承受不了师mén和东林党可怕的压力,弃官逃回桐城老家,两年后,魏忠贤大权独揽,召阮大铖入京任太常寺少卿,阮大铖是高攀龙弟子,崔呈秀等阉党不信任他,东林党人更是唾弃他,阮大铖两面不讨好,没几个月又弃官回乡闲居,崇祯帝继位,阮大铖因名列魏阉逆案,被复社人物当作打击对象,其实阮大铖一直想重归东林,对东林党人都是刻意讨好,奈何东林党人非白即黑,不肯给他机会,终崇祯一朝阮大铖没做过官,南明政权时阮大铖任兵部右shì郎,风光了几天,随即投降了满清,死在仙霞岭上——

    阮大铖的人生悲剧是张原的前车之鉴,张原要游走宦竖内官与东林党人之间实在是险途,稍一不慎就会象阮大铖那样两面不是人,当然,现在阉党尚未形成,各党之争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实所谓阉党,就是依附魏忠贤的浙、楚、齐党,以浙党为大,张原的族叔祖张汝霖就是浙党,看来张原成为阉党很有基础——

    ……

    张氏三兄弟和黄尊素在船头向岸上诸生长揖告别,五明瓦白篷船驶离通济桥,逆秦淮河向上,天yīnyīn的,北风凛冽,河水沉沉寒碧,近日可能就有大雪——

    张岱吩咐船家到桃叶渡暂泊,笑对张萼、张原道:“李雪衣和王微在汶老茶肆为我们饯行。”

    张萼喜道:“我说呢,她们两个不会与我们就那么草草作别。”

    倪元璐笑道:“还待怎么样,难道临别要恩爱一番,订个百年之约吗?”

    张萼故意问:“汝yù兄,那位一夜洗七次浴的美姬没来送你吗?”

    这事倪元璐已被张萼取笑过多回,说道:“休得取笑,哪有一夜七次浴,最多六次。”

    张萼笑道:“只听说一夜七次郎,没听说一夜六次浴,汝yù兄因这事而名闻金陵旧院珠市,名姬美妓,望倪汝yù而sè变。”

    众人皆笑。

    船到桃叶渡,早见薛童和老姚几人候在渡口,张原和大兄、三兄上岸,径赴闵氏茶肆,王微和李雪衣在明窗雅室品茶,闵汶水亲自烹煮,张岱一揖道:“汶老,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品到汶老的茶!”

    闵汶水须发如雪,执壶为张岱斟上一盏热茶,说道:“三位张公子前程远大,日后路过金陵,能再来老朽茶肆一坐,老朽当大欣喜。”

    张氏三兄弟齐声道:“一定,一定,一定来再访汶老。”

    这里虽不似先前在听禅居人多嘈杂,但归船就在渡口等着,张原三人也不能久待,啜了一盏茶,与王微、李雪衣说了一会话,便起身告辞,李雪衣有礼物送给三位张相公,送给张岱的是佳茶和dòng箫,送给张萼的是名酒和折扇,送给张原的是端砚和湖笔,nv郎赠遗,都无俗物——

    王微给张岱的礼物是一盆名品寒兰,乃是她手植,张岱甚喜,给张萼的礼物是王微手抄《忘忧清乐集》二卷,这是围棋谱,张萼也很高兴,给张原的是一幅画,卷着没打开,不知画的是什么?

    张氏三兄弟也有礼物回赠,张原给王微、李雪衣的是每人西洋布、倭缎各三匹,俗就俗点,好在实用,张原给王微的还有应王微之请写的“论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诗”的长文——

    王微扶着李雪衣到桃叶渡口送张原三人上船,李雪衣道:“三位张相公,明年是秋风桂子之年,三位相公必是高中的,那就要进京会试,请一定来金陵,妾身与修微为三位相公祝酒饯行。”

    张萼道:“我肯定是不中的,我大兄和介子弟志在必得,到时他二人与你二人两两相配,少我一个正好。”

    李雪衣掩面娇笑,说道:“燕客相公大才,也能中的。”

    张萼道:“不管中没中,到时也跟着一起进京看热闹,不能让他二人独乐乐。”

    王微只说了一句“三位相公珍重”,目视张原,美眸盈盈,别无他话。

    兄弟三人上船,五明瓦白篷船离岸溯驶,桃叶渡、桃叶亭、岸上并立双姝,渐渐都远了,苍山寒水,天yīnyù雪,就连整日快活的张萼也感到惆怅了,叹道:“这次在南京半年,真是一事无成啊!”

    张岱道:“燕客你说什么?”

    张萼道:“今日看到李雪衣娇yàn无比的样子,我是心头火热,我第一次见到李雪衣就大为心动了,却一直没机会一芳泽,在南京半年只中秋夜喝了一回huā酒,真是太拘束了。”

    张岱、张原嘿然而笑。

    却听张萼又道:“那王微更是可惜,介子你要后悔死,装什么道学,钟太监出资让你梳拢王微,你就笑纳便是,王微虽然骂你,那也是假骂,心里定是暗喜,王微早已芳心许你,你却辜负人家,以后这俏生生、水嫩嫩的名姬便宜了什么茅止生、汪汝谦,你就是连中六元又有何意思!”

    一边的黄尊素、倪元璐听得大摇其头,多少读书人为求科举及第白了少年头,谁见过为一名妓放弃科举的,张燕客这种没有长xìng的人要他痴心对一个nv子也绝无可能,说这话也只是一时兴之所至,反正他不爱读书——

    张原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望着船头的流水,心道:“由着自己xìng子来,怎么爽快怎么来,这是只有涉世未深、做事一厢情愿的人才会这么想,人世充满了种种规矩、拘束、矛盾和妥协,你要由着自己xìng子来只会处处碰壁,只会惹下诸多麻烦,就说这王微,她似是对我有情意,那我就应该一拍即合梳拢她吗,不要说王微这种有个xìng的nv郎不见得肯,就算愿意,梳拢了她之后又怎么相处呢,丢在一边不管,还是带回山yīn做妾,嗯,带回山yīn那事情就多了,老父定要责骂我、澹然又会怎么想呢,家宅都不宁我还救国,救个屁啊——”

    张岱将王微送他的那盆寒兰摆在舱mén口,欣赏不尽,道:“王修微,雅人深致,送的礼物也比李雪衣用心,对了介子,看看她送你的画?”

    倪元璐听说有画,就凑过来看了,见画的是绝壁断崖,崖上寒兰倒垂,疏疏几笔,意态生动,忍不住赞一句:“好笔致!”

    张岱念诵画上题诗:“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mén伴晚妆。”抬眼望着张原,笑道:“介子,王修微兰心蕙质,这是借诗借画向你表lù心迹呢——”

    张萼不大明白,张岱解释道:“王微把自己比作悬崖孤兰,喻身世孤苦之意,兰生野外,路人皆可望见,但因为置身悬崖,也不是谁都能亵玩采摘的,自喻身虽下贱,心气高洁,王修微让人肃然起敬啊——谁是悬崖采兰人,舍介子其谁。”

    ……

    张原一行冬月初七午前离开金陵,由秦淮河入句容河,再由句容河转大运河,于冬月十七日午时过了北塘,前面便是繁华富庶的无锡县,这十来日船上颇不寂寞,张原与黄尊素读书论文,尤为相得,互相砥砺,都觉有受益,黄尊素聪明异常,而且好学,他在看徐光启寄给张原的六卷《几何原本》,这与诗云子曰毫不相干的自然科学书籍,黄尊素竟也看得津津有味,每有疑难处,张原却能给他解答疑难,这让黄尊素极其惊佩,问:“贤弟以前读过这书?”

    《几何原本》原书十五卷,是利玛窦从意大利带来的,与徐光启合作译出了前六卷,后面九卷也许是利玛窦自己也不jīng通,所以未能翻译,这《几何原本》前六卷属于平面几何范畴,基本是初中、高中学过的知识,对于张原来说当然没有难度,微笑道:“我也是初读。”嘿,不妨让这个聪明绝顶的黄尊素震惊震惊——

    黄尊素果然震惊了,叹服道:“贤弟真是我见过的绝顶聪明人。”仔细研读《几何原本》,不懂就问张原,每有会心,手舞足蹈,这才是真正求知识的人,不是那种读书只为科举或者空谈义理之辈,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老爹,才能有中国的伏尔泰——黄宗羲。

    张原在看《泰西水法》这部水利工程书,此书也是六卷,前四卷分别介绍了提取江河之水的龙尾车、提取井泉之水的yù衡车、恒升车等提水工具,以及收集储存雨雪之水的水库建造方法,还有如何寻找水源、确定打井位置的方法,第五卷以问答的形式对灌溉、排水难题予以论述,第六卷是图谱,教人们怎么制造这些水利工程和器具——

    晚明旱涝灾害频繁,这部《泰西水法》大有用武之地,从后来宋应星编著的《天工开物》来看,晚明的科技达到了很高水平,关键在于推广啊——

    张原合上书册,róu了róu有些酸涩的眼,忽听舟子叫道:“落雪了。”侧头望向篷窗,起初并无所见,凝目再看时,小片小片的雪huā如白蛾飞舞,飘飞一阵,又没了踪影,仿佛是在试探——

    临到黄昏,雪逐渐下得大了,船抵无锡运河埠口时,岸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张萼道:“不知我那内弟祁虎子还在不在东林书院?”

    张原道:“应该在的,阮集之说东林书院要冬月底才休学。”

    倪元璐道:“我们一起去拜见景逸先生。”

    张岱道:“明日一早去吧,现在雨雪日暮,怕一时找不到。”

    张原道:“先问一下岸上脚夫,东林书院离此远近,不远的话现在就去,左右也无事,踏雪而行,也是一趣。”

    来福上岸去找人一问,回来道:“就在北岸,离此四、五里。”

    张岱、张萼、张原、黄尊素、倪元璐五人各带一健仆,由一名当地脚夫带路,冒雪步行四里,远远就看到两根旗杆在北风中烈烈招展,走近些,看到左面旗上四字是“声彻琼林”,右旗是“香飘桂殿”,旗杆石后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石质很新,就是近年才修建的,石牌坊后就是东林书院仪mén,一个守mén人迎出来道:“几位公子请留步,书院已闭mén,讲学之期是每月逢丁后三日,几位公子到时再来听讲吧。”

    张原拱手道:“请问院中有哪些先生在?”

    守mén人道:“景逸先生在,还有江西的南皋先生也在院中。”

    南皋先生便是邹元标,也是东林首领之一,与顾宪成、**星合称三君,万历五年的进士,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被贬官,从万历十八年至今一直未出仕,聚众讲学,刘宗周曾向邹元标请教过《周礼》,青浦原县令李邦华就是邹元标弟子——

    张原五人递上名帖,请守mén人代为通报,守mén人lù为难之sè,来福不等张原吩咐,就塞过去两分银子,守mén人不收,张萼一看,嫌少?让能柱取一两银子出来,那守mén人“砰”的一声把mén关上了——

    张原几人面面相觑,黄尊素笑道:“诸位到东林mén前行贿,碰壁了吧。”

    张萼道:“一两银子还是少,若砸个百两、千两,不信他不去通报。”

    众人大笑,倪元璐道:“也只有山yīn大纨绔张燕客,才会想到给一个阍者行贿百千两,哈哈。”

    仰头望着暮sè下那两面大旗,张岱笑道:“吃这样的闭mén羹回去,我等颜面何存啊。”

    张萼是不信权威的,说道:“介子、真长兄,你二人的学问不会差于什么东林三君,我们就说来与高、邹辩论的,让那人开mén。”

    黄尊素忙道:“在下岂敢。”看了一眼张原,含笑道:“或许介子贤弟能与景逸先生一辩。”

    张原道:“岂敢曰辩,只想向高、邹这两位大贤请教。”

    高攀龙、邹元标是张原迫切想了解的人物,他要亲眼看看这两个东林魁首,与之jiāo谈并深入了解他们,与自己从历史上了解到的相印证,刘宗周说“天下事可以一人理乎?”;顾宪成说“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这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共识使得东林党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与皇帝对立起来,反对**独裁要求民主是东林党人重要的政治主张,纵使东林党人各有sī心、纵使东林党人认不清内忧外患导致了恶果,但这种反独裁主张总是进步的,绝不能说反独裁招致亡国,后世史家对这二人、对东林党的评价也大多是正面的,然而在翻案之风以及己巳之夏以后的某种奇怪思cháo影响下,顾、高以下的东林党人被恶意丑化了——

    黄尊素道:“我去叩mén试试。”

    黄尊素持了五人名帖再去叩mén,隔mén与那守mén人说了几句话,将名帖递入,转回来对张原四人道:“已经去通报了。”

    张萼大为佩服,问黄尊素对那守mén人说了一些什么?黄尊素笑而不答,被张萼bī问得紧,乃笑道:“我夸那阍者拒贿高洁,不愧为东林书院守mén人,可见人人皆可为圣贤诚非虚语,又说我等是祁彪佳同乡,冒雪来求见景逸先生,烦请通报,景逸先生若不肯见,那我等就过两日再来。”

    张萼光着眼问:“就这么简单?”

    黄尊素微笑道:“嗯,就这么简单。”

    张萼说话又不中听了,说道:“有时阿谀奉承的确胜过银子哪。”

    张岱赶忙道:“三弟又胡说,真长兄这是dòng察人情,怎么能说是阿谀奉承。”

    黄尊素不是第一天与张萼接触,早知道这个纨绔的德xìng,黄尊素是聪明人,不会把张萼的话往心里去,一笑而罢。

    主仆十人在东林书院仪mén外等了大约一刻时,大mén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书生,小小年纪却是方巾襕衫,已有秀才功名,正是山yīn神童祁彪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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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千字送上,明日将是介子与东林党魁相见的重头戏,不见得有多曲折jīng彩,但很重要,需要小道查阅大量的资料才能写出来,小道对晚明史有自己的看法,不人云亦云,也不会刻意翻案求奇,小道只想把自己理解的晚明人物写出来,不敢标榜还原真实,只是一家之见而已,也许你不认可,但若能引起一些思考,那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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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东林辩难

    全文字无广告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东林辩难

    他乡遇故知,这少年老成的神童祁虎子也是喜形于色,向张原五人团团作揖,五人当中只有黄尊素他不认识,张岱介绍了,祁虎子道:“小弟就等着你们来呢,正好一起还乡,原以为你们还要过几日才会到。 全文字无广告 ”又说:“景逸先生愿意见你们,请随我入内吧。”看了张原一眼,补充道:“南皋先生和景逸先生都很想见识一下介子兄。”

    张萼笑道:“介子现在是恶名在外啊,都想看看山阴张介子是不是三头六臂、是不是手执金箍棒,哈哈。”这是把张原比作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

    张岱皱眉道:“三弟,等下见了高、邹两位先生切忌这般口无遮拦。”

    张萼不满道:“大兄,我不是三岁孩童,这私下的玩笑话我岂会乱说。”

    张岱笑道:“那就好。”

    祁虎子道:“几位仁兄请随我来,景逸先生和南皋先生在依庸堂。”

    寒冬季节,昼短夜长,就这么一会时间,天就黑下来了,书院守门人将一盏灯笼递给祁彪佳,祁彪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来福等五个健仆在仪门旁的耳房等候,张原五人跟着祁彪佳进到东林书院——

    一进门,就是一个大广场,沉沉暮色下,地上的那层薄雪颇显亮色,但一片茫茫的白中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半月,这是泮池,长约二十丈,宽二丈,呈半月状,因为地表被白雪覆盖,这泮池的水就显得墨汁一般深沉——

    张原心道:“看来十年前顾宪成等人重修东林书院下了不少本钱,一进门就是这么一个大广场,有一种庄严大气,还有泮池,和地方儒学一般。”

    半月形的泮池上有一座小石桥,张原一行从桥上过,白雪皑皑,履迹串串,过了泮池前行数十步就是东林精舍,有负责迎客的知宾等候着,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与祁彪佳一道将张原五人迎至精舍后的依庸堂——

    依庸堂是东林书院的最重要的建筑,高大宽广,类似地方儒学的正堂,是聚众讲学之所,堂前一联: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

    两侧盈柱还有一联:

    “坐闲谈论人,可贤可圣;日用寻常事,即性即天。”

    张原正想顾宪成那副名联怎么不见,迈步进到内堂就看到了,高悬着的两盏大灯笼光映着那二十二个大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全文字无广告 ”

    顾宪成去世已两年,正是这位东林党的精神领袖首倡讲学和议政,顾炎武提出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是承袭了顾宪成在野议政的思想,万历年间各种思潮极其活跃,士人对朝政也敢言,风气开放,天启年间魏忠贤毁天下书院,钳制言路,严禁士人聚众讲学,满清入关后对读书人更是严厉,不但不能聚众讲学,凡士人立盟结社一概禁绝,敢妄议朝政者斩,此后近四百年,大抵如此——

    ……

    高攀龙五十出头,红脸膛,高鼻梁,目光锐利;邹元标六十开外,高额锃亮,目光相对温和,东林这两大魁首看着张原五人进来执末学后进礼,听到张原自报姓名,高攀龙与邹元标交换了一个眼色——

    入座,上茶,黄尊素年长,率先说了在国子监与魏大中、阮大铖为同学,表达了仰慕东林之意,张岱四人也表达了同样的仰慕——

    高攀龙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五位南监才俊,仰慕东林什么?”

    黄尊素见张原不作声,他就答话道:“晚生五人仰慕东林诸君子的学问、气节。”

    高攀龙道:“那我来问你,读书为的是什么?”

    黄尊素道:“读书明理,行立身、修行、忠君、爱国之大道。”

    倪元璐、张岱也是这么回答的,很堂皇,而张萼的回答是:“目不识字,比盲人还郁闷——”

    一句话把严肃的高攀龙都逗笑了,高攀龙道:“不是说识字,是读书。”

    张萼的意思是不识字就不能看《水浒传》、《金瓶梅》了,岂不郁闷,听高攀龙再强调读书,知道高攀龙指的是读四书五经,便道:“那当然是为了做官。”

    高攀龙哂笑,对邹元标道:“尔瞻兄,张肃之的这个孙子倒是肯说实话。”目光炯炯,凝视张原,要听张原有何高见?

    张原道:“晚生读书也是为了做官——”

    张萼回答说做官,高攀龙只是一笑,但张原也这么回答,高攀龙却脸露鄙夷之色,心想这个声名雀起的张原不过是个俗物——

    但听张原又道:“不做官,如何利益万民。”

    邹元标一直观察张原的言行神态,这时开口道:“好大的口气,你有何能耐利益万民?”

    张原道:“可否先让晚生向两位先生请教一些问题?”

    邹元标和高攀龙对视一眼,一头道:“但问无妨。”

    张原问:“二十多年国本之争,奏疏如雨,贬谪、廷杖,纷纷扰扰,耗费君臣精力无数,晚生愿听两位先生对此持何意见?”

    高攀龙听张原开口就问这件大事,精神一振,答道:“天下事非一家私事,立储君乃是天下事,岂能任由皇帝废长立幼。”

    张原问:“为此争得朝政荒废亦不惜乎?”

    高攀龙一听这话,勃然作色,厉声道:“若国本都不争,还争什么!”

    张原不动声色,稳稳道:“晚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晚生还有一问,两位先生以为我大明国可有近忧?”

    高攀龙道:“国本未固,此乃大忧。”

    张原道:“福王已就国洛阳,国本之争已定。”

    邹元标目视张原,说道:“张生对国之近忧似有高见,愿闻其详。”

    张原道:“在内是土地兼并,吏治败坏,天灾、党争不断,在外是建州女真迅速壮大,必成辽东大患。”

    高攀龙对建州女真将成辽东大患不以为意,说道:“蒙古鞑子才是边患,那建州女真能有几个人,算得什么大患,但土地兼并和天灾倒的确是大患,至于说党争,那是必然要争的,党者,类也,欲天下之无党,必无君子、小人之类,君国者,不患党,要在明辨其党。”

    张原不与高攀龙争君子之党小人之党,道:“建州努尔哈赤,不出三年将建国称汗,从此与大明为敌,辽东无宁日矣。”

    高攀龙问:“何敢如此确定?”

    张原道:“海西女真有扈伦四部,现有三部已被建州女真吞并,抚顺以北,尽是努尔哈赤的领地,契丹人曾云‘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努尔哈赤一统女真诸部,要他不立国称帝岂可得乎?”

    邹元标奇道:“张生,你如何对女真诸部这般了解?”

    张原微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只要有心,总能了解得到。”

    高攀龙道:“但要我大明政通人和,何惧区区女真,我以为国之患在内不在外。”

    萨尔浒之战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藐视努尔哈赤,都认为只要大军一出,后金军队必土崩瓦解,可一战而胜,现在从高攀龙的态度就可窥端倪,其实高攀龙说得也不错,若大明朝政通人和,区区后金的确不成大患,奈何党争**不断,哪里谈得上什么政通人和,张原现在也没法让高攀龙信他,他只是先提个醒,留个伏笔——

    张原道:“那先不说外患,只论近忧,土地兼并,两位先生认为当如何解决?”

    邹元标对弱冠书生张原从容不迫侃侃谈这些颇感惊异,说道:“且先听张生高论。”

    高攀龙道:“皇帝赐福王田四万顷,群臣力争,乃减其半,诸王宗室占田极其惊人,单以河南一省而论,大约王府宗室占地十之六、七,军屯十之二,民间仅十之一、二,土地大量兼并,田租随意加征,请张生试议王府占地该如何解决?”

    这些问题张原都是考虑过的,只是没有合适的表达机会,现在有东林二魁发问,他也就不客气,说道:“宗室占田若无改革良策,只恐大明土地不足供诸藩禄米——”

    这一句又是八股文的破题,提纲挈领,先声夺人,张原现在把八股文技法是活学活用了,就连对张原颇有成见的高攀龙都赞了一声:“此言极是。”

    张原提出严格限制宗藩占田,由国家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让诸王宗室自己经营,国家不支岁禄,由宗人养宗人,改变诸藩完全寄生的生活方式——

    邹元标点头道:“张生说得极好,但要施行则极难,诸王必群起反对,皇帝也不会下此决心。”

    张原道:“当然极难,不然如何能称得上国之忧患,不但宗室占田严重,官绅占田也是极多,其实晚生以为,土地兼并不可怕,再怎么兼并,这土地还是要人耕种的,并不是说土地一兼并,农民没了土地就得流离失所,关键是赋税流失以及地主任意提高田租并把赋税转嫁到雇农头上,一遇灾害,雇农无力承担赋税,就成了流民,这才是需要改革的重点——”

    邹元标和高攀龙对视一眼,均觉这弱冠书生直指要害,见解深刻,当下二人轮番向张原提问,简直把张原当作施政的内阁首辅了,张原很聪明,他的回答有很大保留,他不能现在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改革方案全部说出来,因为这将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暂时不能施行的事不能先宣扬出来,不然阻力会大得吓人,对张原的仕途会极其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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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惊才绝艳

    全文字无广告     第二百九十二章 惊才绝艳

    天完全黑下来了,有细小的雪花在灯笼光中飘飞,气温已降至冰点以下,依庸堂上只有高攀龙、邹元标座前有一个火盆,其他人个个冷得手僵脚痛——

    张萼深悔自己来这里,这时若在船上,拥被高卧,和侍婢绿梅调笑,或者读几页新买的《株林野史》,兴致上来了就大梦高唐,可有多爽利,岂不强似在这里受冷听说教,可笑介子还与高、邹二人说得这么起劲——

    张萼也不管礼仪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得高攀龙声音响亮得好象在吵架:“——天下之事有益于国而损于民者,权国为重,则宜从国;有益于民而损于国者,权民为重,则宜从民,至无损于国而有益于民,则智者不再计而决、仁者不宿诺而行矣。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张原道:“先生把国与民对立起来似乎欠妥。”

    敢当面说高攀龙的言论欠妥,在东林学院里似是破天荒第一回,高攀龙倒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冷笑:“君子为政,不过因民之好恶,朝政国本,须是天下人,不论贤、智、愚、不肖都通得方可行。”

    张原道:“天下人皆通得那是不可能的,那只能是什么事都陷于争吵,什么事都行不通。”

    高攀龙厉声道:“如此说皇帝乾纲独断才合汝意?”

    张原毫不动气,依旧温言款款:“景逸先生,晚生曾听启东先生说过‘天下才任天下事’,深以为然——”

    张原和高攀龙玩太极,他反对高攀龙的某些观点,却又不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大多数观点他还是附和高攀龙的,高攀龙受他激发,口若悬河,议论宏深,这东林领袖绝非只会空谈学问、只知限制君权的腐儒,高攀龙在宗教、经济及各种社会问题认识深刻,嘉靖信道、万历佞佛,当时社会思潮三教合一的主张十分盛行,万历帝还把自己多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这种思潮显然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顾宪成、高攀龙竭力反对佛、道二教,但对天主教却颇肯包容,张原从高攀龙和邹元标的交谈中得知东林党人普遍对天主教观感不错,高攀龙曾与利玛窦有过交往,利玛窦是崇儒反佛的,提倡驱佛补儒,这当然是东林党人所欢迎的——

    顾宪成和高攀龙的父辈都是靠经营土地和贸易起家的,算是中、小地主阶层,东林党人有相当一部分人属于这个阶层,有的还是出身大商贾,清贫如刘宗周、魏大中的也颇不少,与顾宪成一样,高攀龙提倡货殖,经济意识极强,高攀龙的确反对征收商税,认为征收商税就是夺民之财,但他也同样反对加派田租赋税,在他看来限制税收就是限制皇权,他认为田赋加派之害在于田亩的核对,主张减少地少之民的负担并鼓励开垦荒地,在建立义仓救荒方面他与张原谈得颇投机——

    且不论其他东林党人,但就这个高攀龙,张原通过这次长谈,认为高攀龙的确是一位以天下自任的正直之士,志在世道,崇尚实学,对民众疾苦抱有深切同情,五年前三吴水灾严重,高攀龙给漕运总督李三才写信可谓是声泪俱下,并由此成立了同善会,日聚银米拯饥民,全活无数,当然,高攀龙也很有些刚愎自用,不善容纳他人意见,但谁又是圣人呢,高攀龙对时局又哪里有张原这种过来人看得透彻,短见难免——

    黄尊素阅历深,时不时也插话发表意见,依庸堂这次谈话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张原、黄尊素年轻,不觉得疲倦,六十多岁的邹元标和五十多岁的高攀龙也是神采奕奕,高攀龙本是红脸膛,被火盆烤得更是满面通红,听到敲三更鼓,堂上暂时一静,静听更鼓,这时却听到有人打鼾,循声看时,见张萼歪靠在椅背上,袖着手,睡着了——

    邹元标哈哈一笑,起身道:“今日得见诸才俊,议论风生,真是快事,夜已深,五位就在书院歇息如何?”

    张岱也是听得想打瞌睡,哪肯在这里睡,赶忙起身道:“晚生五人有船泊在运河埠口,离此不远,就不麻烦书院执役铺床叠被了。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邹元标、高攀龙便不再挽留,送张原五人出依庸堂,张萼被叫醒,迷迷登登跟着就走,张原这才发现邹元标走路一瘸一拐,需扶杖而行——

    高攀龙这一番长谈犹觉意犹未尽,对张原、黄尊素道:“请两位明日再来晤谈。”倪元璐、张岱和张萼,他直接无视了。

    黄尊素看了张原一眼,张原道:“甚好,晚生明日再来聆听两位先生的教诲。”

    邹元标捻须道:“岂敢说教诲,两位后生可畏,今夜生老夫和景逸兄都是颇受启迪。”

    邹元标与高攀龙立在东林精舍阶墀上,看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雪地上移动,张原一行走过泮池小桥,往大门而去,雪夜风寒,神气一清,高攀龙开口道:“南皋兄,你看这个张原是何等样人?”

    邹元标道:“惊才绝艳,不世奇才。”

    邹元标对张原的这八字评语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高攀龙却丝毫没觉得过分,沉默片刻,说道:“去年刘宗周来访,说起这个张原颖悟非常,是读书种子,今日一见,乃知此子不甘心作一读书种子,更有治世能臣之志,十七岁少年有这等识见,让人惊叹,可惜泾阳先生已逝,不能参与今夜长谈。”

    看着张原一行消失在大门口,邹元标道:“张原日后或将是张太岳一类的人物——”

    高攀龙双眉一耸,惊讶道:“张居正权侵六部、独断专行,南皋兄这条腿就是当年弹劾张居正夺情而受廷杖打坏了的,张原既似张居正,南皋兄为何还这般高看他?”

    邹元标道:“我当年弹劾张太岳是公愤而非私怨,这三十年来居乡里,眼见国朝之衰,痛如切肤,沉浮半生,方知张太岳当年施政的艰辛,为人臣者,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也,可惜我当时年轻气盛想不到这些,更可惜张太岳推行的万历新政未能继承下去。”

    高攀龙极为诧异,这邹元标现在对张居正的态度与当年弹劾张居正时简直是判若两人,完全反过来了,这让一向反对张居正专权的高攀龙心下不快,淡淡道:“夜深寒重,南皋兄早些歇息吧,弟亦倦了。”

    ……

    次日,张岱、张萼、倪元璐去惠山汲泉烹茶,张原和黄尊素则在东林书院与高攀龙、邹元标以及东林学子座谈,昨夜只谈政事,今日兼谈学问,东林学院的精神就是既求学问亦论政事,所谓“道统之传在实践不在空言”,很有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意思了——

    这一日,黄尊素和张原都是声名大振,论学问,黄尊素犹在张原之上,张原胜在见识,二人联袂与东林诸子论学谈政,气氛热烈,高攀龙和邹元标通过这日的谈论,对张原的了解又加深了一些,很有惜才之念,张原对东林两大党魁高攀龙、邹元标也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日后要走的路自是看得更清楚了——

    张原本想在书院多待两天,但因为要迂道青浦,不能多耽,冬月十九一早,五明瓦白篷船离了无锡运河埠口,前往苏州,祁彪佳带着两个仆人搭船同行——

    张岱学闵汶水之法,买了两个大瓮,瓮底铺鹅卵石,装了两大瓮惠泉水,不过借风而行是不可能了,耽搁不起,张岱这些日子与闵汶水为忘年交,烹茶技艺大进,倪元璐亦精品鉴,品张岱的茶,赞不绝口——

    二十日午前船到苏州府长洲县,张萼不想跟着张原应酬,留在船上,张原和张岱先去拜访冯梦龙,冯梦龙大喜,说正盼着张原兄弟来呢,在冯府用了午饭,便一道去访范文若,范文若稍一寒暄,便道:“介子贤弟,我范氏拂水山房书坊决意加入翰社书局。”

    下这个决心对范文若来说可不容易,他是考虑再三,又听闻了张原在国子监的经历,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他的拂水山房书坊改名翰社书局苏州分局——

    范文若是翰社在苏州的社首,张原料定范文若不会错过这个合作机会,拂水山房书坊除了改个名之外没有别的变动,一切资产依旧归范氏所有,分社也不参加总局的股份,只是每年收益的七分之一要上交总局,看起来好象张原白占范文若便宜似的,但以后凡翰社书局要刊刻的书稿,都会给苏州分局一份,两地同时刊刻,苏州分局就负责南直隶的书籍行销,以翰社作后盾,苏州分社的收益肯定会比以前有大幅增长——

    范文若当即与张原订立了契约,各自画押收存,从今日起拂水山房社就成了翰社局局苏州分局,以后必须要打败的竞争对手就是汪汝谦的绿天坊,原绿天坊刊刻的冯梦龙《绣像本古今小说》由翰社书局苏州分社以十卷本《喻世明言》改版印行,焦竑的《焦氏笔乘》和冯梦龙的新作《警世通言》也由苏州分社与青浦的翰社书局同期刊印发行——

    当日傍晚,范文若在府中宴请张氏三兄弟,黄尊素、倪元璐、祁彪佳都来了,还有翰社苏州分社的两个社副——文震孟和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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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流水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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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岱在苏州购得一套精美茶具,石鼎、竹筅帚、茶洗、铜火斗、泥炉、瓷缸等共十六种,这些茶具都有很雅的别名,石鼎不叫石鼎,叫商象,竹筅帚不叫竹筅帚,叫归洁,茶瓶、茶壶都是宜兴产的,色如羊肝,细腻如美人肌肤,乃是宜兴制壶名家时大彬所制,一个茶壶价至白银五两,整套茶具费银三十余两——

    舟中无事,张岱每日午后亲自烹茶,惠泉水、新安岕茶,天冷茶香,张原、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诸人很是受用,张岱、张萼又好美食,每至一地,必搜罗当地美食大快朵颐,各色名点如山楂糕、松子糖、橄榄脯、地栗团、方柿等等也是常备不绝——

    黄尊素笑道:“与贤昆仲同舟,叨扰实多,先贤涑水先生司马公有言‘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在下归家之后,那粗茶淡饭,如何还能下咽,没有十天半月适应不过来啊。全文字无广告”

    众人皆笑。

    张原执一只宣德青花茶盏,凭窗品茗,看河岸风景,船已行至白蚬江,很快就要到贞丰里,贞丰里的杜定方是要见一见的,这时听到黄尊素“入俭入奢”的玩笑话,心道:“黄尊素说得有理,我在东张衣食俭朴,食有肉或有鱼就足够,哪有大兄这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尝过名茶美酒也就罢了,尝过之后再对比那些粗茶劣酒,还真是没有口味啊,这好比美色一样,都是有瘾的——”

    又想起前日苏州与范文若、文震孟、冯梦龙的长谈,范文若说苏州生员有近百人要参加翰社,俱已登记在册,待明年三月三山阴社集再确定正式社员,当时他说若有生活贫困的生员要参加明年的山阴社集,可酌情贴补往返路费,这笔银子由翰社出,所谓翰社出银其实就是他张原出钱,嗯,也可以说是董翰林赞助——

    午后,五明瓦白篷船转过河湾,进入急水港,前面便是贞丰里码头,穆真真走到船头朝码头方向张望,半年前,就是在这码头上她与爹爹分别,也不知爹爹在延安卫怎么样了,少爷说的话应验了吗,杜松将军能官复原职吗,爹爹会跟着杜将军上沙场吗,她真是很想念爹爹——

    手臂被人轻轻一碰,穆真真扭头看,见是少爷,少爷道:“真真,你回舱去给你爹爹写封信,等下我见到杜定方,让他连同杜家的家书一并寄去延安卫。”

    穆真真大喜,脆声答应,回舱写信去了,心里爱极了少爷,她想什么事少爷都清楚呢——

    自与张原有了肌肤之亲,这堕民少女对张原的服侍愈发体贴,也牢记爹爹穆敬岩临别时叮嘱她的“朝夕勤谨,不得懒惰,小心趋侍,不得忤逆”,没有因为张原善待她就恃宠而骄——

    船到贞丰里小镇外码头,小镇水巷窄,容不得这五明瓦大船,只有泊在镇外,船刚泊好,来福先跳上岸,就见码头一家茶肆里跑出一人,直奔至岸边,大叫道:“来福哥,张公子到了吗?”

    来福一看,正是杜定方的仆人,前两个月到过金陵的那位,便道:“我家少爷就在船上。”

    这杜氏仆人大喜,伸着脖子看,见张原走出船头,赶紧叉手唱喏:“张公子,小人奉家少爷之命,从本月二十日起便在这里候着,生怕错过。”

    张原微笑道:“我既答应你家少爷路过贞丰里要来见他,岂会食言。”

    这杜氏家仆请茶肆一个相熟的人先跑去杜府报信,他陪着张原等人随后而行,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不肯前去,杜定方先接到张原兄弟三人,得知张老师还有三个友人在船上,便急急赶到码头边敦请,倪元璐三人却不过杜定方的热情,只好一起到了杜府——

    杜定方对张原的热情出于真心,盼张原到来可谓望眼欲穿,上次他接到张原的回信,看到张原仔细评点他的十篇制艺,还有长信指点他该精读哪些书、该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张原的耐心细致让杜定方很是感动,庆幸自己遇到品学兼优的明师,而且最近几次在贞丰里社学考试,杜定方的八股文得到社学老师的赞赏,认为进步不小,杜定方现在是童生,目标是通过两年后的昆山道试取得生员功名,前两次道试他名落孙山,现在有张原指教,信心大增——

    张原在杜府歇了一夜,为杜定方评点八股文,当面指教,杜定甚觉受益,只可惜张老师急着赶路,次日午后就要启程,杜定方苦留不住,只好备了一份厚礼,送张老师上船——

    白篷船离了贞丰里,经急水港往薛淀湖,傍晚时船到湖上,彤云密布的天空纷纷扬扬又下起雪来,自本月初七离了金陵,二十天时间一路遭逢好几场雪,数这场雪最大,雪花迷空飞舞,一落到湖面就消失不见——

    张岱道:“雪落到水里,太可惜了。”

    倪元璐点头道:“结冰就好了,这么个大湖,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以入画。”

    这两位纯以美感来感受生活,张原笑道:“这要是结了冰,我们怎么靠岸,岂不是要冻馁而死。”

    船过薛淀湖,天就已经全黑下来,张原本来打算顺大黄浦直下青浦,连夜赶到姐姐家,但现在大雪昏蒙,冬季大黄浦水流又颇湍急,雪夜行船恐有危险,便在朱家角镇暂泊,待天明再行船,张岱、张萼他们冒雪上岸到镇上酒家用晚餐,张原没有去,也许这几天在船头吹多了冷风,头有些痛,留在船上食粥,穆真真为了准备了几样精洁小菜,穆真真原不会烹制这样的小菜,是上回与王微同船去金陵的路上向王微学的,有些惭愧道:“婢子心钝手拙,没有微姑烹调得入味。”

    张原道:“很不错了,真真知我口味。”

    穆真真听少爷这么说,心中欢喜,看着少爷把碗里的粥喝完,问:“少爷要不要服些头痛的药?”

    张原晃了晃脑袋,喝了两小碗热粥,这时觉得头痛减轻了一些,道:“不用,小病扛扛就过去了,提高免疫力——真真,为我揉一下额头。”

    穆真真不明白什么是“免疫力”,也没多问,少爷学问大得很,她不可能事事都问,自己多揣摩就是了,便跪坐到少爷身后,为盘腿坐着的少爷揉额头和两边太阳穴——

    穆真真的手粗糙,抚摩起来别样舒服,张原惬意地长出一口气,塌着腰,将脑袋靠在穆真真胸前,感觉那胸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挺起来,颤巍巍托着他后脑勺,这堕民少女的**近几个月来又似乎丰圆了一些,仿佛成熟的果实——

    按摩了小半盏茶时间,张原坐直身子道:“舒服多了,谢谢真真。”

    穆真真羞涩一笑,便去收拾碗筷,张原照例自拟一题作一篇八股文,一边作文一边练字,穆真真磨墨,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少爷,我爹爹不识字,怎么给婢子回信啊?”

    张原执一管羊毫在灯下看笔尖,笑道:“行伍中自有书吏为军士代写家书,这个不须你操心,杜定方答应近日就会把你的信连同他杜氏的家书一并寄出去,你爹爹若有回信他也会尽快送到我手上。”

    这白篷船上少了张萼几人,就显得非常安静,漫天雪花前仆后继、无声无息、非常可惜地落进水里,且喜船头却已积起薄薄一层,船篷顶时不时有“咯吱吱”轻响,那是篷顶积雪压迫的声音——

    忽然听到邻舱有女子干呕的声音,似乎还在饮泣,穆真真见少爷停笔倾听,便道:“那是绿梅,似是——似是——”

    张原问:“有喜了?”

    穆真真脸红红点头,又补充道:“三公子在苏州叫了医生来给绿梅姐诊治,医生说是有喜,三公子很不快活,还骂绿梅姐——”说到后来,脸色又渐渐发白。

    张原叹了口气,说道:“等下我劝劝三兄,这哪能怨绿梅,而且有喜——这个也是好事。”又看着灯下脸色发白的穆真真,笑问:“你担心什么?”

    穆真真赶忙摇头:“没有,婢子没担心什么。”脸又红起来。

    张原心道:“我这身体才十七岁,按周岁算才十六,真真还小我一岁,虽然看似身体已完全长成,但生儿育女还嫌早,古人早婚早育,婴儿夭折的多——”

    岸上传来笑语声,张岱他们回来了,船工赶紧清扫船头的积雪,免得张岱一行上船时打滑出意外。

    ……

    青浦一夜大雪,早起时院中已积了数寸厚的一层,张若曦穿着紫貂寒裘,立在阶墀上看雪,对身边的夫君陆韬道:“小原他们应该已经从金陵动身了,只不知到了哪里了,这么大的雪,不会阻了他们的行程吧?”

    陆韬道:“水路行舟,不起大风大浪就无妨。”

    厢房里传来履纯、履洁的吵嚷声,张若曦便走过去,两个保姆和两个婢女在手忙脚乱给履纯、履洁穿衣戴帽,两个小孩子又蹦又跳、手脚乱动,不肯好好穿衣,还是张若曦进来叱喝一声才安静下来,很快就衣帽齐整了,小兄弟二人跑到院中玩雪去。

    天寒,老年人起得晚,陆韬用了早餐才带了两个儿子去向父亲陆兆珅问安,张若曦带了两个婢子到前院理事,这宅子里的事现在都是若曦管着,“盛美商号”的事也是若曦掌管,每日事繁,好在若曦也能干,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曦还在学习做龙门账和四脚账,她要管理“盛美商号”,自己若不懂龙门账和四脚账,就易被下面的人蒙蔽,“盛美商号”的标志是外圆内方的一个篆体“美”字,现已在青浦、华亭、上海、昆山开了六个商铺,用张原那个贿赂缝衣工的法子,果然大为凑效,盛美号商铺迅速在各地打开销路、站稳脚跟,张若曦计划明年要把商铺开到苏州、嘉兴和杭州,同时棉、绸织机要大幅增加,需要大量技艺娴熟的织工,这只有一面自己培养,一面高薪聘请——

    辰时初,忽听大门口有仆人叫道:“介子少爷到了,介子少爷到了——”

    张若曦大喜,放下手中的簿册,快步迎出去,就见门厅上一大群人,有好些陌生面孔,便站住脚,吩咐仆人赶紧去请陆韬来——

    这边张原兄弟三人已经望见张若曦,赶紧过来见礼,张若曦极是欢喜,打量着弟弟张原,说道:“小原似长高了一些——宗子、燕客,路上辛苦,请入厅坐,那几位是谁人?待你姐夫来了再招呼吧。”

    陆韬很快就出来了,张原向他引见黄尊素、倪元璐、祁彪佳三人,一起到正厅坐定,四只火盆炭火燃得旺旺,张原略说了几句,就进内院和姐姐张若曦说话,问知父亲张瑞阳是九月初六到的青浦,在青浦待了三天,履纯、履洁都不认得外祖父,张若曦又说宗翼善及其父母已跟随父亲张瑞阳一道去山阴,宗翼善还是愿意在山阴安家——

    张若曦欣慰道:“父亲身体还康健,心情也极欢愉,夸你呢。”

    张原笑道:“父亲当面可不肯夸我——”

    张若曦道:“那是当然,怕你骄傲嘛。”见穆真真进来请安,便拉着穆真真问话——

    张原自出去与姐夫叙谈,杨石香、洪道泰等人得到消息,也赶来相见,当日陆府大开筵席,宴请张原六人及杨石香等翰社同仁,陆养芳也出来见客了,比半年前从松江狱中出来白胖了一些,见到张原,陆养芳犹面有愧色,张原只字不提旧事,他上次就从陆大有口里得知,现在的陆养芳在家中是个闲人,陆府钱谷之事不再让他经手,陆养芳经上回挫折,也无颜再与兄嫂争权——

    午后,倪元璐去东佘山拜见陈眉公,张原兄弟三人就不去了,陈眉公是董其昌好友,相见难免尴尬,只请倪元璐带了他三人拜帖去——

    张原、张岱随杨石香、洪道泰去看翰社书局,踏雪而行,路上杨石香道:“数日前金琅之到了我这里,说起董氏父子的事,董其昌卧病半年,延医治疗,近来能扶杖走路了,董祖源、董祖常先是系在松江府牢中,后由苏、常、镇三府会审,上月判词下,只把董祖常生员功名革去,着拘在家中管教,董祖源只是降二等,董祖源占去的华亭县城长生桥畔的民宅归还各民户,每户赔偿三十到五十两银子不等,其余被侵占的田宅也多有归还,期间学道王以宁严督松江府学和上海、青浦、华亭三县学,要求严厉管辖诸生,若有不服判决、聚众闹事者,一律革除功名,此事也就这样平息了。”

    张岱怒道:“惩治不了董其昌也就罢了,董祖源、董祖常也判得这么轻,这大明朝官场是黑透了!”

    张原道:“松江诸生未受此案牵连就好,以董玄宰的名望,要重判他两个儿子很难,经此一事,华亭董氏的气焰应该不能复炽了。”

    洪道泰道:“董氏父子在华亭再作威作福是不可能了,据说可能迁往京师,这要待董玄宰病好之后。”

    杨石香迟疑了一下,说道:“介子贤弟,董玄宰去了京师,恐怕日后对你不利。”

    张原道:“董玄宰曾任东宫讲官,我师焦太史也曾是东宫讲官,而且——”有些话不能说了,住口不言。

    杨石香想想也是,焦太史的名声不在董翰林之下,张原是焦太史的得意门生,焦太史必全力维护张原,董其昌因为这次华亭之事名声大坏,想报复张原绝非易事——

    翰社书局前身是杨石香的书铺,坐落在杨家后园的青龙河畔,半年前还只是个小书铺,大瓦房十间、写工一人、刻工十二人、印刷工六人、杂工两人,翰社书局成立后,九千两股银注入,书铺急剧扩张,短短半年时间,新建瓦房十间,高薪招募优秀刻工二十人、印刷工五人、杂工三人、以年薪六十两银子聘请了一位精擅各体书法的老童生作写工,书局现在的规模已不在范文若的拂水山房书坊之下,书局头三年的盈利不予分红,全部作为各股东的追加股本,用于扩张书局,照张原的设想,翰社书局应该拥有优秀刻工百人以上,一天能够刻颜、柳、欧、赵字体的字版一万字以上或者宋体字版两万字以上,有这样的制版能力,一卷书也就三天就能完成制版,若赶时间的话,七天时间新书就能刻印上市——

    青龙河两岸,皑皑白雪覆盖,映着雪的白,河水就成黑沉沉的了,翰社书局的二十间大瓦房屋顶覆着半尺厚的雪,有杂工攀着木梯在给屋顶清雪,担心这雪落个不停压垮了屋顶,书局的二十名能刻颜、柳、欧、赵字体的刻工正为焦竑的《焦氏笔乘》制版,这部书约八万字,将以上、下两卷形式刻印刊行,这是翰社书局第一次刻印当世著名人物的文集,制版、纸张、装祯务求精美,要求一炮打响,十二名刻宋体字的刻工正为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制版,这些都要在年前赶出来,杨石香答应书局的每位刻工年前会有一份三两六钱银子的额外红包,所以这些刻工工作热情高涨——

    张原巡视一遍,颇为满意,与杨石香、洪道泰说了一些书局今后发展之事,说苏州拂水山房书坊已成翰社书局苏州分局,但苏州分局的书籍行销只限南直隶诸府县,而翰社书局总局则不限,只要有能力尽可竭力扩展——

    傍晚时,杨石香派人把张萼、黄尊素、祁彪佳一并请来用晚宴,次日上午还在水仙庙举行了一个小型文会,都是青浦翰社的成员参加,有二十余人,与会者都是秀才功名,谈论的最多的当然是明年的乡试,只是青浦诸生乡试地点在南京,而张原、黄尊素几位是在杭州,不过明年三月三的山阴翰社社集可以好好聚一聚,诸生对明年山阴大会四方之友的社集极是期待——

    在青浦待了三天,腊月初二,张原一行辞了陆韬、杨石香诸人启程回绍兴,张若曦带着履纯、履洁到大黄浦埠口相送,去年张若曦是在山阴娘家过的年,今年就不好再回娘家过年了,而且盛美商号初创,事情极繁,她也走不开,不过明年三月三之她会携二子和夫君陆韬赶来山阴,她是归宁省亲,陆韬是参加翰社社集——

    临别时张若曦对弟弟张原诉苦说夫君陆韬要为明年乡试作准备,盛美商号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张若曦道:“小原,赶紧和商小姐完婚,让商小姐与我一起管理盛美商号——商小姐不会看不起姐姐做这些吧?”

    张原正色道:“怎么会,澹然她就姓商。”

    张若曦失笑。

    这章算是过渡章节,很多事都是要交待的,流水帐也要记一下,所以标题就叫流水千里——

    还有,小道老婆明天整十大生日,所以小道要小小忙一下,咱乡下人注重这整十的生日,家里客人多,小道要应酬,如果明天没有更新请不要骂小道,也许抽时间能更新也说不定,总之努力就是了,谢谢书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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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湖心亭看雪

    第二百九十四章湖心亭看雪

    五明瓦白篷船于腊月初二离开青浦,辗转多条水道,于初十傍晚顺利抵达杭州,自船过嘉兴后雪就几乎没停过,在杭州运河埠口停泊时,岸上积雪足有一尺深,虽然天寒地冻,但在埠口讨生活的脚夫、轿夫还是三三两两在雪地跺着脚等待主顾,鸟兽踪迹已绝,人却不得歇——

    看到有大船靠岸,便有一伙脚夫、轿夫拥到岸边询问要不要劳力?

    张原对张岱道:“大兄,南屏山居然草堂应该已经休学了吧,黄寓庸先生是杭州本地人,应该还在草堂,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拜访,明日我们还得赶路回山yīn,耽搁不得。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张岱点头,问张萼:“三弟,一起去吗?”

    张萼道:“我懒得去,你二人是他得意mén生,我不是,这大雪天,冷得要命,上回在东林书院,差点冻出máo病来,再不跟你们去瞎hún了。”

    这些日子张萼为绿梅有孕而烦恼呢,他自己还顽劣得很,实在不想当爹,他责怪绿梅的理由是:大兄的素芝、介子的真真,都未有孕,偏绿梅就怀上了,岂不是绿梅的错——

    张岱摇头笑道:“好嘛,我们都是瞎hún,只你张燕客是干正经事——介子,我二人自去。”

    黄尊素、倪元璐、祁彪佳三人对黄寓庸先生是只闻其名未识其人,也不好冒昧跟着前去拜访,所以只有张岱、张原带着来福、能柱、武陵去——

    穆真真在舱室里急急忙忙换上那双灰黑sè毡靴,又将小盘龙棍缚在右tuǐ外侧,追出船头,唤道:“少爷,婢子要跟去。”

    张萼笑道:“nv武士可以跟去。”

    张原笑了笑,吩咐来福再雇一顶轿子,穆真真忙道:“少爷,婢子不坐轿。”

    张原道:“来福他们都乘轿,也算照顾一下轿夫们的生意。”

    穆真真撩起裙子,一跃上岸,说道:“少爷,婢子不能乘轿,一乘轿就,就头晕,婢子步行惯了的。”

    张原明白这堕民少nv的心思,便道:“也罢,你把kùtuǐ束好,莫湿了脚。”

    十个轿夫、五顶轿,抬着张岱、张原五人向南屏山而去,穆真真跟在张原的轿边轻快地走着,虽然下了几天的雪,但道路积雪已被人践踏得瓷实,只小心别打滑摔跤就是了。

    来福、能柱、武陵三人从未坐过轿,这时很是新鲜,可看到穆真真步行,他们三人就局促不安了,奴婢乘轿是僭越非礼的,有穆真真对照着,来福三人在轿上就如坐针毡了——

    来福道:“我不乘轿了,我也走路,停轿。”

    两个轿夫生怕丢了生意,走得飞快,口里道:“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从运河埠口到南屏山有十多里路,怎么可能马上就到——

    穆真真心细,知道来福是因为她而不好意思乘轿,忙道:“来福哥,我的确是头晕不敢乘轿,你尽管坐着——”

    穆真真看着那些轿夫的脚下都是穿着毡靴,外面再系着草履,以前她爹爹听差抬轿,雪天都是光脚板穿草鞋,她可以乘马车,就是不能乘轿,看到轿夫她总会想起爹爹,她若乘轿就好比是她爹爹在抬她,她怎忍心——

    “嗯,爹爹现在从军,应该能吃饱穿暖了吧,爹爹年前能收到我的信吗?”

    穆真真这样想着,扶着轿杠走得飞快,手背忽然一暖,少爷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

    一行人走到涌金mén外,天已经黑下来,但雪霁天清,半圆的明月早早挂在中天,与雪光相映,四下朗朗,辨路分明——

    张岱望着不远处的杭州织造署,说道:“钟太监还真是个不错的内官,比较热心,现在继任的是哪个?”

    张原道:“据说名叫郑之惠,不知口碑如何。”

    张岱道:“不管他,介子你该不会又要去结识这郑太监吧?”

    张原笑道:“没那闲心,这也要机缘,钟太监是正好到了山yīn看在龙山灯会,不然也不会刻意去结识。”

    张岱道:“介子还记得前年龙山赏雪吗,今年的雪似乎比前年还大。”

    张原忽然想起宗子大兄那篇著名的《湖心亭看雪》,兴致忽起,说道:“大兄,我们拜见了寓庸先生回来就上湖心亭看雪、饮酒,如何?”

    张岱正是求奇求新好游玩的xìng子,喜道:“好极,我正有此意。”

    经过雷峰塔边的凝香酒楼,上回张岱在南园与包涵所论戏曲,张原和张萼就在这凝香酒楼饮酒等张岱,后来一起雇舟横渡西湖,在月下断桥遇到nv郎王微搭船——

    张原吩咐来福和能柱留在这凝香酒楼,雇一小舟等着,舟上要备好炉火、酒食,张岱叮嘱道:“酒食定要jīng洁,再准备两双大木屐,可以穿在靴外的。”

    来福和能柱留下,付了四名轿夫的工钱,张原让穆真真也留下,穆真真道:“婢子还是跟着少爷吧。”

    张原问:“你毡靴湿了没有?”

    穆真真道:“不会,婢子靴帮和kù管都用竹片围着呢。”说着,伸一tuǐ让张原看,却见小tuǐ至足踝有粗竹管围着,这是把粗大的竹节一剖为二,然后合在tuǐ上绑紧,雪天行路可防寒防湿,这是她爹爹穆敬岩教她的——

    便有轿夫喜道:“这个法子好,小人回去也照办。”

    一行人踏雪到了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学堂月初就休学了,可容上百人的学厅黑沉沉寂然无声,只有几间草庐有灯光,黄寓庸先生及家眷在此,还有黄先生的得意弟子罗玄父——

    见张岱、张原踏雪前来拜访,黄寓庸先生很高兴,罗玄父笑道:“介子虽不在杭州,但杭州时时传说介子之名。”

    这话张原听着耳熟,忙道:“惭愧,惭愧。”

    黄寓庸道:“宗生九月间到过这里,你之事我也知晓,董玄宰是自作自受。”便命仆fù治酒食,要款待张岱、张原——

    张岱因为想着雪夜游西湖,便道:“寓庸先生不用吩咐下人治酒食,我二人在船上用过晚饭才过来的,不敢再喝酒,等下还要赶回船上。”

    黄寓庸道:“雪深路滑,就在这里过夜何妨。”

    张原道:“学生归家心切,明日一早便要起程的。”

    黄寓庸也就不强留,问了张氏兄弟在国子监的求学情况,随口考问了几句,又问了翰社的事,张原向寓庸先生解释说翰社只是一个八股文社,以jiāo流制艺心得、共倡忠君爱国为宗旨,黄寓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张岱、张原在居然草堂待了半个时辰,喝了两杯热茶,便起身告辞,赶到雷峰塔附近的凝香酒楼时,已敲过二鼓,来福、能柱二人等候多时了,一叶小舟已泊在西湖南岸等着,此时的西湖本已没有舟船揽客,是来福请凝香酒楼的伙计特意找来的船家——

    张原四人上了小舟,来福、能柱提着两个大食盒也随后上了船,舱中一个红泥炉,炭火初燃,穆真真拨火温酒,张岱急不可耐地舀了一瓢酒喝,笑道:“等下对燕客说,让他后悔莫及。”

    围炉笑语时,那舟子早已摇起橹,小舟悠悠划向湖心——

    亥时初,湖中人鸟声俱绝,万籁俱寂,雾凇弥漫,月夜的天空是白的,远山戴雪,树结冰huā,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此时若从雷峰塔上俯瞰,当会看到这白茫茫的西湖上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小舟一芥,还有舟中人数粒——

    小舟到了湖心岛,张岱、张原在皮靴外绑上木屐,率先上了岸,穆真真、来福四人提盒挈壶,小心翼翼向湖心亭行去——

    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张岱忽然扯了一下张原的袖子,做个小解的手势,张原“嘿”的一笑,他二人方才在寓庸先生那里喝了两杯热茶,在舟中又饮了温酒,早已小腹沉甸甸了,便一起走到路边一株老梅树下,飞洒沃下,将一大块白雪给糟蹋了——

    张原心道:“嗯,这就是《湖心亭看雪》那篇绝妙小品文背后的故事,这大煞风景了吗?”

    却听已经走到湖心亭畔的武陵叫道:“少爷,这亭上有人!”

    张岱大奇,对张原道:“还有比我兄弟二人更知趣的雅人?”

    张原和大兄张岱来到亭上,见有二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炉温酒正沸,其中一人长身而起,笑道:“好兴致的人亦复不少,请坐,请坐,共饮数杯。”

    来福、能柱也已铺开毡毯,架起火炉、摆上酒壶、食盒——

    张原见这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招呼他和大兄共饮的那人相貌清雅,言谈豪气,听得另一人称呼此人为“小修兄”,心中一动,恭敬道:“容晚生冒昧问一句,先生可是姓袁?”

    这人讶然道:“阁下是谁,何处认得袁某?”

    张原长揖道:“晚生山yīn张原,见过袁先生。”

    张岱也惊喜道:“原来是袁石公之弟,晚生张岱,大父张讳肃之。”

    这相貌清雅、言谈豪气的中年人便是袁中道,字小修,其兄袁宗道和袁宏道俱已仙逝,公安三袁仅袁小修硕果仅存。

    袁小修笑道:“原来是肃翁的贤孙,不俗,可喜。”打量着张原,意味深长道:“你便是张介子,我是久仰了。”

    另一人也笑道:“在下竟陵谭元chūn,字友夏,也是久仰山yīn张介子大名,今夜一见,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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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煨竽美味

    全文字无广告第二百九十五章煨竽美味

    湖心亭拥炉看雪的这两个中年男子竟是公安、竟陵的两大名士袁小修和谭友夏,这二人向张原说着久仰,语气却颇有揶揄之意——

    张原心道:“王微曾向谭元春学诗,前几个月谭元春到过金陵,或许王微向谭元春说起过我看轻竟陵诗派的事,俗话说‘别人的老婆好,自己的文章妙’,话虽粗俗但包含世情俗理,谭元春以诗鸣世,我借《谈艺录》里的评语说他的诗酸寒贫薄、险涩零碎,谭元春当然不爱听,而且谭元春又是汪汝谦的朋友,汪汝谦在湘真馆吃了大亏,少不了要向谭元春说我和王微的坏话,袁小修对我的印象自然也会受谭元春影响——”

    张原的态度是,这些名士,他可以相敬,但不会刻意去巴结,若对方对他抱有恶感,那他是不会看在对方是历史名人份上就退避三舍的,该反击时决不手软,当下淡淡道:“两位大名士对在下一介后生小子说久仰,在下惭愧。”

    谭元春道:“后生可畏,在下的诗文在张公子眼里不值一哂,岂不是后生可畏。”这谭元春发泄怨气有点急不可耐啊,被人批评了一下诗文真就这么如同深仇大恨了?

    张原不动声色道:“谭先生的诗在下也曾拜读,岂敢说不值一哂,只不过放在上下三千年里算不得大家而已。”

    这其实是大实话,谭元春怎么能和李杜欧苏那些大家比,但在恃才自负的谭元春听来,就很不舒服,笑得很勉强,说道:“张公子既这般精于赏鉴,想必也能诗,不知能否让在下拜读几首?”

    袁小修笑吟吟打量张原,他也很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张介子的才学——

    张原却真没心思和这个谭元春论什么诗文,与大兄雪夜游西湖,要的是一种清冷孤绝的意境,未想遇到同样有此雅兴的袁、谭二人,二雅相逢遂成俗,争强好胜实在是煞风景的事,但既然谭元春一定要争,他没有理由退避,满腹诗书难道都是白读的,两世为人的优势何在,当即侧头看了大兄张岱一眼,心道:“大兄,咱们兄弟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弟今日就要仗大兄撑腰了。”说道:“谭先生既要指教在下,那在下求之不得,不如就今夜湖心亭看雪写一游记,谭先生一篇,在下一篇,如何?”

    张原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毡毯上,从穆真真手里接过一杯苏州白酒,杯口热气袅袅,酒香袭人,一口喝干,但觉一道热流直下胃肠,百骸开窍,浑身舒泰——

    谭元春见张原言语虽然彬彬有礼,但那神气明显意含挑衅,冷笑道:“好,口占如何?”

    张原道:“悉听尊便,谭先生先请。”

    谭元春向袁小修笑着摇摇头,自斟自饮,紧张思索,三杯后开口徐徐道:“万历四十二年,予客居杭城,得以三游西湖,初自涌金门右行断桥下,时方五月,半湖荷叶,于隙中露湖影。七夕再来,又见湖畔柳穷为竹,竹穷皆芦,芦青青达于园林。腊月初十,大雪初霁,小修召予游湖看雪,乃欣然而往——”

    谭元春徐徐念诵,约四、五百字,这篇游记也算得清新可喜,袁小修不禁赞道:“友夏贤弟捷才了得。”眼望张原,心道:“且看张原写出什么来?”

    张原念诵道:“甲寅年腊月,余冒雪自金陵还,泊舟杭城,是日黄昏,与大兄访寓庸先生于南屏山下,更定始归,四望皎然,乃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往湖心亭看雪……”

    袁小修听到“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之句,不禁瞠目讶然,写景眼界如此高阔,即他二兄中郎文中亦未少见这等境界,拊掌赞道:“冰雪晶莹,空灵剔透,此文绝妙!”

    张岱眉飞色舞,介子念诵的这篇文,字字句句契入心田,都是他想写的,但一时又写不出来,被介子娓娓道出,仿佛蔽塞的泉眼疏通,汩汩流淌,颇为畅快——

    此时的张岱年方十八,的确是写不出那追忆繁华、欢喜悲凉的《陶庵梦忆》,张原果断代笔——

    谭元春神态讪讪,他那篇“三游西湖记”略显繁琐,与这篇空灵清妙的“湖心亭看雪”没法比,一时间甚是沮丧,他六月间到金陵,听王微说起张原,王微倒没明说张原看轻竟陵诗派,是后来汪汝谦向他挑拨,汪汝谦不但痛恨张原,也恼王微,谭元春自然是信相熟朋友的话,还写信去责备王微不该与张原交往,今夜在湖上偶遇,谭元春有意展现才学挫折张原,不料反被挫折,又且是在袁小修面前,实在是汗颜——

    张原和大兄张岱对视一眼,二人一齐起身作揖,张原道:“湖上风寒,不耐久坐,袁先生、谭先生,这就别过。”兄弟二人转身出了湖心亭,穆真真、来福、武陵、能柱赶紧收拾器物跟在后面,一起下船去。

    张岱、张原先前没发现,现在才看到湖心岛一侧泊着一条船,船头刻着两个大字——“帆凫”。

    张岱道:“这是袁小修的座船,袁小修好游山水,在荆州买木船,取名帆凫,船上载干粮、书画、遍历长江诸地,的确是个雅人,今夜本可以好好谈谈,却被这谭元春搅了,且喜介子妙文压住了他,不然就太扫兴了。”

    小舟破开湖上冷寂,直驶白公堤,在断桥靠岸,一行人上了岸,张原看着月下积雪的断桥,说道:“那日就是在这里,王修微让薛童来问想要搭船去西泠桥,这一转眼就是半年过去了,时光匆匆,真让人徒唤奈何。”

    张岱笑道:“介子想那女郎了?”

    张原笑了笑:“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总会想的。”

    张岱高声吟道:“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昔日王徽之居山阴,雪夜饮酒,吟《招隐诗》,思念戴逵,便夜乘小船往剡溪访戴,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徽之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晋人高致,让人羡慕,介子,你若想那王修微,何妨也雪夜赶去秦淮河——”

    张原没等张岱话说完就大笑起来,说道:“日夜兼程,十天后应该能到金陵,在幽兰馆门前转一圈,造门不入而返是吗?”

    张岱也笑,说道:“也不用全模仿王徽之,可以造门而入。”

    张原道:“晋人的风雅,往往缺乏耐性和坚忍,固然飘飘欲仙有出尘之慨,但难免轻浮之讥,真正的生活并不能完全艺术化啊。”

    张岱笑道:“介子说得也是,若戴逵不是在剡溪,不能一夜就到,而是要舟车劳顿十天半月,那王徽之肯定是没耐性访戴不见戴的。”

    从断桥这里到运河埠口有四、五里路,张原一行六人籍着月光和雪色,踏雪而行,一路上没看到别的行人,回到五明瓦白篷船已经是三更天后,其他人都已沉入梦乡,只黄尊素还未入睡,围炉看《大乘起信论》,这是他向焦太史借来的佛教典籍,黄尊素看书极博——

    张原嗅到一股焦香味,抽了抽鼻翼,笑道:“真长兄,雪夜煨竽读黄卷,好兴致。”

    黄尊素大笑,用铁箸从炉灰中拨出几个煨熟的竽头来,说道:“两位尝尝这美味。”

    山野牧童小儿才煨竽头吃,张岱觉得不洁,摇头不肯吃。

    张原伸手拈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竽头,竽头滚烫,在张原双手间跳转,张原笑道:“正好暖手。”

    过了好一会,这竽头才不会烫手,焦脆的表皮轻轻一捏就破裂开来,粉白的竽肉香喷喷,一口下去,咬掉半截,满口糯糯的软腻——

    张岱见张原吃得不亦乐乎,也试着剥吃了一个,大赞,说大雪天吃煨竽头,实乃人间至味。

    张岱夸起来这竽头来也狠,黄尊素笑道:“宗子今日方知食物的本味吗。”

    穆真真烧了热水,让张岱、张原烫脚,方才走雪路,靴子湿了——

    夜里张原忍不住要与穆真真欢好,看着身下承欢的堕民少女,张原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剥皮的白竽头,热香四溢,软腻可口——

    ……

    次日上午,除了张萼外,张原、张岱、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五人都去拜见浙江提学王编,明年杭州乡试,本省提学官也是考官之一,所以和王提学搞好关系很重要,王提学见到张原五人也很高兴,勉励有加——

    这日午后,白篷船离开杭州,于腊月十三午后到了会稽,会稽城也是冰天雪地,张原和祁彪佳在东大池码头上岸,二人都是会稽商氏女婿,从商府门前路过,当然要去拜访,张岱、张萼陪着黄尊素和倪元璐自回山阴。

    祁彪佳见张原的仆人来福挑着一担礼盒,武陵手里还捧着一个礼盒,便道:“介子兄,小弟都没备得礼物,这可如何是好?”

    张原便道:“那这些礼物就算你我二人送上的。”

    祁彪佳却不肯占张原的便宜,命仆人赶紧去采办八色礼品,他也不跟着张原一起进商府,只在门墙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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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万历四十年,既想吃喝玩乐,又想直线救国。**************************《菜根谭》的雅,《金瓶梅》的俗;袁宏道品茶插花抒性灵,李卓吾酿酒参禅续焚书;雅者见雅,骚者见骚。***************************雅骚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雅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雅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