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及时雨
穆真真端了茶进来,问;“少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张原道;“真真,坐,我有话问你。”
穆真真便在红木大书桌的另一侧坐下,将那盏白瓷高脚灯往张原那边移了移,这堕民少女雪白的脸干干净净,眉毛细密,眸光如两泓碧潭,望着张原道;“少爷”
张原道;“真真,方才我要给你推掉扮那一丈青,你为何又答应下来了?”
穆真真垂下眼睫,低声道;“三公子那么说少爷,婢子张原道;“你是怕我为难才宁肯委屈自己吗,张萼能让我为难什么,他就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先前杨秀才、金秀才在,我不便多说这事。”
穆真真睫毛一闪,盈盈望着张原,说道;“少爷,婢子没什么委屈,既然答应了三公子了,那就去扮…而且这也不是在戏台演戏,只是跟着大伙一起游行祈雨罢了,祈雨也是大事呢,婢子不怎么情愿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一丈青扈三娘。”
张原笑问;“为什么?”
穆真真道;“婢子本来不知道一丈青是什么人,是问大小姐才知道的,这一丈青扈三娘家里的人都被水泊梁山的人杀光了,她不思报仇雪恨,却嫁给水泊梁山的人,真让婢子想不通。”
张原微笑着打量穆真真,看得这堕民少女脸红心慌起来;“少爷,婢子说错话了吗?”
张原道;“没有,真真说得很好,水浒里面的女人不是yínfù就是没心没肺的,扈三娘就是没心没肺的真真既这样说那就不要去扮扈三娘了,让张萼另外找人去。”
穆真真惊讶道;“那少爷岂不是得罪了三公子了。”
张原笑道;“不会,三兄本来就是瞎热闹,没长xìng的,明日一早我就对他说让他另找人。”
穆真真想了想,说道;“少爷…婢子既已答应三公子了,那就不能失信,堕民从来就重然诺,少爷为建义仓之事操心,婢子也愿为祈雨出一点力,只盼这雨早早落下来。”穆真真是相信祈雨能感动上苍的…山yīn民众也大都这样,所以才会热衷于祈雨赛神。
张原道;“那好,明,日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万历四十一年的六月是小月,过了二十九就是七月初一,七月初一这日一早张萼就让能柱过来唤穆敬岩父女二人去西张,张原请杨石香、金伯宗一起过去,束到西张戏园,就见人头攒动,水浒一百单八将基本到齐…都是山yīn各地甚至邻府州县找来的体貌奇异的农夫、渔民、油漆匠、商人、石匠、道士、和尚都有,这些人或黑或白,或高或矮,胖瘦美丑,形形sèsè…而象智能星吴用、神机军师朱武、圣手书生萧让、铁扇子宋清这些儒雅一点的水浒人物干脆就由西张门下的清客充当…范珍扮的就是吴用张原看到族叔祖张汝霖坐在园边一株樟树下的竹椅上,捧着个茶盏笑吟吟地看,张岱之父张耀芳shì立一旁,张原便领着杨石香,金伯宗上前拜见,张汝霖听说杨、金二生员是从青浦来请张原操行政编时文,笑道;“童生操行政,前所未闻。”
杨石香对张汝霖甚是敬重…恭恭敬敬道;“介子兄这童生非比寻常…县试、府试双案首,明年补生员是预料中的事…在下读过介子兄的制艺,岂逊八股名。”
张汝霖笑道;“杨秀才要请张原编书,那蚀了书本莫要怪他。”
杨石香笑道;“绝不会,绝不会,在下正是要借山yīn张氏和介子兄双案首的名声。”
张炳芳和侄子张岱最是忙碌,这水浒一百零八将容貌、衣裳、器杖都要由他二人定夺,他二人说哪个不像水浒中人就要另找人,根据就是施耐庵的书和李龙眠的画…给人物定做的衣裳所用的法锦宫缎都是从扬州专程购来的,张原看到一个提着两把板斧的黑大汉,简直比后世电视剧里的李逵还李逵,宋江那个黑矮汉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貌似忠厚的样子胜过李雪健,除了水浒人物还有扮雷部诸神、观音大士和龙王部属,妆扮华美无比,张原看了都觉目为之夺。
这时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二人过来了,穆敬岩须发都染成了赤sè,一张阔脸,鬓边粘上一块朱砂痣,痣上长几根黑毛…手里提着一把刷着银漆的木制朴刀,与书中描写并无二致—
再看穆真真,却是女将打扮,披着软甲,系着狮蛮带,挎着日月双刀,英气逼人,看她脚下,踩着三寸高跟的凤头鞋,真是身量长大、眉目姣好—
张原心道;“或许有,一日,真真要女将身份随我上战场。”
这日西张戏园闹腾了一日,张原抽空写了一篇《阳和义仓记》,请书法好的西张清客吴庭用颜真卿麻姑碑大字写在丈幅黄绢上次日一早,盛大的祈雨游行开始,从状元第出发绕山明′一周再从越王桥上经过至钱肃王祠,再绕回来,这是第一天的行程,其后几日要去鉴湖边和山yīn诸村郭游行祈雨,那丈幅醒目的《阳和义仓记》也由两个西张亻卜人挑举着四处宣扬张原和杨石香、金伯宗三人一早等在越王桥西头,要看水浒人物祈雨游行,朝阳初升,祈雨人群迂来了,锣鼓喧天,丝竹盈耳,当先是两块大牌,上书“及时雨”三个大字,左右各一块,杨石香笑道;“难怪要用水浒人物来祈雨,却原来宋江绰号是及时雨,这倒是应景。”
“及时雨”牌子后,又是“风调雨顺”和“盗息民安”两块大牌,围观民众皆欢喜赞叹,都说这牌子好采头紧接着水浒人物过束了,赤须、美髯、黑矮汉、长大汉子、提禅杖的胖大和尚、持戒刀的头陀、吹铁笛的书生,赤膊lù纹身huā绣的少年郎,真好比李龙眠画的水浒人物被神仙吹气呵活,一个个从画上走了下来,沿途观者如堵,目夺神移,喝彩声不绝,这样的祈雨也是面对天灾的一种乐观和信心吧张原戴着水晶眼镜,他看到穆真真了,穆真真红绡抹额,身披战甲,手提日月双刀,日光映射下的眸子湛蓝有神,眉头微蹙,颇为严肃,目光缓缓扫视人群,忽然看到戴着眼镜异常醒目的张原,这堕民少女顿时脸现羞容,转眼望向别处,过了片刻又转头来寻,见戴着眼镜的少爷依然含笑注视着她,脸就更红了—
在穆真真左边是个茁壮fù人,应该是顾大嫂吧,右边是穆敬岩,本来穆敬岩扮的赤发鬼刘唐不应该与扈三娘在一起,但这时也无人顾及这些,那扮王矮虎的猥琐矮子也不知在哪里,人矮,淹没在人群里了。
武陵突然叫道;“少爷快看,三公子也在水浒里。”
张原一看,果然,张萼戴着缨子帽,穿着绿罗褶,手里摇着洒金11扇,左右右各有一名艳妆女子伴着,这两名女子都是傅粉施朱,穿着扣身衫子显出妖娆体态,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一看就知道是青楼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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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石香、金伯宗二人也看到了张萼了,张萼这幅市井浮浪子打扮,水泊梁山有这号人物吗,二人都甚纳闷,问张原那张三公子扮的是谁?
张原笑道;“我知道了,我三兄扮的是西门庆。”
金伯宗道;“西门庆不在梁山天罡地煞之数啊,不是早早就被武二郎杀死了吗?”
张原笑道;“我三兄扮的是另一本书里的西门庆,那本书里的西门庆没被武松杀死,而是妻妾成群,享尽艳福,我三兄极欣赏那西门庆。”
杨石香奇道;“还有这等奇书,是何书名?”
张原道;“叫《金瓶梅》。”
张萼看到张原几人了,便笑嘻嘻走了过来,那两个粉头也跟了过来,张萼笑问;“杨兄、金兄兄,可知我扮的是谁?”
杨石香、金伯宗一齐摇头道;“实在难猜。”
张萼哈哈大笑,问张原;“介子你可知我是谁?”
张原笑道;“三兄扮谁我是知道,西门大官人嘛,只不知这两位扮的是推?”朝那两个粉头指了指,其中一个粉头上次在百huā楼见过。
张萼得意地笑,伸手托起左边那粉头的下巴…说道;“这位自然是风sāo得趣的潘金莲了。”又勾着右边粉头的细腰道;“她就是好个白的李瓶儿。”
两个粉头嘻嘻的笑,用团扇给张萼扇凉,极是奉承。
张原道;“三兄,你这是扰乱梁山哪,你让武二郎脸往哪搁。
这么一说,张萼记恨起来了,拱手道;“我先走了,祈雨要紧啊,回见。”与两个粉头赶上队伍,插到横担禅杖的huā和尚鲁智和挎着戒刀的武松身后,扶着两个粉头的肩,跃身飞踹…将那武松踹趴下扮武松的是个会稽小贩,爬起身惊问;“三公子,你好端端的踹小人作甚?”
那扮潘金莲的fù人早得了张萼吩咐,上前盈盈万福道;“叔叔受惊了,自你哥哥死后,奴家嫁了这西门大官人…很是受用快活叔叔可有话说?”
那小贩扮的武松莫名其妙,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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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双姝操选政(求票)
水浒人物游行祈雨的队伍过去了,后面是数千跟随看热闹的民众,
这时都鼻到钱肃王祠〖广〗场去了,越王桥上倒是空空dàngdàng,日光照耀下的井河浅流无声,大船已无法航行,只有小舟还能撑篙往来。
张原对杨石香、金伯宗二人道:“这里离季重先生的府第不远,我三人这就前去拜访,如何?”
杨石香道:“我二人未置办得*礼,名帖也未带,不敢冒昧,还是明日再去拜见吧。”
张原道:“也好,那我们现在是回去还是去钱肃王祠再看看水浒群英?”
杨石香道:“我闻季重先生清高孤傲、直言快语,我若冒昧去求选本序,怕遭尴尬,不若介子兄先去探问一下,若季重先生答应作序,我二人再登门拜见,这样稳妥些,介子兄以为如何?”
张原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两位自去钱肃王祠游玩。”
在越王桥东头分道,张原带着武陵往杏huā寺后的王思任府第,杨石香、金伯宗主仆五人往北去钱肃王祠。
真是万人空巷,这一路都少见行人,过了杏huā寺,见一顶帷轿冉冉而来,轿边跟着一个少年书生和婢仆数人,武陵眼尖,道:“少爷,那是王二小姐。”便要取眼镜给少爷戴着看清楚些。
张原摆手道:“不用。”向帷轿迎去。
少年书生正是王婴姿,得知山yīn的水浒牌祈雨队伍到了海龙王庙,便邀姐姐王静淑来看个热闹,姐姐这些日子一直愁闷伤感,王婴姿甚是担心,便想着陪姐姐到离家不过两里的海龙王庙游玩一下看看水浒人物散散心,所以征得母亲同意,便硬把姐姐拖出来了,她自己扮作书生,没想到会在杏huā寺前遇到张原,便问张原何往?
张原道明来意,王婴姿道:“爹爹这时候不在家,介子师兄见我爹爹有何事?”
张原道:“两个青浦的文友,请我帮着选评一册时文,还想请老师作一篇序,借老师的名声,让书好卖一些。”
王婴姿睁大眼睛笑道:“好啊,明日请他们来便是了,介子师兄操选政,爹爹定肯作序的。”
张原作揖道:“那要请师妹多在老师面前美言了。”朝帷轿望了一眼,问:“师妹这是要去哪里?”
王婴姿道:“陪我姐姐去海龙王庙散散心,你们西张的祈雨水浒牌已经到了是吗?”
张原道:“水浒祈雨队伍已经去钱肃王祠了,那里现在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师妹和师姐去那里只怕会被挤到,依我看不如就在越王桥头等着,水浒牌人物过不多时就要转回山yīn的。”
王婴姿道:“那好,就依师兄所言。”扶着轿沿向越王桥走去,张原和武陵跟在一边。
王婴姿忽问:“介子师兄方才称呼我姐姐什么?”
张原道:“师姐啊,怎么?”
王婴姿微笑道:“没怎么,一时没听清。”
帷轿停在越王桥头槐荫下,两个轿夫退在一边,王婴姿掀开轿帷道:“姐姐出来看看,这府河都快干涸见底了。”
一袭素淡衣裙的王静淑下轿,先向张原福了一福,叫了一声:“张公子。”
张原赶忙作揖道:“王师姐好。”
王静淑觉得张原这样称呼她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多说话,与妹妹婴姿并肩立在桥头看风景,悄声低语。
张原没走开,也在这里等着,他要等杨石香、金伯宗一起回去,而且王家这师姐师妹两个在这里,他也有义务在此照顾一下。
大约过了两刻时,听得箫鼓声渐近,武陵喜道:“粱山好汉过来了。”
这回是观音大士、雷部诸神和龙宫水族在前,依旧是“风调雨顺”
和“盗息民安”两块牌子前导,这些菩萨诸神衣裳绚丽,仪仗精美,看上去真如天人一般。
“及时雨”牌子过来了,水浒人物臻臻至至,王静淑、王婴姿也是大开眼界,王婴姿问张原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张原一一回答,王婴姿看到穆真真扮的扈三娘,喜道:“师兄,那不是你的婢女穆真真吗?”
张原笑道:“是,边上那个赤发大汉是真真的爹爹,师妹没认出来吧,哈哈。
王静淑看着这群形貌各异的水浒人物,对妹妹婴姿道:“挑选出这些人来可真不容易啊,简直与绣像本忠义水浒传上画的一般无二。”
王婴姿见到高高挑着的丈幅黄绢上的《阳和义仓记》,便大声问张原:“师兄,这是你写的吗?”
张原应道:“字不是我写的。”
王婴姿笑道:“我知道字不是你写的。”人流如潮,举手成林,王静淑姐妹虽有几个婢仆在前拦阻,依然被挤得不断后退,退后樟树后面去才稳住,张原也帮着照看,不让一些闲汉靠近,会稽、山yīn的逸夫、喇唬没有不认识张原的,谁敢捋张原虎须啊,见是张原,躲之唯恐不及。
王静淑在妹妹耳边道:“我说不出门吧,你硬要拖我出来,还好遇到张算子,不然都要挤散了。”
王婴姿咋舌道:“我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啊,这比往常庙会还拥挤。”
王静淑看着张原的背影道:“这张公子人品很好”
王婴姿道:“这还用说吗,爹爹最器重的学生啊。”
王静淑观察很久了,妹妹婴姿与她说话,眼睛却老是看着一边的张原,不能说是含情脉脉,但眼神里透着欢喜,这样由衷的欢喜是平日少有的,王静淑不禁想:“若妹妹能嫁给这张原,那岂不是美事,怎么就这么无缘呢,张原竟已与商氏女郎订亲了。”因想起自己的不幸婚姻,自是黯然神伤涌动的人潮终于过去了,张原没看到杨石香、金伯宗他们,便先护送王氏姐妹回府,路上王婴姿问:“师兄要选八股文,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吗?”
张原一听大喜,既要选文,那就要先把杨石香带来的那五百篇制艺通览一遍,从中选出一百二十篇加以评点。这也是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说道:“师妹肯助我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带三百篇制艺来,师妹通览一遍,从中挑选一百篇较好的制艺给我就行。”
王婴姿道:“那太简单了,左右我也闲着无事。”
送王静淑、王婴姿姐妹回到了府上,王思任依然未归,张原也就没有进去,与武陵返回山yīn,杨石香、金伯宗果然已经先回来了。
用罢午饭,张原便在前厅看杨石香带来的那五百篇制艺,还没看得几篇,鲁云鹏和柳秀才来了,与张原商议阳和义仓之事,鲁云鹏取出一册账簿,向张原报知阳和义仓收受的捐赠钱粮,计银八百五十三两六钱、米两千三百七十石,上次征得张汝霜的同意,因为义仓尚未建成,所收钱粮都交由西张暂为保管。
瘸tuǐ的柳秀才是个忠厚老者,鲁云鹏为人也正直,张原让他二人作社副还是放心的,只要求他二人将收到的钱粮定期公布,日后钱粮用到了哪里也必须一一记录必公示,义仓也不能全靠募捐、不能坐吃山空,今年就罢了,明年还要成立义仓米行,以此来调剂粮食。
鲁云鹏、柳秀才二人刚走,钱县令又派人来找张原去有事商议,张原走后,杨石香与金伯宗面面相觑,张原事情太繁,这选八股文并加以评点的事何日才做得好?杨石香远道来此,就是要等张原选评好后带回青浦去刻印的,不能在这里久待啊,杨石香不免有些烦恼。
傍晚时张原才从县衙回来,侯县令传他去是与本县乡绅富民共议关于田主救济佃农的事,这都已经是七月初,眼见得早稻粮歉收已成定局,估计山yīn县约有四分之一的稻田将颗粒无收,这样一来,那些佃农不但无力承担租粮。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必须晓谕那些富民田主,要减免佃农田租,生活困苦的要自行接济,毋使饿死或者逃荒,同时,山yīn县还向绍兴府、浙江省逐级报告灾情,请求朝廷赈灾、酌情鹦免山yīn的税赋次日上午,杨石香、金伯宗带着*礼随张原去会稽拜见王思任,王思任答应为选本作序,但要张原选评好以后他看过了再动笔王婴姿派了一个小婢出来把张原带来的三百篇八股文取进去,王婴姿阅览八股文时,王思任也看到了,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王静淑也帮着一起看,王静淑长于诗词歌赋,在经史制义方面虽不如妹妹婴姿,但作为八股文大家王思任的长女,王静淑眼力还是有的三百篇制艺约十万余字,王静淑、王婴姿姐妹用了一天时间通览一过,选出一百篇,此后两日,王婴姿还对选出的那一百篇八股文作了简要点评,于七月初五日傍晚派人将制艺文稿送交张原。
张原几日也是在西楼书房专心选文,他这里有两百篇制艺,从中选了六十篇,这六十篇已评点了五十篇,接到王婴姿让人送来的制艺书稿,当即仔细看了几篇点评,再对照原文,大喜,婴姿师妹评点时文的眼力不输于他,这下子可省事了,便连夜将剩下的十篇制艺评点完毕,初六日用了一天时间给王婴姿评的那一百篇制艺增添了一些评语,抄录清楚,当日傍晚将选出来的一百二十篇制艺连同点评拿出去交给杨石香一杨石香细看了十余篇评点,大喜过望,连称张原捷才惊人,五百篇制艺只用五天时间就选好了,而且点评精妙,对于破题、承题等都有独到见解,堪称写作八股文的妙诀,对学习制艺实在是大有稗益。
杨石香断定,这册时文选本必定大卖。!。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七夕幽情
七夕,新月如钩,张原独自坐在白马山坐隐泉边,听着菊那端传来女子的隐约笑语,那是商澹然与几个婢女设瓜果酒肴于竹亭畔拜月毛巧,七夕是女儿节、乞巧节,少女拜月祈祷时不能有男子在场,所以张原避到坐隐泉边,抱膝而坐,白眼看天一张原今日上午去了王思任老师家,送去五十两银子的润笔银,杨石香来到山yin的当晚就把一百五十两的选本酬金给了张原,昨夜看到张原完成了选稿和评点,甚是高兴,再取二十两银子出来,请张原明日送给王季重先生作为序文的润笔之资,张原收了,自己加了三十两凑成五十两,今日上午带着银子去见王老师,王思任笑道:“青浦杨秀才不怕蚀本吗,出手如此阔绰!、,又道:“这银子你拿回去吧,算是捐助阳和义仓。”
张原道:“阳和义仓暂未接受外县人的捐赠,而到时要救助的也只限于山yin本县民众,老师要捐赠也只捐赠给会稽吧。”
王思任道:“说得也是。”命管事把银子收了,让张原留下选本文稿,两日后来取序文。
在王老师府上用了午饭,又带着武陵去拜会商周德,商周德刚从郊外田庄巡视归来,相与嗟叹旱灾严重,抗旱救灾是会稽、山yin两县民众当下的头等大事一盏精致的红se小灯笼冉冉而来,商澹然宛若笙箫的声音轻唤:“张公子张公子”
张原应道:“我在这边。”起身迎上去,见商澹然自己提着灯笼走来,那些仆fu婢女并未跟来,心下甚喜,牵着商澹然的手,笑问:“穿针引线谁第一?”七夕闺中少女以五se线穿九孔针,先穿入者为得巧。
商澹然微笑道:“婢fu们都让着我呢。”眼神有些躲闪,想着当日张原说过的话呢,找话问:“张郎,你那青浦的友人回去了吗?”张原道:“过几日就要回去。”接过那盏精致小灯笼挂在泉边树枝上,拉着商澹然在池边青石坐下,两手将商澹然柔软小手拢在掌中,说道:“不知天上的牛郎与织女此时可是象你我这执手相看?”
商澹然不说话,手在张原掌中,温然微潮,心“怦怦”跳,问:“张郎博学多闻,可知那鸠桥相会之事可真?”
张原含笑道:“理或所无,情有其真。”两个人好半晌不说话,就那样握着手,在夜se里对视,在星光下感受情意之真,两个人越靠越近,双chun轻轻一触,商澹然身子一僵,身子微仰,声音极细:“张郎一”张原抽出一只手将商澹然搂住,但觉衣裙单薄,腰肢纤细,隔着两重纱绢,犹能感觉肌肤的温润和柔腻,从腰肢往下,优美的弧线急剧扩张,那是丰圆的tun丘,轻轻一抚,jiao喘细细,怀里的jiao躯轻颤起来,一只手抵在他xiong前微微撑拒张原不敢多动,就那样相拥着,说些缥缈情语,初秋的夜晚,又是在山上,天气已经有些微凉了,星光仿佛雨丝一般细细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婢女在唤,二人这才分开,商澹然应道:“就来了。”张原摘下灯笼一照,商澹然眸光盈盈,脸se羞红,jiao美不可方物商澹然道:“张郎,我们下山去吧。”张原微笑道:“真想在这里坐一夜。”提着灯笼,与商澹然十指相扣回到竹亭那边。
七、八个婢女、仆fu已经收拾好器物,与张原、商澹然一起下山,武陵在山下等着。
张原乘马车回到东张宅第已经是三鼓时分,在竹篱门前下车时,应门的是穆真真,一脸喜气地道:“少爷,你看这天”朝天上一指。
张原抬头一看,原本星辰璀璨的夜空这时布上了云翳,西坠的钩月也隐没在云层中,听得穆真真喜孜孜问:“少爷,这会不会下雨?”张原心道:“这么点云下得了雨?”笑道:“赶紧睡大觉去,也许明日一早河里水都满了。”又问:“你们水浒好汉祈雨还要祈几日?”穆真真道:“一共七天,明天是最后一天。”
张原道:“真盼一场及时雨啊。
这夜穆真真满怀期望入睡,枕上倾听天井的声音,盼望下一刻就听到“沙沙”的雨声“沙沙”的雨声没听到,只听ang那头免亭的磨牙声,兔亭这是学白骡雪精磨牙吗?
次日一早穆真真起chuang,天井里毫无下雨迹象,仰头看那块四方天空,依然蔚蓝晴朗,昨晚的云都不见了,穆真真很是失望,心想:“今天是祈雨的最后一天了,龙王爷还不肯下雨吗?”
张原在西边楼上看着楼下天井边这怔怔发愣的堕民少女,心想。,这时的百姓祈雨是很虔诚的,万历十三年京师大旱。皇帝还亲自多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这也是一种人定胜天的信念和决心,绍兴的干旱也一定会过去的,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
初九日午后,张原去会稽王老师府第,老门子说老爷、太太、大小姐她们都去避园了,老爷吩咐过若张公子来了,就自去前院书房取书稿。
张原便来到前院书房,果然看到一条青玉镇纸压着一叠书稿,最上面一张纸正是王思任为这册八股文选本所作的序,张原便看那序文,一边看一边笑,王老师这么一篇数百字的小序也写得如此灵隽风趣一“文章妙于天,天之文安在?曰:其灵在空,其健在转,其骨在青,其精在日,其韵在雪与月,其采在霞,其叫号狂怪在风雷,而其变幻诡戾、惚恍合离不可想测处则在云……”
“介子师兄”
王婴姿梳着三小髻,穿着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白杭绢画拖裙,轻盈利落,俏生生立在书房门前。
“啊,婴姿师妹,师妹没有去避园吗?”张原问。
王婴姿走了进来,笑吟吟道:“我没去,就等着你来取稿子和你说话呢。”在书案这边的一张方椅上坐下,问道:“师兄这次操选政得了多少银钱?”
张原也坐下,笑道:“一百二十两,怎么,师妹要瓜分?”王婴姿笑,说道:“你前日不是送了五十再银子来吗,我爹爹心里清楚得很,我和姐姐的润笔之资也都在里面吧。
张原道:“是还想给师姐和师妹买些礼物,就不知道买什么合适,怕唐突了。”王婴姿看着张原,笑道:“我可不会客气,听说你与同族兄弟请了杭州的镜匠来制作千里镜,制成了没有,送我一个千里镜吧。”
张原道:“千里镜尚未制成,不过水晶石的焚香镜已经有了,可以对日取火,我明日让人送一个焚香镜过来,以后千里镜制成后,也给师妹一副。”
王婴姿欢喜道:“那好,一言为定。”又问:“师兄春秋典籍看得如何了?”张原道:“这些日子没空读书,还有好些书没读。”
王婴姿道:“我近来看了将近四十多卷的关于《春秋》经义的书籍,如《春秋属辞》、《春左辅义》、《左传评》这些书都是陈词滥调,师兄不看也罢,只吕祖谦的《左氏博义》、黄祖复的《春秋疑问对》和王藜的《春秋词命》对科考有帮助,其余的都是相互重复,看多了也都是一回事。”
张原喜道:“多谢师妹指教。”王婴姿笑睁睁道:“岂敢指教师兄,建议而已。”
师兄妹二人就在书房纵论《春秋》,王婴姿在《春秋》这方面的书读得远比张原多,连七十卷本的《春秋三传评注测义》都读过,张原呢,思想比较新锐,两个人谈论起来很有兴致,有一种充盈愉快的感觉,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
傍晚时王思任回来了,张原这才匆忙告辞,王思任见女儿婴姿两眼笑瞪瞪分外有神、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样子,问知女儿是与张原长谈了一个下午,相互砥砺学问很有启发,王思任摇摇头,心道:“张原与婴姿的缘分未尽,必有下回分解,且看世间有无两全法?”
王思任受李卓吾思想影响甚深,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对孔孟礼教持批判态度,故常有ji愤放达之语,对张原与他女儿婴姿交往也并不认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王思任极为欣赏张原这个好学生,内心深处还存着把张原当作女婿看待的这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隐秘心理一所以说张原遇到王思任这样的明师真是他的福气,换个其他人,
早就拿大棒把他打出去了,都订亲了还和他女儿师兄师妹的歪缠,这成何体统!
七月初十,杨石香和金伯宗还未离开山yin,苏州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和金琅之赶到山yin来拜访张原了,到了山yin县城起问张原张介子,无人不知啊,便有热心人领着范、金二人来到东张张原宅前,大石头接了名帖进去通报,须臾,张原和杨石香、金伯宗三人笑着迎了出来。
小道会适当加快情节进展,而喜欢小道这种慢节奏缓缓道来的书友也请放心,加快情节只是稍有详略而已,小道不会改变行文风格,至少在入京师以前是这样,请继续支持小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复古或者求新
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见到张原身边的杨石香、金伯宗二人。大笑道:“杨兄果然捷足先登,范某来迟了。”向张原三人团团作揖。
张原将范文若、金琅之迎到正厅坐定,武陵端上茶来,范文若打量张原家的门庭和正厅,瞧这格局,三代之内未出过秀才,范文若已经了解到山yīn张氏有东张和西张之分,西张是官宦世家,状元第也是指西张,但出身东张的张原其父祖辈庸碌又如何,张原今已是府试案首那就等于有了生员功名,若再能中举,那只须一、两年时间就会门庭迥异、婢仆如云,科举时代,其兴也勃者屡见不鲜寒暄数语,杨石香笑道:“范兄从苏州来,更是远客,在下与伯宗兄本打算今日就要离开山yīn回青浦的,既然范兄与琅之兄到了,难得一聚,就迟两日再回去。”
范文若惊讶道:“杨兄几时到的,张公子就为你青浦社选好时文集子了?”杨石香笑道:“在下二人是上月二十九到的,介子兄只用了六天就读了五百篇制艺,细评了其中的一百六十篇,其敏捷神速如此。”范文若便道:“可否取来让我一阅?”杨石香便让shì仆把选本稿子取来,范文若看了五六篇点评,将稿子还给杨石香,赞道:“张公子的这个选本要让青浦纸贵了!”向张原拱手道:“在下这次从长洲来,便是履上次青浦之约,来求张公子制艺一百二十篇刊刻印行。”当即命仆人将二百两银子呈上。
杨石香也知张原现在的制艺必定广受江南诸生期待,印行张原的时文集必获重利,但因为范文若与张原有约在先,他也不好求张原把制艺集子给他刊印,这次山yīn之行得到张原的这个选本已经心满意足了,人不能太贪鄙这日傍晚,张原在府学宫十字街酒楼宴请范文若、金琅之、杨石香、金伯宗四人,请大兄张岱和三兄张萼一起来作陪,张萼听说不去百huā楼喝huā酒,他就推辞不来,说懒得听满席的臭八股。
张萼不来赴宴是明智的,酒席间果然说得最多的就是八股,张岱道:“拂水山房社与青浦文社的文友远来山yīn,在下与介子弟也要尽地主之谊,明日邀请本县几个文友与诸位一起聚会论文,就在阶园吧。”次日一早,张岱就派仆人去请周墨农、姚简叔、祁奕远和祁彪佳兄弟,还有其他几个山yīn诸生赴研园聚会,品茶论文,最后少不了要看一场可餐班搬演的《牡丹亭还hún记》,这样的文会接连聚会了两日,除了切磋时文之外,更纵论时事,抨击时弊,意气慷慨既然张原有成立党社影响朝政的野心,那么就必须有自己的文学主张和政治主张,政治主张现在不急着表现,文学主张应该要确立了,有明确的文学主张才能凝聚同好,才能影响他人嘉靖以来,以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同样主张复古,张原这些日子思考了很多,是更jī进地复古,以“文必六经,诗必六朝”为文学主张呢,还是革新前后七子的流弊,提出自己独有的文学主张?
在研园文会的第二天,张原与一众文友议论前后七子复古派的文章,与会诸生除了个别只读四书五经别的书都不看的之外,都是颇有学养的,张原雄辩滔滔,指摘复古派矫枉过正、失却本心之弊,认为复古派循规蹈矩,没有了创造xìng,写的文章子不子、经不经,颇有不伦不类之处,从最近几科会试程文来看,已经很少看到复古派那种所谓以秦汉之气行六经、用支离破碎的文句和繁琐典故的文章,这是时文新动向,所以张原提出“文主欧、曾,法宗成、弘”欧、曾就是欧阳修和曾巩,成、弘是指成化、弘治年间的八股文风,这就是张原的文学主张,要把文章写得晓畅明白,不要搞得晦涩难懂、故弄玄虚,除了读经之外,更要多读古文,张原这个主张是非常切实可行的,他没有提出师法名气更大的韩愈和苏轼,韩潮苏海,韩愈的文章气势太足,不适合为八股文拘束,而苏轼则是属于天才类型,信手拈来即是妙文,苏轼的文不好学,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相对来说欧阳修和曾巩更易师法,这样学习古文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科举,以凝聚诸生,除了科举更无他路,文学主张要有利于应付科考才能应者云集,张原自己就是身体力行者,张原要以自己在科考上的成功来号召诸生,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一张岱。祁彪佳这等少年意气风发之辈对张原敢指摘王世贞这样的海内文宗都是击掌叫好,也赞同张原的文学主张,张原又提议山yīn也要成立文社定期切磋时文,张岳等人自是踊跃“文主欧曾、法宗成弘”就将是山yīn文社的文学主张。
范文若、金琅之在山yīn待了六天,七月十五中元节后方与杨石香、
金伯宗一起辞别张原、张岱兄弟回乡,张原将自己一年来作的三百篇八股文中挑选出一百二十篇让范文若带回去刊印,并自己写了一篇序文,论作文之道,阑述自己的文学主张,这也是宣传自己啊,这集子印行得越多,他的名头就越响,当然,范文若的拂水山房书局也就越挣钱。
现在,张原要专心为明年四、五月间的道试做准备了,力争小三元,虽然同样是秀才,但小三元的名声那是大不一样的,为了让杨石香和范文若的书更好卖,他必须努力,必须精研《春秋》,做好经义题,因为他从族叔祖张汝霜那里得知,王提学的本经也是《春秋》,是知名的《春秋》学者,这就等于是要在鲁班门前弄大斧了,这大斧必须耍得好、耍得妙、要入得了王提学的法眼才好,可惜的是刘宗周先生去了京城,不然的话可向刘先生讨教《春秋》经义,刘先生是大儒,不专治一经,而是博洽五经,无不精通一山yīn的干旱一夜之间就结束了,范文若等人离开山yīn的第三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这日清晨,张原还未起chuáng,就听到天井边的穆真真欢天喜地叫着:“少爷、太太、大小姐,落雨了,落雨了!”
兔亭也在叫:“下雨了,下雨了!”张原翻身下chuáng,跤着鞋走到楼廊上,就见穆真真和兔亭两个在天井里又蹦又跳,凝目细瞧,果然有细细雨丝飘落。
张母吕氏和张若曦、周妈、伊亭几个也出现在奄楼廊上,都是喜笑颜开,张母吕氏合什道:“观世音菩萨保估、海龙王保估,这雨下大点才好。”
张原起先也担心这雨太小,下不长,解不了旱情,岂料这雨起先如丝,再就是成滴,最后是一条条雨线绵绵不绝,越下越大了,到了午后,大石头冒雨跑来报告说投醪河又有水了投醪河断流快两个月了,张母吕氏在张家三十年只这次见过投醪河断流,听说河里又有水了,心中欢喜,便让张原、张若曦陪着她,周妈她们带着履纯、履洁一起到后园看河水,后园小楼已完工,桐油也已刷过一遍,现在只楼前台阶未建好,以及一些杂物未清理,再有几日就可以置办家具器物入住了。
大石头说投醪河里有水,其实只有几尺宽的浅浅细流,随着雨不断地下,那河水眼见得就丰沛起来,好似一条隐藏在地底多日的潜龙开始摇头摆尾浮现履纯、履洁小兄弟二人来外祖母家四个月了没见过下雨,这些日子听外祖母、母亲说干旱下雨什么的听得多了,也极渴盼下雨,这时快活得锐声尖叫,要去淋雨,两个婢女一手打伞,一手都拉他们不住。
张原看到三兄张萼和王可餐、潘小妃几个也走到石拱桥上看雨、
看投醪河水,几个人都是打着伞的,张萼却突然把伞望空一丢,那伞从桥上悠悠飘落河中,张萼瞧得高兴,把王可餐、潘小妃几个人的伞都夺过来抛到河里,狂笑不止。
雨不小,张萼很快淋得头巾、衣衫尽湿,走过石桥向张原他们走来一兔亭和穆真真共一把油纸伞,兔亭担心道:“三公子要抢我们的伞了。”张萼走过来向张母吕氏和张若曦施礼,一脸的雨水,笑嘻嘻的,觉得很有趣。
张母吕氏笑道:“燕客莫要这般淋雨,小心着凉生病。”
张萼道:“半年多没看到雨了,今日高兴,栉风沐雨一番,不亦快哉。”履纯、履洁有了榜样,更闹着要淋雨。
张原见这雨来势汹汹,怕干旱之后接着又洪涝,便去吩咐石双明日一早赶到鉴湖边田庄”丁嘱谢奇付几个佃农不要等天晴赶紧把早稻收割上来,本来是要到月底收割最好,但早几日收割也无妨,免得这雨接连下,成熟的谷粒都给打脱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九字诀
入秋这雨下起来就没完,下一天停半天,断断续续,时大时小,
竟然一直到八月中秋也没真正开晴过,绍兴百姓原先对大雨解除旱情的欢喜早已dàng然无存,上天不仁,不顾百姓死活啊,这干旱紧接着鼻涝,简直是要赶尽杀绝,干旱时那些方便取水灌溉的田地还能有些收成,就象张原家的鉴湖东岸田庄,早稻虽比往年减产三分之一,但不至于绝收,但紧接着的yīn面一个月,佃农谢奇付他们抢插下去的晚稻禾苗很多都烂在了水田里,用水车拼命抽水也无济于事,上午刚让禾苗lù出水面,傍晚一场雨又下来了一象张原家这样早稻还有些收成的佃农因为主家减免了一半田租,日子尚能支持,那些早稻颗粒无收的农户就悲惨了,家里都是没有什么余粮的,有一季断收就要揭不开锅,若那田主还要催逼田租的话那就更要走投无路了,当然,绝大多数田主没有那么狠,县上也多次晓谕各田主要救济自己佃户,勿使饥寒流离绍兴知府徐时进近日也是焦头烂额,辖下八县有六个县上报请求赈灾,他也把灾情向浙江布政司报上去了,根据经验,指望朝廷拨钱粮赈灾很难,现在只求朝廷能鹦免一些赋税,其余的就靠自救了,自救之法就是劝借募粮,劝借的对象是富民,但自嘉靖以来,富民参与官府救荒普遍消极,一是因为官府强行摊派甚至侵占富民捐出来的义粮,二是朝廷的旌奖贬值,纳粮得来的散官冠带遭人耻笑、纳粟监生被人看不起,入了国子监也会被赶回家,所以富民不愿为政府出力救灾,徐知进听说张原向侯之翰献策以田主救济各自佃农,这在山yīn县颇见成效,中秋节后的一天,徐知府便传山yīn知县侯之翰和张原一道来府衙商议救荒一张原建议除了田主救济各自佃农之外,再以坊赈坊、以村赈村,因为坊坊有殷富,村村有殷富,让本坊、本村的富民救济同坊、同村的贫者,这类救济缩小了范围,贫者立受其惠,富者有乐善之名,当然,
这些救济不能是无偿的,还是要以借贷为名,借多少还多少,贫者渡过灾荒后要予以偿还,不然的话富民没有那么仁义,他们的钱粮也是辛辛苦苦累世积攒来的,岂有代官府无偿赈灾之理,就是阳和义仓也是如此,不是无偿赈济的,只是为了救急,亩贷米一斗,佃田十亩之家可得米一石,这样就能渡过最艰难的两个月…
还有,张原建议徐知府联合绍兴、会稽两县,以官府名义进行工赈,所谓工赈,就是招募饥民做工,诸如筑坝、修渠,每日发给饥民一家口粮,这样既让灾民渡过了灾荒,官府也省了工役,可谓两便。
出了绍兴府衙,雨淅淅沥沥下着,秋风秋雨,很有些凉意了。
穆真真在衙门外等着张原,撑着一把油纸伞,腋下还夹着一把伞,见到少爷出来,不自禁地就tǐng直了身子,细腰丰xiōng,煞是动人。
张原接过穆真真递过来的伞,沿府河缓缓而行,一个月前几乎干涸的府河现在是浊浪滔滔,听得身边的穆真真道:“这雨下起来怎么就没得歇呢,先前愁没雨,现在又愁雨多。、,
张原道:“天应该快要晴了,不可能老这么下着,没那么多雨好下啊。”
穆真真“噗嗤”一笑,叫了一声:“少爷。”
张原侧头看着穆真真,那堕民少女的脸sè宛若香瓜般白净光洁,鬓边和后颈那处子的寒毛绒绒可爱,问:“真真,你那《左传》都读完了没有,这些天我也无暇教你?”
穆真真道:“已经读完了,有大小姐教呢,不认识的字就问大小
姐。”
张原点头道:“读完《左传》那字也认得差不多了,我且考考你,记得多少。”
穆真真顿时紧张起来,全神贯注。
张原道:“你和娄说说假途灭虢、chún亡齿寒的故事,这也是三十六计之一。”
穆真真说得很慢,把晋国向虞国借道灭了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的前后经过大致说了,张原表扬了她,穆真真甚是欢喜,问:“少爷,那婢子以后还读什么书?”
张原道:“读《史记》吧,族叔祖那里有,不过还是自己买一套为好,家里也该有些藏书了。”杨石香和范文若送来的润笔之资有三百余两,所以今年田租收入虽然大减,但家里用度还是很宽裕。
主婢二人转到府学宫十字街,在一家书铺买了一套南京国子监刊刻的一百三十卷本《史记》,这一套书费银三两八钱,附赠竹木书箧一只,穆真真捧着书箧,近四两银子的书啊,心里怦怦跳张原为穆真真打伞,二人回到东张宅第,大石头禀道:“少爷,有客人来,在厅上坐着呢,没有名帖。”
张原将雨伞交给大石头,走近大门,就见一个青衿儒衫的青年男子立在大厅雨檐下,作揖道:“华亭翼善,冒昧来访。”
张原喜道:“原来是翼兄,上次在青浦水仙庙,在下与翼兄一见如故,今日再见,不胜之喜。”
这个翼善依然和上次一样,孑然一身,也不说来此何事,张原当然也不问,翼善在张原家的后园小楼住着,与张原论文谈艺,展现的学识让张原敬佩,大兄张岱算得是博览群书的,比之翼善似乎颇有不如,当然,大兄张岱今年才十七岁,这个翼善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虽不知翼善来历,甚至连翼善之名也是假的,但并不妨碍张原和翼善的友情,这是纯粹的文友,以文相交,不虑其他,翼善书法精妙,精擅各种书体,对作八股文更有一套,他对张原说道:“作八股文有九字诀,分别是“宾、转、反、翰、代、翻、脱、擒、离”所谓“宾,乃是佛家曹洞宗“四宾主,之宾,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何为主?文章破题立意也,何为宾?文章修饰、衬托、发扬也,但主中有宾,宾中有主,正面立论为主,反而衬托则为宾,二者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以宾形主方是文章妙品~”
张原大感兴味,仔细请教,翼善也毫不藏sī,将作八股文“九字诀”一一道来,这“九字诀”竟然是化自禅宗理论,翼善还举例说明,先以苏轼的《表忠观碑》来逆向分析“九字诀”说苏轼此文暗合宾主之法,张原认真体会,觉得翼善分析得很有道理,古来很多名家古文,都与“九字诀”暗合,比如苏轼,虽不知“九字诀”但为文为诗,都有暗合处,所以说翼善能总结出“九字诀”实乃奇才张原也把自己从王思任那里学得的作文诀窍和自己的领悟与翼善一起探讨分析,果然这些诀窍也与九字诀暗合,翼善道:“并非懂得九字诀就一定能成为文章大家的,其中妙处还在于自己的领悟,文章毕竟不是匠艺,即使是师出同门的工匠,其手艺也有高下,介子兄的制艺就远在我之上,这真是学不来的。”
张原与翼善曾同题作文,翼善的八股文中规中矩,宾主之法也有,若无张原的文章对比,那也算得是好文,但就是缺少张原那种灵xìng,总有点拘束张原道:“翼兄太谦了,翼兄好学深思,人所难及,与翼兄一席谈,在下大有悟入。”
翼菩在张原家后园小楼住了三天,八月十九上午向张原告辞,独自一人背着行囊、打着伞上路,张原送他到八士桥,翼善要去的地方是杭州,临上船时翼善问:“介子兄以为我是何等人?”
张原道:“才智特出,思虑深沉,是我师友。”
翼善又问:“可曾揣测过我的身份?”
张原道:“翼兄神秘,难以揣测,但在下交友,只论人才。”
翼善笑了起来:“能结交到介子兄,是在下的荣幸,后会有期。”收起伞,深深一揖,转身上船,才几步路,青衿已湿。
立在桥边的张原扬声道:“翼兄,以后若需要在下效劳之处,尽管直言,在下一定尽力。”
翼善在船头转身,看着张原,说了声:“多谢。
张原看着翼善的乌篷船在细密的秋雨中远去,心想:“这个翼善极有才华,但眉宇间有一种抑郁之气,怀才不遇的典型啊,他八股文作得甚好,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不能参加科举?华亭翼善,华亭翼善,真是奇怪一”
临近八月底,yīn雨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放晴,但这时补种晚稻已经来不及,只有等天气晴稳了田地干燥一些好播种小麦,绍兴府的救荒、赈灾,也都在进行,这次灾情暂时未造成饿死人的现象。
九月初一这日,杭州织造局的钟太监专门派人来接张原去杭州,说是宝石山上的钟太监生祠已建好,特意请张原去一趟,张原禀明母亲,于次日带着穆真真和武陵乘织造局的官船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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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南屏晚钟
天气晴好,织造局官船的八个船夫轮班操舟,划桨如飞,从西兴运河经钱清堰至钱塘江只一日一夜时间,九月初三上午辰时在钱塘江北岸登陆,早有织造局的马车候着,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奉命来接张原——
这小太监今年十三岁,瘦瘦小小,人却机灵,知道张原是钟太监看重的贵客,察言观色,十分奉承,恭恭敬敬道:“张公子,我干爹的生祠定于初九开祠受香火,当初是张公子建议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生祠,生祠建在宝石山也是张公子与我干爹一道选定的,所以干爹要把张公子请来参加这一盛典。”
张原问:“石柱土司有没有人来?”百度雅骚吧倾情奉献文字!
小高道:“回张公子的话,那位秦大人已遣驿递急报,说初八日前一定赶到,这生祠是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石柱土司的人若不来如何开祠上香!”
张原心道:“秦兄是四月底离开山阴回川东的,现在是九月初,又要赶来,这半年基本就是在路上了。”又想:“我这阉党之名怕是要坐实了,日后若入朝为官,少不了要被东林党人诟病。”
来到涌金门外织造署,小高进去通报,不移时,钟太监亲自出迎,满面笑容道:“张公子大才,从杭州回去就府试夺魁,咱家听到这好消息也为张公子高兴啊。”
张原作揖道:“多谢公公关心。”
钟太监挽着张原的手向署衙内行去,侧头看了看,说道:“半年不见,张公子身量长高了不少,学问也大进了吧。”
张原微笑道:“不敢懈怠。”
钟太监与张原来到署衙内院书房,侍婢捧上香茶,钟太监便让她们退出去,武陵和穆真真也立在书房外环廊上等候。
问了几句张原府试和山阴旱涝之事,天使大叔版|钟太监声音转低,说道:“说一事让张公子知晓,今年以来,廷臣一再奏请万岁爷下旨让福王就藩,万岁爷传旨说福王庄田要有四万顷方可就藩,首辅叶向高当然不肯,引祖训、会典力争,这一争又是半年——”
张原轻声道:“皇帝自知不让福王就藩有违祖制,所以就故意要抬高福王庄田的数量,好把廷臣们吓退。”
钟太监轻笑道:“张公子倒是很知道万岁爷的心思,万岁爷和廷臣关于国本立储争了几十年,最后还是万岁爷让步,照目下形势,福王就藩也是迟早的事,洛阳福王府上月已建成,费银四十万两,是潞王府的一倍。”
张原心道:“万历皇帝想立福王为太子,大臣们硬是不肯答应,君臣之间耗了近三十年,晚明党争由此而来,最后皇帝没辙,还得立皇长子为太子,皇帝不理朝政,懒于赈灾,有点不把天下当作他老朱家的天下的意思,立储不如意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皇帝当得没意思,心灰意懒了——”
钟太监见张原沉吟不语,便又道:“张公子,咱家现在对你的眼光是极佩服了,你说,咱家若回京该如何安身立命?”
张原道:“还是那句话,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忽问:“钟公公今年春秋几何?”
钟太监道:“老大蹉跎,三十有六了。”
张原道:“公公正是年富力强啊,若肯依在下之言,公公回京还得尽量收敛,明哲保身,不但当权太监那里不必去巴结,就连皇太子也少去接近,皇太子那里现在乃是非之地,你又不是自幼在皇太子身边的,现在刻意去结交极易惹祸上身。”
钟太监皱眉道:“那咱家回宫岂不是坐冷板凳到死了?”^雅^骚^吧^友^爱^
张原问:“皇太子现有几子?长子几岁?”
钟太监道:“有四子,长子朱由校今年九岁。”
张原道:“钟公公是内官十才子之一,回京后若能去服侍皇长孙,教皇长孙读书识字,那应该是一条好路子,既不会象接近皇太子那样遭人忌恨,前程又极是看好,当然,现在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
钟太监心想:“咱家今年已三十六岁,你让咱家服侍九岁的皇长孙,皇太子都不知道何日能即位,皇长孙更是遥遥无期,而且这皇长孙还不见得就能立为储君,咱家要是能活到七、八十岁,或许才有当秉笔太监的可能。”
只听张原又道:“钟公公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若肯听在之言,公公必名垂青史。”张原口气很笃定。
钟太监笑道:“咱家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别死得不明不白就好,张公子说得也对,咱家回京与其在冷门监局坐冷板凳,不如去陪皇长孙读书,这样至少没什么祸事。”
张原忽问:“钟公公可认得一叫李进忠的太监?”李进忠便是魏忠贤初入宫时的名字。
钟太监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张公子问他作甚?”
张原道:“在下听人闲谈说有这么一个太监,还有点武艺,以为公公认识,就随口一问,没别的事。”
钟太监“哦”的一声,也没在意。
这样,张原就在织造署住下了,次日一早陪钟太监去了宝石山看那生祠,保俶塔下祠堂三楹,左临是看松台,台下万松森森,有巨壑深崖,祠堂居高临下,很有气势,祠堂不大,但建得极为精致,所选木材都是上好的楠木,镂刻彩饰,简直称得上宝石山一景了,只要钟太监在杭州的口碑不是太差,这祠堂应该不至于钟太监一离开就被愤怒的民众拆毁,当然,多年后被挪作他用是很有可能的,也许就成了保俶塔的一部分了—
没有造福一方的丰功伟绩却想立生祠,那也只能是自我安慰,现在的钟太监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兴致勃勃领着张原把生祠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征求张原意见,张原自然是连连赞好,问:“钟公公塑像何在?”
钟太监笑道:“请了东阳有名的艺人为咱家塑像,已塑好,暂寄存于灵隐寺,待秦民屏到了,让他去请出塑像送到这祠里来。”
下了宝石山,乘船渡湖回到涌金门外织造署,钟太监自有事,不能陪张原,派了两个织造署的小吏陪同张原四处游玩,这日傍晚,张原和穆真真、武陵还有两个织造署小吏立在西湖畔,看夕阳落下西边的武林诸山,忽听得钟声清越悠扬,自南传来,让人心神悠然一静,侧耳倾听那钟声里包含的禅意——
哦,这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钟吗,钟声也是一景,真是妙绝,问小吏,小吏回答说:“这是南屏净慈寺的钟声。”
另一个小吏说道:“南京焦状元应黄寓庸先生之请,在南屏讲学一个月,上月下旬就开始了,张公子何妨前去听讲。”
张原惊喜道:“状元焦竑吗,妙极。”
黄寓庸先生之名张原也听说过,去年大兄张岱在杭州求学,就是在黄寓庸先生门下,黄寓庸就是黄汝亨,晚明知名学者,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做过进贤知县、南京礼部主事,与张汝霖交情很深,而焦竑更是大学者、藏书家,经史子集无不涉猎,著述宏富,现今的名气远在刘宗周之上,焦竑是万历十七年己丑科的状元,董其昌也是这一科的,董其昌是二甲第一,焦竑原是翰林院编修,修撰明史,后来史馆无人主持,修史中断,焦竑便辞官家居,专心著述,焦竑著有《春秋左传钞》十四卷,这部书张原没有找到,现在听闻焦竑在此讲学,自然要前往听讲讨教——
初五日一早,由一名织造署小吏领路,张原带着穆真真和武陵去南屏听焦状元和黄进士讲学,南屏山是九曜山的支脉,树木繁茂,石壁如屏,在杭州城南,故称南屏山,从涌金门外织造署至南屏山大约有七、八里路,四个人快步而行,不须半个时辰就到了南屏山下,那小吏也不知焦状元讲学的具体所在,便向净慈寺僧人打听,僧人指点说讲学之所在寺后不远的居然亭下,就叫居然草堂,黄汝亨先生寓居讲学于此——
张原正与寺僧说话,却见寺中走出三个人,这三人中张原竟识得两个,一个是董祖常,另一个竟是上月在他家后园小楼住了三天的那个才华横溢的翼善。
董祖常见到张原,起先也是一愣,随即大步上前,指着怒气冲冲道:“张原,今日可让我撞上了,看你还往哪里跑!”
张原遇到董祖常不奇怪,但翼善出现在董祖常身边这就显得很诡异了,当下不动声色,问董祖常:“阁下是谁?”
董祖常脱口道:“家父董玄宰——”随即醒悟,怒道:“你装什么糊涂,你会不认识我!”不过也有点疑惑,那夜在龙山,灯影摇曳看不大真切,而且张原这大半年身量又高了一些——
董祖常心道:“不会真的错认了人吧?”可张原身后的那个胡婢他岂会认错,董祖常勃然大怒,当日正是因为这个白皙貌美的胡婢才起冲突的,张原当胸踹了他一脚,至今胸胁犹隐隐作痛。
第一百八十六章 痛殴董祖常
武陵赶忙低声问穆真真;“真真姐,小盘龙棍带着有?”
穆真真心道;“对付这个董祖常,不需要小盘龙棍吧。”不过还是点了一下头头,让小武放心,避次她爹爹没有跟来,她随少爷外出自是加倍小心,小盘龙棍就缚在右tuǐ外侧呢。
那织造署的小吏见董祖常来势不善,象是要打人的样子,上前怒视董祖常道,道;“这位张公子是织造署钟公公的贵客·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
董祖常又想说“家父董玄宰”,忍住了,不屑于和一个胥吏理论,冷笑道;“张原,好大的本事,找到太监做靠山啊—
张原懒得理他,朝一边的翼善拱手道;“翼善兄,你好。”董祖常是蠢货,不必理睬,但这个翼善却是他当作朋友的人,他很奇怪翼善怎么会与董祖常在一起?
一袭青衿儒衫的翼善自出净慈寺门见到张原,就是一脸的尴尬,这时见张原向他见礼,赶紧还礼道;“介子兄,幸会,幸会。”
怒气冲冲的董祖常有些奇怪,扭头看看身后的翼善,问;“张原这小子如何会认得你?”
翼善低声道;“在一次文会上结识的。”
董祖常恼道;“你又到处卖弄才学了是吧?”
翼善不答,但那神态显然颇为卑微。
董祖常眉毛一挑,嘴角冷笑,问张原道;“你觉得他才学如何?”指了指翼善。
张原心中一叹,他猜出翼善的身份了,也明白翼善为什么不参加科举,答道;“翼善兄博览群书,才华横溢。”
董祖常暗暗得意,问;“比你如何?”
翼善忙道;“张公子大才岂是我能比的”
“闭嘴,我没问你。”董祖常喝道,丝毫不留颜面。
张原看着脸sè惨白的翼善,他本可以不理睬董祖常的问话·但为了翼善,他还是要回答,坦然道;“翼善兄的才学在我之上。”这是实话,翼善的八股文或许略逊于他,但博览典籍、书法精妙。
董祖常大笑起来,问;“张原·你可知他是谁?”
张原道;“不管他是谁,我敬重的是他的才学,董祖常,翼善兄强你万倍,你除了整日把自己老父名字挂在嘴边,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董祖常大怒,高声道;“他是我董氏的家奴,张原,你也只配与我董氏的家奴称兄道弟。”对翼善道;“宗贤·再称呼这小子一句介子兄”
翼善姓宗名贤字翼善,父母是董氏家奴,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是董氏的奴亻卜,宗翼善自幼颖悟,董其昌让他在书房shì候·宗翼善耳濡目染,竟习得一笔好字,读得一腹诗书,董租常的生员功名就是由宗翼善代考得来的,宗翼善模仿董其昌笔迹,几能乱真,董其昌虽闲居松江,但交流广阔·每日书信柱来数十封·那些不甚要紧的信札就都由宗翼善代笔,有那求题诗题字的·董其昌看对方身份地位,身份地位不尊贵的也是由宗翼善代笔打发董祖常催促道;“宗贤,再叫一声介子兄!”
宗翼善低着头,心里悲愤之极,他是奴亻卜身份,与人交往都会辱没了别人,董祖常就是要借他来羞辱张原张原道;“翼善兄,我敬重的是你的才学,你若再至山yīn,我依然会扫榻相迎。”拱拱手;“后会有期。”对织造局小吏和穆真真、武陵三人道;“我们走吧。”
董祖常见张原若无其事想走,他岂肯干休,大声道;“且慢,张原你可认得他是谁?”
跟着董祖常从净慈寺里出来的除了宗翼善之外,还有一个三十多岁帮闲打扮的汉子,头戴玄罗帽,身穿夹纱褶子,丝鞋净袜,骨骼粗壮,面sè微黑,左下巴还有一颗青痣,眼神yīn狠,一听董祖常这么说,忙道;“二公子·不要说小人的姓名。”
董祖常见张原睬也不睬,自顾离开,道;“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大声道;“张原,他便是陈明,你想必也听说过吧,没错,他原先是青浦陆氏的人,现在投奔我松江董氏了,我原先还不知道青浦陆氏是你姻亲,前两个月才得知的,张原,你给我听着,我已派人告知陆兆,只要他命儿子陆韬休妻,我就不追究两百亩桑田之事。
被张原踹了一脚是董祖常的奇耻大辱,不报复回来气愤难平,所以董祖常要尽可能打击张原,他上月也的确派人去向陆兆说了这事,陆兆尚未答复张原大怒,对穆真真低语道;“那个陈明,给我打倒,我要揪他见官,别让他跑了。”
穆真真点了一下头,右手轻按大tuǐ外侧,隔着布裙mō到小盘龙棍—张原转身向董祖常缓步走近,穆真真跟在他后面,张原说道;“董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当日我们只是一点小误会,如何牵连到我姐姐家人去,这可不好”
董祖常见张原服软,大喜,冷笑道;“小误会?你可是踢我了一脚,那一脚狠着哪。”
张原问;“那董公子要如何才肯化解此事?”
董祖常道;“你让我打两个耳光、踢还一脚,再把这个胡婢给我算赔罪,我就不追究,以前的事就算”
董祖常正说得得意,猛听张原大喝一声;“打!”
张原平日勤练太极拳,与一般四体不勤的书生相比身手敏捷得多,董祖常看似身材高大,却是酒sè淘虚了的,上回被张原出其不意踢了一脚,这回张原骤然起脚,他依旧没避开,几乎就在腰胁原位置,又重重挨了一脚,痛叫一声,往后踉跄数步—
那个陈明是有些臂力拳勇的,纵身跃至,挥拳朝张原击来,却听劲风厉响,一截短棍狠狠抽在他腕骨上,几乎骨裂·陈明忍痛,另一手来夺短棍,那短棍蛇一般倏地弹起,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还没等他回神来,右tuǐ又挨了一棍,剧痛钻心,右tuǐ支撑不住,屈膝跪倒,颈脖子随即又挨了重重一脚,顿时扑倒在地,双手支撑想要爬起,后颈被一脚踩住,好比蛇的七寸被钉在地上一般,使不上劲了,奋力伸手想抓那只黑布鞋上雪白的脚踝,“嗖”的一声,腕骨又挨了一棍,筋骨痛得发麻,赶忙求饶;“别打,别打—”
那边张原见董祖常踉跄后退,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董祖常鼻血都喷出来了,一跤倒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你敢打我,家父董玄宰,决饶不了你—”
净慈寺的和尚这时上前拦住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得逞凶斗狠。”这董祖常借住在净慈寺,想必是布施了不少香火钱的·这和尚护着董祖常,不让张原上前再打,寺里又奔出几个和尚,把董祖常扶起来,给他止鼻血—
张原打得手痛,左手揉右手,说道;“董祖常,上次我踢了你一脚,你父董玄宰还得写信向我族叔祖道歉,你却不吃教训,所以我又打你了,回去向你父哭诉去吧,这个陈明,是叛奴·我带走了。”
武陵机灵,已跑到寺中寻了一截绳索出来,与织造署小吏一起把那叛奴陈明绑了,穆真真执着小盘龙棍,提防着—
陈明大叫;“二公子救我,二公子救我。”
董祖常用袖子抹了一把鼻血,怒叫道;“这没有王法了吧,光天化日下抢人!”
张原对净慈寺的和尚们说道;“这个陈明盗取我姐夫家银子、田契逃到董家,今日被我撞见,我要揪他见官。”对那织造署小吏道;“劳烦你去杭州府衙报告官差,带这叛奴去审讯。”
那小吏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净慈寺的长老出来了,这长老与董其昌有旧,听了一面之词,上前向张原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在本寺山门前行凶·不怕佛祖怪罪吗!”
张原一听这话,就知这和尚是个没道行的庸僧,问道;“佛祖为何要怪罪我?”
这长老瞠目道;“施主行凶打人,岂不是罪过?”
张原道;“凡事有因果,长老只看果,不问因,岂是大德所◆?”
这长老见张原辩锋颇利,打量了两眼,问;“敢问施主尊姓大名?”敢打董玄宰儿子的也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吧。
张原道;“在下姓张,山yīn人—长老是清修之人,莫要管这些俗事,等下自有官差到来,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董玄宰的儿子,还怕见官吗?”
又有两个董氏亻卜人赴来了,见陈明被捆翻在地,一时惊惧不敢上前。
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束了几个织造署的差人,拖起陈明去杭州府衙,董祖常是有生员功名的,差人不敢捉拿—-
张原道;“董祖常,与我一起去见杭州知府殷大人如何?你上堂只要一报‘家父董玄宰,,殷大人必为你申冤。”
上次在龙山,董祖常向按察司张其廉控诉张原踢他,原以为张其廉是他父亲董玄宰的故交会包庇他,不料张其廉竟不肯回护他,这次陈明被张原抓走,这事情似乎不大妙正这时,听得有人叫道;“黄寓庸先生来了,黄寓庸先生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居然草堂面试
黄汝亨在居然草堂听说董玄宰的公子在净慈寺山门被人打了,吃了一惊,便与弟子焦润生过来看个究竟,焦润生便是状元焦珐之子,自己的儿子不好教,焦珐就让儿子拜在黄汝亨门下,焦珐今日不在居然草堂,赴云栖寺拜访莲池大师去了——
黄汝亨对董祖常印象不佳,这个董祖常携其父的书信拜在他门下读书,却是一副纨绔习气,听讲时心不在焉,常常托故不来,据说是去西湖画舫眠huā宿柳,董祖常行止轻浮嚣张,与居然草堂的其他学生也不睦,但让黄汝亨称奇的是:布置下的功课这个董祖常倒是能按时完成,所作之文为门下诸生之冠——
黄汝亨爱惜人才,几次三番与董祖常长谈,苦口婆心劝导,董祖常或是默不作声,或是胡说八道一番,气得黄汝亨听之任之了,看在董其昌面子上又不好逐他出门,心里叹道:“可惜啊,董玄宰这个儿子聪明绝顶,无奈品质不佳,所幸董玄宰不是严分宜,不然这董祖常就又是一个聪明绝顶、品德低劣、祸国殃民的严世蕃。”
来到净慈寺山门前,长老迎上来道:“黄檀越来得正好,这小董施主是黄檀越的学生,却让人打伤了,这事黄檀越来处置吧。”
张原见这个面黑多须、河目海口的老儒就是黄汝亨,立即上前见礼道:“山yīn张原拜见寓庸先生。”
黄汝亨“咦”的一声,问:“你是肃翁的族孙张原张介子?”
张原恭恭敬敬道:“正是学生。”
山yīn县试、绍兴府试双案首还是很有些名声的,黄汝亨也听过张原的名字,浙江提学使王编对张原赞赏有加,出示张原的制艺给黄汝亨看,真不信这样的制艺是出于十六岁少年之手,所以黄汝亨今日见张原年少俊拨、清隽爽朗,便有三分喜欢,问:“我曾托人带信给你叔祖,说焦太史在南屏讲学,让宗子前来听讲,宗子为何没来?”
张原道:“学生未听族叔祖和宗子大罘,说过这事,会不会信件寄丢了?”黄寓庸点头道:“我是托脚夫行寄的信,丢失也不稀奇,不然的话就算张宗子想偷懒,肃翁也要命他来的,焦太史讲学,何等的难得——
那你今日为何来此?”
张原道:“学生早就听宗子大兄说起寓庸先生德高学博,这次有事来杭州,就想前来听讲——,那边的董祖常见黄汝亨与张原叙起家常来了,大叫道:“先生,寓庸先生——”黄汝亨这才记起还有董祖常被打这回事,对张原道:“你先到草堂那边等我。”转身向董祖常走去,董祖常现在已经由家仆递上面巾揩净鼻血,但左颊有明显指痕,的确是挨打了,便问:“董生,谁打的你?”董祖常怒指张原:“就是他。”
黄汝亨愕然,问:“张原,真是你?”张原躬身道“寓庸先生,不如去草堂由学生把事情原委向先生禀明,学生读圣贤书,知书达礼,怎会无缘无故打人。”
董祖常怒道:“张原小子,休得huā言巧语,你以儒童殴打生员,今日我决饶不了你。”
黄汝亨皱着眉头,看张原彬彬有礼,是个文弱少年,哪象是逞凶斗狠之人,反观那董祖常,横眉立目,暴跳如雷,身边豪奴数人,若说董祖常打了张原他就立即信了,张原打董祖常,怎么看都是有隐情的——
黄汝亨道:“莫要在寺前喧哗,到草堂去分说清楚。”
董祖常叫道:“张原小子把我的仆人抓走了!”
张原道:“禀先生,董生的仆人陈明已被织造署的人押送到杭州府衙去了。”
黄汝亨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牵扯到织造署的人,道:“先去草堂说清楚。”与焦润生转身便行。
张原和穆真真、武陵跟在黄汝亨二人后面,那董祖常恶狠狠瞪着张原,想了想,也跟上来了,一行人绕过净慈寺,沿一条窄窄仅容一人的小径向西边居然草堂行去,居然草堂在居然亭下,居然亭在莲huā洞外,洞石玲珑,巧逾雕刻,景致绝好…
草堂五间,正中一间解敝,南北两面不立墙,这就是平日讲学之所,可容二、三十人听讲,这时有十多个士子在等着。
黄汝亨进了左边第一间草堂,坐下,张原、董祖常入内站立,穆真真、武陵和董氏的仆人都在草堂外候着,只没看到宗翼善。
黄汝亨看着镇定自若的张原和怒气冲冲的董祖常,开口道:“你二人谁先说?”
董祖常道:“先生也都看到了,张原殴打我”
黄汝亨眼望张原,等待张原解释,却见张原道:“先生,这位董公子也拜在先生门下吗?”
黄汝亨“嗯”了一声道:“我会一视同仁、秉公而断的,你无须顾忌。”却听张原道:“先生,学生有个请求,想拜读一篇董生的作文,这与董生被殴有莫大干系,请先生准许。”
黄寓庸很是奇怪,张原不解释为什么殴打董祖常,却提出要看董祖常的制艺,还说与董祖常被殴有莫大干系,实在让人费解,便在案头略一翻检,找出一张董祖常前日交上来的作文,题目是“发而皆中节”这是《中庸》里的句子,董祖常此文作得甚好,黄汝亨虽不喜董祖常的人品,但对其制艺还是相当欣赏的——
张原接过那张墨卷一看,1小楷清丽,心中冷笑:“这字就是翼善的字。”再看文章,起承转合、宾主转换的技法娴熟,不是翼善的文风又会是谁的?
张原将墨卷恭恭敬敬呈还黄汝亨,说道:“先生看董生的作文,是否觉得人不如其文之感?”
黄汝亨不悦道:“张原,莫要东拉西扯,说说山门前的事。”
张原道:“先生,学生敢断定,董生的作文都是由他人代笔的,这代笔者就是董生的家仆。”
黄汝亨瞿然道:“你是说宗翼善!“宗翼善是陪同董祖常来求学的,那董祖常三天来不了一天,但这个宗翼善却是每课必到,因为是董氏仆人,黄汝亨也没让他做功课,只有一回问起“即心即礼”在座诸生都辨析不明,黄汝亨见宗翼善眼神炯炯的样子,便让宗翼善回答,宗翼善答道:“由中而出者谓之礼:从外而入者谓之非礼。从天降者谓之礼,从人得者谓之非礼。由不学不思不虑不勉不识不知而至者谓之礼,由耳目闻见心思揣度前言往行仿佛比拟而至者谓之非礼“……黄汝亨大为赞赏,心道董玄宰真好比东汉大儒郑玄一般连家中婢仆都知诗,但此后数次提问,这宗翼善又摇头说不知了——
董祖常脸sè一变,叫道:“胡说八道,这文怎么会是奴仆所作,真是天大笑话,笑话!”说着连连冷笑,表示张原说的话很是荒谬。
张原道:“寓庸先生,学生提出这事只是要证明董生人品卑劣,也不用另出题,先生只让董生把这篇“发而皆中节,再背诵一遍就明白了,学生料定他背不出。”
黄汝亨还没开口,董祖常就指着张原叫了起来:“我为何要背诵给你听,凭什么要背诵给你听!”
张原微笑不言,只看着黄汝亨。
黄汝亨已是信了七、八分,说道:“董生,这是你前日的作文,你便背诵个破题、承题吧。”
宗翼善写好作文,董祖常从来都是看也不看的,哪里背得出什么破题、承题,恼羞成怒道:“寓庸先生为何帮着张原为难学生,谁又能都记得以前的作文!”
张原应声道:“我就记得,我自学制艺以来共写了三百六十三篇八股文,哪一篇我都能背诵,当然,寓庸先生没看过以前的作文,我也无法自证,但人在这里,要自证清白是很简单的事,不如这样,请寓庸先生出题,我与董生同题作文,若我的作文不及董生,那我任凭董生处置,送官府治以殴打生员之罪皆可,若董生作不出——”声音一变,冷冷道:“那这种斯文败类人人得而唾弃之。”
董祖常sè厉内荏道:“我为何要与你赌作文,你要作文你自作。”
张原向黄汝亨躬身道:“请先生出题。”
黄汝亨问董祖常:“你可要当场作文?”
董祖常道:“我今日被张原殴成了重伤,哪里还能作文,我只看他作文。”说着,用手揉着自己腰胁,越揉越痛,真的受伤不轻,恨得牙痒痒——
黄汝亨也想考校一下张原的才学,问:“张原,董祖常不肯作文,你还肯作否?”
张原道:“学生来此,正是向先生请教的,有这样的机会岂肯错过。”
黄汝亨便起身道:“鼻也好,你就坐这里,以“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为题作一篇三百字以上的八股文。”
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张原端端正正坐下,凝思半晌,提笔便写,只用了两刻时,一篇三百余字的八股文写成,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作文呈给黄汝亨看。
黄汝亨浏览一过,点头赞道:“妙文,果然是口占之才,少年才子,名不虚传。”看着董祖常道:“董生,你真不肯作文?不肯作的话,你也不用在居然草堂学习了,我教不了你,你回松江让董公亲自教你吧。”
董祖常道:“学生今日身体疼痛,写不得字,明日再来作文。”说罢,仓皇而出。!。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董祖常先前怒气冲冲要严惩张原,现在仓皇而去连挨了打也顾不上追究了,这就等于是不打自招,黄汝亨原以为董祖常品行虽劣但才华还是有的,万万没想到董祖常的作文都是家奴比作的,这让博学方正的黄妆亨很恼怒,对董祖常极是鄙夷,心里也清楚董祖常这一走是不会再回来了,摇了摇头,心道:“知子莫若父,董玄宰不可能不知道其子不学无术吧,宗翼善是董氏家奴,一个奴仆有这样的才学董玄宰也不可能毫无察觉,既如此,董玄宰为何要让儿子拜在我门下,沽名钓誉?”黄汝亨思付片刻,抬眼见张原shì立一旁,便问:“张原,你又是如何得知董祖常的作文都是抄袭的?”
张原道:“先生容禀一”
张原若一到草堂就与董祖常在斗殴之事上纠缠争辩,就算辩赢了,黄汝亨对他的观感也不会佳,毕竟象黄汝亨这样的儒者肯定是看不惯书生打架的,所以张原先要求看看董祖常的作文来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当他得知博学能文的宗翼善竟是董氏家奴,现在宗翼善陪同董祖常在居然草堂求学,张原就猜测董祖常拜黄进士、焦状元为师是沽名钓誉,看到这篇“发而皆中节”的作文就知道自己猜想得没错,就先不谈自己殴打董祖常,而揪住董祖常抄袭,让董祖常无颜面对,现在,他就可以从从容容把与董祖常结怨的始末一一说来,从龙山放灯董祖常无礼求婚,到青浦陆氏叛奴陈明逃往华亭董氏,方才净慈寺山门相遇,董祖常竟扬言要以两百亩桑林逼迫陆氏休他姐姐张若曦,所以他气愤难抑,就与董祖常厮打黄汝亨听罢,点点头,说道:“你虽年少气盛,但董祖常也的确可恶,打了也就打了,董祖常也无颜去状告你,他想必是要立即回松江去了。”问:“那个叛奴陈明已抓去杭州府衙了?”张原道:“是,叛奴陈明侵吞了主家银子、田契,投奔董氏,致使青浦陆氏与华亭董氏闹官司,但董翰林显然势强,非但不交还叛奴,还要侵占陆氏桑林。”黄汝亨上下打量张原,他从王提学那里知道了张原与姚复斗八股的事,小小年纪倒是个厉害人物,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陈明?”张原道:“自然是由官府处置,这是青浦的逃奴案,应该要把陈明押回青浦审理吧。
黄汝亨道:“只要为你姐夫家追讨回恶森田契,其余就不要深究了,毕竟董公是有大声望的,你若与董祖常结怨太深,对你日后科举也不利。”张原表面唯唯称是,心道:“这仇怨已经无法化解了,华亭董氏就是我的死敌,我不打击他,他就要打击我,当然,现在我也的确无法严惩董祖常,当初斗姚复,都几经bō折,董祖常是巨宦之子,岂是姚复能比的,但这次董祖常已是身败名裂,以后再想沽名钓誉也难了,而且抓到了陈明,算是帮了姐夫大忙了,但目前还有一件事”张原道:“寓庸先生,董祖常在此求学是假,宗翼善求学却是真,学生与宗翼善曾数度长谈,敬服其才,今日虽知其是奴籍,但毫无轻视之心,子曰“有教无类”宗翼善有大才,却屈于奴籍,真好比韩文公《马说》一文感叹的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先生宁不惜才?”张原既把宗翼善当作朋友,就一定要帮助宗翼善,而且今日折辱了董祖常,宗翼善以后在董家的日子只怕很难熬了黄汝亨沉吟半晌,道:“你去把宗翼善找来,我要当面考校他。”张原退出草堂,在此求学的诸生耳目灵通得很,已知道董翰林之子被打的消息,嘴快的武陵正向诸生说董祖常的恶事,居然草堂的诸生本就看不惯飞扬跋扈的董祖堂,听说董祖常挨了打,简直要拍手称快,这时见张原出来,在场诸生都是一愣,原以为敢打董祖常的童生必然有桀骜之气,不料只是一个清隽少年书生,微笑着向众人拱手见礼一在场诸生大都听说过张原的名声,诸生平日关心的就是这么些科举之事,张原的县试案首也就罢了,绍兴府试案首非同小可,现在见张原谦和有礼,毫无年少得志的张扬,诸生纷纷上前见礼,自报里居和姓名,张原一一记住,说道:“在下也是来向寓庸先生求学的,诸位仁兄以后要多多指教。”又道:“在下要去寻宗翼善,不知哪位仁兄知道其住处?”
便有诸生道:“宇翼善是董祖常的伴读,也都寄住在净慈寺,张兄找他何事?”
张原道:“董祖常在草堂求学的功课疑似宗翼善代作,寓庸先生让我传宗翼善来问清楚。”此言一出,诸生先是愕然,继而哗然,便有那事后诸葛亮道:“不出我所料,我是早就看出董祖常是作不出那等文章的,宗翼善却是好学。,
黄汝亨的得意弟子罗玄父说道:“董祖常抄袭可耻,这是坏了我居然草堂的名声。”十余名学堂诸生与张原主仆三人一道走过窄窄的石径,来到净慈寺前,径直去寺院西侧的客房,正见董祖常的几个奴仆在收拾行李准备回松江,秀才们本来牙尖嘴利,这时当然要尽情嘲讽,董祖常又羞又恼,却又不敢发作,只喝命仆人不要收拾了,立即离开此地一有一个家仆说道:“二公子,宗翼善不知去了哪里!”
董祖常道:“不管他,我们走。”
董氏主仆四人在诸生冷嘲热讽中灰溜溜离开,张原向寺僧询问可曾看到宗翼善?寺僧道:“似在双井亭畔。”净慈寺原本无井,汲水要去湖滨,往来数里,寺僧苦之,宋代高僧法薰以锡杖扣殿前地,双泉随涌,因凿二井,从此不须去湖滨担水,前年钟太监出资修缮佛寺,新建双井亭,张原与焦润生、罗玄父三人寻去,果然见宗翼善立在双井亭畔怔怔出神~
“翼善兄”张原拱手道:“寓庸先生唤你去有事相询。”见到张原,虽然董祖常不在边上,宗翼善依然尴尬,他与张原在青浦、在山yīn两度相见,那时张原不知他身份,二人纯粹的以文论交,他尽可展现本sè的洒脱和才情,但现在身份显lù,他只是一个卑贱的奴仆,即便张原心无芥蒂,他又怎好与张原分庭抗礼、侃侃而谈?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等级地位坚如壁垒,宗翼善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他渴望展现才华得到别人的赏识,在董府,他供隶役、职抄誊,卑微做人,偶然独自外出,他就想隐瞒身份凭自己的才学结交朋友,但很少有人如张原这般坦率不追问他身份的,他视张原为知己,不料今日在此撞见,宗翼善觉得自己与张原的友情再难继续了张原上前挽起宗翼善的手,说道:“上月在山yīn一别,正不知何日再能与翼善兄相见,可巧今日相逢,待见过了寓庸先生,我们小饮几杯酒,相与细论文。”
宗翼善见张原这么说,蓦然想起那日在山yīn八士桥头分别时与张原的对答,张原似乎那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是董氏家奴罢了一黄汝亨见到宗翼善,别的都不问,只问宗翼善都读过哪些书?
谈到书籍,宗翼善恢复了自信,将读过的书目一一到来,经史子集,估计不下万卷,黄汝亨在博学大儒,当即挑选了十余种书籍提问,宗翼善对答如流,对老庄周易,宗翼善用功犹勤,黄汝亨以《焦氏易林》一书为主,与宗翼善反复辩难,竟不能屈之这场考校足足有一个时辰,黄汝亨大为惜才,对宗翼善道:“你的才学为我门下弟子之首,难怪董祖不读书交上来的作文却是可圈可点,却原来是你代笔的,以你之才屈为奴仆实在是有辱斯文,待我与焦太史商议,求董翰林为你脱籍。”
宗翼善大喜,拜倒在地,哽咽无言,若能脱去奴籍,那是恩同再造,晚明社会相比以前的森严等级制度已呈现松动迹象,有些奴籍子弟凭各种门路脱籍参加科考,竟有高中进士为官的,这并不稀奇一张原正是想求黄汝亨为宗翼善脱籍,当即让宗翼善搬到织造署与他同住,又一道去拜见钟太监,钟太监出身卑微,也好诗书,对宗翼善的才学也颇欣赏,既然张原要帮助宗翼善,他自是赞成,听说张原今日又打了董玄宰的儿子,钟太监笑道:“你们真是冤家路窄啊,董翰林之子遇上你算他倒霉,只不过这样董翰林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吧,他可是千岁爷的老师。”
张原道:“都被欺到头上了,只有愤而反击,人生一世,有友有敌,不可能一团和气。”
当日下午,张原先去杭州府衙拜见知府殷廷枢,殷廷枢早就听说了张原的名字,上回那些打行青手就是因为图谋作伤害张原被抓捕流放的,当即提审陈明,问明是松江府青浦的案子,便行文青浦,遣两名差役押送陈明去青浦受审,案涉松江董氏,殷知府能脱手不管就最好。
张原请钟太监专门派人去责浦送信给他姐夫陆韬,说明原委,这事还得陆氏自己打官司,现在叛奴陈明抓到了,青浦李县令应该会为陆氏作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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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园论道
南屏山多怪石,形状各异,玲珑耸秀,居然草堂左侧的那座巨大的奔云石更是号称南屏奇石第一,石如云南茶huā,半入泥土,huā瓣棱棱,人在石上游,如蜂蝶入huā心,奔云石中还有一个大洞,即便是酷暑盛夏,洞中依然清凉。
张原与宗翼善已在居然草堂听讲两日,窗外便是那耸秀的奔云石,黄汝亨不是单讲四书五经和八股制艺的,他主要还是讲史,先证据而后发明,很有创见,张原一向以自学为主,以前向王思任请教的主要是八股技法,现在听到名儒论史,的确受益匪浅,张原决定在杭州多待一些时日,十月底再回去,因为十一月初一是母亲五十寿诞,他已写了信托脚夫行的人送去山yīn东张禀知母亲。
黄汝亨在草堂授课,一般是上午宣讲,下午布置文题让诸生习作,或者让诸生相互辩难议论,布置的作文也不再限于四书五经的八股文,有判、诏、诰、表表以及史论和策问,因为来此求学的都有生员功名,焦润生和罗玄父还是举人,他们要面对的是乡试和会试,乡试和会试不仅仅考四书五经八股,还要考判、诏、策问这些文体,黄汝亨精擅各体写作,教授很有一套方法,这也正是张原需要的初八日傍晚,诸生作完今日功课,草堂放学,因为明日是重阳节,黄汝亨上午就宣布给诸生放假一日张原正得其便,因为明天是钟太监生祠迎塑像受香火之日,他必须参加,秦民屏昨日已经赶到了一穆真真在奔云石下等着,她估mō着少爷要放学了,就从八里外的织造署快步赶来,在居然草堂求学的诸生有的就食净慈寺,有的借住附近民家,张原和宗翼善没有就近找房子住,每日一早来南屏山下求学中午时回去,午后未时又赶来,虽然时间紧了一点,也是为了健身锻炼脚力,而穆真真还要多走几趟,早上与少爷到了居然草堂,待寓庸先生开始授课,穆真真便回织造署,待临近中午又要来接少爷,下午也是这样因为寓庸先生不许学生们的仆人候在草堂外武陵曾和穆真真走了两趟,跟不上穆真真的步子,又觉得有真真姐非送少爷就足够了,他小武又不会武艺,这一日八趟可是六十多里路啊,脚都要走痛,所以只早上一趟跟着来,其余就偷懒不来了一穆真真却是喜欢走长路,自从住到了东张,穆真真不再每日去西兴运河码头背果子到处叫卖一向吃苦耐劳惯了,突然闲下来,虽然早晚也习武,还有不少杂事,但穆真真还是觉得自己太享福了,身上多了好些肉,tuǐ圆了腰圆了,这些也就罢了,就是xiōng脯高高顶着衣衫,让这堕民少女颇为烦恼,所以这每日八趟六十多里路她是乐此不疲喜孜孜来接少爷,然后与少爷一道回织造署,虽然一路上少爷与她说话不多,只与宗翼善谈文论艺不休,但只要陪着少爷,穆真真就已经很快活了一张原倒没觉得穆真真胖了穆真真是有葛逻禄白种人血统的,身材高挑,以前是太瘦了,现在正好小腰细圆,两tuǐ修长结实走路飞快,张原虽然一路上多与宗翼善纵论经史,但对这个长成的美婢还是很关注的,喜欢看这个堕民少女走路的样子,有一种自然流lù的英气,但当她觉得被人注视时,她又卑怯了,脚步也迈得小了“真真,1小武又偷懒了吗?”
张原笑着问,夕阳斜照,奔云石累累叠叠,将长长的石影投向不远处的莲huā洞,这堕民少女立在奇石下,雪肤huā貌,极是养眼。
穆真真笑着回答:“少爷,小武说他脚走痛了,要歇着。”
张原道:“1小武他囊脚了,没出息。”穆真真想起西张三公子叫百huā楼的妓女武陵春也叫小武,不禁掩嘴“格格”直笑。
焦润生走了过来,说道:“介子兄、翼善兄,家父请两位过去。
张原、宗翼善甚喜,来居然草堂三曰了,一直未看到焦状元,说是与莲池大师参禅论道,焦珐晚年摄道归佛,对佛理领悟极深,可以说是出入儒、道、佛三家,经史、道藏、释典,靡不阅览穷研焦珐住在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园,包涵所是个极会享乐的官僚,西湖的楼船就是他创制的,在雷峰塔下筑有南园,在飞来峰下筑有北园,皆极精美,包副使的南园离居然草堂只有三里多路,来到南园,焦润生领着张原几人进去,但见磊石叠山,奇峭精巧,两条溪涧交错汇入西湖,溪涧上建造形式各异的桥粱,南园大厅,拱斗抬粱,省去中间四柱,显得犹为宽敝,可以在厅上舞狮唱曲。
主人包副使不在此间,焦珐就是主人,焦珐生于嘉靖十九年,中状元时已经五十岁,今年七十有四,须发如雪,精神矍锋,坐在一张醉鼻椅上,腰板tǐng直,黄汝亨坐在一边,见到张原、宗翼善,白眉焦太史打量二人,少年张原上前见礼沉静从容,那宗翼善则稍显局促,焦珐开口便问:“宗翼善,可读过王心斋先生的著作?”
王心斋便是王艮,王阳明弟子,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泰州学派。
宗翼善恭恭敬敬回答:“学生过心斋先生的《复初明哲保身天理良知说》和《格物要旨》。”焦珐道:“那你且说说如何克己复矛。”宗翼善心知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回答得好,能得到焦状元的赏识,他就很有可能脱去奴籍,宗翼善手心微汗,有些紧张,侧头看了张原一眼,张原点了下头意示鼓励~
宗翼善略一思索,答道:“己、礼,非一非二,mí之则己,悟之则礼,己如结水之冰,矛蜘释冰成水,己如析金为瓶盘钗刽,礼如熔瓶盘钗铜为金,故释冰即是水,不别求水,熔瓶盘钗铜即是金,不别求金,克己即是礼,不别求礼,可见己与礼非一非二,为礼由己,若舍此他觅,将无所得。”
焦珐面lù微笑,对黄汝亨道:“贞父,此子果然好学敏悟,值得提携。”黄汝亨笑道:“焦太史何不效仿阳明先生收宗生为弟子?”
焦珐揽须大笑,说道:“老夫何敢比阳明先生,就不知宗生能及心斋先生几成?”
当年王心斋先生是盐丁灶户出身,社会地位与奴仆差不多,也是靠自己勤奋好学得到了王阳明的赏识,王阳明不拘一格不论出身,收王艮为弟子,终成一代大儒,而泰州学派由此具有浓烈的平民sè彩,门下弟子三教九流都有,所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就是泰州学派的观点,是平民哲学宗翼善见焦珐有收他为弟子的意思,当即跪倒拜师,张原也跟着跪下。
焦珐道:“张原,你拜我何为?”
张原道:“学生也想向太史公求教。”能拜在焦珐门下对他的学业和声望都很有稗益,总不能宗翼善都拜师了,他却一无所得。
焦珐对张原道:“老夫收宗生为弟子,是怜他才高命薄,要助他一把,你出身山yīn名门,现在已是案首童生,入泮升学是定局,更有钟太监赏识你,又何必拜老朽为师!”焦珐听说张原与织造署钟太监关系密切,有些不悦,文人清高,一向是看不上内官的,就算迫于太监威势,表面上要奉承,但心下都是鄙夷太监的张原心道:“不妙,这阉党之名现在就要影响到我的声誉了吗?那么我就更要争取成为焦状元的弟子,迎难而上正是我之本到:“学海无涯,案首只是虚名,学生追求的是圣贤之道,但学生年幼,求学格物常有míhuò,所以想向太史请教。”在焦状元面前就得这么说。
这时,童子捧茶上来,1小心翼翼放下茶盏,竖起托盘退在一边。
焦珐道:“那好,我且问你,如何方能言道?观心、行己、博学、
主静这些都不必说了,老生常谈耳。”焦站这是刻意提高难度来考量张原,先把一些〖答〗案通道给堵上了。
张原凝思片刻,瞥眼见那捧茶童子恭立一旁,顿时灵光一闪,答道:“这捧茶童子便是道。”焦珐、黄汝亨相顾愕然。
宗翼善也为好友暗捏一把汗,他虽然知道张原的才华,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但要从捧茶童子联系到圣贤之道,这极难啊。
焦珐当然沉得住气,徐徐道:“请试论之。
张原向焦、黄二人一躬身,却转头问那小童:“从茶房到这大厅有多少路?”
小童答道:“有小半里路。”
张原向焦珐道:“学生从外来,一路山石阶梯,左旋右绕,而这童子托盘捧茶,走了这许多门坎石阶,竟未失足打破瓯盏,岂不是暗合于道。”焦珐、黄汝亨二人眼睛都是一亮,张原回答得甚妙,张原没有从正面回答什么道,而是借捧茶童子现身说法,有戒嗔戒惧君子夕惕之意,又有庄周庖丁解牛之意,极其耐人寻味,这种以日常小事说理也正是泰州学派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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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小人的中庸(求月票)
年过古稀的焦*白眉轩动,年按醉翁椅扶手,上身前倾,问道:“还有说否?”
一句“捧茶童子即是道”好比八股文精彩的破题,能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但要让学富五车的焦状元大起爱才之念,还必须有更精彩的阑述,张原道:“修身亦如捧茶,即使是志力坚贞之辈,值此境界,也须心寒胆战,恭敬奉持,毫忽不能昧,这便是研几:所须不敢瞒,这便是慎独:坦坦平平,好恶不作,唤作君子,依乎中庸也。”
焦珐目视张原,问:“你年方几何?”
张原道:“学生十六岁。”
焦珐转头看着黄汝亨,问:“贞父,你以为张原这捧茶童子论如何?”
黄汝亨欣喜道:“妙绝,这才算是读通了《中庸》的,世间学子,读过《中庸》的何止千万,能领悟到这一地步的罕有。”
“是也,是也。”焦珐频频点头,能见到这样好学深思的后辈,这位大器晚成的焦状元甚是喜悦,赞道:“此子奇才,有王辅嗣的早慧”
张原听焦状元把他比作王辅嗣,心里颇不乐意,王辅嗣就是魏晋玄学的祖师王弼,是空谈玄辨之辈,而且死得很早黄汝亨补充道:“也极好学,这两日在草堂听讲很是专心,功课也好。”
焦珐道:“张原、宗翼善,你二人既然愿意在老夫门下受教那老夫就收下你们,寓庸先生是你们的老师,我焦弱侯也是你们的老师。”
张原、宗翼善大喜,一起拜倒,宗翼善的喜悦可想而知,焦太史名满天下,声望更胜董其昌,能拜焦太史为师,这就是有贵人相助,当然宗翼善心里清楚好友张原才是他命中最大的贵人,没有张原引领,他永远踏不出这第一步焦珐觉得宗翼善无须敲打提醒,宗翼善出身卑微,而且有二十多岁了,行事想必会更稳重,而张原少年成名,或有轻狂傲慢,必须警醒之,说道:“张原你方才论道颇为精妙,但你可知中庸也有君子之中庸和小人之中庸否?”
张原知道焦老师要教训他了,恭恭敬敬道:“学生尚不能分辨其中差别,请老师指教。”
焦珐说道:“根器浅薄,智力怠缓,游气杂扰,无所忌惮,这便是小人之中庸。”
张原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心道:“乱世将临,已惮太多如何匡扶济世,我的信念必须坚持。”
须发如雪的焦珐对张原谦恭的姿态颇为满意这时天sè已晚,焦珐便留张原、宗翼善在南园用晚饭,而后提笔给董其昌写了一封信,说他怜惜宗翼善之才,今已收其为弟子,望董公以人才难得为念,允其脱奴籍云云。
张原、宗翼善辞出南园已是天sè全黑半轮明月高挂中天,四下里朗朗可见了,穆真真等候在园门边,张原道:“真真饿坏了吧?”
穆真真摇头道:“婢子不饿。”
张原板着脸道:“到底饿不饿?我可不喜欢听假话。”
穆真真知道少爷不是要呵责她,是有些调笑呢低着头轻声道:“回少爷的话,婢子是有些饿了。”
“饿了就对了嘛。”张原变戏法一般从袖底mō出三个桔子出来递给穆真真,说道:“这是杭州塘栖mì橘,你尝尝看,比我们山yīn谢橘如何?”
穆真真稍一犹豫,便赶紧接了橘子还没入口,心先甜透了。
三个人刚绕过雷峰塔,却见秦民屏带着马阔齐等几个土兵还有武陵寻来了,武陵在织造署等少爷回来等到天快黑了还不见少爷和真真姐的踪影,武陵有些慌了便去央求秦民屏来居然草堂这边来寻,草堂shì者说张公子几人去了雷峰塔下的南园,秦民屏、武陵等人便寻到南园这边来从南园至涌金门外的织造署有五里多路,月下行路也不再灯笼,张原与秦民屏连走边谈,秦民屏是昨日赶到的,一直无暇与张原长谈,
这时告知张原,其姐夫石柱宣抚使马千乘在云阳狱中染病未得及时医治,现在虽已出狱,但病情严重,一直未见好转,不然的话马千乘是要亲自来为钟太监生祠上第一炉香。
据张原对史实的了解,马千乘就是死在了云阳狱中,秦良玉才继任石柱宣抚使,大明朝对土司部落实行一定程度的自治,并不派遣朝廷官员管辖,土司世袭,子幼则妻代,现在马千乘活着出了云阳狱,不知以后还会怎么样,但秦良玉早已随夫多次出征,这位巾帼英雄绝不会默默无闻的一回到织造署,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也在等张原回来,忙道:“张公子,我干爹请张公子去有事商议。”
张原就随小高到署衙内院书房,钟太监对明日的生祠进香典礼很是期待,见张原来,先问张原晚边去了哪里,倒要秦民屏去寻?
张原道:“焦太史同意收我和宗翼善为弟子,晚饭也是在包哥使南园用的,焦太史借住在南园。”
“焦弱侯焦状元收你为弟子了!”钟太监瞪大眼睛看着张原,突然有些愤愤不平,说道:“为何你就如此讨喜,咱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钟太监这也是把张原当自己人的缘故,这才会在张原面前发这样的牢sāo,牢sāo发出来就表示心无芥蒂,不然掩藏着就是怀恨在心一张原忙问:“公公此言何意,谁敢冒犯公公?”
钟太监坐回圈椅,颇显沮丧道:“谁有胆子冒犯咱家,还不就是你的老师焦状元,咱家慕他状元的名声,托包雷使向他求一篇“钟氏生祠记”那老焦一口回绝,说不写这应酬文字,其实他哪里是不写应酬文字,分明是看不起咱家。”
钟太监确实很恼怒,却也只能发发牢sāo,焦珐名声极大,又不做官,只是讲学,他钟太监能奈其何?
张原暗暗摇头,钟太监为这生祠大张旗鼓有些过头了,人家堂堂状元给你一个太监写生祠记,这让人家颜面何存!
张原安慰了钟太监几句,却听钟太监道:“张公子,咱家这时找你来商议的就是这件事,焦弱侯不给咱家写咱家就另求人,你族叔祖肃翁学问既佳、名声也大,请肃翁为咱家写一篇生祠记如何?咱家有重谢。”
张原暗叫:“糟糕,结交一个太监也真不容易,太监有时是不大讲理的,你得顺着他的xìng子,不能惹毛了他~”
钟太监目光炯炯盯着张原,等张原答复。
张原说道:“钟公公也知道我在居然堂求学,要到下月底才回山yīn,公公要作生祠记,肯定是要在祠前勒石立碑的吧,若由我叔祖作记,岂不是要到年底才立得成碑一”
说到这里,张原有意停顿,钟太监果然问:“那依你之见该请谁作记?这作记其实咱家也不急,年底作生祠记再刻碑也不迟,要的是名流贤士作记。”
张原道:“生祠是公公的终生大事,我能尽多少力就绝不敢藏sī,只要公公舍得出重资,我愿恳求焦老师为公公作记”
钟太监大喜,连声道:“若能请得焦状元为咱家作记,要多少银子尽管说,三千两银子够不够?要么就五千两?”
太监好虚名往往更甚于读书人,因为太监有骨子里的深刻自卑。
张原道:“我只是说尽力去恳求,成不成难说,焦老师年高德勋、海内文宗,要请他写这样的碑记,我是完全没有把握,只是感公公与我的交情,这才奋力去求。”
钟太监被张原吊起了胃口,感jī道:“咱家知道你为人最是厚道,也不象其他人那般表面奉承咱家,背地却骂咱家阉狗你尽力去办就是了,不管成不成,咱家都领你的情,当然,能办成最好,要多少银子咱家都豁得出去。”
张原道:“公公,在下直言,求焦状元为生祠写记,就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都没有这个面子,就是出银万两焦状元也不屑一顾一公公别急,我既说要求焦状元为你作记,就绝不会搪塞公公,虽没有十分把握,五、六分还是有的,但必须迂回着去求”
钟太监急不可耐问:“怎么迂回去求?”
张原道:“公公也知今年浙江先旱后涝,多处受灾,各地都有饿死的饥民,公公若肯出银在那宝石山下建一座养济院,收容孤儿、救济贫民,那就可以借这个名义请焦状元写一篇“养济院记”焦老师是仁厚长者,这样的碑记他是会写的,而且此事对钟公公来说是一举三得,钟公公建养济院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此其一:养济院记的碑刻可以存放在生祠中,焦状元的名声照样借到了,此其二:这三点最是重要,钟公公在宝石山下建了养济院,那些得了公公恩惠的民众就会时时上山给生祠进香,即便公公百年之后,这香火也不会断,也没有人敢毁弃公公的神庙,养济院的子子孙孙会拼死维护公公的祠庙公公意下如何?”
张原这不是挖钟太监的钱,的确是为钟太监着想,钟太监无后,积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引导他做些善事才是真正的朋友情义,嗯,山yīn的阳和义仓也得让钟太监出点银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 掌嘴二十的婢女
战国四公子之首的孟尝君有个门客名叫冯瑗,为孟尝君去封地薛城收债,冯缓非但没收回债反而把全部的债券都当着那些债户的面给烧毁了,孟尝君很是恼怒,听冯缓一番解释后依然不悦,后来孟尝君与齐王不睦,罢相退归薛城,薛城百姓扶老携幼相迎,孟尝君这才感受到当年冯谈毁券收买人心的好处,这就是著名的“狡兔三窟”的典故钟太监不是那种大字不识毫无自知之明的糊涂太监,心里也隐隐担心自己离开杭州之后这生祠会被人给拆了或者挪作他用,他原打算是托张其廉、包涵所等官员帮忙照看,但他也知道自己与这些官员并无深交,若他回京能居内廷高位掌大权,那么杭州的官吏自会奉承,根本不用担心生祠被拆,可一旦居冷门监局,谁还会搭理他,这时听了张原的一番话,豁然开朗,尖声大笑起来,说道:“张公子堪称咱家的良师诤友,咱家听你的,既然杭州百姓称咱家为西湖功德主,那咱家就再做一次大善事,建一个养济院一”太监笑声有点瘪人,尤其是在静夜里,简直夜枭一般,张原听得寒毛直竖,幸好钟太监很快就不笑了,说道:“张公子,建养济院要好多银子吧,咱家虽有些积蓄,可也不能全贴进去啊,明年回京还得四处打点呢。”张原微笑问:“公公肯出多少银子买名声?”
钟太监思付片刻,咬咬牙道:“不超过一万两的话,咱家还能筹措。”张原道:“那公公就出九千两银子吧,公公,在下还有点sī心,想请公公相助。…,
“sī心?…,钟太监笑呵呵道:“你说,咱家能帮得上的会尽量帮你。”人有sī心才好结交嘛。
张原说道:“宝石山下养济院,公公若独自筹资兴建并收容救济那些病残孤独,怕是一万两银子还不够,而且公公一人出银太多还会被一些小人议论说公公贪墨,我以为公公出银八千两就足够,另外的钱物公公可向杭州城中那些官绅富户劝募,有公公首倡,再募集上万两银子应该不是难事,以后公公回京,这养济院还得交与官府管理,但只要有焦状元的碑记在,那筹建养济院的仁义名声就永远是公公的一”“张公子深谋远虑,想得周到,想得周到。”钟太监连连点头,尚存的一点顾虑这下子也彻底打消了。
张原又道:“前日我曾对公公说过,我族叔祖在山yīn建了一个义仓,由我充当社正,但我年幼位卑,至今才劝募到几千石粮一”没等张原把话说完,钟太监就已明白张原的“sī心”笑道:“咱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劝咱家出银九千两,建养济院八千两,另一千两捐给你山yīn义仓是吧,原来这便是你的sī心,哈哈”张原作揖道:“请公公成全。”钟太监感慨道:“张公子,咱家虽是内官,却也知书达礼,这么多年从朝廷到地方,阅人多矣,还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没有sī心的,你有古贤人之风,让咱家由衷敬服一咱家先前说了,一万两以下咱家承受得起,咱家就出一万两,八千建宝石山养济院,二千助你山yīn义仓。”银子由一千变二千,张原当然高兴,钟太监说他没有sī心这绝对是错看了他,人怎么能没有sī心呢,只不过他眼光壮阔深远一些罢了,当下深施一礼:“公公高义,张原代山yīn受灾民众拜谢公公。”钟太监拉着张原坐下,笑道:“咱家捐助两千两银子,那是要留名的,到时你写那山yīn义仓记得提到咱家的义举。”
张原笑道:“那是自然,但公公这二千两银子还是折算成米为好,如今绍兴、杭州米价腾踊,往常一两银子可买两石米,现在只能买一石,但松江一带却未遭受旱涝灾害,米价稳定,公公是否可以派两艘官船去松江购买四千石粮运至山yīn,这样山yīn百姓受惠更多?”松江米价虽比山yīn便宜近一半,但若是民船、商船去买米,从杭州到嘉兴就有五个税关,把米从松江运到山yīn,税费、船费、佣工费也差不多抵得两地米粮的差价了一钟太监摇头笑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的糁明无人能及,咱家偏偏就喜欢你的精明,你只管在南屏草堂专心求学,除了向焦状元求那篇碑记外别的都不用你操心,待你下月底回山yīn,必有四千石米随你一道还乡。”张原今夜游说钟太监,说动钟太监出万两巨资,若是以四百年后的人民币来衡量,万两白银大致相当于七百多万人民币,杭州织造署虽说油水足,但万两白银对钟太监来说显然不是小数目,可钟太监捐出这样的巨资非但不肉痛,反而心情愉快,这就是张原的本事。
答应了要为钟太监求焦珐写养济院碑文,张原不敢怠慢,心里想着该怎么向焦老师开这个口,这事一定要办好初九这日,张原参加了宝石山钟太监生祠迎塑像、受香火的仪式,浙江省的三司大员都来恭贺,秦民屏带着八名土兵去灵隐寺把钟太监的木雕像抬到宝石山上,自来生祠都是造福一方者离开后,百姓感怀其德,这才建祠纪念,钟太监还在杭州,生祠就已建好,还自己亲自参加迎像上香,这真是奇闻,东阳木雕匠人手艺精湛,依着钟太监的模样造像竟有五、六分相似,装束打扮依那三宝太监郑和的模样,沿途颇有民众围观看热闹,没看到有顶礼膜拜的,窃笑腹诽的倒很多,所以说钟太监一离开杭州其神像就被拖出去当柴火烧了的可能xìng很大,所谓杭州百姓称钟太监为西湖功德主是张原当日杜撰的,但若养济院建成,钟太监就真是西湖功德主了,百姓会感其恩德的,宝石山生祠或能长久一焦珐年事已高,不能象黄汝亨那样每日上午到居然草堂授课,三日来一次,接受诸生问难,九月初十这日上午,须发如雪的焦状元来到居然草堂,在座诸生各以本经向焦状元提问求解huò,焦珐思路依然敏捷,易、书、诗、礼、春秋,……问必答PS,诸生平日的疑难一朝豁然而解,欢喜自不待言一一一张原的本经是《春秋》,他的提问是关于《春秋》的辨体,焦珐指点道:“夫《春秋》虽为褒贬时事而作,然亦有不尽然者,有人事断者、有论理者、有辨疑者、有公世者、有发明者、有重教者、有重戒者、有征验者、有感慨者、有属望者、体各不同,难以律视。芶于此不明,作文必不入式,yù其科目,胡可得也?近来断体能言之,至于他体,则懵如也。间有识者,要亦暗合,非能真知其的,各标榜之,故自不犯之也。芶体一不合,则文字虽加,允无入选之望,故读是经,诚以辨体为急”
当下焦珐见各体一一道来,在场习《春秋》的诸生都觉茅塞顿开,有学贯五经的明师指点,一个时辰抵得自己苦学数月啊。
这日傍晚,张原和宗翼善去雷峰塔下包氏南园拜见焦珐,他二人算是焦站登堂入室的弟子,可以随时去请教读书、作文时遇到的疑难,不过今日张原却是去求焦老师为钟太监养济院写碑记的,一路上张原都在思索措词,又与宗翼善商议,知道要说服焦老师写这篇应酬文绝非易事啊一张原与宗翼善走过石林假山、溪涧桥粱,见焦珐正由其子焦润生陪着在一座单拱石桥上看流水,不远处的雷峰塔在夕阳下折射着光辉,见到张原二人来,焦珐微笑道:“你二人疑难最多啊,讲堂上没有问完吗?”
张原道:“老师,学生早两年读书少,疑huò也少,今读书愈多,疑huò也愈多,何故?”
焦珐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你不能全在书本里寻求解huò,还得以行来验证。”
既有这个契机,张原便直接切入主题,说道:“织造署钟太监因为此前帮助石柱宣抚使马千乘洗脱冤情一事上与学生有些交情,马将军感钟太监恩惠,又得钟太监讽谕,便为其在宝石山立生祠,学生觉得这是劳民伤财之举,却又不好规劝…”
焦珐摇头哂道:“刑余之人,不可理喻,那钟太监前日还托包副使来求老矢为其生祠作记,他以为天下人都与他一般无耻吗,早被我一口回绝了!”看着张原、宗翼善道:“你二人住在织造署,可莫要近墨者黑啊。”
张原道:“学生以为读书明理,亦在于感化他人,虽有近墨者黑,但真正的君子,岂不能以自身高洁教化感人耶?”
焦珐微笑,觉得张原憨直得可爱,少年不知世事艰难啊,道理是没错,可夫子周游列国、孟子游说诸侯,以二圣之贤犹不能得售其志,你一个十六岁少年要感化一个利yù熏心的太监,你待如何感化法?
张原道:“凡事在于引导,钟太监好名,学生就以好义乐善之名来引导他,那钟太监听了学生之言,愿意把准备扩建生祠的银钱八千两用来筹建一座养济院,以救济今年受灾的贫民。”
焦珐欣喜道:“有这等事,那好极,这是大善举。”
张原道:“钟太监仰慕老师的名声,还是想求老师作一篇碑记。”
焦站摇头道:“生祠的碑记作不得,老夫要被人耻笑。”
张原道:“老师未受钟太监半分好处,心怀坦dàng,何畏他人言,况且钟太监并非求老师为其生祠作记,是为养济院作记,太监好虚名,做了善事就想让人知晓,老师何不勉为其难,促成这一善举?”
焦站沉吟道:“老夫一向洁身自好,本不yù与内官有任何瓜葛,但钟太监这次是行善,就破例一回吧,只是老夫近来精神不济,这等应酬文字写着也无趣,张原你给老夫代笔吧,写好了先给老夫一阅。”
要借重的就是焦珐状元、文宗的名声啊,应酬文字由学生代笔也是很平常的事张原回到织造署住处,连夜写了一篇七百多字的《宝石山钟氏养济院记》,次日呈给焦珐看,焦珐略作改动,用大幅陈款宣纸写了,并盖上铃印,焦珐虽不以书法名世,但楷书写来隽永老媚,有晋人笔意,焦站说道:“这碑记要在养济院开建后才能刻立,你得督促那钟太监尽早开工。”
张原持焦珐手书的《宝石山钟氏养济院记》去见钟太监,钟太监喜不自胜,当即捐出八千两白银,在宝石山下选址建养济院,又去杭州城劝募,那些官僚和丝绸富商现在还是要奉承钟太监的,短短半月,募银一万八千两,由织造署和杭州府共同筹建养济院,派专人管理养济园,一切有条不紊进行松江府华亭县龙门寺以西有一座宏丽豪宅,门宇宏敝,画栋雕粱,朱栏曲槛,美仑美奂,这就是大名士董其昌董翰林的府第,董氏宅第远不止这一处,在城西的长生桥畔、西北隅的马耆寺前、还有城郊的白龙潭,董氏宅第、园林十余处,楼台亭榭,丽比宫殿九月十五日午后,年近六十、宽袍缓带、容貌儒雅清癯的董其昌正在“画禅室”作画,画禅室是一座两层木楼,构筑精美,是董其昌作画之所,两个美婢拂纸研墨shì候,董其昌执笔点染,画的是一幅横云秋雾图,仿倪云林笔意,寒林山石,意韵清绝,正画得入神,却被急促上楼的脚步声打扰,董其昌很是恼怒,他作画是不许人来打扰的,这会坏了他酝酿许久的优雅心境,作画不是提起笔就能作的,要有作画的心境才行一不等那急匆每上楼来的婢女开口,董其昌就喝道:“先掌嘴二十再说话。”
那婢女脸sè惨白,只好左一下右一下打了自己二十个嘴巴,打得脸蛋红扑扑的,这才委委屈屈禀道:“老爷,二公子回来了,说是在杭州让人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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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怒其不争
执画笔的手一颇,笔尖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轻点了一下,黄其昌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画作上的那个污点,画的是横云山,横云山乃松江名胜,午西晋陆云故居在焉,处士朱敬韬构草庐于山中,这幅画就是准备送给朱敬韬的,污点就在草庐下,象一堆牛屎——
这幅画即将画成,毁去可惜,董其昌不急着追问儿子董祖常在杭州挨打的事,而是耐着xìng子,在牛屎上略加点染,将牛屎画成一只卧犬,又添上一道竹篱,仿佛柴门犬吠,这才搁下画笔,问那个自己掌嘴掌得双颊通红的婢女:“二公子伤得重吗,人在哪里?”
那婢女小心翼翼答道:“回老爷的话,二公子是抬着回来的,现在双鹤堂歇着。”
“啊,抬着回来的!”
董其昌又惊又怒,他有五个儿子,次子董祖常虽然不学无术,却最得他宠爱,所以千方百计为董祖常谋得生员功名,这次派去杭州读书,也是想让董祖常养养名望,为后年的南京乡试做些准备,乡试防闲虽严,但也并非没有漏洞可钻,岂料今日受重伤抬着回来了,这让舐犊情深的董其昌如何不怒!
赶到双鹤堂,董其昌气喘声促,迭声唤道:“常儿,你怎样了?”
董祖常半躺半坐在一张高士椅上,几个姬妾围绕,见老父进来,董祖常欠身道:“孩儿不孝,不能给父亲大人磕头了,这次差点就客死他乡啊。”说着眼泪直流,他月初在杭州南屏净慈寺被张原踢了一脚还打了两耳光,伤虽然不重,但那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啊,在回松江的客船上就病了,让仆人抬着回来虽然夸张,主要是为了博取老父的同情,好让老父下决心为他雪此奇耻大辱——
董祖常见儿子果然瘦了许多,脸sè更是灰败,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命人赶紧去找华亭名医柳八郎来为董祖常诊治,一面在董祖常高士椅边上的三足鼎杌坐下,拉着儿子的手,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问:“到底出了何事,怎么这般模样,是谁打的你?”
董祖常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不顾自己是抬着回来的理应奄奄一息,大声道:“就是那山yīn张原,张汝霜的族孙,就是他领着一群婢仆殴打儿子,父亲定要为儿作主啊,不然儿子死不瞑目。”
董祖常说话狗屁不通,好象他就快死了这是他临终遗言一般。
年初董祖常从山yīn看灯景回来,说是被张肃之的族孙踢了一脚,腰胁一块乌青,董其昌看到了心疼无比,但问明情况,实是自己儿子有些无礼在先,当然,董其昌认为张原小子打人更是可恶,在他看来,自己儿子即便有错,那也是小错,完全可以原谅,而且他董其昌自己不会管教儿子吗,岂容外人管教,不过看在张肃之颜面上,只得忍了这口怨气,还写了信去致歉,原想这事也就算了,也没想着要刻意去报复,不料今日儿子又被那张原打了,还打成了重伤,董其昌的恼怒可想而知,暗悔自己当日软弱了,怎能向张汝霜致歉,当时就应该严究张原打人之过,现在他董氏退让一步,他张氏反而得寸进尺,竟把他儿子打成这样!
“常儿,莫要动怒伤了身体,慢慢说,为父定会为你作主,你且说张原为何会赶到杭州去行凶?”董其昌压抑着怒火问。
董祖常道:“本月初五,儿子刚从净慈寺出来准备去学堂听讲,正遇张原主仆数人,其中还有织造署的人,都是张原一伙,儿子得父亲教诲,要息事宁人,本不想惹他,张原却认出陈明,要捉拿陈明,儿子据理力争,被他仗着人多势众殴打儿子,陈明也被抓去了,据说是押送去了杭州府衙——”
“且慢”董其昌问:“张原认出陈明,这是何意?”
董祖常道:“父亲不知道吗,张原有个姐姐就嫁给了青浦陆氏,张原殴打儿子,抓走陈明,是为他姐夫出气啊。”
董其昌大怒,陆氏奴仆陈明叛逃到了他董氏门下他是知道的,陈明是因为妻子被陆氏子jiān污,这才叛逃的,他董氏收留的叛奴也不止陈明一个,所以董其昌并不在意,这些俗事他平时也不怎么管,几个儿子处事都颇精明得当,无须他多操心,他并不知道青浦陆氏是山yīn张氏的姻亲,儿子董祖常此前也没告诉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董其昌拍着高士椅的扶手怒叫,问董祖常:“那你就这样回来了?你是生员功名,他打了你,你不会去状告他吗,而且陈明又不是他张家的奴仆,张原如何能抓陈明,岂有此理,祖常,你怎么这般懦弱!”董其昌怒儿子不争啊,觉得儿子实在是太良善了。
董祖常道:“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张原有杭州织造署钟太监撑腰,连那黄汝亨都护着张原,指责孩儿,以势相压,孩儿如何敢争。”
董其昌气得双手直颤,说不出话来了,他董其昌的儿子在杭州被欺凌殴打,竟无人仗义相助吗?他在家赋闲几年,杭州官吏就都不把他董其昌放在眼里了吗?
华亭名医柳八郎赶来了,为董祖常号脉诊治,说不碍事,只是要静心将息,莫要引动心火,煎服三帖药就能痊愈,当下写了一个药方,受了诊金,告辞而出。
董祖常道:“父亲,儿子心头这口恶气不出,这病也好不了,父亲一”
董其昌道:“称好生养伤便是,此事自有老父为你作主。”
董其昌的长子董祖源闻讯赶来了,董祖源之妻是前首辅申时行的外甥女,举人功名,听说二弟在杭州被殴成重伤,极是愤怒,对父亲董其昌道:“父亲,此事传扬出去对我董氏家族极为不利,长生桥那片地我董氏已买下,可那些刁民就是不肯迁居,致我宅第难建,若知道二弟被人打了,我董氏还奈何不得,那以后我董氏子弟还如何在华亭立足,抗租的佃户也会层出不穷,以前与我董氏有隙的人家也会以为我董氏失势可欺,将诉讼逼门了。”
董其昌冷着脸道:“决不会轻饶那个张原的,李廷机现在已不是阁臣了*张肃之还欺不到我头上。”
李廷机是福建人,万历十一年癸未科会元、殿试榜眼,是张汝霜的座师,又与张汝霜的岳父朱赛关系密切,万历三十五年入阁参政,被认为是同属朱赛的浙党朱廖去世后,李廷机遭言官弹劾,愤而上疏乞休,皇帝下诏勉留,但东林一党的言官认为李廷机辞官是惺惺作态,数十人交章攻汗,李廷机是极好颜面的人,向皇帝辞职不成,干脆就从官署搬到荒庙去住,接连五年上了一百多道辞呈去年初才得以致仕归乡,所谓的浙党也就一蹶不振了——
作画已没有心绪,董其昌不去画禅室,来到玄赏斋的菊园踱步散心,思谋如何为儿子伸冤,杭州知殷廷枢与他有些交情,先派人持他书帖去杭州把陈明要回来黄汝亨那边也要写信去问问,他让儿子拜在黄汝亨门下读书,却让人给打了,黄汝亨不为他儿子作主还帮着张原,是何道理?他知道黄汝亨与张汝霜交情极好但这样明着欺负他董其昌的儿子,毋乃欺人太甚?
九月十六日,董其昌在玄赏斋写了十余封书信,象杭州三司长官这样的重要官员他都派专人送信去,他得知张原已经是童生,明年将参加道试所以更特意给浙江提学王编写了一封信,诋毁张原人品,委婉地表示希望王提学明年道试时将张原黜落,美其名曰这是对张原的磨砺年少有才、科举太顺利容易狂妄——
九月十七,去杭州送信的几个家仆出发了董其昌坐等回复,他相信自己的声望不是张肃之能比的,此番定要严惩张原,至少要让张原明年补不了生员。
信使派出去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董其昌收到焦珐和黄汝亨的来信,展信一看,目瞪口呆,急命婢女唤董祖常来玄赏斋,劈头就问:“宗翼善未与你一道回华亭吗?”
董祖常道:“儿子那日回来的仓促,没看到他,估计过些时日他自己会回来的,宗翼善的父母还在我们董府,怕他逃到哪里去!”
董其昌沉着脸将焦珐和黄汝亨的信丢给儿子看,董祖常一看,大叫起来:“这定是张原的yīn谋,这定是张原的yīn谋!”
董其昌徐徐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祖常心知瞒不过去,低声道:“宗翼菩也不知怎么就认识了张原,张原就利用宗翼善来羞辱孩儿“焦珐、黄汝亨都知道宗翼善为你代考秀才之事了!”董其昌气得手脚冰冷。
董祖常心虚道:“代考的事宗翼善不敢说出去吧,黄汝亨只知道我在草堂的习作是宗翼善代笔的。”
董其昌瘫坐在醉翁上,连连摇头,他原本还指望宗翼善为董祖常代考乡试,他会先安排宗翼善去南京贡院当差,到时董祖常去应考,宗翼善可暗中与董祖常来个移huā接木,可现在这一闹,名声坏了,儿子董祖常的前程算是废了——
董祖常道:“父亲,那张原是处心积虑要害孩儿啊,焦太史收宗翼善为弟子也一定是张原怂恿——”
“赶紧派人去把那几个送信的奴仆给追回来!”
董其昌突然急叫起来,他在写给浙江三司使的信还竭力给儿子美言,现在闹出功课代笔,就算宗翼善不敢说出代考生员之事,儿子董祖常名声已然败坏,从焦珐的来信就可得知,宗翼善那奴才是大肆卖弄才学了,不然焦珐也不会收其为弟子,此事想必已轰传杭州,他这时写信去岂不是自讨没趣,会大损清誉啊,必须立即把信追回——
董祖常道:“父亲,送信的家仆都已经去了四日了,临行前又是叮嘱他们要尽快送到,现在怕是都快到杭州了。”
董其昌瞪着董祖常,嘴chún哆嗦,招手示意董祖常近前,伸手给了董祖常一个耳光,怒道:“你这事为何不早说!”
董祖常“扑通”跪下道:“儿子哪里会知道宗翼善会叛逃到张原那里去,儿子都是被张原陷害的。”
董其昌舍不得再打儿子,只是叹气道:“为父的清誉都要让你给毁了。”
董祖常跪着不敢作声。
董其昌皱眉思索了半晌,说道:“张原那边得先缓一缓,目下情势于我董氏不利,不要惹他,让他骄妄一些才好,但宗翼善必须要他回来,绝不容他在外招摇。”
董祖常问:“要孩儿派人去抓宗翼善回来吗?”
松江打行的头领吴龙与董祖常是酒肉朋友,董祖常横行乡里,吴龙的打行青手是其帮凶,吴龙的打行也借董氏的势力不畏官府、欺凌百姓——
董其昌道:“宗翼善现在托庇焦太史门下,想要我放他出奴籍,休想!”又道:“先不要莽撞行事,我先给焦、黄二人回信,拒绝让宗翼善出籍,命宗翼善回华亭,容留叛主之奴本就理亏,谅焦太史也不会再收留他,若他敢抗命不归,那时我再处置。”董其昌倒没觉得他董氏收留陆氏叛奴陈明有什么不对——
董祖常道:“父亲说得是,宗翼善若敢不归,就把他父母关押起来。”
董其昌当即提笔给焦珐、黄汝亨复信,派人即日启程送去杭州。
临到月底,杭州知府殷廷枢的回信先到丫,说陈明已解送青浦县,董其昌当即去拜会松江知府黄国鼎,黄国鼎是他门生,董其昌授意黄国鼎行文青浦县,让青浦县把陈明押解到松江府,由知府推官来审理此案一在杭州南屏居然草堂求学的张原在明师的指点下,《春秋》学业大进,早晚闲时则遍游西湖南路诸景,柳洲亭、灵芝寺、小蓬莱、南高峰,法相寺,无处不游,九月二十九日傍晚,焦氏仆人来请张原、宗翼善去雷峰塔下南园见焦太史,张原便对宗翼善道:“定是董翰林回信到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长袖善舞
与张原去包涵所南园的路上…宗翼善心下忐忑.这些日子宗翼善都有点提心吊胆,他是董其昌的抄誊书记,知道董府不少隐秘,此番董祖常在杭州狼狈而归,定会把他也恨上,虽有焦状元、黄进士为他说情,但作为一个本华横溢的家仆,曾为董其昌书法代笔、又为董祖常代考了生员,只怕董氏很难容他出籍南园大厅,黑脸阔口的黄汝亨和须发皆白的焦宏端坐其上,焦宏白眉微皱,对宗翼善道:““董公已有回复,说家中僮仆众多,不严家法无以御下,不肯让你出籍,奈何!,.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现在听到确切答复,宗翼善还是心一沉,刹那间有浑身无力之感,同时,心中的不屈、愤懑、不平之气汹涌jīdàng,直yù仰天悲啸,他的父母是董家奴仆,他就注定也只能是董家奴仆吗,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没法改变吗?
宗翼善双拳紧握,身子微微颇抖,躬身道:““两位老师提携的恩德,学生铭记,只是学生命该卑贱,虽有奋发之心,也,.宗翼善哽咽难言。
焦站与黄汝亨对视一眼,都觉恻然,宗翼善的好学敏悟他们心里有数,的确是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屈为奴仆、执贱役,真让人扼腕痛惜。
宗翼善道:““学生明日便归松江,在此先拜别两位先生。,,就要下跪一张原扶住他道:““翼善兄若回松江必遭董祖常辱骂甚至殴打,董祖常不学无术的名声已传遍杭州,其怨气会发泄到你头上,,对焦法道:““老师,那董翰林虽不肯给宗翼善脱籍,也就是阻了宗翼善参加科举之路,但并不妨碍宗翼善求学问道,请老师留下宗翼善,莫让他回去遭受屈辱。,.
焦宏沉吟不答,张原心知焦宏虽然爱惜宗翼善人才,但却不会为了宗翼善而得罪董其昌学问再高也在人间,种种人际关系必须权衡利弊,焦宏可以帮助宗翼善,那是他的高人雅量,但若是代价太大,焦宏是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非要帮助宗翼善不可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一张原心思急转,又道:““老师,学生有个变通之计,老师在南京的澹园藏书楼号称江南第一藏书楼不妨让宗翼善帮助老师整理书目,这算是向董翰林商借,并非容留叛主之人,老师以为可行否?,.
黄汝亨微笑,心道:““张原心智周密敏捷,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焦太史爱书如命,早年家境清贫,焦太史就爱抄书、集书,中状元为翰林院修撰更是以搜罗善本书籍为务,对澹园收藏到珍稀古本,焦太史都是亲自校勘,并盖上“澹园焦氏珍藏,、“子子孙孙永保,、“弱侯读书记,这三枚印章,张原提出让宗翼善帮助整理澹园藏书楼的书目,正是投焦太史所好,焦太史藏书十万卷有意在有生之年编一本书目,宗生学识修养堪当此任。,.
果然,焦宏捻着白须点头道:““此言甚是,那老夫就腆颜再求董公一回,宗生暂留我处助我整理书籍也免得这时回去遭受折辱。,,这应该是目下的最好的对策了,宗翼善对张原甚是感jī难以言表,良朋佳惠,无以为报张原呢,他起先并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仆,两次晤谈佩服宗翼善之才,净慈寺山门痛殴董祖常之后,他决心助宗翼善脱籍,一是出于友情和惜才二是为了打击董氏,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要借此事试探晚明江南缙绅蓄奴恶习是否难解,江南士绅多收容卖身投靠的民户为家奴,以至于国家无纳税之民,就连富民,为了躲避徭役,也把田产寄存大官绅之家,那些大官绅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做好事,要从中收取一定份额的田租,但比官府征的赋税要轻得多,这样,国家的赋税大量流失,肥了一部分江南缙绅一张原既匡扶乱世之志,这一重大弊端他当然要考虑到,现在,他只是小小的试探。
焦站在杭州已经待了近两个月,十月十六这日带着儿子焦润生和弟子宗翼善回奄京澹园,杭州知名士绅都来送行,钟太监自然也要来相送,知道焦状元清廉,没敢送钱物,只送了十册宋版书,其中有苏东坡《论语解》钞本四卷,焦宏笑纳了,钟太监心道:““咱家为购得这十册宋版书也花费了几百两银子,若送白花花的银子焦状元肯定板着脸拒绝,说不定还要呵责咱家,可送书就收了,同样值那么多银子,一件大俗事变成了风雅之举。,.
张原在运河码头看着焦宏的座船驶远,心想:““翼善兄的事情显然不会就这么善了,董其昌碍于焦状元的面子或许会暂时答应让宗翼善帮助焦状元整理书籍.但绝对长不了.必另起风bō.拭目以待吧。…
提学王编也来给焦太史送行,见到张原,说道:“张原,你为何不专心读书,惹那董翰林的儿子做甚!”王提学收到了董其昌的信,同时也听说了董祖常的笑柄,心想董玄宰才学傲世,怎么生的儿子如此不堪?
张原恭恭敬敬道:“禀大宗师,学生就是在黄寓庸先生门下求学,与董翰林之子有些不快也是事出有因,学生不敢惹是生非。
王提学道:“凡事谦恭忍让为先,不然于你前程不利。”
张原表面唯唯,心里当然不以为然,一团和气混日子谁不会呢,乱世将临,怎可没有敢为天下先的锐气,如果连董祖常这种人我都要忍让的话那我还能做得了什么事?
王提学又询问了张原的学业,王提学也是治《春秋》的名家.问了张原关于《春秋》的经义,对张原的回答很满意,说道:“好生读书,明年四月我来考你,莫要懈怠。”
张原在南屏山居然草堂求学直至十月二十五,钟太监派去松江买米的两艘官船也回来了,张原便向黄汝亨先生辞行,说了母亲寿诞必须赶回去,黄汝亨道:“汝母寿诞你当然要回去,这是你的孝道,若觉得此间读书还有进益,明年再来。”
张原道:“明年学生与大兄张宗子一起来听先生教诲。”
拜别了寓庸先生,张原又与居然草堂的同学一一道别,邀请同学有暇去山yīn作客,黄汝亨门下的诸生对张原印象极佳,张原才华过人,却又毫无骄气,待人热情,从宗翼善之事来看张原也很乐于助人,这样的人值得一交。
次日一早,张原、穆真真、武陵主仆三人乘那两艘运米的织造署官船回山yīn,秦民屏带着两个土兵一齐跟去,秦民屏是特意留在这里等着为张原母亲祝寿的,钟太监也送了一份寿礼让张原带回去,钟太监在杭州织造署前后五年,还从没给哪位官员的父母祝过寿,可见张原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张原对上了他心思,他是真把张原当作信得过的朋友了一十月二十七日午后,两艘船四千石米运到山yīn县西兴运河码头,在码头雇了二十辆大车、五十个挑夫将米运到县城北边的阳和义仓,阳和义仓分甲、乙二仓,甲仓已于上月底建成,可储粮七千石,在张原去杭州之前,阳和义仓已经募到了近五千石粮,但已借贷一空,现在有钟太监捐助的四千石粮充实其中,阳和义仓算是能维持下去了,希望明年收成好一些,借出去的米粮能够收回,义仓的借出去的米粮不计息,只收本,初步估计义仓每年得新增三千两银子才能维持正常运作,因为借出去的米粮肯定会有一部分由于种种原因收不回来,还有两个社副柳秀才和鲁云谷以及看管义仓的仓丁要支付一定的钱粮,不然的话也不可能长年无偿为义仓做事张原一回山yīn,先领着秦民屏拜见了母亲,便去西张北院见族叔祖张汝霜,有些事必须向族叔祖禀明,张汝霜对张原在杭州的事基本上都知晓,张原能得焦宏赏识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但与董玄宰结怨似不可化解了,张汝霜倒也没责怪张原什么,只是叮嘱张原好好准备明年的道试,这段时间莫再外出,在家闭门读书~
说起义仓之事,张汝霜对张原能向钟太监劝募四千石粮很惊奇,细问经过,喜道:“我原担心你与钟太监交往不利于你日后仕进,但你能引导钟太监做善事,还让焦状元写碑记,将不利影响暗暗化解,颇显手段,这实在让叔祖欣慰。”
张原在北院陪族叔祖用了晚饭,辞出时正遇大兄张岱,张岱脸有病容,时闻微咳,一问才知张岱上月痰疾复发,近日才好了一些,张岱自幼多病,十二岁以前都在外祖母家寄养。
听张原说起焦宏在南屏山讲学之事,张岱大呼可惜,对张原成了状元门生极是羡慕。
张萼听说张原回来了,赶来相见,听张岱和张原说明年要一道去杭州、去南京求学,张萼便道:“你们都去了,我岂不闷死,我也纳个监与你们一起去吧。”
张岱笑道:“纳粟入监易遭人歧视讥讽,三弟不怕吗?”
张萼道:“怕甚么,作得两篇歪八股就敢歧视我,我定教训得他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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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洛阳纸贵
后园临投醪河的三楹木楼已漆过两道桐油.一应日用器物基本置办齐全,小楼朴素,不事雕饰,其中的chuáng、几、桌、椅、屏井、灯具等器物也都以素朴实用为上,楼前河畔,植午绯桃、白桃、碧桃、绿萼、腊梅,阶前檐下,栽种献海棠、虞美人、剪红罗、玉簪花、虎耳草,这样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青枝绿叶和绽放的花朵张原从三拱石桥上走过来,看着小楼靠左一楹有灯光,有人影映在窗棂上,便快步走到楼下,大声问:““楼上是谁?,,秦民屏并没有住在他家,而是住在十字街酒楼,说是带来的土兵粗蛮,不敢打扰。
一个高挑硕美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廊上,那堕民少女探头下望,应道:““少爷,是婢子在整理房间。,.
张原““哦,.的一声,在回山yīn的船上,张原说要搬到后园小楼来住,这样会客见友也方便,现在他已不是童子,十六岁应当算是成年人了一““吱呀,,一声后园木门开了,兔亭跳出来说:““少爷,太太和大小、
姐让少爷一回来就去见她们,有话要问少爷呢。,.
张原跟着兔亭走过后园,经穿堂至内院见母亲和姐姐,先前匆匆,又有秦民屏在边上,没来得及与母亲和姐姐多说话就去见族叔祖了一张若曦蹙眉道:““小原,今日都二十七了,你姐夫怎么还没到啊?,,张原上月中旬写信回家说了抓到陈明押解回青浦的事,当时张若曦很高兴,对母亲说小原真有本事,这下子帮了青浦陆氏的大忙了.但直至近日未见夫君陆韬到来,又开始担心了,陆韬是说好了要来山yīn给岳母祝寿的张原安慰道:““姐姐不再担心,姐夫估诊也就是这两天要到了。
事情就有这么巧,张原话音刚落,就听到小石头在楼下天井边叫:““太太,大小姐,履纯少爷、履洁少爷的爹爹来了。,.
张若曦大喜,一下子站起身来,就听到隔室的履纯、履洁大呼小叫道:““爹爹来了吗,我要见爹爹,我不睡觉。,.
““我更不睡,我更要见爹爹。,,已经是戌末时候,天冷就睡得早,周妈和两个婢女已经给小兄弟二人脱了衣服在哄他们睡觉,这时都爬起来了,哪还肯睡,迭声叫着:““爹爹,爹爹。,.
张若曦过来让婢女给履纯、履洁穿衣服,她和弟弟张原先下楼去,来到前厅,就见陆韬在院中指挥脚夫将几只大箱子抬至厅堂上,夫fù相见,欣喜自不待言,跟着陆韬来山yīn的陆大有、陆大川两个仆人上前向小奶奶和介子少爷见礼,张母吕氏和履纯、履洁也出来了,小兄弟二人半年多没见到爹爹了,欢叫着亲热无比一翠姑和两个仆fù赶紧为陆韬主仆三人准备晚饭,一阵忙碌之后,前厅安静下来,陆韬随妻子张若曦进到内院,上南楼说话,说是本月十二从青浦启程的,路上半个月,一路都还顺利、
张若曦在灯下仔细端详夫君陆韬气sè,见是消瘦了一些,心知这些日子夫君没少操心,问:““陆郎,那陈明的事如何处置了?,.
陆韬迟疑了一下,笑道:““没事了,一切都好,这次多亏了介子,我爹爹也甚是感jī,托我向介子道谢。,.
张母吕氏欢喜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曦一直牵挂着呢,自家人谢什么谢。,.
又闲谈了一会,张母吕氏回房歇息,十月末的天气,尤其是夜里,已经很冷了,上了年纪的人不能久坐。
待母亲走后,张若曦这才问陆韬道:““陆郎,是不是还有麻烦的事?,,陆韬看着妻子张若曦和内弟张原,说了实话:““恶奴陈明是上月十六解送回青浦的,十八日开审,那恶奴挨了几十杖却就是不肯承认偷去了银两和田契,把过错推到我弟养芳头上,到了二十日,松江知府行文把陈明解送到松江府审问,我和爹爹跟去华亭,吴推官开审了一次,那恶奴到了华亭,想必得了董氏的暗中撺掇,愈发嚣张,在堂上满口说我爹爹和二弟养芳的丑事,大抵捏造,那吴推官就说这样的主仆已恩断义绝,竟要我爹爹让陈明出籍,陈明将一家四口卖身银一百两交还给我陆氏,陈明作为家奴叛主,罚服苦役一年一陈明盗去的三千两银子和两百亩桑林的田契未追还,如何能这样结案,家父当然不肯接受,案子就又拖着了,我挂念着岳母大寿,就先赶来这边,案子最终结果如何,我也不知。,.
张若曦恼道:““都抓到了陈明,竟还奈何不了他,华亭董氏一手遮天啊。,,陆韬道:““松江知府黄国鼎是董其昌门生,当然要包庇董氏.这次抓到了陈明,好歹那董氏不敢再来讨要那两百亩桑林了,我爹爹不同意结案,那吴推官也不能擅自判决。爹爹是有举人功名的.岂是任人拿捏的。..
张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开口道:““陈明有董氏撑腰,推官不肯用重刑,他当然不肯招,现在就看此案到底怎么判,依我的估计,很有可能拖上几个月,就把陈明释放了。,.
陆韬道:““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心里却是担心事情真的会如此结局。
张若曦问弟弟:““小原你可有什么好办法?,,张原道:““董氏作恶并不是只此一回,董其昌从三十年前的清贫书生,到现在宅第如云、僮仆上万,这期间他的儿子、他的家奴仗着他的势欺男霸女、侵占民宅作了多少恶?这些最终都要算到他头上,这就是云栖寺莲池大师说的世间最作孽的就是甲科七篇出仕者,无论董其昌如何书画双绝,他都是罪魁祸首,多行不义必自毙,姐姐等着看好了。,,陆韬道:““我听华亭人说董其昌好房中术,其子和家奴时常向贫家小户买来貌美肤白的少女供其采战,戏鸿堂和抱珠阁蓄有幼婢数十,所以董其昌年近六十,身体矫健如少年。,,张若曦微嗔道:““说这些龌龊事做什么!,.
张原笑道:““在董其昌看来,这些事根本不算作恶,买来的婢女就是应该由他处置的,这又不犯大明律。,…话锋一转,问:““姐夫这次来打算接姐姐回去吗?,,陆韬道:““我母亲挂念着履纯、履洁呢,是要一起接回去。,,张原道:““天气寒冷,路上要半个多月,我怕姐姐和履纯、履洁承娄不了颠簸和风寒,而且陈明案未了,陆氏举宅不宁,是不是待明年四、五月间我参加道试后再送姐姐他们回青浦?,,陆韬这一路来也觉得行路辛苦,迟疑了一下,问:““若曦你意下如何?,,张若曦有些犹豫,她想跟陆韬回青浦,又想多陪陪母亲,而且弟弟张原明年道试也是她极关心的事一张原笑道:““姐姐别犹豫了,就明年再回去吧,这回就让姐夫在这里多陪你一些日子,你换上男装与姐夫去大善寺、龙山、叔祖的研园游玩一番,散散心。
陆韬笑了起来,说道:““若曦,那就这样吧,我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下月十五后再回去,明年初夏再来接你,那时天暖行路也愉快。,,夜深了,张原要回后园小楼歇息,陆韬跟下楼来,说道:““介子,你上回为杨石香选评的时文集子已经刻印出来了,杨石香让我带了十册送给你,还有他的一封信,知道我是为岳母祝寿,杨石香也备了一份寿礼让我带来。,.
张原道:““石香兄真是太客气了,姐夫回青浦时帮我带一封信给他。,,来到前厅,陆韬打开一只箱子,取出那十册书,张原一看,靛蓝封皮,书名是《张介子选评松江时文百二十篇》,““张介子选评,,五个字尤其大陆韬笑道:““原本书名是“松江时文百二篇,,边上有小字“山yīn张介子选评,,听说你打了董祖常,并拜在焦状元门下,杨石香立即改印封皮,把“张介子选评,五个字放大了数倍,极其醒目了,我离开青浦时据说首印一千五百册就已销售一空,已在连夜加印,不然的话就被别的书社盗印了。,.
张原大笑:““打了董祖常,也能让书大卖吗,这么说董祖常也算做了一件有益的事。,.
陆韬笑道:““我在华亭,也听闻了此事,董祖常都卧chuáng不起了,华亭民众是拍手称快。,.
张原道:““董祖常是装的,我也就踹了他一脚,何至于卧chuáng不起。,,陆韬忽问:““对了,介子,那个宗翼善又是怎么回事?,.
张原道:““姐夫记得那日在水仙庙文会来的那个青年书生吗,他便是宗翼善,才华横溢,竟是董氏奴仆,与我已是莫逆之交,我决心助他脱籍。,,陆韬道:““那你可把董其昌大大的得罪了,我听说宗翼善书法精妙,常为董其昌代笔,董其昌的书画名气大,很多附庸风雅的富商也向董其昌求画,润笔之资高达百两,董其昌写不过来、画不过来,就请人代笔,为他书法代笔的有宗翼善、吴楚侯,绘画代笔的是赵左、沈士充。,,张原心道:““董其昌的书画在后世以质品多而著称,而且这些质品上的印章与董其昌真迹的印章一般无二,嘿嘿,书画是别人代作的,他盖个印章就收银子,董其昌的人品从这一点就大致可知了。,,第一更到,凌晨有第二更,第三卷开始了未游沧海早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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