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月下忧(一)
山雨欲来之际,却见洛苏华脸上表情一顿,不但不害怕,反倒转为欣喜。众人见此情景,愣了一愣,洛苏华却已快步走向夏沿香,一双俊目中欣喜之色更甚,他来到夏沿香面前,轻轻伸手,声音中竟隐隐掺杂愉悦之意:
“这是家母留下的遗物,几天前却不知何故丢失了。我回忆了很久,只记得有一晚独自在河边坐过一会,回去后便再没见过它。然而我再次回到那里细细寻找,却遍寻无踪,没想到,原来是被夏姑娘拾得了。”
他愉快地说完此番话,朝夏沿香微微一笑,道:“夏姑娘,多谢你替我保管此物,请将它归还给我罢。”
他娓娓道来,旁人尚且还没什么,段崎非一听,脑中却顿时轰然作声,不住地想:“他撒谎。他撒谎。他们确实相见过,那玉坠也决计不是河边捡来的。为甚么?洛堂主已经答应替他们作主了,他又为什么再三翻脸,要撇得一干二净?”
他带着满腹疑问抬头看去,却见摧风堂众人鄙夷之色尤甚,就连洛涵空的脸亦布满万般无奈。司徒翼搂着穆青露,站在离洛涵空不远处,穆青露一双妙目瞪得溜圆,充斥了惊讶和愤怒,然而奇怪的是,她目光中虽有千言万语,嘴上却一声未吭,只将一张清丽的脸儿憋得跟秋天的果子一般透红透红。
夏沿香紧紧攥着玉佩,听洛苏华一句句解释着,素手似不听使唤般颤抖起来。洛苏华说完,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便要接过玉佩。夏沿香茫然之间,下意识将手一缩。
洛苏华的手略略停了一停,却又探向前,修长的指尖已触到了玉佩洁白滑腻的侧边。他轻轻出指,捏住了玉佩,那几缕红线便如无辜的血丝般,淋淋漓漓搭拉在他和夏沿香的手背上。
夏沿香春葱般的手指似有不甘,犹自握着玉佩,没有撤开。洛苏华指尖微微发力,夏沿香顿了一顿,终于似被缴了械一般,无奈地将手一松,那圆圆的玉佩便轻巧地滑入到洛苏华掌中。
洛苏华接过玉佩,彬彬有礼地道:“多谢。”再不瞧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夏沿香默默伫立在他身后,在空旷偌大的厅堂映衬下,她的身影益发单薄与孤弱。她失措地瞪着洛苏华的背影,眼中先前交战不休的两股爱与恨的大军竟都已撤去,徒留满场血红色的创痛,良久,良久,她才憋出半句话:
“你,别这样……”
洛苏华头也不回,如同没听见一般。夏沿香的话音低弱消失之际,他恰好经过段崎非面前。段崎非心中本自惑怒不已,刹那间却瞧见洛苏华眼中似有两抹青白光焰一流而过。他不由自主心中一寒,再定睛望去,洛苏华却早已恢复平常面色,他只得暗暗怀疑或许只是自己看错了。
夏沿香终于不再说话。她默默望着洛苏华消失在厅门外,众人朝她面上一瞥,竟都似不忍多瞧一般,暗暗转开头去。
陶向之低声对另几位当家道:“我们退下吧。”
他几人匆匆辞别洛涵空,快步离开议事厅。司徒翼依旧揽着穆青露,向洛涵空道:“涵空,我和露儿先走一步。”
洛涵空缓缓点了点头,只沉痛地注视着夏沿香,竟似已无暇顾及他人。司徒翼揽住穆青露,向厅门走去。经过段崎非时,轻声道:“小非。”
段崎非心中正自天人交战,不知究竟该不该替夏沿香出言佐证。陡听司徒翼如此唤他,心下一凛,便向他怀中的穆青露瞧去。却见穆青露面色苍白,眼神悲愤,她脚步虽磨磨蹭蹭,似不情愿离去,但却依旧一言不发,绝无开口之意。段崎非心中微微纳闷,又见洛涵空已从椅上立起,走向正背朝着他呆呆伫立的夏沿香。段崎非见司徒翼已领着穆青露走开,心知再久留也终无用,只得远远跟在司徒翼身后,默默回到了噀雾园。
其时暮色四合,园中已有仆人向各人房里送来简单饭食。天台派众人心情沉重,各自留在房中,以往庭园中的习武闹嚷声尽皆消失不见。
段崎非匆匆扒了几口饭,黑夜已笼罩了四周。他想到被皇甫伦带走的二师伯,心中忧虑不已,又想到前途未卜的夏沿香,对那朱云离的愤恨之情又加深了几层。眼见房中渐暗,他也无心点灯,只借了微明月色,坐在窗下将这几天发生之事翻来覆去想个不住。
正寻思间,突听廊下从远而近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他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反应,又听得另一阵匆忙脚步声,似在追逐前头那人。段崎非下意识倾耳,听得窗外不远处司徒翼的声音在轻声唤道:
“露儿,你去哪儿?”
又听穆青露的声音愤愤地道:
“不用你管。”
段崎非听到她的声音,心中一抽,赶紧立起身来。又听司徒翼在说:
“天色已晚,别出去了好吗?”
先前的脚步声猛地停住。又传来一通窸窸窣窣声,想是司徒翼已追赶上了穆青露。
突听穆青露声音略略提高,似乎依旧气愤不已:
“我不想闷在园里,偏要出去,你别管我。”
司徒翼柔声道:“最近堂中多事,说不准哪处便有危险潜伏。露儿,再忍忍罢,过几天我们就继续赶路北上啦。”
穆青露道:“危险?翼哥哥,此行原本就是很危险的——你很害怕么?”
司徒翼道:“我自然不怕。但我不愿你无辜受伤。”
段崎非听他俩说来说去,心中极端不是滋味。他摇摇头,不愿多听,便要从窗前离开。刚一抬脚,突听穆青露的声音又增添了几分气恼,说道:
“你不想我受伤,所以才封我哑穴不许我出声?”
段崎非的脚步猛地停滞,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顿时收起纷乱心绪,继续立在窗下聆听。
司徒翼的声音低了几分,似也自感愧疚:“露儿,点你穴道,是我不对。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不过,你听话,别出去了,好么?”
穆青露怒道:“现在罚你又有甚么用?如果我那时能开口,沿香也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如今摧风堂上下都觉得她是个大骗子,就算我再说甚么,只怕也没人相信了。”
她嘴中说着,脚步又起。司徒翼的声音陡然转为焦急:“你急匆匆外出,是要去看夏沿香?”
穆青露道:“我……”话音未完,司徒翼已沉声道:“不行,不能去。”
第107章 月下忧(二)
段崎非听得外面又传来拉扯之声,心中担忧,只得从窗缝中向外觑去。只见白茫茫月光下,司徒翼正扯住穆青露不放。穆青露纤影闪动,似想挣脱他。二人你拉我挣,却又怕惊动他人,是以动作幅度并不太大。
司徒翼拉住穆青露的手,继续说道:“露儿,听我一句,别再同夏沿香来往了。”
穆青露一边扒他的手,一边道:“为甚么?难道你也不相信她?”
司徒翼道:“就算我想相信,又从何信起?从头到尾,她没半点真话。”
穆青露略略提高声音,道:“她的话自然是真的,她和洛苏华……”
司徒翼猛地打断她的话:“你怎能如此确信她说的是真话?”
穆青露道:“我当然确信,因为我……”
司徒翼的声音陡地转为严厉:“露儿,你早就知道她与洛苏华有私情,是不是?”
段崎非听到这里,脸上腾地一热,心道翼师兄果然怀疑了。一念及此,隐隐见穆青露纤影一晃,声音中似也受了不小震撼:“你……你怎么知道?”
司徒翼咬牙道:“咱俩一块儿长大,我对你自然了解得很。”他上前一步,牢牢握住穆青露的手,追问道:“夏沿香早就告诉你了?还是你曾亲眼见过他们在一起?”
穆青露顿了一顿,梗着脖子道:“反正沿香没骗人,他们确实在一起过。”
司徒翼问:“那为什么洛苏华又坚决否认此事?”
穆青露恨恨地说:“他怕他哥哥呗,沿香一早就说过他很畏惧洛大哥。”
司徒翼道:“涵空纵然知道了是他,也依旧没有食言。洛苏华何必要害怕?”
穆青露想了一想:“洛苏华想必怕洛大哥事后会再为难他。何况那么多……那么多人都觉得洛大哥以往对他确实也很不怎么样。”
司徒翼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晌,才低低地道:“涵空他……不是那样的人罢。”
他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司徒翼沉吟一会,又问:“你亲眼瞧见洛苏华将玉佩当作定情之物赠给夏沿香?”
穆青露道:“那倒没有。但他们曾经约会过,这我是亲眼见到的。而且,也是约会过后,沿香手中才有玉佩儿的。”
司徒翼叹息道:“露儿,傻姑娘,你既然明知夏沿香私会洛苏华,就应当立刻来告诉我和涵空啊。”
穆青露呆了一呆:“她和洛苏华情投意合,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为甚么要宣扬?”
司徒翼摇头道:“他俩根本就不该有私情。你如果能早点说出来,今日涵空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穆青露不服气地说:“私情?……翼哥哥,你别用这么难听的词儿,那只是正当的感情,不是私情。”
司徒翼固执地道:“涵空对夏沿香的感情,才是正当感情。夏沿香受了涵空的恩,却背着涵空私恋他的弟弟,这不是私情又是甚么?”
穆青露用力摇头,反驳道:“不对,不对。谁规定沿香就非得嫁给洛大哥,才能报恩?她想爱谁,就可以爱谁,何况报恩的方法多得很,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啊。”
司徒翼叹了口气:“露儿,我不和你争论这些。总之,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不该瞒着不说。涵空待我们那么好,我今日若不封你哑穴,要是教他和伯母晓得了你知情不报,你我颜面何存?天台派的颜面又何存?”
穆青露将身子一扭,愤然道:“非得让他俩强凑成一对,天台派才有颜面么?”
司徒翼见她的气越生越大,只得放低声音哄道:“露儿,你好好想想,那洛苏华的地位如此尴尬,夏沿香不小心遇见他,已属天大的错误。你若真的为她著想,当初就该好言劝她择良木而栖才是,又何至于今日她当众遭受进退两难之辱?”
穆青露嘟囔道:“我没想到啊!早知道那洛苏华居然如此没骨气,当初我才不会安排——”
她半句话没说完,突听不远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声音突如其来,穆青露和司徒翼双双吓了一跳。定睛瞧去,却是段崎非匆匆忙忙迈了出来。
段崎非抬头看了他俩一眼,满脸惊讶之色:“咦,翼师兄,青露,在这里赏月呢?”
穆青露受了一惊,那正要冲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倒生生咽住了。司徒翼只愣了一愣,旋即将神色恢复如常:“是你啊,小非。”
段崎非点点头,道:“你们慢慢赏月,我不打扰啦。”说着,脚下绕了半个圈子,遥遥踱到庭园另一头,似也在观赏落在地面上的月光。观赏了一会,他又慢慢开始活动拳脚,仿佛在专心演武。
穆青露这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司徒翼的脸,才省起自己刚才倘若说完了那句话,不知将会惹翼哥哥生多大的气。她悄悄拍了拍胸口,暗自叹道:“好险,好险,幸亏小非正好撞出来。”
司徒翼见她拔腿又要走,赶紧手上用力,将她一扯,道:“露儿,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今天万万不会容许你再去见夏沿香。”
穆青露挣了几挣,没能甩开手,急道:“你放开我,我要见的人不是她。”
司徒翼追问道:“你不见她?那又要见谁?涵空么?他已经够烦乱的了,你别再拿沿香的事情刺激他啦。”
穆青露道:“你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保证不见沿香,也不见洛大哥!”
司徒翼道:“好!那我陪着你,行了吧?”
穆青露呆了一呆:“我不要人陪。”
司徒翼毫不让步:“不行,非陪不可。”
穆青露气急了,声音又大起来:“你不相信我?”
司徒翼道:“我只是关心你。”
穆青露再不多话,用力将手一抽,司徒翼兀自不放。穆青露咬牙道:“你放手,今晚我非出园门不可。”
司徒翼道:“除非你说出要去干甚么,不然我绝不放。”
穆青露怒道:“你再拉扯我,小心惊动大伙儿。再说了,要被爹爹知道你暗中点我穴道,你不怕他老人家生气?”
司徒翼道:“三师伯知道我一心为你好,才不会生气。露儿,乖,今晚要么别出去了,要么由我陪你出去逛逛,你自己选一种,好么?”
穆青露声音中略带惶急:“不行,我有要紧事,你让我一个人走。”
司徒翼道:“不行。”
穆青露眼见他不肯妥协,急了一会,突似心生一计,遥遥指着段崎非道:“好啦,我让小非陪着,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喂,小非!”
段崎非正躲得远远地,形似演武,实则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偷听。突然被穆青露隔空一指,他一个激灵,架势顿时不成章法。他赶紧收住手脚,心中暗暗叫苦:“这傻丫头,先前差点把自己供出来,现在终于把我也供出来了。”
第108章 月下忧(三)
他被穆青露这一呼唤,再不能装模作样,只得讷讷转了个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
穆青露浑然不知,点点头,强调了一遍:“对,小非,我要出门一趟,你陪我去。”
段崎非如芒刺在背,迎上前也不是,原地驻扎也不是。只见司徒翼沉默一会,慢慢收回牵住穆青露的手,缓缓转头瞧了自己一眼,面上表情深沉,看不出他在想甚么。许久,司徒翼才问了一句话:
“露儿,为甚么你宁肯要他陪,也不要我?”
穆青露尚未察觉有异,说道:“反正今天我只要小非陪,有他陪着,我干不了坏事,你尽可放心。”
段崎非张口道:“我……”司徒翼却已朝侧方挪开两步,表情苦涩:
“好,你要他陪,好吧。”
穆青露眨了眨眼,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她讪讪地道:“翼哥哥?……”
司徒翼咬牙道:“你情愿和他呆一块儿,也不要我陪你。好吧,小非,等下你好好照顾露儿,别让她往危险的地方跑。”
他从齿缝中挤完这几句话,竟扭头要走。段崎非心中大呼不妙,他本担心翼师兄会怀疑自己和露儿一样是沿香事件的推波助澜者,谁知翼师兄没关心这茬,而……仿佛大有醋意?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只得向穆青露无奈地瞧了一眼。
穆青露也呆住了,须臾才回过神来,赶紧道:“翼哥哥,不是的,我——”
司徒翼已稍稍平息心绪,自觉有些失态,停下脚步,回首向她一望,强作镇定地道:“你别担心,我……我等你回来。下回,下回再不能这样啦。”
说完,他一低头,转身便要走。
穆青露大急,跺脚道:“你,你别生气!……唉,我不是,不是……”她见司徒翼走得更快,又急又恼,憋红了脸,叫道:
“我没空解释啦!你们……算了,一个都不要陪,我去去就来!”
她嘴里叫着,足下更快,几步奔到院墙边,一个轻捷的纵翻,竟消失在花叶摇摇的高墙后。
司徒翼见状,立刻停下步子,便要追赶。可是穆青露身法极快,他只来得及奔到墙边,穆青露早已无影无踪。
段崎非方寸大乱,刚想说些甚么,住在庭园另一侧的戚横玉已被惊动,各自探头出窗,问道:
“阿翼,小非,怎么了呢?”
司徒翼唯恐师父担心,赶紧正了容色,答道:“师父,我们切磋武功。没事。”
戚横玉的容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有些憔悴,她微微点了点头:“今夜早点睡罢。三哥和阿桂放心不下二哥,已暗中出去探看了。你们好好待着,莫要教他担心。”
司徒翼和段崎非一起道:“是。”戚横玉方才重新阖上窗。
段崎非见穆青露去得远了,正自方寸大乱,想追又不敢追。又见司徒翼在园门口失魂落魄地转来转去,他想上前安慰两句,又实在不知从何安慰起。正进退两难间,司徒翼却又朝自己走来。
段崎非赶紧垂手而立,叫道:“翼师兄。”
司徒翼嗯了一声,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来到段崎非身边,瞧了他一会,突然说道:
“小非,露儿是去见沿香,对吗?”
段崎非道:“我……我不确定。也许……是吧。”
司徒翼淡淡地道:“她终究不愿听我的劝。”
段崎非赶紧辩道:“不会,青露一向很在乎你说的话,她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司徒翼苦笑一下:“真的么。”他略略侧过头,凝望天边的月牙儿,望了一会,他突然又自言自语:“她实在想见,就去见吧。反正以后她俩想再相见也难了。”
段崎非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又见司徒翼靠近一步,在自己耳畔小声问道:
“小非,夏沿香和洛苏华的事情,你也是知情者——露儿心直口快,她告诉过你,对不对?”
段崎非脑中嗡的一声,反而镇静下来。他抬眼望住司徒翼,恳切地说:
“翼师兄明察秋毫,的确如此。青露刚才要我陪她,无非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请你莫要误会她。”
司徒翼突然微微一笑,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的容颜清俊无比:
“我知道。她一直都是性情中人,我不会怪她。”
他停了一停,突然向段崎非继续说道:
“小非,你虽然年纪小,为人处世却比露儿审慎。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行吗?”
段崎非点头道:“翼师兄请讲。”
司徒翼诚恳地道:“请你去倾鸿园找到露儿,在她和夏沿香谈完心后,陪她回来,莫要令事情再生出其他异变,可以么?”
段崎非大为惭然,赶紧道:“我这就去,翼师兄请放心。”
司徒翼轻轻颔首,道:“我等你们回来。小非,拜托你了。”
段崎非应道:“是。”
他不能再有犹疑,立时拔腿出了噀雾园,边走边回想,犹且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但仔细转念,设计夏洛二人约会一事总算没被翼师兄得知,终究又有些侥幸。走了一程,又忍不住想,要是翼师兄知道自己心中其实也很喜欢同青露单独呆在一块儿,不知道又会作何反应呢?
且想且行,心中纷乱无绪。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夏沿香住的倾鸿园。只见园门紧掩,杳无灯火,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声。段崎非在园门口瞧了一会,心中纳闷,暗想黑灯瞎火的,青露和沿香在里头做甚么呢?
他无暇多想,举手轻轻叩门。半晌,才有一个侍女睡眼惺忪开了门。段崎非将来意一说,那侍女极为讶然,应道:
“段少侠,夏姑娘一回来便睡下了,之后并无其他人来访,青露姑娘也没有来过啊。”
段崎非闻言,怔了一怔,问:“会不会青露来的时候没惊动你们,所以你们不知道她来了?”
那侍女摇摇头:“不会。夏姑娘今晚心绪极差,身子也不太舒服。方才我来开门时,经过她屋前,尚且听到她在梦中喃喃自语,想是睡得很不安稳。青露姑娘就算真的来过,见到这种情景也必定会早早离去。”
段崎非见她神情不似有假,只得道了谢,转头离开。走了几步,心中愈发纳闷,青露到底去哪里了?莫非真的去见洛堂主了?还是真的只散散步?若只为散心,又何须如此火急火燎?
他将穆青露先前的话反反复复回忆了几遍,想到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不见沿香,也不见洛大哥”,又想到她脱口而出“我有要紧事”、“来不及解释啦”,眉头越皱越紧,似渐渐捕捉出一丝端倪来。
突然,他茅塞顿开,神志霎时清明:“是了!她说的是真话!她要找的确实不是沿香和洛堂主!我知道她上哪了!”
想到这里,段崎非暗叫一声“不好”,腾地转身,奔回噀雾园,将先前那侍女重新唤了出来。望着那侍女疑惑莫名的神色,他来不及再作客套,只坚决地说:
“姑娘,麻烦你,一定要将夏姑娘叫起来,就说我段崎非有急事求见她。”
第109章 不平声(一)
摧风堂内宅沿途的花鸟虫鱼不知为何都缄默了。穆青露沿着小路奔了一回,迎面见着好几拨无精打彩的巡逻弟子。她不愿被太多人瞧见,只推说随处走走,将身形一隐,在路旁花草丛中轻盈回折,径向西北角而去。掠过石桥,转过朱亭,是那杜鹃与野草杂生的青白碎砖路,沿路悄悄走了一遭,隐约便可见到那孤单单峙立在黑夜中,唯有古井和檐角铁脊与之相伴的小木楼了。
穆青露秀眉微蹙,远远打量了一眼小木楼,见二楼黑洞洞的,唯有一楼门缝里透出一星烛光。她暗暗点头,心想:“他没睡觉,还来得及。”
她闪身上前,抬手便敲。那木门材料又老又旧,一磕之下,发出的声音不但不清脆,反而又沉又闷。穆青露敲了一会,无人应答。她又手上加力,咚咚叩了十来下,依旧没有人理。
穆青露叫道:“二公子,天台派穆青露到访,请开门。”见屋内灯烛依旧,却没人答应自己。她有些急,又隔门低声说道:“你别怕,我不是来代她和你算账的,开门哪。”
依旧无人声。穆青露渐渐地有些焦促,突然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
“如此又敲又喊,都没有人应,莫非……莫非他也喉咙撕裂,死在里面啦?!”
一念及至,她哪里还等得及,抬腿用力一踹,木门咣地被蹬开,穆青露呼地径直冲了进去。
风风火火蹿进门,抬头一看,立时便愣住了。只见房中四壁萧然,只摆了一套书架与桌凳,都用陈旧的木料制成。桌上整整齐齐排着几个简陋的笔筒,就连砚台和笔也是极寻常之物。书架上列了不少泛黄的旧书,架旁斜斜摆着一架旧木屏风,上头蒙了白绢,并无任何彩色花纹图案修饰。而木屋主人洛苏华,正执着一本线装旧书,立在书架前,回转了头,盯着自己。他脸上神色平平淡淡,似毫不在意有人贸然闯入,又似习以为常一般。
穆青露呆了一呆,脸上一热:“我……我以为你……”
她说了半句,自觉不妥,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追问:“你既然在,为甚么不应门?”
洛苏华瞧了她一眼,并不答她,回身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又取了另一本,低头翻阅起来。
穆青露道:“喂,喂。”洛苏华只低头翻书,不理睬她。穆青露火气渐渐上来,提高声音: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一见到我就既成了聋子,又成了哑巴?”
段崎非拉着夏沿香,奔行在内宅曲曲折折的小路上。
夏沿香的形容比白天憔悴了不少,一双眼睛却灼灼发光:“崎非,跑那么急,要带我去哪里?”
段崎非道:“来不及说了,快走。”
夏沿香不再说话,只紧紧跟住他。眼见他东折西弯,走的竟都是寻常无人问津的小道。夏沿香纳闷了一会,见他渐渐引着自己来到西北角,踏上那日的青石小径,她猛然省觉,用力一挣:
“你……为何拉我来这里?!”
她停住脚步,匆匆罩在身上的黑色外衣在夜风中一起一伏,和她的语调一般不宁静。
段崎非回过头,低声道:“你随我来,或许能将白天的事弄个明白。”
夏沿香的美目中充满疑惑,却终于没有多问,只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好罢。”
段崎非拉起她,遥遥向木楼跑去。
跑到近处,见木门已开,昏黄的灯光流泄出来,映得院中古井口黑黝黝的,恰如深林中异兽,张口欲噬人,井旁东一条西一条石桌石凳在风雾流淌的夜色里,益发显得白森森,便似无人拾掇的骨骼一般。段崎非见到这荒凉的景色,心中寒了一寒,暗道:“才短短十多天,怎地感觉又破败了不少?”
他不及多想,向那半掩的木门瞧了一眼,稍停了停,悄声说:“她果然来了这里。”
夏沿香问:“谁?……”段崎非回身示意她莫要多问,带着她绕过正门,一同来到侧边墙外。
穆青露道:“我知道你听得见,也会说话。我也知道你很可怜,你不敢随便听,更不敢胡乱讲话——但是,但是,你真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
洛苏华微微扬眉,向她瞧了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穆青露无奈地道:“我今晚来这里,是想拯救你!你不觉得今天下午的所作所为,忒没骨气了么?!”
她上前一步,继续逼问:“你怎可以一问三不知,就连送过她玉佩都不敢承认?!她一个姑娘家,尚且敢当众承认心事,你却否认得一干二净,你忍心把她推到这样无助的境地?”
她自觉振振有辞,于是声音中又添了几分严厉:
“不能这样啊!你真要眼睁睁瞧着她被送去神乐观么?你有所不知,那神乐观主人,是天台派的对头,摧风堂既为天台派的盟友,神乐观对摧风堂送去的人,又怎么会宽容相待?”
她不及细瞧洛苏华的反应,又急急忙忙说下去: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还可以挽回!二公子,如果现在去向洛大哥承认一切,就都还来得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那是你的恋人呀!”
洛苏华依旧静静伫立于书架前。他的身影映在泛着陈年纸香的满架书卷中,愈发显得风姿英秀无比。穆青露焦急地去察看他的脸色,却见他微微垂下眼帘,沉默无声。灯光昏暗,依稀可见他俊逸的脸上写满忧伤的神情。
穆青露欣慰地哈了一声:“后悔了?没关系啊,还来得及,赶快跟我去见洛大哥吧。”
她靠向洛苏华,轻轻招手,要引他出门。洛苏华微微抬头,眼光一闪,嘴角微动,似要说什么。穆青露见状,停下脚步,等他说话。可是他表情又转而一僵,似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垂首不语。
穆青露急道:“别怕啊,洛大哥他说了不会罚你们的……你如果实在担心,我替你俩担保就是,快走吧。”
洛苏华侧偏了头,似仍在迟疑沉吟。穆青露素来急性,如何等得了那么久,她跺跺脚,咬牙道:“你……唉……你好懦弱!你会害惨她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洛苏华面前,强行按捺住脾气,一牵他左衣袖,说道:
“不能退缩!无论如何,今晚你都得去向洛大哥说明真相——你和沿香,是确确实实认得的。哪怕你不敢娶她,你也必须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她,不是骗子!”
她扯住他,毅然转头道:“走!”
第110章 不平声(二)
刚要迈步,陡觉洛苏华在后轻轻一挣。挣扎力度并不大,却似乎坚决得很。穆青露一拉之下,没牵动他,怔了一怔,回头一望,却见洛苏华已收回左袖,拢在襟前。他右手依然握着书卷,下意识将书的封皮向左袖轻轻一掸,竟似要拂去浮灰一般。
穆青露顿时呆住了,愣了片刻,才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愿去?”
洛苏华终于向她瞧了一眼,额间和左眼底的绯红花瓣在他闪烁不定的眼光中,竟似开始纷纷扬扬。他只瞧了一眼,便转开眼光,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不去。”
穆青露叫道:“大男人怎可如此没担当!”她焦灼地盯住洛苏华,耐着性子,最后问了一遍:“跟我走,好么?”
洛苏华摇摇头,向门口一指,又只吐出两个字,随即紧紧闭上嘴:“请回。”
穆青露再也按捺不住,俏容一寒,戟指着他,大声斥道:“窝囊废!”
她勃然翻脸,骂完窝囊废三字,人已迅疾如风,掠扑到洛苏华面前,左臂一抬,向他按去。
洛苏华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可似乎毫无反击之力。穆青露只一推,他便向后踉跄而退,被她紧紧压在书架前。那突出的搁板似乎硌痛了他的后背,他俊脸泛白,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穆青露抬起头,死死瞪住他的眼睛,一双美目似要喷出火来。她右掌一翻,捏住一片圆钹,向洛苏华颈前一架:“早知道你这么没种,当初我就绝不会支持沿香!你——哼,你虽和洛大哥是兄弟,论血性可比他差得远了。”
她眼中怒火攒动,嗓音益发清脆无比:“既然你如此胆小怕死,好,那我告诉你,倘若今夜不去承认真相,我立时便杀了你!你——去,还是不去?”
她犟劲既起,将圆钹牢牢抵在洛苏华颈中,目光一丝不游移地逼视着他。
洛苏华退无可退,挡无可挡,右手一松,书卷霍然落地。
穆青露叫道:“你干甚么闭眼?回答啊!去不去?!——你摇头?你竟然摇头?你不是怕死么,怕死就赶快答应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愤怒:“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见洛苏华横竖不愿答应,心头的熊熊怒火益发像被泼了油:“废物!”
她猛地抽回圆钹,左手一震,将洛苏华往侧面一推。她盛怒之下,无意中催动《流光集》中拂云心法真力,真力一激,洛苏华立时站不住脚,向斜方倒去。他本被紧紧压在书架上,书架年久失修,老旧不堪,霎时塌了半边,半边架子和书籍随洛苏华一起,哗地歪倒了下来。
哗啦啦啦一通大响,穆青露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扶他。正在这时,猛听得外头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唤道:“青露,住手!”
穆青露兀自握着圆钹,茫然回头,陡见段崎非已和夏沿香一起冲进屋内。她吃了一惊,双眼圆瞪:“你俩怎么来了?”
段崎非叫道:“不可!”夏沿香已向洛苏华奔去。奔了几步,见他正吃力地欲从书堆中爬起身,她脚下一停,不再向前奔,回身朝穆青露看了一眼,语声中如释重负:“青露,你没杀他。”
穆青露这才反应过来,收起圆钹,犹自余怒未已:“他看出我不会杀人!所以他根本不怕!”
夏沿香道:“你……唉,青露,谢谢你替我出头。”她低叹一声,垂下眼帘,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看。
穆青露大声道:“沿香,小非,你俩来得正好!让他说说清楚!”她不依不挠,指着夏沿香,向洛苏华厉声道:“我和小非都亲眼瞧见你和她同处一室,你还有甚么可说的!——小非,你下午怕洛大哥怪罪,所以才没有指认,对吗?现在呢?!”
段崎非见她未动手伤人,这才放下心来。他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而站,沉声道:“二公子,你这样做,是否有苦衷?如今当事人皆在,不妨就说出来,也好教大家心里明白。”
洛苏华缓缓挣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素白衣袍,向夏沿香望了一眼。
夏沿香似心有灵犀般,凄然回望。二人眼神陡一相触,便如那藕丝绵绵不绝,竟再也牵扯不开。段崎非一见他俩眼色,顿时心中再无半点疑惑:“你们……”
他叹息一声,似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穆青露在旁瞧得真切,跳脚道:“瞧你看她的样子!还敢说对她没情意?!”段崎非轻扯她,穆青露甚为激动,咬了咬牙,才勉强闭住嘴。
夏沿香虽匆匆忙忙出门,只罩着黑色斗篷,不似平日浅粉娇黄的丽致装扮。然而她一张素净的脸在黑色衣冠映饰下,反而显得更加娇艳雅丽,只是面色苍白,看去比平时柔弱了好几分。她一双明丽的眼眸周围,隐隐泛起一些憔悴的青影,便连段崎非都不禁心生怜惜。
她与洛苏华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朱唇轻启,问道:
“……为什么?”
段崎非与穆青露一听,皆屏住气息,只待洛苏华回答。
洛苏华的目光再不似下午时分那般若无其事,竟透出忧郁哀伤的光彩来。他直直注视了夏沿香一会,才低下头去,轻声道:“香儿。对不起。”
这一声“香儿”唤出,夏沿香骤然失控,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终于认我了?”
穆青露见她香肩抖动,似要崩溃,赶紧搀住她,向洛苏华叫道:“还不快带她去见洛大哥?!”洛苏华踏前一步,仿佛也想来扶。可犹疑一下,终于又停住了脚步。
夏沿香伏在穆青露怀中,段崎非在旁几乎以为她要失控痛哭,可仔细一瞧,虽然泪光在她目中转动,却愣是没有掉下来。穆青露搂住她,催道:“快呀!”
洛苏华紧紧盯住夏沿香,半晌,才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能。”
穆青露怒道:“你!”段崎非怕她又要动刀动枪,抢上前道:“青露,别急,让他说完。”
穆青露柳眉倒竖:“说!”
洛苏华似不为她所动,只看住夏沿香微微抽搐的背影,轻声道:
“香儿,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你和我……不可能再有姻缘。对不起,我无力留你。”
第111章 不平声(三)
夏沿香闻言,猝然站直,回过头来,强忍着痛意,大声道:“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过,到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你会……你会……”
洛苏华的声音更轻更柔:“香儿,来不及了。”
夏沿香猛地睁大美丽的双眼:“你……宁愿看着我走?”
洛苏华眼中沉痛之色更甚:“对不起。”
穆青露气极了,连叫:“荒唐!荒唐!”段崎非比她冷静,疾向洛苏华劝道:“二公子,离明日午时还有七八个时辰,要留沿香,现在还来得及。”
洛苏华缓缓地摇头,缓缓地说道:“我不能留你。香儿,对不起。”
段崎非扬声道:“为什么不——”话音未落,穆青露已厉声打断他的话:“小非,你还不明白吗?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他不愿意娶沿香,他生怕娶了沿香,洛大哥会记他仇,他的前途就彻底断送了!”
段崎非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劝他——”可穆青露的话已如天庭鸣雷一般,将夏沿香一颗芳心兜底击穿。她仓惶抬起头来,盯住洛苏华:“苏华?是这样吗?是吗?”
洛苏华似下定决心一般,扭开头去,不再望她,过了一会,慢慢挤出四个字:“就算是罢。”
夏沿香不再出声,四周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似乎不像人间。
穆青露的声音猛地击破静寂:“沿香,我们走!让他慢慢蜷在破屋子里等着出人头地!前途,哼!你这种人,能有甚么前途!”
段崎非见洛苏华油盐不进,心中也渐渐愤怒起来。他想了一想,朝夏沿香问道:“沿香,洛堂主……他后来是怎么对你说的?”
夏沿香犹自呆立当场,似未回过神来,只轻轻地反问:“洛堂主?”
段崎非点点头,望了洛苏华一眼,目中也带了些许不屑:“是。纵然发生了这种事,以洛堂主的为人,想必也不会放手不顾罢?”
夏沿香秀眉轻蹙,恍恍惚惚边忆边道:“洛大哥?是了,他……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仍然可以……”
她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苦笑来:“他说要我今夜好好想想,可即使他这样说,我又怎么能……”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神采慢慢聚拢,似已不像方才那般茫然无助。她突然从穆青露怀里挣开,向洛苏华走去。边走,边伸出手:
“苏华,既然这样,甚么也不必多说了。你……也把灵雀发簪还给我吧。”
穆青露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在旁道:“也好!从此一刀两断!沿香,不要怄气,留下来,嫁给洛大哥吧!偏当这窝囊货的嫂子,亲眼瞧着他将来能有甚么前途!”
夏沿香叹息一声:“青露,别说啦。”她将视线投向洛苏华,眼神中的爱意与痛意竟都已收敛起,只余下两波无绉无影的清潭:
“还给我吧。”
洛苏华的身影在灯火中一晃。他下意识抬手往胸前一探,突然又放下。夏沿香睁大眼睛瞧着他,突见他淡淡地笑了笑:“发簪……没有了。”
夏沿香眼中清波一惊:“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
洛苏华没有看她,语调却突然转为轻松:“不瞒你说,香儿,当初我赴你的约,本为好奇心驱使。你生得美丽动人,又对我青眼有加。我与你结誓定约,倒有一大半……是出自感动,而非真心。”
他说到这里,突然凉凉地笑了笑,续道:“那以后我每想到洛堂主,心中都有愧疚。今日风波一起,我益发觉得当初不该违心行事。所以,香儿,我以往说过的那些轻率话,你……不如都忘却罢。至于你赠我的灵雀发簪……对不住,今日傍晚回来的时候,我已将它毁得粉碎,丢到湖心中了。”
夏沿香定定望住他,玉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你!你……不是真心的?!”
陡见白影一晃,穆青露早已闪到洛苏华面前。段崎非尚未来得及作反应,她已抬起右掌,“啪”地抽了洛苏华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竟敢耍弄沿香!”
她气得俏脸煞白,又厉声喝道:“懦弱的东西!你戏弄了洛大哥的心上人,还敢自称对他有愧疚?!——去照照镜子吧,你虽是洛大哥的弟弟,但却比他差一千倍、一万倍。他敢做敢担当的事情,你连想都不配想!”
她说完这几句话,抽身掠回原处,从怀中摸出一块手绢,仔仔细细地将右手揩了又揩,仿佛方才触碰到了极脏极秽的东西一般。
洛苏华抬手捂住左颊,一言不发。丝丝缕缕血痕顺着他嘴角淌下,那桃花瓣儿般的印记在血痕与残灯的照映下,突然由绯红转为鲜红,几似要荡旋出诡秘妖艳的舞步。穆青露与夏沿香正在心情激震之时,谁也没去瞧洛苏华的神情。段崎非却看得真真切切,心中猛然一惊,再定睛细望,却见洛苏华已神色如常,只平淡地举起手背,将嘴角的鲜血一一拭去。段崎非回头瞧了一眼残灯,心想,莫非它方才回光返照,爆了一记灯花,光影晃动,所以自己才有了那般错觉?
四人默默无言,窗前钟漏滴答作响,偶尔有夜风透过门扉钻进来,将灯烛微弱的火苗拨弄得左摇右倒,大滴大滴烛泪缓缓滑落。
良久,夏沿香才缓缓转过身,向段崎非和穆青露道:“青露,崎非,我要走了。今夜就当我从没来过,此事往后再也莫要提起。”
穆青露道:“一言为定!沿香,你莫伤心,这一个没有担当,不代表别人也没有担当——走吧,我陪你回去。”
夏沿香低声道:“我自己走吧,一个人清醒清醒,也是好的。青露,崎非,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们。”
她说完,坚决地不要人陪,独自向外走去。她身上的宽大黑色斗篷轻轻摆动,将她柔和的身形化作虚梦游影一般,渐渐消失在门外,几乎让人觉得她的确是虚无的,她的确未曾来过。
穆青露怔怔地立在屋中,片刻,才喃喃道:“沿香她……会不会想不开?”
段崎非低声道:“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你瞧她离去时的眼神。”
穆青露道:“那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说着,一转眼却瞅见洛苏华已举起桌上残灯,转身向二楼踽踽而去。她张口便似要叫,段崎非却将她拦住了。
段崎非微微抬头,向正上楼梯的洛苏华说道:“二公子,难道你不怕我们先前也将洛堂主引了来,他在外头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
洛苏华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唯有手中火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映得一忽儿浓黑,一忽儿淡弱:“洛堂主贵人事多,从不曾屈尊驾临此处。”
段崎非哑然。却见洛苏华再不停留,举着灯烛缓缓消失在二楼。他拉住穆青露,低声道:“走吧。”
穆青露悲声道:“不走又能如何呢!”
段崎非拉住她,二人一同退向屋外。
二楼斜斜漏下残灯光影。在从木门外投进的若隐若现的月光里,段崎非正要出门,眼角却似瞥到屋中有个甚么东西晃了一下。他心中一警,下意识朝那里望去。
却见那架白绢屏风静静立着,方才的晃眼仿佛正因为它。段崎非向那屏风靠近两步,仔细一瞧,方才舒出一口气——他自从进屋后,一直以为屏风上蒙的只是空空落落的素绢,却没想到素绢上竟然也织着图纹——那屏风上以极淡的白线绣着一条条纹路。那白线材质似乎颇为奇异,只在月光折照中,才会泛起淡淡的光晕,人从它面前经过,一遮一明,那光晕流转,才似有东西晃动一般。
段崎非瞧了几眼,才低声道:“这不就是他那玉佩上的图案吗?”
穆青露闻言驻足,向屏风一瞧,鄙夷地道:“啊,是那头麒麟。好可笑,他母亲在九泉之下要知道生出了这样的‘麟儿’,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丢下这两句话,头也不回地掠出屋去。段崎非又扫了屏风一眼,轻叹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完,紧随穆青露,也远远地离去了。
那一日是天顺七年六月初四。那夜不炎热,反而有些微凉。天际流云淡薄,夜月光中泛起淡淡紫雾。
雾、云、月,俱为沉默的见证人。
第112章 莫回首(一)
一路无语,回到噀雾园,遥见园门口立了两个身影,见到段崎非和穆青露,其中一人快步上前,说道:
“总算回来了。”
段崎非道:“翼师兄。”他见司徒翼眼神中深藏担忧,赶紧又说:“我们没事,翼师兄请放心。”
他说着,抬眼一瞧司徒翼身后,心中不禁一凛,那人红衣灿然、风姿绰约,正是晏采采。
晏采采见他打量自己,嫣然一笑:“我见阿翼深夜犹在园中徘徊不睡,好奇一问,原来是你俩出去散心,没有带上他。我瞧他心情不太好,便陪他聊了会天。现在你们既然归来,我就先回房了。”
她向三人微微点了点头,迅速回身隐入黑暗中。
段崎非没有说话。穆青露无精打彩地道:“谢谢晏姐姐。”垂着脑袋便要绕过司徒翼进园。司徒翼拉住她,问:
“露儿,还生我气?”
穆青露耷拉着脑袋道:“没有。但我心里很难受,我去睡一觉。”
司徒翼温言道:“你见夏姑娘不开心,所以也不开心?”
穆青露闻言抬头:“你怎知我见到了她?”
司徒翼道:“你不是要去倾鸿园么?自然会见到她了。”
穆青露啊了一声,摇摇头:“我没去倾鸿园,我只无意中遇到她。”
司徒翼似出乎意料:“嗯?”
穆青露道:“我说过不去那里,自然便不会去。我几时说过谎话啦?”
司徒翼面上泛起喜色:“露儿,原来你还愿意听我的话。”
穆青露又低下头,叹了一声:“早知道白忙一场,我还不如直接去倾鸿园找沿香谈心。”
司徒翼听她话里有话,靠近她一步,问:“你说白忙一场,那是?……”
穆青露恹恹地答:“我去了洛苏华的屋子。”
司徒翼大吃一惊。段崎非赶紧道:“是这样……”他将事情经由简略说了一遍,自然省去了一些环节。司徒翼听完,愕了一会,才道:“露儿……你这爱抱不平的性子当真是从来不改。”
穆青露眨眨眼,突然又有怒意:“哼,那洛苏华太没出息。我实在瞧不下去,揍了他一顿。”
司徒翼惊道:“吓?”见她愤愤不平,大有要再杀回去之意,赶紧拉住她,正色道:“好啦,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至于涵空会如何处置,该由他自己决定,我们都不宜再插手。”
穆青露不服气地道:“我——”段崎非突然插嘴:“青露,翼师兄说得对。涵空和沿香究竟会怎样,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穆青露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低声道:“……好吧。”
司徒翼道:“赶快回屋休息。”也不多话,引着她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段崎非独自立了一会,百感交集,慢慢踱回了房,临进门时不由朝晏采采房门口望了一眼,见早已熄灯,又忍不住在心底自言自语:
“既然总挑这种时辰出现,就休要再怪我多心。”
第二日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入噀雾园中。却是夏沿香一早回禀洛涵空,说自己愿意接受调令,前往京师神乐观。消息一出,摧风堂上下议论纷纷。有人称赞夏沿香气节尚存;也有人抨击她不识好歹、咎由自取;更有人说她不识时务,倘若换了自己,厚着脸皮也要设法留下来嫁洛涵空。
穆青露嚷嚷着要去见夏沿香,被其他人拦住了。戚横玉和司徒翼都说既然那是夏沿香自己的主意,旁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穆青露兀自不依,把穆静微都惊动了。穆静微听完前因后果,沉默良久,只说:
“她留下来也不快活,何必强留她。”
穆青露反驳:“神乐观多可怕,难道她去了便能快活?”
众人哑然。穆静微低头想了一会,安慰女儿:“露儿,别太担心。朱云离虽然拿夏姑娘打击了洛堂主,但他本人与夏姑娘并无私怨,未必会苛待她。”
这话一出,大伙儿都不赞同。就连段崎非都说:“师父,以那朱云离的性子,凡和天台派沾点关系的人,在他手底下只怕日子都不会好过。”
众人点头。穆静微见穆青露又要闹,赶紧道:“别忙,我这么说自有理由。”
“什么理由?”
穆静微正要答话,突然被进门的摧风堂弟子打断了:“穆大侠,戚女侠,洛堂主来了。”
众人一听洛涵空竟然亲自上门,都吃了一惊,停止讨论,肃容迎接。须臾,便见洛涵空黑沉着一张脸,大步从外头踏了进来。
大家瞧他面色不善,知他心情极度低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司徒翼叹了一声,招呼道:“涵空——”
洛涵空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他来到穆静微和戚横玉面前,瞅了他们半晌,突然一沉身,竟朝他俩拱拳行礼。
穆静微和戚横玉一起急道:“洛堂主,何必这样,快请起。”
洛涵空不肯听,坚持行完了礼,才立直身子,声音嘶哑地道:“穆大侠,戚女侠,涵空有一事相求。”
穆静微道:“洛堂主客气了,有事尽管直说,何须行此大礼。”戚横玉向司徒翼使了个眼色,司徒翼上前拉住洛涵空,道:“涵空,莫急,你且坐下慢慢说。”
洛涵空颓然往椅上一坐,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傅大侠被带走,沿香也要去神乐观。阿翼……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段崎非向他一瞧,见他神情颓唐、胡茬横绽,眼中不复先前勇武豪纵的气势,反而蓄满了失意与消沉。段崎非心中一紧,暗想:“这正是朱云离他们想要的效果,洛堂主果然是性情中人,这么快便著了道儿。”
司徒翼等人一起道:“千万别这么说。”穆青露很激动,直叫:“洛大哥,你若胡思乱想,可不正中了那些混蛋的计。”
洛涵空摇头苦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我有疏漏,才被他们趁虚而入。”
众人还想安慰他,洛涵空突然在椅上一挺身,说道:“各位放心,洛某再无能,也一定会振作精神,彻查傅大侠被污陷之事,揪出真凶,还他清白。只是……那另一桩……沿香的事……唉,不瞒你们说,我今日正为此特意前来相求。”
第113章 莫回首(二)
穆青露大声插嘴:“有甚么好求的?洛大哥,你有这时间,不如赶快去把她绑了起来拜堂成亲。”
司徒翼赶紧阻住她:“露儿,不得胡说。”穆青露被他捂着嘴,嗯嗯啊啊,还想再说。洛涵空已苦笑着道:“她不爱我,我又怎能强逼她?逼人行事,并非英雄所为!”
穆青露瞪圆了眼睛,从司徒翼手底下挣出来:“我知道强逼不好……可是,不这样,就留不住她呀!”
洛涵空正色说:“她刚才来见过我,执意要离开摧风堂,前往神乐观。她说……那是她与神乐观之间的事,不须劳烦我再插手。我……就算不乐意,总也得尊重她,我不能强制她留下来。”
他不容穆青露反驳,转向穆静微和戚横玉,眼底满满的皆是央求:
“穆大侠,戚女侠,洛某在此恳求你们一件事——请天台派各位侠士护送夏沿香北上,直到她平安进入神乐观。”
他一言既出,天台派中人俱各震动。戚横玉与穆静微对视一眼,穆静微道:“护送夏姑娘,那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夏姑娘既已接受了调令,究竟该指派谁去护送,只怕咱们无权作主。”
洛涵空颓然摇头,缓缓说道:“各位有所不知。那皇甫伦已得知沿香接受调令之事,方才派人来传过了话——要求摧风堂安排人手,将她护送至神乐观。沿途若发生任何意外,一概由洛某担责。”
穆静微愕然问:“皇甫伦自己不送,叫你来送?”
戚横玉扬眉道:“皇甫伦老奸巨滑,撇得一干二净,如此看来,就怕沿途偏偏会发生一些‘意外’。”
穆青露叫道:“哎呀,要是出了意外,又成了天台派和摧风堂失责,那可就不能算单纯的江湖风波了,说不定还会被扣一顶违抗朝廷的大帽子——啊,太坏了,他们太坏啦!”
洛涵空闷哼:“的确。”
金桂子在旁想了想,沉声说:“洛堂主,你既然关心夏姑娘安危,不妨也多派些人手,再有我们天台派从旁协助,想来一路应该能护得她周全。”
戚横玉点头:“对。洛堂主,我和阿桂想法一样。”
众人纷纷附和。洛涵空正色说道:“戚女侠,金少侠,我知道你们心中存有疑虑——我明明那么牵挂她,为何却会求贵派护送。”
戚横玉赶紧说:“洛堂主千万莫多心,天台派与摧风堂素来交好,此事自然义不容辞。阿桂之所以那么说,无非因为皇甫伦已点了摧风堂的名,而摧风堂若全然不参与护送,回头必将在他们口中落下话柄,那样的话,恐怕又会有新麻烦。”
洛涵空颔首:“戚女侠说得对。其实对于这件事,洛某方才已仔细想过了。”
他扫视全场,凝声续道:“护送一事,理当由摧风堂主持,本不该劳烦贵派诸位。只是……昨天寄梅他们对夏姑娘的态度,各位也看到了。倘若由他们率人护送,洛某只怕他们未必肯尽心尽力。”
戚横玉道:“殷三当家替你打抱不平,因而对夏姑娘心生嫌隙,也在情理之中。”
洛涵空低叹一声,点头道:“的确。所以我就算劝说他们,他们纵然表面上勉强接受,心里也未必听得进去。”
金桂子道:“我听说陶先生为人理智平和,不知他可愿共同护送夏姑娘?”
洛涵空浓眉皱起:“我已同陶叔商量过。”
金桂子道:“洗耳恭听。”
洛涵空面泛难色,说:“如果在寻常时候,护送之事自当由我和陶叔负责完成。然而这几日堂中屡起风波,死了那么多人,傅大侠又无辜受牵连,城里流言四起。在这紧要关头,倘若我和陶叔离开洛阳,就怕一旦生出其它变故,再想赶回应付都来不及。”
他反手用力一拍椅背,长叹一声:“各位,不瞒你们说,沿香之事虽使洛某面目无光,但相形之下,傅大侠在摧风堂受人陷害,却更令摧风堂颜面扫地。何况……昨日我虽不愿当众承认,但……皇甫伦对一切了如指掌,只怕摧风堂中,真有他们的耳目在。所以,洛某如今当务之急,便是一面暗中照看傅大侠安全,一面彻查内奸与真凶,力争在七月十五之前设法将傅大侠营救出来。”
穆静微长身而起,说道:“洛堂主深明大义,我在此先替天台派谢过了。”说着,抱拳一揖。
洛涵空也立起身回揖:“穆大侠切莫客气。”他停了停,又咬牙道:“此等大辱,不可不报。洛某和陶叔已计议过,我们二人将亲自从堂中细微之处盘查起,定要将这盆污脏狗血擦洗得干干净净!”
穆静微道:“洛堂主一番厚义,天台派自当铭记在心。洛堂主,请放心,护送夏姑娘一事,便交由天台派罢。”
洛涵空眼中怒焰突地黯淡下去,声音又低喑了几分:“她……我本该亲自送她的。只是……我大事未了,无法分身。而且……而且……”
他脸上愁苦之色更浓:“而且……不瞒你们,她一再拒绝我,我实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疾跨几步,来到司徒翼等人面前,深深一揖:“阿翼,拜托了。我会加派多名摧风堂心腹子弟与你们一同启程,他们将全部听你调遣,直到平安进入京师。”
司徒翼点点头,正色说:“我们本来就正打算继续北上。如今距与朱云离相约之期还有四十天,我们先护送夏姑娘入京,再折转去千佛山,并不会耽误行程。另则,天台派参与护送,也能令朱云离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涵空,你且放心。”
洛涵空叹息道:“洛某无能。不能留住她,还连累朋友……唉!”
司徒翼往他肩上用力一拍。洛涵空突地将身一挺,打起精神,大声道:
“……各位!我洛涵空在此承诺,七月十五,我必定与傅大侠一起,和各位在千佛山重会!”
他紧攥双拳,怒火如奔马在他眼底驰骋燃烧:
“我要亲自教那朱云离晓得,招惹摧风堂,会引来甚么下场!”
第114章 莫回首(三)
洛涵空当下与穆静微、戚横玉等人商定了议程,便先行离去。天台派众人想到他一番痴心尽付流水,尽皆唏嘘不已。又念及此行不慎将摧风堂也卷入争斗漩涡中,更觉过意不去。众人暗暗下定决心,定要护送夏沿香平安入京,免得洛涵空再度伤心失意。穆青露突然想起爹爹先前的话还没说完,赶紧追问,穆静微却又不愿多说了,只道朱云离和自己互相牵制,他心有忌惮,不会过份为难夏沿香。穆青露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又缠着爹爹答允自己,待事情一解决,就设法将夏沿香救出来,方才肯暂时作罢。
喧闹一通后,段崎非见众人纷纷起身,各欲散去收拾行装,他瞅准时机,迅速朝晏采采招呼道:
“晏姑娘,此行危险,你莫非还打算一路同去?”
众人闻言,纷纷立定,视线一起扫向晏采采。晏采采正立在离戚横玉不远处,猝不及防,脸儿僵了僵:“我……”
段崎非不容她分说,扬声道:“晏姑娘,你故乡究竟在何处,可还有其他亲友?不如趁此机会,请洛堂主派人将你也送回故乡罢。我们此行艰险重重,你不懂武功,若一路跟同,若被牵连受伤,那也太无辜了。”
他言之凿凿,甚为在理,众人听了不住点头。金桂子最为关心,看住晏采采,低声道:“晏姑娘,小非说得很有道理。要不,你先回故乡避一避,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们再来看望你。”
段崎非见晏采采脸色越来越白,他也不再追问,只转向司徒翼和穆青露,问:“翼师兄,青露,你俩觉得如何?”
司徒翼和穆青露正要双双离去,闻言亦点头称是。穆青露眼珠一转,瞧瞧金桂子,又瞧瞧晏采采,笑道:“晏姐姐,要是你也会武功就好办啦。但如今……只能委屈一阵子了。”
司徒翼道:“前路未卜,勉强跟着大伙,反而委屈了晏姑娘。不如就这么办罢。”说着,见穆静微正招呼自己,便转过身子,走了开去。
段崎非见他如此,心中安定不少。
晏采采咬着嘴唇,目中突有泪光连转。她呆呆伫立一会,突然朝戚横玉盈盈拜下。
戚横玉连忙说:“晏姑娘,不必这样,他们说的确有道理。来,告诉我,你家乡何处?我这便派人送你回去。”
晏采采不肯起身,泪珠儿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绣花鞋面上:“我……我很小的时候就随爹爹到处辗转,多年未回故乡,早已记不清老家住址,更不必提亲人故友。我……我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悯然。戚横玉轻叹:“可怜的孩子!对了,阿桂这次不和我们一起走,要先留在摧风堂中,那……要不你也同他一起暂留在此,日后再慢慢计议?”
晏采采轻轻抬袖,拭一拭眼角:“方才崎非说起入京之事,其实,我有一位远房姨母,当年远嫁去了京师,因此多年未见。听说姨母未出阁时,和我已故的母亲甚是交好。既然……既然……”
她哽咽一下,继续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姨母曾将我抱在膝头,一瓣一瓣剥桔子给我吃,还不许邻居家的小孩子来抢。唉……如今我再没其他亲人,唯一有希望找着的,恐怕也只剩下她了。”
她螓首轻垂,语声恳切,嘤嘤地求道:“戚阿姨,既然你们正好要去京师,就请捎带我一程吧。等我寻得姨母,一定请她好好招待各位。戚阿姨,穆伯伯,这一路我只紧紧跟住大家,绝不添乱,如果……如果真因为我无能而出了事,我也愿意独自承担,绝不会无理归咎到各位身上。”
众人听她说得恳切,大为动容。戚横玉双手扶起她,看了看金桂子,柔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快起来。”
晏采采软软地应了一声:“嗯。”靠在戚横玉怀中,眼泪流个不住。戚横玉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了擦脸。晏采采原本便生得娇美无伦,这番伤感流泪,更似海棠春带雨一般,教人不忍细瞧。
段崎非心中直呼“不好”。抢前一步,正要开口,金桂子却已爱怜地说道:“晏姑娘,别哭。唉,师父身陷囹圄,我此番得留下来协助洛堂主,不能随同入京,也没法亲自照顾你。你一路可得多加小心。”
晏采采含泪道:“多谢金大哥关心。我牢牢跟着青露他们,绝不会有事的。”
穆青露笑道:“桂师兄放心,我、翼哥哥、小非三个一起护晏姐姐,保证她连一根头发丝儿都难落掉。”
金桂子方才如释重负,笑道:“如此便好。晏姑娘,事了之后,我立即便来看你。”
晏采采嗯了一声,垂下眼帘儿,盯着地面,刘海儿缕缕落下,瞧不清她脸上神色。穆静微本在一旁低声向司徒翼吩咐各项事宜,此刻方才回头说道:“既然主意已定,就回房收拾罢,明日卯时准时出发。”
众人齐应,各自散去。
段崎非见晏采采紧挨着戚横玉一同离开,他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又见司徒翼专心与穆静微交谈,并未留意晏采采形容举止,心下又稍稍有些安慰。他想了想,暗叹一声,无计可施,也只得悻悻回房。
第二日清晨,天台派中除去金桂子和阿梨等小弟子外,其余人皆收拾停当,整装待发。洛涵空亲自拣选了二十名心腹,嘱托他们凡事听从司徒翼吩咐。
洛涵空引着天台派众人,步行出内宅,朝大门走去。走了一会,迎面便见四名轿夫,抬了一顶小轿子缓缓行来。
洛涵空一见那轿子,脸色黯了黯,停住脚步,讷讷道:
“她……她来了。”
穆青露唤道:“沿香!”拔腿奔了过去,那轿帘儿轻轻一掀,夏沿香闪身出轿,向天台派众人深深一礼,低声道:“多谢各位仗义相送。”
第115章 莫回首(四)
天台诸侠纷纷见了礼,夏沿香亦不多话,又朝洛涵空福了一福,执着穆青露的手,垂首匆匆转回轿中。洛涵空怔在原地,默然半晌,见小轿已踽踽去得远了,突地悲怒交加,伸掌向路边石柱一抵,咬紧牙关,忿忿说道:
“我犯了甚么错,令她竟会这般讨厌我?为甚么她说‘再见’的时候,都不肯正眼瞧我一瞧?”
段崎非见他双目赤红,脸上又伤心又失落,不禁心中恻然,正要出言安慰,司徒翼已抢先一步,揽住洛涵空肩:“涵空,莫要胡想。夏姑娘并不讨厌你,只不过爱的人不是你而已。她其实很感谢你,然而心中却又有深深内疚,所以才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涵空,人的心意本不能勉强,振作些,伯母年纪大了,别让她担心。”
洛涵空哑声道:“……哼,我一介堂堂男儿,有甚么不能振作的!我过一阵子就恢复如常了,谁也不必担心。”
他嘴里如此说着,眼中伤痛之色却终难消除。抵着石柱,又感喟了一会,方才慢慢撤回手。段崎非朝那石柱一瞧,心下顿时骇然,只见粗壮柱身上,赫然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力道贯穿之深,便连掌中纹路都清晰可见。
穆静微叹道:“‘摧风九式’果然名不虚传。洛堂主,你年少有为,掌上功夫又如此了得,倘若能快些振作起来,假以时日,当可睥睨武林,成为一代少年英侠之首。”
洛涵空单手叉腰,于惨然中听得他如此赞誉,强打精神,哈哈一笑:“洛某定当全力施为,绝不教前辈失望。”
一行人在摧风堂前辞别了洛涵空。金桂子终究放心不下,率着阿梨等小弟子,一路相送。出得堂门,夏沿香、穆青露和晏采采三位姑娘改乘马车,其余人皆骑马随行,一齐迤逦向城北拱辰门而去。行不多久,却接连被好几拨人拦住。下马细瞧,却正是当初在朋来阁同听傅高唐讲坛的老刘头、任雪衣等人。但见这些江湖侠士们俱各面色焦急,扯住金桂子衣袖,将傅高唐的情况问了又问。金桂子再三安慰,群侠依旧牵肠挂肚、焦虑不已,只说种种传闻已在江湖中流散开来,众人必将全力协助,誓要将傅大侠平安救出。
群侠拉拉扯扯、恋恋不舍,好不容易才渐渐散去。出至城北门外,穆静微和戚横玉又再三关照留下的金桂子等人,凡事务须小心,只待七月十五,同赴千佛山相会。七嘴八舌间,金桂子突然悄悄对段崎非招了招手,将他带到一旁,递给他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段崎非接过在手,问道:“桂师兄,这是?”
金桂子轻声说:“昨夜我随三师叔潜入皇甫伦府中,见到了师父,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段崎非一听,立刻焦急地问:“二师伯他……他可安好?”
金桂子点点头,道:“皇甫伦不敢虐待师父,只留他在客房中,以好酒好菜招待。只不过……想要出府,恐怕一时尚难以办到。”
段崎非轻叹:“二师伯一定很闷。”
金桂子瞧了瞧他,安慰道:“幸亏三师叔及时将消息散布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皇甫伦万万不敢再设计害师父性命。所以你不必担忧,师父他……他说自己喝酒喝得挺开心。”
段崎非方才稍稍释怀。金桂子眼见他们即将启程,又向段崎非靠近一步,轻声说:“师父非常挂念你的武功进展,特意书写了一些‘刻碣刀法’的新招式,要我递交给你。他嘱咐你一路好好练功,千万莫要懈怠。”
段崎非大为震动,紧紧攥着纸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金桂子又微微一笑,关照道:“去罢,多加小心。”说着,不再停留,抽身回入人群中。
段崎非心中激荡,将纸包小心揣入怀中,默默立在马车畔,瞧着戚横玉等人向金桂子辞行。他百感交集,只觉一颗心却似春阳照融下的泥地一般,越来越柔软,还渐渐钻出一层层青葱欲滴的小绿草儿来。
陡听马车帘子一掀,他蓦然扭头,却是穆青露正同夏沿香下车来,见了段崎非,招呼道:“小非,正巧,你也来见证一下。”
段崎非见夏沿香神情憔悴,却容色坚定。他暗想这姑娘本为局外之人,却连带着阴差阳错遭了这许多风波,也著实可怜。想着,便道:“好。见证甚么?”
穆青露挽着夏沿香,三人一同走到人群远外,面向洛阳城门,缓缓立定。夏沿香昂起头,注视着巍峨却又隐在晨雾中的城门,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在这儿生活了一十八年。如今,终于要离开了。青露,我原本还抱留着最后一丝希望,但还是被你说对了,临别之际,他终究没有出现。”
穆青露扬起嘴角,微微冷笑:“他如此懦弱,怎么会来?沿香,勇敢点儿,忘记他。”
夏沿香缓缓点了点头,目中星辉闪动,似迢迢银河悄悄滑过:“我为了他,曾经很努力想要留下,可现在却又恨不能走得越远越好。唉,究竟留恋还是决绝,该爱还是该恨?——可也分不清啦。”
她突然转回美丽的双眸,向穆青露和段崎非深深注视一眼:“不过,分不清又怎样?既然决定要走,就再也莫要回头;既然决定已下,就永远不再后悔。所以,就让这一切,消逝在晨风中吧。”
说着,她轻轻扬起十指,一张薄薄的浅花信笺在她手中纷纷碎落。段崎非抬眼瞧去,只见纸上依稀不知谁家字迹,隐约见到“沧海”、“巫山”、“久长”、“朝暮”的字样,在风里缓缓打着旋儿坠地。
夏沿香的云袖在风中扬舞不已。她伸出玉足,将那些纸屑一一碾入泥地中。做完这些,她面向着巍巍洛阳城,轻声吟唱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116章 神乐观(一)
群侠辞别洛阳城,向京师进发。天台派有穆静微与戚横玉两大高手在侧,又有司徒翼、穆青露等后起之秀陪伴,更有韦三秋率领八名紫骝山庄资深护卫相随。再加上摧风堂的二十名精干心腹陪护,寻常江湖宵小自不敢轻易相欺。
众人一路北行,只因提防半途遇袭,是以并未日夜兼程,只在白天赶路,暮色降临便立即投店休息。可令人诧异的是,一路却并未有任何人骚扰,更不见讳天半点踪迹。纵然穆静微和戚横玉多处留神,也都摇头说的确无人跟踪。因此虽然走得不快,但六天后的清晨,已到达了京师。
是时红日初升,缭绕的晨雾缓缓褪去,目指所及处,皆一片苍茫朝曛之色,遥遥望去,极为幽严。段崎非当初刚到洛阳时,已自心中折服,如今见了京师,却觉比洛阳又雄奇了许多。待得策马奔近,见浩大城池盘踞在视野中,便如猛虎眡视天下一般。他转念想到天下之水,东趋沧海,而沧海所涯、山水之攸结,却又尽归于帝京。不禁心驰神往,低声赞叹:“真壮观。”
同行中人纷纷附和。突听穆静微在人群后方冷冷地说:
“壮观?这些年来,京师气象早已远不如前了。”
段崎非愣了一愣,回头道:“师父?……”穆静微却不再多话,面无表情地一打马,越过众人,径自向前驰去。
段崎非见师父面色不佳,不敢再问。戚横玉转过马头,同司徒翼低低叹道:“三哥心中对京师的芥蒂,此生怕终不能消除的了。”
一行人来到朝阳门外,但见人头涌动,各自呼儿携伴、喧闹不休。穆静微一勒缰绳,引着马儿转了个身,回向众人说道:
“你们自进城去,送夏姑娘再加上替晏姑娘寻亲,三天时间应当也够了。三日后此刻,再在这里碰头。”
穆青露在马车内探出半张脸儿:“爹爹,您不和我们同去吗?”
穆静微淡淡地答:“我不入城。”
他向戚横玉望了一眼,低声道:“玉儿,万事小心。”戚横玉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穆静微低叱一声,骏马扬蹄疾奔,转眼便消失在远处。
穆青露将脑袋探出马车外,兀自眼巴巴地唤:“爹爹!”
戚横玉在旁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三哥童年时曾立下誓约,此生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所以他只能送到这里——夏姑娘,别担心,三哥与我们内外呼应,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夏沿香在马车中低声说:“谢谢各位。”
众人牵马进入朝阳门,在内城挑了家客栈落脚,便齐聚商量下一步行动。
司徒翼问:“不如先遣人向神乐观递交帖子,再将夏姑娘送过去?”
穆青露大摇其头:“不好,不好。那朱云离是甚么货色,还要先递拜帖?”
戚横玉道:“帖子不是递给他的。朱云离是江湖出身,虽有实务,却无官职。而神乐观名义上的掌执人,叫做提点,另有两名副手,唤左知观和右知观。如今那提点姓王,虽只是个傀儡,但我们既按令如期送了人来,于情于理,就得先向王提点知会一声。”
穆青露气鼓鼓地说:“真憋闷,还不如放一把火来得爽快。”
段崎非道:“京师人多耳杂,莫要说这样的话,小心教人听了去。”
穆青露哼道:“我们那么多人,还怕朱云离不成?”
戚横玉想了想,道:“陶管事,我有一个建议。”
那摧风堂二十名心腹弟子中,领头的人姓陶名罗,论辈份,他算是陶向之的远房表侄,平日为人颇宽容随和,但大事上却精明能干,是以年纪虽轻,却已在摧风堂中层管事中崭露头角,一路行来,穆青露和另几个淘气些的弟子都亲热地唤他“淘箩哥”。
陶罗赶紧上前,恭敬地说:“请戚女侠指教。”
戚横玉微笑道:“陶管事,听调令上的意思,护送夏姑娘这件事,名义上仍属摧风堂负责。所以,天台派终不宜堂而皇之出面。如今那神乐观地处天坛西门,而天坛又在内城南郊。以我之见,等下你派人前去递交帖子,约定交接时辰后,我们一同将夏姑娘送到南郊,随后由你率领摧风堂各位将她送入观中,我们天台派的人马只在南郊附近守候,如何?”
陶罗躬身道:“如此甚好,悉听吩咐。”便派了两名摧风堂弟子,带着名帖,径向内城去了。
穆青露犹在愤愤地说:“已经来了,不进神乐观瞧瞧么?四师叔,朱云离会嘲笑我们天台派胆子小的!”
戚横玉摇头不答。司徒翼从旁道:“如今千佛山之约将近,一切情况未明,也不知朱云离会否临时生出什么变故。不如周旋一番,日后再和他计较。”
穆青露哼了一声,挪到窗前,揽住夏沿香,说:“沿香,你且熬过这一个月,七月十五一过,我定要将你从那鬼地方救出来。”
段崎非坐在椅上,向她二人望去。只见夏沿香倚在窗前,向远处打量着。她面上神情淡然,似对京师盛景无动于衷。见穆青露过来,方才露出一丝笑意,二人素手相执,在窗下悄悄说话。
那两名送帖的弟子不久便空手回返。只说那王提点公务繁忙,听说摧风堂已护送夏沿香来到,便吩咐神乐观在未时开启大门,将夏沿香接进去。
戚横玉见连回帖也无一张,禁不住扬眉道:“好嚣张的态度!”
穆青露怒道:“我去!待我杀进神乐观揍他一顿!”
陶罗面有忧色,向夏沿香瞧了一眼,欲语又止。夏沿香听得真切,在窗前回过头,平静地说:“以我的身份,原不需神乐观大张旗鼓。就依王提点说的办罢。”
众人见她态度坚决,嗟叹一番,只得依言行事。用过午膳,眼看未时将至,一行人将夏沿香乘坐的马车送到南郊,戚横玉止住天台派众人,向陶罗道:
“陶管事,此处已离天坛不远,你且送夏姑娘的马车进去。如有骤变,就吹响这支哨子,天台派绝不会有人退缩。”
陶罗接过司徒翼在旁递来的哨子,笑道:“难为戚女侠想得周全。不过放心罢,神乐观要人,无非也就想打击我们堂主。事到如今,他们也无须再单独为难夏姑娘。”
戚横玉道:“道理没错,但那人心思多变,不可不防。”
段崎非见他几人神色郑重,不敢打扰。又见穆青露和夏沿香手牵着手,正恋恋不舍说着话儿,亦不忍心打断她俩。便和晏采采一同立在旁边不远处,他和晏采采本无话说,便各自发着呆。
突见戚横玉向这厢靠近几步,向夏沿香招招手。夏沿香不解地跟了过去,穆青露也想跟,却被戚横玉阻住了。
戚横玉引着夏沿香走到一边,神情凝重,向她贴耳轻声说了几句话。夏沿香听着,眼中神情本自迷茫不解,渐渐却化作了然之色,边聆听边默默点头。
她二人匆匆说了几句,便自分开。穆青露好奇心重,不住地问:“咦,说甚么呢?我也要听。”
戚横玉笑道:“不过转达几句嘱托的话罢了,偏你好奇心重。”
穆青露道:“哦……”
戚横玉抬眼瞧了瞧天色,岔开话题向陶罗道:“差不多了,送夏姑娘进去罢。”
夏沿香轻轻放开穆青露的手,低声嘱咐:“青露,保重。”又向众人深深一礼,朗声说:“多谢各位相送,沿香铭记在心。若有来日,必将重重报答。”
说完这几句,她即敛裙上车。穆青露心中终究难舍,追着马车,边跑边叫:“沿香,这段日子一定不好过,你一定要挺住,等我来啊!”
她清亮的声音中带了悲愤,久萦不去。司徒翼闪身上前,轻轻拉住她,劝道:“露儿,别追啦。她不会有事,你尽管放心。”
穆青露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随他挪了回来,无精打彩往路边树背后大石上一坐,一声不吭。
几人见她不开心,也不便逗她说话,只得由她独自躲在树背后发呆。又焦急等待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才见陶罗率摧风堂众弟子引了已空空荡荡的马车归来。戚横玉、司徒翼和段崎非忙迎上前去,见陶罗神色平和,方才稍稍放心。问及经过,陶罗将送夏沿香入观过程简要一说,戚横玉和司徒翼知他是洛涵空忠实心腹,言语可靠,听得夏沿香已平安进入神乐观,这才彻底放下心。
闹乱一番,终于稍安,众人一计议,决定第一晚宿在京师中,明日好替晏采采寻找她的姨母。待事情办妥,与穆静微会合后,陶罗自回摧风堂交差,天台派诸侠则先行转去济南。主意既定,便启动马车要回返。
司徒翼向大树后转去,口中唤道:“露儿,走啦。”
他向树后望了一眼,脸色陡地白了,声调猛然拔高:“露儿?露儿?!你在哪?!”
戚横玉和段崎非等人一听,腾地跳起来,往那厢奔去,只见那粗黑皴皱的树干后面,大石上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了穆青露的人影!
第117章 神乐观(二)
穆青露方才忿忿坐在树后,听着陶罗向众人叙说入观见闻,边听,边暗自嘀咕:
“那王提点竟然只派两名下人引沿香进去。”
“哼,他个傀儡,一切自然都是朱云离的主意。”
“接人都这么草率,沿香往后的起居生活可怎么办?!她不懂武功,在观里又没朋友,被欺负了如何打回去?”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住,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必要亲自去瞧一瞧夏沿香的新住处。她在树后悄悄起身,见众人犹在交谈,一时注意不到自己,赶紧蹑手蹑脚,轻轻离了树后,掩身便走。
南郊的夏季树木葱笼、浓荫遮罩。穆青露身形纤巧,轻功又高,恰又著了浅绿色衣衫,顺顺利利便溜了开去,循着方才陶罗等人的行迹,直奔天坛西门。
兴冲冲奔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片建筑物。她瞧见檐宇屋角隐隐的影子,猛地停下脚步,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哎呀,神乐观长甚么样?哪一幢才是呢?”
她想了一想,在树荫中绕着圈儿,悄悄欺近。睁大眼仔细瞧了又瞧,才发现这些屋宇建筑,全是相连的。又一眼远远瞧见正中的黄檐朱墙上,赫然开了扇大门,门上匾额书写的,正是“神乐观”三个大字。
穆青露在树丛中噫道:“原来这一大片全是神乐观。朱云离夫妻俩倒挺会享受。”
正自言自语间,突听门中传出人声,赶紧定睛细瞧,却是几名道士打扮的男女说说笑笑自内走了出来。
穆青露好奇地瞪圆了眼,寻思着:“啊,先前听桂师兄他们说过,神乐观中的乐舞官和乐舞生因常参与皇家祭典,所以须穿齐整正装。他们虽然未必真是道门中人,却按令一律穿著道袍,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伸长脖子,从树枝桠中看啊看,只见那几名道士和道姑有说有笑,远远的去了。穆青露突省起一事,一拍大腿,心想:“难道沿香现在也打扮成了个小道姑?哎哟,我得去瞧瞧。道姑装束瞧着还挺清爽,穿穿也就罢了,但若有人趁机找别的茬欺负她,嘿嘿,瞧我不从天而降海扁他一顿。”
她纵然莽撞,却也不算太傻,没有迎着大门上前,而是一拐身,从大门所在的朱墙侧畔绕了过去。
墙内人声乐声不绝。沿侧墙潜行一阵,才渐趋稀稀拉拉,终至消失。穆青露晃晃脑袋,思忖道:“刚才经过的墙里定是习乐之所,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如今既然没声音,想必已到内院,不如就在此翻墙。”
一念及此,她便自树丛中现出身,向四下里一张望,发现无人,于是悄悄掩至朱墙根下。她的轻功本得穆静微与戚横玉真传,纵然高墙森森,又如何阻得住她。只使了一招采菱步中的“箭荷擎天”,便已攀上高墙。
墙上并无任何尖利防护物。穆青露俯身猫在墙头,心中琢磨道:“他们有恃无恐,以为京师重地,寻常人不敢深入。哼哼,如今我偏要吓他们一跳,就算爹爹和四师叔不许我抛头露面,怎么着也得在库房里留下个‘到此一游’的字样。”
她矮着身,从墙头探出小半张脸儿打量下方。只见此处是个大跨院,院内格局规整,可见一排排房间,门各紧闭,仔细一瞧,上头还有“教师房”的字样。再回头望去,原来先前经过的便是正殿和前后殿,重重殿影依稀可见。
穆青露暗道:“原来乐舞官们住在此地。虽然这会儿人应当都在前殿,不过万一哪个教师突然回房拿东西,迎面碰上我,叫唤起来,倒也麻烦……算了,还是再沿墙往里走走,教师房既在此,乐舞生宿处大约也不远了罢。”
她想着,便猫了腰在墙头悄无声息地又向后潜去。奔了一阵,已过了教师房所在跨院,屋舍渐少,间距也越来越大,却不见有甚么“弟子房”。不知不觉已快奔到围墙尽头,眼帘中才又突然映入一座孤零零的四方小院落,观其格局,绝不似群居之所。
穆青露道:“咦,学生房不在这边,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沿墙将神乐观逛个遍?”她停下脚步,朝那小院落一张,忍不住奇道:“哈?怎会有座庙?我得小心些,说不定有人正在烧香哩。”
她心生好奇,趴下身,扒住墙头,往内一张。只见院落又小巧又幽静,除了几株树外,地面一律铺着白色刻花板砖。那座庙也不大,从侧方朝庙门里瞧去,隐隐可见绿袍红脸——原来内中供的是一座关公像。
穆青露点点头,自言自语:“想起来了,听说神乐观里确实有个关帝庙,今日倒教我撞上了。”
她想着夏沿香,心中又有些焦急,倾听打量一阵,发现关帝庙中非但无人迹,还很有几分寥落。于是暗暗打定主意:“这么横在墙头可不妥当,我且从这里跳下,再从院侧小门溜出去,四处找找其他通路!反正这儿已是神乐观最深处了,估计也没甚么闲人来。要是运气不好,真被哪个小道士小道姑撞上,大不了委屈一下他们,点上穴道睡一觉呗。”
她将手在墙头一撑,挺身便要跃入。
将跃未跃之时,胸臆中突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来,穆青露猝不及防,心中一软,哎哟一声,趴回墙头,竟愣是没能跃起。
那感觉如涨潮般骤至,蓦地越过堤岸,忽忽荡荡、百转千折,直袭向心底最敏感脆弱之处。
穆青露暗叫:“咦,怎么了?为何我心里一阵阵悸动不安?这里并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呀!奇怪!奇怪!”
她一咬牙,又想挺身跃入,那悸动感却越来越强烈,渐渐掺杂了一阵又一阵痛楚。穆青露攀住墙头,暗暗运了运功,发现功力丝毫未失,大为诧异:
“中招了么?不像啊,除了心里难受,武功可都还在。哎哟,可不止难受,怎么心口也有些儿痛?”
第118章 神乐观(三)
转眼间,那痛楚益发浓烈,竟像潮水卷过荒芜的汀滩,阴晦的汀滩上突然神神秘秘绽出一大片一大片忧郁的花朵来。穆青露用力摇摇头,想抛开不予理会,可心中悲忧凉郁之意却愈盛,纵然想用力跃入,却手底酸软、神思恍惚,一瞬间愁苦满怀,竟生生打压了想要一探神乐观究竟的念头。
穆青露浑身乏力,只得紧紧攫住墙头,任那一波又一波不宁的心绪冲击。她心中诧异不定,放眼往院落中看去,眼前依旧只是孤零零的关帝庙,和那被轻风吹得在白花地砖上打旋的叶片儿,四下里确然看,不,到,旁,人。
穆青露停了一会,只觉心揪得越来越紧,喉咙也大有哽咽难言之感。她兀自不死心,喃喃道:
“为何到了此处,就有牵肠挂肚般的难受?似乎停留不走,难受劲儿还会越来越厉害?奇怪!倒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在阻拦本女侠跳下去一探究竟。”
又犹豫一会,揪心的感觉却丝毫未褪,她一手捂住胸口,蜷在墙上,禁不住低低呻.吟出声。恍惚凄迷间,墙下一块块雕琢着兰花草纹的汉白玉地砖又映入眼帘。穆青露心头蓦地一动,抬眼望望关帝庙,灵感迸现,啊地叹息道:
“我懂啦!必是关公显灵,警示我里头危险,不宜深入。也对,朱云离是甚么人?神乐观表面虽平静,内中必定大有乾坤——糟糕,翼哥哥见我久久不归,一定急坏啦!罢了,罢了,我且听一回话,就此退去罢。沿香,你莫急,待我集合了人马,下月必定杀回来救你。”
她叹了口气,将手一松,往后一退,向外跃下高墙。离开几步,果然觉得揪心之感渐消,整个人也缓过劲儿来。
她顿生虔诚之意,隔着墙,在心中默默祷念:“关公啊关公,多谢你保佑。等我赶走了朱云离,必要替你好好修葺庙宇,让你的居所焕然一新。”
啰啰嗦嗦一阵,方才动身离去。边走,边不甘心地回头望,挪了一程,才稍稍死心,终于离开高墙,便要掩回树木浓荫中。
刚踏进树影,不远处突有一个甜甜嫩嫩的声音响起:
“姐姐。”
穆青露下意识哎了一声,手扶树干,回眸一望,只见朱红的高墙根下,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小男孩儿,正笑嘻嘻望住她。
那小男孩儿不过七八岁年纪,扎着一对小发髻,还穿着讨喜的洋红衣裳。他正举着一串糖葫芦儿,倚着墙根蹭来蹭去,两个小酒窝一漾一漾,样子颇为可爱。
穆青露一见,心中欢喜,回身笑道:“小弟弟,你叫我?”
那小男孩儿甜甜一笑,点点头:“嗯。”他举着糖葫芦串,向穆青露走近一步,又唤了一声:“姐姐。”
穆青露赞道:“好乖,来,再多叫几声。”
小男孩儿立在墙和树荫中间的小径上,歪着头,又顺从又听话:“姐姐,漂亮姐姐。”
穆青露心花怒放,笑道:“你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小男孩本来在笑,闻言却突然变了脸色,小鼻子一抽,立时泫然欲泣:
“我……哎,哎呀!我……迷路啦!”
穆青露啊了一声,顿时忘了身在何处,忙关心地迎上前,问:“迷路了?你叫甚么名字,家在哪里?”
小男孩眨眨大眼睛,两颗泪珠儿吧嗒吧嗒滚落:“我叫小西。妈妈领我出来玩,可我找不到她啦!我的家……我的家……呜,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妈妈说过,往太阳下山的地方一直走,就能走到啦……”
他朝某个方向怯生生指了一指,又哭兮兮地央求:“姐姐,送我回家,好不好?我想妈妈!呜呜……”
穆青露大为动容:“哎,那么小就走丢了,好可怜。好啦,小西,别哭,姐姐这就送你回家。”
小西闻言,破涕为笑,仰起小脸儿,扯扯穆青露的衣角:“姐姐真好,谢谢姐姐。”
穆青露摸摸他的脑袋:“乖。是那边么?来,一起走吧。”
小西嗯了一声,突然举起手中糖葫芦,向穆青露递送过去:“小西喜欢姐姐,要请姐姐吃糖葫芦。”
穆青露停下脚步,向他手里瞧了瞧,那糖葫芦串儿颗颗又圆又大又红,上头刷的糖浆既厚且稠,在阳光下熠熠闪着诱人的光。她咽了口口水,笑道:“姐姐是江湖上很有名的女侠,这个……吃小朋友心爱的东西不大好……那个……”
小西乖顺地眨巴着大眼睛,声音嫩嫩地说:“没关系,小西喜欢给姐姐吃!吃嘛,吃嘛……嘻嘻。”说着,又费力地将糖葫芦串儿向上举了举。
穆青露再也忍不住了,霎霎眼,嫣然笑道:“好啊,姐姐只吃一颗。”说着,笑吟吟地弯下腰去,张嘴便要咬。
就在此时,地面突然一阵激颤,墙拐角后猛地传来得得得得得几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自远及近,倏忽间便到了近处。穆青露正弯了腰,张口欲咬糖葫芦,骤然听得,不由呆了呆,下意识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
但见朱墙拐角后,腾地转出五六骑人马,其中一骑卓然绝尘,奔在最前。
马上骑士叱道:“停!”他一勒笼头,身下马儿训练有素,也不嘶叫,前蹄疾扬,带着其余同伴一起,稳稳停在穆青露和小西面前。
那一马当先的骑士按辔疾喝:“甚么人在此逗留?”
穆青露被他们一惊,赶紧闭了嘴,直起腰,匆匆瞥去,只觉领头那人高高坐在马上,一身衣甲明晃晃,耀得她睁不开眼。那白马四蹄疾停时,激起好几股劲风,打在穆青露脸颊上,颇有几分疼痛。她只得半眯着眼,侧头瞧了一眼小西,见他犹且举着糖葫芦,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呆呆立在一旁,似也受了不小惊吓,不禁怒从心头起:
“喂,想吓死人吗!快下马!”
那领头骑士非但不下马,反而轻驱马匹,又向他俩靠近一步,叱道:“问你话呢,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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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神乐观(四)
穆青露回身挡住小西,昂首朝那人一瞧,只见他红袍银甲、玉鞍白马,乃是一身武将装束。穆青露被接连两次催问,只觉他居高临下、盛气逼人,索性懒得仔细端详,将秀眉一蹙,冷冷地回道:
“这路走不得?”
那人身后另四名随从模样的武士疾斥:“将军问你话,还不回答!”
穆青露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柳眉一竖,哼了一声,连话也不屑说了。
突听那领头将军向下属训道:“到那边守着,没有命令,不许妄自开口。”言毕,披风一振,已翻身下马,大踏步而来。他往穆青露和小西身前一站,继续盘问:“你是谁?为甚么在这里停留?”
他不依不挠,逼问不休。穆青露心中恼火,拉住小西,避开几步,看也不看他,说道:“凭什么告诉你?难道在路上拦人盘问,就是所谓将军的职责?”
那领头将军没料到她会突然反诘,略停了一停,肃声说:“此属内城重地,非同寻常。你俩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自当查问清楚。”
穆青露听到“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八字,只觉与自己平素侠女形象大为不配,俏脸一板,便要发作。电光石火间,骤然念及一事,心中一凛,满腔怒气顿时被镇压了小半,她缓缓转过头来,朝那人面上一望。
却见他脸如冠玉、鬓若刀裁,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身上的火红军袍和银白战甲极为威风炫目。但凝目细瞧之下,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穆青露见他双眼炯炯注视自己,大有正气凛然之势,心中不禁微微敲起小鼓点:
“糟糕,他既为‘将军’,想必手里有些权力。倘若栽我个‘形迹可疑’之罪,硬将我拘拿回去,被爹爹和师叔他们晓得了,挨顿臭骂还不算啥,要是因而耽误了千佛山之行,可如何才好?”
转念又琢磨着:“瞧他方才来处,正是神乐观的大门方向。他虽作武将装束,不像神乐观中人,但既能大摇大摆策马经过神乐观,保不准也是朱云离的爪牙。我如今孤身一人,若为此惊动朱云离,嗯,仿佛有些不妥。”
想着,又悄悄向那少年将军偷瞄一眼,见他神色威严、英气勃勃,忍不住继续盘算:
“然而这人年纪轻轻,长相也不太讨厌,不像顽劣迂腐之徒,或许并非很难打发……若我肯放下身段,周旋几句,说不定可躲过一劫。嗯嗯,爹爹平时常教导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为了大局,本女侠忍气吞声一下子也罢。”
想到这里,穆青露稍稍放缓嗓音,勉强答道:
“我么,只是寻常游山玩水的过路人,途经京师,一时好奇,就到处逛逛,不小心逛到了这里——我可不懂甚么内城外城、重地轻地的分别。”
少年将军微微皱眉,打量她几眼:“寻常过路人?你——会不会武功?”
穆青露心中“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若如实说我武艺高强,他见我在此地晃悠,铁定更怀疑,难保不会动手抓我。唉,今日不得不忍气吞声一把,可惜,可恨。”
她咬紧牙关,摆摆手:“……不……不会。”一边说,一边溜了小西一眼,生怕他揭出方才自己自称“江湖有名的女侠”之句。幸亏小西似乎吓呆了,木木立在一旁,并未曾胡乱说话。
那少年将军扬了扬眉,一脸训斥的神气:“既然手无缚鸡之力,就少在外头乱跑。正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这世上才会到处添乱。”
穆青露向来自恃武艺高强,几曾被人说过“手无缚鸡之力”,她又常以“打抱不平的侠女”自居,从未有人敢指摘她“到处添乱”。乍一听此话,差点气昏过去,正张目结舌想反驳几句,那少年将军却又举起手中马鞭,朝小西一指:“这孩子呢?你为何同他在一起?”
幸亏他转移了话题,穆青露得了缓息时间,趁他瞧着小西,赶忙连运好几口气,才硬生生吞下心头不甘。她抿了抿嘴,暗暗地想:“这人当真婆婆妈妈,连小孩子的来历都要问个不住。”于是强捺不耐烦的神情,回答道:
“他叫小西,我才刚刚遇到他。他很可怜,和母亲走失了,我正要送他回家。”
那少年将军双目一抬,眸中陡然射出两道凌锐光芒:“小西?”他一个箭步跨到小西面前,马鞭末梢依旧直直指住他,厉声喝问:
“你说你叫小西?!”
小西浑身一抖,将脸一垂,在穆青露身旁缩得更紧,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很甜,却轻细了许多:
“……嗯。”
少年将军将马鞭唰地一收,猛然向小西伸出手:“跟我走!”
小西急道:“我……”少年将军却不容他多说,冷冷地道:“我带你回家。走!”
小西两粒黝黑的大眼珠一转,突然用力扯住穆青露衣襟,带着哭音求道:“姐姐,他好凶,我不要跟他走。”
他俩一来一往,穆青露正自瞧得有些糊涂,被小西一求,顿时回过神来:“啊,别怕……喂,不必劳烦你啦,我送他就是。”
少年将军双目如电,在她脸上一扫,沉声说:“别插手。”说完,脸色更严峻,指着小西:“过来!”
穆青露被他的话一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低头一瞧,见小西紧紧依在旁边,糖葫芦串不知何时已被他悄悄藏在身后,几乎垂拉到了地面上。穆青露见小西畏畏缩缩、一言不发,似极为害怕,不由心生爱怜,柔声问:“小西,你想要谁送?”
小西闻言,眼中一亮,抬起小手,抖抖地向穆青露一指。穆青露微笑道:“好。我们走罢。”说着,牵起他的小手。
孰知那少年将军迫前一步:“站住!”
穆青露停下脚,明眸中已掩饰不住怒意:“你这人当真不依不挠,我送他回家,乃是做好事!做好事你也要阻止?”
少年将军哼了一声:“送他?我明明瞧见你要吃他的糖葫芦。”
穆青露脸上一红,转瞬又怒笑道:“吃糖葫芦怎么啦?犯法吗?”
少年将军被她抢白,一时语塞,好一会,才讷讷地说:“这个……”
穆青露摊手道:“少管闲事。走。”
她牵住小西,便想从少年将军身侧绕行。她虽生得纤巧清丽,比那少年将军矮了一头有余,却在他眼底下昂然而过,毫不畏怕。
少年将军单手叉腰,俊目微侧,一言不发地瞧住他俩。直待穆青露和小西经过身前时,他才迅疾探出右手,从后一把扣住小西的肩!
小西愣了一下,才“啊”的一声,哭叫起来:“姐姐!救我!痛!”
穆青露急忙回身:“喂,你怎能胡乱对小孩子动手?”
少年将军面无表情,扣住小西一拉,穆青露猛觉手上一股大力涌来,耳听小西哭喊个不住,她不敢发力回扯,只得松开五指。
少年将军将小西一拉一提,向白马背上一抛,自己同时飞身跃起,竟拥住小西,二人稳稳落在马鞍上。他拉人、抛人、上马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穆青露正目瞪口呆间,他却已一挥马鞭,向穆青露喝道:
“速速退去,不许滞留!”
言毕,毫不停顿,举鞭一召远处的部下:“走!”
穆青露见几匹马扬蹄欲行,顿时大急,却又不便显露武功,只得奋力小跑,噔噔噔跟上几步:“喂,等一等!”
少年将军策住白马,回过头来:“还不走?甚么事?”
他红袍飘动、银甲璀璨,沐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神武凛凛,宛如天将一般。穆青露瞧了他一眼,犹豫一下,咬牙道:
“你说会送他,但我怎知你是不是守信的人?倘若我走后,你却欺负他,又怎生是好?”
小西本已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响。听得穆青露这句话,紧紧攥住糖葫芦,在少年将军怀中探出半张小脸,回眸向穆青露一望,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话。
少年将军俊脸一沉,回马站定,朝穆青露微微俯下头:
“你怀疑我?”
他身边部下齐齐朝穆青露一瞪眼,似想训斥甚么,但瞧了瞧将军,不敢造次,终于还是都闭住了嘴。
穆青露立在白马面前,只觉鼻中飘入一阵淡淡的兵甲味道。她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这便是昔日英雄好汉在战场上常闻的味道么?嗯,怪特别的,挺好闻。”猛然间省悟自己走神儿了,赶紧仰起脸,理直气壮地说:“是啊,你随随便便抢走小朋友,我凭甚么相信你会是好人?”
少年将军注视了她片刻,突然笑了。
他先前一直板着脸,此刻乍然一笑,身畔阳光仿佛也耀烈了几分。穆青露陡见之下,不由怔了一怔,心道:“这人的牙好白。”
少年将军一笑即收,他唇角犹自轻扬,声音也缓和了几分:
“我姓樊。你若不信,就去京师中打听,便知我可不可靠。”
他依旧注视着穆青露,沉声继续说道:“赶紧离开,别耽搁。否则再遇上旁人,便绝无这般幸运。”
说罢,他一勒马头,低喝:“驾!”纵马便走。
穆青露想了想,逐着马儿,奔了两步,叫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亲自送到呀!”
少年将军头也不回地应道:“放心!”身下马儿却已奔得远了。穆青露只来得及看到他的火红披风当空一舞,披风下竟赫然露出一柄重剑,剑身宽大,明晃晃地似雕琢了不少花纹,可一闪眼间,却是不及辨清楚的了。
第120章 榻侧眠(一)
穆青露止住脚步,向少年将军和小西消失处望了几眼,才悻悻然钻回树影中。她垂头丧气走了一回,只觉自己徒劳来神乐观奔波一趟,竟毫无收获,还得了场虚惊。想着想着,心有不甘,喃喃自言自语:
“本来至少还能吃粒糖葫芦,再做件好事儿,也总算不负侠女之名。却偏偏被人惊扰,真是流年不利。那……姓樊的武将,既莫名其妙,且爱管闲事……不过,能从他盘问下顺利逃脱,倒也显出我的智谋与气度。”
想到这里,又有些儿庆幸,于是边胡思乱想,边往回走。幸亏京师的路又长又直,南郊大路又只此一条,她边想边走,倒也不曾迷失方向。走了一程,见离神乐观远了,便渐渐放心,从树荫里探出脑袋,打算回到大路上。
突听对面有人喊:“谢天谢地!找到了!”
穆青露抬起眼,叫了声:“翼哥哥。”那白影却早已扑上前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动作幅度之大,连周围树干树枝都扑簌簌一阵抖动。
穆青露被他乍然一抱,一口气儿堵住,好不容易才回转,她在他怀中轻轻一拱,伸出半个脑袋:“翼哥哥……啊,小非,你也来啦。”
司徒翼紧紧搂住她,好一会,才狠狠地道:“……吓死我了,你再这样,信不信我以后把你用绳子拴起来?”
穆青露吸了吸鼻子:“啊呀,翼哥哥,别这么瞪我,好可怕!”她用力挣了几下,又求恳地看向段崎非:“小非,帮我说说好话嘛——咦,你脸色怎么也那么难看?”
段崎非铁青着脸,闪身进入树影中:“何止我俩脸色难看,所有人都差点被你吓死。”
穆青露见他脸色沉沉,全不似素日平和温朗的模样,只一昧盯着自己,似要走近,却终又驻足不前。她心中侥幸,赶紧陪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安心,安心些。”
司徒翼将她的脑袋往怀中一按,咬牙切齿又强调了一遍:“你胆敢再不分轻重地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穆青露叫道:“喂,别这样。翼哥哥,你几时变得这般凶狠啦?”她费力抬眼,溜了一眼司徒翼,吓得一激灵,赶紧又埋下头去。
司徒翼声音似在微微颤抖:“打断你的腿,也比生生让你送了性命强。”他突地松开双臂,穆青露挣扎着刚立直身子,却又被他一把扯到面前。
穆青露道:“你的手好凉——”司徒翼却已捧住她脸,拨开她微乱的额发和鬓发,反反复复瞅个不住:“你真的没事?没受伤?”
穆青露大喇喇笑道:“哈!当然没有。凭本女侠身手,巡视神乐观那样的地方,只能算小菜一碟。”
司徒翼白着脸道:“神乐观?巡视?小菜一碟?”
穆青露点点头:“是啊。我沿神乐观墙头奔跑了一通,本想瞧瞧沿香住在哪,顺便再试试能不能搜到我弟弟,可是……偏偏啥也没发现!我心里惦念着你,这不,就全身而退了嘛。”
司徒翼大怒,气冲冲地斥道:“朱云离岂会容你这么轻易搜到一切?你要真惦记我,就压根不该溜去那里。”
穆青露啊了一声,才露出些惭愧的神色来。段崎非本侧转了头,沉着脸立在一旁,任他二人卿卿我我,此刻终于忍不住转过身,说道:“青露,今日你所做所为,真的很不妥当。”
穆青露脸儿一红,小声道:“小非,连你也要骂我么?”
段崎非瞧了一眼她的俏容,心中一软,强自抑住,硬了硬心肠继续说道:“你骤然失踪,一开始大家只道朱云离趁乱掳人,忙乱成一团,纵然四师叔平日镇定自若,也差点晕过去。后来经分析,都说朱云离本领再大,也不敢在四师叔和那么多人附近掳你……”
穆青露连连点头:“是啊,而且我武功这么高,他若掳我,我不会反抗?”
司徒翼轻喝:“乖乖听着,不许插嘴!”
穆青露缩了缩头,段崎非继续说道:“大家不得不猜测是你自己一时好奇,偷偷跑开。四师叔万般无奈,却又不能大张旗鼓,只得兵分几路,四下暗暗搜寻。青露,你可知道,四师叔方才悲痛欲绝,直说要是你出了事,她非得在师父面前自戗不可。”
穆青露大为感动,双眼亮晶晶地道:“是我不好!我对不住四师叔!我这就向她赔礼去!”
段崎非神色沉重,摇头不语。司徒翼咬牙道:“你若出了事,想自戗的又何止一人!”
穆青露看向他:“翼哥哥?……”司徒翼脸色苍白,将她一拉,又拥在怀里:“你若真葬身神乐观,我又怎能独活?”
段崎非听到这句话,陡然将身一旋,藏在树干后,似不愿打扰他俩诉情一般。耳中听得穆青露声音悔恨交加:“我错啦,真的错啦,翼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又听司徒翼的声音也渐渐变轻:“露儿,你向来是个犟性子,总不肯轻易认错,怎的今天……”
穆青露柔柔地道:“害你担心,就是我的错。我就算对别人犟,对你总是不一样的。”
司徒翼叹息一声:“你以后莫再轻易撇下我乱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穆青露急急地说:“我发誓绝不会啦,翼哥哥,我保证,去千佛山的路上,一定乖乖跟在你身边。”
司徒翼道:“不是去千佛山的路上,是永远,永远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懂么?”
他二人语声渐低。段崎非不忍再听,呆呆倚在树后,只恨不能生得矮小一些、再矮小一些,索性从未存在过也好。他默默叹了口气,想到方才司徒翼一路追寻过来时目眦欲裂的样子,禁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只道翼师兄是极温和的人,却不料为了青露会焦灼成这样。青露……唉,她有翼师兄这般牵挂着,其余人就算再关心她、照顾她,她只怕都无暇在意的了。”
想着想着,益发难受:“方才搜寻之时,我只觉心脏狂跳,似要蹦出胸膛。一见到她,本以为便可安心,却又莫名其妙忿怒涩楚不已。如今她和翼师兄执手相望,我……我的沮丧她又何曾留意过?只是……若让我全然不惦记她,却又委实做不到。也罢,待千佛山之行一结束,我就随师父回天台山去,她……终究是要留在紫骝山庄,或许见不到她的面,我心里才能稍稍宁静一些。”
千思万绪,都纠结在一团。正愁苦间,司徒翼已隔了树唤道:“小非,走吧。”
段崎非一惊,才探身出去:“你们……好了?”
穆青露脸儿红红,笑道:“翼哥哥说啦,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得赶快回去和四师叔他们碰头。”
段崎非望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开,应道:“是。”
三人想了想,依旧在树荫中穿行,向先前的集合点赶去。行了片刻,却听路边不远处隐约有**声,拨开枝叶凑近细瞧,却是晏采崴了脚,跌在地上。穆青露扶起晏采,问她如何会在此处,晏采强忍疼痛,说道:
“戚阿姨他们四下里寻你,叫我呆在原地不要走动,但我又如何放心得下你?所以我也向这边赶路,谁知走不多远,却被石头绊倒……唉,我真是累赘……”
穆青露大为感动,掩住她口,说道:“甚么累赘不累赘的,不许乱说。你心里惦记我,我很高兴啊,来,背你回去。”
晏采顺从地答应一声,伏在她背上。司徒翼和段崎非虽有心帮穆青露一把,无奈男女有别,终不适宜,只得跟随在她二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