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已见寒梅发
张原携了这十册书回内院,在天井边立定,望着南楼上的等灯光对身边的姐夫陆韬道:“姐夫,我听闻华亭董氏曾派人到青浦对令尊陆孝廉说,只要姐夫休了我姐姐,董氏就愿意归还两百亩杂林的田契一陆韬吃了一惊,心想这事怎么就让张原知道了,忙道:“华亭董氏卑鄙至极,我父岂肯听他们摆布,早呵斥去了。”
而〖真〗实情况是:当日陆兆坤知道张原与董祖常有仇,就把他陆氏如此这般受董氏欺凌当作是代张原受过,陆兆坤自己无力对抗董氏反怨恨张原连累了他陆氏,若不是陆韬跪求力争,这昏悖的陆兆坤还真想解除陆氏与山yīn张氏的这门婚姻,但当上月织造署的人送张原的信到陆府,叛主之奴陈明随即被解送至青浦归案,陆兆坤对张原的本事是刮目相看了,能从董祖常手里夺得人来,他陆氏自问是办不到其后陆兆坤更听说张原拜在了状元焦宏的门下,不免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糊涂到逼儿子与山yīn张氏断绝婚姻,那张原以县试、府试双案首成为童生,明年补生员是确定无疑的,又有王思任、黄汝亨、焦宏这样的明师指教,乡试、会试连捷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陆兆坤虽在与董氏打官司的紧要时候,仍答应陆韬赶来山yīn为张母吕氏祝寿一楼上隐约传来张若畿轻唱古越小曲那是在哄两个孩儿睡觉,陆韬问:“介子,若畿不知道这事吧?”
见张原摇头,陆韬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别让若畿知道,不然她会难过的。”
姐夫与姐姐仇俪情深,这让张原很欣慰,说道:“姐夫,陈明那案子你们也不要急,我有办法对付华亭董氏当然,这得等我有了生员功名,不然出趟远门都不方便。”
次日一早,张原就近先拜访了侯县尊和徐府尊,分别送上一册《张介子选评松江时文百二十篇》,侯之翰责备道:“张原,你在黄*庸先生门下求学这很好,为何又与董翰林之子起冲突,董翰林交际遍天下,这对你日后很不利啊少年人就不能忍一时之忿吗?”
而徐时进对张原并无半句责备言语,只是夸赞张原好学,能得焦太史赏识不容易啊从中张原明白了侯县尊和徐府尊虽然都与他有师生之谊,但二人对他的关心是大不一样的,侯县尊是真心关切,徐府尊只是浮泛虚情。
王思任老师那边当然要去拜访,时文集子带了两册去,一册是给婴姿师妹的,还有钟太监送他的绸缎,挑选了六匹送到王老师府上一在门厅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迎出来作揖道:“张公子,在下王炳麟。”
“是王师兄。”张原赶忙还礼:“王师兄一向少会,何时从南京回来的?”
王炳麟是王思任长子,今年二十一岁,一向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张原此前没见过他王炳麟道:“我是前日才回会稽的,张公子名声我在南京也有耳闻啊焦太史的弟子,羡煞多少国子监监生。
王思任出来了,笑道:“张原拜焦太史为师,这是喜,彻底得罪了董翰林这是忧,到底是喜大于忧,还是忧大于喜,可很难说啊。”
在聪明绝顶的王老师面前张原也不隐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说道:“董翰林才高德薄、教子无方,在华亭口碑不佳他的所谓清誉令名都在外郡外省,王老师可曾听说董翰林书画请人代笔之事?”
王思任道:“曾有耳闻,不过董玄宰送给官绅大僚的书画却是亲笔的,在士林中声誉尚佳但这回董祖常这次把其父董玄宰也连累了,董玄宰声名受损。”延张原入正厅坐定命小撞把张原带来的一册时文集子送进去给二小姐看。
王婴姿正与姐姐王静淑在下围棋,听说张原来了,看到那册集子,赶紧翻看,这里面有一半多的八股文是她批评的,张原作了一些补充一素衣恬淡的王静淑指间拈着一颗黑子,静静看着妹妹王婴姿专心看那本时文集子,婴姿一边看一边笑,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原在王老师家用了午饭,略坐一会,告辞出门去拜见商周德,已有两个月没看到商谵然了,很是想念,也送上绸缎等礼物,商周德对张原得罪了董其昌也颇担忧,不过事已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说了一会话,便道:“白马山菊园huā开正好,你可要去赏玩?”
张原岂不知内兄心意,这是给他和商谵然见面的机会啊,当即欣然前往,在后园登舟,就见商*然已经先在舱中,小婢云锦相伴,看着商谵然那晶亮醉人的眸子,张原心中喜悦,并肩而坐,执手问:“这些日子可曾想我?”
商谵然没想到张原开口就问这话,顿时俏脸飞霞,眸光盈盈如水一张原大乐,他就是要看商谵然这含羞的样子,美不胜收啊。
小婢云锦代答道:“张公子,我家小姐天天念着你呢,蹴鞠时想、作画时想、睡梦里、。
“多嘴!”商谵然嗔道,把脸别向一边,手却被张原握着。
云锦格格笑道:“婢子是实话实说。”又问:“那张公子可想过我家小姐?”
张原道:“读书之暇,我爱游山玩水,西湖美景赏之不尽,每看到好景致,我就想起谵然,要是她能与我同游一起看这美景可有多好。”握在手里的商谵然柔软的手一紧,反握了他一下。
船娘划…动小船向二里外的白马山而去,集大池的水流不浅不溢,绍兴今年的旱铹灾害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冬月初一,张原母亲吕氏五十寿诞,商周德与妻子祁氏登门祝寿,商谵然绣了一幅百寿图献给张母吕氏,西张的张岱母亲陶氏和张萼母亲王氏也过来为张母吕氏祝寿,张原家热闹了三日,唯一的遗憾就是张原之父张瑞阳不能回来秦民屏初三日启程回川东石柱,陆韬十六日辞别妻儿回青浦,雪huā细碎,陆韬主仆三人在八士桥头上船,四岁的履洁问爹爹去哪里?陆韬道:“爹爹回青浦祖父那里,明年再来接小洁回去可好?”
履洁赶忙摇头:“我不回去,外祖母家好,我不回去,爹爹也不要回去,咱们都在这边才好。”
履纯赶紧也说:“我也不回去。”
张若畿笑道:“我母亲太宠小孩子了,他们两个在这里玩得如鱼得水呢。”低头问履纯、履洁道:“那娘亲随你爹爹回青浦,你们两个留在这边陪伴外祖母可好?”
两兄弟赶紧摇头不肯,母亲去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晨起视春草,畏向阶前生这个冬天,张原闭门读书,每日作一篇八股文、三日作一篇古文,从不间断,临摹书法,练拳健身,看雪落雪融,寒梅绽放后是阶前春草萌芽,万历四十二年的春天到了,今年的山yīn元宵灯景没有去年热闹,挂出来的大都是去年的旧灯,而象龙山放灯那样的豪举也不可能年年举行,受灾的民众熬过这个艰难的冬天也很不容易,哪有心情张灯结彩庆祝?
但对山yīn县四千多童生来说,万历四十二年即甲宾年是改变他们命运之年,四千多名童生要争本县八十个附学生员的名额,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当然,这四千多童生有的年老体衰、有的另谋了职业、有的远在他乡,按往年经验,届时估计会有两千多名童生应试二月初八,山yīn县儒学和各社学都贴出公告,同时县上也派人通知各里甲,让广大童生知晓提学官将于四月初六按临绍兴府,绍兴府的县纲已排好,所谓县纲就是考试先后次序,绍兴府文风鼎盛,参加道试的八县童生约有一万二千余人,比去年府试还要多,要分五场来考,山yīn和会稽是大县,一县一场,山yīn排第一,四月初八考,会稽第二,初九日考,其余是上虞和余姚两县合为一场,初十日考,诸暨、萧山两县合为一场,十一日考,新昌和屎县合为一场,十二日考提学官三年内要按临各府考两次,对绍兴府来说,一次就是今年的道试,另一次就是明年初的科考,科考的对象是一府生员,考试成绩分三等,考取一、二等的生员就取得了参加八月乡试的资格,第三等的不能参加乡试,所以说并非只要是生员就能参加乡试的,这之前有个预考。
对于张原来说,补县学生员是确定无疑的,他现在要努力的就是力争绍兴府道试案首,也就是小三元,淅江省有十一府,十一府就有十一个道试案首,所以道试案首和府试案首基本类似,但要从县试、府试到道试一路考来都是案首,虽不如大三元那般百年一见,也是很少有的,而且道试案首直接成为麇生,*生是第一等生员,有定额限制,象山yīn这样的大县,生员近千,*生也只有六十人,由县上供给每日麇膳、并免除家中二丁差役、!。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送师南浦
绍兴府山yīn县正堂侯之翰,奉学实举行科考,为此票给该童知悉:于点名时执票领卷,该童张原持有宪据,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各宜遵照,毋得自误。该童曾祖元廷、先祖汝直、父瑞阳。业师王思径、里邻张瑞友、互结祁彪佳。认保张岱、派保周墨农——万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给——
此票交给认保张岱收存,临领卷备查,无此票者不得领卷,毋得自误。”这是道试试卷结票,三月二十八日,张原由大兄张岱和周墨农陪同在县衙门礼房交了去年府试的结票,在领来的道试的空白卷子封面上填写本人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履历,这填好卷头的试卷县门礼房要当场收回,由县礼房统一上交府衙吏房,四月初八开考时凭道试试卷结票将此试卷领回入场——
一道来领结票的还有祁彪佳,祁彪佳的廪保也是张岱和周墨农,今年十三岁的神童祁彪佳这一年来读书作文格外刻苦,他与商景兰有了。头上的婚约,成了张原的晚辈了,争强好胜的祁虎子憋着劲要在道试上压张原一头,夺这道试案首,他还特意买了一册张原的时文集子揣摩比较,这集子是苏州拂水山房社刻印的,雕版精致,纸张精良,据说在松江府卖出去了几千册,比绍兴这边还卖得红火,祁彪佳细读了张原的二百篇制艺,虽然佩服,却不气馁——
出了县衙,张岱和周墨农就将结票交由张原、祁彪佳自己收存,他们怕弄丢了,那可就误了张原、祁彪佳的大事了,所以按规定结票要由廪保收存,实际上都交由考生自己保管。
祁彪佳收好了结票,向张原等人拱手道别,带着两个仆人回城外澹生堂读书去了。
张原请大兄张岱和周墨农去府学宫茶楼饮茶,张岱这次是特意从杭州赶回来的,二月初张岱去了杭州,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听黄寓庸先生讲学。
在茶楼下遇到张萼,便一起上楼饮茶,茶博士烹了上等松萝茶呈上,晚明等级制度崩鼻,茶保称博士、剃头匠称待诏,寻常百姓一旦发了财就起造大屋,重檐兽脊、金碧辉煌,好似官衙,逾规逾制,不过已没有人管了,管不过来,官府控制力已大为削弱周墨农品了两口茶,感叹道:“方才门礼房的小吏说今年参加道试的山yīn童生就有两千六百人,为历科之冠,两千六百人取八十个,若从儒童算起已经是百里挑一了,我们山yīn的秀才太难考。”张原道:“我们这边读书人多,秀才难考、举人更难考,据前辈说到了会试,反而好考,若不是南北分卷录取,各省皆有定额,依我看每科三百多名进士绝大多数都会是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的人。
张岱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近几科我们浙江渐渐赶上了,江南文风盛,但每科定额就是这么几个,很多饱才智高超之辈也是屡试不中。”周墨农也愤愤不平道:“科举也是不公平,有些贫穷偏僻的府、
县,能把四书读通了或者能破个题就是秀才了,因为有规定了的名额,总要录满,多有滥竽充数的,我们绍兴府的随随便便一个儒童都比那些小地方的生员学问强,即我与宗子,若在其他省,前年乡试已是高中了——”张岱笑道:“牢sāo无益,我们又不可能到外省去冒籍应试。”张萼道:“怎么不可能,我明日写信与我父亲商议一下,把我的户籍迁到云南或者贵州去,到时我高中进士,你们三个还在山yīn窝着。”想想都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张萼说话没正经的,一时说要纳监,一时说要冒籍,张岱懒得和他多说,问张原道:“介子,我在杭州听闻你那朋友宗翼善已经不在焦太史处,回松江了,他可有信告知你?”
张原叹道:“上月初就有信来了,董其昌拘禁宗翼善的父母,逼得宗翼善不得不回去。”
张岱道:“据说焦太史为此很是不快,宗鼻善整理澹园书目兢兢业业,书法亦佳,编写的提要很得焦太史赞赏,如今书目还没编到一半,宗翼善就被迫回了松江,听华亭的人说董氏还让宗翼善执贱役以示侮辱。”张原双目眯起,说道:“物极必反,董氏父子嚣张跋扈也该到头了,我姐夫月初写信来,董其昌授意其门生松江知府黄国鼎,将陆氏叛奴陈明开释出狱,判状说是罚陈明作苦役一年,但陈明照样在董府出入,董氏倚势横行,莫此为甚。”
张萼一直恼恨董祖常,上次听说张原在杭州打了董祖常,连说打得不够狠,至少要让董祖常断筋折骨才好,张萼做事是不计后果的,只顾一时痛怕,这时听董氏这般嚣集,怒道:“介子,那也是你姐夫的事,你就这么忍了?”
张原道:“得忍,不忍我能怎么样?”张萼挠着头皮,想想也的确不能把董其昌父子怎么样,不可能领着奴仆打到华亭去,恼得拍案大骂董其昌,先骂一顿解解气再说。
张岱端起茶盏免得被震翻,说道:“燕客你急什么,介子能忍,当初对付姚复不也很能忍吗?”张萼眼睛一亮,问:“介子,你足智多谋,是不是已有对付董其昌父子之策,就用对付熠比棍的计策对付董氏,我觉得计策依然好用,先下手为强啊,不要等到董氏欺负了你姐夫又来害你。”
张萼很仗义,只是太张扬,不足与谋大事,但有些事有张萼参与,会精彩痛快得多,张原道:“我道试在即,现在我只专心备考,不过即便〖我〗日后要对抗松江董氏,三兄也不好参与,你出个远门可是要路引的。”张萼瞪眼道:“秀才了不得了吗,那我纳监去,我年已十八岁,可以纳监,一千二百两银子而已,等下我就去求大父写信给南京国子监祭酒。”张萼纳的监叫例监,未入学的良家子弟通过纳粟、马或银钱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就好比后世大学的自费生,例监比纳贡要差一等,纳贡是指有生员功名的通过纳粟进入国子监学习,阜业后可以做一些小
官,例监只有出行不禁、见本县官不拜的特权,还有,例监生可以参加乡试,但只能考一次,连童生都考不上的例监生想要通过乡试中举等于是白日做梦,纳贡只需两百两银子,例监却需要上千两,折合人民币上百万,绝不是一般人家纳得起的,万历以后,例监、纳贡几成常制,而且每遇大的灾荒或者朝廷需要用钱时,还会降价——
张岱笑道:“你又在挥霍银子,不过这总算是正事,等下我也帮你在大父面前美言。”在茶楼饮酒闲谈一回,张原回到东张宅第,王思任的一个仆人在等着,说王老爷请张公子去相见,张原不知何事,赶紧随那仆人来到王老师府上,却原来是王思任要进京赴选,今年是地方官吏考察之年,王思任两年前被言官弹劾罢官,现在礼部要重新起复他为官,三日后就要启程——
四月初一,张原与王思任长子王炳麟,还有王静淑、王婴姿姐妹一起送王思任上船,东大池码头,一艘四明瓦的白篷船泊在岸边,河水清涟,垂柳依依,王思任对张原道:“张原,为师祝你明年秋闱高中,为人处事既要有锐气,也要稳健,莫要树敌太多。”张原躬身受教,依依不舍道:“老师去了京城,学生作文无人批阅了。”王思任笑道:“莫说这话,你可谓转益多师,杭州有黄贞父、南京更有焦太史,学问都在我之上。
张原道:“还是王老师最是可敬可亲,学生在王老师这里能学到很多书本外的学问。”
王思任点了一下头,张原这是实话,他二人师生相得,情谊深厚,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唉,如果说是情同翁婿其实最恰当,说道:“我收藏的那些书籍和法帖,你要看的话尽管来这边借,炳麟今年不外出。”
王炳麟道:“是啊,张贤弟尽管来,莫要因为我父去了京城而裹足不至,我也想向介子弟多多请教。”张原道:“好,有暇就来与王师兄切磋经义。”说这话时看了边上的王婴姿一眼,心道:“据我与王师兄的几次接谈,王师兄博学颖悟不如其妹婴姿,与王师兄切磋,不如与婴姿师妹切磋为好。”
王婴姿也朝张原看过来,双眉轻扬,开眼微笑。
浙江提学王编于四月初六来到绍兴府城,直接入住考棚的学道衙门,随行的书吏、仆人也都要住进考棚内,不准外出,这是也防止他们借学道之名招摇撞骗、索取贿略,即便是王提学本人,也不能随便离开考棚,更不能拜访本地乡绅,这也是为了防止说情舞弊。
山yīn县学孙教谕与县门礼房书吏把两千六百多份填好了卷头的试卷投送至考棚学道衙门,单等四月初八开考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疑似舞弊
道试不象府试那样要半夜三更入场,但比县试又要早一些,五更天必须赶到考棚正北的无门外等候点名,张原占有地利,听到府学宫那边人声鼎沸,这才出门,武陵橼着长耳考篮,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各挑着一盏灯笼一左一右照着。
夜里下了小雨,这时雨停了,青石板路的水渍映着灯笼光好象琉璃闪亮,步履踏过,纤尘不起,这是张原第三次赴考,也应该是他在绍兴的最后一次大考,以后他将去杭州、去京城张原先到状元第门前与大兄张岱和周墨农、祁彪佳会合,再一起去府学宫北面的考棚,但见龙门外〖广〗场无数高脚灯密如繁星,孟夏四月的天气,五更天已经有些méngméng亮,但被这灯光一映,天反而黑了一高脚灯下,是挨挨挤挤的脑袋,有来赶考的、有送考的,还有很多小贩在叫卖各种食物,有些半夜从城郊赶来的考生就在食摊前吃些早点,若是遇到食物不洁那就糟糕。
头炮三响,龙门打开,一块块纸牌举了出来,这种纸牌其实是长方形灯笼,空心,内点蜡烛,映着纸牌上的朱笔大楷分外醒目,每一块纸牌上写着二十八名考生的名字,近百块明晃晃的纸牌在龙门前一字排开,在即将破晓的夜sè里,指引着考生跟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牌下,然后跟着举牌人入龙门张原和祁彪佳名字在同一块纸牌上。两个人提了考篮跟在举牌人后面走过曲折的竹木护栏通道,来到北面大厅外,提学官王编亲自点名,绍兴知府徐时进是提调官、山yīn知县侯之翰和孙教谕、朱训导和六十名廪保入内参见,司仪者高叫:“提调官进。”徐知府上堂作揖,王提学起立答礼,其庄严肃穆非县试、府试可比,只有通过了道试这一关,才算是有了科举最低一级的功名一生员,才有向上努力的资格。
王提学是老荷眼,伸长了手执着名册点名,点名的秩序是以上次府试录取的名次为先后,然后才会点到历届的童生,王提学提高声音道:“张原。”
堂下的张原答一声:步上堂,向大宗师行礼。
王提学看着张原,半年不见,张原又长高了不少,已不是前年他初次在山yīn儒学明伦堂上看到的那个容貌略显青涩的少年了,而是长身玉、
立、神气英tǐng的成年男子、
王提学点了一下头,温言道:“好生作题。”唤两个廪保上前画押、盖保戳,张岱将道试试卷结票呈上,由孙教谕验明,然后张原到发卷处领了上次他填好卷头的试卷和草稿纸,独自提了考篮去搜检处。
道试搜检极为严格,负责搜检的也不是山yīn县和绍兴府的差役,是提学官从杭州带来的差人,毫不容情,张原又是第一个,他们要拿张原给后面的考生做榜样,真比防贼还严,发髻解散、脱鞋脱秣,一个差人凑着张原的耳朵孔看是不是塞有小纸卷,张原脱得身上只剩穿一条短kù蹦跳了几下还不够,一个差人还要来mō张原下身,张原忍无可忍,大叫起来:“住手。”干脆脱光给他们看一一几个差人板着脸,又去检查张原的考篮,一样样拿出来看,穆真真用荷叶包好的六块sūmì饼竟被差人撕开,要检查饼里是否有挟带,气得张原进了龙门就把那六块sūmì饼丢在路边,这还有法吃吗!
张原狼狈地提着考篮找到自己考场和座位,这才有暇结髻戴冠,好一会才心绪平静下来,心道:“进一次考场就是受一次羞辱啊,一路考上进士然后做官,一个个也都厚颜无耻了。”
祁彪佳进来了,座位就在张原左侧靠后,说道:“介子兄,方才有个考生把几篇拟题的制艺藏在裆中,被搜出来了,亵渎圣贤文字,被罚跪在龙门口上示众,据说要跪一天。”
张原哈哈大笑,心情舒畅了一些,问:“虎子,你带的吃食被掰开弄脏了没有?”
祁彪偻道:“还好,只是看了看,没弄脏。
张原看祁彪佳的考篮里有鸡春饼、黄饼和阁老饼,还有藕丝糖、芝麻糖,吃食着实不少,便道:“我的饼弄脏丢掉了,你借几块饼给我充饥,不然饿不住。”
祁彪佳就把那一叠鸡春饼全给了张原,阁老饼他不肯给,阁老饼是正统年间内阁大学士丘睿所创,科考时吃阁老饼有好运,十三岁的神童祁虎子信这个。
天亮堂起来了,考棚内的灯笼撤去,两千六百多考生都已入场,龙门关闭,王提学出题,一共是六道八股题,其中一道是四书题,这是首艺,所有考生必作的,另外是五道经义题,诗、易、书、礼、春秋,考生根据自己的本经选择其中一道,有书吏大声寄读考题,还有差役执着写着考题的牌子巡场,近视眼和耳聋的考生都能照顾到祁彪佳坐在张原后面一排偏右,祁彪佳的本经是《尚书》,这时见四书题是“众恶之必察焉。”再看尚书题是“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心里暗喜,这两句出于尚书尧典,他研究得很透,又见《春秋》题是“臧僖伯谏观鱼”这是张原要作的经题,他这次要与张原一争高下,夺这道试案首。
祁彪佳原本三年前就能中秀才,可前任提学官看他才十岁,年龄太幼,有意要磨砺他,让他下科再来考,说下科若是学业有进,就擢他为道试案首,不料那年年底那个提学官就去世了,现在来的这个王提学对他这个山yīn第一神童没有什么印象,只赏识张原,这让十三岁的祁彪佳颇不服气张原依旧是上午瞑目思考,在心里打草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书吏拿着提学官发下的小戳子进到张原这个考棚,在每份卷子上盖戳印,这是防止请人捉刀和调换考卷之类的舞弊现象,戳印是盖在试卷的破题之后,都过了一个时辰了,四书题的破题总写出来了吧,不料到了张原面前一看,这考生在打盹,试卷和草稿纸上都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作书吏沉声道:“为何不作文?都这时候了连破题起讲都没有,莫不是想等着抄袭赶紧破题,稍等再来给你盖戳。”说着,记下卷头上张原的名字,又去给其他考生盖戳一张原吃了一惊,心道:“道试有这规矩吗,我多想一会都不行,没人和我说过啊,这书吏记我名字做什么?”考场内也不能问话,只好提笔写下四书题《众恶之必察焉》的破题和承题:“论人之好恶,必于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盖好善恶恶,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于sī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那书吏将考棚其他考生的试卷都盖了戳之后,又到张原面前,在张原的试卷上瞄了两眼“啪”地盖上一个戳印,然后出了考棚,来到大堂上向提学官王编禀报所见,并将记下的几个考生的名字呈上。
王提学一眼看到“张集,的名字,皱眉问:“这个张原如何犯规了?”
书吏禀道:“小吏去盖戳印时,该童试卷一字未作,是小吏提醒,他才匆匆破题,恐有舞弊之嫌。”
这种疑似犯规者虽可继续考试,但会被监考者紧盯,而且被记了名字,阅卷时就算文作得好也要降一等,也就是说想进入道试前六就没希望了——
在座的侯之翰闻言一惊,赶忙为张原辩解道:“老大人,这张原作文有这习惯,先打腹稿,然后一挥而就,当日在山yīn儒学,老大人也曾出题让他起讲,他是应答如响,捷才难得,何至于一个时辰破不了题。”
徐时进也道:“去东府试他也是如此,午时前一字未作,其后提笔一气呵成,请老大人明鉴。”
张原的道试名次也关系到侯县令和徐知府二人的名誉,若张原取的名次太低,侯县令和徐知府面上也不好看一王提学呵呵笑道:“老夫深知张原之才,岂是挟带作弊之辈。”亲自来到张原那个考棚,见张原皱着眉头在草稿上书写,显然因为方才被记了名,情绪有些不佳,便走过去轻声道:“好生作题,莫受影响。”
张原见是王提学,精神一振,未等他起身施礼,王提学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张原心知大宗师这是特意来安慰他的,心中感jī,当即全神贯注作文一王提学回到大堂,坐了一会,厨下来报午饭已备好,请几位大人用饭。
王提学与徐知府、侯县令几位官员用罢率饭,就有那为抢交头卷的考生来交卷了,随即便有五、六个考生来交卷,王提学看了几份墨卷,未见佳作,又过了半个时辰,方看到张原提着考篮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少年侯之翰笑道:“张原交卷了,后面那个是祁彪佳,是山yīn神童,他二人一齐交卷,倒是巧。”
谢谢书友们的票票,明日争取二更回报书友们的支持,秀才考三场,要场场写出新鲜事也难,小道只有尽量努力写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打破门庭
*彪佳的两篇制艺在午前便已作好,先是写在草稿纸上,前后检杳了三遍,看有没有违规之处,比如未避御名、庙号、在文中述及自家门第,犯了这些禁忌的试卷都是不能录取的,这十三岁的产年极其认真,三年一次的机会,绝不能因这种疏忽面功亏一篑,检查无误,才用端楷誊真,还要自己点断句读,完成后,搁笔揉手,看前面的张原还在作文一这时已经有人交卷了,祁彪佳也不急,等着张原,等了半个时辰,见张原起身交卷,他便也交卷,每个考场的前十位交卷的考生可以把试卷直接送至大堂,并请大宗师面试,若大宗师赏识,可当场决定是否录取一张原回头见祁彪佳跟在后面,便放缓脚步,与祁彪佳并肩而行,问:“虎子,先前那书吏为何要记我名字,还未过午时,难道非答题不可吗?”
祁彪佳参加了上次道试,比张原有经验,说道:“场规没有这一条,不然的话就直接取消你考试资格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应该是约定俗成的一种科场习惯,开考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总要写几句吧。”
这十三岁少年说起话来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张原“嘿”的一笑,说道:“暂时未答题就是意图舞弊,就好比出门不带银子就是想盗窃、看了美女一眼就是想-真是岂有此理。”心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也算是我的疏忽,事先询问宗子大兄道试规矩时尚不够细心,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乡试时我要尽可能了解场内可能发生的一切,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考虑到,时不我待啊。”
祁彪佳道:“应该不妨事的,只是提醒介子兄要尽快答题而已。”
大宗师和徐知府、侯知县都在堂上看着他二人,张原、祁彪佳不好多说话,一齐步上大堂交卷听候面试。
王提学这几年阅卷多矣,眼光老辣,先将二人的四书题八股文极快地浏览一过,对徐、侯二人道:“必取的。”道试阅卷依然重视四书题,四书题作得好就能录取,至于说五经题,那是定名次的高下。
张原和祁彪佳这次补生员是意料之中的事,徐时进和侯之翰一齐道:“恭喜老大人又擢拨两位俊才。”
张原、祁彪佳二人赶紧跪拜大宗师,以后王编就是他二人的老师,一个士子从启méng到进士有十几个老师也不稀奇。
王提学先看祁彪佳的“尚书”题八股文,点头道:“此文发明义理,正大醇确,十三岁的童子能有这样的思致,难得,难得。”
少年祁彪佳满怀期待大宗师当场点了他案首,却见大宗师把他的试卷放在一边,看起张原的《春秋》题八股文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王提学是专研《春秋》的大家,著有《春秋定旨》三卷张原曾细读,书还是王婴姿借他的,所以这篇“臧僖伯谏观鱼”的《春秋》题张原是作得典则深严、考据精详、笔法圆润苍劲,王提学是看得频频点头,看完之后意犹未尽,就与张原关于《春秋》讨论起来王提学道:“观《春秋》所致意者,正名与善之心见矣其“以义正名,二句,见得《春秋》**如此,勿粘定事迹。”
张原答道:“大宗师所见极是,读经要因事见义,事只不过个例着重处在义不在事,何为义?一者圣人之善心,二者圣人之**。”
王提学甚感张原所见与自己相投,谈兴愈浓,分别从玩辞、辨义、经世来论《春秋》,张原偶尔插几句话恰能提纲挈领,非精研经义、好学深思者不能发此言,王提学大为赞赏,把这考棚大堂当作《春秋》讲堂白须飘拂,纵论《春秋》~
一边的祁彪佳好生无趣还有其他几个考生也在等候大宗师面试,但大宗师谈兴正浓,根本无暇答理他们,其中一个童生高声道:“大宗师,学生的本经也是《春秋》。
王提学有些不悦,便道:“既然你也治《春秋》,那我问你,降罪于文姜正以深其责于庄公、
此论确否?”
这可不是简单的问答题,若非对春秋三传了如指掌并且融会贯通是答不上来的,那童生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
王提学目光一转,定到张原脸上,下颌微微一扬,说道:“张原,你来回答。”
张原思索片刻,答道:“文姜杀夫,哀姜杀子,其罪不同,春秋法度重“屡书不讳”庄公虽忘亲事,而孙郏之案正在此,大抵《春秋》
书法,或重下文,或重上文,不必单拘本句。”
不读《春秋》或者泛泛而读的在场考生,对张原这几句话是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大宗师那频频点头的样子,也知道张原答得很妙。
正这时,猛听得轰隆隆一声炸响,堂上诸人起先还以为是鸣炮开门放头牌了,随即听得“沙沙”声大起,原来是下起了雷雨,这下子坐在靠考棚边沿的考生就惨了,不能作文,得护着试卷不被飘雨打湿,字迹模糊了那考卷就作废这雨下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肯停,好在已有两百多位考生娄卷,王提学视察考棚之后同意那些坐在边沿的考生移坐到空位去,考试得以正常进行。
申时初刻,张原与祁彪佳等两百多名考生头牌出了龙门,大雨还在下着,考棚外〖广〗场上,五更入场时那密如繁星的高脚灯笼现在换成了一朵朵雨伞,好似雨后林间冒出的蘑菇,只见伞盖不见人,嘈杂的声音飘泼大雨都压浸不下去,沸沸扬扬今日的道试真是诸多不顺啊,入场搜检时斯文扫地,考时又被记名,现在又遭逢大雨,从考棚走到龙门,张原衣巾已经被打湿了,所以也不急着找地方躲雨,挽着考篮刚一张望,眼前一暗,一把大油纸伞遮到他头顶,穆真真的声音快活地道:“少爷你考出来了!”
张原侧头一看,穆真真如新摘香瓜一般洁净的脸近在咫尺,因为离得近,张原能看清穆真真细密的眉尖沾着的小小雨珠,一双幽蓝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蕴着纯粹的欢喜,旁边的伞很多,穆真真努力把伞举高,那略显窄小的黑sè松江绵柑子就绷紧在xiōng前,窈窕凸现“这是谁家女婢,好生不晓事,这般硬冲过来,挤得人东倒西歪!”
边上一人瞪着穆真真,出言责备,这人想必也是迎接某位考生出场的亲友,穆真真和武陵原本等在龙门另一侧,穆真真见龙门打开,眼睛就一瞬不瞬地寻看,见张原冒雨走到了竹木护栏的另一侧,全身湿透的样子,穆真真赶紧奋力冲了过来,虽然穆真真矫健敏捷,但这雨天又都打着伞,免不了有些磕磕绊绊…
穆真真涨红了脸,一手高举,一时不知该怎么赔礼道歉,伞下的张原已向那人作揖道:“抱歉,抱歉,这雨实在是大,不慎冲撞了阁下,见谅,见谅。”
那人定睛一看,转怒为喜道:“原来是张公子,张公子这回一定是高中了,可曾看到犬子吕文昭?”
认得张原的人多,张原却不认得这人,说道:“令郎还在作文,头牌没出来,二牌定会出来的,这回也一定要高中了。”右臂轻轻一揽穆真真的腰肢,说道:“我们赶紧回家,我从脑门湿到脚板底了。”感觉手掌抚到的穆真真后腰的肌肉霎时绷紧,似乎要蓄力抵御、刀枪不入的样子一武陵这时挤了过来,他个子瘦小,撑伞的话根本挤不过来,只好收了伞钻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道:“少爷,西张的宗子少爷先前说在十字街酒楼等你喝酒呢,请你出了考场就去。”
张原笑道:“我这样子怎么去。”见穆真真只顾给他打伞,自己半边身子在淋雨,便伸手在伞柄上往穆真真那边一推,说道:“不用遮我,我反正湿透了你们怎么不多带一把伞?”
武陵道:“本来是多带了一把伞的,被张定一少爷借走了。”
张原也不打伞,迈步便行,武陵反正也淋湿了,挟着伞笑嘻嘻跟在少爷身后。
出了拥挤的考棚〖广〗场,张原大叫一声:好比前年在馅涛园湖心岛遇暴雨一般,和武陵两个撤tuǐ就跑,穆真真跟着跑,伞盖都被风刮翻了,主仆三人一口气跑到东张宅第,还没进竹篱门,猛听得唢呐声、铜锣声骤起,只见一伙候在门前的吹鼓手拥了出来,冒雨吹吹打打,恭喜声一片,却原来这伙吹鼓手因为考棚前人太多,不好找人,知道张原是必中的,离得又近,干脆就在张原宅门前候着。
张原摇着头笑,这班吹鼓手是吃定他了,这已是第五回来报喜了。
商周德派来的仆人也在门厅等着张原的消息,得知张公子考试顺利,这商氏仆人戴个竹笠快步回会稽报信去了。
履纯、履洁两兄弟最喜欢吹鼓手,在一边大声道:“多吹,我吹,吹久一点,吹很久很久。”
穆真真过来道:“少爷,水备好了,赶紧沐浴吧,太太担心少爷感风寒呢。”
张原匆匆沐浴毕,穆真真帮他用布巾擦干头发然后梳头,听得前院那班吹鼓手还在沸沸盈耳地吹打,穆真真抿着嘴笑道:“履纯、履洁两位少爷不让这班吹鼓手走呢。”
梳好圆髻,张原戴上网巾,穿着天青sè湖罗衫,脚上是浅跟履,神采奕奕,穆真真微微含羞看着面前的少爷,少爷自去年以来身量长得极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上月在成衣铺裁制新衣时少爷用那裁衣尺量身高正好是五尺,少爷还嘀咕了一句“五尺就是一米七”穆真真不知“一米七”是何意思,只是觉得她自己今年好象不怎么长个头了,定会被少爷超过,嗯,超过才好张原一身清爽去见母亲和姐姐,姐姐张若曦笑道:“小原,赶紧打发那班人走,耳朵都快吵聋了,哪能依着那两个小傻瓜,他们听不厌的。”
张原封了三钱银子打发了那班吹鼓手,履纯、履洁二人还不依,张原说等过两日让吹鼓手再来吹奏,小兄弟二人这才罢休。
武陵进来道:“少爷,能柱说宗子公子、三公子他们都在十字街酒楼等着呢。”
张原进去向母亲说了一声,带了武陵去赴宴,却见除了大兄张岱和三兄张萼外,祁彪佳和祁奕远兄弟也在,还有周墨农。
张萼笑道:“介子弟,虎子说你道试案首无疑了,你得请一桌huā酒才对。”
张原道:“大宗师只说要录取我和虎子,何曾点了案首。”
祁虎子还有些闷闷不乐,说道:“大宗师待你与待别的考生完全两样,你不是案首谁是案首!、。
张原道:“绍兴八县才考了一县,大宗师岂会草率点案首。”
张萼笑道:“虎子就莫要与介子争案首了,让介子凑一个小三元,也好听一点。”
众人都被张萼说得笑起来,周墨农道:“这huā酒,张介子是一定要请的,不要给他省钱,今日就罢了,到杭州、到南京再让张介子请huā酒,旧院名妓,一席huā酒数十两银子,到时张三元必面如土sè。”
张岱却道:“名妓爱才子,有时不费一分银子也可倚红偎翠,就看介子弟的本事了。”
张萼今日格外快活,好象他中了小三元一般,一问才知其祖父张汝霜已同意为他纳监,顺利的话下月底便可赴南京国子监读书,而张岱作为贡生也会同往,山yīn儒学每年有一个岁贡名额,今年的这个名额就给了张岱,张汝霜也是考虑到张岱要去南京才会给张萼纳监,不然的话怎肯由张萼一人在外胡闹——
张萼道:“据说道试案首也可由提学官举荐入国子监读书,介子你这次一定要夺这案首啊。”
张原笑道:“我尽力了,是不是案首就要听天由命了。就算不是案首我也可以去南京,我到焦太史门下读书也不差于国子监。”
祁彪佳见张氏兄弟说得热闹,便道:“我下月去东林书院读书,启东先生有信来,让我拜在景逸先生门下。”
张原道:“无锡东林书院,那是一定要去瞻仰的。”心道:“高攀龙是东林党魁,一定要拜访一下,听听其高论。”
百时末,酒阑人散,张原回到家中。洗漱后准备入睡,武陵进来道:“少爷。有一件事忘了告知少爷,今日考棚外,那王二小姐也一直等着呢。”
四月初九是会稽童生参加道试之期,张原一身轻松去会稽拜访王炳麟,门子却道大公子为人作廪保去了,张原这才想起王炳麟是会稽县学的廪生,既然王炳麟不在府上,这一门的女眷和幼童,他当然不好进去,留了一张拜帖,便回去了。
次日,王炳麟来山yīn访张原,取了张原道试的两篇制艺回去,自然是王婴姿要看。
此后十余日,张原除了读书、习字之外就是与大兄张岱和周墨农等人品茶论文,绍兴府八县的道试已经结束,王提学和绍兴府学教授及八县教谕正闭门阅卷,二千六百多名童生都留在府城等候消息,这些童生人数众多,除了等待发案放榜无所事事,不少品xìng低劣的童生就成群结队游逛,恃其人多,在酒楼茶馆喝酒饮茶后也不付账,有的闯到sī窠子土妓家里嫖宿,也不付钱,一时山yīn、会稽两城乌烟瘴气一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张萼来后园小楼对张原道:“介子你看看这些读圣贤书写八股文的,都是些什么品xìng,和光棍喇唬也差不多,昨日让我遇到一伙在酒楼吃白食的童生,还打骂那酒楼伙计,我见了如何不怒,便命能柱和冯虎将那伙童生痛打了一顿,那些蠢货还在叫着他们是童生,我说打的就是童生。”
张原笑道:“害群之马哪里没有,有那为非作歹的童生,也有我这样品行高洁的童生,不要一概而论。”
两个人倚着楼栏看近在眼前的投醪河水,见西张那边走来一个身材苗条的美婢,走过石拱桥径向小楼这边来了,张萼“哈”的一声道:“这是莲夏,介子对其宝物记忆犹新否?”
莲夏来这边是把一封书信交给张原,是张原之父张瑞阳从开封周王府通过驿递寄回来的,张原拆信一看,父亲张瑞阳在信里说周亲王尚未回开封,因为福王三月就藩洛阳,皇帝命周亲王送福王去洛阳,所以周王要五月底才能归开封,张瑞阳要辞官回山yīn的话至少得秋后了一父亲迟迟不能回来让张原颇为惆怅,不过从父亲这封信里得知福王终于离京就藩了,廷臣又一次战胜了皇帝的意志,钟太监想必也知道这事了吧。
“少爷,少爷,祸率了,来了一伙人,手拿木棍,把我们竹篱门打了个稀烂。”
大石头抹着汗,飞跑着来向张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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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张萼勃然大怒,喝命小厮福儿:“赶紧跑回去多叫些人来,带上棍棒,快!”福儿一溜烟便去了,婢女莲夏也急急忙忙回西张向大老爷报信。
张萼对张原道:“定是昨日那些被我打了的童生寻错了门,打到你这里来了,来得正好,这回非把他们的tuǐ全打断了不可。”
从这后园小楼到前院竹篱门约有二十丈距离,张原听得前院锣鼓喧天,还有鞭炮和三眼铳在鸣放,并未听到打骂声,便问大石头:“究竟怎么回事,那伙人说了些什么?”
大石头道:“什么话都不说,一来就砸我们的竹篱门。”
张原与张萼从后园侧面绕到仆人居住的瓦房赶往前院,水井边没有一个人,都跑到前院去了,穆真真飞奔过来,容光焕发,大声道:“少爷,中了,中了,三个案首了。”
峰回路转,砸门怎么就成了报喜的了?张原欣喜自不待言,县试、府试、小三元,真不容易啊,问:“为何砸门?”
穆真真喜孜孜道:“说是改换门庭,有石匠、木匠跟在后面呢,清理了竹篱门,要建墙门。”
张萼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倒让我和介子吃了一惊。”
张原笑道:“这伙匠人怎的这般霸道,有这样强给人家建墙门的吗!”快步走到前院,就见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其中有一伙是来了多次的吹鼓手,卖力地吹打,六、七个工匠麻利地将竹篱墙拆去,横板、竹条、鎏锡钉、细花篾簟这些建墙门的材料就已经堆放在一边,手脚之快,让人咋舌——
再看门前还竖着一竿大旗,旗上有字,写道:“捷报,贵府少爷张生讳原,méng提督绍兴学政王,取为万历四十二年甲寅科道试第一名,乡试连捷。”
张萼喜道:“介子,真的是第一名,小三元,妙极,我们兄弟三人可以一起去南京国子监了,哈哈。”
张母吕氏和张若曦还有履纯、履洁都出来了,那些匠人这时过来向张母吕氏和张原磕头,说今日建这墙门分文不取,以后永为张家的主顾,张原家有建屋置办家具这些喜事这些工匠就要优先,别的工匠不许来争夺,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张母吕氏眉花眼笑,说道:“方才大石头说是打门,着实吓了老身一跳,不知祸从何起。”
那些匠人恭维道:“奶奶,这是大喜事,张少爷三元案首,定然乡试、会试连捷,必要改换门庭的,不然如何显出府上的气派。”
履纯、履洁欢天喜地道:“吹鼓手果真来了,好极,好极,这回定要吹久一些。”
脚步声急促,能柱、冯虎领着十几个西**仆手持棍棒急奔而至,见是工匠在建墙门、吹鼓手在吹吹打打,能柱、冯虎等人不知所措了,大声叫着:“三少爷,三少爷——”
张萼大笑着走过去道:“没事了,介子高中秀才第一名,这是来报喜的人。”
能柱等人便弃了棍棒,纷纷向张原道喜,正闹哄哄,听得有叫道:“大老爷来了,大老爷来了。”
张原一瞧,真是族叔祖张汝霖来了,赶紧上前叉手施礼,迎族叔祖到正厅坐了,张母吕氏和张若曦也来拜见张汝霖,张汝霖笑呵呵道:“瑞阳有子如此,可喜可贺,张原十七岁便能改换门庭,这是我张氏先祖的德泽,明日去祖堂祭祖报喜。”又吩咐道:“张原,赶紧去定制生员襕衫和儒巾鞋绦,打银花、买红布,明日祭祖之后让可餐班在这门前演一日戏,喜庆一番。”
这日,来恭喜的贺客如走马灯一般,一直到夜里戌时末还有人来拜访,张原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就有人上门要求卖身为奴,还有把兔亭那般大的女儿送来张家为婢,张原对这些是一律拒绝,听得敲过二鼓,以为再没人登门了吧,却见一个貌似憨朴的汉子背着个包袱风尘仆仆而来,跪在阶下向张原跪下磕头,硬要留在张原家为奴仆,张原不收,这人跪着不起来,叫道:“少爷,小人来福啊,收下小人吧,小人来福啊,来福啊——”
张原忙了一天,见这汉子歪缠,好生不耐烦,心道:“来福是谁,我又不认得,管你是不是来福,这些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若收进宅里,以后必仗势欺人、惹是生非,那我就与那松江董氏无异了。”让穆敬岩把这个自称来福的家伙揪出去。
这来福苦苦哀求,叫着自己是“来福”,求张原收留,“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来福好不凄惶——
宅门前那些匠人则连夜赶工,到了次日也就是四月二十四日一早,宅前的墙门赫然建成,四扇墙门,以木作骨、削竹竖编,中间用横板,细花篾簟,一排排鎏锡钉,十分华美,与昨日的竹篱门真有天壤之别,大石头、小石头兄弟二人站在墙门外左看右看,乐不可支,觉得这样的门那才叫气派,作为应门的童子也神气——
这日张原一早去张氏祠堂祭祖,东张、西张的成年男丁都来参加,东张这边已经三十年没出过秀才了,当然要祭告先祖,表示东张、西张同气连枝,张汝霖主持祭祖大典,夸奖了张原,又要本族年轻子弟以张原为楷模,好学上进,科举扬名。
午后,可餐班的声伎的张原家门前搬演杂剧《浣纱记》,张原无暇欣赏,他带着石双和武陵去会稽王思任府第,石双挑着两坛荳酒,武陵牵着一头羊,这叫羊酒,订亲礼和谢师礼都用羊酒,王老师虽不在会稽,但进学最重酬谢业师,所以张原是首先来谢王老师的家人。
王炳麟将张原迎进厅中坐着,张原连中小三元,王炳麟也觉颜面有光,张原是他父亲王思任的得意门生啊。
张原道:“老师去了京城,我想给师母磕个头以谢师恩,不知妥否?”
王炳麟道:“好,我去说。”进了内院,很快就出来了,说道:“家慈来了。”
张原赶紧起身躬立,就见王夫人由王婴姿陪着来到厅上坐了,张原上前跪拜见礼,王夫人赶紧让儿子王炳麟将张原扶起,含笑道:“张公子年方十七,就入泮进学,真是让人欢喜,你老师现在想必还在赴京途中,若知你中了道试案首,必心怀大畅。”吩咐王炳麟好生款待张原,留张原用晚餐,说罢便起身回内院,王婴姿一直在看着张原,出厅时也是频频回首,王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不放——
王炳麟命厨下将羊宰了,烹羊剖鱼,各sè鲜蔬,与张原对坐饮酒,今日兴致高,王炳麟酒喝得有些过量,待到戌时初张原告辞时,王炳麟已是醉态可掬不能相送了。
张原与石双、武陵出了王思任府第,看看天sè还不算太晚,就想去城北拜访商周德并看望商澹然,因为明日王提学要接见新入学的诸生,还要游泮,怕是无暇去会稽见商周德——
“介子师兄。”
王婴姿的声音从墙门内传出,张原回头,就见一道长长的人影先映了出来,影子在前,王婴姿在后,王婴姿并未改扮男子,只是原来的闺中装束,身后跟着一个小婢,往墙边左侧走了几步,人在昏暗里,说道:“介子师兄,我和你说几句话。”
张原“嗯”了一声,走过去作个揖,等着王婴姿说话,王婴姿好半晌不作声,这时是戌时初刻,远未到缺月升上天空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星辰也就黯淡难辨,墙门里的昏黄灯光映照出来,渐远渐淡,好似流水渗进了地表——
王婴姿不作声,张原也不急着问她有何事,只在昏暗中陪她那样默默地站着。
武陵悄悄一扯石双衣袖,两个人走远一些,石双低声道:“小武,这王二小姐怎么了,找介子少爷有事却又不说话。”
武陵忽然福至心灵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句一出,武陵暗自得意,心想自己不愧是小三元的书僮,古诗信口道来,竟这般贴切。
石双不明白武陵说什么,“哦”的一声,也不多问。
那边王婴姿终于开口了:“恭喜师兄小三元。”
张原看着夜sè下王婴姿柔和模糊的面容,说道:“这要多谢师妹为我推荐了不少《春秋》典籍,五经八股就数礼和春秋最难考。”
王婴姿又沉默了一会,问:“师兄即将去南京国子监求学吗?”
张原道:“要先送我姐姐回青浦,何时赴南京国子监尚不确定,方才听炳麟师兄说国子监监规严苛,吃饭穿衣,俱有禁例,违者痛决,倒吓得我有些不敢去了。”
王婴姿轻声笑了一下,说道:“我兄说话有些夸张,他说的是一百年前的国子监,那时严厉,现在想必不似从前了。”
两个人说起近来读过的书,王婴姿道:“近日读徐文长的杂剧《四声猿》,中有两出戏分别是‘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戏文看着是热闹有趣,其实是做不到的,那日我远远看到师兄在龙门搜检——”说到这里,“哧”的一笑。
张原有些尴尬,说道:“师妹那日也来得这么早吗?”
王婴姿忍笑道:“要看个究竟嘛,这一看我倒是彻底断了女状元之念,只有寄望师兄一路连捷了。”
张原笑笑,忽听王婴姿问:“听,什么声音?”作出侧耳倾听状。
张原凝神倾听,有杏花寺僧人的木鱼梵唱、有街坊四邻的醉酒喧语、有夜风拂过树梢之声,心再静下去,还能听到一里外府河的舟楫声,就不知道王婴姿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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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电脑坏了,先是笔记本坏了,一开机没多一会就关机,就打算先用老旧的台式机码字,不料台式机上月还能用的,今日却不认键盘开不了机了,愁得小道抓耳挠腮,打电话请电脑店的人来维修,笔记本重装后能用了,但测到硬件温度很高,近一百度,说是散热有问题,明天还得送去维修点修,小道码这三千字就自动关机了三次,还好是边写边存,没掉什么字。RO!。
第二百章 木鱼声中杏花落
垂垂暗夜里,王婴姿看着张原凝神倾听的样子,不禁展颜一笑,
问:“师兄听到什么了?”
张原打个机锋:“听到我能听到的。”这是大实话。
王婴姿心道:“有些声音靠耳朵是听不到的。”问:“师兄可曾听到杏huā凋零的声音,木鱼声中杏huā落?”
张原心道:“这是通感啊,婴姿师妹是女诗人,这种感觉常人难及。”微笑道:“梦里huā落知多少,和尚如何理会得,只管把木鱼敲破。”
王婴姿称呼他为师兄,杏huā寺就在左近,张原真觉得自己萧然一身大有禅意——
王婴姿笑道:“师兄此言颇韵,倒象是半阙浣溪纱。”声音转轻,说道:“介子师兄,你有过耳不忘之能,那你方才听到的声音多年之后你还能记忆否?”王婴姿觉得这一刻值得铭记,看似平淡,但对她而言很重要。
张原这时的心很静,悠远辽阔,说道:“多年以后,若有人提醒我,我会记得,若无人说起,无缘无故,似难记起。”
王婴姿“嗯”了一声,说道:“巧者劳而智者忧,师兄有yù有求,事情太烦,以后怕是很难记起此时此刻了,让我帮你记着吧。
不知为什么,张原心头瞬间闪过去年在避园竹林王婴妾抚竹大哭的那一幕,现在,婴姿师妹以很平静的语气说她已断了女状元的念想却更让人愀然心动王婴姿又道:“我知师兄有大志向,现在有了秀才功名,如蛟入海,山yīn城是待不久了,以后与师兄相见也难,真是惆怅。”
王婴姿很率真,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也不觉得不能说。
张原道:“老师这边我会常来拜访的~”忽然想到婴姿师妹与他同龄,今年已经十七岁,也应该谈婚论嫁了师妹今夜言谈有些奇怪,象是一种告别,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婢女走出墙门,说道:“二小姐,太太寻你呢。”
王婴姿道:“师兄,那我进去了,祝师兄乡试、会试连捷。”福了一福,翩然入墙门而去。
张原独自在王老师门前的大槐树下站了一会,转身yù行,王府的老门子挑了一盏灯笼出来说道:“张公子,天黑了,挑个灯笼照路吧,二小姐吩咐的。”一面张望着喊:“1小武,1小武,过来拿着灯笼。”
武陵跑过来接过灯笼,问:“少爷,去白马山吗?”武陵把去商府叫作去白马山,武陵虽然期待上演《西厢记》,但因为商澹然身边的小
婢云锦武陵现在对于去白马山极其热心。
张原道:“明日再去吧,现在太晚了。”
武陵“哦”的一声,有些失望,挑着灯笼照路,主仆三人走过杏huā寺,张原在杏huā寺前止步,武陵见少爷站住了便提着灯笼去huā树一照,说道:“少爷,这杏huā都快落尽了,地上全是白sè的huā,雪一般。”
杏huā开时有红有白到得落时就全白了,好似四月飞雪,王安石有诗曰:“一bō春水绕huā身,huā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杏huā寺僧人的晚课结束了,梵嘻悄然木鱼声亦杳,张原回头看王老师门前,墙门已闭,那铺出来的昏黄光毡当然也消失了张原摇了摇头,迈步而行很快到了越王桥上——
孟夏的夜晚,不凉不燥,从桥上望下去,河水沉沉,夜航船的灯火映着水bōdàng漾流动,今年绍兴夏麦收成尚可,灾荒渡过去了,府河两岸连绵的灯火和缥缈的笙歌显示富庶的江南犹是太平景象,张原放慢脚步,小三元的意气风发此时沉静下来,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实在太多,行sè匆匆啊,错过什么了吗,今年的杏huā已落,到明年huā影妖娆各占春时,婴姿师妹怕是再不能在这墙门边与他面对面说话了吧?
心痛!
四月二十五日辰时初刻,浙江道提学官王编在考棚大堂接见新进的绍兴府五百二十名生员,为防舞弊,这些生员还要当堂作一篇四书题制艺,限时一个时辰,这次考试叫大复,同时这五百二十名生员此前县试和府试的试卷都提调过来与这次的道试和大复的试卷进行磨勘,看字迹是否相符,至于这次大复所作的四书题八股文,只要不是太劣,一般都不会黜落——
午前,大复、磨勘结束,五百二十名考生中没有因字迹不符而被黜落的,皆大欢喜,于是由提学官将这批新进生员分拨给府学和各县县学,张原不愿待在府学,那位绍兴府学教授似乎比山yīn县学的孙教谕更冬烘,王提学便将张原分拨到孙教谕辖下教导,这是对道试前六的优容,可以选择是在府县还是县学,而且一入学就是一等廪生,每月有一两银子的膏火银,也就是生活费,除廪生自身之外,还能再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分拨已定,新入学的生员填写亲供,由所属教官当堂出具印结,
送提学官备案,手续完备后,王提学为新进生员行簪huā礼,这五百二十名生员一个个方巾稠衫,斜插两朵金huā,踌躇满志,神采飞扬。
午后,以张首为首的山yīn县新进的八十名生员去县学游泮拜孔子,领头的张原身穿簇新的稠衫,形似书橱一般的方巾斜插金huā,骑着三兄张萼借他的白马,前有彩旗开路,后有黄盖相随,从府衙绕到教场,再到光相桥外的山yīn儒学,沿途百姓争相观看新秀才,本次道试第二的神童祁彪佳在两名健仆的左右扶掖下也骑着大白马,游泮夸街以骑白马最风光,当然,山yīn城不可能有那么多白马,所以黄马、红马、黑马、杂sè马都牵出来骑了,那不会乘马的生员就只好步行——
经过十字街时,张母吕氏和张若曦等人早在清墨山人的算命铺边候着了,除了伊亭、穆真真、兔亭外,还有一个戴帷帽、遮面纱的年轻女郎立在张母吕氏身边,与张母吕氏轻声说话——
那履纯、履洁远远的就看到张原舅舅骑着大白马、披红挂彩而来,喜得伸长脖子踮着脚叫:“舅舅,舅舅,我要骑马。”
“我更要骑马,舅舅,让我先骑。”
张若曦搀着母亲,看着白马上的弟弟张原,欢喜不尽,对履纯、
履洁二人道:“你舅舅现今是秀才了,才有白马骑,不读书不识字就不能骑白马。
小兄弟二人就嚷着要读书、要识字——
张原看到母亲,跳下马来见礼,看到母亲身边那青莲sè裙裳的女郎,虽是遮着面纱,他也认得出是谁,惊喜道:“澹然,你怎么在这里!”商澹然福了一福,含笑道:“来看张郎夸街。”
张母吕氏看着方巾稠衫的儿子和美丽优雅的商小姐,心里喝了mì似的,喜得合不拢嘴,催促儿子道:“你赶紧上马吧,后面的人都等着呢。”夸街的秀才队伍浩浩dàngdàng来到了学宫棂星门外,张原等人下马,由孙教谕、朱训导领着走过半月形的泮池小桥,这泮池小桥只有生员以上的功名者才能走得,平民百姓是不能走的,新进的这八十名秀才鱼贯过桥,入大成殿,祭拜孔子,再到儒学明伦堂参见孙教谕,孙教谕宣读《卧碑文》八禁例,诸如生员不得妄议朝政、非大事毋亲至公门等等,这些禁例早已流于空文,生员最爱议论朝政、生员最爱把持诉话一繁文缛节忙碌了一整日,最后是侯知县宴请新进学的生员,待张原回到家中已经是夜里戌时了,以前是疏疏竹篱门,现在是编竹横板的墙门,疏疏竹篱可以看到门厅漏出的灯光,别有幽趣,现在却是两盏大灯笼高高挂着,已有大户人家的气象。
四扇墙门开着两扇,张原和武陵还没进门,就听到墙门里的大石头叫道:“你怎么又来了,我知道你叫来福,可我家少爷说了,不收奴仆——你赶紧出去,再不出去我喊穆大叔了——”武陵笑道:“少爷,是那个来福又来了,这两日一直在附近转悠不肯离开呢。”
张原进门,那个来福赶紧跪下道:“少爷,介子少爷,小人来福,家住华亭长生桥畔,因房子被董祖源霸占,无家可归,求少爷收留,少爷敢打董祖常,小人甚是敬佩,所以远道前来投奔。”
张原道:“原来你还是从华亭来的,你原是董氏家奴?”
来福道:“小人是清白之身,不是董氏家奴,1小人有路引,少爷请看。”张原接过那路引看了看,这来福是竹匠,属匠籍,便盘问了来福几句,没察觉有何破绽,说道:“来福,你来历不明,我不能收留你,我助你几百文钱做盘缠,你还是回华亭谋生去吧。”
来福大哭,跪着不肯起来。
张原道:“你先回华亭,我过些日子也要去华亭,到时我访得你果然良善,再收留你,决无虚言。”即让武陵取五百文钱给来福,又让翠姑拿给十个黄饼,来福呜咽着叩头,说道:“张少爷,小人来福在华亭长生桥畔等着少爷,少爷,小人先去了。”磕了三个头,起身出门,在夜sè里凄凄惶惶而去。!。
第二百零一章 遥望萨尔浒
武陵跑到墙门边张望了一下,回来说!”少爷,那来福真的走子。”又道:“少爷是疑心他是华亭董氏的人是吗?”张原道:“看他言谈举止倒不象是有诈,但不管怎么说,我不明他底细如何好收留他在宅子里,家里又不是养济院。”以前雇佣石双,是有伊亭介绍,石双是携家带口来的,这来福孤身一人,再怎么貌似憨厚、苦苦哀求也不能收,以后到了华亭若能遇上再说,华亭他是必去的——
穆真真从水井那边走了过来:“少爷,水备好了,就沐浴吗。”张原道:“我先去见母亲。”
上南楼见到母亲,张原问商澹然何时回会稽的?张母吕氏笑呵呵道:“你去学宫拜圣人,澹然小姐就回会稽了,为娘真喜欢她,很想让她早早进我张家的大门,我儿现在有秀才功名了,是不是该与商氏议定亲迎之期了?”
张原道:“待年底再定吧,近来事情较繁,要送姐姐回青浦,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年底父亲也一定回来了。”这也说得是,张母吕氏点点头,说道:“你中了秀才,你姐姐极是高兴,不过她现在毕竟是青浦陆家的人了,在山yīn待得久了,心中有些不安,你姐夫本来说这四月要来接她母子三人回去的,却至今不见来,若曦很是牵挂。”
张原道:“我明日就给姐夫写信问明情况,若姐夫无暇来接姐姐,那我就送姐姐回去。”张若曦哄了两个孩儿入睡,这时来到母亲房间,正好听到弟弟张原说送她回去的话,假作羞恼道:“怎么,厌烦姐姐在这里住久了吗!”张原笑道:“母集,你看姐姐,颠倒黑白诬陷我。”
张母吕氏微笑道:“若曦,为娘和你弟弟其实都巴不得你长住山yīn,是你自己对青浦牵肠挂肚。”
张若曦在母亲身边坐下,手中纨扇为母亲扇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来再多住些时候我也不担心,只是上回陆郎来信说叛奴陈明被轻判释放,家中老人气得不轻,现在也不知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张原回到后园小楼,沐浴后给姐夫陆韬写了一封信,又找出月初杨石香给他的信,杨石香请他再为其书铺评点一本时文集子,这回的酬金已涨到三百两,看来去年那本时文集子让杨石香获利不菲张原再给陆韬和杨石香写信时,穆真真在一边看《史记》,一百三十卷本的《史记》她已读了一大半,这堕民少女看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盯过去的,书是看得慢,但记xìng不错,看过的书张原问起来她大多能答得上来,当然,《史记》这类好似说故事一般的书相对好记一些。
今夜穆真真看的是“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写的是飞将军李广智勇双全的故事,李广百骑智退匈奴数千骑、被俘后又机智地杀敌逃回,穆真真看得是惊心动魄,后来李广自刎而死,穆真真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掩卷托腮看着在写信的少爷,很想少爷提问她关于飞将军李广的事,但少爷今夜显然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她楼顶“簌簌”轻响,天又下起雨来了,穆真真赶紧去后廊将晾晒的衣服收进来,走回来时见少爷立在书房门前走廊上看楼下沉沉的投醪河水,便道:“少爷写好信了吗,婢子洗笔去。”
张原道:“真真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穆真真“嗯”了一声,站在少爷身边,双手轻握在腰侧,等少爷问话,心里有点“怦怦”跳。
张原道:“我这回进了学,可以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你爹爹以后的差役可以免了。”见穆真真身子一动,就知道这堕民少女要跪谢,赶忙一把拉住道:“等我把话说完。”
“少爷——”穆真真站定身子,幽蓝的眸子泪汪汪。
张原道:“我还要为你爹爹寻一条出路,那就是从军,从军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要以xìng命相搏,你去把你爹爹唤来,我要问问他自己意下如何。
穆真真答应一声,匆每下楼去了,武陵走了过来,他听到少爷对穆真真说的话了,赧然道:“少爷,小武今年也十六岁了”
张原岂会不明白武陵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也想免役是吧,两个名额,一个穆叔,一个就是你。”武陵高兴得跳起来,连声道:“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张原道:“再过两年我还要为你娶一房妻室,还要为你出籍。”
武陵听到前面一句更是快活,再过两年澹然少奶奶肯定嫁过来了,那云锦也会过来,到时求少奶奶把云锦许配给他,应该好事能成,但听到后一句出籍的话,武陵脸sè一变,忙问:“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小武一直是张家人啊?”
张原道:我张原不蓄奴,你以后可以如石双那样留在张家,我雇佣你。
武陵道:“少爷待下人这般和善,在张家为奴仆比一般百姓过得好,不用担心天灾**,1小武不愿出籍,而且出籍赎身要不少银子,小武也积攒不起。”
张原笑道:“我既让你出籍当然不用你出银子——”
武陵道:“不出银子我也不愿出籍,就愿服shì少爷。”心道:“出了籍极有可能就娶不到云锦了。”
张原笑了笑,说道:“过两年再说吧。”蓄奴是江南士绅的恶习,一个大乡绅会有大量卖身投靠者,而一旦这乡绅获罪失势,奴仆即跋扈而去,甚至有反占主田、坑旧主资财转献新贵,就如青浦陆氏的农奴陈明那样,给陆氏惹下无尽的麻烦,至于说大规模奴变,即家奴暴动,是发生在鼎革后,社会秩序混乱,家奴一呼千应,至主家门逼取身契,殴打主人、侮辱主fù,甚至手刃其主,这与三百多年后的斗地主颇有相似处楼梯响,穆真真和她爹爹穆敬岩上来了,穆敬岩隔着一丈多远就跪下道:“少爷对小人父女有再造之恩,少爷但有吩咐,1小人无不遵命。”穆真真见爹爹跪下,她赶紧也跪下。
张原抢上几步,将穆敬岩父女扶起,说道:“进书房说话。”穆敬岩跟在张原身后进到书房,垂手恭立,听得少爷说道:“穆叔,我曾许你从军立功挣出身,如今我想时机应该到了,但我要和你说清楚,从军是异常残酷的,有可能上阵第一场就让敌人给杀了,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穆敬岩但觉周身血脉一热,多年被压抑的尚武天xìng瞬间热烈起来,沉声道:“小人虽然出身卑贱,却不甘心就这般老死,少爷肯给小人指一条从军之路,1小人虽死亦无憾。”
穆真真赶紧叫了一声:“爹爹”
穆敬岩微笑道:“真真,你在介子少爷身边,爹爹放心得下,爹爹今年三十六岁,要去拼一拼,以前是拼都没有机会,少爷能给这机会,我绝不会放过。”张原道:“好,下月你随我去昆山寻访一位名叫杜松的将军,此人曾任辽东总兵,因杀良冒功为朝臣所劾,勒归乡里,杜松出身将门,骁勇善战,我料朝廷必重新叙用,我会设法让你投在他麾下。”
杜松是五年后萨尔浒大战的关键人物,正是因为杜松率领的六万明军轻敌冒进,才导致萨尔浒的惨败,明史专家黄仁宇先生专门写过一篇《一六一九辽东战役》的论文,论证明军惨败的必然xìng,但张原以为这必然中包含有很多偶然,改变其中的一些偶然应该可以影响整个战局走势萨尔浒之战是大明与后金势力消长的转折点,张原必须在这场战役施加自己先知的影响力,不然的话辽东将难以收拾,无论袁崇焕还是孙承宗都只能修修补补、消极防御,根本无力反攻后金,当然,后金军事实力强悍,努尔哈赤在灭了海西女真即扈伦四部之后军事实力已经在大明之上,而张原现在还只是一个江南秀才,时不我待,容不得他来布局,然而只要抓住其中关键,能影响到主要将领杜松,那么即便不足以完全扭转战局,但避免史实那般的惨败是否能够做到?
现在,万历四十二年,杜松正闲居苏州府昆山县,也许明年,朝廷就将起复杜松为山海关总兵,穆敬岩若能跟在杜松身边必是一员骁将。
秀才不出门,关心天下事啊。
绍兴府道试前后历时二十日,王提学要立即赶赴宁bō府主持道试,浙江十一府全部考完要五个月,四月二十六日上午,以张原为首的所有新进生员至三江闹口码头送大宗师去宁bō府,王提学勉励诸生发愤读书探求圣贤之理,早日学有所成报效朝廷,特意唤张原上前”丁嘱道:“你是绍兴府道试第一,将以选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入学之期将在七月底,你要好自为之,为师对你期待最殷,望你明年乡试能高中。”
张原长揖道:“学责定当修心养xìng,勤学苦读,他日以所学报效国家,不负恩师期望。”
送走了大宗师,诸生各自还乡,巳时末,张原回到东张府第,张萼来邀他去神镜作坊看镜匠新研制成功的望远镜,张原喜道:“望远镜制成了吗。”正待与张萼出门,却见脚夫行的人送来一封信,是青浦陆韬写来的,张原的信还没寄出,陆韬的信就先到了。!。
第二百零二章 审镜
张萼凑过来与张原一起看信,没看得几句就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没气死,继续看,看得几句又夹叫一声:“气死我也!”破口大骂松江董氏陆韬在信里说,华亭董氏先是指使人撺掇陆养芳嫖宿,陆养芳又嫖又赌,在几个妓女撤jiāo弄痴的唆使下大肆挥霍,还欠下赌银六千两,写字据画押以余山六百亩桑林偿还赌债,董祖常为逼迫陆兆坤承认并偿还儿子欠下的这笔赌债,更在华亭设“紫火囤”陷害陆养芳,所谓*火囤即美人局又称仙人跳,让一个松江打行青手的妻子引yòu陆养芳,陆养芳以为是艳遇,一脚踏入风流阵,正待入港,那打行青手领着一伙光棍冲进来,将陆养芳打得半死,拖到松江府衙以jiān污良家fù女告官,陆养芳被收监,消息传回青浦,陆兆坤惊怒之极,中风以致偏瘫,而董氏上门逼债的人每日sāo扰,要陆氏以余山六百亩桑林换得陆养芳出狱,否则就以yín辱fù女论处,杖八十、发边卫永远充军陆韬原本上月就要动身来接若曦母子回青浦,但现在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陆养芳已经心烦意乱、焦头烂额,老父又卧病在chuáng,哪里还能腾得开身来山yīn,这次写信给张原是拜托张原恳求张汝霜出面营救陆养芳,至于若曦母子要不要回青浦就看若曦的意向,若曦愿意在山yīn母家再待一段时日也可,毕竟现在青浦陆氏阖宅不宁,履纯、履洁待在外祖母家也好,陆韬又说若是若曦要回青浦,那就烦请张原相送一张萼气愤道:“那陆养芳实在愚蠢,是自己找死,这种人救他做甚!”
张原道:“陆养芳死不足惜,只是若让陆养芳死在董祖常手里,我亦憋屈。”
张萼点头道:“说得也是,绝不能让董祖常得意介子,你现在道试也考过了,生员功名也有了,该是对付董祖常的时候了吧,你可有妙计?”
张原不动声sè道:“是时候了。”心道:“对付董祖常不算什么,我要让董氏在华亭无法立足。”
张萼听张原说“是时候了。,大喜,便问张原何日去华亭,他要一道去。
张原道:“三兄稍等,我去问一下我姐姐。”
张原持信去见姐姐张若曦,避开母亲,姐弟二人在西楼书房商议,张若曦听说夫家出了如此大事,想着陆郎独力支撑的困境,如何还待得住,即要回青浦帮持夫君、
张原见姐姐去意已决,也就不挽留了,道:“姐姐对母亲就说陆老爷患病,你是长媳,必要回去探望,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多说,免得一张若曦白了弟弟一眼:“倒要你来教我了,我可比你大九岁。”
又蹙眉道:“我是挂心着母亲,小纯、小洁在这里热闹了一年多了,这下子我们都回了青浦,你也要送我们去,母亲定然冷清不乐,父亲一时又回不来。”
张原道:“有聚就有散,姐姐也不可能长居山yīn,父亲七月间应该会回来,姐姐不用过于挂心母亲。”
张若曦点了一下头,心里淡淡伤感,她虽是张家的女儿,更是陆氏的长媳,出嫁从夫,这次夫家遭遇困难,她一定要回去。
张原道:“那姐姐去和母亲说,今日是四月二十六,我们过了端午节去青浦,到杭州我向钟太监借小勘合牌,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可以早三、五日到青浦。”
张若曦也觉得端午节临近,总要过了节再回去,便道:“小原,那你去求一下族叔祖,请叔祖给松江黄知府写封信为陆养芳说个情。”
张原道:“姐姐放心,我理会得。”来到前厅,对张萼道:“三兄,我与姐姐商量了一下,端午节后动身。
张萼道:“那好,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望远镜,与我那从泰西国购得的望远镜比试一下,谁能看得更远更清晰。”又道:“这大半年来,我那管望远镜都留在镜坊,那些镜匠要仿制,害得我不能窥探他人秘事,少了很多乐趣。”
兄弟二人来到状元第附近那栋作为神镜作坊的民宅,三个镜匠和三两学徒迎上来见礼,两个镜坊学徒两管几乎一模一样的黄铜望远镜恭恭敬敬呈上,张萼“哈”的一声,问:“那管望远镜是你们制的?”
其中一个镜坊学徒将手中的望远镜捧高一些,说道:“三公子,这具千里镜是坊里新制的。”
张萼接过这管望远镜,轻轻一旋,抽出一截,又抽出一截,然后凑到右眼去看,这坊里无法望远,张萼走到门外去看,张原和几个镜匠一起跟出来。
张萼对着望远镜向长街这头看看,又向那头看看,不停调整焦距,好半晌,皱着眉头把望远镜遴给张原:“介子,你看看这望远镜怎么样?”
张原接过望远镜觑眼一瞧,透过几层镜片望出去,雾méngméng的,这望远镜外观是有模有样了,但凹透镜和凸透镜的镜片打磨没有张萼买来的那管望远镜精细,对光线折射和成像配置尚不精当,无论如何调整焦距,看远处总是不清晰一张萼把那管他托人从澳门huā了一百八十两银子买来的黄铜单管望远镜拿过来照视,不对比还不觉得差距如此之大,张萼一下子就怒了,斥责那些镜匠:“一年时间费银千余两,造这么个拙劣玩艺糊弄我,你们自己不会对比一下吗,看看那些泰西人造的望远镜,你们这样的劣镜,能比吗!”
三个镜匠都甚惶恐,面面相觑,不敢出一声。
张原道:“三兄莫急,泰西人制成这望远镜也是多年mō索才成的,我们作坊制的这管望远镜虽然成像尚不清晰,但原理对路了,只要再细加琢磨调整,一定能造出更清晰的望远镜。”当下又给三个镜匠讲了凹透镜作为目镜和凸透镜作为物镜相互之间配合的原理,如何掌握望远的倍数,最重要的是要把镜片打磨得精细~
“明年今日,你们如能制成与这泰西人望远镜不相上下的望远镜,我与三兄奖赏你们三人每人四十两银子,若能提前制成,每提前十日,每人加奖一两银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张原这么一说,三个镜匠都是大为鼓舞,每人奖赏四十两银子,那可不是小钱,而且若能提前一个月制成,还有三两银子加奖,真让人干劲倍增啊。
这一年来这三个镜匠并非只仿制了这管望远镜,焚香镜、昏眼镜、
近视镜各制成了数十件,以无sè水晶制成的这些镜片很不错,张原试了其中几副近视镜,与张萼送他的那副眼镜相差无几张原让那些镜匠各自忙碌去,与张萼道:“三兄,这些焚香镜、昏眼镜、近视镜可以出售,镜坊现在应该可以赚银子了,至少不用我们再往里投银子,去年从海州买回来的那数千斤水晶石足够用三年。”
张萼甚喜,一向他都是挥霍银子,还没有挣过银子,问:“这该如何定价?”
张原道:“焚香镜一两银子一副,昏眼镜和近视镜都是四两银子一副,明日我先到儒学宣扬一番,就说我张介子能学业长进,全仗这副眼镜。”说着,将一副近视镜架到鼻粱上。
张萼哈哈大笑,说道:“那些秀才、童生近视的极多,有些看书那书本都快贴到脸上了,路上相逢也认不得人,比瞽者也好不了多少,有这近视镜那等于是重新给了他们一双明眼,而且秀才当中出得起四两银子买这眼镜的也大有人在一”
张原笑道:“就是要做赚那些富裕生员的银子。”
张原让镜匠挑选了三副昏眼镜和两副近视眼镜”丁嘱以上好的鸡翅木做好五个眼镜盒,五日后他来取,这是准备送人的。
张萼道:“大父也是老眼昏huā,这昏眼镜送大父一副,也显我的孝心。”便取了一副昏眼镜,没有眼镜盒,张原把自己的近视眼镜盒拿出来。
在西张北院书房见到张汝霜,张萼献上昏眼镜,张汝霜一试大喜,问知这是张原与张萼雇佣镜匠制作的,晚明士人经商的比比皆是,张汝霜也不以为异,只。丁嘱张原要以读书科举为重,这些旁门小道不要huā费太多心思,张原当然是唯唯称是,又说了他姐夫陆韬家的事,张汝霜皱眉道:“陆兆*次子如此不争气,华亭董氏也是欺人太甚,张原,这其中想必也有你的缘故吧?”
张原道:“是,那董氏知道陆氏是娄张氏姻亲之后,愈发变本加厉,族孙过几日便要送姐姐和两个外甥回青浦,相机帮助陆氏,恳请叔祖给松江黄知府写封信通融一下。”
张汝霜看着这个族孙,缓缓道:“张原,你要量力而行,董玄宰可不是姚复能比的,而且你现在是诸生,正须扬名养望,万勿留下健话闹事的恶名,这点你要谨记。”
张原道:“族孙谨记叔祖的教诲。“张原很聪明,行事也稳重,张汝霜觉得无须再多叮嘱,说道:“你是要亲自持信去拜偈黄知府是吗,嗯,明日我让人把信送到你那边去。”
最近情节是平淡,流水清浅也终要汇成惊涛骇浪了,精彩将现,敬请期待。(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航船夜雨一夕灯
在江南,只要气候不反常,那么端午节前后总要下几场大雨,绍兴府今年算是风调雨顺,这端午的大雨如期而至,五月初六一早,张原、张岱、张萼兄弟三人打着伞立在八士桥畔,看着仆人冒雨把行李搬上船,这些行李都用油布包裹着,不会被雨淋湿——
两艘三明瓦白篷船,一艘是西张的船,另一艘是张原向内兄商周德借来的船,去年三月张原去青浦也是乘坐这艘三明瓦白篷船,船工夫fù都很熟悉了,张若曦和履纯、履洁兄弟已经先上了船,因为雨大,张母吕氏没来桥头送行,上了年纪的人怕见离别,女儿和两个小外甥这次离开山yīn回青浦,更不知何时能再相聚?
南京户部关于张萼捐监交银的执照于四月二十九日下达山yīn县,侯县令命书吏送到状元第交给张汝霜,张汝霜把张岱、张萼叫来训话,命他二人过了端午节便启程赴南京国子监就读,张萼喜道:“那就正好与介子同行,介子也是端午节后送若曦姐回青浦。”张汝霜又叮嘱张萼在外不得惹是生非,要严守国子监监规,勤修学业,张萼自然是满口答应——
周墨农、祁奕远、祁彪佳、姚简叔、鲁云谷,还有西张的一伙清客在桥头相送,周墨农对张岱道:“宗子,南京桃叶渡的阅汶水你一定要去拜访,就说是我周墨农的挚友,不然的话,阅老怕是不理睬你。”
张岱笑道:“阅老善烹茶我善品鉴,我与他定然一见如故。”
张萼道:“陪一个老朽喝茶有什么意思,我此番去南京旧院,定要留得青楼薄幸名,让那些名妓为我张燕客神hún颠倒,哈哈。”
张岱鄙夷道:“你以为南京旧院的名妓是山yīā楼的土妓吗,你打赏一、二两银子就会百般奉承你?”
张萼道:“娘儿爱俏,鸩儿爱钞,我既俏又有钞,潘驴邓小闲我每样都不差,岂不是要被她们爱煞。”
张岱摇着头笑:“爱煞你的想必也都是一些庸脂俗粉,真正的名妓琴棋书画俱精,必得从才艺上打动她们才行。”
张萼笑嘻嘻道:“我才亦有,但我不用才学打动她们,我就用银子打动她们——大兄,我们打个赌,你就展现你的多才多艺,我就用银子,我们看谁能打动她们——”问周墨农:“周兄时下金陵名妓以谁为第一?”
周墨农笑答:“应该是旧院的李湘真,字雪衣,排行第十,又称李十娘,我未曾见过,但据说娉婷娟好,肌肤如雪,善鼓琴清歌,颇通文墨,爱文人才士——”
张萼道:“好就是这个李雪衣了,我倒要看她是爱文人才子还是爱银子,大兄,敢与我赌否,你扮贫穷而有才的书生,我是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且爱那李雪衣到底爱谁?”
张岱笑道:“我也是huā银子如流水的扮不来穷书生,你要赌就和介子赌。”张岱听王可餐说过张萼曾与张原打过赌,张萼惨败——
张萼听说要和张原打赌,稍一迟疑,和张原赌他有点惧转念一想,这回不是比才艺比学识,何惧之有,便对立在一边没怎么说话的张原道:“介子,敢与我赌否?”
张原微笑道:“自家兄弟赌什么赌,难不成为一个青楼女子翻了脸。”
张萼道:“认赌服输怎么会翻脸,介子赌不赌?”
张原摇头道:“不赌。”朝白篷船呶了呶嘴道:“别这么高声说青楼说名妓,我姐姐和小外甥在船上呢,等下姐姐揪我耳朵皮。”
张岱、张萼都嘻嘻笑起来张萼压低声音道:“等你到了南京再说,我定要与你赌一赌。”张萼没有长xìng子前几日说起华亭董氏还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痛揍董祖常出心头恶气,这时由品茶说到名妓,突然就想起要打这么个赌,一门心思就想这事了——
仆人把行李尽数搬到了船上,张原、张岱、张尊向诸友和清客告别,分别上船,张岱、张萼乘坐的那艘白篷船率先离了八士桥头往城南去会稽的东大池,张原这条船的船夫请示张原是否开船?武陵忙道:“少爷,真真姐和穆叔还没来呢。“话音未落,就见穆敬岩戴个宽沿竹笠、穆真真则是斗笠蓑衣,父女二人在绵密的雨中大步奔来,上了船,穆敬岩衣kù尽湿,叉手道:“少爷莫怪,1小人去了一趟蕺山外祖坟,所以来迟了。”
张原道:“无妨,穆叔赶紧去换衣裳吧。”
白篷船缓缓离开八士桥,摘了斗笠在沥水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爷你快看,太太在那边。”
张原定睛一瞧,果然看到母亲和伊亭、兔亭、翠姑几人立在八士桥边一家商铺的檐下,看着白篷船缓缓驶离桥头,母亲先前*家里说了不来桥边相送的,却还是来了。
张若曦听说母亲也来了,急忙出舱来看,河道弯曲,已经看不到那家商铺的屋檐了,张若曦强忍着眼泪,却对张原道:“母亲喜欢小孩儿,你赶紧娶妻生子吧,这样母亲就不冷清了。”
张原道:“是是,尽快娶妻,尽快生子。”
张若曦“嗤”的一笑,再看那八士桥时,已经隔在白茫茫的雨丝后,模糊不见。
船过东大池商氏后园码头时,因为昨日张原已经与商周德和澹然道过别,今日就没打算上岸去,却见岸边那株桃树下,商澹然由小婢云锦陪着,执青布伞,在雨中等候多时了,先前张岱和张萼的船经过,商澹然以为是张原的船,从树后转出来张望,张岱、张萼兄弟二人就看到桃树下的绝美女郎了,料想是商澹然,张萼还在船头作揖道:“弟妹,愚兄张萼有礼,介子在后面那艘船上。”把商澹然羞得脸通红。
张岱担心张萼还会胡言乱语,一把扯了他进舱,张萼翻白眼道:“我又不是浑人,会这般不晓事,难道还会调戏她,见个礼而已。”
却又好生失落道:“当初可是我去相亲,不料却成了介子的好事。”
张岱笑道:“谁让你相亲时不收敛一些,在馅涛园还打骂婢仆,这是介子的缘分,你也不要多想了。”
张萼道:“看,介子要上岸与商氏女郎执手道别了——船停下,船停下。”张岱、张萼兄弟二人便在篷窗内看着张原和那商氏女郎在桃树下相会,见张原握了握商氏女郎的手,张岱、张萼好不羡慕,这次他二人因为要出远门求学,也都去了各自丈人家辞行,张岱的未婚妻是水澄刘氏女郎,张的未婚妻是山yīn祁氏女郎,都是连面都没见着,哪象介子这般执手相看,那郎情妾意的样子让他二人真正羡煞——
雨幕斜织,河水涨溢,两岸青草离离,河岸边,桃树下,方巾稠衫的张原举着伞为商澹然遮雨,二人在伞下细语,那情景宛若图画。
张萼笑道:“这看着好似许仙与白娘子断桥相会。
张岱失笑。
张岱、张萼这条船上除两个船夫外,还有十个人,张岱贴身shì婢素芝、1小僮茗烟,还有两个健仆,张萼的贴身shì婢绿梅、小厮福儿,还有能柱和冯虎两个健仆,张原那条船有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还有武陵,张若曦母子三人,周妈和两个婢女,两条船上都是十二个人——
两艘三明瓦白篷船在雨中航行,张原想起去年那次也是坐这条船,前面的是商周德的五明瓦大船,商景徽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叫着:“张公子哥哥一”一年多不见商景徽了,那可爱女孩儿今年已经八岁,记得第一次见小徽她才六岁,正与姐姐景兰下棋,景兰要逗她哭,她偏不哭,转眼就两年过去了,光yīn似箭哪——
傍晚时来到繁华大镇钱清,张岱和张萼上岸找酒楼用餐去了,知道张原要陪姐姐和外甥,所以也没叫张原一起去,张原和穆真真上岸买了一些熟食,回到船上让船娘再蒸了一下再食用,出外就怕食物不洁——
天黑下来了,雨还在下,张岱、张萼兄弟回船,张萼叫道:“介子,到这边船上来一起吧。”
张原心道:“张燕客要连夜苦读吗,那日头要从西边出来了。”
张若曦听到了,说道:“小原你过去吧,我在这边教小纯写大字。”
张原便带着武陵到那边船上去,张岱很讲究,虽在旅途中也不将就,1小僮茗烟烹上松萝茶,用的还是从山yīn带来的泉水,兄弟三人品茗谈天,船工见雨小了一些,便与后面那艘船的船工夫fù招呼一声,两艘船一前一后离了钱清,向萧山西陵夜航而去。
船底流水声汩汩,船篷雨声细碎,船婺的两盏烛灯光线明亮温暖,这样的情境,会让人有些莫名的〖兴〗奋,张萼轻轻抚弄身边美婢绿梅的手,说道:“夜航船必得长谈消磨时间,不如说笑话消遣如何?”
张岱杂学甚博,说道:“好,我先说一则——有一秀才岁考考了末等,也就是第六等,要被革去衣巾,回家怕妻子骂,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借口,回去对妻子说“往日宗师只考六等,今番这瘟官又增出一等,你道可恶不可恶?,其妻问“那考了第七等又如何?,这秀才说“考六等不过丢了前程,这第七等竟要阉割——,其妻大惊失sè,忙问他考在几等?这秀才道“亏得我争气,考在六等,幸而免了阉割。”满船大笑。!。
第二百零四章 纨绔情兴
“这虽是笑话,但生员阉割的还真不稀奇。”张岱笑道:早年成祖曾下诏,凡是天下学官、生员考绩不称者,许净身入宫训女官、太监,当太监和宫女的老师,哈哈。”
张原道:“我听杭州织造署钟太监说宫中是有教学的老儒,年俸比县学教谕、府学教授都要丰厚。”
张岱想起一事,问:“介子,听说你送了一副昏眼镜给孙教谕?”
张原还没答话,张萼拍tuǐ大笑道:“介子上辈子定然是商人,他送了孙教谕一副眼镜,却在儒学里卖出了三十二副近视镜和十七副昏眼镜,得银一百六十余两,镜坊里的近视镜全部卖完,还有十几个生员预订,那日我与介子计算了一下,其实每副眼镜本钱不过一两,卖四两,暴利啊。
张原笑道:“这算得什么暴利,三兄手里这把苏州制扇名家沈少楼制的折扇要卖到三两银子,这又如何说。”
张萼道:“其实就算十两银子一副眼镜只怕那些睁眼瞎的生员也会买,咱们适可而止,不为已甚,一副眼镜只挣三两银子算是厚道了,这次去南京国子监,又可以大力宣扬一下,国子监有学生六、七千,年老监生老眼昏花,年少一些的大多近视,估计至少可卖上千副眼镜,我们镜坊三年内不愁眼镜卖不出去,等于把我的纳监的银子挣回来了,妙-极。”
张岱道:“只怕有人要仿制,苏州那边也有眼镜匠,而且还要防这三个镜匠被厚利引yòu跑到别处去。”
张萼笑道:“介子早已考虑到这些了,他与那三个镜匠订了十年契约,酬金不菲,三个镜匠都是欢天喜地,若他们敢违约跑到别处去,违约银他们也赔不起,很多磨镜技巧都是介子传授给他们的他们敬服介子。”
张岱看着张原,摇着脑袋道:“介子弟真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无所不知似的。”
张原微笑道:“何敢称无所不知,我品茗评戏不如大兄,搏陆斗牌不如三兄,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兄弟三人说说笑笑两艘夜航船在绵绵细雨中如两条白sè大鱼一般在黑沉沉的河水中破浪前行,夜渐深,张萼逐渐言语戏亵起来,对坐在他身边的美婢绿梅上下其手,绿梅这婢女双颊晕红,两手左右遮掩,却不起身相避,jiāo声央求道:“三少爷莫要这样,宗子少爷和介子少爷都在这里呢好羞人的。”
张萼撇嘴道:“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第一回,早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自己说,与我**多少回了一百回有没有?”
绿梅这回真是羞了,面红耳赤,张萼又来了一句:“少爷我就爱你好个白屁股。”更把绿梅说得“嘤”的一声,挣开张萼的手,躲到别的舱室去了。
张原大笑,三兄张萼的人生理想就是象西门庆那样穷奢极yù,上回扮水浒人物求雨,他却扮个西门大官人搂着两个粉头——
张岱的贴身shì婢素芝比较文静这对见张萼戏弄绿梅这素芝头也不敢抬,小心翼翼为三位少爷斟茶。
张萼看着张原身后打瞌睡的武陵说道:“介子,你怎么不带穆真真来,别告诉我你至今还守身如玉,你也十七岁了,不知人伦大道着实可耻。”
张原“嘿嘿”的笑,不搭腔。
有品味的大纨绔张岱这时开口了,说道:“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很妙-,却不知夜航船上调弄美婢最有趣味,尤其是细雨敲打着篷窗,真让人——”
张萼接话道:“真让人情兴勃然。”
张岱、张萼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张原道:“那我回船去了,不打扰两位兄长的yín兴——船快到钱清堰了吧。”
张岱笑道:“开玩笑,开玩笑,我们兄弟三人彻夜长谈才好。”
又说了一会话,船到了钱清堰,过钱清堰时船要暂停,张原就借这机会与武陵一起回到后面的白篷船,这时大约是亥时末,张若曦已经与两个孩儿入睡了,穆真真还在灯下与父亲穆敬岩说话,见张原回船,穆敬岩便回后舱歇息,武陵也跟去与穆敬岩同舱,前舱这边就是张原与穆真真两个人,三明瓦白篷船有三个舱室,中间舱室最宽敞,是张若曦母子三人还有周妈和两个婢女住——
穆真真给张原端水来洗漱,待张原躺下后,她吹熄了灯盏,在靠里侧的铺位躺下,这时船又行驶起来,两支橹交互划水,白篷船悠悠前进,微微有些摇漾,有点幼时在摇篮里的感觉,雨这时小了,细细碎碎洒落。
夜航船的船头挂着两盏红灯笼,这是防备与迎面来的船相撞,灯笼光透过板隙照进来,随时船身摇晃而光线晃动,张原喝多了茶,一时无法入睡,先前被张张萼二人挑唆得还真有些情兴勃然,十七岁健康的身体,仅仅读书习字,很有些精力过剩,不过他毕竟不是张岱、张萼,而且姐姐张若曦就在间壁,他岂好乱xìng——
就听穆真真开口道:“少爷,我爹去从军能活着回来吗?”
穆真真今日一早随爹爹穆敬岩去母亲坟前磕头,穆真真的母亲在穆真真七岁时去世,从那时起,七岁穆真真为爹爹洗衣作饭,十岁时开始每日来回跑二多里路去西兴运河码头接果子卖,与爹爹旬相依为命,今日早上见爹爹在她母亲坟前告别,还叮嘱她以后清明冬至莫忘了来这里祭拜,那时雨很大,穆真真穿着草履,裙子下摆都被溅湿了,虽然穿着蓑衣,还是觉得身子被雨淋湿了一般很冷——
张原沉默了一会,杜松的六万军队在萨尔浒战役中几乎是全军覆没,让穆敬岩投奔杜松,会是送死吗,能不能改变什么?
张原道:“刀兵无情,生死难料,若你爹爹不愿意去,我不会勉强他的。”
穆真真觉得这么侧躺着与少爷说话颇不恭敬,便起身跪坐着,说道:“婢子也劝爹爹不要去,可爹爹决心要去,说这是少爷赐给他的良机,爹爹不想穆家世世代代都是堕民,爹爹要凭军功挣一个出身。”
张原也坐起身,说道:“穆叔这么想是对的,人生不过百年,有机会总要奋力一搏。
穆真真问:“那我爹爹能有机会立军功吗?”
张原心道:“努尔哈赤现在还不敢公开反大明,萨尔浒大战还有五年,穆敬岩武艺不凡,应该能在军中崭lù头角,行伍中的中、下层军阶是不讲究身份的,立军功就能获得提拔,凭穆敬岩当然不能改变萨尔浒的战局,关键是让杜松信服我——”说道:“你爹爹肯定能立军功,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大明军队数十万,从军者比比皆是,穆叔武艺高强,生存下去的机会要比别人多,是不是?”
穆真真点头道:些难为情道:“少爷快歇息吧,是婢子想得太多了,打扰少爷休息了。”
次日午后,两艘白篷船过了钱塘江泊在杭州运河埠口,正喜云开雨霁,张原即去涌金门外拜见钟太监,张岱、张萼与钟太监不熟,赴南屏山见黄寓庸先生去了。
钟太监见到张原,很是欢喜,先祝贺张原道试夺魁,笑道:“绍兴府小三元的名声如雷贯耳哪,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你是要连捷的,咱家现今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想必也知道,福王就藩了。”
张原微笑道:“我与公公的交情堪称莫逆,我也知无不言,公公肯纳我的良言,他日必有善报。”
钟太监连声道:“咱家晓得,咱家晓得,咱家回宫,就请求去服shì皇长孙,过清苦日子咱家也认了。”
张原心道:“客氏客印月是朱由校的rǔ母,据后世史书记载客氏美艳无比,你钟公公抢在魏忠贤之前与客氏对食,也算是艳福不浅,嘿,恭维太监有艳福,是不是讽刺?”作揖道:“公公仁义,他日得掌内监,也是百姓之福。”
钟太监大悦,真好像回宫就要让他掌印司礼监一般,说道:“张公子这次来杭州多盘桓几日,咱家要杭州的日子也不多了——”
张原忙问:“公公真的要回京了?”
钟太监点头道:“代咱家总理杭州织造署的太监郑之惠已经从京中去身,月底就要到杭州,咱家把署里的事务交接了,六月底或七月初就要离开杭州。”说到这里,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张原道:“公公在杭州五年,百姓俱感公公之德啊,公公离开杭州也无遗憾,生祠有了,宝石山下的养济院在公公的倡导下建成了,自有西湖以来千年间,在西湖为官的不知凡几,留下美名的有几个,杭州百姓只知有白乐天、苏东坡,从今而后,公公将与白、苏鼎足而三。”
钟太监喜得合不拢嘴,谦虚道:“咱家岂敢与白、苏这两位先贤并列,只盼杭州百姓念着咱家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处,不要咱家前脚走后脚就拆了咱家的生祠。”又道:“那养济院现在已收容了二十余名孤儿,去冬今春发放赈灾粮八千石,不敢说多,几百条人命是救下了,西湖功德主,咱家还真听到有人这么称呼咱家了,哈哈。”
感谢无极限1书友成为雅sāo的第七位盟主,小道近来更新少,情节也不给力,好生惭愧,请从明日开始多更些,最起码要比三千字多。纟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倒董檄文
张原没有留在织造署用晚饭,带着穆真真和武陵匆匆赶往豳屏山下的居然草堂,时隔八个月,居然草堂景象大异,因为四方学子慕名前来求学,草堂无法容纳,只有扩建,由家境殷实的罗玄父出银二百两在奔云石左边新建了一个学厅,可容上百名学生听讲,此时夕阳西下,净慈寺的钟声悠悠响起,前一记钟声嗡嗡将尽,后一记钟声堪堪接上,倏忽、空灵,很妙。
黄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课,只出题让诸生作文,宽敞的讲学大厅里上百名诸生这时已完成了各自的制艺,正三五成群聚谈辩论,谈天说地、花鸟虫鱼,说什么的都有,张岱与焦润生、罗玄父几人纵论时文,张萼也能找到知己,与几个年轻生员在讲堂一角低声谈笑,看张萼笑得那般猥亵,想必是探讨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张萼以前就来过杭州,很有话题可说——
张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学,与学堂中二十多位诸生交情都好,范文若编印的张原时文集子流布甚广,而今更挟小三元和痛殴董祖常的名声,自然愈发引人瞩目,一到草堂大厅,那些初次见面的诸生听说这少年书生便是山yīn张原,都是颇为惊讶,没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张原会动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儿子而能若无其事,实在是有本事,而张原交际应酬,八面玲珑,让众人都觉得这年少得志的张原谦和有礼,毫无骄sè,值得一交,纷纷上前自报郡号姓名——
罗玄父大声道:“诸们同学,久闻张介子有过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领教,今日考考他,在场大约有七十多人与张原是第一次见请依次各报郡号姓名,然后看张原能记忆无误否?若有误,就罚张氏三兄弟作东,在座诸位一起到涌金门外的酒楼饮酒尽欢。
张原笑道:“罗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试一试,若有差错等下酒宴上罚我喝酒。”
众人都觉得要一下子记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极难·比临场背下一篇八股文还难,但张原既然答应了,一家一起热闹一番,何乐而不为,便依次上前向张原作揖自报郡号姓名,张原一一还礼,七十多人很快报完了郡号姓名——
罗玄父笑着上前道:“考试开始。”踱到一名面sè微黄的生员跟前,挽其那生员的手面向张原,问:“介子兄,这位是谁?”
张原一揖道:“天台陈木叔陈兄。”
陈木叔笑着还礼。
罗玄父又问了七个人,张原辨貌道名,但听得一片啧啧赞叹声显然张原都答对了,张原超强记忆力让在场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个人一一问过去,那样太傻太无趣,张原与张岱这样安排是为了结交这些诸生,请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罗玄父问到第九人,这人恰是张原以前认识的,是苏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家在华亭去年六月与范文若一道来山yīn拜访张原,与张原交情非比一般张原含笑上前,执着金琅之的手道:“墨斋客兄,让我错认你吧,不然考个没完没了大家都无趣。”
黑斋客是金琅之的别号,金琅之哈哈大笑,对罗玄父道:“张介子错记我的名字了,罚他请客喝酒。”
在场诸生哄然叫好,当即出了讲堂大厅,往涌金门外而去,诸生大多借住在涌金门外到南屏山这一带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栈,近百位生员浩浩dàngdàng,步行八里来到涌金门外,张岱早已吩咐仆人把涌金门外最大的酒肆丰乐楼包下,酒楼上下三层开了二十余席,专等诸生前来赴宴张原一路上与金琅之相谈,金琅之是上月才从华亭来杭州求学的,知道董氏设计构陷陆养芳之事,张原问起宗翼善近况,金琅之道:“宗翼善原本为董其昌司笔札,在奴仆中算是上等的,现在罚做应门贱役,短衫小帽,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张原默然不语,他没有对金琅之说什么是他连累了宗翼善之类的废话,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对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结起的友情是真挚的,当初他也没想过要利用宗翼善来打击董氏,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后来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实身份,他就决心助宗翼善摆脱奴籍,现在宗翼善被迫回到华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会后悔与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赏并平等对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岂甘心做一个上等奴仆,虽然现在连上等奴仆都没得做了—
金琅之越说越愤怒:“董氏作恶岂止这一端,董祖源为扩建长生桥宅第,胁迫数十户民众迁居他处,我有一堂兄也被强行驱赶,一亩多广的祖宅,只给了三十两银子,早上来逼契约,晚上就来逼搬迁,若不卖给他董氏,就有一帮打行青手来sāo扰,fù人、童子都不敢出门,逼迁手段极其卑鄙下劣——”
又道:“这次与我同来求学的还有青浦的洪道泰,也是青浦文社的成员,与董氏还是远亲,有一次与董祖常在华亭的酒宴上相遇,董祖常给众人敬酒,董祖常敬酒霸道,别人不喝也得喝,洪道泰实在没有酒量,不肯喝,这董祖常仗着酒劲,见洪道泰忤他兴致,认为洪道泰是故意藐视他,大怒,喝命下人拖洪道泰去灌马粪,这事说来荒唐,但董祖常就有这么恶劣,这种事他就做得出来,洪道泰向松江知府控告董祖常,却是不了了之,洪道泰深以为耻。”
张原点头道:“等下酒宴散后再与金兄长谈,华亭、上海、青浦三县在此求学的有九人,等下一起商议一下,不能让董氏这般欺压,不然生员的体面何在!”
金琅之知道张原与董祖常之间的仇隙,若张原要斗董祖常,他是乐意相从的,说道:“好,等下我去召集他们一起商议。”
丰乐楼晚宴甚是热闹,张原充分展现了他的交际手腕张口多笑,八方酬酢,言语诙谐,清谈愉悦,赴宴诸生没有哪个觉得受到了冷落,张原有能力调动气氛众人饮酒尽欢而散。
焦润生、罗玄父、张原三兄弟,还有金琅之、洪道泰等松江府八位诸生留下议事,董其昌强迫宗翼善离开南京回华亭,这让焦大为不快,宗翼善为澹园书楼编书目对焦帮助很大,书目没编到一半,就被以其父母相胁迫回华亭,并且遭受屈辱,焦也觉得自己失了颜面·焦之子焦润生自然也对董氏极为不满,而罗玄父与焦润生是好友,又是黄汝亨的得意弟子,黄汝亨因为宗翼善之事对董氏也有微词,所以听说张原要设法帮助宗翼善·焦润生和罗玄父都颇为热心——
张原向松江八位诸生询问董氏在华亭的所作所为,得知董氏收容投靠的奴仆数千人,腴田十万亩,输税不过三分,华亭游船为避税大多投靠到董氏门下,为扩建长生桥宅第,对那些温饱之家,就故意借子母钱让其经商·又从中阻挠·让其亏本,只好以房产抵债·而对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就故意yòu赌yòu嫖,看来董氏对付陆养芳的卑劣手段是其惯用伎俩,而且董其昌的房中术,龌龊事甚多——
罗玄父叹道:“世人皆仰慕董玄宰书画双绝,千金求其字画,却哪知其人品这般jiān邪,就算绝大多数恶行不是董其昌亲为,但董其昌纵容其子侄辈、家奴辈作恶,也要算他是首恶,即便抛开这些不说,单就其雇人代笔书画挣钱,就是卑劣之举,正人君子哪做得出这种事,难怪会让宗翼善为其子代考。”
焦润生道:“董其昌声名显赫,门生故吏遍天下,是东宫的老师,谁敢治他的罪,而且这些恶行说起来一大堆,但真要论罪还真说不清,松江知府黄国鼎又是他的门生,谁能奈何得了他董其昌。”
金琅之道:“董其昌父子鱼肉乡里也是看人来的,那些大乡绅他结交得甚好,一般生员和寻常民众,他岂会放在眼里,自然是任意欺凌,张介子的姐夫青浦陆氏家里老人还是有举人功名的,董其昌父子收容陆氏叛主之奴,还要侵吞陆氏的六百亩桑林,实在欺人太甚。”
众人议论纷纷,张原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把松江府诸生说的董氏恶行一一记在心里,戌时末回到白篷船,铺纸研墨开始写“书画难为心声论”,开篇便引用《庄子》的“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然后开始驳斥《文心雕龙》里“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xìng情,心是心画,言为心声”这种文如其人、诗画为心声的论调——
张原写这篇文章有明显的针对xìng,他没有指名道姓骂董其昌·但只要听说过董其昌大名的,一看这文章就知道此文讽刺的是谁?——“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jiān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今有松江豪宦,海内虚名赫奕,心术jiān邪卑劣,丹青薄技、点画微长,交通要津,广纳苞苴,折柬日用数十张,无非关说sī事,迎宾馆月进**次,要皆渔猎民膏,恃座主之尊干渎不休,罔顾旁观之清议,因门生之厚面嘱托无已,坐侵官府之大权……”
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的文章一气呵成,最后以元好问的诗作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将董其昌的书画人格与其俗世面目分裂开来,让世人看清书画作品萧散不羁、自然真趣的董其昌在卸去艺术人格后的卑鄙真面目,这是一篇倒董檄文,这是给官绅士子看的,自然要作得文采斐然、议论精当,张原是八股文高手,久经训练,现在作这种简直是信手拈来,无怪乎朱元璋要以八股取士,这八股文作得好,逻辑思维能力的确会很强大,不管有理没理,都能说成有理,官场就要这一套——
写好《书画难为心声论》之后,已经是夜半钟声到客船,张原心潮澎湃,无法入睡,又提笔写一篇面向普通民众宣扬董氏恶行的记传体长文“董宦恶行录”——
张原专心写文时,穆真真跪坐在一边看着,张原让她先去睡,她摇头道:“婢子不困,婢子陪着少爷。”
张原知道自己在这里写文这堕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头大睡的,也不再多说,任由穆真真坐在一边,执笔凝思将方才听到的董氏鱼肉乡邻的恶行,以及姐夫陆氏一家与董氏的仇怨以浅显的白话口语写出来,这是方便普通民众看的,就算不识字的听人一读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后半夜,气候温凉,白日里喧嚣热闹的运河埠口此时静谧无声,早早升起的新月这时已经落到西面的宝石山后,夜却并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舱外看了看星星,回来见少爷还在灯下奋笔疾书,便到船娘的小舱,拨开炉火,炖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却找不到冰糖,只好端着这碗未放糖的莲子羹到前舱,却见若曦大小姐披散着长发,穿着浴裙短衫,脚下是猩红sè的软鞋,这是睡觉时穿的,正与少爷说话张若曦半夜醒来,见弟弟这边舱室还有灯光,便过来一瞧,责备道:“天不会亮吗,要这般连夜用功。”
张原道:“想到要写,就想一气写完,才好安心歇息。”
张若曦打着呵欠问:“你写的什么?”
张原便将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给姐姐看,张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无,一边看一边点着头,全文看完,赞道:“小原,你实写得好。”听到脚步声,张若曦侧头见是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笑道:“真真着实体贴,夜宵送来了,倒把小原服shì得好。
穆真真面sè微红道:“婢子去给大小姐也炖一碗吧。”
张若曦摇头道:“不用了,我先回舱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张若瞰衣裙不整,虽然面对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倒董大幕开启,!。
第二百零六章 一招鲜吃遍天
不放糖的银耳莲子羹嗅着香,吃起来却有些苦味,张原用白瓷汤*
一口一口舀着吃,穆真真跪坐一边目不转鼻看着,张原侧头笑问:“真真是不是垂涎yù滴?”
穆真真满脸通红,使劲摇头,说道:“婢子是担心没放糖少爷不爱吃一”
张原道:“还好,我现在尽量少吃糖。”本想把这半碗莲子羹给穆真真吃,想想还是算了,很快将莲子羹吃完,穆真真接过碗去洗,张原继续写“董宦恶行录”先前在酒席上听松江诸生说董氏种种劣迹时,张原已经在打腹稿,张原的腹稿厉害,从涌金门外丰乐楼回到运河埠口的船上,他已经打好了腹稿,这时就是等于把腹稿誊真一遍,虽说篇幅甚长,约有五千字,但张原书写速度颇快,不需两个时辰,十余张松江谭笺写得满满,一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长文完成了。
张原搁下手中笔,揉着酸痛的手指,抬眼正要与穆真真说话,却见这堕民少女保持着跪坐姿势,靠在舱门板壁上睡着了,两手搁在tuǐ上,细密的睫毛下覆,不时轻轻一颤,似在做梦,应是好梦,chún边还有笑意一这时都已经交四鼓了,不是夜已深,而是天快亮了,张原不想惊扰熟睡好梦的穆真真,但任由她这样靠坐着睡显然也不妥,可他刚一起身,这绷着一根弦的堕民少女就醒了,赶紧站起来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少爷”上前收拾笔砚一张原道:“不要收拾了,先睡吧,我也好困了,懒得洗漱。”
穆真真道:“很快的,少爷稍等。、。轻盈走出去,转眼捧了一个水盆进来,先前就已准备好的,张原漱口洗手,倒头便睡,过了一会,洗了笔砚放置安妥的穆真真回来了,掩上舱门,吹熄壁灯,在张原左侧的铺位躺下,她先前睡了一会,这时没睡意了,仔细听,几乎听不到身侧少爷的呼吸声,那就表示少爷也没睡着,少爷睡着了会有轻微鼾声张原是睡不着。两篇长文写下来,精神亢奋,想着即将开始的倒董更是心潮澎湃,这时已经熬过最渴睡的时候,想睡反而睡不着了,而且右肩有些酸痛,悬腕书写三个时辰,任谁都要手痛,听穆真真也没睡着,便道:“真真。你给我揉捏一下右肩可好?”
穆真真“噢”的一声坐起身来,移坐在张原身边,这时是黎明前的黑暗,星光隐去,舱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穆真真盲人mō象一般伸手一mō一按,隔着一层细线毯感觉肉肉的很结实,只听少爷“嘿”的一笑,穆真真脸霎时红得发烫,少爷是趴着睡的,她mō到的是少爷的后tún,手赶紧往上移,在少爷肩颈处轻轻揉捏,心“怦怦”乱跳,她虽服shì张原起居差不多有一年了,但很少与张原有身体接触,这时为张原按摩,起先还mō到张原屁股上了,简直让穆真真羞得无地自容过了一会,听得有人在船尾低声说话,是勤劳的船工夫fù起chuáng了,那船娘道:“这运河水不甚洁净,去那边小溪挑一担水来吧,待会再去。这天还没亮呢。”那船工答应一声一随即穆真真就听得爹爹穆敬岩的声音:“王哥你歇着,我去取水。”这时天sè想必透出些晨曦了,穆真真清晰地听到爹爹穆敬岩提了水桶跃上岸去。
沉睡了一夜的运河埠口苏醒过来了,各种声响纷纷而起,而俯趴着享受按摩的张原也有了轻微的鼾声,穆真真按摩得舒服,睡意不知从哪个角落陡然汹涌,将张原意识淹没晨曦透入篷隙,舱室里逐渐明亮起来,穆真真跪坐着,看着俯卧着沉沉睡去的少爷,心里欢喜,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也和少爷一样俯卧着,不过她趴得不严实,xiōng前有些拥挤,穆真真使劲扭头看自己的背tún,腰背是曲陷的,到tún部急剧隆起扩大,穆真真反手在自己圆翘的tún尖上按了按,感受一下与方才她按到少爷的tún有何不同,似乎没什么感觉啊,不过这手若换作是少爷的手呢?
这么一想,穆真真顿觉浑尊燥热,心里狠骂自己:“穆真真,你实在可耻,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听得爹爹穆敬岩提水回来了,她便也赶紧起身。
张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是被张萼吵醒的,张萼见他醒了,便低声问:“介子,昨夜与穆真真大战三百回合了?丢盔弃甲了?”
“胡说。”张原笑着坐起身,说道:“你且看看我昨夜做了多少事。”让穆真真把那一叠松江潭纸拿给张萼看。
张萼看的是“董宦恶行录”一边看一边说:“还真写了不少,很好,这句好兼以恶孽董祖常,目不识丁,*窃儒巾,倚仗父势,万恶难书——骂得痛快!”
张岱这时也过来了,看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击节叫好,说道:“等下就带到居然草堂去,让诸生看看董玄宰的真面目。”
张岱、张萼将两篇倒董檄文都看了,张萼笑道:“这与前年对付姚*棍的手段一样,先把董其昌的名声搞臭,介子,你是不是矜驴技穷啊,就会这一招。”
张萼一向说话不中听,张原道:“一招鲜,吃遍天,管用就行。”
张岱道:“董其昌是大名士,名声一臭,生不如死。”
张萼道:“凭这两篇文似于治不了董氏父子的罪吧,只败坏其名声不够解恨啊。
张原道:“一步步来,先让董其昌的书画卖不出去才好。”
张岱道:“以我的见识,华亭陈眉公的书画实在董其昌之上,董画一味的柔,眉公则柔中有刚,可惜陈眉公名声不如董其昌,陈眉公只在江南名声大,董其昌则名传大江南北。”
张原问:“是那位钱塘县里打秋风的陈眉公吗?”
张岱笑道:“那时我才八岁,年少无知,对联戏*,陈眉公人品是大父都敬重的。”
武陵在舱门探头道:“少爷,钟公公派小高公公来请少爷去游湖。
张萼便道:“介子,这钟太监对你真是好啊,莫不是想请你入宫当老师。”
张原道:“我学业优等,不会让我去,三兄若在国子监考了末等,进宫有望。”
兄弟二人互相打趣,走到船头,就见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立在岸边躬身道:“钟公公请三位张公子还有张介子公子的姐姐和外甥一起游湖,备了雅洁的楼船,不会有闲杂人打扰。”张原便去告知姐姐张若曦,张若曦知道弟弟张原要在杭州待上几日,昨夜辛辛苦苦写那两篇文正是为了帮助青浦陆氏对付松江董氏,张若曦也是喜游玩的心xìng,路过杭州不游西湖实在遗憾,便道:“那好,让小纯、小洁见识一下西湖美景。”
织造署派了三辆马车来接张原一行,除了船工守船,其余婢仆尽数跟去游湖,两条楼船泊在白堤边,钟太监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张原兄弟三人上了钟太监那条船,张若曦母子、周妈、两个婢女、穆真真,还有张岱、张萼的两个贴身婢女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操船的都是船娘,是钟太监专门安排接待官员女眷游湖的、
钟太监对张岱、张萼都很客气,钟太监对张原道:“张公子,听说你昨晚在丰乐楼宴请诸生,好生热闹。”
丰乐楼就在涌金门外,离织造署也不远,织造署太监本就有监察地方、直报内廷的权力,手下耳目众多,张原与焦润生、罗玄父和松江诸生在酒楼〖言〗论董其昌父子恶行之事自然瞒不过钟太监张原便将昨夜写的两篇文给钟太监看,钟太监看罢,笑道:“张公子堪称刀笔,犀利至极,张公子要对付董翰林,这事咱家可爱莫能助啊。”钟太监即将回京,不想惹是生非。
张原道:“无须公公相助,公公知道这事就行了。”
钟太监笑道:“那就看张公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了,张公子若要钱物相助,尽管直言。”
张原道:“多谢公公,暂时还不需要,只是过两日我要送家姐回青浦,想再向公公借小勘合牌一用。”
钟太监道:“这算得什么,你何时要走何时来取便是。”
张原兄弟三人随钟太监去宝石山下养济院参观,焦宏所书的《宝石山钟氏养济院》碑刻赫然醒目,这养济院已经初具规模,还有工匠在建屋,听着张原、张岱的恭维,钟太监面有得sè,口里当然是要谦逊几句。
既到了宝石山下,自然要到山上的钟太监生祠瞻仰瞻仰,张萼看着祠内那高高端坐着的钟太监木雕像,对张原附耳道:“既是生祠,就该让钟太监活生生坐在这上面享受香火,那岂不妙哉,要这土偶木雕作甚。”
张原忍笑,看那钟太监在生祠里转悠视察,丝毫不觉得这情形很滑稽。
下了宝石山,钟太监在西楼船设宴款待张氏三兄弟,张原没敢多喝酒,用了饭便辞别钟太监,先让姐姐她们回运河埠口船上,他兄弟三人再赴南屏山见居然学堂诸生,这两篇倒董檄文就是要通过这些诸生大肆宣扬,从而形成风议。!。
第二百零七章 如此残花败柳
行至净慈寺外,正遇焦润生与罗玄父,罗玄父道:“三位来何迟也,我二人正要去寻,寓庸先生在包副使的南园等着见你们。”
张原致歉道:“陪家姐游湖,所以来迟了。”
一行人于是转道向雷峰塔方向行去,焦润生和罗玄父得知张原连夜写了两篇倒董檄文,连忙索看,边走边看,连连叫绝,焦润生道:“这真是能让曹阿瞒吓得忘了头痛的檄文。”
张萼撇嘴道:“董其昌如何比得曹操,差了十万八千里。”
焦润生笑道:“不是把董玄宰比曹操,是说介子这文要让董玄宰吓出一身冷汗。”
罗玄父道:“寓庸先生怕是不许我们这般声讨董玄宰——”
焦润生道:“这两篇文我现在拿到学堂去,让诸生传抄,不署张介子的名字,只以松江诸生的名义宣扬,这样表面上与我们居然学堂也无关,不会让寓庸先生为难。”
罗玄父点头道:“如此甚好——介子兄以为如何?”
这正是张原所希望的,焦润生当即便袖了这两篇文回居然草堂,罗玄父领着张原兄弟三人来到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园,这日包副使也在园中,包副使名应登,号涵所,与张汝霖颇有交情,见到张原兄弟三人,笑道:“张氏三俊彦,同赴国子监读书,难得,难得。”
黄汝亨手里拿着一副昏眼镜,这是张原昨日托焦润生送来的,黄汝亨道:“张原,这眼镜甚好,我前年在苏州购了一副昏眼镜,不如你送来的这副清晰——”
忽听得厅前阶下传来打翻瓷器的脆裂声响,厅上诸人转头看时,一个捧茶的童子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手里托着个漆盘漆盘里的几只茶盏全掉到地上了,铺地的青石坚硬,茶水、碎瓷满地都是。
包涵所眉毛一竖,正待发怒,却忽然大笑起来,对张原道:“张原你去年在焦太史和寓庸先生面前说这个捧茶童子托盘捧茶、走了这许多门坎石阶,竟未失足打破瓯盏,岂不是暗合于道——同是一人,今日他却打破了茶盏,这如何说?”
黄汝亨也大笑起来。
张原含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此方显得道之难,若以为我今得道矣,功德圆满矣那往往是邯郸学步,变得路也不会走了。
张原此言颇妙-,耐人寻味,包涵所赞道:“有禅机,不愧是焦太史和寓庸先生的高弟。”又与张岱、张萼谈起南曲问张氏可餐班情况,包涵所道:“我在飞来峰下的北园有个戏班,何日与你可餐班同台演戏,较量高下?”包涵所的戏班在杭州是有名的,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张岱道:“晚辈下次再来武林,就把可餐班带来请包副使指教。”
黄汝亨询问张原上月道试的经历张原一一细禀黄汝亨勉励张原三兄弟在国子监好生读书,明年争取乡试奏捷又说起宗翼善的事,黄汝亨亦无可奈何,显然对董其昌的作为颇觉遗憾,张原就说了董氏欺压青浦陆氏、鱼肉乡里的种种恶行,包涵所和黄汝亨都听得直摇头,黄汝亨叹道:“董公为儿奴辈所误啊。”
张原心道:“为儿奴辈所误的话是为尊者讳,其实董其昌就是首恶,董祖源、董祖常还有那些董氏家奴不都是仗着董其昌的势力作恶吗,董其昌经常出入松江知府衙门,无非是请托包庇他的儿奴辈。”
包涵所要留张原兄弟三人用晚饭,张原婉辞,张岱因为与包涵所谈戏曲甚是相投,张岱便留下,张萼不耐在长辈面前拘束,也与张原一起辞出,二人赶到居然草堂,就见讲学大厅里热闹非凡,诸生有的在抄录张原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有的在议论董其昌看到这两篇文会如何的惊怒交加,见到张原、张萼到来,厅上更是喧嚣一片,金琅之、洪道泰这几个松江诸生尤为jī愤,慷慨陈词,要让董其昌身败名裂——
议论了一通,诸生决定四处宣扬这篇“书画难为心声论”,至于那篇“董宦恶行录”,张原也不想在杭州大肆宣扬,这篇文是写给普通民众看的,在松江宣扬比较合适,张萼说道:“介子,前年我们对付那姚讼棍,不是派人到邻县让一些说书瞽者说姚恶心的丑事吗,这招对付董其昌也有用。”
张原点头道:“这个到松江府再说。”
焦润生道:“这种事一般说书人不敢说,我举荐一人,杭州城内望仙桥畔谩′书人柳敬亭,人称柳麻子的,这人敢说,据传此人还有些武艺,少年时也是好勇斗狠的无赖子,家在江北,似乎是犯了什么案子,隐姓埋名,流落江湖,这柳敬亭不是他本名。”
张萼笑道:“这柳麻子我是久闻大名我前年便想邀他到山yīn说书,后来忘了,这回一定要见见他介子,明日我们与大兄一起去访那柳麻子。”
张原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个柳敬亭,张岱的《陶庵梦忆》、余怀的《板桥杂记》,还有钱谦益、吴伟业这些文豪诗宗都有过柳敬亭说书的记述,极尽赞美,认为柳敬亭说书乃是绝技——
夕阳西下,居然学堂的诸生放学四散,张原、张萼带着武陵、能柱几人也往运河埠口而去,从南屏山这边到运河埠口有十六、七里路,走到西湖南岸的凝香酒楼,张萼道:“大兄在南园是喝酒听曲不亦快哉了,我们就在这凝香楼吃些酒饭吧,饭后雇舟横渡西湖,再从断桥那边上岸回运河船上就近了许多,省些脚力。
主仆六人上了凝香楼,叫了些酒菜,能柱匆匆吃了些面食,便被张萼派去南园等候张岱,让张岱宴罢来凝香楼。
酒足饭饱,张萼有些无聊了,饱暖思yín1yù啊,对张原说:“介子,叫两个妓女来乐乐如何?”
张原笑道:“等下回船找你那个白屁股婢女泄火吧。”
张萼大笑,说道:“我若不是爱绿梅好个白屁股,早厌倦她了,出外就是想尝个新鲜嘛,残花败柳,老看着有什么意思。”
张原白眼道:“奇了,妓女反而不是残花败柳吗!”
张萼一本正经道:“我就是喜新厌旧,只要没让我摧残过那就不是残花败柳,我都如戏处子、如调新fù。”
张原无语了。
张萼笑嘻嘻道:“介子,我有个提议,你可以不允,但不许恼怒—
张原看张萼那一脸的yín笑就知道他打的什么龌龊主意,道:“不要说了,我肯定恼怒。”
张萼愕然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张原道:“你脸上有两个大字,你没看到吗?”
张萼mō了mō有些油汗的脸,道:“哪里会有字!”
张原笑道:“左脸一个‘猥,,右脸一个‘亵,,你找镜子照一照,光芒万丈哪。”
张萼哈哈大笑,心知张原果真猜到他的想法,张原既不肯他也不敢再提,张原虽比他小一岁,但自从前年两次打赌输给张原,他对张原就很有些敬畏了,其后张原三元连捷,整治姚讼棍的手段兵不血刃,近视镜、望远镜这些新奇事物无所不知,张萼更是佩服,大兄张岱都远不如张原这般让他敬服——
张萼道:“那个李雪衣我必要赢你。”
张萼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张原一愣,随即醒悟,笑道:“南京旧院李十娘与我何干,三兄有银子尽管砸去。”
张萼道:“介子你不与我赌?”
张原摇头道:“没那闲心。”
张萼道:“不赌就没意思了,还是赌吧,到时你扮穷书生,我是富家阔少,看看号称南京第一名妓的李雪衣到底爱哪个。”
张原道:“三兄啊,目下我最要紧的是对付松江董氏,这一回若不能打垮董氏,必遭其反噬。”
张萼道:“这个我岂会不知,我定会助你的,但你也要与我打赌,若整日就想着痛打董祖常,虽然解恨,却也无趣,人要学会享乐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张原笑了起来:“三兄说得是,人要学会享乐。”
张萼喜道:“那你是答应与我赌了?”
张原道:“斗垮了松江董氏我就与你赌。”
张萼道:“好,一言为定。”兴致上来了,拍案高唱道:“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hún消——”
这是关汉卿的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张萼意yín自己是关羽,要独闯华亭董氏的龙潭虎xué了——
唱闹了一阵,张岱来了,远处正传来打落更的铜锣和梆子声“笃笃——咣咣——”
张原-起身道:“走吧,店家已给我们雇好船了。”
张原兄弟三人还有武陵等五个仆人一起上了一条三橹浪船,这种船又叫胡羊头船,流行于嘉兴,在苏杭叫浪船,制式稍小,但也能容二十人,三橹划动往来如飞。
张岱道:“且不忙着渡湖,慢慢划去,夜游西湖别有情趣。”
张原微笑,张岱、张萼兄弟都是很会享乐的人,这也很好,何必急着渡湖,借这渡湖的机会欣赏西湖月sè正是积极的人生态度,我来晚明,不正为此吗?
明日双休,会努力多更一些。!。
第二百零八章 是神是鬼还是狐?
杭州人避月如仇,除了七月半,其他时候绝少有夜游西湖的尤其今日还只是五月初八,月轮未满,湖上几乎看不到船只,白日里的画船萧鼓,此时一概不见不闻,嘈杂喧嚣褪尽,还这水天难得的清静。
张岱、张萼、张原兄弟三人还有武陵等五个仆人乘三橹浪船在夜sè下由南向北剖入湖天,张岱吩咐船家摇橹不必太急,缓缓行船,他们要欣赏月夜西湖。
夜风拂拂,清凉的水气弥漫,沉沉的湖水在浪船剖过时细浪向船头两侧漾开,半轮明月洒下银辉,仿佛湖里有无数银鱼游跃,三座瓶型石塔lù出湖面的塔尖在月sè下显得沉静而神秘,仿佛石塔下镇压着水妖水怪,张岱对西湖是极熟悉的,介绍说八年前钱塘县令组织民夫清理湖底淤泥,用淤泥筑堤坝,形成湖岛小瀛洲,湖中有岛,岛中有湖,又在东坡塔附近建了这三座镇湖石塔,这里就成了西湖一景——
朦胧、神秘、幽远,月sè下的西湖仿佛吴宫响屐廊上袅袅走来的西子,从远而近,但沿廊轻纱薄幕重重飘dàng,让人总是看不清,只觉得美不可言。
有三、四分酒意的张萼拍着船舷大叫:“游湖无酒,有什么意趣,回到凝香酒楼买些酒菜来——”
这船家早有准备,说有好酒好果子,但价钱要贵一些,张萼嚷道:“尽快摆上来,少得了你的钱吗。”
一壶两斤装的无锡松花酒,岭南的荔枝、灵谷寺的樱桃、姚坊门的小枣各盛上一大盘,还有一些杭州糕点,都颇精致雅洁,张岱三人很满意,便一边饮酒吃果子一边观览西湖夜景。
才是戌初时分,天上那半轮明月已经西斜,张岱、张萼、张原兄弟三人沐浴湖上夜风,畅啖岭南荔枝…都很觉快活,张岱高吟东坡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张萼继续唱他的《单刀会》,张原也借着酒兴胡乱唱了一气,前一句是“月亮出来亮汪汪”,后一句却又是《西厢记》里的“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东拼西凑,唱得自己哈哈大笑。
三橹浪船绕过小瀛洲,沿苏堤右侧向北,再从阮公墩畔经过,直驶白公堤,再至断桥,张萼酒意有了七、八分,不肯下船…躺在船头望天嚎唱:“有一个黄汉升猛似彪,有一个赵子龙胆大如斗,有一个马孟起,他是个杀人的领袖,有一个莽张飞…虎牢关力战了十八路诸侯,骑一匹毕月乌,使一条丈八矛,他在那当阳坂有如雷吼,喝退了曹丞相一百万铁甲貔貅,他瞅一瞅漫天尘土桥先断,喝一声拍岸惊涛水逆流……”
此时还没交二鼓,时辰还早…张岱、张原便由着张萼嚎嚣…慢慢剥着荔枝吃,荔枝壳、枣核丢到湖里…便有游鱼浮上来吞噬——
忽听断桥上有个童子唤道:“相公船肯载我家女郎至西泠桥否?”
张岱、张原一齐转头去看,就见淡淡月sè下,岸边立着一个窈窕女郎,一个披发童子在招手致意要搭船。
张岱压低声音奇道:“谁家女郎,夜分搭船!”
船家低声道:“或是妓家,三位相公不要载她。”
张萼听到了,忙道:“何妨,尽管载,助人为乐。
张原对船家道:“这里距西泠桥两、三里水路,载她一程吧,不会少了你的船钱。”
船家便铺上踏板,那披发童子先走上船来,朝舱里一看,是三个少年书生,都是方巾{衫,有功名的,就向岸上女郎点了点头,那女郎一手轻提袍角,一手提着一根竹杖,缓步上船——
张萼这时也坐起身来不再嚎叫了,与张岱、张原一齐注目这女郎,月sèméng昧,舱中灯火昏暗,这女郎的眉目看不分明,但只凭感觉也能辨出其五官颇为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眸光流动,仿佛寒星秋水,年龄大约十六、七岁,梳着道髻,绾着竹簪,但又不象是女道士,身上穿的是束腰布袍,朴素淡雅,更不似西湖妓家那般华丽妖冶,上船时,向张原三人福了一福,说了声:“多谢三位相公。”也不入舱,就在船头抱膝坐下,对船家道:“劳烦划去西泠桥。”
船家摇起橹,浪船沿白堤往孤山而去。
张萼见这女郎竹杖布袍,气质与武陵春那样的妓女大异,不知底细,不敢孟浪调戏,拱手道:“小生山yīn张萼,字燕客。”
那女郎歪头看过来,婉丽含笑,说道:“要说久仰吗。”
张岱、张原都笑了起来。
张萼在山yīn名气很大,是第一纨绔,但到了杭州谁会认识他,不免有些沮丧,不过张萼的兴致是水中软木,打压不下去的,立即又道:“久仰就不必了,倾盖如故何妨。”
那女郎微微笑着,没答腔,看着船头的湖水,伸竹杖到船边也如船家划船一般划着水,将那月光搅碎。
张萼无由搭讪,抓耳挠腮,没话找话道:“这位是我大兄张岱张宗子,山yīn神童,十二岁中了秀才——”
张岱白眼道:“怎么还是神童。”
张原补充道:“长大了的神童。”
三兄弟一唱二和,女郎“嗤”的一笑,理了理袍裾,将那双纤瘦莲足遮住,依旧无言,那个年约十来岁的披发童子立在女郎身边。
不信三兄弟没一个能让这女郎看上一眼的,张萼道:“介子,你得登场了。”对那女郎道:“这位是我族弟张原张介子,绍兴府小三元——”
女郎轻“咦”了一声,回过头来了,盈盈眸光在张原脸上一照,依旧侧面相对,说道:“这回真的久仰了。”
张萼喜道:“哈,还是介子名声大,果然得到了久仰。”
却听那女郎轻声道:“打了董祖常,也把名声扬。”似乎意含讥讽。
张萼却没那么敏锐,没体会女郎语含讥讽,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张原如何二打董祖常,还说:“等着瞧吧还要三打董祖常呢,好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宋公明三代祝家庄——”
张萼素来胡说八道,口无遮拦,今夜又喝多了酒,看到这女郎婉旖可人,兴奋之下更是话多,把张原要对付董氏的事都要兜出来了,张原岔开话题道:“说这些煞风景的事做什么。”对那女郎道:“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张一妹便是红拂女,张原这是试探女郎的身份。
这女郎瞥了张原一眼,竹杖击水,说道:“如今男子知多少,尽道官高即是仙——安得有虬髯客!”
张原、张岱都是眉锋一扬,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觉得这女郎大是不凡,女郎方才说的那两句是李贽的诗,用在此处,很傲气。
张原本想说“要有慧眼方识得英雄”,想想又没说出来觉得没必要。
张萼不知“尽道官高即是仙”是李贽的诗,却觉得这女郎所言很知己,赞道:“说得好,象我大兄还有介子弟,整日读那臭八股,一心想着科举及第,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张燕客视功名如粪土。”说着双目灼灼凝视那女郎。
女郎只看着船舷外的湖水,问道:“那你这头巾哪里来的?”
张萼酒喝多了忘了自己已经纳粟成了监生,一mō脑袋,呃,有方巾,倒也不隐瞒,说道:“我喜出游,就出银子纳监,少些拘束。”
那女郎道:“哦,原来如此。”
说话间,浪船绕过孤山,到了西泠桥畔,这女郎站起身,向张岱三人一福,说声:“多谢。”待船家铺上踏板,便与那童子上岸,曳杖而去。
这女郎突兀而来,飘然而去,颇惹人绮想,张萼不舍道:“我且尾随去看看,这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走过踏板,带着能柱和福儿追那女郎去了。
张原和张岱坐在船头,看张萼脚步踉跄扶着福儿的肩膀还要去追看那女郎住处,二人摇着头笑,张岱道:“此女随口吟诵李卓吾诗句,可见博学,容sè也是极美,真是稀奇。”
张原接口道:“而且很傲气,对我打董祖常语含讥讽,不知何故?”
张岱道:“董其昌名气大,虽然很多人对你打董祖常拍手称快,却也有对你不满的,这女郎或许与董其昌相识,说不定就是董氏的亲眷。”
张原笑了笑,心道:“此女来历甚奇,若我身处之世不是晚明,而是武侠世界,那我肯定猜测这女郎是丐帮的,黄蓉啊,手里不是有绿竹杖吗。”
张岱问:“介子你笑什么?你知道此女来历?”
张原道:“不要费神猜,三兄回来后不就知道了吗。”
过了大约一刻时,张萼回来了,能柱和福儿左右搀扶,张萼“唉哟唉哟”上船,却原来跌了一跤,膝盖都跌破了,问他可曾追到女郎住处?
张萼道:“看着女郎和那个小童过了岳王坟,我不慎跌跤,待得爬起来再追,却人影全无,岳王坟后也没看到什么人家。”
张岱悚然道:“人耶?神耶?鬼耶?狐耶?”
一边的船家惊道:“莫不是银瓶小姐显!”
张萼忙问:“什么?”
船家道:“岳王爷爷被害,银瓶小姐也投井自尽,坟墓就在岳王坟附近,据人说每逢月明之夜,银瓶小姐就会在湖滨游dàng,若是jiān邪不法之辈遇到银瓶小姐就会得病——”问:“三位相公方才查曾注意那女郎是不是怀里抱着一个银瓶?”
张萼酒醉糊涂,一拍脑门道:“好像是银光闪闪的——”
张原笑道:“胡说,我是看得分明,那女郎上船时一手曳杖一手提着袍角,哪有什么银瓶!”
船家问:“那童子有没有抱着银瓶?”
张萼叫道:“童子好像是抱了银瓶。”
张橘道:“没有吧,那童子是空手的。”
张原懒得争辩了,那女郎肯定不是什么银瓶小姐显灵,但究竟是什么人他也猜测不透,他原本猜测是妓家,但又不象,可良家女子怎么会这夜里只带一个童子出行求渡?
张萼道:“我们兄弟都非jiān邪,遇到银瓶小姐也不怕——唉哟,我的膝盖跌破皮了。”
张岱忽道:“那女郎出现在断桥莫不是白娘子?”
张萼忘了痛了,嚷道:“果然是白娘子,来寻转世的许仙,就不知我是不是许仙转世?”
张原笑道:“三兄不是许仙转世,而是许褚转世,你们看——”朝南岸的雷峰塔一指“雷峰塔不倒,白娘子如何出得来。”
张萼含糊道:“那也难说,说不定从湖底钻出来了,今夜真是艳遇,妙-哉,妙-哉。”
浪船依旧回到断桥边,付了船家两钱银子,张原一行八人上了岸,回四、五里外的运河埠口这时已经过了二鼓,一路上张岱、张萼还在猜测那女郎是神?是鬼?还是狐?
次日上午,张氏三兄弟进杭州城去寻柳敬亭,过布市巷,经朝天门绕到望仙桥望仙桥畔有座茶楼叫望仙楼,柳敬亭长年在此茶楼说书,一日说书一回,收银八钱,因为有柳敬亭,这望仙酒楼每日座无虚席,挣的远不止八钱银子——
张氏兄弟来到望仙楼,在二楼茶座找了张桌子坐下茶博士问三位相公要什么茶是西湖龙井还是松萝茶?张岱道:“有茶没有,就上茶吧。”
茶博士便去烹了茶来张原三人慢慢品茶,等那柳敬亭来,辰时末,柳敬亭登场,衣服恬静,眼目流利,张萼皱眉道:“此人果然丑陋,满脸麻子不说,还满面疤痕。”
张岱道:“人不可貌相,此人虽丑,但不俗。”
张原心道:“这柳敬亭三十岁不到的样子,瞧这容颜象是毁容,应该是在原乡犯了命案,这才毁容改名。”
止语木一响,茶楼悄然无声,柳敬亭开始说“景阳岗武松打虎”,张原听了一会,大为诧异,这柳敬亭说的武松打虎与施耐庵的《水浒》大不相同,施耐庵写的那一段从三碗不过岗到武松打虎不过四千来字,但这柳敬亭说的武松在三碗不过岗酒店这一节就有近三千字,描写刻画,微入毫发,找截干净,并不唠叨,说到武松到店沽酒,见店内无人,武松蓦地一声吼,店内空缸空甓皆嗡嗡作回响——
张岱赞道:“妙-,闲中着sè,施耐庵亦无此精微。
张岱说话声音稍重,柳敬亭听到后,朝这边望了一眼,暂停说书,这柳敬亭很有xìng格,他说书时若看到听客有交头接耳或者打哈欠的,他就闭嘴不说,要等众人屏息静坐、侧耳倾听他才会接着说——
张岱遥向柳敬亭作揖,表示歉意,柳敬亭微微一笑,又开始说那武松打虎,声音时轻时重,重时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轻时吞吐抑扬,款款细语,刚好能让在座茶客听到,其疾徐轻重,把握极妙-,张原、张萼等人都听得入神——
柳敬亭说到武松打断了哨棒那猛虎跳扑过来之际,动作描摹愈发精细,仿佛亲见一般,半个时辰的“景阳岗武松打虎”说下来,在座茶客竟无离席者,都听得痴痴如醉。
张原见那柳敬亭下楼去,便与张岱、张萼跟上,拱手道:“柳先生,在下山yīn张原张介子——”
张岱、张萼也各报姓名,柳敬亭不动声sè道:“三位张公子找柳某有何见教?”
张原道:“请柳先生到间壁酒楼小酌两杯,然后细谈如何?”
柳敬亭见张原三人年纪轻轻就都有秀才功名,而且彬彬有礼,不敢怠慢,道声叨扰,便随张原三人来到望仙楼边上的一家酒楼,四人同桌,摆上一壶苏州三白酒和六盘精洁菜肴,张萼率先道:“柳先生,我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前年曾有人请柳先生说姚复的事,柳先生还记得吧?”
柳敬亭一拍脑袋,看着张原道:“原来张公子便是打那董祖常之人,打得好,张公子前年与姚复斗八股的事柳某也曾听闻,张公子可算是为民除害啊,佩服,佩服。”
张萼喜道:“柳先生也说打董祖常打得好吗,妙-极,我兄弟三人今日来找柳先生正与此事有关。”对张原道:“介子,你来说吧。”
张原将那篇“董宦恶行录”给柳敬亭看,不知为何,柳敬亭看这篇文时额头青筋都绽了起来,脸上的疤痕则是紫红,显得面目狰狞,过了一会才平复如常,抬头道:“柳某明白张公子的意思,张公子是想让柳某以此事编成说书宣扬董氏之恶是吗?”
张原道:“有劳柳先生,还要请柳先生赴松江说书,酬金任凭柳先生定。”在松江宣扬董其昌的丑事还是很有风险的,所以必须出重柳敬亭沉吟了一下,问:“张公子写得这些都属实否?”
张原道:“这里面写剿的陆养芳就是我姐夫之弟,居然草堂有几个来自松江的诸生,柳先生可以问问他们,我下午请他们来,或者柳先生可以问问松江府的人,这些事不难打听。”
柳敬亭慨然道:“柳某愿意效劳,柳某最恨那欺男霸女的恶绅。”
柳敬亭答应得如此爽快,张原三人都是大喜,约好明日辰时到运河埠口相见,同赴青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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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汹汹逼门
在杭州居然学堂求学的八名松江诸生中有四人愿意随张原弟三人去松江,这四人分别是金琅之、洪道泰、翁元升和蒋士翘,他们自身或者他们的亲友或多或少受过董氏的欺凌,见山yīn张氏兄弟要斗松江董氏,都乐见其成,也肯助一把力——
五月初十上午卯时末,细雨,柳敬岩带了简单行李与一个小僮来到运河埠口,就见伞盖亭亭、{衫翩翩,码头上来为张原送行的生员约有上百人,焦润生与柳敬亭有些交情,执伞拱手道:“敬亭兄,有劳了。”
柳敬亭赶紧还礼,心道:“张氏兄弟交流广阔,就连焦状元的公子也支持张氏兄弟斗那董其昌吗!”
张原昨日下午向钟太监借了驿递小勘合牌,还借了一艘织造署的官船让金琅之、柳敬亭等人乘坐,辰时,张原等人与送行诸生珍重道别后,两条白篷船和一条织织造署官船离了杭州运河码头向北而行。
张原兄弟三人都到织造署官船上与松江四生员和柳敬亭一起聚谈,履纯、履洁二人听说柳敬亭善能说故事,也跟着张原、武陵到织造署的官船上,小兄弟二人起先看到满脸麻子和疤痕的柳敬亭很是畏惧,不敢近前,柳敬亭便说了一段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小兄弟二人就坐到柳敬亭身边了,听故事听得入mí,就不觉得这个大麻子面相凶恶了。
柳敬亭的说书绝技自然是诸生的话题,张萼心直口快,说道:“敬亭兄貌奇丑,但久看却不觉得丑。”
柳敬亭微微而笑,不以为忤,心道:“七年前我比你张燕客英俊得多。”
张岱道:“敬亭兄口角bō俏,眼目流利,乃是妙-人。”
张原道:“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正好比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
张萼接口道:“文有虽通而极可厌者,八股文是也,文虽不通而可爱者,张萼也。”
众人大笑。
张萼又说起前日西湖月夜遇到的那个布袍竹杖的女郎,金琅之等人都啧啧称奇…纷纷猜测那女郎身份,说妓说妖说鬼说仙的都有,张岱道:“去年元宵山yīn龙山灯会也有一奇事,灯残人静时,山下酒铺当垆者正收拾杯盘准备回家,忽然来了六个美fù,买了一大瓮酒,出袖中蔬果,顷刻间六人将一瓮酒饮尽…联袂上山而去,那时已是半夜三更,山上看灯的游人都已下山归家,灯也灭了,竟不知那六位美fù上山何为!”
张萼笑道:“我也说一奇事…也是元宵灯会的事,有无赖子借城隍庙左边的空楼一楹,以狡童数人迎客,有美少年来狎某童,亲嘴砸舌,无所不至,待脱去衣衫,这娈童正要撅tún相迎…赫然见美少年双rǔ翘然…竟是女子,与那娈童yín亵一番…天没亮就走了——你们说这奇也不奇?”
柳敬亭道:“乱世将临,物妖多现,这也不稀奇。”
除了张原外,其他诸生对柳敬亭说的乱世将临不以为然,生员算是既得利益阶层,尤其是江南的生员,大多数生员日子过得不错,他们都觉得目下四海升平,朝政虽有弊端却非乱世,对了,董其昌那样的恶霸却是可恶,于是说起松江董氏之恶,众人义愤填膺,金琅之等人都是年轻气盛,一群人聚在一起胆子也壮了,说回松江要竭力宣扬董氏之恶,联合其他诸生一齐状告董氏,松江知府黄国鼎若再包庇董氏,他们就闹到南直隶去张原与柳敬亭长谈,发现这说书人见识广博,对人情世相颇有独到见解,而柳敬亭则对张原更是惊佩,他原以为如张原这样的少年书生除了四书五经之外于世务是不通的,不料张原对时事了如指掌,对灾变、风俗、官府与士绅的种种弊端痼疾见解深刻,柳敬亭行走江南十二府,阅人多矣,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营营逐逐皆为sī利,却很少见到有张原这样敏锐识见的——
张萼挨过来道:“敬亭兄,听说你会武艺,能有几人敌?”
柳敬亭笑道:“张三公子莫信传言,在下一说书人,哪会什么武艺。
张萼道:“莫要相瞒,你说的武松打虎一招一式比水浒书里精细得多,你一定有武艺。”
柳敬亭笑笑,也不否认。
张萼便道:“我介子弟有一仆,极有勇力,等夜里泊船时你们较量较量?”
柳敬亭赶忙摆手道:“使不得,在下只会几式五禽戏,健身而已。”
张萼道:“那你到青浦、华亭说书时还得派几个人护着你,不然董祖常肯定要派人打过来。”
柳敬亭道:“你们贤昆仲在异地他单,又能派得出几个人保护我,我去华亭说书,就是要jī发华亭民众对董氏的怨气和愤怒,若有几百人围增我听我说书,董氏何敢派人来打我?”
张原赞道:“说得好,这就是我请柳兄去华亭说书的目的。”
京杭运河汤汤,诸生言语滔滔,三艘船一路北驶。
张汝霖原本叮嘱张岱、张萼径赴南京国子监,但二人岂肯错过倒董盛况,自然要跟去助张原一臂之力。
有织造署的驿递小勘合牌,张原他们的三条船过钞关税站卡畅通无阻,五月初十从杭州启程,十二日到了嘉兴,舍舟雇车行至朱家角镇,再雇船经薛淀湖下黄浦江,五月十五午前在青浦城南码头上岸,张原让武陵先赶去陆府报信,除了洪道泰是青浦本地人要先归家,其他人都去陆府。
张若曦拉着两个孩儿立在岸边等船上的那些箱笼搬上岸,望着青浦城高高的谯楼,张若曦一时百感交集,码头上有那认得张若曦母子的青浦人交头接耳,神sè比较古怪,显然是在议论陆氏近来如何如何的倒霉——
张岱低声问张原:“介子,听说你姐夫之父陆孝廉不欢迎你来青浦?”
张原微笑道:“那时是因为我与陆养芳有些冲突,时过境迁,如今我们是来相助青浦陆氏的,如何会不欢迎,大兄不必担心受冷遇。”
张萼道:“陆老头偏瘫了,陆养芳入狱了,现在陆府是若曦姐的夫君当家作主,陆姐夫如何会不欢迎我们!”
张若曦大大小小十几只箱笼搬上岸,刚结罢船工银钱,却见武陵急急忙忙跑回来了,叫道:“少爷,陆府门前围着一大群人,吵闹不休,都是逼债的,有的还在砸门,朝院墙里丢石头,我没法进去报信。”
张若曦一听,容颜失sè,履纯、履洁两个孩儿也知道害怕,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叫着:“娘亲,娘亲——”
张原冷笑道:“是董氏派来逼赌债的吧,着实嚣张。”
张萼怒道:“打过去,痛揍他们,能柱、冯虎,随我来。”
张原道:“三兄,稍等,我们一起去。”他让姐姐张若曦待在船上,张若曦不肯,要跟着一起去,张原便雇了一顶帷轿让姐姐和两个小外甥坐着,命穆真真小心护着他姐姐和周妈等人慢行,他与大兄张岱、三兄张萼,还有金琅之、翁元升、蒋士翘、柳敬亭先行赶往陆氏大宅。
这次随张岱、张萼外出的四个健仆都是颇有勇力的,能柱、冯虎尤为勇悍,四人手里都握着枣木短棒,这时将短棒插在袖中,跟在张氏三兄弟身后。
穆敬岩提着哨棒和金琅之、蒋士翘、翁士元的几个仆人走在一起,这几个仆人得了主人吩咐,各把挑行李的扁担抽出,跟着来了,算起来他们这边能动手的也有十多个人。
张萼兴奋道:“不知董祖常来了没有,若来了就正好,这回非打得他半死不可。”
一行人从城中街道走过时,街道两旁人人侧目,最近青浦常有打行的人出没,青浦人见到张原一行便以为是打行的人,打行的人何时也戴上头巾了,这什么世道!
来到陆府大宅前,就见十几个泼皮无赖聚在大门前叫骂,陆府则大门紧闭,任这些人砸门丢石头,忍辱负重的样子,按说陆氏僮仆佃户也有数百,何惧这十几个光棍,想必是因为陆养芳还被关在狱中,陆韬也不敢命家奴与董氏派来的人厮打,只有闭门不出——
还没到近前,张萼便大喝道:“给我打。”
能柱、冯虎四仆率先冲过去,抽出袖中尺五短棒,对着围在陆府门前的人劈头就打,这十几个人当中有董氏家仆也有打行青手,没想到突然冲上这么些人二话不说,挥棒就打,还没回过神来,脑袋、肩背早已挨了好几棒,痛得哇哇乱叫,有人怒道:“我等是华亭董翰林的家人,你们是什么人?”
有五、六个打行青手也带着流星袖棒、秤锤和尖刀,这时纷纷亮出来与能柱四人对打,蓦见一条黄须大汉冲了过来,手中哨棒如毒蛇吐信,速度奇快,都是一下戳中一个打行青手的咽喉,然后斜劈一棍,打翻在地,片刻工夫,四个光棍倒地,其余几人也都被能柱、冯虎等人打翻——
张萼叫道:“这么不经打,继续打,倒在地上也要痛打。”
能柱、冯虎挥舞着短棒,“啪啪啪啪”猛抽那些滚倒在地上的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有几个爬起来想逃跑,被穆敬岩赶上一棒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