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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越罗     争弦txt下载     争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刀意在(一)

    金桂子和阿梨等人齐喊:“师父!”声音中带了哽咽。

    穆青露、段崎非和司徒翼感动万分,叫道:“二师伯……”

    傅高唐朝他们微微一笑。戚横玉轻轻一拭眼角,向傅高唐走去,立在他身边,低声唤:“阿唐。”

    傅高唐温和地道:“玉儿,不必再说了。”

    他转头瞧向皇甫伦,复沉声道:

    “我虽未杀人,却也绝不容许朋友亲人被无端猜疑。所以,不管你们目的何在,今日之事都由我傅高唐包揽了!”

    洛涵空和戚横玉一起道:“不行——”傅高唐脸色一沉,厉声说:“我自有主张。”摧风堂和天台派众人见了他面色,又惊又畏,不敢再言。

    黎越峰立在傅高唐面前,疑疑惑惑,沉吟不语。皇甫伦反应极快,立刻又堆起笑:“傅大侠,我们哪敢与你作对,只不过大家都急于查明案情而已。如今事态复杂,一时恐难以理清,而傅大侠虽为嫌疑最重之人,却毫不推诿、挺身而出,当真可歌可颂…………”

    他嘴里奉承不绝,一双眼睛中却绝无笑意,他语速越放越慢,终于,缓缓说出正题:“…………不如,不如这便请傅大侠随我们回去,一同慢慢琢磨研究?”

    洛涵空和戚横玉等人身形一动,又欲阻拦,傅高唐回头怒道:“干嘛?也想蹲大牢?”众人见他动了真气,均知其中利害,不得不勉强住了嘴。

    傅高唐深深瞧了他们一眼,转过头来,对皇甫伦道:

    “跟你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此之前,皇甫知府,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皇甫伦见事态有转机,立刻和颜悦色地道:“好说,好说。傅大侠不妨先吩咐?”

    傅高唐不理他,反而对洛涵空说:“洛堂主,可否将外头院中最大的那块假山石送给我?”

    洛涵空点头道:“当然可以。”

    傅高唐哈哈一笑,一手持刻碣刀,一手叉了腰,从容回顾道:“皇甫知府,叫你手下将我说的那块假山石抬进来,放到黎少帮主身边。”

    皇甫伦呆了呆,不解地问:“敢问傅大侠要抬假山石,所为何事?”

    傅高唐哈哈一笑,朗声应道:“既然你们怀疑我是凶犯,便索性让你们瞧瞧——我傅高唐如果真要用刻碣刀杀人,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场中诸人闻言,齐齐一震。黎越峰身躯一僵,向傅高唐道:“傅大侠如愿展示,再好不过。但还请莫要伤及犬子身体。”

    傅高唐睨了他一眼,道:“自有分寸。”

    黎越峰点点头,竟不阻拦。皇甫伦更不多言,挥手向下属发令:“去抬。”

    那块假山石甚是沉重,七名衙役一同发力,才勉强抬了进来,咚地放在黎弄潮尸身侧旁。

    傅高唐提起刻碣刀,稳稳立在假山石畔,向厅中众人道:“闪开些,看好了!”

    他口中说着,手底霍然起刀,直朝山石斩落!

    段崎非和他离得近,刹那间只觉一股劲风崩裂而至,竟不由自主微微眯了眯眼。兔起鹘落间,刻碣刀已挟着怒涛般的内力,咣的砍击在假山石上,那一挟一击,竟隐有雷劈山岳、硕峨无匹的气概!

    众人虽分立不同位置,却各各感觉到了傅高唐的强势刀风。摧风堂和天台派的人见惯了世面,并不慌张,皇甫非凡却哪里瞧过这种阵势,抱住头,直如杀猪般嚎叫道:“爹!爹!小心,他杀人!”

    黎越峰伸手扶住皇甫非凡,道:“别怕,他没打算杀你。”

    皇甫非凡发了一会抖,才慢慢睁开双眼,只见黎越峰瞅着自己,眼中似有一丝不屑,他再偷眼瞧瞧父亲,却见皇甫伦正直直盯住那块假山石,目中竟掩藏不住诧异之色。

    只见傅高唐一刀斫过,立即收回。那假山石虽在刻碣刀下发出锵然巨响,但刀锋移开处,山石却安然无恙,只在斩击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白印。

    皇甫非凡方才镇定下来,伸着脖子打量了一番那石上白印,终于忍不住,噗嗤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却连石头都劈不伤,真是白瞎了装模作样的好气势。”

    他还想再说,皇甫伦却迅速低叱道:“凡儿,住嘴!”

    皇甫非凡甚少见父亲如此对自己说话,呆了呆,不服地道:“爹,瞧那石头,可不是——”

    突听穆青露的声音冷冷道:“你敢上去摸一摸它么?”

    皇甫非凡听到她挑衅,顿时无名火又起,嚷道:“有何不敢?”不顾皇甫伦阻拦,揎起衣袖,哒哒哒跑到假山石边,探手就摸。

    黎越峰疾喝:“且慢!”话音刚出,他已掠到担架旁边,抱起爱子尸身,又飞速掠回原地,一来一去,恰抢在皇甫非凡伸手欲摸山石之际。

    穆青露悠然说:“黎帮主好眼力。”

    皇甫非凡翻翻白眼,哼道:“莫名其妙。”一伸手,拍击在山石之上。

    他一掌拍落,突地极为惊奇,“啊”的叫了一声,直似触手有异。他尚且来不及收掌,那山石倏忽间却扬作无数齑粉,一起弹洒在皇甫非凡衣襟上、鞋袜上,瞬间将他浇了个灰头土脸,不少石粉袭入他眼鼻口中,弄得他连连呛咳不止。

    皇甫伦无奈地道:“叫你别冲动,偏又不听。”吩咐下属赶紧将皇甫非凡搀到一边,替他抹去脸上身上石粉。傅高唐和洛涵空等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穆青露大为幸灾乐祸,嘻嘻不已。

    皇甫非凡连咳带喘、叫骂不休,皇甫伦心系爱子,一时顾不上周旋。灵川帮中人大多为第一次见此奇景,都啧啧惊叹。

    洛涵空点头赞道:“刀意直入大石,却不滞于浅表。劲锋流贯周身,外观却波澜不惊。傅大侠,好功夫。”

    黎越峰眼底泛起佩服之色,向傅高唐道:“听说傅大侠近年来已能将一柄刻碣刀使得举重若轻、锋芒蓄放自如。今日有幸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

    傅高唐也不谦让,面沉似水,对他说道:

    “黎帮主,我如果要杀令郎,就绝不会在他脖颈间留下这么一道伤痕。这种砍瓜切菜式的手法,哼哼,傅某自从二十七岁以后,便已弃之不用了。”

    黎越峰沉思不语。傅高唐又正色续道:“我傅高唐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与人动手无数,却从未杀过一人。无论江湖同道,还是天地日月,都可为我作证。”

    他此言既出,满场震动。洛涵空带头赞道:“傅大侠仁义无双,江湖人尽皆知。”殷寄梅等人亦纷纷动容。就连黎越峰手下灵川帮众,都不免骚动起来。

    戚横玉迎上一步,诚挚地对黎越峰说:“黎帮主,你我乃武林中人,倘若你信得过天台派,我们全派上下都愿意与你一起,合力追拿真凶。”

    黎越峰的神情渐渐松弛,他想了一会,终于似下定决心,正要开口回应,皇甫伦却快速抢上一步,阻在他前头,大声道:

    “傅大侠好本事!可惜……”

    傅高唐疾问:“可惜甚么?”

    皇甫伦淡淡地说:“可惜……即便如此,你仍然无法证明,黎少帮主脖子上的伤痕不是你砍的。”

    天台派中人闻言齐齐翻脸,喝道:“无耻!”

    皇甫伦却毫不畏惧,肃然道:“傅大侠说他已弃用那种手法多年,但他确然懂得使用那种手法,对么?本官既然前来查办此案,便应该秉公执法、公正严明,不放过一丝嫌疑。”

    戚横玉柳眉倒竖,叱道:“他说了早已弃用,当然就不会再用。”

    皇甫伦摇手道:“戚女侠,你这话可不能够呈上公堂。依常理推断,他既然懂那种方法,自然随时随地可以重新启用。”

    戚横玉和天台派其余人一时词穷。傅高唐面色一暗,苦笑道:“不错……皇甫知府,既然你的矛头是我傅高唐,我跟你走便是。不过,此事与摧风堂和天台派其他人无关,你莫为难他们!”

    皇甫伦拱手道:“可以。傅大侠,这边请。”

    傅高唐冷笑一声,便要向外走去。戚横玉花容失色,连唤:“二哥,不可以!”

    金桂子和阿梨等人急急恳求:“师父,请留步!”

    穆青露跳起身,叫道:“要走,一起走!”司徒翼低低唤道:“露儿。”段崎非在旁瞧得心情激荡,大声说:“二师伯,带我一起。”

    皇甫伦连声劝:“天台派各位侠客请冷静,傅大侠愿一力承担,定然也不想看到你们诸多挽留。”

    穆青露斜睨他一眼,冷冷叱道:“滚。”金桂子平日里虽老成持重,这时却也急了,嘶声道:“皇甫伦,你放屁!”

    皇甫伦也不和他们吵,只将眼睛一翻,看向傅高唐:“傅大侠,你瞧,他们定要陪你一起走,要不……本官便遂了他们意,索性大家一同启程?”

    傅高唐猝然转头,向戚横玉等人吼道:“我说的话,谁敢违抗?”

    戚横玉等人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皆吓得浑身一颤。傅高唐又把眼一瞪,天台派中人尊他为长,纵然心中悲愤无比,却不敢顶嘴。

    傅高唐冷冷地朝皇甫伦道:“走罢。”

第92章 刀意在(二)

    洛涵空猛地立起:“皇甫知府,傅大侠乃摧风堂的贵客,岂能容你轻易带走?何况,你也一样无法证明黎少帮主的伤痕,一定是由傅大侠砍出!”

    洛老夫人大袖一挥,怒声说:“不错!皇甫知府,你想硬带傅大侠走,得先问问摧风堂同不同意!”

    皇甫伦唉声叹气,不住地说:“洛堂主,洛老夫人,今日之事,总得有人担责。你们非要留下傅大侠,那敢问谁来担责呢?要知道全洛阳城上下,都在看着本官办案哪。不信你们出门瞧瞧去,外头不少武林人士都等着结果呐。”

    洛涵空道:“担责?自然该由真凶担责。但你又找不出真凶,岂能胡乱将屎盆子扣在傅大侠头上?”

    皇甫伦摇首道:“虽然不能完全确定真凶身份,但……但傅大侠确实为嫌疑最重之人啊……洛堂主,你若定要仗着摧风堂人多势众,阻拦本官,本官也只好空手出去向大家分辩明白了。到时全洛阳城都认为你仗势欺人、窝藏嫌犯,本官可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洛涵空气结,陶向之上前一步,应道:“知府大人方才也说了,不能肯定傅大侠便是真凶。既然如此,你还非要将傅大侠拘回去,那末等到真凶确定之日,请问你又该如何向大家解释?你不怕到时全城民众都认为你仗势欺人、冤枉无辜吗?”

    黎越峰在一旁听着,面上渐有忧色,向皇甫伦道:“他们说得也有道理。要不,大人,咱们再排查排查?……”

    皇甫伦疾瞥他一眼,皇甫非凡已响亮地喝道:“黎帮主,怎能如此没眼色?我爹若非为了你,用得着如此奔波么?”黎越峰见知府公子喝斥他,亦吓了一跳,只好住嘴。

    皇甫伦眼珠一转,向洛涵空和陶向之笑道:“二位口口声声说本官仗势拘人,这实在有些冤枉本官哪。”

    洛涵空浓眉一轩,道:“不是仗势拘人,又是甚么?”

    皇甫伦摇摇头,说:“洛堂主啊,这桩案子闹得大,洛阳城中人都等着要本官给个交代。本官倘若空手而入又空手而出,众人难免斥责本官办事不力,以后想再维持洛阳城安定可就难喽。”

    陶向之道:“你想显示自己办事得力,就能随便捉拿无辜么?”

    皇甫伦叹道:“一来傅大侠确实嫌疑最重,不能妄言他定是无辜。二来呢,本官没说要拘拿他啊,只是请他回府配合黎帮主和本官一起研究案情。各位若不信,本官不给傅大侠上枷锁便是。”

    傅高唐反过手,指着自己鼻子,叫道:“甚么?你原来还准备给我上镣铐?”

    戚横玉一跺脚,恨恨地道:“欺人太甚!”

    皇甫伦不理会众人非议,只向洛涵空道:“总之,本官只是请傅大侠到府中作个客而已。倘若案件有了眉目,本官自当第一时间还各位公道。”

    洛涵空皱眉不语,陶向之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之间,殷寄梅快言快语,在边上代答:

    “皇甫知府,总之,你们可得好生招待傅大侠,不许苛待他。”

    陶向之疾唤:“寄梅……”却为时已晚,殷寄梅自知失言,满面愧色,皇甫伦却立刻泛起笑意,连声道:“一定,一定。殷当家请尽管放心。傅大侠,这边走。”

    傅高唐哼一声,抬足便要出门。穆青露终究忍不住,叫道:“二师伯……”

    金桂子抢上前,翻身下拜:“师父,请让弟子随你同去。”

    傅高唐瞧他一眼,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去坐牢,你怕甚么?我且吃吃喝喝,等他们抓到了真凶,我就回来!”

    段崎非亦不愿再忍,闪身出列,沉声道:“二师伯,真凶极为狡猾,恐怕非一朝一夕可以寻获。此去凶险,请您三思。”

    傅高唐笑道:“凶险么?那更得由我亲自去了。要是换了你们几个,如何捱得住?”

    皇甫伦赶紧说:“这位,呃,段少……侠言重啦,本官自当好好招待傅大侠,怎会虐待他?何况傅大侠身负绝世武功,谁又能轻易奈何得了他?”

    傅高唐闻言,高声道:“算你有自知之明!哼哼,哪怕你硬要把我投入大牢,我傅高唐照样来去如风。”

    皇甫伦擦着汗,连连赔笑。洛涵空和戚横玉等人虽有心阻拦,无奈傅高唐一心包揽,怎么也不肯听劝。

    戚横玉无奈,眼睁睁看着皇甫非凡指挥众衙役,抬了那一十七具尸首,一同离去。傅高唐提了刻碣刀,举足便要跟上。皇甫非凡突然转身道:“慢着,傅高唐,交出刻碣刀。”

    众人又是一愣,傅高唐反应极快,大吼一声:“谁敢夺老子的刻碣刀?”

    皇甫伦缩在后头不吭声。皇甫非凡向傅高唐踱上半步,横眉道:“你个嫌犯,纵然我爹愿意礼遇你,你又怎能公然携带凶器,进入官府?没让你披枷带镣,已经算客气的了!”

    傅高唐怒发冲冠,指着皇甫非凡道:“你,你你……”

    皇甫非凡翻了个白眼,下令:“黎帮主,快去将那柄砍柴刀收过来。”

    黎越峰吓了一跳,嗫嚅道:“我?……”他眼瞧皇甫父子不容置喙的模样,犹豫一下,只得慢慢挪向傅高唐,低声道:“傅大侠,得罪了。”

    傅高唐垂首立在场中,右手刻碣刀尖点地,细观之下,刀锋竟微微颤动。黎越峰心中本自半信半疑,但越靠近刻碣刀,愈发想起爱子脖上伤痕,那怀疑便渐渐压倒了信任,声音也响亮起来:“傅大侠,得罪了。”

    傅高唐一言不发,那刀锋的颤动频率却越来越密。黎越峰查案心切,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便去夺刀。

    就在他探手而出的一刹那,皇甫伦突似省觉,大声叫道:“黎帮主,小心!他要使‘风潮万里’!”

    摧风堂众人一听此言,猝然立起。洛涵空沉声喝道:“刀枪无眼。闲杂人等,统统闪开!”

    灵川帮和众衙役哪里还等得到听完他的话,早已连滚带爬,挪到一边,场中霎时只余傅高唐与黎越峰二人。

第93章 刀意在(三)

    戚横玉面色惨白,紧攥双拳,向他二人靠近一步,司徒翼迅速欺近她身边,扯住她衣袖,低声说:“‘风潮万里’杀伤力太强,师父,千万莫要靠近。”

    戚横玉白着脸,颤声道:“阿唐……阿唐若真使出那一招,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

    皇甫伦紧紧扯住儿子,远远躲离傅高唐,疾声吩咐身边下属:“嫌犯抗命,罪行滔天!记住,他一动手,就立即传令出去!”

    下属躬身答道:“急哨与信鸽皆布置完善,请大人放心。”

    谁都不再说话,只死死盯住傅高唐与他手中刻碣刀,但见刀锋越颤越快,那刀身上暗沉沉的锈迹,竟也似开始盘盘囷囷流动不息!

    黎越峰不敢怠慢,虽仍保持弯腰欲夺刻碣刀的姿势,右手五指却暗暗张开,随时欲拔自己腰间“平山刀”迎战。

    丹心半点翻,怒风万里卷潮来!

    黎越峰立在傅高唐面前,只觉对方的腾腾刀意越聚越急、越迫越近,那气浪锋芒隐透出刻碣刀锋,似直要将自己脸额与周身割裂一般。他运起五十多年来勤练出的内力,勉力与之对抗,却不知还能撑得几时。他情急之中,念及爱子大仇难报,五内俱焚,奋力嘶声喝道:

    “潮儿!潮儿!爹爹……为你拼了!”

    就在他竭力开口之际,傅高唐将刻碣刀一举,所有人只见一道苍黑色光柱冲天而起,便似蛟龙出渊!那黑色刀光冲上半空,又突然凝住,似盘龙临视,无人知它下一步将冲向何方!

    穆青露抬首凝望刀光,双目灼灼,小声自言自语:“二师伯……您在犹疑要不要化出满天风潮么?倘若真的……真的……”

    她心中焦急难安,下意识一伸臂,握住身边人的手,双目犹自盯住傅高唐,口中喃喃道:“要是二师伯真的动手了,那可……那可……唉!”

    段崎非正立在她身畔,突觉手掌被她紧紧攥住,她的手心冰冰凉凉,浑不似往常。他心中一颤,用力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青露,别怕,二师伯掌持《登善集》,必定自有分寸。”

    穆青露似未料到他会回答自己,愣了一愣,表情才略略放松,轻声应:“是啊。”

    二人执手而立,心中默默祈待。那皇甫伦却丝毫信不过傅高唐,一手将儿子向外推,另一手划了个半圆,斜斜挡在胸前。金桂子乍眼间见他如此举动,心中一惊,暗想:“这皇甫知府也是会家子。”

    众人不敢出声,只一齐举头与那玄黑刀光对望。骤听傅高唐一声长笑,那已在空中盘踞片刻的刀光一顿,突似风逐残云般,散失无影。

    黎越峰正蓄气敛势,准备接招,陡觉扑面劲气一齐消失,一时之间,尚不及反应过来,只听到摧风堂和天台派中人纷纷叫喊出声,声音中似有喜悦之意,而皇甫伦却长吁一口气,向下属道:“暂缓发令。”

    黎越峰勉力振奋精神,无奈这一天中经历事情实在太多,一时难以清醒。正迷迷糊糊间,突觉傅高唐向自己靠近一步,伸手搀扶自己双臂,正凝声说话:

    “黎帮主,你痛失爱子,难免神思恍惚。所以无论你对我说甚么、做甚么,我傅高唐都不会计较。就让时间和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傅高唐说完这几句话,将手中刻碣刀一横,交到黎越峰手中,沉声续道:

    “我不是罪犯,但这段时间内,愿意将刻碣刀交给黎帮主保管。只希望黎帮主能遵守江湖信义,早日查明事实真相,不随意听信他人之言。”

    天台派众人一起失声叫道:

    “二哥!”

    “师父!”

    “二师伯!您真要交出刻碣刀?”

    傅高唐依旧平平端着刻碣刀,平静地答:“不错。伤口与刻碣刀刃完全符合,这是很诡异的事。但既然已经发生了,刻碣刀便成为重要证物,我人既入官府,只怕也不宜将它留在身边。”

    他又正色望向黎越峰,道:“黎帮主,请您亲自看顾刻碣刀,莫让他人脏手污了它半分。我衷心祝你早日查获真凶,到时再亲手将它交还给我。”

    黎越峰怔怔地接过刻碣刀,胸中血气奔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老泪纵横,颤声说:“傅大侠……傅大侠……黎某老糊涂了,竟会轻率地怀疑你。唉!我,我枉为江湖中人啊!”

    傅高唐哈哈一笑,放开手,道:“这事分明有人冲傅某而来,你爱子心切,就算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

    戚横玉飞身趋前,向黎越峰道:“黎帮主,此事虽已惊动官府,但也请你在日后查案之时,顾及江湖道义,莫要随意听信他人臆断。”

    黎越峰面上似有悔意,低声道:“好。”

    他几人不住交谈,边上的皇甫非凡早有不耐,眼见危机已过,大声叫道:“傅高唐,磨蹭什么呢?快走。”

    他一挥衣袖,衙役们又纷纷涌向傅高唐,竟颇有捉拿钦犯的架势。

    傅高唐绕过黎越峰,喝道:“叫甚么叫?老子有腿。”大步便行。

    皇甫非凡哼了一声,向众衙役道:“看紧他。”自己却远远站在下属身后,不敢趋前。

    洛涵空和戚横玉眼见难以阻拦,只得叫道:“皇甫知府,事态尚未分明,你若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等必定不会放过你!”

    皇甫伦早已收起护体架势,赔笑道:“请各位放心。一旦查明案情,本官立刻便送傅大侠回来。”

    傅高唐边大步走,边大声道:“到时候不用你送,我自会走。”

    皇甫非凡冷笑着说:“你倒乐观得很,不过证据如此充分,想要平安回来……哼哼,只怕有些难哪。”

    傅高唐虎目一瞪,戚横玉等人心中忿怒,立时又要发作。皇甫伦心知不妥,刚要叱令儿子住嘴,突听离皇甫非凡最近的一名衙役嗓音发抖,不住声地喊:

    “皇……皇甫少爷……您……您靴子上的,是……是甚么东西?”

第94章 金弦开(一)

    皇甫非凡呆了一呆,不耐烦地叱道:“左右不过是破石头粉末子,大惊小怪个屁!”

    他连头都懒得低,拔腿便要走。孰料瞬息之间,皇甫伦和黎越峰一起厉声喝止:“别动!”

    他二人一起呼唤,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皇甫非凡也著实吓了一跳。但见黎越峰面色讶异无比,而皇甫伦却焦灼万分,向儿子奔行两步,却又露出犹豫之状,滞立不前。

    皇甫非凡惶惑不安地瞧了爹爹一眼,道:“我……怎么啦?”他见众人目光齐齐聚在自己脚下,不由自主也低头跟着瞅了一眼,这一眼,瞬间令他呆若木鸡,僵在原地!

    只见皇甫非凡穿了一双皂黑色的绸缎靴子,用料金贵,煞是厚实。靴上的祥云花纹皆为暗线织就,不细看难以分辨出来,细赏之下才能品出精良绣工。然而此时此刻,那靴子上的暗色花纹中,不知何时竟搀杂进了一丝丝金线,那金线似活物一般,竟如春藤攀援,沿着他的靴面冉冉向上爬动!

    皇甫非凡便似被蛇噬了一口般,直着嗓子干嚎起来:“爹!……爹爹!!!这甚么玩意儿?!”他瞪眼盯住那莫名其妙生长不息的金线花纹,眼见它们即将漫过靴筒,直侵膝盖,他心中惶恐,竟不由自主弯下腰,伸手便欲拨开那些金线。

    他甫一弯腰,皇甫伦狂吼一声“住手!”皇甫非凡闻声欲收势,却已来不及,那些金线末梢感受到了人肉气息,便如触须一般,霎时全部离开靴面,一齐向外探出,直似要卷上皇甫非凡的手指!

    皇甫伦一把揪下前襟几枚衣扣,唰唰唰唰连封了儿子周身几处穴道。皇甫非凡要穴被封,顿时僵滞不能动弹,他一失去平衡,咕咚滚翻在地,却还保持着弯腰探臂的滑稽姿势。

    穆青露笑道:“大虾米。”皇甫非凡奋力抬头,想要怒视她,无奈皇甫伦下手极不留情,竟连一动都不能动。他拼力挣了一会,委屈至极,不停地叫唤:“爹!……爹爹……!!!为甚么打我!”

    皇甫伦立在离他几米远处,大声说:“再乱动,就没命了!”他不再理会儿子,将脸一沉,向着厅堂西方,朗声说道:

    “天台派穆静微大侠,现身罢!”

    此语一出,灵川帮众和衙役们尽皆悚然动容。皇甫伦说完这句话,凝神而立,半晌却不得回音,他牵挂儿子情况,悄悄向儿子睨了一眼,却见那些金线毫不停顿,已盘卷上儿子双腿,眼看便要袭到腰间!

    皇甫非凡拱着腰倒在地上,鼻尖恰恰对着膝盖。眼见那些诡异的金线在面前不住晃动,他恐惧万分,一张脸上赤橙红绿青蓝紫,铺满各种颜色。他哑着嗓子,不住叫道:“停!……停停停停!该死,你们想干嘛!!!!!!”

    金线睬也不睬他,继续向周身蔓延。皇甫非凡大声哭叫起来:“爹爹!救我!!!”

    皇甫伦发足奔到儿子身边,却眼睁睁对着金线,不知该如何下手。黎越峰大步来到他身边,盯着看了一会,侧首问:“知府大人,要不要在下用‘平山刀’试着挑挑看?”

    皇甫伦反应激烈,用力摇手:“别!万万不可招惹十三弦!”他脸色惨白,又转过头,高声叫道:“穆大侠,请现身!”

    厅中一片静寂,皇甫伦连唤三遍,却无人应答。

    皇甫伦眼露恐惧之色,向天台派诸人望去,戚横玉等人却眼观鼻、鼻观心,看也不看他。皇甫伦缓缓扫视四周,目光突然落在穆青露身上。

    他眼中凶光暴现,却又立刻消敛,纵然只是一刹那,穆青露和身边的司徒翼、段崎非都已察觉。司徒翼和段崎非同时踏前半步,掩在她面前,穆青露却也反应极快,毫不害怕地瞪了回去,冷冷地道:

    “想拿我来要挟爹爹么?试试?”

    皇甫伦眼皮一垂,立刻又抬起,转瞬之间却已换回温和宁静的笑脸,柔声说:

    “怎么会呢?穆女侠年少艺高、名满天下,本官岂敢轻易和你动手?”

    穆青露“咦”了一声:“我名满天下?真的?”

    段崎非在旁“喂喂”两声,想要劝止她。皇甫伦却哪里能容她多想,满面谀媚吹捧道:“当然了,穆女侠有所不知,那日璧月楼你仗义而出,早已轰动全城,不,轰动全天下啦!”

    穆青露转怒为喜:“啊哈哈哈,我出名了,我出名了!”段崎非在旁暗暗摇头,心想:“她竟然如此天真!”他一边想着,一边偷眼瞧司徒翼,却见司徒翼似习以为常,一手拉住穆青露,另一手悄悄握拳,想是攥了师传暗器,以防不测。段崎非心中一凛,赶紧敛住神思,凝立以待。

    皇甫伦笑得更和蔼,向穆青露道:“凡儿生性单纯、心直口快,有时难免得罪人。穆女侠和令尊都是被武林同道敬仰的人,想来不会过分为难本官的儿子。穆女侠,能否请您高抬贵手,替令尊解了犬子身上的十三金弦?”

    穆青露点点头,仔细瞧了瞧皇甫非凡,又不无遗憾地摇摇头,道:“哎呀,这一招我可解不了。”

    皇甫伦面色微变,强笑道:“还请女侠指点迷津?”

    穆青露道:“十三弦劲已布满全身,接下来就要发动啦。你们瞧——”

    她声音清脆悦耳,说到“你们瞧”三字时,在场所有人皆受触动,一齐瞟向皇甫非凡。

    只见那一十三根金弦已弥折缠绕到了皇甫非凡脖子边。皇甫非凡早就吓得口不能言,双眼呆滞,梗着脖子死死瞪着父亲,黑胖脸上满布绝望哀求神色。

    霍然之间,一根金弦如游电般探出,哧地钻入皇甫非凡肥硕的脖颈肉中,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滴小小的血珠!

    灵川帮和官府中人齐齐惊叫,天台派中人却尽皆冷冷地不回应,洛涵空率着摧风堂各位当家,连连赞叹不已。

    穆青露望向皇甫伦,一脸遗憾地说:“哎,皇甫知府,我帮不了你啦,快去瞧瞧你单纯又心直口快的儿子吧。”

    皇甫伦狂叫:“你们!”再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搂住儿子脑袋,在他颈上又拍又掐,似想将那条金弦拔出来,无奈金弦早已整根没入,哪里还能寻到影踪。皇甫伦掐了一会,语带哭音,不住地唤:“凡儿!凡儿!快说话!你痛么?……”

    皇甫非凡在爹爹怀里似乎稍稍恢复神智,哼哼着道:“爹啊……不痛,就是脖子有点儿酸,那破丝弦对我做了啥?”

    皇甫伦呆了一呆,立刻道:“没事,别怕。爹爹马上劝穆大侠放开你。”

    他口中说着,手里已放开儿子,立起身,沉着脸,面向天台派道:“如今各位已成功虏掠了我儿子,还不趁机提出你们的要求?”

    戚横玉冷笑道:“我们能有甚么要求?皇甫知府自己看着办罢。”

    皇甫伦摇首道:“本官愚钝,只知一心为国家安宁办事,却实在领会不到各位心中深意,烦请明示。”

    戚横玉也不上当,只缓缓说道:“只要你妥当应对,令郎自然会受上天庇护,安然无恙。”

    皇甫伦略一思忖,道:“戚女侠既如此说,可见犬子尚有生还指望。但本官仔细想来,今日所做所为,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洛阳城安宁,所以本官问心无愧。倘若你们定要认为本官会虐待傅大侠,从而想扣留犬子,本官也无可奈何。”

    金桂子心系傅高唐,大声道:“你问心无愧?笑话!”

    皇甫伦不接他话,只缓缓说:“为了国家安宁,本官仍然得循例带走嫌犯傅高唐,至于犬子,你们想硬留,就留下罢,本官稍后自会将一切情况上报京师、下宣江湖,个中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论断。”

    戚横玉笑道:“好大的帽子!看来你打算到处播谣了?可惜我们天台派不是甚么山野匪帮,倒不会像你那样,仗着满口律法公义,说扣留便强行扣留。”

    皇甫伦抬眼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对我儿子下手?”

    戚横玉微微一笑,竟不再多言。皇甫伦踏前一步,提高声音再次追问:“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突听有人淡淡应道:“皇甫伦,你害怕了?”

    皇甫伦浑身一颤,闪电般转回头来,场中却依旧是原先那些人,并未多出甚么人来。

    天台派诸人神情陡地松弛,穆青露笑道:“爹爹,您总算及时回来啦。”

    傅高唐先前一直不说话,此刻才叉腰叫道:“老三,你越来越爱装神弄鬼了!哼哼,这种吸引全场注意力的小把戏,我傅高唐可不屑玩儿。”

    穆静微的声音忽左忽右,飘飘悠悠,应道:“所以你才成了活靶子啊!”

    傅高唐叫道:“咦,你这万年悲情靶子,倒好意思说我!”

    他二人一明一暗,兀自斗起嘴来。皇甫伦心中焦灼,哪里还能多听,他不住转动脑袋,遍寻不见穆静微身影,便索性朝傅高唐锐声说:“傅大侠,本官原以为你乃义薄云天的好汉子,没想到你居然还要仰仗师弟保护,你……”

    傅高唐闻言,勃然变色,怒道:“似我这般的好汉,哪里需要他保护?不许血口喷人!”

    皇甫伦一手搂着儿子,口中语言便如算盘珠子般劈劈啪啪不住:“你和你师弟多半暗中商量好了,一旦有甚么变故,你就假意伏罪,再由他暗中出手,扣留本官爱子为人质,以此强行换取你自由。嘿嘿,傅大侠,此举若传到江湖上,也不怕被武林同道们嘲笑?”

    傅高唐暴跳如雷:“老子要那么没种,出门就被驴踢死!老三!老三!马上撤掉弦子,我傅高唐毋须你救!”

    戚横玉叫道:“喂,二哥,莫中激将法!”她和金桂子等人连唤好多声,无奈傅高唐怒火烧天,哪里还听得进去。

    皇甫伦连连冷笑,竟闭了嘴,只作壁上观。

    傅高唐叫骂了一会,穆静微都不答,纵然傅高唐功力高深,却也终究没有伸手拨弄那些金弦。待他叫得累了,穆静微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阿唐,我岂不知你心气儿高得很?今日我出手,倒并非为了强留你。”

第95章 金弦开(二)

    傅高唐闻言,呆了一呆,才嗫嚅着说:“不是强留我?那为了甚么?”

    穆静微停了一会,突然转了语调,道:“皇甫伦,你瞧瞧今日在场的人,还有谁能解得开我的十三弦?”

    皇甫伦被他乍然一问,轻轻一颤,哑声道:“哼,你也莫小瞧本官,本官早已在摧风堂外派驻了不少人。虽然我们未必能解开十三弦,但倘若凡儿有意外,你们也不会好过。”

    穆静微淡淡地道:“我没打算伤你的宝贝儿子。”

    皇甫伦眼睛一亮,连忙接口:“那你想要什么?”

    穆静微不疾不徐地道:“金弦穿穴而入,轻能医伤,重则夺命。如今它埋伏在令郎体内,只要我不驱使,自然相安无事。他性命既无虞,你大可不必担心。”

    皇甫伦依旧很着急:“话虽这么说,但体中有弦,终非长久之计,还是烦请穆大侠出手将它取出来吧!”

    穆静微尚不及作答,皇甫非凡听得自己没性命危险,却又神气起来,他在父亲怀里费力昂起脑袋,响亮地说道:

    “爹爹,几根破弦子,求他作甚!他还真以为天下没人能解啦?!我呸!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去找那朱——”

    皇甫伦暴喝:“闭嘴!”竟腾地出手,一掌掴在儿子胖脸上!

    皇甫非凡愣了一下,嗷嗷哭嚎起来。皇甫伦铁青了脸,任由他哭叫,一声不哄。

    摧风堂和灵川帮的大多数人不明就里、莫名其妙,天台派众人听闻皇甫非凡的话,却勃然变色。戚横玉和傅高唐迅速对视一眼,虽都一言不发,但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段崎非只觉穆青露的手用力紧了紧,又听她小声向司徒翼说:“果然是那人!”

    司徒翼低声道:“不怕。那人远在京师,就算会解,恐也鞭长莫及。”

    段崎非一路连连听得这个“朱”字,心中烦厌不已,此时再按捺不住,低声道:“此人阴魂不散,心胸何其狭隘残毒!”

    穆青露回头道:“是啊!你光听了都受不了,可知爹爹他们当年真不容易。”

    他几人交头接耳,场中皇甫非凡犹自哭嚎不已。他嚎了一会,有些累了,便渐渐的小了声。穆静微俟他平息,才冷冷地说:

    “皇甫伦,你聪明伶俐,可惜啊,虎父偏偏生了个犬儿子。”

    皇甫伦只冷笑不住,不应一言。

    穆静微也不追问,只道:

    “天台派在今年七月十五之夜,将处理一件门派大事。我们本不愿将这事向外提起,然而近日来,天台派中人却接连遭遇变故。先是北上途中四师妹和孩子们险遭刺客暗杀,现在又有莫名其妙的案子栽赃到二师哥头上。而摧风堂洛堂主仗义留客,却也差点被诬陷。”

    他平静地说完这几句,语调忽一扬:

    “皇甫伦,你既然愿意替人办事,想必自也听了一套因由。至于你听到的因由是否为真相,我穆静微可怀疑得很。”

    众人一齐瞧向皇甫伦,只见他嘴唇紧抿一线,脸肉不住抽动,喉结上下滚动,却目露凶光,毫无愧悔之色。

    穆静微虽不现身,却似也瞧见此景,但听他语声低沉,又说道:

    “看你的表情,可知你听的多半是另一套说辞。不过,这已不重要了,因为在方才几个时辰内,我已将天台派相关往事一并写下,抄录三份,亲手递送了出去,不日内,江湖上便可尽知前因后缘。虽说家丑不宜外扬,但既然有人不知悔改、屡屡作乱,那么,我也无须再容忍!”

    他话音刚落,傅高唐已大声叫道:“静微!你总算想明白了!”

    戚横玉应声道:“静微,你过去刻意隐忍,总想顾全大局,可他何曾识过好歹?如今事情越搅越大,确该公示天下了。”

    洛涵空先前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刻也忍不住一击椅子扶手,朗声说:“我本不该说三道四,但偏有人三番五次寻衅,实在可恶!所以,我摧风堂绝对支持!”

    群情激昂,皇甫伦却纹丝不乱,只牢牢攥着儿子,直待众人稍稍平静些,才尖声道:

    “穆静微,你们那些江湖乱事本官不管,本官只为捉拿疑犯而来。至于我儿子,他方才也不过口齿不清,说了半句气话。他连话都没说完整,又何须与他计较。”

    傅高唐夺口道:“好!皇甫伦,果然是只老狐狸!”

    戚横玉冷笑:“你儿子没说甚么,我们也没说甚么啊。”

    穆静微的声音接口道:“皇甫伦,我方才只说已将天台派往事传扬出去,可没说将妨碍官府办理公务。你和别人若硬要多想,那我也没办法。不过,你我都是为父之人,我且劝你一句,你身在官府,本有安逸仕途,又何必定要搀杂到江湖纷争中?须知一入江湖风波恶,你不为令郎的未来著想么?”

    皇甫伦表情微微一动,瞬间又转为坚定,应道:“多谢穆大侠提醒。江湖纷争关本官何事?本官只要捉拿疑犯罢了。既然话都说开了,便请穆大侠撤去金弦,莫要再作妨碍。倘若对案情有异议,不如将这些工夫,放在寻找新线索上罢。”

    穆静微道:“撤十三弦?行啊。你且瞧好了。”

    皇甫伦一听此言,瞪大眼睛,便朝儿子颈间望去。望了片刻,不见那根金弦出现。他双目瞪得太大,难免便要眨眼,眼皮甫一抖,那根金弦已哧地钻了出来,嗖地蹿进另外十二弦织就的花纹里。皇甫伦浑身一激,下意识要作出反应,那十三弦却不容他迟疑,倏忽之间如退潮般从皇甫非凡身上靴上一起消去,直没入地下不见了。

    皇甫伦面上泛起又畏又恨又敬的神色。黎越峰后退一步,低声说:“天哪。”摧风堂众人更是啧啧称赞,便连众衙役都感叹不已。

    却听穆静微平静地道:“十七年来,我动用十三弦的次数寥寥无几。皇甫伦,今日出手,并非挟持人质,也不为掩护二哥。我只想以此告诫你一件事。”

    皇甫伦尚来不及解儿子穴道,闻声疾道:“你说。”

    穆静微语气忽地转为严厉:“二师哥绝不会是杀人凶犯。但既然你有所谓‘证据’,我一时也没法阻止你带走他。但——”

    他语声更厉,续道:“——但事态终究未明。你听好了,若有甚么人敢趁机虐待我二师哥,并妄想以此折损天台派中人,那么下一次我对他祭出十三弦时,绝对不会留半分情面!”

    天台派和摧风堂众人一起叫道:“说得好!”傅高唐哈哈大笑,连声说:“放心,放心,我武功高强,哪个小兔崽子敢动我!不过你这样立立威,确也挺神气!”

    皇甫伦倒抽一口凉气,偷偷瞟黎越峰一眼,黎越峰却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皇甫伦眼见骑虎难下,只得应道:“本官秉公办事,各位自可放心。”他不愿再多纠结,立刻解了儿子穴道,朝傅高唐道:“傅大侠,烦请与黎帮主和犬子先行一步。”

    傅高唐懒得看他们,说道:“走。”大摇大摆,率先出门而去。

    戚横玉追赶两步,叫道:“阿唐,凡事小心。”傅高唐也不回头,只挥了挥衣袖,戚横玉面有忧色,忽回头问:“皇甫知府,你打算留他到几时?”

    皇甫伦见下人逐渐离去,面上表情稍稍放松,答:“这要看案情进展如何。倘若各位愿意配合官府调查,说不定便能少留些时日。”

    戚横玉道:“今日已是六月初四。我瞧这案子复杂得很,皇甫知府,你莫非想趁机把他留过七月十五?”

    皇甫伦嘿嘿笑道:“你也说了案子复杂,本官自然得全力调查,至于调查进度,这还真不好说,本官不能保证傅大侠七月十五前能归来。不过,戚女侠、洛堂主,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款待傅大侠,绝不敢有丝毫不爽。”

    戚横玉冷冷地道:“明白了。”突地秀眉一轩,又说:“皇甫知府,你的属下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怎的还独自停留不动身?”

    皇甫伦仿佛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多谢戚女侠提醒。”他突地一旋身,转向洛涵空,笑道:“本官不走,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要知会洛堂主。”

    洛涵空扬扬眉,道:“怎么?你还想抓谁?”

    皇甫伦大笑道:“洛堂主言重了!其实今日就算没发生黎少帮主的案子,本官也依旧要来的。”

    洛涵空眼中泛起狐疑之色,与属下几人对望一眼,又瞧瞧天台派众人,大家俱各莫名其妙。洛老夫人冷哼道:“还有甚么破事?说!”

    皇甫伦微微笑道:“我乃朝廷命官,自然得替朝廷办事。洛堂主,洛老夫人,一切还请莫要记罪到本官头上。至于那另一件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客气地说道:“那另一件事情,倒与天台派无关,还请戚女侠率领天台派各位侠客先行回避一下。”

    戚横玉还没答话,穆青露冲口而出:“不好啦,他们整了天台派,又要整摧风堂。”

第96章 金弦开(三)

    皇甫伦赶紧道:“喂喂……本官啥都还没说,你可别含血喷人。”

    穆青露偏过头去,不理睬他。段崎非心中气忿,冷冷地在旁道:“我倒觉得她说得没错。”

    司徒翼步出人群,朗声说:“涵空,我们先行回避,你和伯母切记万事小心。”

    天台派众人不多打话,起身便欲出厅。洛涵空沉声唤道:“阿翼,且慢。”

    司徒翼等人闻言,略略驻足,回身看向洛涵空。

    洛涵空睨了一眼皇甫伦,道:“我和皇甫知府没那么多话好讲。阿翼,你们无须远避,在内厅稍等片刻就好。待送了客,我们继续畅谈!”

    司徒翼略一迟疑,便点头:“行。”

    洛涵空吩咐身边下属:“领各位朋友入内厅。”又向皇甫伦道:“快说,甚么事?”

    皇甫伦含笑道:“洛堂主稍安勿躁,等天台派朋友全进去了再说也不迟。对了,这事儿关系到洛堂主个人私隐,洛堂主确定要让几位当家都留在此地么?”

    天台派众人正鱼贯入内厅,穆青露和段崎非走在后面,二人耳尖,隐约听得“个人私隐”四字,穆青露悄悄对段崎非说:“小非,那狗官说的话好生奇怪。”

    段崎非低声道:“确实。”

    二人嘴里说着,脚下悄悄放慢脚步,依稀又听到洛涵空答话:“我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他们自然可以留下。”

    皇甫伦又说道:“既然如此,悉听尊便。对了,听说还有一位夏沿香姑娘暂住于此,还请洛堂主遣人将她唤来同听。”

    穆青露和段崎非闻言更为诧异,穆青露道:“咦?关沿香甚么事?”

    段崎非俊目藏忧,道:“今日种种复杂难测,我实在猜不出他们目的何在。”

    他二人磨磨蹭蹭,只想多逗留一会,无奈就算脚下走得再慢,也只得逐渐远去。隐约间,只听洛涵空高声道:“找沿香作甚么?今日之事,与她一概无关!”

    又依约听到皇甫伦低声赔笑说了几句,可渐行渐远,除了“京师”、“难违”等寥寥几个词外,却实在难以再听清楚了。

    二人百般不情愿地随众进了内厅,穆青露担忧外头之事,更兼思及被强行带走的二师伯,心中忧郁,低了头不言不语。段崎非刚想安慰她,突然看见先前一直未现身的师父,竟也已坐在内厅中,立刻赶上两步,叫道:

    “师父……”

    穆静微一扫方才平静语气,满脸忧色,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又转向戚横玉道:“玉儿,我本来就怀疑这事有人暗中主使,方才皇甫非凡失言,更证明幕后之人确然便是朱云离。”

    戚横玉垂首坐在他旁边,半晌才说:“虽则如此,但仅凭皇甫非凡的半句话,实在难以作为证据。唉,静微,这次可真算哑巴吃黄莲。”

    金桂子愤愤不已,在旁道:“那朱云离因继承之事怀恨在心,可是师父当年待他并不差,他何必连师父都一起算计进去!”

    司徒翼低声答:“在他眼里,只怕全天台派的人都苛待了他。”

    穆静微接下他话头,道:“阿桂,别担心,如今此事路人尽知,皇甫伦再不能轻易戕害阿唐性命。”

    金桂子闻言,面上泛起感激之色,道:“三师叔,您为了师父安危,甘冒朱云离恼羞成怒的风险,而将自家私事昭示江湖……这份恩情,我定会代师父报答!”说着,一揖到地。

    穆静微表情哀伤,低声道:“霖儿落在他手上一十七年……以他的性子,若要虐待霖儿,也早就出手了,又何须等到恼羞成怒。唉,此行凶多吉少,阿唐若不能去,对他来说反而更好。”

    阿梨等人在旁道:“就怕他们再弄个暗杀之类的,到时候官府最多推说看守不力,但师父可就遭殃啦。”

    穆静微道:“以阿唐的武功,纵然是讳天,也未必有本事暗杀得了他。你们放心,我也会暗中监看皇甫伦住处,以防不测。”

    金桂子点头道:“三师叔,请让我随您一起。”

    穆静微道:“好。”

    戚横玉突然说:“静微,朱云离设计此案,当然是能害阿唐性命最好,如若不能,只怕他也无所谓,因为他的主要目的在于拖住阿唐。”

    段崎非眼中一亮,问:“四师叔,他要削弱我们天台派人手?”

    戚横玉道:“对。朱云离一而再、再而三设套,他的最终目的,恐怕只想让静微一个人前往千佛山。”

    穆静微神色一动,道:“有理。玉儿,此行危险,要不……”

    戚横玉猛然截口,道:“处理门派逆类,人人有责。静微,你绝不能独自前去。”

    穆青露叫道:“对啊!爹爹,我非去不可!我要接弟弟回家!”

    司徒翼道:“三师叔,就算我们不陪您去,那朱云离也未必肯放过我们。唯今之计,大伙儿须待在一块,才更安全。”

    穆静微低声道:“唉,你们……”他眼含感激之色,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扫到段崎非时,突地顿了一顿,才又恢复如常。

    段崎非一直在竭力思索,并未察觉师父表情有异。他想了一会,才说:“师父,四师叔,既然幕后主使是朱云离,那末杀黎少帮主的,莫非也是讳天中的成员?但讳天对瞿如也下得去手么?”

    穆静微颔首:“目前还不知道有甚么其他可疑人物,姑且只能算在讳天头上。”

    段崎非道:“师父,摧风堂防守严密,又有不少武学高手住在里头,即使讳天中人,能轻易溜进来大杀开戒的,恐怕也只是少数?”

    穆静微双目如电,盯住他,问:“依你说法,你还是怀疑堂中有内应了?你怀疑谁?”

    段崎非微微一惊,赶紧摇头:“洛堂主是很实诚的人,我绝不怀疑他。师父,不如翻查一下讳天教过去的资料,看看其中武功最高的,究竟是哪些人?他们可还在世?然后一一排查。”

    穆静微脸色略缓,道:“这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戚横玉插嘴:“讳天中武功最高的人多为核心成员,只是凤皇已死,这些人也如散沙无踪,查寻起来得费不少时间。另则,我和阿唐相识多年,尚且不知刻碣刀三寸四分处的刀背厚度恰为一寸六分,讳天又是从何得知的?”

    穆静微面色苍白,虽听着戚横玉说话,眼光却依旧停在段崎非身上,口中低声道:“玉儿,你怀疑天台派中有人叛变么?不,我不愿意相信。”

    穆青露叫道:“对了,会不会是朱云离本人干的?他出身天台派,有机会接触刻碣刀。”

    穆静微缓缓摇头,道:“他自从继承事件后,便深居简出,与阿唐再无交集,更无机会接近刻碣刀。另外,如果说他一早就有意设计这桩案子,因而特地提前二十多年丈量刻碣刀,好像也不太合情理。”

    穆青露道:“他可以先翻墙进摧风堂,量完刻碣刀,再去作案啊!他有《流光集》在手,武功肯定不差,下手自然无声无息。由他来出手,讳天也可免去自相残杀的恶名啦。”

    穆静微摇头不语,戚横玉在旁道:“露儿,你肯动脑筋,那是好的。可是,这件案子凶手另有其人,一定不会是朱云离本尊。”

    穆青露不服气地问:“为甚么帮他说话?”

    戚横玉轻轻喟叹:“朱云离和杜息兰这段时日来,始终都在京师中,未曾离开过。他俩都不可能亲自到洛阳杀人。”

    穆青露咦了一声,段崎非和司徒翼一起追问:“真的?消息确凿吗?”

    戚横玉淡淡地答:“千真万确。”

    段崎非虽还想再问,但瞧见穆静微和戚横玉肯定的神色,便也只好住了嘴。穆青露心有不忿,脆声道:“大不了七月十五夜里直接逮住朱云离,逼他亲**代!”

    金桂子和阿梨等人眼睛一亮,道:“对!就算师父去不了,我们也可以代替师父出手!”

    穆静微叹息道:“阿唐如今无端被牵连,眼看千佛山之行要落空。唉,他一直念叨,说想亲眼瞧瞧霖儿的模样……”

    穆青露俏脸上露出忧伤,垂下头,小声说:“黎越峰和皇甫伦把事情闹这么大,在外边看热闹的人肯定很多。唉……二师伯向来最要面子,如今在满城风雨中被当街带出,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穆静微眼中骤现光芒,沉声道:“阿唐无辜受累,皆因我而起。要是朱云离敢让皇甫伦为难他,我拼着舍弃性命,也要将他救出来!”

    穆青露见爹爹如此,也豪情陡生,握拳道:“对!哼,总有一天,我要揪出凶手,替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戚横玉正色道:“我们团结一心,当然很好。只是,前路不知还会有甚么凶险等着,大家须得万分小心。”

    众人一起点头,内厅中气氛一时沉重无比。

    段崎非低下头,反复寻思,只觉一路行来,凶险重重。思及师父所说的天台派往事,只觉得那位朱云离当真不近情理之至。转念又想到二师伯对自己极好,却被无端扣留,纵然他向来性子柔静沉稳,却也悲愤难平,怒气满满填塞胸臆,连太阳穴都隐隐作疼。

    就在沉寂之时,突听前厅“咣咣咣”接连几记巨响,似有人正以大力劈碎家俱门窗,伴随巨响,隔空传来洛涵空的怒吼声,虽离得远,吼声却清晰可闻:

    “滚!”

第97章 错鸳鸯(一)

    戚横玉机敏,低叱道:“出事了!”穆青露早已一马当先,抢往前厅,其余人紧紧跟随。穆静微道:“我断后,大家小心些。”

    一行人威风凛凛冲进前厅,抬眼一瞧,不禁怔住。司徒翼叫道:“涵空!”

    洛涵空横眉怒目伫立厅中央,右手不断变换拳掌之形,骨节咯咯作响。他周围好几张乌木椅子碎裂成片,散在地下,洛涵空毫不吝惜名贵木椅,涨红了脸,“喝啊”又是一声怒吼,稍远处又一张椅子被他隔空劈碎!

    陶向之和殷寄梅等人站在旁边,竟也都满脸怒色,没人劝阻洛涵空,秦智达似火冒三丈,直着嗓子不住地嚷:“他奶奶的,算盘打到摧风堂头上来了!”

    洛老夫人亦当堂而立,气得呼哧呼哧,连声说:“滚,滚,滚得越远越好!”

    戚横玉朝司徒翼一示意,司徒翼点点头,疾步向前,叫道:

    “涵空,有话好好说。那皇甫伦呢?怎么不见了?”

    门外依稀传来皇甫伦远远的笑声:“洛堂主何必大发雷霆?本官先行一步,记住明日午时之前,务须派人回报本官。”

    穆青露骂道:“狗官欺人太甚!”拔腿便想追赶。穆静微沉声阻止:“露儿,别追,你打不过他。”段崎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穆青露,道:“快去瞧瞧沿香,她好像被吓到了。”

    大家一起往他指处看去。只见夏沿香半掩在客厅一角半张屏风后,一手扶着屏风,另一手紧紧握拳,按在心口。她虽面无表情,但玉容却布满冰雪之色,细瞧之下,娇躯仿佛也在微微颤抖,便如风堕柳叶一般。

    穆青露噫了一声,奔过去扶住她,急问:

    “沿香!方才那狗官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怎会变成这样?”

    夏沿香见她来了,方才动容,表情一松,一把拉住她手,语声竟不能连贯:

    “青露,不,不好啦,他,他要我……”

    穆青露心急火燎,见这情景,赶紧大声安慰:“别怕,别怕。喂,洛大哥,别凶神恶煞的啦,你吓坏沿香了。”

    夏沿香一听此言,赶紧抢着道:“不,不是……”语音未落,洛涵空已省悟,猛地收了拳掌,一个箭步蹿到她二人身边,向夏沿香俯身道:“对不起,沿香,我吓到你啦。你别怕,我再不这样了。”

    夏沿香瞧见他关切神色,反而不住向后退缩,洛涵空心中系挂她,竟一时再顾不得害羞,伸手便想搀她。

    夏沿香求援地叫道:“青露……”穆青露啊呀一声,会过意来,赶紧推开洛涵空,道:“我来我来。”

    洛涵空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面上微微泛红,但转瞬之间又生起怒色:“可恶,皇甫伦竟要带走沿香!”

    天台派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穆青露跳脚问:“他凭什么带走沿香?莫非他觉得沿香有能力杀人?!”

    洛涵空瞧了夏沿香一眼,目中大有垂怜之色,看了一会,才不情愿地挪开眼光,答道:

    “皇甫伦接到京师太常寺发来的调遣令,上面说沿香才貌双绝,是难得的乐律人才,因此要将她调入神乐观中,录为朝廷钦点艺人。那混帐还说京师那边催得很紧,要沿香三日内就动身启程!”

    穆静微和戚横玉一起失声道:“神乐观!”

    穆青露莫名其妙,叱道:“神乐观又是甚么了不起的地方?偏不去又如何!”

    夏沿香低下头,轻叹道:“自从上次在璧月楼得罪了皇甫非凡,我就明白他们不会放过我,如今他们定要我孤身入京师……”

    段崎非道:“沿香,你后悔那日所作所为了么?如果真的后悔,不如去向皇甫非凡请罪,或许还有挽回余地。”

    夏沿香蓦地抬起头,一双妙目闪闪发亮:“不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向那种人服软!”

    穆青露拍手赞道:“说得好!沿香,人有傲骨在,就甚么也不怕!”

    洛老夫人分开人群,来到夏沿香面前,亲热地一搂她,大声宣布:

    “香儿,怕甚?我老太婆还没死呢,谁敢随便带走你!哼,那神乐观是甚么玩意,想抢走我洛家的人儿?没门!”

    夏沿香动了动嘴,想说甚么,却终究不好违拗洛老夫人,只得任她牵着坐下。穆青露和其他人一起在附近坐了,穆青露又得意又气愤,叫道:“看吧,我刚才可没说错!洛大哥,皇甫伦想把天台派和摧风堂一锅端。”

    洛涵空怒道:“一锅端?只怕他端得起咽不下!”

    段崎非在旁问:“师父,神乐观是甚么所在?能有权力在民间随便收人?”

    洛涵空和洛老夫人如梦方醒,异口同声问:“是了,穆大侠,那皇甫伦只说神乐观要收沿香,神乐观里到底是啥光景?”

    穆静微拧眉道:“神乐观属太常寺管辖。太常寺主管宫廷祭礼典仪,而神乐观则为辅助机构。神乐观的职责之一便是从民间网罗各类音律人才,这些民间人才被调入京师后,往往先留在神乐观中,经严格训练和观察后,择优录用,才有可能成为宫廷艺人。”

    洛老夫人暴怒:“那不是替皇帝养戏子的地方嘛!沿香如何能去?!不去!不去!”

    穆青露也跟着骂:“喂,沿香,别怕。大不了我替你上京师一把火烧了神乐观。”

    穆静微摇头道:“露儿不知天高地厚,须知神乐观不是你轻易烧得了的。”

    穆青露杏眼圆瞪:“为啥?”

    穆静微叹了口气:“掌管神乐观的那人,是我们的老相识。”

    穆青露呆了一呆:“吓?”

    其余青年子弟也都莫名其妙。穆静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戚横玉瞧众人疑惑神色,在旁代答:

    “神乐观当今执管人,正是朱云离和杜息兰。”

    众人顿时炸锅。就连陶向之都动容道:“果然!”

    段崎非再次听闻朱云离之名,一股怒气冲上心头,只觉脑袋似要炸裂,恨恨地道:“又是他?!他究竟想怎样?!”

    司徒翼沉声道:“看来从我们住进摧风堂的第一天起,朱云离便没打算放过天台派和摧风堂。朱云离这人睚眦必报,沿香不小心得罪皇甫非凡,而涵空又厚待沿香,这些都恰好被他拿来利用了。”

    金桂子极为恼怒:“这人竟将一切设得环环入扣,好一副蛇蝎心肠!”

    戚横玉最为冷静,扬声说:

    “如今事情正在他安排下一件件发生,就算讨伐声再响,又有甚么用?不如先静下心来,思考应对方法。”

    司徒翼附和道:“是啊。如今二师伯被强行带走,因有所谓‘证据’,所以我们一时无法挽留。但现在眼看沿香也要被带走,大家赶紧想想,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不说话了,一齐苦思冥想起来。洛涵空无心就坐,在厅中不断盘桓,一张英俊的脸庞布满腾腾杀气。洛老夫人关心儿子,紧紧攥着夏沿香的手,向儿子道:“涵空,别担心,娘一定帮你。”

    夏沿香不敢多瞧洛涵空和洛老夫人,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扯住穆青露,向她和段崎非投去求恳的眼神。

    穆青露恨声道:“唉,我气糊涂了,除了火烧神乐观,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小非,你呢?”

    段崎非犹犹豫豫:“我……这个……那个……”

    穆青露顺口问道:“你也想不出?唉,难为你了,毕竟年纪小,世面见得不多,想不出也很正常。”

    段崎非闻言,涨红了脸,嗫嚅道:“喂,我……我……”

    穆青露瞧他神情有异,睁大眼睛狐疑地问:“咦?干嘛吞吞吐吐?莫非真有好主意啦?”

    段崎非嗯嗯啊啊一会,终于似下定决心地道:“没……没有,我没好主意。”

    穆青露秀眉一扬,瞥他一眼:“你表情不对,一定想到了甚么,快说快说!”

    夏沿香瞧瞧段崎非,也低声央求:“崎非,帮帮我。”

    段崎非欲言又止,穆青露是急性子,哪里等得起,哼道:“好啊,小非,原来你也怕官府。哼,沿香,我们自己想办法,不要理他。”

    段崎非见她生气,大为焦急,再不敢犹疑,只得说道:“……其实也不算甚么好主意,那个……我以前读史书,见朝廷用人都讲究得很,不知这神乐观挑选歌舞艺人,可有甚么禁忌?”

第98章 错鸳鸯(二)

    穆青露呀了一声,笑道:“挺好的主意啊,怎么不早说!对哦,爹爹,四师叔,神乐观选人总有标准吧?如果不达标,就可以不用去了吧?”

    戚横玉道:“禁忌?……标准?……唉,我不懂音律,还真答不上来。”

    穆静微摇头说:“神乐观选拔民间音律人才,自当以音律造诣为第一标准。沿香这方面本来就很好,相貌又生得美,她若不达标,民间达标的女子恐怕寥寥无几了。”

    司徒翼道:“树大招风,看来在这条上头无法可想。”

    洛老夫人听得此话,愁眉苦脸,大声叹气:“唉,人怕出名猪怕壮!沿香,可怜的孩子!”

    她这话似有些不妥,不过众人心情沉重,也顾不上笑。穆青露和夏沿香对瞧一眼,双双愁道:“可怎么办好呢……”

    陶向之叹道:“如果不听从,便是抗命;但如果听从,摧风堂从此便在江湖上难以抬头。唉,两难啊。”

    众人默默无言,唯有洛涵空遥遥立在厅中,怒笑不止。洛老夫人啐道:“抗命就抗命,我摧风堂岂能当官府走狗?!”

    夏沿香满怀心事,终于渐渐低下头去,叹道:“多谢你们保护,只是……我命运多舛,已受过摧风堂和天台派不少庇佑,实在不宜再连累大家。如今,我若厚着脸皮继续住在摧风堂中,摧风堂难免会有抗旨之罪。”

    洛涵空遥遥冷笑:“抗旨?那只是一纸神乐观的调令,再说了,就算真是圣旨……”

    司徒翼叫道:“涵空,不可乱言!”洛涵空顿了顿,不服气地道:“总之违抗又如何?”

    夏沿香摇头道:“就算不是圣旨,但倘若他们有意,照样能趁机抓住把柄,为难摧风堂。”

    洛涵空继续冷笑:“摧风堂几时又怕被人为难了?陶叔,马上传令,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众人悚动。戚横玉扬声道:“不可。”言语间,她已闪身来到洛涵空面前,正色说:

    “洛堂主,万万不可硬抗。倘若以硬碰硬,必有损伤,追根溯源,此事本由天台派引起,到时候天台派又有何面目自处?”

    洛涵空怔了一怔,似不服气,还想再说,司徒翼已上前来,附和道:“涵空,师父说得对。此事只能迂回周旋。”

    洛涵空沉吟不语,洛老夫人性子急躁,叫道:“迂回?如何迂回?我瞧只有抗命这一条路!”

    他几人争嚷不休,正纷扰间,突听夏沿香沉声道:

    “各位,我有话说。”

    众人闻声,安静下来。只见夏沿香款款上前,轻轻握住洛老夫人的手,真诚地道:“伯母,我有一事恳求。”

    洛老夫人连连摇头:“香儿,莫客气,尽管提。”

    夏沿香轻轻嗯了一声:“沿香不想看到摧风堂为我而落下抗命之罪,所以,我愿意接受调令,前往京师神乐观。伯母,我只有一个要求——倘若以后有人问起我为何离开,烦请转告他,就说一切皆因我眼界太高,不屑留在洛阳,只求能在京师飞黄腾达……您和洛大哥对我有恩,如今摧风堂声名眼看要因我受损,所以……”

    洛老夫人和洛涵空一起怒道:“不行!”

    穆青露一听急了:“沿香,神乐观去不得的呀!朱云离……”

    段崎非道:“沿香,朱云离不是善类,神乐观绝非寻常之地,你千万要慎重。”

    夏沿香顿了一顿,瞧向穆青露和段崎非,轻轻说道:“青露,崎非……唉,你们别担心,那朱云离和我无怨无仇,他不过拿我当棋子而已。我进了神乐观后,只要万事小心、谨言慎行,谅他也不能为难我。”

    穆青露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夏沿香只轻轻摇首,看住她道:“青露,多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穆青露跺脚道:“你……你难道不……”

    段崎非眼看她要说漏嘴,立刻轻声打断她:“别急,让沿香自己想。”

    夏沿香微微一震,目中似燃起两朵小小火苗:“青露,崎非,我走得仓促,日后如果有旧友问起,烦请你俩替我转告行踪。替我告诉他……天涯海角,终有相见之时。”

    穆青露连声道:“你胡说!你懦弱!”

    段崎非面有难色,不住地瞧夏沿香和穆青露。三人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实难开口细商,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哑然了。

    正在吵吵嚷嚷、纠纠缠缠之时,那三当家殷寄梅突然快步走到洛涵空身边,爽脆地说:

    “洛堂主,以属下之见,夏姑娘的事情,并不难解决!”

    在场众人陡然闻言,莫不惊讶。洛涵空本自气得七荤八素,此刻恰如捞着救命稻草一般,疾问:“你有甚么主意?”

    殷寄梅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踮起脚来,在洛涵空耳边极小声说了两三句话。

    只见洛涵空黝黑的脸膛唰地泛起红光。他猛地转眼瞧向殷寄梅,竟大有忸怩之色,声音也有些结结巴巴:“现……现在?”

    殷寄梅笑道:“过了明日正午,可就来不及啦!”

    洛涵空略一寻思,大力点头:“多谢提醒!”

    他再不多话,突然举步向众人聚坐之处走来。

    穆青露奇道:“咦,洛大哥要干嘛?”司徒翼突然含笑道:“我明白了。”

    洛涵空径直来到夏沿香面前,向她俏脸上一睃。他往日如鹰隼般的目光早已不见,眼底反而漾起两抹柔情来。夏沿香莫名其妙,见他如此这般,益发不自在,想左右闪避,无奈左有洛老夫人,右有穆青露,只得坐在原处,涨红了脸,垂下眼睛,不敢回瞧洛涵空。

    洛涵空在她面前立了一会,连做好几个深呼吸,突然抢上半步,腾地蹲下,鼓足勇气,响亮却又磕磕巴巴地说道:

    “沿香……你……你……你……嫁给我吧!嫁给我,神乐观便不能收你了。”

    他虽然有些难为情,话说得不太连贯,但其情至诚,其声也至响,众人顿时哗然。

    司徒翼笑道:“好样儿的!”

    秦智达喜形于色:“哎呀,咋没想到这主意!可让三当家抢功劳了。”

    范寓在旁笑道:“你个大老粗,拍破脑袋也想不出。”

    洛老夫人兴高采烈,哈哈哈哈放声大笑,边笑边说:“老身抱孙有望了。啊哈哈哈。”

    戚横玉方才一直惦念傅高唐之事,面上罩着愁容,此刻才稍稍开怀,道:“摧风堂趁此机会办成一桩喜事,顺便还能给朱云离一个下马威,很好,很好。”

    众人纷纷说个不住,唯有夏沿香、穆青露和段崎非三人惊得呆了。穆青露见周围闹成一片,慌了神儿,一把拉过段崎非,在他耳旁道:

    “情况不妙!如何才好?!”

    段崎非俊脸发白,低声应道:“糟糕,其实我先前也想到了,但不敢明说,就是因为怕这茬。可终究还是有人提议了……”

    他二人面面相觑,只见洛涵空虽有些害羞,却依然坚定地半跪在夏沿香面前,抬头瞧着她,满面期待,等她回答。

    夏沿香目瞪口呆,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洛涵空瞧见她茫然神色,只以为她惊喜过度手足无措,便干咳一声,红着脸大声续道:

    “沿香,我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但总怕冒犯你,不敢明说,才一直拖拉到现在。今日虽然求亲仓促,但我保证,定会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来好好弥补你。而且……而且,沿香,以后……以后……”

    他似乎更不好意思了,声音略低,但依旧坚持着说了下去:

    “以后……无论你说甚么,我都听话!”

    摧风堂众人益发欢腾,天台派中的不知情之人也都受到了感染。金桂子问穆静微:“三师叔,神乐观不收已出嫁的女子,对么?”

    穆静微似也有些兴奋,微笑回应:“对。倘若夏姑娘已许了人家,神乐观便不能强召她。”

    陶向之面上亦大有欣慰之色:“这一场喜事,既两全其美,又可迂回退敌,好计啊好计。”

    众人说个不住,洛涵空似充耳不闻,只半跪在夏沿香膝前,深情凝望着她。夏沿香哪里还能回应,只怔怔盯住他,樱唇微微动了动,却完全听不清她在说甚么。

    但听殷寄梅兴高采烈地说:“属下这就去传令,发动摧风堂全体人马,准备置办喜事!”

    方寒草和秦智达道:“属下也去。”洛老夫人一边笑一边挥动大袖:“都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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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错鸳鸯(三)

    穆青露见势头不好,再顾不得许多,赶紧叫道:

    “喂,喂,人家还没回答呢,你们激动啥?”

    殷寄梅等三人闻言,停下脚步,秦智达笑道:“对哦,夏姑娘还没回答。”

    殷寄梅嗨了一声,笑道:“还用回答么?自然是应允了。”秦智达一听,连声附和:“也对,这么好的事,如何会不应允?伙计们,赶紧的,办事去。”

    穆青露急唤:“喂,你们,等等啊!”无奈三位当家正在兴头上,哪里还肯多听,匆匆忙忙的赶了出去。

    穆青露无计可施,瞧见夏沿香仍呆在当堂,只得伸手摇撼她:“沿香……你……”

    夏沿香如梦初醒,玉容惨白,猛地转头向她:“青露!……我……”

    洛老夫人在旁浑然不觉,大笑道:“露儿,香儿可是害羞了?你赶紧哄哄她,叫她别不好意思!香儿啊,以后你就是我洛家的人了,我洛家的人胆子都很大,你也学着点。”

    洛涵空在旁柔声纠正:“胆子小也没甚么关系。沿香,以后我保护你,到哪我都陪着你。”

    夏沿香见他双手微伸,似要握自己的手,吓得猛地一缩一撑,想从椅上立起身,无奈身边人多,才起了一半,又被椅面一绊,重新跌坐回去。她无奈地瞧向穆青露,却见她满脸激红,正朝自己连比带划。

    四当家范寓在旁笑道:“夏姑娘,干嘛不停地瞅穆姑娘?放心,司徒少庄主和穆姑娘都是我们堂主的好朋友,当然会举手赞同啦。嘿嘿,以后,你和穆姑娘不光是手帕交,还是妯娌喽。”

    穆青露本想说甚么,听得范寓如此说,怔了一怔,硬生生住了口。

    段崎非身为旁观者,心中正自为难,见夏沿香将洛涵空晾在一边,反而不住地瞧穆青露,他生怕穆青露一时又失控失言,立刻沉声唤道:“沿香。”

    夏沿香轻轻一愣,将目光转向他,求恳地道:“崎非……”

    段崎非正色道:“沿香,人生大事须得自己拿主意,旁人谁也替不了你。”

    他说得隐晦,旁人全未听出有异,夏沿香却如遭雷击一般,瞬间神清智明,应道:“是。”

    她心念既明,便不再犹疑,轻轻一转头,正对上洛涵空眼光。

    洛涵空见她的秋波终于投向自己,顿时心醉神摇。正心旌摇荡之际,突听夏沿香柔声道:“洛堂主,请起。”

    洛涵空尚未反应过来,已觉她一双柔荑轻轻搀住自己。他虽幸福得晕晕乎乎,心中却仍有一丝神智,拼命叮嘱自己:“她要我站起来,我得赶快站起来。”

    他赶紧起身,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甫一站直,突又觉得夏沿香柔软的小手撤开了。他心中又失落起来:“她怎的不拉我手了?……对了,人太多,她肯定不好意思。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我天天牵她手便是。”

    他站在原地,身形高大,面容英武,衣袂飘飘。夏沿香立在他面前,纤影流转,明眸皓齿,秀发垂腰。旁观众人不禁暗暗喝彩:“珠联璧合,相配至极。”

    夏沿香微微昂起头,朝洛涵空看了一眼,突然娇躯一沉,如风折杨柳般,朝他盈盈拜了下去。

    旁人大为奇怪,洛涵空也惊了一跳,猛地伸手扶住她双肘,疾问:“沿香,为何行此大礼?”

    夏沿香虽被他扶住,却仍不愿立起身,只垂下双眼,缓缓说道:

    “洛堂主,你的恩情,我永世难忘。可是,真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她声音虽轻柔,却字字清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因猝不及防,大多人一时竟无法回神。

    洛涵空眨了眨眼,茫然地问:“你……你说甚么?”

    夏沿香轻轻推开他的搀扶,向他深深一礼,说道:“洛堂主,对不起。请恕沿香不能嫁给你。”

    洛涵空大为出乎意料,呆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甚么。

    陶向之反应极快,立刻开口:“夏姑娘,你有甚么苦衷?不妨明言,陶某愿意倾尽全力替你解决。”

    范寓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洛老夫人叫道:“香儿啊,你还在怕么?莫怕,摧风堂的人个个是栉风沭雨的英雄好汉,你嫁进洛家,绝对不会连累我们。”

    夏沿香轻轻地道:“多谢伯母和陶先生的关心。只是……只是……”

    她停了一停,突似下定决心,微微提高声音,说道:

    “只是沿香已心有所属,无法再接受洛堂主的厚爱,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行完了礼,重新站直身子,依旧立在洛涵空面前,勇敢迎着他茫然的目光,再不回避。

    众人面面相觑,戚横玉等人虽惊讶,却自知不宜多言,只得默默坐着,屏息旁观。穆青露有些兴奋,段崎非赶紧捅捅她,要她再莫多话。

    摧风堂众人却惊得呆了。陶向之欲问又止,洛老夫人性子却急,从椅上立起,大声道:

    “啥?香儿?你有心上人了?为甚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你是先认识涵空,还是先认识的他?”

    夏沿香平静地答道:“伯母,对不起。我与他相识比洛堂主晚,但直到不久前才有机会互吐心曲。近日事多,所以本想过一阵子再告诉大家。然而,如今情势紧急,我又不愿欺瞒洛堂主的一片真心,所以只能厚颜推辞了。伯母,您与洛堂主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设法回报。”

    洛老夫人厉声道:“你!你……你……你竟玩弄我儿子感情!”

    夏沿香惭然不应。穆青露心有戚戚,赶紧上前扶住洛老夫人,劝道:“哎,伯母,别生气,别生气。其实……哎,这种事情,是不能论先来后到的……”

    洛老夫人气得连头上的簪子都在抖:“自从她登台以来,我儿子那样喜欢她,先前虽未开口求亲,但明眼人谁瞧不出!她,她却装傻,去和别人定情?!”

    夏沿香突然抬起双眼,道:“伯母,您说得没错,我不该拖沓延宕,以至于将洛堂主推到了这般尴尬境地。但恳请伯母相信我,我虽然无法嫁给洛堂主,却是真心想报恩的……所以,我宁愿应征入神乐观。如果伯母想打想骂,我也甘心接受。”

    洛老夫人长声叹气,连连摇头:“我干嘛要打你骂你!你……你又没犯甚么大错,不过就是不爱我的儿子而已!唉!”

    洛涵空突然哑着嗓子道:“娘,别说了。”

    众人听他终于出声,大为担忧。洛老夫人叫道:“涵空啊,莫伤心,天下多的是好姑娘,这一个不属于你,总有属于你的。”

    司徒翼也赶紧立起身打圆场:“涵空,走走,喝酒去。”

    洛涵空没有回应他们,反而看向夏沿香,声音干涩地说:

    “沿香,你不愿意嫁给我,却宁愿报摧风堂的恩,孤身入神乐观?不行,我……我终究放心不下你。”

    众人闻言动容,连年纪最小的阿梨都情不自禁地道:“洛堂主好深情!”

    夏沿香迟疑一下,低声道:“多谢关心……我实在不愿意欺骗你、利用你,所以才直言拒绝。但是,洛堂主,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很好的大哥,真的。”

    她目现感激之色,轻声续道:“请派人回报皇甫知府,沿香愿意明日即启程入京,只要摧风堂平安无恙,沿香心中也就满足了。”

    洛老夫人连声叹息:“这孩子!这孩子!唉……”

    洛涵空直直盯着她,半晌才热烈地道:“你以为这么一说,我就会放你走了?你以为我洛涵空是胆小怕事的鼠辈吗?!”

    夏沿香瞧见他的眼神,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洛堂主……不,洛大哥,在我眼里,你始终是英雄好汉,从来与‘鼠辈’二字无缘!只是……只是我心中有愧,如今只求你允许我以如此方式,回报摧风堂大恩。”

    洛涵空冷哼道:“我不稀罕这种回报。”他突地后退两步,旋开身子,不再去瞧夏沿香,声音暗沉地问:

    “你的心上人,此刻在何处?”

    夏沿香怔了一怔,道:“洛大哥为何有此问?”

    洛涵空见她不回答,声音隐有怒意:“你别怕,洛某绝不会害他。你只需告诉我,他在不在洛阳?”

    夏沿香略一犹豫,低声道:“在的。”

    洛涵空沉声道:“好。”

    他突然挺起胸膛,大声说:“沿香,马上叫他来,你俩今日就在这里拜堂成亲!我洛涵空虽然娶不到你,但也绝不会任你流落神乐观!今日这媒人,就由我来当!”

第100章 狭路逢(一)

    洛涵空一言既出,夏沿香猝不及防,一双美目中充满了迷惑:“……成亲?”

    洛涵空此刻反而镇定下来,他偏转头,不去瞧夏沿香,一字一顿地说:“你叫他来,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你嫁给他,同样可免去神乐观的差遣。”

    夏沿香这才省悟过来,极度难以置信地倒退两步,抬起纤纤素手掩住口,双眼绽开熠熠亮辉。

    场中众人反应不一。摧风堂不少下属心中不忿,其中有胆大的便直接叫道:“洛堂主,岂可受这种委屈?!”

    洛涵空面无表情,屹立场中,并不回应。

    陶向之和范寓对视一眼,陶向之低声道:“快唤他们回来。”范寓甚为机灵,连声答应,转身便走。

    洛老夫人陡哼一声,摧风堂的人顿时肃静。洛涵空听见母亲的声音,微微一震,抬眼望向母亲,似在等她怪责。

    洛老夫人缓缓立起身,向儿子行了几步,她本身形高大、气度悍严,此刻阴沉着脸,不怒自威,此般气质,竟是极震慑人。

    夏沿香见她走向自己,不禁也有点害怕。但虽然害怕,她却并不退缩,只静静凝视,端立不动。

    洛老夫人却没有和她说话,反而越过她,板着脸朝儿子问道:“涵空,你可想好了,将来会不会为这件事后悔?”

    洛涵空听得母亲问话,再不犹疑,转身面对母亲,垂目答道:“比起亲手送她入神乐观,我宁愿亲眼瞧她嫁给别人。”

    洛老夫人慢慢点了几下头,冷冷地说:“很好。很好。”众人正自大气都不敢出,突听洛老夫人蓦地高扬声音,对夏沿香喝道:

    “夏姑娘,还不赶快谢谢涵空!”

    众人闻得她言,顿时唏嘘叹赞不已。摧风堂中人虽心中不平,但也无话可说。天台派中人先前碍于情面,不能多表露甚么,此刻终于才有说话的机会。司徒翼满脸钦佩,向洛涵空道:“涵空,做得漂亮。”

    洛涵空微微苦笑,没有开口。穆青露却大为兴奋,蹿到夏沿香身边,拉住她手,不住地说:“沿香,沿香,听到吗?洛大哥同意啦。”

    段崎非见她兴高采烈,唯恐她口无遮拦,赶紧乘纷乱之时,悄悄挪了几步,立在二女身畔。

    夏沿香怔了好久,娇美的面上终于渐渐泛起红晕。她低声道:“伯母,洛大哥,你们不计前嫌,为我著想,我……我……”她举了举袖,似想掩住眼,却又缩回手,本自娇柔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唯愿有朝一日,能好好回报你们。”

    洛涵空眼中掠过一抹苦痛之色,叹息一声,没有应答。洛老夫人勉强抬了抬眼皮,道:“不需要你回报!但凡涵空作的决定,只要不是无情无义之举,老身哪怕再不情愿,也不会反对。哼,老身不过是爱惜儿子罢了,与你无关!”

    她说完这几句,冷冷地拂了拂衣襟,道:“夏姑娘,你的事,老身不愿再管,就由涵空处理罢。各位,累了,先失陪。”说着,径自大踏步,出厅门去了。

    穆静微和戚横玉本自在旁尴尬不已,此刻见洛老夫人离去,便对视一眼,戚横玉随即道:“洛堂主,天台派今日待处理的杂事甚多,我们先告退了。夏姑娘,祝你好运。”

    金桂子等人知她心意,一齐起身告辞。洛涵空也不强留,只点头说:“各位放心,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等过了明日午时,我们一同商量应对之策。”

    戚横玉等人谢过了,便转身欲出。司徒翼经过穆青露和段崎非身边,低声道:“露儿,小非,走吧。”

    穆青露道:“可是……可是……”她心中极不愿走,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一时支支吾吾。

    司徒翼道:“走吧,别让涵空和沿香为难。”说着,悄悄使了个眼色,轻轻牵起她手。

    段崎非眼见难以再留,心中也自忐忑不安,他瞧了夏沿香一眼,似有意若无意地说道:“沿香的私隐,未必愿意让旁人得知。青露,我们先回避的好。”

    夏沿香闻言,抬起头,正迎上段崎非意味深长的眼光。她在璧月楼艰难生存多年,早已生就一颗机巧心灵,一听这话,又瞧见他眼色,心中霎时明明白白。她立刻答道:“青露,崎非,翼大哥,以前将这些瞒着你们,真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这次我想请你们留下来一同倾听。”

    段崎非轻轻松一口气,微笑道:“好啊。”穆青露见不用走了,大为高兴,连声道:“好,我陪你!”司徒翼摇摇头,笑道:“就爱凑热闹。”

    此刻厅中不少人已散去,摧风堂仅余洛涵空、陶向之二人,天台派也只剩下穆青露等三人。本来嘈攘的大厅一时竟寂静无匹。

    洛涵空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在哪里?我叫人去接。”

    夏沿香向正拼命拉扯她衣袖的穆青露轻轻嘘了一下,转回头,正色答道:“洛大哥,多谢你的再三关照。只是……成亲的事,恐怕还不能够。”

    穆青露咦了一声,洛涵空似也有些奇怪,抬目问:“为甚么?再不赶紧成亲,明日皇甫伦就要打发你去神乐观了。”

    夏沿香面现犹豫之色,她想了一会,才低声说:“今日之事太过仓促,他尚且不知情,贸然唤他前来,恐怕不太适宜。”

    洛涵空扬眉道:“不贸然,就来不及了。”穆青露也好生奇怪,虽有段崎非暗中拽着,不敢太鲁莽,但依旧忍不住出声:“沿香,快叫他来啊,不然你一进神乐观,再见他可就难喽。”

    夏沿香咬着嘴唇,面有难色。洛涵空沉声道:“你有难言之隐?自己好好想一想,我不打扰你。”说着,与陶向之远远走到大厅另一侧去了。

    穆青露见他三人离得远,赶紧伏在夏沿香耳边,小声说:“沿香,洛大哥愿意帮你,你就别迟疑了,赶紧把事儿办了,皆大欢喜。”

    段崎非心中也有些纳闷,附和道:“对啊,青露说得有理。”

    夏沿香跌足道:“唉……不是……总之……唉!”

    司徒翼听他三人对话莫名其妙,道:“你们慢慢说体己话儿,我过去陪涵空。”说着离了三人,也到另一边去了。

    夏沿香瞧他走远了,这才转向二人,小声说:“不是不想说……我……我怕他生气。”

第101章 狭路逢(二)

    穆青露奇道:“生气?天大的好事儿,为甚么生气?”

    夏沿香见段崎非也点头赞同,有点儿急,低声道:“他为人审慎得很,总说自己身份低微、壮志未酬,因此极不愿意被堂中人知晓这桩秘密。如今我若说了出来,不但摧风堂上下皆知,还得由洛大哥亲自主婚,他……他一定会觉得极其丢面子。”

    穆青露闻言释然,嗨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哈,放心吧,说不定只是你想多了呢?他既然是审慎的人,那肯定以大局为重,又怎会舍得眼睁睁看你入神乐观?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爱面子,觉得脸上无光,但好事既成,有佳人相伴,他转眼便又会高兴啦。”

    夏沿香依旧有些犹豫不定:“真的么?……可我瞧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可是郑重其事的。他每次来见我时,都极度小心,一言一行,都生怕被人窥破。”

    段崎非截口道:“他过去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但你现在坚持不说,莫非还打算自力更生解决这桩麻烦?你要想想,他既然地位低下,就算你保住了他的面子和尊严,等你进了神乐观,他又如何有能力来见你?”

    夏沿香惊了一惊,竟无法回答。

    穆青露趁热打铁:“是啊,他在堂中身份低微,哪能随随便便离开这里去京师呢?沿香,今天是唯一的好机会,你再不说,就真来不及啦。”

    夏沿香轻叹道:“可是……让洛大哥亲自来主持,唉,终究对不住他……”

    穆青露道:“洛大哥虽然伤心,但风口浪尖上,他仍旧愿意照顾你,也很不容易了。现在情况紧迫,你还是别胡思乱想,先接受照顾,来日再慢慢报答也不迟啊。”

    她话音未落,洛涵空却已在那头问:“商量好了么?”

    夏沿香本自心意未定,闻言慌慌张张地道:“这……这……他……”

    突听门外一把女声冷冷地问:“夏姑娘,你久久不愿说出他在哪,莫非他只是你的托辞而已?”

    几人闻声瞧向门外,却是范寓将殷寄梅等三位当家带回来了。只见殷寄梅和秦智达已不复先前兴冲冲的神色,反而怒意甚炽。方寒草紧跟爱妻身后,面色也淡漠得很。

    殷寄梅目现寒芒,冷声续问:“夏姑娘,我们洛堂主对你一番真心,你不但弃如敝履,还搬出已经心有所属这样的话来搪塞。如今洛堂主宽宏大量,愿意为你主持婚事,你却又支支吾吾……哼,我殷寄梅心眼儿可小得很,我听来听去,倒觉得……”

    她冷冷一笑,又说:“我倒觉得你并没有甚么另外的心上人,你只是嫌弃洛堂主,不愿嫁给他,所以胡乱编排理由而已!”

    她单刀直入,极不客气。场中另几人霎时沉默不言,夏沿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抬高声音:

    “殷三当家,你……你想多了!”

    秦智达怒哼一声,在旁抢过话头:“这般躲躲闪闪,由不得人不多想!”

    夏沿香涨红了脸,立在原地,美目圆睁,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穆青露急了,赶紧叫道:“喂,喂,沿香没有编排理由骗人,他俩——”话刚叫到一半,段崎非将她一拉,直拉了半个旋儿,低叱:“沿香自己会说。”

    穆青露挣扎几下,终于安静下来,她瞧着夏沿香,无奈道:“你瞧,再不说,便没人帮得了你啦。”

    殷寄梅厉声插嘴:“夏姑娘才高志大,只怕不需要我们帮!夏姑娘,以你的姿容,其实根本不必费心杜撰甚么情郎。事到如今,你只需张口说一句‘我爱的是村东头放牛的王大呆’,只怕全天下叫王大呆的放牛郎都会愿意配合你演这出好戏!”

    她字字爽辣,极不留情面。厅中几人都听得呆住了。陶向之与司徒翼对望一眼,双双脸上泛起复杂神色,洛涵空皱着眉头说了句:“寄梅,住口。”但声音干涩,似也受到打击。段崎非听到殷寄梅的话,心中也一动,暗想:“当日沿香和那乐师究竟有没有定情,除他二人外,没人目睹。难道……难道……真的并无此事?可是瞧沿香神色,却又不像在说空话……”

    穆青露却毫无怀疑,叫道:“喂,喂,殷姐姐,这么说话可不好,太伤人心啦。”

    殷寄梅毫不示弱,回道:“她伤洛堂主心在前,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青露,你不觉得她很可笑么?宁可杜撰一个莫名其妙的心上人,也不愿意嫁给英勇盖世的洛堂主!哦——对了,夏姑娘,莫非你并没有杜撰,而是那人身份实在微贱,和洛堂主天差地别,所以你羞于当众直说?”

    她的话如一支支利箭,千刺万攒,直捅入夏沿香耳中、心中。夏沿香只觉一股子心火腾腾蹿起,将脑海中烧成空白一片。她缓缓抬头,朝殷寄梅看了一眼,一双俏目含了怒意,但嫣红的唇角轻扬,反倒绽出一丝笑容来。

    夏沿香不再迟疑,轻轻举足,朝洛涵空走去。经过殷寄梅等人时,头也不回,只当他们不存在一般。她缓缓来到洛涵空面前,敛容一拜,柔声道:

    “洛大哥,确如殷三当家所说,我的心上人,是很贫寒的人物。但他却是活生生的人,并非由我凭空杜撰得来。而且,即使他多么卑微贫穷,我的心也早已一点不剩,全交付给他了。”

    她抬起头来,正视洛涵空,毫不退缩,继续轻柔但坚定地说道:

    “洛大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璧月楼与我合奏《凤求凰》的鼓瑟乐师。”

    她一言既出,穆青露和司徒翼等人尚不觉甚么,洛涵空和陶向之他们的脸唰地惨白如纸!

    洛涵空一扫漠然倾听之色,虎吼一声,腾地跨前一步,双手猛地攥住夏沿香肩膀:

    “甚么!你说甚么?!你的心上人,居然是他?!”

    夏沿香猝不及防,疼痛不已,啊地哀呼一声,差点连眼泪都被他攥出来。陶向之急唤:“洛堂主,手下留情!”他嘴里叫着,人已掠上前去,轻轻搭住洛涵空双掌,向外一拉。

    穆青露也急了:“洛大哥,别打人呀!”和段崎非一起,左右将夏沿香搀住。

    洛涵空在陶向之和司徒翼的劝阻声中,才渐渐醒觉,撤了双掌,兀自咆哮不已:“你?!怎会是他?!不可能,不可能,你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又怎会和他……”

第102章 狭路逢(三)

    夏沿香捂住双肩,任他叫喊,过了一会,疼痛略消,才微蹙双眉,退后几步,平静地续道:

    “那日在璧月楼听他奏曲,匆忙间瞥到一眼他的面貌,我已暗暗倾心,但萍水相逢,并不敢怀有甚么期待。谁料来到摧风堂后,竟无意中在溪水畔遇到他。交谈之下,情投意合,于是私定终身,但仓促之中,没来得及通知各位。如今竟要劳烦洛大哥亲自替我俩主持婚事,相形之下,沿香过去所作所为,实在太小家子气。洛大哥如有怪责,沿香甘愿领罚。”

    她说完后,突然转向殷寄梅,朝她笑了笑:

    “殷三当家,我记得有一次与他论及琴道时,仿佛听到你的声音经过,我还以为你瞧见了呢。现在看来你丝毫不知情,所以才会口口声声说我杜撰了他来愚弄洛大哥?”

    殷寄梅震惊之下,整个人呆若木鸡。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我,我没有,我没看见,也没听见,我,我甚么都不知道。”

    夏沿香微微笑道:“你不知情,也怪不得你。不过以后请别再说甚么虚拟杜撰之类的话了,我不爱听。”

    殷寄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闷哼一声,退到厅侧,闭口不言。

    站在另一边的穆青露和段崎非双双松了口气,穆青露低声道:“唉,说出来就好,洛大哥就算生气,捱过这一阵儿也就没事啦。”

    段崎非有些不安:“洛堂主这气生得可大了些,不过也难怪。对方只是个乐师,唉。”

    洛涵空犹且在哮叫:“是他!是他!他!”

    陶向之和司徒翼不住地劝:“消消气,消消气,事到如今,只能说明你和夏姑娘无缘。徒然动怒,岂不白白损劳身体。”

    洛涵空满面赤绛,怒吼道:“让开!”

    陶向之和司徒翼一愣,刚想再劝,洛涵空已抬起双掌,左右横拍,催动掌风,竟直直将二人向两侧推了开去!

    范寓和秦智达急呼:“洛堂主,请莫伤人!”却见陶向之和司徒翼虽被推到两旁,却都身形不晃、面色未变,显是洛涵空只想推开他俩,却并不愿伤及二人。

    只见洛涵空将身边人赶开后,面色骤变,从绛赤转为黑紫。他高高举起双掌,大步横跨,突地暴喝一声,两道掌风交叉而出,如疾风劈浪般,直将面前大厅青石地板震出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来!

    穆青露惊叫道:“摧风九式‘巨风动地’!哎呀!”说话间,她身法轻灵,早已踏出“采菱步”,迅速飘至场中。她步法快,手法更快,玉指轻扬,七根朱弦疾弹而出,在夏沿香纤腰上一裹,借力一牵一扯,已带住夏沿香,双双掠回段崎非身边。

    夏沿香惊得俏脸煞白,穆青露和她一同站定,方才拍了拍胸口,吁道:“哎呀,吓我一跳!”

    夏沿香低声道:“谢……谢谢……”她纵然先前鼓足勇气,但陡见洛涵空发威,心里终究害怕,一时竟也有些结巴。

    穆青露神气地安慰说:“别怕,别怕,有我护你,肯定捱得过去。”她正自神气活现,段崎非在旁却小心翼翼地道:“其实不救也没事,洛堂主发力的时候,避开了沿香……”

    穆青露咦了一声,仔细瞧去,果然见那掌力震出的壕沟虽深虽宽,却斜斜朝向西南角,而夏沿香方才站的东南方位上,地板却安然无恙。

    穆青露拍拍脑袋,笑道:“哈,却是我多虑了。沿香,别怕,洛大哥就算发火,也没伤你,可见他定会成全你。”

    夏沿香苍白着脸道:“会么?我瞧他生气得很。”

    三人一起瞧向洛涵空。只见他一掌劈出,立即收回,疾退两步,跌坐在大椅中,脸上紫黑之气缓缓隐去,竟渐渐换上一副沉哀之相来。他坐在椅中,目光凝滞,紧闭了嘴,一言不发,恍如元神出窍一般。众人见此情景,料他伤心至极,也不敢多话。

    过了良久,洛涵空突似神思回归,浑身一震,猛然抬眼,环顾场中:

    “听到了吗!她,她爱的是那个人!哈!哈哈哈哈!”

    他骤然间狂笑起来,直笑得声嘶力竭,众人惊得呆了,不知该如何措辞。司徒翼抽身跃回几步,来到穆青露等人身边,小声道:“涵空伤心极了。”

    穆青露大为动容:“洛大哥用情至深,好可怜!”

    夏沿香亦动容道:“我……我不知道他会这……这样,唉,我……”

    段崎非皱眉道:“洛堂主的伤心,看上去仿佛还有另外原因?”他似自言自语,话声甚小,湮没在洛涵空的狂笑声中,另几人都未曾听到。

    洛涵空笑了一会,慢慢安静下来。他突地在椅上转了向,面朝夏沿香,一字一顿地说:“沿香,阿翼他们初来摧风堂那日,我曾举办了家宴。那时你也在吧?”

    夏沿香被他瞿然注视,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又稳住,她举目回视洛涵空,泰然道:“是啊,承蒙洛大哥抬举,我也有幸参加了。”

    洛涵空嘴角牵动,那笑容竟蕴含了无限伤痛凄凉:“你明知我家中尴尬事,竟然还敢背着我和他定终身——沿香啊沿香,我洛涵空,就真的这么惹你讨厌,以至于要这般故意羞辱我吗?”

    他骤有此问,夏沿香顿时莫名其妙,她目光轻轻一闪,似有无限迷惘:“洛大哥?故意……故意羞辱你?我……我没有啊,他虽然只是个乐师,但我的身份也不矜贵,我……我若配你,才是高攀,如今我和他在一起,并不能算羞辱你啊!”

    洛涵空闻言,目中怒火迸射,厉声道:“乐师?你还说他只是乐师?!甚么时候了,还在装模作样,你糊弄谁呢?”

    夏沿香在他喝声中抬起头,不卑不亢注视着他:“乐师的身份,是他亲口承认的,何来糊弄之说?”

    洛涵空虎目中顿现诧异与不信之色:“他说自己是乐师,你就信?你也不想想他姓甚么、叫甚么,他会只是个乐师?!”

    夏沿香垂下长长的睫毛,真诚地道:“洛大哥,我至今不知他真名姓。他自度地位低微,几度匆匆相见,都无颜细说,从来不曾明白告诉过我。可是,就算他只是一介无名乐师,那又何妨呢?”

    她说着,目中似泛起一层薄薄水雾,续道:“姓也好,名也好,终究只是称呼而已,又怎能及得上活生生的人?你们都叫我夏沿香,但你们可知夏沿香这个名字也并非我亲生父母所起?它只是璧月楼替我拟的艺名,平时使唤我的时候人人都大声念它罢了。”

    洛涵空蓦然怔住,须臾,才狂笑起来:

    “无名乐师?原来……你竟不知道他的名字?!好,很好!无名无姓,你也敢随随便便交付真心!”

    他从椅中陡然立起,一旋身,指着属下道:“听到没?那位‘无名乐师’!”

    他忽尔恚怒,忽尔狂笑,竟似这阴晴不定的六月天一般。夏沿香茫无头绪,悄悄倒退半步,低声向穆青露和段崎非道:“……怎么回事?为甚么我感觉很怪异?”

    穆青露缩缩脖子,小声说:“没啥奇怪的啊,洛大哥觉得你被无名乐师抢去,忒没面子,也难怪他会生气失常。”

    司徒翼皱眉道:“涵空往日就算发怒,也从不曾这样过。我瞧他的神情,倒似另有几分难言之隐。”

    段崎非在旁道:“听洛堂主的话,那人仿佛不只是个乐师,还有别样身份?……”

    几人尚来不及多想,已听到洛涵空又在上边喝道:“殷寄梅,是你想出了以《凤求凰》吸引沿香的法子,又是你举荐了他来演奏!你说让他背朝舞台而坐,权当工具一用,绝不致有意外,可是如今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殷寄梅神色惊惶,翻身下拜:“洛堂主,属下一心想替您撮合美事,当时只道他乐艺高绝,定能有所助益——却没料到出了纰漏,属下……罪该万死!”

    方寒草赶紧跟着下拜:“请洛堂主宽恕寄梅,容她戴罪立功。”

    陶向之和范寓、秦智达一起躬身道:“洛堂主,当日三当家提出此议,我们并未反对,可见人人有责。归根到底,此乃天意,还请莫要怪罪三当家一个人。”

    洛涵空神情沉痛,盯着他们半晌,才缓缓地道:“我并非要惩罚她。只是……只是……骤生此变,教我如何向母亲交代?!”

    陶向之沉声道:“老夫人性情耿直,听了想必更不好受。以属下之见,不妨先行处理此事,日后再择机告知老夫人不迟。”

    他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夏沿香等人却听得迷迷瞪瞪、莫名其妙。穆青露小声说:“好奇怪!老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陶先生为何又说要瞒着她?”

    司徒翼摇头道:“我可也有些糊涂了。”

    夏沿香担忧地道:“我不明白他们在商量些甚么?但愿……但愿他们不会为难他……”

    她忧心之下,说得略略大声。洛涵空猛地一震,目光已向她横扫过来。夏沿香吃了一惊,忙低下头,不去瞧他。

    洛涵空静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

    他咬牙说完这句话,转头朝陶向之道:“陶先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穆青露和夏沿香一听,心中转惊为喜,互瞧一眼,穆青露抢着道:“哈,他要来了。”

    夏沿香脸儿微微一红:“嗯。”

    穆青露笑道:“不错,不错,经历一番雷霆,守得云开见月明。”

    司徒翼在旁轻敲她的脑瓜,小声道:“别喜形于色,教涵空看了伤心。”

    段崎非先前已自生疑,待得洛涵空开口吩咐陶向之时,他骤然瞧见洛涵空面色,突地心中一震,霎时明白过来,跌足道:

    “原来如此!那人……那人是……”

    与此同时,洛涵空已沉着脸说了下去:

    “……把洛苏华给我叫过来!”

第103章 君无情(一)

    “洛……洛苏华?”

    夏沿香和穆青露霎时双双美目圆睁。段崎非却满脸羞愧与懊恼,低声叹道:“仔细想来,早就有蛛丝马迹。唉,却是我疏忽了!”

    司徒翼轻轻皱起眉头,瞧瞧段崎非,又瞧瞧夏沿香与穆青露,俊脸上泛起一层淡淡雾霾。他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甚么,略略后退两步,一声不吭。

    穆青露呆了一呆,随即回过神,一把攥住夏沿香的胳膊道:“喂,沿香,听到吗,那人竟然就是小木楼里的二公子!”

    夏沿香双眸中先前还带有惊色,终于慢慢化融,转而漾起复杂难测的辉彩:“是他……居然是他……难怪那天在楼前时,心头总萦绕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原来……”

    穆青露低声道:“心有灵犀一点通。”

    夏沿香轻轻点点头,目中神采突又转为怜惜与同情:“难怪他会说那些话。这些年来……这些年来可真难为他了。”

    穆青露拍拍她肩,大大咧咧笑道:“他娶到你,就不可怜了。”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段崎非瞧了瞧摧风堂诸人面色,在二女身畔轻声道:“别说啦,莫教人下不了台。”

    穆青露啊呀一声,道:“正是。”赶紧住了口。夏沿香却抬起头,面上似有不忿之色:“那是他的亲兄弟,他怎可如此对待亲兄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学甚么不好,定要学草木吗?”

    那厢秦智达耳力甚好,闻言顿时便要翻脸。陶向之和范寓左右阻拦,才硬生生压住了他的话头。殷寄梅苍白着脸,在夫君陪伴下一言不发。

    夏沿香一整衣裣,绕过被毁坏的砖地,转到洛涵空面前,俏脸含霜,向他说道:

    “洛大哥,你对我好,我自然感激得很。不过……不过我忍不住要问你一句,你为何对兄弟这般冷淡,任他几乎绝足不出户,每日每夜只与孤灯相伴?”

    众人闻言色变,司徒翼一改旁观姿态,朝穆青露道:“露儿,让她别多事了,还嫌今日不够乱么?”

    穆青露小小声嘟囔:“可我也很想知道为甚么。”司徒翼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道:“他人家事,问多了有害无益。”

    穆青露叹道:“好吧。”不情不愿挪到夏沿香身边,拉拉她衣袖:“沿香,别问啦。”

    夏沿香固执地道:“不行,我偏要问个清楚。”她盯住洛涵空,见他板着脸坐在椅中默然不应,便继续追问:“洛大哥,你回答我,为甚么?”

    洛涵空被她灼灼目光注视,板起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丝不自在。他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说:“他绝足不出户?那又怎么同你相见的?”

    夏沿香轻轻摇头:“你别避重就轻。就算他未曾被明令禁足,但这些年来他受过的苦楚,只怕堂中不少人都知道罢?”

    洛涵空突然提高声音,怒气冲冲地道:“他受苦楚?他有甚么苦楚?我只不过没让他涉足议事厅,几时又给他尝过苦楚了?甚么清寒啊、卑微啊,还不全是他自己闹的!”

    夏沿香柔雅的声音陡地转为严厉:“你说他的一切全是自找的么?洛大哥,一个人放着好端端的生活不要,宁可自己选择过那样的日子,你觉得传出去,会有多少人相信呢?”

    洛涵空紫胀了脸,冲口道:“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夏沿香望着他,虽不再言语,眼底却涌上两抹不信与不屑来。洛涵空瞧着她的形容,满腔怒气倏忽化作悲哀:“沿香,你坚持认为我虐待他,你——终究信不过我。”

    夏沿香淡淡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她说完这几句话,竟自转身,慢慢走回原处,再也不理会洛涵空。

    洛涵空瞧着她的侧影,脸上写满失望,怅然地喃喃道:“我的确不喜欢他,但我的确没有苛待过他。”他说完这几句,突然苦笑一下,抬眼瞧着陶向之等人,问道:“你们,是不是也这般看待我?”

    陶向之弯身道:“属下耳聪目明,堂主无需担心。”

    洛涵空苦笑:“天下又有几人能像你这般耳聪目明?”

    范寓等人互望一眼,赶紧一起恭顺地道:“洛堂主大恩大义,只有闲杂人等才会无端猜疑。”

    洛涵空注视他们,缓缓地道:“哼?大恩大义?我对她施以恩义,到头来她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段崎非眼见不妙,在夏沿香身畔低声道:“沿香,你若再假以辞色,反而对你和他不利。”

    夏沿香轻轻一震,恍然大悟。她低声道:“我冒失了,多谢提醒。”说罢,她轻轻抚胸,似要平息心情,稍过一晌,才放缓嗓音,转身朝洛涵空道:

    “洛大哥,方才我一时冲动,多有得罪,在此向你赔礼。”说着,深深一福。

    洛涵空依旧蜷在椅上,心灰意冷地挥挥手,道:“免了。”

    夏沿香垂首伫立,不再出声。洛涵空挥完手,想转开视线,却终究不忍心。往她楚楚可怜的面上一瞥,一颗心顿时又软了。他叹息一记,咬牙道:“不必低声下气,我知道你在担心甚么。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你要嫁他,我不干扰,你等他来就是。”

    夏沿香轻声道:“多谢。”

    陶向之轻咳一声,道:“堂主,属下这便去请苏华公子。”

    他灰衫拂动,出了厅门,径自去了。

    众人一时无语,场中寂静无匹。司徒翼略顿了顿,便移步去了洛涵空那边,远远望去,似在小声宽慰他。

    这厢夏沿香虽得了洛涵空保证,但眼中神色却依旧有些游移不定。段崎非瞧她神情,知她还在担心,低声劝慰道:“别想啦。今日虽然意外,但若能阴差阳错就此剖明心迹,倒也不失为一椿好事。”

    夏沿香道:“唉,我倒不担心洛大哥食言。只是苏……洛苏华,他素来平和审慎,每说起洛堂主,大有敬畏之色。如今骤然要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真怕……真怕他会生我的气。”

    穆青露在旁道:“情势所逼而已。他若真的爱你,又怎会生你的气?”

    夏沿香轻叹道:“今日我方才知道,一个人若入了情网,难免会患得患失,无所适从。”

    段崎非听到“患得患失、无所适从”四字,心中一个激荡。他尚且来不及多想,已听得穆青露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可想起来了。以前有一次我在郊外采到几个甜果子,回到家后,正好翼哥哥来串门儿。我很想给他也尝尝,却又怕他觉得好吃,全吃光了,我自己就没得吃啦。于是,给?还是不给?我很患得患失、无所适从哪。”

    夏沿香忍俊不禁:“你这哪算患得患失,你这分明是护食。”

    穆青露嘻嘻嘻地笑起来。段崎非强自收起心中酸意,向夏沿香道:“二公子的身份,总好过无名乐师。如今那么多人皆是见证,你的京师之行,想来一定可以免除。”

    夏沿香轻轻嗯了一声,终究又有些不放心,拉住穆青露的手道:“青露,如果他怪责我,你可要替我说好话哪。”

    穆青露洋洋地道:“当然,当然。放心吧,谁也不会怪你。”

    两边各自埋头说话,不知不觉又过去一会,渐渐的日头西沉,厅中的空气也不那么燠热了。正说话间,突听陶向之的声音在门外道:

    “启禀堂主,二公子到了。”

第104章 君无情(二)

    所有人一听,立时收住话头,一起瞧向门外。洛涵空漠然地抬了抬眼皮,应道:“进来。”

    斜斜投入门内的阳光突然被一道修长的人影遮挡了一下,不过眨眼之间,日光复又投向地面,而那人影已缓缓步上前来。洛涵空蓦地抬头,双目如电,直直射向来人。厅中众人见他如此,亦不再避讳,也纷纷望向他。

    洛苏华已换去了那日的素麻斗篷,只穿着一袭纯白色衣袍。想是匆忙间被传召,他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同色袍带,周身上下再无一丝纹饰。然而正是这一片纯白,恰衬出他姿容绝世的面貌来,尤其那额间片片飘落的绯红花瓣,更显得分外醒目。一时间,白衫、黑发、红花互相掩映,便连窗际鸟语声似也受了震撼,而悄悄停止了。

    洛涵空皱起眉头上下审视他,并不说话。其余人都默默打量洛苏华,眼神复杂,不知各自心中在想甚么。段崎非虽已见过他一面,此时此刻,却依旧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他的相貌的确俊俏,难怪沿香对他一见钟情。”

    穆青露歪着头,极为好奇地细细端详着洛苏华。夏沿香却红着脸,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但见她神情又紧张又害羞,与平常居然有大不同。

    洛苏华似浑然不觉,径直进了厅门,一步步向前行去。除了洛涵空外,他竟目不斜视,谁也不瞧。

    他只在经过段崎非等人面前时,略略停了一停,但转瞬之间,他已继续举足,直来到洛涵空面前,俯身深深一拜。

    洛涵空依旧皱着眉,道:“你做甚么?”

    洛苏华恭顺地俯着身,并不应答。陶向之一直跟在他身后,此刻上前一步,向他道:“二公子,不必行此大礼,请起。”

    段崎非等人遥遥在后,看不清洛苏华脸上的表情。只见到陶向之向他一扶,洛苏华方才立直身子,吐出两个字:“多谢。”

    他的话虽短,却嗓音清越,极为悦耳。穆青露一听之下,顿时乐了,笑道:“哈,他果然不是哑巴。”

    夏沿香红着脸,推了她一把。穆青露眨眨眼,向她凑过头去,道:“非但不是哑巴,还好听得很哪。”

    夏沿香小小声道:“别打诨啦。他都没瞧我一眼,肯定生我气了……”

    穆青露道:“不会的。”正说话间,已听洛涵空板着脸开口道:

    “可知道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

    洛苏华的声音从容平静:“苏华不知,请堂主明示。”

    洛涵空顿了一顿,道:“有一位姑娘,即将被京师神乐观召去。如今我们既不愿她离开,又都束手无策,唯有你才能挽留住她。”

    洛苏华的声音依旧平和:“苏华无德无能,多谢洛堂主抬举。”

    洛涵空嘴角抽动,道:“我没时间同你废话。你且转头瞧一瞧那边。”说着,向夏沿香所在处举手一指。

    夏沿香、穆青露和段崎非经他一指,下意识齐齐作了个深呼吸,正襟危坐。却见洛苏华已转过身,举目向他们三人望来。

    他眼神深邃幽澄,在三人间缓缓一扫,便对准了夏沿香。只见他注视夏沿香的目光平和温雅,内中绝无丝毫苛怪之意。夏沿香先前心中还自忐忑不安,此时与他一对望,顿时如释重负,轻轻一吁,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洛苏华望了一望夏沿香,又朝他三人微微一笑。他姿容俊逸,浅浅一笑中竟似蕴含使人著魔的力量般,将三人的目光紧紧吸引。

    这一刻看似短暂,却又漫长。段崎非悄悄瞅了瞅夏沿香,只见她眼波动荡,似已心醉神摇,羞红着脸,也向洛苏华会心一笑。

    洛苏华朝他三人轻轻一颔首,便又向洛涵空转回头去。洛涵空瞧见夏沿香神情,心中大为懊恼,生硬地道:

    “如今夏姑娘被神乐观强行征调,眼看便要孤身入京师。那神乐观呢,咳咳,虎狼甚多,不是个好所在。但倘若夏姑娘能赶在今日结亲,便可免去此厄运。听说你与她情投意合,已私定终身,苏华,此事可属实?倘若果真如此,今日你俩就此拜了天地罢,从明天开始,你带着她搬出堂外居住,不必再回来了。”

    他一言问出,夏沿香玉颊飞红,小小声道:“洛大哥说话……真直接……”

    穆青露似有同感,笑道:“是呀。不过直接点也挺好。”说着,从背后悄悄伸过手去,捏了一下夏沿香的手。夏沿香心领神会,二女相视一笑,眼中充满期盼。

    却见洛苏华闻言之下,身形微微滞了一滞。然而他却迅速稳住身形,向后小退几步,突然沉身向洛涵空拜了下去。

    洛涵空哑着嗓子道:“动不动就跪拜,我有让你跪拜么?”

    段崎非瞧不到洛苏华的表情,只看见陶向之和范寓一左一右,向洛苏华道:“二公子,堂主已知悉你与夏姑娘定情之事,你不必畏惧,只管照实说来。”

    洛苏华没有应答,反而俯下身去,坚持向洛涵空深深一拜。拜毕,才肃声开口,声音恰如寺院晚钟,清悦悠扬:

    “堂主想必弄错了,绝无此事。”

    他话音甫落,厅中陡地传来一记器物碎裂声。众人迅速瞧去,却是夏沿香面色惨白,猛然挺身立起,带翻了身后小桌上的花瓶。

    段崎非心中连呼“奇怪”,却来不及多想,只见穆青露也瞪圆了眼睛,莫名其妙地嘀咕道:“咦?”

    夏沿香紧咬牙关,盯住洛苏华的背影,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洛苏华依旧长身而跪,身形丝毫不动,也没有回首朝她望一眼。

    洛涵空似也大大的出乎意料,脸色一沉,叱道:“你说甚么?!”

    洛苏华垂下头去,声音益发淡定雅和:“我从未与这位夏姑娘说过话。至于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之事,更是绝未有过,想来应是有人传错了消息。所以,请恕苏华无能,无法为堂主分忧。”

    厅中四处传来低低惊叹声,须臾渐渐高起来,众人眼中俱充满惊疑之色,一忽儿瞅瞅洛苏华,一忽儿又瞟瞟夏沿香。

    夏沿香用力捏住桌沿,指节发紧,俏脸也由白变青,却依旧没有开口。穆青露已回过神儿,大声道:“咦?你没和她说过话?可不扯谎!”

    洛苏华更不回头,只淡淡地应道:“何来扯谎之言?”

    穆青露怒道:“你明明认得她,还与她约会过。连人证都有,你又何必睁眼说瞎话?你就这么怕你大哥吗?”

    段崎非急道:“青露!”却为时已晚。洛涵空的目光已扫了过来:

    “露儿,你说有人曾亲眼瞧见他俩在一起?是谁?”

    穆青露这才惊觉失言,掩住口讷讷道:“这……那……”她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瞧瞧殷寄梅,殷寄梅却冷着脸别转了头。她又瞧瞧秦智达,秦智达不明就里反望着她。穆青露吞了口口水,又骤然瞥见司徒翼责备的眼光,只得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洛涵空目扫全场,追问:“谁?哪个瞧见过?为甚么瞒住我?”

    穆青露满脸通红,停了一停,只得吞吞吐吐地道:“那个……他俩既然私下相约过,难免有可能被来往的人看到。洛大哥到堂中问一问,也许便能找出见证人。”

    洛涵空满腹狐疑地道:“哦。”他沉默了一会,终究有些不信,向洛苏华问道:

    “你……真没私下见过她?”

    洛苏华在众人一片怀疑的眼光笼罩中,稳稳地抬起头来,正视洛涵空,真挚地道:

    “堂主,除了以往曾在璧月楼仿佛听过这位姑娘唱奏外,我从未再见到过她,更谈不上与她相识。所以,苏华恐怕没本事挽留住她,请堂主莫要怪罪。”

    洛涵空倒吸一口凉气,似被鱼骨头梗住喉咙一般,他瞪着大眼瞧瞧洛苏华,又瞧瞧夏沿香,竟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第105章 君无情(三)

    秦智达脾气糙,按捺不住,叫道:“咋回事?夏沿香,你在糊弄我们堂主么?”

    范寓拉拉他,道:“五弟莫急。”说着,也抬眼朝夏沿香问道:“夏姑娘,如今二公子亲口说并无此事,你该当如何解释?”

    殷寄梅先前一直木着脸不出声,此时突然冷笑:“二公子怎可能与她定情?我一早就猜到她是在推诿洛堂主,这下你们总该信了罢?”

    夏沿香捏住桌沿的手指微微抽搐,终于啪地撤开。她面色本青白不定,此刻怒视着殷寄梅,却又泛上一阵激红:

    “殷堂主,你怎可说这种话?你不也曾亲眼见过我与他倾谈吗?!”

    殷寄梅毫不示弱,反瞪着她,厉声道:“哪有?你方才只说过苟合的时候仿佛远远听到我的声音,如今看来,苟合之事纯属你的杜撰,我又哪可能亲眼见到?”

    夏沿香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身子摇晃:“你……我好心为你留条退路,你反而倒打一耙污蔑我?”

    殷寄梅昂起脸,傲然道:“说我污蔑你,有证据么?”

    夏沿香怒道:“你……”她举目四望,只见范寓、秦智达和方寒草都一脸鄙夷地睨着自己,顿时心头火起,又瞪了殷寄梅一眼,却终究难以分说明白。她咬牙说了几个“你”字,突似省起一事,仿佛摸到救命稻草般,赶紧回头瞧了穆青露和段崎非一眼。

    穆青露冲她点点头,张口就要说话,可是司徒翼却反应更快,扬声唤道:“露儿,过来我这边。”

    穆青露闻声惊了一惊:“可我……”司徒翼根本不容她多话,白衫晃动,倏忽掠了过来,将她手一牵,道:“随我到那边去。”

    穆青露挣扎道:“但……”

    司徒翼用力握住她的手,沉声说:“但甚么?听话。”说着,将她一拉,乘她被拉到自己身后之际,他突然抬眼,向夏沿香深深一望。

    段崎非在旁瞧得真切,但见司徒翼那一眼净澈明厉,竟饱含了无限警告之意。他虽早知翼师兄是极为妥贴理智的人物,可却第一次见他投出如此眼神,他本也想开口,可被那余光一扫,惊震之下,竟也愣了一愣。

    夏沿香被司徒翼如此眼神一瞪,花容一颤,立时明白过来,冷笑道:“司徒少庄主尽管放心,此事与天台派概无关系,绝不会令贵派有半点牵连。”

    穆青露心有不甘,犹自挣道:“别拉我啊,让我说完话,我……喂!”司徒翼却已转回头,伸手将她一揽,温言道:“乖,不说啦。”

    穆青露被他当众一搂,脸啪地又红了个透。她讪讪抬头,正迎上司徒翼的眼神,她红着脸别开头去,却又省起夏沿香,奋力扭回脑袋,叫道:“沿香,我……我见……”话到一半,突然戛然失声。

    夏沿香大声道:“青露,你什么都不知道,别瞎掺和啦。”

    她说完这句话,再不往司徒翼那边瞧一眼。只整衣敛容,推开桌椅,朝洛苏华走去。

    洛涵空倚着高高的椅背,默默注视着她。洛苏华也已起身,面朝兄长恭敬站立,似不知夏沿香已在身后缓缓靠近。

    夏沿香一步又一步,行走在众人复杂的眼色里,便似走在秋末遍洒的凉雨中一般。她步履轻轻,来到洛苏华身边,向他瞧了一眼。

    洛苏华平静地转头,迎着她的目光,他面上表情虽仍谦和有礼,却隐隐掺杂一丝疏离,绝无半点熟稔与亲近。他淡淡地问:“夏姑娘有何吩咐?”

    夏沿香蓦然抬眼看向他,强作平静的语声中微有一丝颤抖:

    “你……你生气了?”

    忽听旁边传来嗤的一声,却是秦智达忍不住讥笑了一下。夏沿香目光微闪,装作没听见,只注视着洛苏华。

    洛苏华毫不闪避,看着她的眼睛,他目光又黑又深,旁人谁也猜不透他在想甚么。没过多久,他便微微一笑,朗声道:

    “你我萍水相逢,何来生气之言。”

    夏沿香面色一僵,两片不自然的红云迅速蔓上她苍白的脸颊。洛涵空本自盯着他俩,此时也有些不忍直视,咳了一声,艰难地道:

    “你还有甚么要说的吗?”

    洛苏华闻言立即转身,向洛涵空道:“如果堂主没有别的吩咐,苏华便提前告退了。”说着,他轻轻一揖,后退转身,竟似要离去。

    他脚步甫动,夏沿香已在他身后扬声唤道:“请留步。”

    这一声唤出,摧风堂几位堂主都摇起头来。殷寄梅冷笑了好几声,连方寒草都禁不住叹道:“死缠烂打,不成体统。”

    夏沿香紧紧抿着嘴,不为所动,只固执地道:“请留步,我还有话说。”

    洛苏华本已要离去,听得她呼唤,怔了一怔,随即止步。他微微侧身,半朝向夏沿香,道:“请说。”

    夏沿香点了点头,道:

    “苏华,你生气也好,不愿当众承认也好,我都无话可说。但我却依然想劝你一句——”

    她定定望住洛苏华,言辞恳切、容色坚定,从来天真雅丽的脸庞却泛起一丝坚毅:

    “——风大雨大,我都不怕,你也不必害怕。”

    洛苏华蓦地睁大双眼,目光如水波般在她脸上轻轻拂过,似乎要在她娇美的容颜上投下缕缕潋滟的波影来。段崎非心中一动,眼睛一霎不霎地瞪着他俩,只想从他二人眼神交汇中看出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可惜洛苏华的目光只轻轻一漾,便已恢复古井深潭般的淡然。他从容不迫地答道:

    “多谢夏姑娘关心,苏华承蒙堂中各位前辈照顾,从无畏缩害怕之事。”

    他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看夏沿香,将身一旋,举步便走。

    刚走出两步,突听夏沿香厉声唤道:“既然如此,你且瞧瞧,这是甚么?!”

    洛苏华又是一怔,不得不止住步子,回身望去,却见众人的视线全投向夏沿香右手中。夏沿香洁白纤素的右手高高举起,手中之物轻轻摇摆,竟是一挂垂系着长长红丝线的圆形白玉佩。

    夏沿香深深凝视住他,眼中波涛汇聚,恍若两支著了不同颜色的军马混战在一处:“这是你当初亲手交付给我的事物,我很爱惜它,还替它穿了红线。如今你可还认得?”

    众人中有不明就里者,小声议论起来。洛涵空却冷哼一声,道:

    “这坠子我识得,你初来摧风堂时身上曾佩戴它。怎会跑到了她手里?”

    他话一出,几位资历较老的当家恍然大悟。范寓一拍脑袋,道:“这么一说仿佛真是的,当初确实见二公子佩戴过几次。”

    秦智达撇嘴道:“一个大男人,成天戴这些玩意儿,可不婆婆妈妈。”

    洛涵空浑然不管他们的议论,定定注视那玉佩子,双目似要喷火,声音却硬冷如冰:

    “洛苏华,你敢做不敢认,想欺骗我到几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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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弦介绍:
从前,有对少年情侣。天资聪敏,一心想出人头地。无奈师门强手如云,内中更有一人,令他们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于是,他俩悄悄设计,想在某场重要角逐中,阻那位对手一阻,以争夺觊觎已久的灵物——十三金弦!然而,不慎揭开了他人心底最痛的伤疤,反导致恩师震怒、同门不齿。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和她也委屈。可惜!他俩选择的发泄方式却是——报复。 误解与怨恨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砸断了牵系同门情与姐妹情的心弦。他俩夺走了别人的最爱,只留下一个冷漠的约定,和一段长达十七年的疑虑与纠结。上代的二家纷争,渐渐演变成一场四方会战! 一十七年后,相约之期来临,下一代也已长成。沉静的少年、莽撞的少女,共同踏上寻求真相之旅。等待在前路的,有挚友,有良师……也有天敌!争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争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争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