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驿递斟合牌
三月初一上午辰时,钟太监来到湖墅码头银船拜会邱太监。片刻后,就见秦集玉姊弟领着一队土兵来了,四十个土兵抬着二十只沉重的厚木箱,宣称是追回的五万两官银,请邱公公亲自清点邱太监这时也只得帮着演戏,装模作样一番,对秦良玉道:“既然银子已追回,那咱家即刻发驿递报知朝廷,至于尊夫马宣抚使能否免罪出狱,那就要看万岁爷的恩典了。”秦良玉道:“银子都已追回,擅自劫银的土民俱已处决,我夫君若还得不到恩赦,那我还是要入京城向有司申辩。”这是警告邱太监不要暗中再挑事端。
邱太监冷笑。
钟太监道:“朝廷对各部土司一向恩渥,官银既已追回,马将军当然会免罪出狱,望马将军、马夫人以后要勤于王事,多多报效朝廷。”正说话间,按察使张其廉亲自来请邱太监赴午宴,见钟太监也在此,还有11中土民,一问才知官银失而复得,赶忙向邱太监道喜,邱太监只有皮笑肉不笑虚与委蛇,婉谢张分守的邀请,说昨日承钟公公在西湖上宴请,他今日要回请一张其廉便道:“改日再来相请邱公公。”忽然看到钟太监身边的张原,奇道:“这不是肃翁族孙张原吗,何由至此?”张原叉手道:“1小子赴松江为姐夫祝寿,途经杭州,恰遇钟公公,就暂留了两日,今日是一定要启程了,不然就赶不上寿宴了。”钟太监对张原道:“不急不急,明日再走,令姐夫不是初七寿诞吗,来得及,明日再走,咱家还有话对你说。”
按察使张其廉见钟太监与这少年这般投缘,实在是有些稀奇,便也凑趣道:“那我明日宴请邱公公和钟公公,张原你也一起来。”
张原忙道:“大人见谅,1小子实耽搁不得了,待小子从松江回来,一定来拜见张大人。”钟太监笑道:“张公子这次是趁着县试与府试的间歇往返松江呢,行sè匆匆啊。
这么一说,张其廉记起来了,便问:“张原,你县试考得如何?”
张原道:“小子侥幸中了案首。”
一边的钟太监道:“山yīn才人辈出,山yīn的案首可不易得啊。”张其廉也喜道:“果然少年才俊,不枉钟公公当日这般赏识你。”既然钟太监定要留张原明日再走,张原也只有从命,回船上等着,中午时秦良玉姊弟将附近一座酒楼包下,请张原及船上婢仆一同赴宴,秦良玉、秦民屏姊弟郑重向张原道谢,十岁的马祥麒少不了又要遵母命向张原磕响头张原问:“马夫人,你们是回夔州还是要在杭州等赦令?”
秦良玉道:“1小fù先回夔州,让二弟在这里等消息。”
张原道:“马将军很快就能免罪出狱的,就是委屈了这么些日子。”秦良玉道:“不是遇到张公子,小fù母子还要跟到京城去,前途未卜啊,感jī的话小fù也不多说,只盼日后能有报答张公子的机会。”张原忙道:“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机会,我可不想遭难求救。”秦良玉、秦民屏皆笑。
秦良玉道:“张公子吉人天相,绝不会有什么困窘危难之时,小fù是说张公子日后有用得上我石柱土人之处尽管开口,能为张公子效力是我石柱土人的荣幸。”
张原道:“在下不会有sī事相求,此次相助正是敬马将军、马夫人忠义。”秦良玉、秦民屏大为感动,对张原是既感jī又敬重。
秦良玉道:“张公子这边小fù也不敢以俗礼相谢了,张公子的大恩是报答不尽的,但钟太监那边该怎么相谢?”
张原道:“内官爱财,钟太监也不例外,还是送银子吧,要送就多送些,送五千两。”
马千乘下云阳狱后,秦良玉让人给邱太监送责五千两银子,邱太监不收,现在当然不用给邱太监送银子了,转送给钟太监还更心甘情愿一些,所以张原狮子大开口让她送给钟太监五千两,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过分的,道:“好,等下就让我二弟送去。”
用罢午餐,张原与穆真真等人回到三明瓦白篷船,陆大有方才喝酒很起劲,这时又记起主人寿诞了,搓着手一脸着急道:“介子少爷,今日赶路都怕来不及,明天走的话只怕真赶不上了。”
张原道:“救人急难要有始有终,今日邱太监回请钟公公,应该还有话要说的,明日一早我就去见钟公公,然后我们就上路,兼程赶应该还是能赶得到的。”红头樟船的秦民屏午后就带着六外土兵抬着真正的银箱去织造衙门了,傍晚时还不见回来,张原是内心笃定,在舱室里练小楷,看看夕阳西下新到岸上传来秦民屏的声音,便搁下笔走出舱室,正见身材魁悟的秦民屏跳上船来,说道:“张公子,我在织造署等了半天钟公公才从湖上归来,可钟公公一分银子都不肯收,这如何是好?”
张原心道:“我是给你们省钱,你们若送五百两、一千两,或者huā重金去买了什么金玉书画之类的,钟太监说不定就收了,你这大箱大箱银子抬过去,钟太监当然不好意思收了一钟太监有邱乘云给他送礼就足够了。”笑道:“钟公公高义,有古贤人之风,他既不肯收银子,你们便在石柱给他修一座生祠,他是内官,怕死后无人祭祀,比较喜欢生祠的。”
秦民屏道:“但凭张公子吩咐,我立即就去向钟公公禀明,这回不管钟公公推辞,非建不可。”又道:“那钟公公说了,要我把这些银子转送给张公子”张原忙道:“不要多说,我若收银子,那我们恩断义绝。”秦民屏不敢多说,突然跪倒向张原就拜,等张原要跪倒还礼,秦民屏就已经站起来将他扶住,说道:“张公子,这一拜你必须受,否则我就到山yīn去拜。”说罢便跳上岸去,大步再往涌金门外的织造署而去。
船娘烧好了饭菜,鱼肉、佳蔬、鲜汤,还有绍兴壹酒,这是为张原一人准备的,其他人虽也有肉蔬,但显然没有这么精致,张原也没说什么让武陵、穆真真、陆大有这些人与他一起用餐,尊卑有别对现在来说是普世价值观,他不想挑战这个,他要做的事还很多张原盘tuǐ坐着,吃鲜鱼、饮直酒,看着夕阳的余辉从篷窗外消失,用罢晚餐,秦民屏回来了,径来见张原,后面还跟着钟太监那个干儿子小高秦民屏道:“张公子,钟公公一再婉拒建生祠,我一力坚持,钟公公见推却不得,便道既要建那就在这西湖畔寻一幽静之处建一所小祠,或许杭人感他不曾扰民,会有些香火。
张原心里暗笑:“钟太监倒是会选地方,嫌石柱穷乡僻壤,生祠要建在西湖畔。”说道:“那好,秦兄反正是要在杭州待一段时日的,就尽快为钟公公开建生祠吧。”那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候在一边,待张原、秦民屏二人说了一阵话,这才上前道:“张公子,公公有要事相商,本来是想明日请张公子去的,怕耽误了公子行程,所以请张公子现在就去相见。”岸上,织造局的马车在等着,两匹雪白大马拉着装饰奢华的四轮车厢,宛若居室一签。
张原上岸乘马车去织造局,穆敬亭和穆真真步行跟随,来到织造署,张原下车,跟着小高去官署内院书房见钟太监钟太监见张原到来,开口便问:“张公子,那马千乘内弟硬要给咱家建生祠,可是你的主意?”
张原叉手道:“秦民屏先一次回去,说公公不肯收礼,让他们万分过意不去,又担心是哪里礼数不周,便来问我,我就提议让他们在石柱为公公建一座生祠,所费不多,又能让土民知道公公的恩德,料想公公不会责怪。”钟太监笑了起来,连连摇头道:“你小小年纪对人情世故这般通透,再过些年那还了得,你说咱家是应该喜欢你呢还是应该畏惧?”张原微笑道:“钟公公说了的,你我是忘年交,我即便有点小聪明,若无友朋相助,那又能成什么事。,…
张原的回答既谦恭又明确,钟太监心情愉快,说道:“咱家来江南数载,就认你这一个解友,你很好,又不贪财,咱家让秦民屏把那五千两银子转送给你,你竟不要,难得一实话说,建生祠咱家是欢喜的,自己嘛不好意思建,有人代建岂不是美事,建在石柱没意思,难不成咱家还要跑到那11东大山里去看建得如何了,建在西湖边最好,咱家喜欢西湖,方才也对那秦民屏说了,让他们出一千两银子即可,超出的钱咱家自己出,咱家要的就是这个名声。”
张原道:“么公是西湖功德主,已然美名远扬。”
钟太监大乐,声音转低,说道:“这次与你一起算计邱千乘,着实有趣,那邱千乘今日还送了我三千两银子,我若不收,他还不放心,只好笑纳,这银子等下你拿一千两去,不许推辞,不然咱家不认你这个朋友,还有,你明日赶去松江怕时间紧迫是吧,咱家借你驿递斟合牌,水路、陆路都有驿站可供歇息用餐,要车要马都方便,待你回程时再把斟合牌还咱家便是。”求一张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一百三十六章夜半钟声到客船
洪武二十七年的《寰宇通衢》记载明初道路纵为10900里,横为11750里,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以驿站为中心的驿路已经是四通八达,陆路一般四、五十里就有一座驿站,水路驿站相距稍远,七、八十里会有一座,陆驿有车马、驴骡、脚夫,水驿有舟船、水夫,可供使用,无论陆驿还是水驿都能提供食宿,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免费的,但一般民众享受不能驿站的便利,这是供官员进京或者致仕、朝廷钦差和边镇飞报军情用的——
明初水马驿递符验还比较严格,嘉靖以后就滥了,王裔、官员有驿递大勘合牌,有权征调马二匹、民夫十人、舟两只,赴国子监的监生、外出公干的吏舍也有权使用驿递小勘合牌,搭乘车马舟船以及住宿免费,那些王裔高官出行,马二匹、民夫十人哪里够呢,所以往往超越规定,征马、民夫征用过倍,这样也就罢了,很多官员还把勘合牌送给亲朋好使用,驿站送往迎来,疲不堪命,现在钟太监把织造衙门的小勘合牌送给张原使用就是这种情况,这在当今是很普遍的事,见怪不怪——
张原心道:“还是我内兄商周祚廉洁正直,接家眷进京都是用自家舟船。免费章节请访问。”
虽然如此,张原还是接受了钟太监借给他的驿递小勘合牌,嗯,借机考察一下驿站民情嘛,据说明朝灭亡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崇祯二年裁减天下驿站,李自成原是银川驿卒,驿站一裁减,李自成失业了,又逢灾荒,没饭吃,于是就反了——
张原道:“多谢公公借小勘合牌,但这一千两银子我如何受得!”
钟太监笑道:“你为邱千乘排忧解难,如何受不得?邱千乘说了,张公子的谢礼也全在我这里,所以咱家分你一千两,怎么,莫非你嫌少?”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邱千乘当然不会说给张原的谢礼全在钟太监这里,邱千乘根本就没把张原放在眼里,而钟太监给张原银子也并非钱多得不耐烦非要送出去,这在于一种利益联盟,张原若不收银子那绝对就有隔阂,收了则是沆瀣一气,大家交情就更进一步了,通过这次算计邱千乘,钟太监见识了张原的智谋,更重要的是,张原八股文作得好,通过科举入仕是必然的,所以钟太监认为有必要结交张原,识人于微贱时岂不是有眼光?
张原躬身道:“这是公公所赐,张原就腆颜领受了,希望日后能有报答公公之处。”
钟太监满意地点着头,端起茶盏道:“喝茶,喝茶,这是西湖龙井,张公子喜欢的话,咱家也送你两斤。”这不是端茶送客,是真正随意的交谈。
张原道:“公公督造杭州,真是让人羡慕啊,单这山水之美,日夜熏陶,几个人能享受到。”
钟太监呵呵而笑,忽然笑容一收,肃然道:“虽日日对湖山之美,但咱家还是忧心忡忡啊,张公子聪明过人,不知能否为咱家解惑?”
张原心道:“钟太监该不会是饱暖思淫欲想重新长出来,这我可帮不了你。”说道:“不知公公有何忧虑,张原虽然年幼,或许也可帮公公参谋一二?”
钟太监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杭州咱家也待不久了,后年咱家就要回京,这在外面待久了,重新回宫当差还真是不适,张公子可有什么法子让咱家留在杭州?”
钟太监也是一时感慨,随口问问的,并不指望张原真能想出办法让他留在杭州,张原虽然聪明,毕竟年少,而且又不了解宫里复杂情况——
却听张原说道:“公公在外,任命掌握在皇帝和掌权太监手里,除了托人回去送礼打点没有别的办法,小子以为,公公才学过人,对皇帝忠心耿耿,就是做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做得的,做到秉笔太监,自然扬眉吐气。”
钟太监摇头道:“咱家是内官监的,掌管宫室、陵墓营建和妆奁器用之事,虽在外面采办了几年,这回去呀还得在内官监,虽说内官监也不错,但与司礼监没法比。”
张原心想:“现在是万历四十一年,万历皇帝还有六、七年好活,一朝天子一朝臣,钟太监想要入主内廷中枢就要预先得到皇太子朱常洛的信任,不过朱常洛是个短命皇帝,红丸案会不会照常发生,我能起到什么作用?魏忠贤现在已经在皇长孙朱由校身边了?钟公公这人不错,我该怎么给他指点迷津?”
钟太监见张原蹙眉沉思的样子,笑道:“不难为你了,咱家只是随便说说。”
张原诚恳道:“钟公公,在下斗胆一言,宫廷竞争最主要的是跟对人,公公想要在众多内官中脱颖而出必须跟对人,而且眼光要放长远一些,那些目前当权太监不用过于攀交,因为巴结他们的人太多,你去争宠反而容易树敌,皇长子、皇长孙那边的内官,公公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多多亲近。”
钟太监神色一凝,张原这话可谓深谋远虑,这岂是一个十六岁少年想得到的,但显然是真心为他着想的,低声道:“万岁爷宠爱福王,至今不让福王就藩洛阳,对千岁爷不甚待见,只怕——”后面的话没明说。
张原道:“福王即将就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这是大势所趋,钟公公看着好了。”
钟太监盯着张原,问:“你懂易卜星占?”
张原微笑道:“何须易占,钟公公在宫中多年,想必也知道皇帝与大臣们关于立储这国本之争争了二十多年,到底是谁胜了?”
钟太监恍然道:“你是说朝臣能逼迫福王出京就藩?”
张原含笑不言。
钟太监下下打量张原,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小小年纪为何识见这般老辣敏锐?”
张原道:“无他,好学深思而已。”
钟太监赞叹不已,却又道:“若明年福王果真出京就藩,咱家就服你,以后咱家对你言听计从。”
张原严肃道:“公公,这话是你我二人的密室私语,万万不能对他人说起,不然你我都是重罪。”
钟太监连连点头道:“这个咱家知道,咱家在宫中多年,若连这点利害都不知道的话也活不到现在。”
……
钟太监送张原出织造署已经是夜里亥时,钟太监依旧派马车送张原回运河埠口,十两一锭的银子共一百锭装在一个皮箱里一起搬马车,还有两斤龙井茶和两坛宫廷御酒“寒潭春”——
钟太监与张原拱手道别,看着张原车,直至马车驶远才转身回去,织造署的长随、仆役、门子见钟公公对这个少年生这般礼遇都是惊奇不已,就是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这三司首脑钟公公都没有这么相送过!
……
到了运河埠口,张原下车,穆敬岩将那只皮箱搬取船,七、八十斤的箱子对他这个黄须力士来说简直轻若鸿毛,武陵和陆大有也岸来,帮着把两坛酒搬到船去——
秦民屏从红头樟船下来,正看到织造署的马车回去,向张原拱手道:“张公子,那钟公公可还有什么吩咐?”
张原道:“没什么事了,就是那生祠要抓紧,钟公公既然说了只让你们出银一千两,你们也不要多出,但一定要多向钟公公请示,不要擅作主张。”
秦民屏自是连连称是,当初邱太监勒索三千两,后来送去五千两邱太监不收,这次他们带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准备打点营救马千乘,不料在杭州遇到张原,只费了一千两银子就基本化解了这次危机,张原真乃他们石柱土民的福星!
与秦民屏在岸边相谈了一会,二人道别,张原到三明瓦白篷船,将钟太监借给他的杭州织造署小勘合牌交给陆大有收好,路引也在陆大有那里,陆大有见多识广,喜道:“好这是勘合牌,好极,好极,我们的船可以畅通无阻了,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担忧初七之前赶不到青浦了。”
这运河颇多关卡,有税监关卡、有州县关卡,都要向过往客船、商船收税,往往一耽搁就是一个多时辰,有了这勘合牌,那就什么税都不用交,水路、陆路畅通无阻,这才是勘合牌最大的便利——
张原笑道:“明日一早就动身,争取初五日天黑前赶到,姐姐、姐夫想必都等得急了。”
张原让船娘备水沐浴,穆真真将少爷换下的衣物用一个竹篮装着到运河另一边的那条小溪去洗,说运河里的水不干净——
张原独自在舱室灯下看了几页《性,临摹了半篇祝枝山的《前赤壁赋》,忽听得极远处传来更鼓声,在静夜中显得空灵静妙,连响三声,停一会,再响三声——
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张原闭起眼睛,享受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幽趣,却又猛地站起身来:
穆真真怎么还没回来,黑灯瞎火的她去洗衣不会掉到水里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袭胸
张原举着铁皮灯走出舱室,遥遥一照,四下里昏黑一片,流水沉沉,埠口河岸大大小小的船只静鼻如睡,只有岸上的酒家还有稀疏的灯火,张原心中着急,正要叫上穆敬岩一起奔那边小溪察看,就听到不远处穆真真的声音欢喜道:“少爷,婢子回来了。”
张原松了口气,举着铁皮灯走到近岸船头,看着一个绰约的身影轻快地走过来,说道:“就两件衣服,怎么洗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掉到水里去了。”
“还有婢子自己的两件衣服…”穆真真感着少爷的关心,心里欢喜,挽着竹篮,轻盈走过踏板,跳上船头,带起的风把铁皮灯扑灭了,张原习惯了这一点灯火,灯一灭,眼前一黑,空着的右手下意识的就往前一伸,盲人探路嘛,就是这个姿势,张原眼睛盲了几个月,这动作很熟练一穆真真眼疾手快,见少爷两眼茫然那手就直奔她xiōng部来了,若躲闪的话怕少爷踉跄跌跤,赶紧单手急缩,手掌竖起,护在xiōng前,少爷的手掌就与她的手掌撑在一起,好似高手拼掌力一般这堕民少女原本老虽粗糙的手掌因为泡久了水,也显得柔软起来,张原缩回手,笑道:“真真走路带风啊~
这么黑的天你看得到洗衣服?”
穆真真籍着夜sè掩盖羞容,答道:“还是有星光的,反正洗衣服不是认字,不用看得那么清楚少爷,灯给婢子,婢子去接火。”放下竹篮,从少爷手里接过铁皮灯,走到船尾小篷舱,那里有养在炉子里的暗火。
穆真真点上灯,一手护着灯焰走到前舱,见少爷已经回舱里来了,便将铁皮灯放回舱壁,为少爷铺好被褥,冁然一笑,返身出去晾衣服,回来时见少爷已经睡下了,她便去吹熄了灯,坐到里铺,mōmō自己披垂的长还有些湿,便用一方巾帕轻轻揉拭着,就听一边的少爷问道:“真真,你还到小溪去洗澡了?”
穆真真脸一红,低低的“嗯”了一声。
张原道:“以后就在舱室里洗,我和小武出去一下就行了,天还没热起来,你半夜跑到溪里洗浴,着凉生病了或者怎么办?”
穆真真轻声道:“婢子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天气有些反常,去年冬天那么冷,而现在才是幕春三月的上旬,这夜里竟如初夏一般有些闷热。
三月初二早上,张原去秦良玉的红头樟船向秦氏姊弟道别,秦良玉、
惊讶道:“张公子现在就走吗?”
张原道:“即刻就走,再不动身就赶不到我姐夫的寿宴了。”
秦良玉道:“那小fù也不敢多叨扰,小fù也给张公子的姐夫备了一份寿诞贺礼,张公子万勿推却。”
张原知道拒绝不得,说道:“那就多谢了,不过在下有言在先,夫人的贺礼可不能超过我给家姐夫的贺礼,那样我就没面子了。”
秦良玉知道张原这是不肯收厚礼,只好问:“张公子给令姐夫备的是什么礼物?”
张原道:“就是纹银六两,还有绢布数匹。”
秦良玉道:“那小fù也这样备一份薄礼,还有一些土仪,无非果品、竹笋、蜂mì。”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再见张公子!”
张原微笑道:“为国效力,殊途同归,总还有相见之日,夫人保重。”
张原回到白篷船,几个土兵将礼物搬过船来,船工解榄,踏桨划…
楫,白篷船缓缓离岸,就见岸上自秦良玉以下数十名石柱土兵齐齐跪倒,秦良玉清亮的声音道:“拜别张公子,祝张公子一路顺风。金榜题名。”
张原跪倒还礼,待站起尊时,白篷船已转向北行,看不到岸上的秦良玉等人了,只见舟楫往来,嘈杂不休,运河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张原负手立在船头,朝阳初升,春风拂面,操劳了几日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暂留杭州的这十天收获不小,好比一局围棋,己方布局精妙,有暗伏的手段,棋势开阔,但现在依然要循序渐进,科举,科举才是他必走之路,嗯,钟太监还送了他一千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了,该怎么用这些银子再生财呢?
“介子少爷”
陆大有走到船头,立在张原身边,也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道:“照这样的行程,不耽搁,初五日天黑前就能赶到青浦,小人离家时少奶奶嘱咐小人一定要照顾介子少爷平安到达,这一路行来,介子少爷处处有贵人照拂,何须小人照顾,只能领个路。”
张原微笑道:“陆管事是我姐夫得力的家人,这回也辛苦陆管事了。”
陆大有道:“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介子少爷辛苦,在船上还读书不辍,这次少奶奶见到介子少爷不知会有多欢喜,少爷是山yīn具试案啊。”
张原道:“很快就要见到姐姐、姐夫和两个小外甥了,我也欢喜得很,对了,陆管事,姐夫家的棉布丝绸商铺还兴旺否?”
陆大有道:“不瞒介子少爷,陆韬少爷虽是家老爷的长子,但一向不受宠爱,家老爷独爱幼子陆养芳,商铺也都是二少爷在经营,小人是跟着大少爷的,所以小人也不大清楚陆氏棉绸商铺生意到底怎么样。
张原心里微微一沉,以前不觉得,现在听陆大有这么一说,似乎姐姐嫁给陆家后日子过得也不甚如意,姐夫陆韬不受其父宠爱,姐姐若曦自然也跟着受冷淡,这次去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行船无事,张原除了自己看书习字之外,就是教穆真真认字,这堕民少女非常认真,十来天时间,《前后出师表》就会背俑了,而且上面的字都认得,张原单独在纸上写出《前后出师表》中出现过的字她也能认出来,张原夸赞道:“真真很肯学,跟着我再学几个月就比小武强了,小武懒,不肯用心。”
武陵心道:“少爷以前也懒,我还不是和少爷学的,读书都不用心,只是少爷去年夏天以后突然勤奋起来了,变了个人似的。”说道:“少爷也没这么用心教过我啊,教真真姐少爷倒是很有耐心。”说罢,嬉笑着钻出舱门帮船工划楫去了,武陵可不傻,少爷对穆真真好他可都看在眼里呢。
穆真真脸红了,张原倒是面不改sè,说道:“这人懒倒是会找理由一真真前后出师表都学会了,那我开始教你《前赤壁赋》。”
张原本来也没打算仔细教这堕民少女认字,当日只是一时兴起教她背诵《出师表》,没想到穆真真肯学,还相当聪明,那就教下去,不教千字文、不教三字经,就教她背俑古文,只要背俑几十篇下来,该认识的字也差不多都认识了,而且还能有一定的阅读能力,只要肯学,断文识字就是这么简单沿路遇到钞关税站,陆大有出示勘合牌,就都立即放行,从杭州到嘉兴水路两里,沿途就有四、五个税卡,比驿馆还多,而有太监镇守的钞关就只杭州一座,其余都是地方sī设的税站,每个县都在商旅必经的水陆要道上设卡收银,张原现,那些有字号的大商船往往通行无阻,而被拦住收税的都是一些小商小贩,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张原虽有勘合牌,只作通行证用,并未去水驿吃喝拿要,初二日一早从杭州出,初三日午后船到了嘉兴,京杭大运河从这里折向正北去苏州,要去松江府青浦西则要舍舟陆行。
张原给了船工夫fù五钱银子,让他们在嘉兴等他十天,十日内他是一定要赶回嘉兴来的,下月初九的绍兴府试可不等人。
那只装有一千两银子的皮箱当然要带着上路,张原一行五人在嘉兴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向嘉兴驿馆要了一辆马车,张原乘车,一干礼物也全在车上,其他人步行,初五日午后赶到次溪,让那驿站马夫驾车回去,他们一行五人从次溪雇了一艘船,从次溪驶往薛淀湖,再经薛淀湖往大黄浦,顺流而下,船行颇快,果然在天黑前进入青浦县城一张原的姐姐张若曦这两日心神不宁,按说弟弟张原月初这几天就该到青浦的,可今日都初五了,还不见张原到来,张若曦有些担心弟弟从未出过远门会不会途中患病或者出了其他什么意外,便央求夫君陆韬多派几个家人往来路迎一迎,陆韬去对父亲陆兆坤一说,陆兆坤正为富仆叛逃松江董氏追讨不得而烦恼,把陆韬呵斥了一顿,陆韬比较懦弱,黯然退下一张若曦愤愤不平,这日午后申时,她带了两个婢女,领着两个孩儿乘帷轿前往城南大黄浦水路埠口,看能不能接到弟弟张原,接不到话也可向从杭州、嘉兴来的客船打听一些消息~
夕阳残照,城墙斑驳,张若曦的两牟孩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一边一个牵着母亲的手,站在埠口高岸上,看着河中往来的舟船,两个孩儿一齐问:“娘亲,介子舅舅在哪条船上啊?”
张若曦正待哄再个孩儿,忽听身边一个婢女惊喜道:“那不是陆叔吗,陆叔回来了。”
张若曦定睛一看,果然是陆大有,可怎么只他一个人!
从上一个大情节到下一个大情节,其间竟然这么难写,小道苦哉,码到现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履纯履洁
张若曦心慌得不行,不知弟弟出什么事了,便锐声唤到:“陆大有,我弟张原呢?”
陆大有刚走上埠岸石阶,听到叫声,抬头一看,喜道:“少奶奶,介子少年来了。”手朝下面那条船一指、
张若曦凝目一看,那条船的船头立着一个身穿柳青sè儒童衿衫的少年,那少年听到叫声也正仰头朝高岸上望,眉目宛然,正是她弟弟张原。
张若曦喜极,悬了几天的心霎时放下,整个人有点软,就听下面河岸船头的弟弟张原高声道:“姐姐,我在这里。”说着,跳上岸来,朝她快步奔上,她身边的两个孩儿摇着她的手,想要挣脱开去迎接舅舅,一边迭声喊着:“舅舅舅舅,舅舅舅舅埠岸陡峭,张若曦怕两个孩儿跌跤,不肯放手,两个孩儿就一左一右扯着她的手在那跳着脚喊舅舅,张若曦看着弟弟张原两手提着袍裾脚步轻捷地跑上来,喜动眉梢,心道:“将近一年不见,弟弟个子蹿高了一截,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弟弟变化真的那么大吗,与会稽商氏女郎订亲,八股文作得那么好,连陆郎看了弟弟的那两篇制艺都佩服,这都是真的吗?”
张原一口气跑上高岸,这才放慢脚步,向姐姐走过去,微笑着打量姐姐张若曦,张若曦梳着三寸高的冠髻,装饰金huā衔珠如新月状,上身是罗缎纱绢右衽大袖衫系着回云纹缎*裙,身形纤秀,眉目婉丽,典型的江南水乡美fù人张若曦牵着两个孩儿迎上去,轻轻放手,微笑道:“叫舅舅一”
两个孩儿跑过去,张原半蹲着张开双臂一手一个揽住,看看六岁的陆履纯,又看看四岁的陆履洁,问:“你们两个还认得我是谁吗?”
六岁的陆履纯应声道:“认得你是舅舅。”
四岁的陆履洁其实不怎么认得这个舅舅了,但听阿兄这么说,他就更大声地叫道:“我更认得,你是真的舅舅。”
张原大笑,仰脸看着姐姐道:“姐姐这么盯着我,是不是不认得弟弟了?”
张若曦那双好看的眸子一瞪,说道:“我还会不认得你,你以为你穿了件新衣裳我就会不认得你了。”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又道:“你怎么今日才到可把姐姐等急了。”张原道:“我在杭州耽搁了几天,所以来晚了。”
武陵也跑上来了,向张若曦叉手唱诺道:“小武拜见大小姐。”
张若曦笑道:“小武也来了,好,辛苦了。”
陆履纯对弟弟道:“这个小武我也认得,舅舅家的小武。”
四岁的陆履洁仰头嚷嚷道:“我更认得,真的是舅舅家的小武。”
六岁的陆履纯愤怒了,这个蛮横的小弟,什么事都要和他争,凡事就加一个“更”字和“真”字显得比他强似的,当下伸手搡了弟弟一把,怒道:“你就会跟在后面学我说话一”
弟弟陆履洁赶忙扭头告状:“娘亲,阿兄打我,好痛。”
陆履纯叫道:“我没打,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张原道:“履纯是哥哥,弟弟小不能推他,弟弟站不稳,会摔倒的。”
做哥哥的陆履纯委屈道:“去年说他小,今年也说他小,他就长不大吗?”
陆履洁道:“去年我小今年我更小。”
张若曦叱道:“履洁,不许不讲理。”对张原道:“看到了,这两个小儿整日就是吵吵嚷嚷,让人头痛。”张原笑,心道:“男孩子嘛,总要调皮一些”对两个小外甥说道:“一舅舅这次在杭州给你们两个买了很多礼物,玩的、吃的都有,等下就搬上来给你们。”
武陵道:“我去拿,我去拿。”又跑下去了。
陆履纯、陆履洁两兄弟也想跟下去被两个婢女抱住不让乱走。
夕阳下,陆大有和穆敬岩、穆真真父女已把船上的器物都搬到了岸上大大小小的箱子、酒坛、装着冬笋的竹筐、大罐的蜂mì一张若曦居高临下看着,问:“张原,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张原道:“有三份给姐夹的寿礼,一份是母亲准备的,一份是会稽商氏的,还有一份是四川石柱土司给姐夫的寿礼。”
张若曦听到会稽商氏送了礼来,心huā怒放,她不是贪图礼物,而是从中确知弟弟张原与会稽商氏女郎订亲了,不然的话,会稽商氏凭什么给她夫君祝寿,不过这也是会稽商氏礼数周到,只是订亲,其实并不需要与张原家的其他亲戚人情往来…
“咦,石柱土司?”张若曦奇怪道:“石柱土司怎么也送礼来?”
张原道:“弟在杭州与他们结识,帮了他们一点忙,所以一定要送礼来,我也不好推却。”
“对了,你上月县试考得如何?”张若曦看到弟弟平安到来,只顾着高兴,把这件一直惦记着的事都忘了。
张原道:“县试案啊。”
张若曦双眉一挑,眼睛一瞪,这是她以前在家教弟弟读书认字时常有的神态,说道:“真的吗,不许骗我。
张原见姐姐这神态,倍感亲切,说道:“弟弟有些长进不行吗,难道每次都要母亲帮我背书作证?”
张若曦盯着弟弟,真的感觉有些陌生,弟弟个子长高了不少,去年还比她矮一些,现在看着就比她高了,眉目疏朗,清秀tǐng拔,气质更与上次相见大异,有一种儒雅之气,还有一种蓬勃英气。
张原道:“姐姐,我把县试那两篇制艺背诵给姐姐听”
张若曦笑了起来,说道:“姐姐信你,你姐夫上回看了你寄来的那两篇八股也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你作的,说比他作得还好,你姐夫可是县学廪生呢。”又道:“你姐夫还听到传闻,说你与一个姚秀才斗八股,你赢了,提学官都赞你是吗?”
张原笑道:“等下再向姐姐一一细禀,理在还是先去姐夫家。”
张若曦笑道:“恨不得一下子全问明白呢。”还是问道:“母亲身体都康健?”
张原道:“康健着呢,就是惦记着姐姐还有么纯、履洁,父亲年前寄信说夏、秋之间会回山yīn,以后也不再外出为吏舍了。”
这时武陵那个装儿童玩具的木盒搬上来了,陆履纯、陆履洁两个赶紧凑过去看,连连惊喜道:“这是抖嗡~
这是鱼哨这是响响球这是风筝”
“咦,这是什么,小武?”陆履纯拿着一块sè彩绚丽的皮状物问。
陆履洁叫着:“我也要这个。”
武陵忙道:“都有,都有,每样玩具都有两份,少爷就是怕你们两个抢。”翻出一块sè彩绚丽的皮状物给陆履洁,说道:“这是皮影,戴在手上玩的。”
小兄弟二人玩玩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张若曦叫他二人上轿回家都不肯。
埠岸的陆大有已雇好两个脚夫,让脚夫把那些箱子捆好挑到陆府去,穆敬岩和穆真真过来向张若曦磕头,张若曦赶紧让这父女二人起来,问张原:“这二人是、”
张原道:“这是穆真真,这是真真她爹,是三埭街那边的,认我们为主家了。”
张若曦点点头,见这堕民少女身材高挑,肌肤如雪,有一种异样的美丽,垂睫低眉,神态含羞,时不时看她弟弟张原一眼,张若曦心道:“莫非是小弟的身shì婢,嗯,川、弟十六岁了,也长大成人了一”
正这时,就见一个老仆fù急急忙忙赶来,看到张原,先是一喜,说道:“介子少爷到了,那好极了。”
张原微笑道:“周妈你好。”周妈原是他们张家的仆fù,是张若曦的rǔ母,张若曦嫁到青浦陆家,周妈就跟来了。
周妈只匆匆向张原问候了一声,即对张若曦道:“小姐,不好了,陆老爷脾气了,方才传小姐去问话,有小婢回说小姐出门去了,陆老爷就大怒,说小姐不守闺训,抛头lù面,正河责姑父呢,又说起了上回水仙庙huā照会,说小姐扮作姑爷的表弟也一道参加,实在是荒唐小姐赶紧回去。”
张若曦原本一团喜气,听周妈这么一说,脸sè就白了,平日受些委屈也就罢了,这回弟弟刚到,就被翁舅呵责,岂不是连带弟弟张原要一起受委屈,心中难过,强颜对弟弟笑道:“小原你别担心,你姐夫的爹爹就是严厉了一些,没事的,我去解释一下就好了。”让婢女把两个孩儿抱来与她一起乘轿。
陆大有雇了一顶藤轿请张原乘坐,张原道:“不用了,我跟着姐姐的轿子走,正好说说话。”
张原跟在帷轿边,边走边问:“姐姐在这边常常受气吗?小弟以前年幼,不知道姐姐境况,姐姐每次回山yīn都是高高兴兴的,却不知姐姐也有愁闷委屈。”
张若曦忙道:“怎么会呢,你也知道,你姐夫对我极好。”
张原道:“姐夫好我是知道,但姐夫家人对姐姐不怎么好。”
张若曦轻声道:“先不说好吗,街道上往来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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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般刁难张案首
青浦陆氏乃是松江大族,论起家族渊源比山yīn张氏尤为高贵久远,
其先祖是三国时吴国的陆逊,族谱记载清晰,世居松江华亭,本朝初年,有个名叫陆德衡的华亭陆氏子弟入赘浦东章氏,后来陆德衡科举出仕,恢复本xìng,陆氏这一支就在浦东繁衍开来,张原姐夫陆韬的高祖陆深是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第一,官至四11布政使,陆深故宅和坟茔所在地后人称之为陆家嘴而青浦陆氏这一支脉是嘉靖年末才从浦东迁居来的,至今已历四代,陆韬之父陆兆珅是举人功名,参加了五次会试,都是落第而归,今已年近六十,也就绝了进士及第的梦想,安心做他的富家翁,陆氏在青浦可算富甲一方,有桑林千亩,棉布丝绸行销数省,家财万贯,陆兆珅的长子陆韬娶山yīn张氏女郎是因为他十年前在开封任州学学正时与张瑞阳结识,当时陆兆珅有求于张瑞阳的族叔张汝懋,遂与张瑞阳结为儿女亲家,但成亲时因为张若曦陪嫁的妆奁不甚丰厚,陆兆珅就有些不喜一陆兆珅此人既迂腐又势利,张若曦娘家不是西张,无权无势,他就不甚看重,张若曦做闺女时活泼开朗,嫁给了陆韬,学做循规蹈矩的新fù,却还是常被翁姑呵责,这些委屈张若曦归宁时从不对父母提起,父亲张瑞阳、母亲吕氏见女儿女婿相敬相爱,两个外甥活泼聪明,自是以为女儿在青浦过得幸福美满,哪会料到若曦也有这么多委屈呢,几代群居的大户人家,不受翁姑宠爱的媳fù那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一陆兆珅这些日子心情着实郁闷,原先投靠他的家仆陈明因不服他的管教,竟转投松江董翰林为奴去了,他写信向董其昌要求交回叛奴陈明,董其昌竟毫不理睬,这个陈明颇有才干,原是替陆氏管理桑田蚕织的,叛逃去华亭带走了三千两银子和两百亩桑田田契,还有陈明自己的奴契,董其昌不肯交人也就罢了,连银子、田契都不肯还,真是岂有此理!
陆兆珅向松江知府提出诉话,松江知府却是董其昌的门生,推说无凭无证,不肯受理,陆兆珅也确实没有凭证,连奴契都被恶仆陈明带走了,陆兆珅气得茶饭不思,外面受气,就在家里发泄,动辄发怒,因儿子陆韬说要多派人手去接张原,他就骂了儿子一通,又记起前几日听一个小妾说张若曦曾扮作陆韬的表弟去参加水仙庙huā照会,这时要一并追究责骂,便让小婢去传张若曦来问话,不料小婢回说少奶奶出门去了,陆兆珅勃然大怒,喝命儿子陆韬跪着,大声呵斥,陆韬孝顺,不敢申辩,唯有长跪垂泪陆大有奉少奶奶张若曦之命先一步回来报信,来到前院正厅,就见大少爷陆韬跪在墀下,老爷陆兆珅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训,赶紧趋步上前叉手唱诺道:“老爷,小人从山yīn回来了。”
陆兆珅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表示。
陆大有又道:“老爷,少奶奶的兄弟张少爷来了,刚到的。”
陆兆珅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去迎接他不成。”
陆大有心道:“介子少爷在杭州,织造太监、按察使都要请赴宴,此番远道而来,老爷去迎一下又算得什么。”陪笑道:“老爷,张少爷这次来青浦为大少爷祝寿是忙里偷闲,是在县试与府试之间的空隙兼程赶来的~”
陆兆珅又待冷笑,转念问:“张原县试中了是吧?”
陆大有正等老爷这么问呢,答道:“张少爷中了县试案首。”
兆珅举人出身,做过县学教谕、州学学正的,知道案首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更何况是山yīn县的案首,县试案首等于是知县力荐的,知府和学道都要给知县这个面子,所以县试案首如无意外都能顺利通过府试和道试陆兆珅沉吟了片刻,对跪在墀下的儿子陆韬道:“姑念后日就是你诞辰,这次就饶了你,去吧。”
陆韬赶紧谢过父亲,与陆大有一起来到侧院他自己的居所,就见妻子张若曦和内弟张原立在小院中低声说话,履纯、履洁两兄弟满院子跑,空竹抖得嗡嗡响见他来,集若曦忙道:“陆郎,阿翁没责骂你吧?”
张原便向姐夫陆韬施礼,武陵、穆敬岩、穆真真都来见过姑爷。
陆韬身量中等,偏瘦,双眉疏疏,两眼微突,是个白面书生,方才在暴厉的严父面前战战兢兢,这时却又谈谐善*,向张原拱手道:“多谢介子弟相助,我爹爹方才听大有说介子弟中了山yīn县试案首,这才放我出来的,不然不知要跪到几时。”张若曦苦笑了一下,陆郎这是苦中作乐呢。
陆韬除了有些懦弱,其他方便都好,他爱惜妻子张若曦,有时妻子受他父母呵责,他都是竭力把过错揽在自己头上,尽量不让妻子受委屈一这时已经是晚餐时间,陆韬与父亲和弟弟同居大宅,却是分三处吃饭,各自有厨佣,张若曦早已吩咐厨娘多烧几个好菜款待远道而来的弟弟张原,这是张原第一次来陆家。
松江的四腮囊鱼极有名,张原与姐夫陆韬在小厅对坐,饮苏州三白酒,吃松江四腮鱼,说些科举、时文的事,姐夫张若曦亲自过来为他们添酒夹菜,气氛温馨融洽,张原心想:“好在姐姐与姐夫是相敬相爱的,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姐姐有姐夫爱护着总还好。”
陆韬两杯酒下肚,面sè微醺,说道:“介子,我听人传言说你年前与一个姓姚的秀才比赛八股,那姚秀才输了八股不但革了功名还下狱问罪,各种传言都有,不知真确,你现在给我还有你姐姐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原对张若曦道:“姐姐肯定知道那姚秀才,就是府河边绰号叫姚铁嘴、姚话棍的”
张若曦道:“我猜就是他,这人是无良生员、恶事做尽。”张原便槽家奴张大春sī占克扣田租,被他发觉后又求姚话棍状告他,被他挫败后,才有了他与姚话棍的赌约,他拜王思任为师,勤学八股,而姚话棍由于作恶多端、千夫所指,最终身败名裂,银铛入狱一一边的张若曦对丈夫道:“陆郎,你出个题考考我弟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去年五月我回家,小原他眼睛不好在大叫大嚷,这一下子长进得也太多了,简直做梦一般。”陆韬笑道:“若曦,你自己的弟弟你还不知道,看介子现在的风采、听其谈吐,和去年是大异,少年人要是肯学,自然长进极快,介子一直都是聪明的。”
张若曦对丈夫道:“我就是要当面考考他,你不出题,那就我来出题,四书中截一句嘛,出题还不容易。,…
张原笑道:“这次就是硬着头皮来让姐姐考验的,姐姐请出题。”对姐夫陆韬道:“我姐姐从小就管我好严,比我母亲还严,我很怕姐姐。”
张若曦笑了起来,看张原的眼神分外温柔,说道:“你那时多顽皮啊,教你认字,你一下子说肚子痛、一下子说眼睛痛,总想偷懒跑出去玩一对了,你眼疾现在全好了吗?”近前细看张原的眼睛一张原冲姐姐眨了眨眼睛,笑道:“没好的话,母亲肯放心让我出门吗。”
张若曦伸一根手指,在弟弟右眼皮上轻轻一揉,微笑道:“那好,姐姐要考你了。”想了想,说道:“就考“子曰为政以德,这一句。”陆韬道:“介子赶路辛苦,莫要累着,就破题、承题即可。”张若曦忙道:“陆郎说得是,1小原就破题、承题就可以了,不用想太多。”张原笑了笑,这一个四书题当初族叔祖张汝霜就考过他,当时只是破题,现在只须再想承题就行,真是太轻松了,不过还是多想一想,不然姐姐以为他是宿稿,略一思付,开口道:“为政有本,舍君德无以也一”陆韬赞道:“破得精当,简洁明了。”张原又承题道:“盖修之身则曰德,放之天下则曰政,其本一也,yù善所为者,可不审所以哉?”陆韬鼓掌道:“承题更妙,圆转不滞,轻灵飘逸。”笑问妻子张若曦:“还要考令弟吗,山yīn案首被其姐百般刁难啊。”
张若曦笑意盈盈,怜爱地看着弟弟张原道:“姐姐真要快活死了,我这弟弟突然就出息了。”又道:“再与姐姐说说和商氏女郎订亲的事。”张原便从陪族兄张萼奔馅涛园相亲说起,一段姻缘娓娓道来,听得张若曦喜笑颜开,说道:“真想即刻回山yīn看看那商氏女郎一”陆韬道:“今年是岳母大人五十大寿,若曦肯定要回去的,到时不就可以相见了。”
张若曦道:“简直都等不及了,我爹爹六、七月间也要回山yīn,真是太好了。”
陆大有来报:“大少爷,老爷听说介子少爷来了,请介子少爷去正厅相见。”@。
第一百四十章 眉月(求月票)
陆大有提着一盏灯笼照着张原和陆韬去大客正厅,武陵和穆嗔真跟在后面,张原道:“真真不用跟着,陪我姐姐说说话。”
不料履纯、履洁两个小家伙缠着要武陵陪他们玩皮影,拽着不放,穆真真便道:“1小武留下陪两位小少爷玩吧。”说罢跟在张原后面走过穿堂,来到大院正厅,她立在廊庑外等候春寒料峭,夜凉如水,穆真真抬头看,初五幽白的新月早已挂在天际,浅浅一抹,象美人画眉,眉月旁边还有星星闪烁,好似水晶石镶嵌在天幕上。
穆真真不禁想起昨日少爷教她的《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绯徊于斗牛之间,白lù横江,水光接天”当时她们正在大运河白篷船上,少爷的讲解非常生动,让她仿佛置身于《前赤壁赋》里描写的赤壁月sè之下,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放纵想象的感觉,自幼她就被堕民的烙印逼迫得疲于奔命,心只能卑微地蜷缩着,而那一刻她却舒展开来,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那一夜穆真真久久不能入睡“你是哪里来的女婢?”突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穆真真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子,这男子戴着缨子帽,身穿青罗褶,负着手,探究地望着她。
穆真真见这男子相貌与少爷的姐夫陆韬有些相像料想是陆姑爷的兄弟,万福道:“小婢是跟着介子少爷来的,少爷就在堂上。”
这男子便是陆韬之弟陆养芳,闻言又上下打量了穆真真两眼,穆真真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陆养芳一掸衣袖,也上厅堂去了。
陆韬之父陆兆珅此前从未见过张若曦之弟张原,听说去年眼疾差点致盲,后来又说眼疾好了,拜了会稽王思任为师学业大进,还与会稽大族商氏女郎订了亲,先前又听陆大有说张原是上月山yīn县试的案首,心想还是见见吧,一见之下,才知张原还是个翩翩少年恍若曦小了好几岁啊。
张原以世伯礼相见,陆兆珅道:“张世侄请坐看茶。”略一寒暄,便问张原上月县试情况,显然也是不信张原能中案首。
对于姐姐张若曦的不相信张原是满心愉快解释,向姐姐证明自己,而对于陆兆珅,因为陆兆珅动辄呵斥他姐姐张若曦,张原自然对其印象不好,淡淡道:“小侄能中案首,实为侥幸。”懒得多解释。
陆韬道:“父亲,介子制艺极好,他~”
陆兆珅喝道:“我没有问你!”
陆韬一脸尴尬羞惭,他没想到父亲会当着张原的面呵斥他。
张原心中暗恼有外客在此,你陆兆珅摆什么威风,这是摆给我看吗,先前姐姐来接我,你就说我姐姐不守闺训抛头lù面,这是什么话,说道:“世伯为何火气如此之大多怒伤肝,世伯还应宽心些才好。
陆兆珅一愣,张原这是在教训他,当即怫然道:“世侄这是在教训老夫吗?”张原道:“1小侄岂敢,1小侄是一片善意1小侄去年眼疾,正是因为多怒,后经多方调治,方得痊愈,现在对人都只是一片和气。”张原说话圆滑老到,不带烟火气陆兆珅发作不得,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而且他也有事求张原,便对儿子陆韬道:“你不知为父分忧生你这样的儿子何用,家产被人侵夺你却行若无事忙着庆生辰这样的生日不做也罢。”
陆韬赶忙跪下道:“儿子不孝,让老父忧劳,儿子愧甚。”
张原知道陆兆珅为何事烦恼,他先前听姐姐说过了,是为家奴陈明叛逃华亭董氏之事,当下冷眼看陆兆珅做作,也大致猜到了陆兆珅的用意一陆兆珅教训了一顿儿子,对张原道:“让世侄见笑了,也不是老夫易怒,实在是家门不幸,出了叛主的恶奴,卷了地契和银两逃到了华亭董玄宰府上,老夫写信、托人去索回,董玄宰皆不回复,是以忧愤。”张原问:“敢问世伯,贵府家奴叛逃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兆珅道:“年前就逃走了,起先不知那恶奴逃往何处,正月间才知在华亭董翰林府上,遣人去索讨,却不回应。”张原心道:“如此说这事与我无关,我与董祖常的纠纷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说道:“那世伯自当搜罗证据与董玄宰对簿公堂才是。”陆兆珅不提自己去松江府打过官司,说道:“我辈衣冠之家,不与讼师为伍,我想那董翰林想必是不知实情才容留那恶奴,但我又与董翰林素未谋面,不便贸然造访,我知令叔祖肃之先生与董翰林颇有交情,想请世侄代为恳请令叔祖出面调解此事,陆家的事也是你姐姐的事,对吧,世侄?”
张原心里冷笑:“你在家里威风得紧,而面对容留你叛逃家奴、侵占你田产的华亭董氏,你却说素未谋面不便造访,欺善怕恶,莫此为甚。”又想:“我姐姐的事我当然要相助,但你陆家的商铺田产都是你陆兆珅与小儿子陆养芳掌管,我姐夫何曾经手过银钱,姐姐那边院子的日常用度还要向陆养芳支取,要看陆养芳的脸sè,这算怎么一回事!”张原道:“我族叔祖与董玄宰也只泛泛之交,这等涉及他人叛奴和田产的事,我族叔祖岂会插手,而且董玄宰也不会凭我族叔祖一封书信就将那恶奴还有银钱田契交还,说实话,我族叔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的确是实话。
陆兆珅见张原拒绝,当即就冷笑道:“不是肃之先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而是世侄你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求不到肃之先生出面说情吧,东张、西张应是不相往来了吧。”
这陆兆珅的嘴脸着实可厌,一大把年纪怎么活的,有求于人就阿谀奉承,一见你没什么可利用的立马翻脸盛气凌人,若不是看在姐姐面子上,张原也立即就要翻脸走人,可姐姐要在这里过日子,撕破脸总是不好,淡淡道:“1小侄的族叔祖雅量非常,待晚辈甚好,上回拜王季重先生为师,就是族叔祖引荐并亲自送我去的,我这次能中县试案首,当然也是县尊看在我族叔祖的面子才擢取我的,东张西张,只是一张。”
陆兆珅语塞,张原话里的意思不是求不到张汝霜出面,而是不想帮他陆氏,直气得呼呼气喘一却听张原又道:“1小侄以为,这事求人没有用,只有一个办法,派人伺机把那恶奴抓回来,回青浦县惩治这恶奴,可世伯若不想与董玄宰抗衡,那就息事宁人,干脆就忘了此事最好。”这时,陆养芳进来了,开口便道:“阿兄,你怎么又跪在这里,起来起来一父亲,让阿兄起来说话吧。”
陆兆珅冷哼一声:“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张原拱拱手,退出正厅,与穆真真站在一起,等姐夫陆韬出来。
过了一会,陆韬出来了,脸有愧sè,对张原道:“家父近日实在是忧愤过度,言语有些欠妥,介子见谅。、,
张原道:“我是无妨,过两天就走的,只是委屈了姐姐和姐夫。”
陆韬尴尬道:“家父也不会经常这样,只是近日实在是被董氏欺负得狠了一你等下见到若曦,千万不要提方才之事,我不想她难过。”张原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我想求姐夫一件事”陆韬问:“何事?”
张原道:“等姐夫过了生日就让姐姐带着履纯、履洁与我一道回山yīn住上几个月,我母亲很想念她们,等我母亲过了五十大寿,姐夫再接她们回青浦,那时,恶奴陈明的事也应该了结了。”
陆韬想了想,说道:“那也好,不过这也要家父点头才行。”张原道:“过两天由我来向世伯提这事,相信世伯会答应的。”陆韬见张原远道而来为他祝寿,却还要受委屈,甚是过意不去,说道:“明日青浦有个文会,与会的都是秀才文士,以文会友,学习制艺揣摩时文风气,介子不妨与我一起去参加,也许能结交到知己友人。”晚明士人结社是风潮,到了崇祯初年出现了复社这样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社盟,同志数千人,复社鼎盛时可以左右朝政甚至内阁首辅人选,这是张原早就有意留心的,这时听姐夫提起,便答应明日一起去见识一下——
回到小院,张若曦问起,张原就按照姐夫陆韬的意思,只说与陆兆坤闲谈了几句,别无他事,张若曦这才放心,她就怕弟弟在陆府受委屈。
张原道:“姐姐,我方才向姐夫说过了,过两天姐姐就带着履纯、
履洁与我一道回山yīn,等母亲过了五十大寿再让姐夫接你们回来。”张若曦惊计道:“母亲生日是冬月,现在才三月,这要待大半年啊。”张原微笑道:“姐姐以前在山yīn待了十七年,大半年算什么,母亲很想念姐姐和两个小外甥了。”
张若曦笑了起来,答应了,又听说弟弟明日要参加青浦文会,她也极想跟去看看,看弟弟张原如何文惊四座,只是刚被翁舅呵斥过,不敢向夫君开这个口——@。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训弟
南窗下摆放着两张黄楠木书案,陆韬与张若曦一人一张。二十五岁的张若曦鼻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依然保持在同闺女时养成的习惯,每日要写几张大字,张若曦擅长的是汉隶《华山碑》和赵松雪的楷书两张黄楠木书案并未拼在一块,而是隔着数尺,空隙处有一条乌木矮几,几上列着两个宣德huā觚,分别插着海棠和灵芝草,在两个huā觚之间,还有一块两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耸峙,虽小却有凌云之态一张若曦见弟弟注目这块太湖石,不无得意道:“姐姐眼光不俗,这块太湖石是前年我与陆郎游太湖时我选中的。”
张原赞道:“姐姐眼光一向极好。”
张若曦嫣然一笑,倒了一些水在端砚上,捏着牛舌墨在磨,说道:“姐姐给你磨墨,你明日要参加文会,就得带几篇自己的八股文去,到时还得临场作文。
另一张书案上的陆韬说道:“介子就把县试两篇制艺和与斗垮姚秀才的那篇八股抄录下来,明日带去就行,大家以文会友,很热闹的。”张若曦问:“文会还是在水仙庙举行吗?”
陆韬点头道:“是,水仙庙里有园亭,平日烧香的人少,都是文人雅集的多,你上次不是去过了吗?一这次不能带你去,父亲正在气头上呢,莫捋虎须。”
张原坐在圈椅上,看姐姐磨墨,问:“姐姐上次去水仙庙作甚?”张若曦道:“那次是水仙庙huā照会,水仙庙就是太湖神庙,太湖神诞辰,照例日间演戏,夜间设琉璃灯,灯畔列瓶几,插huā陈设,以较胜负,我扮作陆郎的表弟,帮着布置瓶huā,竟无人识出我是女子。”
张原笑道:“华姐姐肯定是第一了。”张若曦摇头笑道:“曲高和寡,名落孙山。”磨好墨,将一支吴兴兔毫笔递给张原,说道:“姐姐又要考你了,看你字长进了没有?”
张原道:“去年不是给姐姐写信了吗,姐姐回信赞我笔力大进一不瞒姐姐,那信是我口述,由小武代笔的。”
张若曦忍笑佯嗔道:“少罗嗦,赶紧写。”立在张原身后,看张原执笔写下“虽曰未学”四个小楷字,笔致圆润灵秀,比去年底写给她的信又有长进,不禁欢喜,立着看了一会,脚有些酸,便又坐在丈夫陆韬这一边笑盈盈看弟弟笔录八股文,录好一篇,她先取过来看一遍再给陆韬看,低声问:“陆郎以为介子这字还看得否?”
陆韬知道妻子不是在征求他意见,而是想听他夸奖张原,当下压低声音大赞一番,张若曦喜得眉huā眼笑,却道:“莫要这样夸他,他还小,经不得夸,陆郎的书法是极好的,要多多指点他。”
陆韬道:“介子的字练的路子很对,没有俗态,差的就是长年累月的积淀,以后要多临名家法帖,揣摩领悟,当会更进一步。”张若曦便对张原道:“听到没有,不许骄傲,还得继续用功临帖。”张原应道:“听到了,姐姐这次不是要回山yīn长住吗,以后天天督促我。”
张若曦笑道:“怎么,怕姐姐回山yīn去会管着你了!”张原道:“怎么会,决不装肚子痛、眼睛痛啧,写错了一个字。”张若曦忙道:“先专心写,不要说话。”三篇八股文一千三多字,笔录了大半个时辰”写好后已经是亥夜时分。
陆韬看了张原三篇制艺,说道:“这样的文”在山yīn要取案,在青浦也要取案,明日介子要文压全场了。”
张若曦极想看到弟弟在稠人文众中扬眉吐气的样子,不过丈夫陆韬方才说了不能带她去,她自不好再提。
张原明白姐姐的心意,以前姐姐做少女时就常带着他去城陛庙、
去大善寺玩,姐姐其实也比较贪玩,张原便代为向陆韬恳求,陆韬为难道:“严父在堂,若被知晓,只怕会大雷霆。”张若曦不想让尖夫为难,说道:“我不去,你们回来仔细说文会的事给我听就是了。”
初六日一早,水仙庙文会之事却有了变卦,主事者杨秀才派仆人来告知陆韬,说文会要延期两日,说苏玥的拂水山房社的同志要来青浦以文会友,想必是要把青浦文社吸纳到他们拂水山房社中去陆韬便对张原道:“介子不如再待两日,那拂水山房社是苏玥第一大文社,社中人才济济,你也正好结识一下苏玥名士,读书、交友,是我辈的生平大事。”
张原心道:“十余年后张溥成立复……就是不断吸纳小社壮大起来的,而万历年间女社初兴,都是地方士子以揣摩时文风气结成的小团体,相当,目标是科举,这苏玥棒水山房社倒是开风气之先,跑到青浦来扩展地盘来了。”点头道:“三、五日还等得起,我有驿递小勘合牌,从这里回山yīn只须七、八日。”陆韬以为张原的勘合牌是向西张哪位做官的族叔借的,也没多问。
那陆兆坤昨日虽负气说不让儿子陆韬庆生日,但陆韬是廪生,在县上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同学、亲友早早就递了拜帖、送了贺礼来,陆兆坤当然得摆酒庆贺,初七寿诞这日宾客齐集后要唱名,就是说某某某祝陆秀才三十华诞,一一唱名,这是让在场宾客都知道哪些人送了寿礼来,带有炫耀的意味,众宾客听到会稽商周德的名字,便纷纷问商周德是谁,来赴宴了没有?
陆兆坤也觉得有面子,对众宾客道:“商周德是太仆寺少卿商周祛之弟,会稽商氏与我儿陆韬的内弟有姻亲关系”
众宾客又听到夔州石柱宣抚使马千乘有贺礼送到,都奇怪了,青浦陆氏何时与川东土司有来往了?宣抚使乃是四品官,虽说人没有来,但有贺礼到那也是很给陆氏面子了,不过这莫不是陆氏虚张声势,自说自话,根本就没有什么土司来送礼?陆兆坤最近吃了松江董氏的大亏,想借这机会挽回一点颜面?
陆兆坤也纳闷,石柱土司马千乘,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难道是儿子陆韬去年乡试时结识的?
陆兆坤让人把陆韬叫过来询问,陆韬也不知道马千乘是谁,宾客中便有人出讥笑声,张原正待上前解释,那陆兆坤就已经恼道:“把那份贺礼拿来看看有没有拜帖。”
拜帖当然有,是石柱宣抚司专用拜帖,寿礼除了纹银六两和锦缎等物之外,在lì底还有金铸寿星捧桃一尊,重约三、四十两,从宾客都一齐惊呼,这分贺礼可够厚重的,四十两黄金值得三多两银子哪,石柱土司果然出手豪阔!
张原也不知道秦良玉还命人放了金寿星到箱子里,笑着摇了摇头。
寿宴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想必有些宾客是要一日赴宴三日饱了。
戌时三刻,酒阑人散,陆韬送走了众宾客,正待回侧院,陆养芳过来说:“阿兄,父亲让阿兄去有话要问。”陆韬心中惴惴,不知老父问他何事,不会又火?
陆养芳亲自提一盏灯笼领着兄长陆韬走过侧巷,到了他这边的院落,陆韬奇道:“怎么到这边来了,父亲呢?”
陆养芳挽着兄长的手说:“父亲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已扶进去歇息了,是小弟找阿兄有点事…”
陆韬为人随和,被弟弟陆养芳假传父命到这里也没怎么着恼,问:“何事?”
陆养芳拉着兄长到小厅坐定,促膝道:“阿兄,弟有一事相求,阿兄的内弟张原有个婢女,高挑矫健,是个宜男之相,弟至今未有子嗣,有意纳张原那个婢女为妾,请阿兄向张原说一声,弟愿以五十两银子买她的奴契。”
陆韬摇头道:“这不行,哪有远客上门你就图人家的婢女的道理,我不会为你说这个事。”
陆养芳嬉皮笑脸坐在那里作揖道:“我这不是出钱买她吗,阿兄就成全小弟。”
陆韬道:“那是我内弟的身shì婢,怎会卖给你,这话再也休提。”陆养芳不死心,说道:“那就出一两,张原家境平平,一两他肯定会割爱的。”
陆韬作sè道:“不要动辄以银钱压人,张原他制艺精湛,少不得要计生员、中举人,何差你这一两银子。”站起身来,又道:“年前陈明叛逃董氏,若不是你受陈明盅huò,陈明如何能取得田契奴契去,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无人知晓,你与陈明之妻有jiān情,陈明才会叛逃的,不要整日想着yínyù之事,多多打点蚕桑之事,为老父分忧才好。”
说罢,拂袖而去。
陆养芳见一向懦弱的兄长竟然不听从他,还借着酒劲教训了他一顿,自是恼羞成怒,心道:“是陈明妻柳氏勾引我,我是上了那yínfù的圈套!”恨恨地将身边茶几上的一个茶盘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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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幕徐徐拉开
三月初八,陆兆珅与陆养芳父子乘船去华亭,青浦陆氏源出华亭,
陆兆珅去华亭是想拜访陆氏本家,看有没有与董氏比较亲善的陆氏本家,求其通融让董氏交出叛奴陈明,最不济也要索回两百亩桑田的田契——
陆兆珅素来不让陆韬管理家产,陆韬也插不上手,只是苦读诗书希图乡试中式,但举人岂是那么好考的,陆韬已连续两次在南京乡试落第而归,这次张原来青浦,陆韬见张原的制艺精湛,他便虚心向张原求教,问张原所读何书,细问之下方知张原读过的书他都读过,时文集子他比张原读得还多,可作出的八股就是不如张原清通隽永张原对自己姐夫当然不会藏sī,他将自己对八股文的领悟和王思任传授给他的制艺诀窍倾囊相授,陆韬颇有所悟,然而诀窍易懂,要运用之妙则存乎一心,这可不是教得会的~
张原与陆韬谈论制艺时,张若曦在一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弟弟张原竟然能指点她夫君作八股,看陆郎那频频点头受教的样子,就好比坐在他面前的是县学教谕一张若曦摇了摇头,感觉自己象做梦,去年五月她听说弟弟眼疾严重赶回山yīn探望时,这个弟弟连四书都未读通,眼睛看不到脾气也暴躁,是她百般安慰,而此时,坐在那里说话不疾不徐、神态温文尔雅的少年,与那时相比简直是两样,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午后斜阳从柳叶格长窗照入,张原与姐夫长谈的间隙,抬眼看姐姐静静的坐在那里,便笑道:“姐姐听八股听得入mí了,姐姐明日可以随我们一起去参加文会。”
张若曦一听,是啊,翁舅去华亭了,只要避过媪姑就行,便望着夫君陆韬一陆韬笑道:“那就去吧,还是穿我的衣巾去,只莫要多说话。”
傍晚时,主持文会的杨秀才派人通知陆韬,说苏州拂水山房社一行数人已经到了青浦,约定明日辰时在城西水仙庙以文会友,各携新作八股文两篇,互相评点,以较高下青浦诸生成立的这个文社就叫青浦社,经常在一起谈文论艺的约有十来个人,陆韬是其中骨干,每会必赴的。
初九日早餐后,张原正在院中看武陵和履纯、履洁玩蹴鞠,1小兄弟二人现在对武陵比对舅舅张原还亲热,迭声叫着“小武,小武”武陵虽已十五岁,还是孩童相,也玩得起劲~
“小原看我这样妆扮得如何?”
张若曦从房里走了出来,学着男子那样拱手阔步,戴着汉巾冠,穿着生员便服,这袍子是陆韬的,她穿着长了一寸半,就折起缝在腰间,腰带一束,倒也不见痕迹,张若曦是裹了脚的,就在弓鞋外又穿上接缝便鞋,这种鞋叫蝴蝶履,大小随意张原惊奇地看着姐姐,姐姐那两道蛾眉还画浓了一些,显得有男子英气,看着姐姐这样子,张原不禁想起女扮男装、瞪着眼睛笑的王婴姿。
“怎么样,能méng混过去吗?”张若曦又问。
张原笑道:“还行,俊俏小书生,比我还年小似的,不如姐姐扮作我的表弟吧。”
张若曦“嗤”的一笑,说道:“要扮也是扮你哥哥,表弟象什么话。”
陆韬走出房来笑道:“上次若曦就是扮我表弟,已经有人认得她了。”
陆大有进来道:“大少爷,船备好了,就从侧门出去上船吧。”
穆真真过来对张原道:“少爷,婢子随少爷去吧。”
张原看了一眼陪履纯、履洁两兄弟玩耍的武陵,姐姐要出门,就让小武陪两个小孩玩正好,还有两个婢fù和周妈看护着,便道:“好,真真一起去,陪着我姐姐。”
陆韬、张若曦、张原、穆真真、陆大有五个人从倒门绕到青龙河边,一艘小船等在那里,五个人坐上船,1小桥流水,船桨dàngbō,不须一刻时就到了城西水仙庙后门,穆真真扶着张若曦上岸,陆大有留下守船,其余四人从后门进入水仙庙一陆韬、张原在前,张若曦、穆真真跟在后面,这水仙庙后门进去就是园亭,园亭不大,占地两亩的样子,回廊曲折,假山池水,幕春时节,园里百余株芍药开得极艳,还有春季开huā的紫兰和山矾,颇值得赏玩。
主持文会的秀才杨石香先到了,见到陆韬,拱手道:“陆兄来了,请上沧浪亭,拂水山房社的五位仁兄已经在亭上了,咱们做主人的反而后到——这两位是?”看着张原和张若曦。
张原拱手道:“山yīn张原,见过杨兄。”
张若曦不吭声,只是拱拱手,陆韬代她回答:“这是我表弟。”
杨石香“哦”的一声道:“对对,陆兄表弟,上回huā照会也来了,不知——
“杨兄”陆韬不想杨石香多问张若曦的事,赶忙打断道:“这位张介子是我内弟,上月山yīn县试案首,我这次邀他来与会,杨兄不会见怪吧。”杨石香瞪大眼睛看着张原,喜道:“原来是张兄,张兄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去年山yīn八股盛会张兄口占八股,以一篇“虽曰未学,大胜姚复,真是大快人心哪,上月又县试夺魁,惊才绝艳啊,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这杨石香倒是消息灵通,比陆韬还了解张原的情况,连姚复的名字和八股题目都一清二楚——
杨石香又埋怨陆韬道:“前日陆兄寿宴,陆兄怎不为我引见张兄,差点无缘识荆。”陆韬笑道:“抱歉抱歉,前日我是忙得晕头转向了。”结识张原,杨石香显得很是愉悦,说道:“张兄来得正好,请张兄助我等一臂之力”指着不远处的沧浪亭道:“那拂水山房社五子说是来以文会友,其实是为了展现文才,想把我青浦社并入其拂水山房社。”张原微笑道:“合并成大社也很好啊,同志者众,经常聚会切磋制艺,岂非雅事。”杨石香笑道:“张兄说得是,在下也想合并大社,却不想他人并我,只想我并他人,若我青浦社把拂水山房社给并了岂不是好。”张原大笑。
杨石香见张原年少,就把陆韬拉到一边,低声问:“陆兄,你这内弟制艺如何,能顶得上洪道泰吗?洪道泰去华亭未归,我们这边五虎将少了一人。”
青浦社虽说有十余名社员,但岁考常在一、二等的就只杨石香、陆韬、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五人,要与拂水山房社的人较量八股,当然要由他们五人出场陆韬道:“我内弟的制艺在我之上。”“当真?”
“当真。”
杨石香大喜,他是知道陆韬的人品的,陆韬绰号陆君子,说道:“那好极,就让张公子顶替洪道泰,我们青浦社这次若能并掉拂水山房社,那以后我们编选的时文集子就可行销苏州、松江两府,既可扬名,又有银钱收益。
其时各地的文社大都有书铺支持,文社成员会揣摩风气写一些流行的八股文编纂成集刊印,时文集子是书铺的畅销书,文社的名气大,该文社编选的集子销量就大,两京十三省数百万的儒童甚至生员就靠阅读这些时文集子来了解制艺的流行新风尚,八股文也讲时尚的,有明一代八股文的内容与体式都在变化中,嘉靖年间的八股文就与万历时的八股文风格大不相同,而现在流行的时文又与万历十五年前的八股文大异,若把万历十五年前会试高中的墨卷放在当下或许会连县试都通不过,这并不是说如今士子的制艺水平远远高出了前辈,而是文体风尚的不同,考官都是受流行风尚影响的,八股文又叫时文就是这个道理,时文,时下之文也杨石香家里就开着一个书铺,青浦社日常聚会所需的开销用度都由他出,青浦社诸生的八股集子由他刊刻印行,这些都是优等生员的制艺,所以在本县是卖得不错的,杨石香当然不想青浦社被并了去,而若能反把拂水山房社并过来,由他主盟这两个文社,那他的书铺就要发财了,所以才对张原如此热情——
张原与姐姐张若曦立在芍药圃边低声说话,问知杨石香是开书铺的,张原就明白了杨石香要兼并拂水山房社的用意了,杨石香是想借文社的名声卖书发财,这种想法很实在,张原则不以为然,结社若只盯在银子上那就太没出息了,他要结一个大社,要象现在的东林党那样能够影响朝政,东林党是由在朝官员和赋闲官绅组成的,而他要结的这个大社则以生员为主,晚明生员有几十万之众,顾炎武说晚明生员是一大害,而若能善加引导,影响力肯定是惊人的——
当然,这极难,这还只是一个想法,如何去做还得循序渐进,首先他必须取得生员功名,还有就是要有名声,要有大名声,那么就从今日与拂水山房社的以文会友开始这第一步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清风明月本无价
青浦社的金伯宗、袁昌基先后到来,杨石香为他们引见张原。相互客气一番,一起上沧浪亭,亭上拂水山房社的五位士人纷纷起身来相见,互道姓名,这五人分别是长洲范文若、常熟许士柔、孙朝肃、华亭金琅之和昆山王焕如,主盟拂水山房社的是范文若,这范文若已经是举人功名,因为前年丧母,丁忧未满,所以没有进京参加今年的会试,范文若家里开着一个大书铺,书铺就叫拂水书屋,是苏州府三大书坊之一一。
一个举人、四个廪生,拂水山房社阵容强大,个个眼高于顶,未把小小青浦社放在眼里,那范文若游目四顾道:“这亭子也叫沧浪亭,实在是贻笑大方,不知诸位可曾去过苏州沧浪亭,那一泓清水贯穿、
万竿翠竹倒映,真乃人间仙境,这地方实在是拙鄙了一些。”
范文若这么一说,杨石香、陆韬等青浦人都感颜面无光,不过范文若话虽刻薄,但也是实情,苏州沧浪亭确实不是这水仙庙的小园能比的杨石香解释道:“此亭原本无名,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悬上一匾叫了沧浪亭,让诸位仁兄见笑了。”
还没开始较量八股文,青浦社这边先就气势矮了一截,主人的优势没有了。
既要扬名,张原当然不甘平淡沉默,而且这个范文若也实在无礼,哪有客人一来就说主人屋宇拙陋的分明是有意挫折青浦社诸人,当下开口道:“园亭虽美,也要有会赏之人,欧阳永叔有诗云“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岂不是讥讽。”
拂水山房社五人一齐看着张原,范文若拱手问张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方才杨石香一一介绍过青浦社四人的名字,敢情范文若根本就没注意听。
张原拱手道:“在下山yīn张原张介子。”
范文若“哦”的一声,转头便问杨石香:“杨兄,青浦社连外县的儒童也招纳入社吗?”那语气含着讥讽。
杨石香道:“这位张公子是本县陆生员的内弟,乃上月山yīn县试案首补生员是早晚的事。”
拂之山房社的金琅生讶然道:“他便是山yīn张介子!”
范文若便问:“金贤弟认得他?”
金琅生向张原作揖道:“久仰张公子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见。”金琅生是华亭人,董其昌次子董祖常被张原踢伤的事在华亭已传扬开来,董祖常是华亭一霸,华亭人对董祖常在山yīn挨打是拍手叫好,金琅生也是如此,所以此时一见张原,顿生好感。
张原还礼道:“见过金兄。”
范文若见金琅生对张原这般客气,便有些不悦,心想县试案首也算不得什么有多少人少年就中了秀才,到老了还是秀才,而他范文若四年前就乡试传捷,这举人的名声和地位岂是秀才能比的,更何况张原还不是秀才,连童生都不是,童生还得通过了府试才能称作童生一范文若道:“张公子年少有才,我等想见识一下张公子县试时的制艺。”这是探张原虚实,看张原八股文到底作得怎么样,会不会是刚好撞对题才中的案首?
张原道:“范举人在此在下怎敢冒昧,还请范举人展示制艺,让我等揣摩学习。”张原是要看看范举人的八股文是个什么水平,知彼知己嘛。
范文若哈哈大笑,袖出一卷,说道:“今日以文会友,我拂水山房社五人都带了各自的时文集子来大家一起切磋吧。”
金琅生、许士柔等四人也取出各自的八股文集,虽都是薄薄一卷,但纸张精良,刻印精美,拿出来给人看很有派头反观青浦社四人,除了杨石香是石印本之外,陆韬、袁昌基、金伯宗三人都是手稿,是自己装订成册的,与拂水山房社五人手里的文集一比就显得很寒酸了,张原就更不用说就只三张纸…
范文若忍住没有加以嘲笑,说道:“我拂水书屋为本社二十位社员刻印了专集,刻版保留,以后有新的八股佳作可以添加进去再印出外以文会友携此一卷甚是方便,也有大社风范诸位若能加入我拂水山房社,只要制艺好,也能出专集行销大江南北,这对日后乡试也是很有帮助的。
杨石香有些尴尬,刻印一卷书需工本银十余两,若要雕版精致的话要二十多两,拂水山房社的确阔绰,不是他能比的,说道:“1小社也有为社员出集子的预想,一步步来。”范文若道:“并社之事容后再议,我们先切磋制艺,请贵社哪位仁兄先朗诵一篇自己的佳作吧,我们一起品评。
杨石香便对陆韬道:“陆兄,你先念诵一篇吧,陆兄去年岁试的华一篇“君子终无食,就很好。”
陆韬便起身拱手道:“那就由在下抛砖引玉了,在下这一篇八股题为“君子无终食”清咳一声,从破题开始,承题、原题、起讲到提比,琅琅诵来,到提比时有些记不清,便对着手稿念道:“是故为仁者,始必有所争于其大,而后必有以及乎其细。辨之富贵贫贱之分,凡皆为大端,而恃大端,遂足成德乎?日用饮食之故,其类甚纤,而其来方于此多也甚密,离合之数,方于此多也,君子亦谨持其隙而已”
这是提比出股,下面还有提比对股,陆韬还待往下念,那范文若却举手道:“可以了,陆兄这篇就念到这里吧,精华已尽”
陆韬甚是尴尬,这篇八股文是他的得意之作,正摇头晃脑念得起劲,突然被人打断不让念,真如骨蝮在喉,很是难受,陆韬为人一向良善,少与人争,而且范文若是举人,地位在他之上,只好怏怏作罢。
张原暗恼,这个范文若着实无礼,举人就可以这样盛气凌人吗,便拱手道:“范举人,我姐夫这篇制艺才念到一半,为何就说精华已尽?”
范文若对这个青衿儒童屡屡藐视他的权威也颇不悦,说道:“这提比二股连对仗都不工,再听下去有何意思。”
陆韬面红耳赤,心中虽然不服,却不好申辩,范文若年龄与他相当,但人家是举人啊,六十岁的秀才看到二十岁的举人也得称前辈一张原可不管什么前辈,说道:“这二股经义暗融,次第清晰,精华逐次展现,至于对仗不工,这是万历年以来八股与古文合流的新风尚,难道范举人看时文是只看八股架子不看文义的吗?”
范文若大怒,一个青衿儒童敢这么和他说话,这还有没有尊卑规矩了,若是在苏州,他立马就要给张原一个耳光,让这后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辈,这范文若不去想自己无礼在先,他认为自己是举人,颐指气使、训斥诸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一个小小儒童敢这么质问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文若厉声道:“无知儒童懂得什么!三字经都没读通就敢在这里说什么精华、风尚,把你的县试制艺念给众人听听,我倒要看看你这山yīn案首是怎么得来的!”
范文若说话已经毫不留情面,堂堂举人何必对一个小小儒童留情面,当然要大声训斥,若张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还会有所顾忌,毕竟此次来是要拉拢青浦社的,但张原是山yīn人,那就正好杀鸡儆猴,借训斥张原来显威张原心道:“这范文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一点涵养都没有,我只争论八股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就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来以文会友的,你是来耍威风的,这种人简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张原并不动气,淡淡道:“在下的县试案首是怎么得来的与此次文会无关,范举人若有意清除山yīn县的科举弊病,可以去山yīn查访并向提学道控诉,今日是以文会友,双方文社各出制艺互相探讨,青浦社这边已经朗诵了半篇制艺,下面应该轮到拂水山房社了,范举人既说青浦社这篇制艺不佳,那就请范举人念诵一篇佳的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一边的金琅之暗暗点头,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并没有与范文若同仇敌忾,他觉得张原虽然对范文若不甚谦恭,但说得有理,八股并不求对仗工整已经是时下风气,看范文若暴跳如雷毫无城府,张原淡然应对却又绵里藏针,两相对比,风度迥异范文若傲然道:“好,就让你这儒童见识一下前辈是怎么作八股的一”环视沧浪亭中诸人道:“这是范某四年前乡试时的首艺,范某能中式凭的就是这一篇。”当下在亭子正中来回踱着方步,朗诵他的乡试首艺墨卷“大畏民志”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着方步越念越大声,似乎声音越大文章就越妙张原坐在亭边,双目微翕,侧耳倾听,静心强记,他要给范文若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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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欺负痛了
张原与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诸人在沧浪亭上论芝争辩时,张若曦和穆真真就在水仙庙小园的芍药和海棠间流连,张若曦一边赏huā一边问穆真真话,问这堕民少女是怎么投在她张家门下的?
张大小姐和张原少爷一般的平易可亲,穆真真心中欢喜,便从大善寺卖果子被喇唬追着跑说起,张原少爷怎么帮她脱险、怎么找到三埭街让人抓走了喇唬、又出钱请鲁医生治好了她爹爹的黄疸病——
张若曦听穆真真三拳两脚就打倒了几个喇唬,奇道:“真真你会武艺啊?”穆真真含羞点点头。
张若曦道:“难怪小原会带你出来,你会武艺的。”侧头瞅着这堕民少女雪白的脸颊和红红的chún,那微微眨动的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sè,美得奇异,穆真真身材高挑,大脚轻捷,只是这种畏怯的羞态,让人很难想象她有武艺能打人~
张若曦想起一事,低声问:“真真,告诉我,1小原欺负过你没有?”穆真真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少爷怎么会欺负婢子呢,少爷对婢子很好很关照。”张若曦抿chún微笑,穆真真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直接问,便开玩笑道:“那肯定是因为你会武艺,小原才不敢欺负你,不然就欺负了。”穆真真起先含笑道:“怎么会,少爷不会欺负婢子,若婢子做错了事,少率要责罚也是应该的~”正这样说着,可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如果少爷也象那些喇唬那样给她白眼侮辱她欺凌她,那她怎么办?
这栏一想,心如刀绞,别人欺负她她不会伤心,如果连少爷也欺负她那她就觉得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sè,心痛得要抽搐,穆真真很少流眼泪,这时眼泪却夺眶而出——
若曦慌了,赶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快别哭了,小
原还是欺负了你是吧,把你欺负痛了是吧,唉,这个人,我还以为他变得乖巧了,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
穆真真却又破啼为笑,想想自己真是没道理,少爷哪里欺负她了,害得大小姐误会,等下说不定会责备少爷,忙道:“大小姐,少爷没有欺负小婢,真的没有。”
张若曦纳闷了,问:“没欺负你那你哭什么?”
穆真真难为情道:“婢子是想起少爷对婢子好,感动得哭了。”
不知为什么,张若曦倒被穆真真说得脸红起来了,岔开话题道:“我们到亭边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好象在念八股了,哦,不是青浦社这边的人在念,是苏州人,拖着苏州腔呢。”两个人走到沧浪亭边一看,亭上是两社中人,亭外或坐或立都是拂水山房社带来的仆人,见她二人走近,十几双眼睛“刷”地聚过来,穆真真无所谓,男装的张若曦却吃不消被这样盯着看,生怕lù破绽,便轻声道:“真真,我们先到神祠去拜拜太湖水仙,等下再来。”
水仙庙殿宇数楹,正殿供奉的太湖水仙是个女子,宝相庄严,却又有妩媚之相,张若曦和穆真真拜了拜,转到宝座之后,却有少fù、幼女坐在后面歇息,边上几个小婢、仆fù伴随,这是杨石香的女眷,杨石香叮嘱了庙祝,今日除了参加文会的一干人外,不放其他人进来,所以就让妻女跟着他一道来游水仙庙,跟随的婢仆有十余人张若曦一见有少fù幼女在这里,顿忘自己是扮男子的,趋前笑问:“你们是来游园的吗,芍药开得正好,海棠半凋零了”走近那少fù跟前时,小脚立足未稳,身子一侧,手自然就按在少fù肩头好稳住身子,少fù和身后的婢女都吓得尖叫起来,一个粗壮的仆fù怒道:“哪里来的狂生,敢调戏我家少奶奶。”冲过来挥拳朝张若曦就打一穆真真眼疾手快,一手搀住张若曦,一手格开那仆fù挥来的一拳,那仆fù用力过猛,踉踉跄跄冲出几步,差点摔倒。
少fù和那幼女都站起身来怒视张若曦,一个婢女就叫道:“婢子去喊人来一”杨家的男仆就在殿外。
张若曦一看不妙,事情要闹大,赶紧摘下汉巾冠道:“误会误会,我也是女子。”
张若曦今日梳的是鼻子发髻,难以取信于人,赶紧又一手扶着穆真真,跷起一足,脱去蝴蝶履,lù出小小弓鞋——
少fù与那些婢子、仆fù都是愕然,少fù转怒为喜,问:“你是谁家女眷?”一面命仆fù给张若曦看座——
张若曦坐下道:“我是陆生之妻,自家姓张。”
那少fù道:“我家相公姓杨,今日主此文会,陆家娘子的相公也是来参加文会的吧。”
张若曦道:“是,还有我弟弟也在沧浪亭中。
少fù姓秦,遇到张若曦很高兴,笑道:“陆家娘子胆大,敢扮男子出游,我却是不敢。”
张若曦竖起一根手指到chún边道:“嘘,万勿声张,若被家中老人知道,是要挨骂的。”少fù秦氏和女儿都嘻嘻的笑,秦氏让仆fù端上茶点,请张若曦食用,絮絮叨叨说话,很是亲热。
坐了一会,张若曦道:“且去怎么样了,杨家娘子也一起去吧。”秦氏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去,我家相公看到会责骂我,等文会散了再去看芍药吧,陆家娘子以后多多往来。”
张若曦和穆真真转出神祠,张若曦吃吃笑道:“若不是真真帮我挡了一下,我差点被当作孟浪登徒子挨顿好打,这男子可不是那么好扮的。”
穆真真笑道:“不怕,伤不着大小姐的。”
沧浪亭上,拂水山房社的盟主范文若高声朗诵完了自己乡试首艺“大畏民志”喘了两口气,傲视青浦社诸人,又盯了一眼张原,轻蔑一笑,却又假意谦虚道:“这是陈年旧作了,不值一哂,请诸位品评。”回到西首坐下,坐等对方夸奖。
杨石香正待出口称赞,张原道:“且慢~”拱手问范文若:“范举人这篇制艺可曾在我绍兴府刊印过?”范文若道:“据我所知,绍兴府是看不到我这篇制艺的,这篇制艺在我拂水书屋也只刻印过专集,并未在外行销。”苏州属于南直隶,绍兴是浙江,范文若参加乡试是在南京,绍兴人参加乡试是去杭州,绍兴书铺赶着刊刻的都是会试墨卷和杭州乡试的墨卷,不会刻印其他行省的墨卷,因为卖不出去,各省有各省的文风,乡试主考官也要考虑各省文风不同来取士的~
张原道:“那就奇了,为何这篇八股文我曾在一部《可仪堂时文八百题》的集子里读过?”
范文若疑huò道:“《可仪堂时文八百题》,有这部书吗,我怎么不知道?”范文若是开书铺的,大江以南的书铺出了什么大的时文集子他肯定知道,《时文八百题》那肯定是数十卷的大部头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而且可仪堂这书铺名字也不熟悉,也许是小书铺却听张原说道:“可仪堂选本里的这篇“大畏民志,与范举人方才朗诵的“大畏民志,大同小异,但我以为,可仪堂选本里的那篇更为精妙冷隽,而且文后注释说是正德年间某地乡试前三名的墨卷一”范文若“腾”地站起身来,戟指张原,厉声道:“张原小子,今日你若不把那部《可仪堂时文八百题》交出来对证,我就叉你去见官,你这是辱我乡试首艺是抄袭,我与你誓不两立。”
陆韬、杨石香等人都是大惊失sè,诬说举人墨卷是抄袭,张原这个祸闯得太大了,这要是见官,张原绝对要挨板子陆韬上前几步,正要缓颊求情,却见张原从容不迫道:“何必见官,这事若见官岂不就闹大了,于范举人名声有损请存雅量,暂勿暴躁,让在下把话说完。”范文若怒极,厉声道:“你说,你说,今日你若不拿出证据来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张原道:“我既说这篇“大畏民志,我曾读过,当然会拿出证据来,但那本《可仪堂时文八百题》的书我现在是拿不出来的,远在山yīn,而且是几年前看过的,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别急,听我说,书是没有,但那篇制艺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当场背诵。”
范文若听张原这么说,心中一凛,冷笑道:“我这篇制艺既是乡试墨卷,流传到山yīn也是有可能的,恰被你读过,恰被你记住了,今日就想以此拙劣伎俩来羞辱我是吗?”
张原不疾不徐地道:“我早先问过你,你说这篇制艺绍兴不会有,现在又说有了,好,我不与你争这个,我只朗诵我所记得的这篇制艺,让诸位听听与范举人的这篇相同在哪里,不同又在哪里,如何?”众人都不敢开口。
范文若盯着张原,恨恨点头道:“好,好极,就让众人听听你的这篇“大畏民志,是什么样的,到底如何个精妙冷隽法,看究竟是谁抄袭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张松戏曹瞒
陆韬知道张原是不忿范文若的盛气凌人,范文若也的确无礼,以文会友却连他的一篇制艺都不肯听完就加以讥讽,一向好脾气的陆韬也觉甚是不快,可张原说范文若的举人墨卷与前人制艺暗合,这可就闯大祸了,张原若不能自圆其说,那范举人肯定会拽着张原去见官,侮蔑前辈、辱及朝廷科举威严,张原挨板子是逃不了的,那他该怎么向妻子若曦交待啊,若曦呢?
陆韬扭头朝芍药花圃那边望,没看到张若曦和穆真真的身影,想必是进祠里拜水仙去了,陆韬心中着急万分,起身拱手道:“范兄,我这内弟年幼,望——”
范文若喝道:“年幼就可诽谤前辈吗!”
就听张原清朗的声音说道:“请范举人和诸位仁兄听仔细了,在下这就开始朗读《可仪堂时文八百题》里的‘大畏民志’篇。”念诵道:
“得思志之所自,即讼可以悟本也,盖民志而至于大畏,必有其所以畏者在也。此虽为讼言之乎,而知本之道,已不外是。”
范文若冷笑道:“这破题、承题,与我的制艺是一字不差,哼,你能强记也算小有才,可你今日就算把我的制艺全文背诵下来我也饶不了你!”
张原道:“急什么,听我继续朗诵,请注意听后二比、后二小比和大结,这几处有明显不同,而且比范举人更为清通身达、理致分明。”
范文若恨得牙痒痒,点着头道:“你念,你念。”
张原将提二比、中二比和过接念过之后,略略提高声音,朗诵道:“——所以大畏民志,徒无讼之实也,即民德之说也。无讼者新民之一,即无讼者,明德之一,此自为本来者也,兼而言之者也;由无讼而思新民,其为新民者不一,由使无讼一而思明德,其为明德者不一,此异末而共本者也,专而言之者也。兼言之而本在,专言之一而在大,此谓知本矣。
盖天下有求本之理,不更有求末之理,犹之为夫子之言,得无讼之道,不必更得听讼之道,故知本不复言末也D然此言可以知本,不足以尽本,又何也?重华之德,岂珠文祖。而放殛之典,继乎平章;文武之德,岂逊平康,而刑措之风,迟乎孙子。然则无讼固不足以尽明德,并不足以尽新民也哉。”
全篇朗诵完,张原对拂水山房社诸人拱手道:“范举人的这篇‘大畏民志’,诸位仁兄想必是熟读的,自能辨出在下方才诵读的后二比与大结是与范举人那篇大不相同的。范举人的后二比是——知本则本之自全者,其始终无旁落而终必无偏举之弊矣,不更言始终矣;知本则本之渐致者,其先无凌节之施,其后必无逆至之应矣,不更言先后矣——诸位,范举人,在下没有错漏吧?”
沧浪亭上沉寂无声,众人都惊呆了,都在想:“莫非这范文若的乡试首艺真的抄袭得来的?”
陆韬是又惊又喜,张原果然有证据,忽听亭外有人清咳了一声,这声嗽太熟悉了,陆韬转头望去,就见妻子若曦和穆真真二人立在亭外一处假山下,见他看过来,若蝶便轻轻招了招手。
陆韬起身,正待出亭,就听张原又说了一句:“请诸位细辨这两篇大同小异的制艺的高下。”※雅※骚※吧※有※爱※※雅※骚※吧※有※爱※
众人依然不发一言,面面相觑,又都看着范文若。
那范文若已经是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直绽,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发颤,他苦研时文,文章好坏还是辨得出来的,这‘大畏民志’题出《大学》,他的制艺紧扣德治为本、治为末,自以为阐发得题无遗义了,但张原在后二比发挥出听讼与使无讼的新义,转折而更上一层,界线分明,毫不粘滞,极尽文章之妙,从全篇来看,前面相同,后半部分颇有不同,而且不同之处正是比他精深高明之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遭受如此沉重打击,范文若丧魂落魄,懵了,范文若对自己的制艺是极其自负的,这次来会青浦社诸人,就是要以艺服人,从而将青浦社并入拂水山房社,不料朗诵出的乡试制艺却与正德年间的旧文暗合,而且那旧文还比他的高明一些,这让范文若完全不知所措了,既冤枉又失落,先前睥睨诸生的傲然气势全无,嘴唇颤动,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拂水山房社的许士柔、孙朝肃、王焕如三人大觉颜面无光,如坐针毡,不知是不是应该立即离开?
杨石香、袁昌基筹人则是惊讶万分,如果范文若真是抄袭那绝对是一大丑闻,而若不是,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石香见气氛尴尬,便出面转圜道:“范兄、诸位,这想必是一场识会,四书题就这么多,今人制艺与前人暗合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韬快步出亭,走到假山下,张若曦轻笑道:“方才差点被杨秀才的家人给打了——”
陆韬惊问何故?张若曦说了,又问:“亭上的那些人都盯着小原做什么?”
陆韬便将方才亭上的事说了,道:“《可仪堂时文八百题》这书真没听说过,若曦,你山阴母家有这部书吗?”
张若曦摇头道:“没有,小原前几年根本就不怎么读书,那时他才多大啊,他这应该是在捉弄这个范举人。”
陆韬奇道:“张原能背诵出范举人的制艺这又怎么说!”
穆真真一直静听二人说话,这时说道:“大小姐、姑爷,少爷极聪明,听过一遍的书就能记住,少爷眼睛不大好,这一向都是请人读书给他听,厚厚的一叠书,听过一遍就都记得牢牢的。”
“啊。”张若曦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他有这本事!”
穆真真道:“是去年暑天少爷眼睛不好,不方便看书,就一直请人读书听,少爷过耳不忘的本事就是那样练出来的。”
张若曦看着夫君陆韬,惊喜道:“原来如此,因祸得福啊,难怪小原学问长进这么多,书听一遍就能记住,这可多省事。”
陆韬笑道:“介子这是张松戏曹瞒,不过这可比张松戏曹瞒难得多,这不仅要强记,还要修改。”
张若蝶忙问:“修改得如何?”
陆韬道:“犹胜原文一筹。”
张若曦喜极,说道:“且看这个范举人如何下台!.与小婢穆真真一道靠近沧浪亭一些,听亭中人说话,陆韬则回亭中去。
张原并没有咄咄逼人继续质问范文若,附和杨石香道:“杨兄说得不错,四书题就这么多,圣人大道也如日月在天,谁都能看得分明,既要代圣人立言,那么作同题文偶与前人暗合也不稀奇。”张原是要挫折范文若的骄气,并不是要树死敌。
范文若听张原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一些,讪讪道:“真有这等奇事,范某真是惭愧了。”问金琅声、许士柔等人可曾读过《可仪堂时文八百题》?金、许等人都表示惭愧,孤陋寡闻,未曾读过。
正这时,忽听亭外一人朗声笑道:“可笑拂水山房社五子,被一个少年于股掌之上,可笑,可笑!”
亭上诸人一起扭头去看,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缓步走上亭来,这男子修眉朗目,风仪不俗,却是一袭青衿,显然没有名,口气却是不小,到了亭上向众人团团拱手。
杨石香拱手问:“这位兄台如何进得水仙庙的?”他叮嘱了庙祝,关上庙门,不让外人进来。”
这青年男子含笑答道:“给庙祝几分银子,只说也是参加文会的,不就进来了吗。”
金琅之道:“兄台说我等五人俱被这位张公子于股掌之上,此言何意?”
这青年男子显然已经旁观了很久,笑道:“虽说八股文重要,但诸位难道都没读过《三国演义》吗,岂不知蜀人张松戏曹操之事,曹操以自著兵书向张松展示,张松读过一遍,即说这是战国无名氏所著,蜀中三尺小儿都会背诵,并当场背给曹操听,曹操真以为自己写的书与古人暗合,一怒之下把书给烧了,后来才知是上了张松的当,因为那张松有过目成诵之能。这位张公子记忆之强堪称张松再世,不过那张松若有张公子这般年少英俊、风度翩翩,那曹操也不会看不起他,肯定奉为上宾,哈哈。”※雅※骚※吧※有※爱※※雅※骚※吧※有※爱※
陆韬暗暗点头,这个青年男子有眼力。
沧浪亭中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那范文若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问:“就算他听过一遍就能背诵,可为何后二比大不相同?”
青年男子摇头赞叹道:“这位张公子之才实为罕见,先强记范兄的制艺,再加以发挥改动,然后朗朗诵出,范兄就上了张公子的当了。”又道:“范兄还不知道吧,这位张公子的先祖阳和先生乃是隆庆五年殿试状元,家学渊源啊。”
张原暗暗奇怪,此人是谁,为何对他这般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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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敢有儒童操选政
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诸人听这青年男子这么一说,都觉得这样的解释最是合情合理同时更震惊于张原的捷才,短短时间内要记住一篇七、八字的制苦,更要予以挥修改,而且明显艺高一筹,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范文若显然也不怎么相信张原能有这样的才华,强记不难,强记而能改进则极难,问张原:“《可仪堂时文八题》,真有此书否?”张原淡然道:“《可仪堂时文八题》这部书到底有没有,范举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当然不会承认没有这本书,模棱两可才是上策。
范文若早已不敢象先前那般对张原盛气凌人地呵斥了,干笑两声,拱手道:“张公子如此捷才,实为罕有,范某今日是被张公子大大消遣了一番。”
抄袭的帽子谁愿意戴,范文若当然要承认张原才高了,虽被张原消遣了一番,也只有一笑了之,难不成还能叉张原去见官,这事闹大对他来说绝对是丑闻,范文若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过于狂傲了,举人并没有什么可依恃的,奇才异士在所多有,骄兵必败啊张原打量了那青年男子两眼,拱手道:“山yīn张原,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仙乡可处?”青东男子还礼道:“华亭翼善见过张公子。”张原问:“翼罘,如何识得在下?”
翼善道:“张公子过耳成诵之么、挫折妩复之举,早已遐迩传扬,在下居海滨,也曾耳闻。
张原心道:“我有这么大名声吗,连上海人都知道我了,这个翼善有些古怪。”问道:“翼兄从华亭来此何事?”
翼善道:“路过此地,听说水仙庙有文人雅集,在下最喜附庸风雅,就冒昧前来旁听诸位高论,还请诸位见谅。”
既然来了,也不好赶这个翼善走,这个翼善其实是替范文若解了围,让范文若尴尬大减,范文若却不认得他,低声问金琅之:“金贤弟在华亭可曾见过此人?”
金琅之道:“未曾见过,华亭诸生我无人不识,就是有点名声的童生我也应该面熟,此人却是面生,而且华亭似乎没听说有姓翼的人家。”杨石香的仆人送来茶点,亭上诸生一边饮茶一边探讨时文墨卷,说些乡闱传闻,气氛反而比初见面时友好,这是因为张原打掉了范文若的骄气,相互平等的以文会友才能进行,不然就只有范文若和拂水山房社唱独角戏。
这时的张原也一改先前对范文若的尖锐锋利,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与众人谈艺论文时语气谦和委婉,既夸赞对方的制艺,也婉转地指出瑕疵,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让人不知不觉倾倒叹服,浑忘了这位张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青衿儒童——
而张原在与众人的论文较艺中也颇有收获,这些都是廪生,别的学问没有,这时文可是钻研得很透的,而且应试经验丰富,张原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文会交流。
众人相谈甚欢,只有那个名叫翼善的不速之客很少说话,只在一边微笑倾听,有时插上一句话,却是很有见地,张原是有心人,便刻意与翼善交谈,却现此人甚是健谈,而且见闻广博,举凡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竟似无所不通,谈论起八股文来,竟也有不凡见解,翼善说道:“八股有行文之法,更有御题之法,御题之法在于相其题之轻重缓急,审其题之脉络腠理,而向背往来,起伏呼应,顿挫跌宕,就是行文之法,只是今之诸生,只知学习程文,举业雷同,是不讲究这些的。”张原大为赞赏,与翼善谈论甚久,相互皆有惺惺相惜之念,张原问:“翼兄大才,可曾参加过科举?”心想以翼善之才,补生员应该是不在话下的,难道此人运气会这么差,才高命赛却见翼善摇头道:“在下未曾参加过科举。”
张原心想这可奇了,读书识字学八股却不参加科举,你以为你是王婴姿啊,可翼善明显是男子,他张原虽然眼力不济,男女还是分辨得出来的一在晚明,一个有才华的男子,无论怎么视功名如粪土,无论是要做世外高人还是红尘隐士,那秀才功名总要一个的,因为这是便利,不然的话出个门就要路引,正采菊东篱下时胥吏上门咆哮摧租,那就太煞风景了,所以大名士陈继儒也是在补了生员后才放弃科考的翼善岔开话题,问张鼻为何会到青浦来?张原说是为姐夫陆韬祝寿,翼善讶然问:“张兄的姐夫莫非是陆孝廉之子?”
张原见翼善神sè有异,便问:“怎么,翼兄认得陆孝廉?”
翼善起身道:“请张公子借一步说话。”
张原便跟着他走出沧浪亭,来到一株大柏树下,翼善止步拱手道:“在下在华亭曾听闻陆孝廉有一富仆叛逃至董翰林家,可有此事?”
张原点头道:“是。”
翼善望着张原道:“张公子可有什么对策?”
张原不知翼善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道:“翼兄,你我一见如故,翼兄有话请直说。”
翼善道:“我知张公子曾与董翰林次子有些姐梧,而陆孝廉之子是张公子的姐夫却是此时才得知,张公子若想助令姐夫与董翰林为仇,在下以为是不智,张公子前程远大,还是不要早早树此强敌为好。”
这个翼善虽然说话有些遮遮掩掩,但张原能感觉他的善意和真诚,点头道:“多谢翼兄好言提醒,在下一介儒童,无权无势,如何敢与董翰林为仇。
翼善心道:“你怎么不敢,董祖常自报家门“家父董玄宰,你依然一脚踹下,当然,这一脚踢得好,我也想踢。”说道:“那就好,也请张公子代为奉劝陆孝廉一句,这个逃奴案陆家赢不了的,奴契都带走了,空口无凭又势力悬殊如何赢得了官司,而且那个陈明现在得很董翰林器重,托人说情也没用,要不回来的。”说罢,拱手道:“在下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张原猜不透这翼善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董其昌家事如此熟悉,但翼善不半明说,他自然不好问,道:“今日有意雅集,却无意得晤翼兄,实在是意外之喜,翼兄日后若到山yīn,一定要来寒舍过访,寒舍就在府学宫后,一问便知。”
翼善感张原诚意,点头道:“在下与张公子甚是投缘,对张公子之才也是真心仰慕,日后定要到山yīn拜访张公子。”作揖径去,也不说邀张原去华亭访他的客套话。
张原独自在柏树下站了一会,春日阳光透过柏树的枝丫洒在地上,斑斑闪烁,摇曳不定,张原心道:“这个翼善的身份定有古怪,观其谈吐学养、风仪气,绝非皂隶奴仆之子,也不象是看破世相、高蹈出尘的人,他那到底是何人,为何不参加科举?”
这时穆真真走过来叫了一声:“少爷——”
张原问:“我姐姐呢?”
穆真真道:“大小姐方才在亭边听你们论文,站得累了就进神祠里歇息去了,杨秀才的女眷也在那里。”
张原朝沧浪亭看看,诸生还在高谈讲章,说道:“真真陪我姐姐先回去,这些秀才说不定要谈论到午后,我看杨秀才还让人去备酒宴了。”
穆真真道:“那好,婢子去对大小姐说。”
张若曦也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便与杨家娘子告别,由穆真真陪着上了庙后小船回家去。
张原送了姐姐上船转回小园,却见杨石香和陆韬都在找他,便一道入沧浪亭,陆韬问知妻子若曦已回家,也就安心在这里论文谈艺了,这时青浦社和拂水山房社共拟一八股题,由双方十人各作一篇八股文,先不署名,青浦社的五份墨卷由拂水山房社品评高下,排出名次,反之亦然,第一名的有纹银五两作为奖励、
这篇八股题是“信而后谏”题出《论语子张》,这正是展现才华的时候,张原在其他人还在苦思时,援笔立就,不用半个时辰率先写完这篇八股文,出亭闲步,却见穆真真站在那株柏树下,忙问:“怎么回事,不是看着你上船了吗?”
穆真真福了一福道:“婢子送了大小姐回去,就又过来了。”
“嗯原笑吟吟看着穆真真,直到穆真真红着脸低下头去。
午前,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交了卷,杨石香、陆韬、张原、金伯宗、袁昌基五人品评拂水山房社的五份墨卷,杨石香有意考校张原,请张原来点评这五篇制艺,看张原的眼光如何,张原也不推辞,五篇制艺看过一遍就细细说出每篇的优劣,眼光老辣,点评精到,杨石香赞道:“张公子品评时文之眼光绝不下于临川陈际泰,若张公子来操选政,选本当能风行大江南北,不知张公子愿为在下的书坊点评一本时文集子否,在下愿出金请张公子评一篇时文。”
张原笑道:“娄还只是个儒童,竟敢操选政,毋乃贻笑大方。”
杨石香道:“待选本出来,张公子定然已补了生员,那时正是蒸蒸日上之时,选本定然大卖。”@。
第一百四十七章 挟妓
拂水山房社五人品评青浦社的五篇制艺,同一题目作文。高下还是比较好判别的,除范文若保持沉默之外,其他四人都认为那篇破题为“君车慎于谏先,明其谏之心而已”的制艺圆熟淡雅、收放自如,当为第一,范文若也看了这篇制艺,此文八股对仗并不求工,但辨析透彻,虽散而能敛,与先前那篇改动了的“大畏民志”异曲同工,显然是张原所作,范文若不予置评金琅之将五份墨卷递给范文若,说道:“还是范兄来排名次吧。”范文若是拂水山房社的盟主,又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举人,当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范文若摇头道:“你们评定就是了,无须问我。”望着亭边一竿瘦竹,皱着眉头,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金琅之知道范文若心情不佳,也就不多问,与其他三人议定将五篇评好名次的制艺交给杨石香,杨石香也把青浦社评好的五篇金琅之等人的制艺递上,金琅之一看,走到范文若身边道:“范兄请看,你的这篇制艺也被青浦社评为第一。”金琅之当然识得范文若的笔迹。
范文若看了文末的评语,又看了其他四篇八股文的评语,便请杨石香过来问:“杨兄,这些评语都是杨兄的手笔吗?”
杨石香刚才也看到张原的制艺被拂水山房社评为第一了,笑道:“岂敢掠美,这都是张公子品评的。”
范文若点了一下头,又问杨石香:“这位张公子是山yīn张肃之先生嫡孙吗?”
杨石香以为范文若意图报复,赶忙道:“正是,山yīn张氏状元第,显赫大娄啊,张公子还是江左时文大家王季重先生的弟子,浙江王提学甚是赏识他,还有,张公子与太仆寺少卿商周祛之妹订了亲一”范文若笑道:“不须说那些,我也不是来保媒的。”走到张原面前拱手道:“张公子,俗访有云不打不相识1在下算是见识了张公子大才了。”张原不知范文若是何心意,还礼道:“以文会友,书生意气而已。”范文若道:“在下诚邀张公子加入拂水山房社,不知张公子意下如何?”紧接着又说:“张公子请勿疑虑,在下方才虽被张公子刀笔所伤,但决不至于怀恨在心,这点气量在下还是有的。”范文若出身书商,商人以利为先,经过一番考虑,范文若决定要结纳张原。
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四人纷纷夸赞范文若气度恢宏、热心好义,请张原加入他们的拂水山房社一杨石香一看,范文若倒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变得快,刚才还指着张原骂,现在却一脸诚恳地邀请张原入社了,忙道:“范兄,张公子已答应加入我青浦社”
范文若道:“青浦社同仁都是本县的,何如我拂水山房社囊括松江、苏州府的才俊,张公子加入我社,可结识到更多文友,于张公子名声大有稗益,还有,我拂水书屋愿为张公子刻印时文专集,并以二百金为酬。”拂水书屋财大气粗啊,为张原出时文集子还给张原二百两银,杨石香气势顿沮,却又硬撑道:“在下也可为张公子出时文选本,酬金按销量分成。”
范文若和杨石香都看着张原,等待张原的选择。
张原来参加文会就是结交文友的,先前是看范文若太过狂妄无礼,这才有意tǐng弄,现在来看,这范文若并非生xìng狂妄,他的狂妄是一种姿态,是想在气势上压住青浦社的人,在张原面前受挫之后,他立即就改变了策略,这也正中张原下怀,微笑道:“在下还只是一介儒童,无法出外游学交友,这次来为姐夫祝寿都还带着路引,所以这外县文社暂不能参加,总要到明年道试后再说,若侥幸补了生员,那时再议入社之事。”范文若立即道:“既张公子如此说,那在下暂不强求,但张公子的时文集子我拂水山房社是一定要刻印的,绍兴府试是下月吧,那么五、
六月间,在下定当去山yīn拜访,还望张公子莫要因今日的小姐梧而有隔阂。”不愧是书商本sè,一旦放下举人的架子,那说话是八面玲珑。
张原道:“范举人若来山yīn,在下自当扫榻相迎。”见杨石香脸有不豫之sè,便又道:“杨兄备好五百篇时文,我从中挑选一百篇来点评,过了四月,空闲时间总有。”杨石香大喜,拱手道:“那就有劳张公子了,过两个月待我收集好了制艺就请陆兄相陪,来山yīn拜访张公子,陆兄,万勿推辞哦。”陆韬笑道:“到时一定陪杨兄去。,…
他正好去看望妻儿。
一场文会、一场风bō,最终皆大欢喜,也许范文若依然对张原心存芥蒂,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这些都可以包容忍耐,并不是有一点矛盾就都会发展成势不两立的死结…
范文若要请沧浪亭上诸人都去庙外酒楼赴宴,杨石香道:“诸位拂水山房社仁兄既至青浦,当然由在下做东道主,下次我们若去苏州,再叨扰范兄吧。”便请众人随他去青龙河畔醉仙楼赴宴,他早已命仆人去定好了酒席张原出了沧浪亭,见穆真真还等在柏树下,陆大有也在,便吩咐道:“真真,你和陆叔回去吧,我要和姐夫去醉仙楼赴宴。”
穆真真道:“婢子要跟着少爷,离开山yīn时太太吩咐过婢子,要跟紧少爷。”
张原笑道:“没事的,这是去喝酒不是去打架。”凑近低声问:“真真,小盘龙棍带在身边没有?”在穆真真身上一瞄,不等穆真真回答,哈哈大笑,随陆韬、杨石香等人去了。
穆真真羞红了脸,心想:“难道少爷看到我把小盘龙棍缚在小tuǐ上了?”低头看,及踝的长裙,裙里还有挥kù,看不出tuǐ边小盘龙棍的痕迹啊。
陆大有过来道:“真真姑娘,我们先回去,等用了饭再去醉仙楼下等着。”
穆真真便和陆大有回陆府,匆匆用了午饭,与陆大有还有她爹爹穆敬岩来到醉仙楼下等着,听到楼上有丝竹之声,还有女子jiāo滴滴的声音在唱一陆大有笑道:“诸生饮宴总要挟妓歌唱,这有得等呢。”
穆真真心道:“少爷他们喝酒还叫了妓家啊,少爷怀里也坐着一个妓女吗?”三埭街有不少乐户、娼户,官府开宴饮酒有时也要传她们去陪,穆真真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害羞一一陆大有等了一会,对穆敬岩道:“老穆,你父女在这里等着,我还有事,少奶奶后日要随介子少爷回山yīn,有不少器物要准备,我先回去。”说罢便走了。
醉仙楼离水仙庙不远,前临青龙河,算是青浦县比较豪华的酒家,生员们在此饮酒,别的民众都不敢进来了,生怕惹到这些酒后放dàng的秀才,被秀才打了那真是白打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立在河边垂柳下,看河里往来的船只,说些闲话,忽有一艘小船泊下,船舱中钻出一人向穆敬岩作揖道:“穆老哥请了。”穆敬岩赶忙还礼道:“这位大哥何事吩咐?”这人面生,以前没有见过,却如何认得他?
那人道:“请上船,在下有事相商。”虽有一身武艺但却是身份卑贱的轿夫,穆敬岩从来都是被人使唤惯了的,见这人这般客气,不知有什么事,不敢怠慢,吩咐女儿道:“真真你在这里着,爹爹去去就来。”轻轻跃上船头,那人将他迎进小舱坐定,船娘摆上几样酒菜,那人为穆敬岩斟了一杯酒,说道:敬岩惶恐道:“怎敢叨扰,这位大哥有什么吩咐请直说。”那人道:“先喝几杯,再谈正事。
穆敬岩不是糊涂人,说道:“这位大哥有事就先说,小人是陪我家少爷来此的,不敢饮酒误事。”
那人笑道:“这我岂有不知,张少爷嘛,来这里为他姐夫祝寿的,是不是?”
穆敬薯点头称是,又问此人找他何事?
那人道:“我有一批棉布,想请穆老哥帮忙护送至绍兴,反正是顺路,我愿付你四两银子的工钱。”
四两银子,穆敬岩一年也挣不到,却还是摇头道:“这不行,小
人只是张家的奴仆,怎好答应为别人护送棉布。”
那人絮絮叨叨央求了好一阵,说了很多请穆敬岩转求一下张公子之类的话,穆敬岩虽然身份低贱,但主意拿得很定,他不肯做的事任怎么求也不会心软,那人说得口干舌燥,终于不耐烦道:“罢了,空费口舌,你自上岸去吧。”穆敬岩作了一揖,走出船舱,却见小船已经顺流划出很远,高高的醉仙楼都看不到了,醉仙楼在青龙河南岸,而这时小船却泊在北岸,穆敬岩抬眼一看,下游不远处有座大拱桥,便也不求小船渡他回南岸,跃上河岸,大步赶至石桥,从石桥过河,再往醉仙楼方向赶回去。
这几天事多,又更新晚了,努力努力,保持二更。!。
第一百四十八章 裙底盘龙棍(求月票)
醉仙楼外的穆真真看着爹爹上了那条小船,小船随即顺流而下,穆真真也没在意,爹爹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倒是这次随少爷来青浦,父女二人相处的时间才多一些——
楼上的妓女不知在唱什么曲子,引来哄堂大笑,穆真真仔细听,好象没听到少爷的笑声,穆真真心道:“太太若知道少爷在外饮huā酒,定要责怪少爷。”轻声一笑,心想姑爷也在上面呢,大小姐知道了会骂姑爷吗?
拂水山房社范文若、金琅之的几个仆人在楼下用了午饭,这时出来站在河边闲聊,见这么个身材高挑的美婢立在垂柳下,便都上前搭讪,他们知道这美婢是那山yīn张公子的人,但只是搭讪闲聊,又不是调戏,一个婢女而已,这不犯王法吧。
穆真真没理睬这些人,那几个男仆讨了个没趣,便走开几步,相互嬉笑着说些各自府中有婢女如何的风sāo、如何的勾引他们,穆真真听得发恼,走远一些。
正这时,忽见一个健壮仆fù急急奔至,一眼看到穆真真,赶忙上前道:“哎呀不好了,你爹爹下船时踩空落水了,正在捞救呢,你快随我来。”拉着穆真真便跑。
穆真真起先也慌了,跟着那仆fù撤tuǐ就跑,她跑得快,那仆fù跟不上,却拽着她的手不放,说道:“别急,别急,我带你去,你自己寻不到的。”拽着穆真真沿着河岸跑出半里多远,就听河边一艘船上有人叫道:“这边,这边”
那仆fù就拽着穆真真要上船,穆真真感觉不对劲,停住身子问:“我爹爹在哪里?”
那仆fù道:“就在河对岸,都快断气了,再不去就见不到你爹最后一面了。”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拽穆真真,要拖穆真真上船一穆真真立知有诈,她爹爹生长绍兴水乡,陆上如虎,水里如蛟,眼前这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就算失足落水也很快能游上岸,但穆真真又怕万一爹爹落水时撞到了头,这是很难说的,所以心慌慌跟着跑到这里,但见这里有船等着,这仆fù言语夸张,先前说是捞救,这时又说快断气了,而且死命要拖她上船,船头那个船娘神sè也颇古怪,便定住身子不肯上船,锐声大叫:“爹——爹——”
穆真真不肯挪步,那仆fù如何拖得动,便朝船头那个仆fù使个眼sè,船头那仆fù跺了跺脚,船板“砰砰”响,舱中便蹿出两个恶仆,扑上岸来,就来抓穆真真——
穆真真再不迟疑,一脚横踹,将那拖她的仆fù踢翻在地,弯腰伸手在裙底一探,裂帛轻响,1小盘龙棍已经在手,也不直起身来,长棍霍地甩出,正扫在那个抢先扑上来的恶仆左膝上“啪”的一声闷响,那恶仆惨呼一声,登时就倒地捧膝翻滚叫痛,后面那个恶仆还没回过神来,穆真真已经站直身子,长、短棍交换,短棍如龙蛇天矫,抽在后面恶仆的脑门上,这恶仆栽倒在地兔起鹘落,眨眼的功夫,两恶仆和一仆fù被穆真真打翻在地,穆真真心中着急,这些人引开了她爹爹,又把她引到这里来要捉拿,肯定是想要对付少爷,当即拔足往醉仙楼奔去,奔出两步,又跑回来揪住那个倒在地上还没爬起身的仆fù的腰带,半拖半提着飞奔,这仆fù总有百、八十斤重,穆真真拖着跑竟然不见慢在醉仙楼外范文若、金琅之的几个仆人突然见山yīn张公子的那个美婢神sè惶惶地跟着一个仆fù就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两个男仆便快步跟过去,转过河湾,却就看到那美婢一手持短棍,一手拖着那个仆fù跑回来了,奔至近前,将那仆fù往二人身前一丢,说道:“别让她跑了。”飞一般往醉仙楼奔去两个男仆莫名其妙,见这美婢矫捷剽悍的样子,又都暗暗咋舌,心道:“原来这婢女会武的呀,真是人不可貌相,还好方才没招惹她。”见地上那仆fù挣扎要爬起来,便一人踩上一脚,喝道:“不许动。”故意踩在那仆fù肥tún上,一颤一巅——
穆真真风一般冲入醉仙楼,三脚两脚上到二楼,却见楼上觥筹交错,两社诸生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两个女妓一个弹三弦,一个咿咿呀呀地唱穆真真一下子没看到张原在哪里,便大叫一声:“少爷。”
张原从左边那席站了起来,见穆真真手握小盘龙棍,xiōng脯起伏,气喘微微,满脸焦急的样子,忙问:“真真,出什么事了?”连小盘龙棍都出手了,这事不小。
两个弹唱的女妓也住手停声,楼上诸生也都一齐转头看着这个英姿飒爽的*女——
穆真真见少爷安然无恙,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见众人这么盯着她,霎时脸通红,期期艾艾道:“少爷,婢子,婢子打伤人了。”张原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穆真真想起她爹爹还没找到,又着急起来,说道:“少爷请下来看看,问问那仆着,飞奔下楼,跑到丢下那仆fù的地方,见那拂水山房社的两个男仆还在踩着那仆fù的肥tún,见到她来,才收回脚穆真真问那仆fù:“我爹爹在哪里?”那仆fù叫着痛道:“令尊好好的在那边呢,就快要回来了,哎呦张原跑过来正在问穆真真事情经过,陆韬跟过来了,那仆fù一看到陆韬,赶紧将脸贴着地,不敢抬头,可后脑勺也眼熟啊,陆韬喝道:“抬起头来!”
那仆fù便叫了起来:“不关贱fù的事,都是二少爷吩咐的,二少爷要骗张少爷这个婢女——”
陆韬明白怎么回事了,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弟弟陆养芳会做出这等事,前日求他向张原开口买穆真真不成,竟然想强夺,这真是半点也没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啊——
这时范文若等人都围了过来,纷纷问是怎么回事,陆韬还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要sī下处理这件事,张原却大声道:“姐夫,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味委曲求全反倒是助长了那陆养芳的恶xìng,现在不惩治,任由他作恶多端就是害了他,到那时姐夫难免有郑伯姑息养jiān之讥。”弟弟陆养芳做出这等丑事,陆韬甚觉愧对张原,满面羞惭道:“事关你的婢女,就凭介子处置吧。”
张原早就想在陆家为姐夫、姐姐出口气,姐夫这样良善纯孝的人动辄被其父呵斥罚跪,姐姐也常被训斥,而陆养芳这般德行却受二老宠爱,今日他就要借此事狠狠教训陆养芳,更何况穆真真是他很在意的人,差点被劫去,岂能不怒。
张原对范文若等人拱手道:“今日我辈文会雅集,却出了这等丑事,真真,你来说——”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叫道:“真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穆敬岩大步奔来,他远远的见这么一大群人围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难道是真真或者张原少爷出事了?
穆敬岩这时才意识到先前那人邀他下船说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很不对劲,这不是穆敬岩愚钝,穆敬岩只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堕民,又不是时刻保持警惕的江湖豪客,何曾想有人会对他使诈呢!
穆真真见爹爹回来了,这才放心,当下将她爹爹穆敬岩被人叫下船,随后便是这个仆fù——
说这话时穆真真朝依然躺在地上的那个仆fù一指:“这个仆fù骗我说我爹爹失足落水了,带着我到下游河边强行要拖我上船,被我打翻二人,捉了她来作证。”穆敬岩也说了方才船上的事,张原朝众人道:“若不是我这婢女会武,那肯定是被劫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强抢人口,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在那仆fù肩头一踢,喝道:“说,不然等下见官打得你皮开肉绽。”那仆fù早已吓得hún不附体,颤声道:“都是二少爷吩咐的,不干贱fù的事。”
张原问:“什么二少爷,哪个知道你二少爷是谁?”
那仆fù道:“就是陆养芳少爷,陆老爷的二公子。”
青浦社诸生和围观的本县人都是“哗”的一声,陆养芳不就是陆韬之弟吗,杨石香等人又知道张原是陆韬的内弟——
陆韬在一边甚觉羞惭,为弟弟陆养芳羞愧无地。
杨石香悄声问张原:“张公子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张原道:“当然是请官府处置了,揪出陆养芳,严惩不贷,这还要请杨兄、还有诸位帮忙作证。”说着团团作揖。
杨石香看了一眼陆韬,见陆韬并无反对的意思,便道:“好,我等都为张公子作个见证,这也欺人太甚了。”范文若等人也不甘落后,要一起为张原作证。
穆敬岩、穆真真父女跑到先前穆真真打翻人之处,那两个恶仆自然是乘船逃了,但抓了那仆fù,那些人也逃不了,想必都是陆家的人,只是穆真真父女不认识而已。!。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巧言令色说天理
第一百四十九章巧言令色说天理
已经是申时初刻,青浦县衙日见堂的知县李邦华正与县丞、主簿几人商议今年稽保甲、表善良之事,一个差役急急忙忙跑来叉手道:“县尊,一群秀才过了旌善亭正朝堂来了。:。”
李邦华顿感头痛,如今的生员稍有不平事,就聚党成群、投牒呼噪,甚至要挟官府,秀才闹事最是麻烦,便吩咐赶紧召集胥吏、差役,今日又有得忙了——
胥吏、差役尚未到齐,杨石香、范文若等人已经步大堂,杨石香趋前作揖道:“侍教生见过县尊大人。”
李县令一看是杨石香,这是本县生员的首脑了,忙问:“杨生,有何事?”
杨石香先不说事,向李县令引见拂水山房社五人,李县令一听范文若乃是举人,便命看座,举人身份比生员那是高贵得多,杨石香最后引见张原,说道:“县尊,这位张原张介子是山阴状元第张肃之先生之孙、会稽王季重先生的弟子、月山阴县试案首,请县尊大人许他站着回话。”
举人见县官有得坐,秀才见县官不用跪,一般民众就要跪着回话。
李邦华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青衿少年,说道:“前几日刘启东先生枉道来访本县,说起山阴后辈学子,启东先生夸赞一个名叫张原的儒童,就是你?”
张原躬身道:“那是启东先生过奖,学生愧不敢当。”心道:“启东先生真是好人哪,到处夸奖我,似乎料到我要来青浦打官司,特意先来美言。”
张原却不知道刘宗周早年曾经向邹元标请教过《周礼》,邹元标与星、顾宪成并称东林三君,而李邦华就是邹元标的弟子,与刘宗周颇有交情,这次得知刘宗周将进京赴选,便差人在嘉兴候着把刘宗周接到青浦聚谈了两日,晚明的官场这人情关系网真是无处不在啊——
李邦华对张原点点头,说道:“等下再与你说话。”见苏州的举人、华亭的秀才和本县的生员济济一堂,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又问杨石香,杨石香方道:“这是张公子的事,我等都是来作证的。”
张原便将今日青浦社、拂水山房社在水仙庙举办文会,他有幸参与,其后又在醉仙楼聚宴,他的一个守在楼下的婢女却差点被人劫走的事一一说了,李县令一听是这事,松了口气,命差役将那仆妇还有穆敬亭、穆真真父女带堂来——
穆敬岩父女和那陆家仆妇堂跪见李县尊,那仆妇都吓傻了,还没等李县令问她,先就一五一出来了,却原来陆养芳昨日说是与其父陆兆珅去华亭,半路却独自踅回来了,布置人手要劫走张原的这个婢女,用船送到乡间别墅,奴婢不比良民,走失一两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张原又要急着回山阴赶考,不可能在青浦耽搁太久,此事当然会不了了之,这是陆养芳的如意算盘,只是没料到穆真真会武,安排了两个健仆和两个仆妇都没用,其中三人还被打伤了——
李邦华心想:“陆韬是陆养芳的兄长,又是张原的姐夫,这其中莫非另有缘故,这个婢女怎么可能一人打四个,边那个黄须大汉倒是可以——”
张原见李县令看着穆真真颇有疑虑之色,料知李县令是不大相信穆真真能从恶仆、恶妇手中脱身,便叉手道:“县尊容禀,学生这婢女自幼随其父习武,使得小盘龙棍,等闲六、七人难近身,请县尊明察。请记住我】”
李邦华便道:“既如此说,就让这婢女当场展示一下小盘龙棍如何?”
穆真真顿时面红耳赤,要她当场使棍,还是在这公堂,这怎么敢!
穆真真的小盘龙棍在金琅之的仆人手,闻言赶紧呈堂来,张原将双截棍递给穆真真,低声鼓励道:“真真,不用羞怯,你有武艺是你的本事,没有什么好羞缩的,你想想,今日若不是你会武,那我还真不知怎么才能找回你,我岂不难过。”
穆真真抬眼看了少爷一眼,使劲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接过小盘龙棍,张原赶紧退开五、六步,穆真真小盘龙棍施展开来,方丈之地都是攻击范围,但这回穆真真显然没有象去年在张原家后园展示棍法那么大开大阖,只舞棍护住周身,棍影叠叠,下翻飞,练这小盘龙棍需要强大的腕力,反复转折,都是手腕的功夫——
李邦华笑了起来,说道:“好了,果然好武艺,退下。”
穆真真正劈出去的长棍陡向自身抽回,不偏不倚正夹在右腋下,短棍依然在手,那姿势活脱脱双截棍在手的李小龙,只一刹那,这堕民少女便依然是低眉顺目的卑微神态,垂首退下。
李邦华道:“此案一目了然,还有范举人和诸生作证——”说到这里招手让张原近前,低声道:“陆养芳也是你姻亲,你要宽贷他否?”
张原躬身道:“请县尊秉公直断。”这就是说不要留什么情面,也不要刻意重判,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以直报怨。
李邦华点点头,便命刑房典史带几个差役去陆养芳在乡间的别墅抓捕陆养芳和其他三个仆人归案受审,那陆养芳并无秀才功名,可随意刑拘。
此去陆氏乡间别墅往返大约要一个时辰,张原诸人便在大堂等着,与李知县说些文会、科举之事,掌灯时,刑房典史和几个差役回来了,陆养芳没有抓到,只抓了两个男仆归案,让穆真真辨认,正是那两个被她打伤的恶仆,其中一个小腿骨裂,另一个脑门肿起一个血包,这还是穆真真手下留了劲的,不然的话,劈头一棍打死也不稀奇。
这两个陆家的男仆对奉命诱劫穆真真之事也都供认不讳,刑房吏一一记载在案,并让二仆画押,然后收监,待陆养芳归案后再行宣判。
本来案子未结,穆真真也是不能随意离开的,李县令给张原面子,让张原带走穆真真。
一众诸生出了县衙大堂,范文若等人自去客栈歇息,杨石香陪张原走过旌善亭时,却见陆韬和仆人陆大有从亭边转了出来,天色已暮,陆大有提着一盏灯笼。
张原一看姐夫陆韬那难受的样子,忙道:“姐夫,不是我要让姐夫为难,是那陆养芳欺人太甚,姑息不得。”
陆韬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先回去再说。”
张原和杨石香等人道别后,带着穆敬岩和穆真真随陆韬主仆回到陆府,便见有婢女候在门边,见陆韬回来,忙道:“大少爷回来了,老太太请大少爷去。”
陆韬心知是怎么回事,对张原道:“介子你先去你姐姐那里,把事情和她说清楚,明日你们就回山阴。”
张原回小院见到姐姐张若曦,张若曦已经听说了醉仙楼前的这场大风波,气道:“陆养芳着实可恨,这事若忍了他就会更猖狂,正该让他见官吃板子,他早已回来了。”随即又蹙眉道:“只是你姐夫夹在中间,也有得罪受,媪姑唤你姐夫去想必又要责骂你姐夫了,你姐夫是个大孝子。”
张原道:“孝顺父母爱兄弟是应该的,但总是逆来顺受的话不如自立门户,君子爱人以德,细人爱人以姑息,这陆养芳不惩治以后还会祸及家门。”起身道:“姐姐,我出去一下,我要帮一下姐夫,我不能让姐夫为我受罪。”
……
陆韬进到内院小厅,只见灯火高张,众婢无声,母亲柳氏端坐在太师椅,负案在逃的陆养芳就站在母亲柳氏身后,一见陆韬进来,陆养芳反倒怒道:“阿兄这是要骨肉相残,求母亲为孩儿作主。”
满脸皱纹的柳氏瞪着陆韬,叱道:“跪下。”
陆韬跪下,禀道:“母亲,二弟他谋夺张原的婢女,被告官,儿子亦无可奈何。”
柳氏怒道:“张原是你内弟,你不可以阻止他吗,这张原住在我家却控告我儿子,欺人太甚了。”
陆韬没法和母亲讲理,就跪着不说话。
柳氏吩咐道:“赶紧让那个张原去县衙撤诉,把那几个仆人也都放出来,不然你老父回来饶不了你。”
陆韬再如何纯孝,此时也是悲愤至极,“怦怦”磕头道:“母亲,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母亲不责罚二弟,却只责骂儿子,这还有天理吗!”
陆养芳忙道:“母亲你看阿兄,在母亲面前讲什么天理,父母的话就是天理,阿兄读了这么多年连这个都不明白吗!”
陆养芳能得父母欢心,全在于他的巧言令色。
柳氏果然大怒,说道:“好啊,跟我讲天理,你这个逆子,我和你说,你不让张原把案子给撤了,我就告你不孝忤逆。”
陆养芳站在母亲柳氏身后,看着跪在地磕头的兄长陆韬,他是暗暗冷笑,料想兄长不敢抗命,这官司伤不了他半根寒毛,只可惜没得到张原那个婢女,又恨张原竟敢控告他——
小道很愤怒,求一张月票怒惩陆养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