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同心结(二)
第二天一早,傅高唐、穆静微和戚横玉三人也来到了摧风堂,噀雾园中顿时又热闹不少。洛涵空大设宴席,和傅高唐从中午对饮到晚上,就连作陪的戚横玉、金桂子和司徒翼也被灌了不少杯。段崎非年纪小,稍稍幸免,穆青露倒也很想喝,却又被众人坚拒了。
穆静微简单地用了些饭食,便说要去探看瞿如,赶回了园中。洛涵空一边举着大碗向傅高唐敬酒,一边问:
“傅大侠,近日情况如何?”
傅高唐正喝得起劲,闻言笑道:“风平浪静。拂云诀的第九句终究没能再流传出。”
洛涵空得意扬扬,拍着胸口道:“我命令他们在城中增设暗哨、严加探查。对方总算不是傻子,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傅高唐甚为高兴,又略略有些遗憾,闷了一大口酒,道:“可惜没能当场逮住几个,否则顺藤摸瓜、直捣老窝,更加痛快。”
戚横玉在旁微微一笑:“不是有一个瞿如了么?”
洛涵空皱眉道:“这人的嘴当真严得很,关了几天,硬是一句话都不肯吐。没有穆大侠吩咐,我又不好擅自动刑。”
傅高唐道:“他说与不说,都没甚么差别。反正幕后主使定然为朱云离无疑,至于讳天,至多不过是帮凶。揪出主使,自然树倒猢狲散。”
戚横玉点头道:“瞿如绝非小人物,咱们有他在手,讳天再行动时,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洛涵空随手一掷空酒坛,豪气万分地道:“讳天敢在洛阳动手,便是和我摧风堂作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打进摧风堂——傅大侠,戚女侠,你们不如在我这多盘桓一阵子,到七月初再直接动身去济南。那时我若有空,也想同去拜会拜会那些牛鬼蛇神。”
傅高唐哈哈大笑:“行。”戚横玉机敏得很,问:“洛堂主似乎和讳天有些芥蒂?”
司徒翼在旁道:“师父,讳天过去肆虐时,洛伯父曾率领武林正派人士与之抗衡,颇有成效。”说着,将前几日洛老夫人讲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戚横玉释然道:“原来如此。洛堂主年青有为,将来北方武林的安定大业就着落在你身上啦。”
洛涵空自信满满地道:“自当不断努力。”
他们几人说说笑笑,穆青露在一旁眼见没酒喝,也没乐子趁,有些不耐,挑了个空隙,朝段崎非招招手。
段崎非会意,挪到她身边,穆青露低声说:“我瞧他们还有得喝。小非,咱们不如去倾鸿园看看沿香。”
段崎非想起昨日之事,心中也自好奇,应道:“好。”于是二人借口出去透透风,便溜了出来。
来到倾鸿园,却不见夏沿香。问了侍女,才知道夏沿香恰好也在找穆青露,不久前出门往噀雾园去了。
段穆二人连忙又往回赶,穆青露一路赶,一路笑道:“沿香急着找我们,肯定有不少话要讲。”
段崎非点头道:“她既然如此主动,我猜应该有好消息。”
穆青露道:“你的推测向来挺准,不知道这次灵不灵。”
正说间,突见夏沿香远远走来,见了二人,展颜道:“哎哟,可找到了,听说傅大侠他们来到,我想你们一定忙得很,就忍啊忍,实在忍不住,去噀雾园悄悄张了一眼——果然扑了个空。”
穆青露哪来得及寒喧,一把拖住夏沿香,连声问:“昨天后来如何了?顺利否?”
夏沿香啊呀一声,脸唰地红了。段崎非瞧在眼中,笑道:“别在大路中央问嘛。”穆青露方才省悟过来,拽住夏沿香说:“走走,去你那里。”
三人回到夏沿香的琴房中,夏沿香关了门,转身向二人道:“昨天的事要谢谢你们。”说着,深深一礼。
段崎非道:“夏姑娘何以行此大礼?”
穆青露催促道:“不客气,说说后来的事吧?对了,沿香,你那位乐师哥哥好像很不爱说话?”
夏沿香怔了怔,道:“没有啊?”
穆青露笑道:“他全程没对我和小非说过一个字儿。我还担心是不是找错了人呢。”
夏沿香轻笑道:“没有,没找错人,就是他。”
穆青露好奇地问:“莫非他声音很难听,所以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话?可惜了,长得那么俊。”
夏沿香急急分辩:“才不呢,他声音好听得很。”
段崎非和穆青露相视而笑。夏沿香才发现自己急切了些,红着脸道:“好讨厌,不和你们说了。”
穆青露连忙道:“别啊,过河拆桥,多不厚道?”
夏沿香伸手掩她的嘴,啐道:“再胡说,不理你了。”
段崎非笑道:“沿香,你再不说,可真成‘媳妇领进门,媒人抛过墙’啦。”
夏沿香跺跺脚:“崎非,你也瞎凑热闹。”段崎非微微一笑,道:“说罢,洗耳恭听。”
穆青露挣脱夏沿香,跳到段崎非身边,笑道:“沿香,问出他的心意了?”
夏沿香双颊霞光荡漾,轻声答:“嗯。”
段崎非闻言大为好奇,挠挠头,问:“那个……我想请教一下……该怎样问呢……”他甚为害羞,一句话未完,俊脸倒先红了。
夏沿香瞧瞧他,笑道:“莫非你也有心仪对象,也想去探人家心意?”
段崎非大窘,恨不能钻到桌底下去,连声说:“我我,我笨得很,所以想先学着点……”
穆青露拍拍他肩,笑道:“不学也没关系,以后我替你问。”又向夏沿香道:“说嘛说嘛。”
夏沿香微笑点头:“嗯。”她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枚事物,道:“你们瞧这个。”
段崎非和穆青露凑过去一瞧,见那是一块温润莹白的玉佩,雕琢成圆形,边上饰满云雷纹,做工颇为精雅。虽是坠子,却不曾穿绳,想来主人很珍视它,平时舍不得戴。玉佩正中刻了寥寥几道线条,依稀有形,一时却辨不清是甚么内容。
段崎非观她容色,恍然大悟:“他送给你的?定情信物?”
夏沿香笑而不语。穆青露离近瞅了半晌,疑疑惑惑地问:
“上面刻的是甚么?”
夏沿香道:“我问啦,但他说很小的时候身边便有这玉了,年代久远,他也不清楚当初玉匠究竟想刻甚么。”
穆青露大为好奇,直道:“让我仔细瞧瞧。”接过玉佩,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摇摇头说:“这坠子琢工精致,偏偏当中刻的主图如此简单纯朴,真看不出来是啥。小非,你来瞧,这几根线条首尾相衔接,组成的应该是身体,身下这四根便是腿了。这里是头……头上这几条线是角么?那身体中部这几根线呢?难道是翅膀?——我倒觉得像麒麟。”
段崎非跟着她端详了半晌,笑道:“你想象力忒强,照此看来,甚么动物都有可能。也许那根本不是图,而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呢?”
穆青露争辩说:“肯定是他出生的时候,亲朋好友送了恭贺的,麒麟儿嘛。”
夏沿香在一旁道:“别猜啦,它的主人都不确定是甚么。不过,他说……”她脸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他说……这是家人留下的几件小物儿之一,他没甚么值钱事物,唯有将它赠送给我。”
穆青露听了,甚为感动,柔声道:“他对你很好呀。”将玉佩递回给她,又道:“小心收好,别砸碎了呢。”说着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耳上的碧玉坠儿。
第77章 同心结(三)
段崎非假装没瞧见她的举动,转头问夏沿香:“他那天刚进小屋,就给了你这个?”
夏沿香噗嗤一笑,道:“怎么会呢?那也太突然啦。说起来,昨天我等在小屋里时,还真是忐忑不安,怕他终究不愿被引来。”
穆青露洋洋得意地说:“本女侠出手,就算绑也绑了他来。”
夏沿香边忆边道:“后来听你俩在外面说‘来了’,我就赶紧正襟危坐。他推门进来,看到我,先怔了怔,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常。”
段崎非问:“然后呢?你怎么同他说的?”
穆青露从他背后探过脑袋,瞧了瞧他的脸,笑道:“为啥这么好奇?到底想攻谁的心哇?”
段崎非憋红了脸,道:“再取笑,下次不帮你了。”
夏沿香笑道:“好啦好啦……其实……也没甚么技法啊,我直说的。”
段崎非和穆青露停了斗嘴,一起问:“怎么个直说法?”
夏沿香道:“就是直接把心意告诉他啊……”
段崎非想了想,道:“比如‘初听瑟音,便心潮澎湃,日睹真容,芳心更暗许’这样的话么?”
穆青露在一旁哈哈哈的弯了腰。夏沿香仔仔细细揣好玉佩,美目流转,笑道:“没那么文绉绉,我性子直,不懂迂回,一开口就表露心意啦。我向他说……说很惦记他,不知他心下如何,无论他在不在意,不妨都请明示。”
穆青露目露崇拜之色,道:“真的好直接,我要学着点。”
夏沿香道:“学甚么?你的翼哥哥自然会包揽一切。”
穆青露红了脸,笑道:“不知为何,我在别人面前挺大方,见了他却总害羞。还是你好,喜欢了就敢主动争取。”
夏沿香点点头:“嗯,不主动,便肯定没机会;主动了,才有一线机会啊。”
段崎非愈发好奇,在旁边问:“那他听了之后,如何回应呢?”
夏沿香盈盈地说:“他没料到我如此大胆,一时愣住啦。不过只愣了一会,突然就笑了——他的笑……他的笑……”她停了语声,眼角眉梢都泛起丝丝甜意来。
穆青露笑嘻嘻地说:“我懂。肯定好看极啦,对不对?”
夏沿香嫣然道:“他生得本来就俊,又加上那么一笑,唉。”她垂下头,轻轻吟道:“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风吹入帘里,唯有惹衣香。”
穆青露啊了一声:“你也觉得他脸上的花瓣儿很美么?”
夏沿香抬眼道:“嗯。那日在璧月楼中,不知是否因为这原因,他始终不愿正面示人。可我觉得那丝毫无损他的容貌,反而衬得更动人呢。”
段崎非微笑道:“再加上‘**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的威力,就更不得了啦。”
夏沿香笑而不答。穆青露道:“咦,小非越来越开窍了——沿香,他笑了,之后呢?怎么样嘛?”
夏沿香道:“他一笑,我再大胆,顿时也心慌意乱。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作答,我心里渐渐羞愤起来,咬咬牙站起身,对他说‘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从此以后绝不再打扰你’。然后强作平静,从他身边经过,便要离去。”
穆青露笑道:“啊哟,虽然已知道结果,但我听着还是好紧张。快快,继续说。”
夏沿香续道:“他见我要走,敛了笑意,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我,我只作没瞧见,越过他,去开启屋门——手指搭上门闩的一瞬间,心里难过极了,很希望他能叫住我。可他一声不吭,我背对着他,瞧不到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在想甚么。”
段崎非急道:“他留你了吗?”
夏沿香道:“我含着眼泪,便要推门。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伸手过来,轻轻按住我的双腕,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段穆二人屏住呼吸,一起问:“甚么话?”
夏沿香忆及往事,表情更柔和,轻声道:
“他说‘沿香姑娘,我的心同你是一样的。’”
段崎非心中一宽,穆青露已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说:“太好啦,太好啦。”
夏沿香轻轻一笑,益发显得天真雅丽,她握住穆青露的手,道:“青露,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呀,仿佛陡然卸下一块千斤巨石一般。幸好幸好,总算没有太丢人。”
段崎非笑道:“然后他就送你玉佩啦?那你呢,你回送了他甚么?”
夏沿香娇羞地说:“他……他从我鬓边拔去了一支灵雀发簪,说会好好珍藏。”
穆青露笑道:“好旖旎!既然你俩都有意,还犹豫甚么呢?走走,告诉洛大哥去。”
她拉住夏沿香就要走。夏沿香闻言,脸色骤变,赶紧道:“等等,还不能去。”
穆青露秀眉微扬,问:“为甚么?”
夏沿香扯住她手,将她硬生生拖回屋中央,低声道:“青露,他说他在堂中地位低微,行动很不方便,所以至多只能隔几天才悄悄见我一次。我想,如果现在就去禀告洛堂主,他……他的日子想必会更难过吧。”
穆青露猛然省悟,点头道:“洛大哥非常喜欢你,倘若知道了,又悔又气,肯定讨厌他。”
段崎非沉吟着,说:“除非你俩就此远走高飞,再不和摧风堂有任何干系。”
夏沿香目中泛起忧愁之色:“我当时也那样提议了,可他却说他不能离开摧风堂。”
穆青露好奇地问:“为甚么?他不是过得不如意吗?——他叫甚么名字?我去打听打听,看他除了乐师外,可还有别的职责。”
夏沿香闻言,俏脸上竟浮现迷茫之色,她喃喃地道:“说来也奇怪,他依旧不肯讲出姓名,只说时辰到了,我自然会知晓。”
段崎非奇道:“姓名而已,何至于此?”
夏沿香低声说:“我不知道。他反复叮嘱,叫我千万莫在外人面前提起与他相识之事。他还说……还说近期有一个极好的机会,他会努力把握住,若足够幸运,就能趁机带我出摧风堂。从此快活自在,永远不会遭受讥刺嘲讽。”
穆青露道:“有这志向,倒也不错。那我祝愿他有堂堂正正宣布名号的那一天。对了,这些日子如果有甚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和小非都乐意帮你。”
夏沿香微笑道:“青露,崎非,谢谢你们。既然他要我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这件事儿,就麻烦你们暂时替我瞒一瞒罢。时机一到,我会亲自去向洛堂主说明,绝不躲躲闪闪。”
段崎非道:“好。你俩万事小心,别被人瞧见了。”
夏沿香点头道:“嗯。”
三人又聊了一会,段崎非道:“天色已暗,还是回去罢,不知道二师伯他们喝得怎么样了。”于是和穆青露辞别了夏沿香,一同出了倾鸿园。
一路赶回,突见前方亮起好多团灯笼,人影攒动,还有喧闹声。正纳闷间,听得后头有人喊“请让开”,段崎非拉着穆青露往旁边亭中一避,回头瞧见四个红衣装束的大汉,抬着一副担架急匆匆过去了,后面还紧紧跟着十几名相同装束的汉子,尽皆神情焦灼。
段崎非一瞥之下,只觉他们的装束不像摧风堂中人,正疑惑间,又见陶向之率着二三十名摧风堂子弟跟了过来,陶向之边走边吩咐部下:“赶紧跟上,好生看护黎少侠。”自己却放慢了脚步,落在后头,似若有所思。
穆青露待众人去得远了,反手拉住段崎非,从亭中跳出,正落在陶向之面前,她悄声问:
“陶叔叔,那些人是干甚么的?”
陶向之正自沉思,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待看清她,方才展颜道:“露儿,是你。”
穆青露点点头,又问:“谁受伤了?”
陶向之低声道:“那些是灵川帮的人,受伤之人来头不小,是他们黎帮主的独子。”
段崎非在旁问:“灵川帮?”
陶向之点点头,脚下又特特放慢了一些,悄声说:“灵川帮是洛阳城中第二大江湖帮派,多年来地位仅次于摧风堂,因此与我们的关系颇为微妙。”
穆青露啊了一声,道:“陶叔叔,他们和摧风堂结过梁子?”
陶向之摇头道:“灵川帮与官府走得近,而我们则更偏重结交武林同道,两派井水不犯河水,素无来往,但也没仇怨。”
段崎非道:“既然如此,他们少帮主受了伤,为何特地送来摧风堂?”
陶向之道:“他们不是来找洛堂主的。”他向穆青露瞧了一眼,续道:“他们找的是傅大侠。”
段崎非和穆青露闻言,齐齐吃了一惊,穆青露失声道:“难道是被二师伯……”段崎非赶紧替傅高唐辩护:“二师伯可不会随便打伤人。”
陶向之笑道:“不是的,莫紧张。我方才迎接担架时瞧了一眼,那位黎公子仿佛受了不轻的内伤,黎帮主急得团团转,听说傅大侠正在摧风堂中,便慕名前来求他出手救治。”
穆青露释然道:“吓我一跳呢,原来如此。二师伯内功精湛,又在洛阳城中开设了好几期讲堂,盛名远播,也难怪灵川帮会来求他。”
段崎非道:“灵川帮的人好机敏,二师伯今日刚动身到摧风堂,他们便已知晓了。”
陶向之眉宇间微有忧色,道:“我也正自纳闷,不知道是谁嘴快,四处传播消息。再则,那位少爷受的伤颇重,只怕要令傅大侠为难了。”
穆青露笑道:“二师伯为人热心,想来不会拒绝。”
段崎非心中系念傅高唐,疾道:“陶先生,不如我们跟去瞧瞧。”
陶向之点头道:“好,咱们走。”
第78章 机锋藏(一)
三人来到会客厅,一眼瞧见那担架已被端端正正放置在厅中,担架上躺着一名青年,相貌甚清秀,却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口角边犹有几丝血迹。洛涵空与傅高唐、戚横玉正俯身查视。那二十余名灵川帮红衣汉子垂手肃立一旁,唯有一名瘦小老者留在担架边,忧心忡忡,不停擦拭额上汗珠。
段崎非和穆青露不敢出声惊扰,悄悄绕了过去,与司徒翼等人站在一起。段崎非上下打量那名老者,见他年似六十有余,三角脸上布满皱纹,须发却皆黑。他虽心系伤者,神情怆痛,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仍旧很利落,并无垂暮之气。
穆青露小声问司徒翼:“那便是灵川帮帮主?”
司徒翼道:“对。他叫黎越峰,担架上的是他儿子黎弄潮。”
那黎越峰眼瞧傅高唐连连出指替爱子探息,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多问。傅高唐探了一会,撤手问道:
“黎帮主,何人下手把令郎伤成这样?”
黎越峰嘶声道:“今日申时,犬子带了两名随从出城郊游,见路边有座新开的茶楼,便进去小憩,不料进出时误碰到邻桌,两边产生了一些争执。周围人本以为纯属小事,拌几句嘴也就过去了,谁知对方一言不合,竟然亮出武器开打。那茶楼中多为平民,见势一哄而散,犬子无奈之下,只得奋力抵抗,可对方共五六人,且都武功高强,犬子力有不逮,受了重伤,晕迷过去,而那两名随众……全被当场击杀。”
众人俱都一惊,洛涵空疾道:“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杀人?不知贵帮有无擒获凶手?”
黎越峰愤愤地说:“那茶楼老板是从外地新来的,不知犬子身份,一时惊惧,手足无措。等他跌跌撞撞报完官,几名凶手早已不知去向。”
傅高唐问:“凶手长甚么样?”
黎越峰道:“听那茶楼老板和店小二的描述,凶手为四男二女,都著深色衣裳。女的戴了面纱,男的斗笠遮面,瞧不清长相。不过听一名店小二说,他们临去时,其中一人无意中略略抬头,斗笠之下,竟然还戴了一张奇异的面具。”
傅高唐闻言,与戚横玉对视一眼,表情凝重。穆青露按捺不住,低声说:“不会又是讳天在捣乱罢?”
司徒翼和段崎非朝她摇摇头,示意莫要多言。洛涵空从担架旁直起身,大步回到椅中坐下,沉声道:
“黎帮主,如此听来,要想抓住真凶,只怕不太容易。你既然已将此事交给官府,那也只得多催催他们,看看能不能碰运气了。”
黎越峰上前一步,道:“洛贤侄,知府大人已下令发动远近搜索,力图缉拿真凶,老夫并不敢再用此事劳烦贵堂。只是,犬子受的内伤甚重,又不能拖延,老夫自问功力低微,束手无策。遍观洛阳城,唯有傅大侠内力深厚,兼为人热诚,所以冒昧前来恳求傅大侠出手救治。傅大侠,万望您莫要推辞,老夫必将重重酬谢。”
洛涵空锁紧眉头,道:“黎帮主,你我同为一派之首,平起平坐,何来贤侄之说?”
黎越峰微微一愣,随即改口:“是。在下措辞不当,洛堂主胸怀宽广,还请不要介怀。”
洛涵空不接他话,转头向傅高唐道:“傅大侠,不知堂中哪个子弟多嘴多舌,竟泄漏了你们踪迹,回头我定必将他揪出来重责不可。如今黎少帮主之伤,治与不治,都由您说了算,千万莫看在摧风堂面子上硬揽。”
黎越峰面上微微变色,朝傅高唐一屈身,道:“傅大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洛阳城中名医多无武功,不会治犬子的伤。而习武之人中,又属您内功最为精绝。在下年逾六十,膝下唯有这一个儿子,倘若您愿意出手救助,我灵川帮上上下下,永世难忘您的恩德。”
说着,一挥手,满厅灵川帮弟子齐齐跪下,黎越峰作势一伏,竟也要跪。
傅高唐沉声道:“黎帮主何必行此大礼?”他陡举右臂,向黎越峰胸前一托,黎越峰似被定了身一般,竟无法再下拜。
戚横玉立在傅高唐身边,轻声道:“二哥,你可想好了?倘若无十足把握,不如还请黎帮主另觅高明。”
傅高唐道:“他的心脉被大力震伤,出手之人武功怪异,并非中原武林正统功夫。如今要想寻获真凶,恐怕困难得很。但如果只想救他一命,却简单些。”
黎帮主一听,大喜过望,连声问:“傅大侠这么说,可是已有把握救治犬子?”
傅高唐道:“天下的内伤看上去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撇开其繁杂外在,本质却是差不多的。”
他见众人听得认真,便踱到担架边,伸手自黎弄潮“极泉”、“青灵”、“少海”穴位一路轻轻按下,续道:“比如黎少帮主昏迷不醒,救治者须第一时间识出他伤在心脉,继而辨别出究竟被震伤了几分,随后还需要用自身内力,助其心脉慢慢疏通复愈。如果能做到这三点,就能救他回转,无须追究是被何种功力震伤。”
洛涵空听得入神,问:“这么听来,只要自身功力深厚,便甚么奇门异功都不必惧怕。以不变应万变,如此境界,真令人神往。”
傅高唐笑道:“这般境界说来容易,要达成却难。”他指指昏迷不醒的黎弄潮,续道:“如今黎少帮主心脉被震伤了六七分,江湖上能救治他的人已不太多。倘若他被震伤到十分,那即便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黎越峰立即道:“傅大侠想必已到达了不变应万变的境界,还请在犬子身上一展神功罢,在下先深深谢过了。”说着又要下拜。
傅高唐被他一吹捧,甚为自得,哈哈笑道:“我也只刚领悟几分而已,不敢说已达此境界。黎帮主,免礼了,令郎的伤交给我处理吧。”
戚横玉道:“二哥……”
傅高唐朝她道:“莫担心,比他更重的伤我都曾治好过。”
戚横玉还想再说,洛涵空也已笑道:“既然傅大侠这么有把握,那便赶紧将黎少帮主安顿了罢。黎帮主,你放心将令郎留在摧风堂中么?或者你也一同住下?”
黎越峰犹豫一下,问:“傅大侠,犬子的伤大约需要多久才能平复?”
傅高唐思忖着道:“十天左右,当可正常起居。”
黎越峰面有喜色,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这几日还是抓紧时间缉凶,便不叨扰贵堂了。这便留下几个人服侍犬子,在下每隔两三日来探视他就好。”
洛涵空道:“我们摧风堂人手众多,戒备森严,定能保得令郎周全,你尽管放心。”
黎越峰方才松了口气,释然道:“如此甚好,拜托洛堂主和傅大侠了,事成之后,灵川帮必有重谢。”
傅高唐道:“不用重谢。我听说黎帮主‘平山刀法’赫赫有名。等令郎恢复后,你我比试比试?”
黎越峰连连谦让:“岂敢,岂敢。”傅高唐笑道:“就这么说定啦。”
黎越峰道:“傅大侠想比试,当然没有问题。只是重谢依然要的,傅大侠和洛堂主千万莫推辞。”
洛涵空打了个哈哈,道:“不必重谢,我摧风堂肩负振兴河洛武林道大业,以后还需你从旁多辅助才是。”
黎越峰满口应允:“当然,当然。”
第79章 机锋藏(二)
当下洛涵空便将黎弄潮安置在噀雾园附近一处小宅院中,方便傅高唐不时前往探视,又遣了十几名摧风堂弟子,与灵川帮弟子一起严加看护。那黎越峰千恩万谢后,带着剩余部下先行离去了。穆青露等人回到园中,将此事和穆静微一说,穆静微倒也没太著意,只顺口说:“倘若能因此让灵川帮和摧风堂结交,也不失为一桩功劳。”
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四日,段崎非因受傅高唐与戚横玉指点,刻碣刀法与栖霞步都有了一些进益。穆静微从瞿如身上却一无所获,心中甚为烦闷,穆青露和司徒翼便一直陪伴着他。
这天下午,穆静微等三位师长不在园中,众人自行练功的练功,打坐的打坐,夏沿香忽在园门外探了一下脑袋,瞧见穆青露,笑着招招手。
穆青露见她来了,甚是高兴,拖住她的手,将她迎进园。
金桂子正与晏采在园角亭中闲聊,见夏沿香来了,金桂子起身道:“夏姑娘,多谢你的药膏,果然具有奇效。”
晏采亦含笑施礼,道:“当日在璧月楼见到夏姑娘,已是惊为天人,今日再见,竟然又比以往更加美丽了。”
穆青露在旁笑道:“她当然更美丽了,因为心情好么。”
夏沿香脸儿一红,嗔道:“青露。”
晏采笑道:“有洛堂主悉心呵护,难怪夏姑娘心情大好。”
夏沿香神色微微有异,虽立时遮掩,却依旧流露出一丝不自然。她下意识朝穆青露和段崎非瞧了一眼,段崎非神情自若,穆青露却稍有尴尬之色,赶紧道:“那是。哈哈,哈哈。”
晏采突地咦了一声,道:“对了,青露,上次你不是说,过几天就把和沿香的小秘密讲给我们听么?现在能讲了不?金大哥,阿翼,你们也很想听吧?”
穆青露猝不及防,一时竟愣住了,不知如何开口,夏沿香疑惑地向段穆二人瞧了一眼,段崎非反应极快,立刻笑道:“那天归来太晚,被晏姑娘她们好奇追问啦。不过,我和青露口风紧得很,只说到时自然有分晓。”
夏沿香闻言放下心来,落落大方地一笑,道:“对呀,等那一天来到,我自会亲自说出秘密。”
她如此一说,金桂子和司徒翼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摇手道:“既为秘密,夏姑娘不说也无妨。”
突听不远处有人在问:“甚么秘密?我也听听。”
穆青露啪地扭回头,惊声道:“洛……洛大哥,你怎么来了?”
段崎非亦微微心惊。夏沿香身子一僵,脸色唰地白了。
洛涵空大步踏进亭中,笑道:“今日无事,特来看看你们——沿香,你也在啊。”他一眼瞥见俏生生立在侧旁的夏沿香,黝黑的脸庞似又泛起红光。
司徒翼笑道:“镇定,镇定。”洛涵空轻咳一声,定住心神,瞧着夏沿香,柔声问:
“沿香,你最近似乎很少露面,是身体不舒服吗?住得可还习惯?”
夏沿香瞧见他关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轻轻答:“我很好,多谢洛堂主关心。”
洛涵空道:“你喊我洛堂主,可也太生疏啦。就像阿翼一样,直呼名字就好。”
夏沿香道:“这个……这个……”偷眼瞧瞧穆青露,见她低眉垂眼,难得一脸老实样;又偷眼瞅瞅段崎非,见他若无其事状,还冲自己微微一笑,目光中含了不少鼓励之意。
夏沿香定了定神,低声道:“直呼名字太没礼貌啦,我以后就和青露一样,喊洛大哥,可好?”
洛涵空甚是满意,红着脸道:“也好,很好。”夏沿香方才吁出一口长气,和段穆二人悄悄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晏采突地笑道:“你们三人那么要好,可真令人羡慕。以后一起玩的时候带上我罢,我口风也紧得很,一定能和青露、崎非一样,牢牢守住沿香的小秘密。”
夏沿香始料未及,一时无言以对。穆青露急道:“晏姐姐,别再提啦!”
亭中霎时一片静寂。唯有洛涵空莫名其妙,望望这个,又瞅瞅那个,忍不住问:“沿香,你有心事?要不要我帮忙?”
夏沿香道:“我……”
洛涵空脸色一沉,疾道:“莫非哪位下人欺负你?别怕,只管告诉我,我绝不让你受委屈。”
夏沿香双手乱摇,连声说:“不,不是。没有……”
司徒翼见状,上前一揽洛涵空肩膀,笑着开解道:“依我看没那么回事。涵空,莫担心,八成是青露又在带沿香和崎非玩甚么过家家啦、小恶作剧啦,就像以前她在我们喝的银耳汤里悄悄撒盐一样。”
洛涵空哈哈一笑,顿时释然。穆青露如释重负,笑道:“翼哥哥,你揭我短,今晚再让你喝咸味银耳汤。”
司徒翼笑道:“我不揭短,也一样得喝。”他从旁这一打岔,气氛霎时松缓不少,夏沿香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晏采美目一转,盈盈道:“还是阿翼气量大,青露不带他玩,他也毫不计较。”
司徒翼怔了怔,纵然依旧强笑,面色不免也有些难堪。穆青露见他如此,心中不忍,扯扯他袖子,连声道:“翼哥哥,我没有不带你玩,我带你的啊。”
晏采笑道:“你既然带他玩,那就告——”她正说到一半,抬头突然迎上段崎非目光,蓦地全身一震,竟打了个颤,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金桂子疾道:“晏姑娘,别逗他们啦,中午我布的棋局,你解开了么?解不开可要受罚的。”
晏采神色迅速恢复如常,道:“还有几着没想好,我这就去继续解。”说完辞别众人,转身离开。
金桂子轻咳几声,向穆青露道:“青露,晏姑娘一时糊涂,说话没轻重,还请你莫怪她。”
穆青露兀自扯着司徒翼衣袖,怔怔地说:“晏姐姐为人向来玲珑得很,怎么今天却感觉带了不少刺儿呢?……”
金桂子有些不自在,只好道:“她也许连日来找不着伴儿,感觉被排斥了,所以有些气恼,回头我再劝劝她。”
穆青露恍然道:“这样啊。我不是有意冷落她的,我等下找她解释去!”
金桂子微微一笑,道:“别在意,我多劝劝她便好了。”说着也辞别众人,离亭而去。
亭中只剩下洛涵空等五人。段崎非瞧穆青露一张俏脸无精打彩,心中大为不忍,他转开头去,眼望晏采离去的方向,容色沉肃,不知在想甚么。
司徒翼亦不忍心,安慰穆青露道:“露儿,不说就不说嘛,我又不怪你。”
穆青露眨眨眼,不放心地说:“可是……”
夏沿香突然道:“我不能眼睁睁看青露为我受委屈,其实这秘密,说出来也没甚么。洛大哥,它是——”
段崎非和穆青露一起唤道:“沿香!”
夏沿香吓了一跳,犹豫再三,终于住了口。段崎非向前一步,从容地道:“甚么受委屈不受委屈的,哪有这么严重,还是我来说罢。翼师兄,洛堂主,其实是沿香和青露常暗中在倾鸿园琴房里排演,想挑个好日子,令大家一饱眼福耳福罢了。她俩一直忍住不说,只为了到时给大伙儿一个惊喜,而我呢,是被青露喊去打杂的,自然也得帮着守秘密了。”
洛涵空面色一宽,哈哈笑道:“你俩合演歌舞?好主意!这可是世间少有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
穆青露和夏沿香瞧向段崎非,目光中充满佩服感激之色。司徒翼面上难堪之色顿时烟消云散,柔声道:“露儿,原来如此啊!好好排练,我最喜欢听你唱歌儿啦。”
穆青露瞧见他温和的眼光,大为感动,低声道:“好,一定唱给你听。”又向夏沿香道:“沿香,我们会好好排练的,对么?”
夏沿香会意地道:“一定。青露,我们现在就去琴房继续罢。”
穆青露道:“好啊。”转头向段崎非挤挤眼,说:“小非,来吧,继续打杂。”
三人告别了司徒翼和洛涵空,匆匆跑向倾鸿园。一进琴房,夏沿香扪着心口,连声说:“吓死我啦,吓死我啦。我一时冲动,差点儿就自己交代了。”
穆青露往椅上一坐,拍拍胸口,笑道:“你也太冲动啦!要是交代了,乐师哥哥怎么办?”
夏沿香道:“我怕会惹得你和翼公子生嫌隙,一时情急,顾不上那么多了。”
穆青露摇头说:“翼哥哥和洛大哥情同兄弟,你告诉了他,就等于告诉了洛大哥。对了,小非,谢谢你啊,你又帮了我一次忙。”
段崎非在她俩身边坐下,道:“不用谢,挡得一时是一时——不过,青露、沿香,话已说出口,你俩最好还是择日真正合演一曲,以彻底打消他人疑虑。”
夏沿香微笑道:“能与青露合奏,真是求之不得。”
穆青露亦笑道:“我也一样。你今晚有空么?一起挑选曲子?”
夏沿香脸泛红潮,道:“今晚么?不如改成明晚罢?……”
段崎非和穆青露猛然会意,双双笑道:“懂了,今晚你的乐师哥哥要来看你吧?哈哈。”
夏沿香娇羞地道:“不许取笑我。对了……对了,青露,有个好消息。”
穆青露问:“甚么好消息?”
夏沿香道:“他……他前天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错,还对我说那个好机会已越来越近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便能带我远走高飞啦。”
段崎非和穆青露大为欣喜,道:“真的?太好了,那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
三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80章 机锋藏(三)
是夜,淡云耀月,东南方向有清风徐徐吹来。
摧风堂中有一条小小河川,乃人工开凿而成,它自东向西,在园林之中蜿蜒盘折。晏采独自沐了皎洁月光,踩着鹅卵石径慢慢来到河畔。
她静静伫立一会,突然叹了口气,在河边俯身蹲下,将手指轻轻浸入漾动的水波。须臾,她掏出一块小小红罗帕,擦干净双手,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几艘折叠好的小小纸船来,一一舒展开,逐次放入水波中。
夜色渐深,风力加重,小纸船打了几个旋儿,借着风水之势,遥遥向西北边飘去。晏采复立起身,眼望小船逝去的方向,面上神情复杂,似羡慕,又似悲哀。
她一时出神,竟未察觉已有人立在身后。直到那人轻轻一笑,她方才如梦初醒,陡然转身,叱道:
“谁——”
她骤然瞧见来人,神情霎时放松,道:“青露,是你……”
穆青露微笑道:“是我啊。瞧你正出神,不想惊扰你,所以一直没有上前。”
晏采凤目流转,道:“我竟然丝毫没察觉出你在后头。唉,要是我也会武功,那该多好。”她朝穆青露迎了几步,说:“难得见你独自散步,你这样的姑娘,也会睡不着么?”
穆青露笑了笑,道:“我没失眠。方才特地去寻你玩儿,恰好见你独自出园,我瞧你眉头紧锁,仿佛有心事,也不知该不该叫住你,便只好先跟着。”
晏采道:“我看上去心事重重么?没有罢。只是这里风景很好,我无意中发现后,常忍不住来此流连。”
穆青露道:“那就好。我刚才见你在放小纸船,一只又一只,怪好玩儿的,还有么?我也想放。”
晏采愣了愣,随即笑道:“已经放完啦,下次一定叫上你。”
穆青露兴奋地说:“好啊——可惜我不会折纸船儿,你得教教我。对了,我瞧那些小纸船儿上仿佛写满了字,是你在许愿吗?”
晏采摇头笑道:“我见傅大侠白天练字用去了不少纸,那些纸扔了也浪费,我就捡来折纸船儿用了。”
穆青露啊了一声,掩口笑道:“原来是二师伯的字啊!呃,如此良辰美景,河面上却漂着二师伯的字,哈哈,哈哈。”
晏采嗔道:“幸好傅大侠不在,不然要生气啦。青露,走吧,散心去。”她迎向穆青露,似要去揽她。
穆青露晃晃脑袋:“听你一说,我也觉得这里很美,就在这坐一会好啦。”说着反而朝河岸靠近了几步。晏采闻言,停了一停,回首道:“行。不过你不会凫水,还是别离河水太近了。”
二女在河岸边坐下。穆青露摸了摸身下茵茵绿草,道:“这些草儿好嫩,真怕坐坏了它们。”
晏采道:“小草儿看似柔嫩,实则坚强得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穆青露嗯了一声,突然说:“晏姐姐,我瞧你也是外柔内刚,坚强得很。”
晏采淡淡地道:“是么?不坚强,如何生活下去。”
穆青露转头向她,真诚地道:“晏姐姐,自从你额伤痊愈后,便独自住一间屋了。从那以后,咱俩说话的机会少了许多。其实——其实我是很怕寂寞的人,你搬走后,我也很想念你。可是这几天我又忙着和沿香排练,所以无暇找你玩儿,你千万别生我气,好么。”
晏采目光闪动,笑道:“我听说了,原来你和沿香要合奏曲子啊。是我不好,多疑了,却害得洛堂主他们提前知晓了这个小秘密。”
她亦看向穆青露,语气温和:“青露妹妹,我一时心胸狭窄,你别见怪。”
穆青露心下甚为愉悦,道:“说清楚了,也就没事啦。以后咱们常在一处,自然就不会有嫌隙了——对了,晏姐姐,你可懂音律?来参加我和沿香的排练吧。”
晏采顿了一顿,笑道:“我对音律一窍不通,真可惜呀。”
穆青露道:“这样啊,哎呀呀,确实可惜,你那么美丽,倘若翩翩起舞,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眼光。”
晏采闻言,却无欢欣之色,她低头望着清粼粼的水面,低声说:“命如蓬草,随风飞扬,纵然生得再美,又有甚么用呢。”
穆青露惊讶道:“晏姐姐,为何这么说?难道你和我们在一起不快活吗?”
晏采赶紧道:“别误会,我……我很喜欢同你们在一块儿。只是,有时候想起自己去世的亲人,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痛楚总也减轻不了。”
穆青露稍稍放下心来,道:“嗯,我懂。不过呢,晏姐姐,你现在已有我们这些好朋友,以后慢慢地还会再有亲人,你要开心些才对。”
晏采茫然道:“以后还会有亲人?……”
穆青露红了红脸,笑道:“当然呀。等你嫁了人,未来的夫君和儿女,不都是你的亲人么?”
晏采哦了一声,道:“是啊,未来的夫君和儿女。”她如此说着,神情却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一丝喜乐。
穆青露疑惑地问:“晏姐姐,你仿佛很不开心。怎么,桂师兄欺负你吗?”
晏采摇摇头:“没有,他从没欺负过我。”
穆青露释然道:“那就好,我瞧他对你体贴得很。晏姐姐,说不定他就是你未来的亲人呢,哈哈。”
晏采猛地一惊,抬起头,疾道:“青露,别乱说——”
穆青露啊了一声,笑道:“害羞啦?好吧,我不说就是。”
晏采省觉失态,赶紧正了正容色,道:“相知相悦,全随缘份。青露,这些事情还是顺其自然罢。”
穆青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嗯,我不说了。”她随手拾起一粒小石子,投向河面,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几跳,激起一连串小小的涟漪,渐渐远去了。
晏采侧过头,瞧了瞧她在月下清逸的容色,羡慕地道:“青露妹妹,你成天无忧无虑,我若是你,该多好。”
穆青露偏过脸,朝她笑道:“我并非无忧无虑,只是不喜欢忧虑而已——忧虑伤心又伤身。晏姐姐,你凡事也要看开些才好啊。”
晏采低声道:“我尽量。”
穆青露眨眨眼,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你能和我们相遇,就是缘份。我希望你能开心自在,那样我看了也高兴。”
晏采沉吟一会,面上终于泛起感动之色,反握住她手,道:“谢谢你。”
二人静静坐了一会,穆青露忽地道:“回去罢。我答应过翼哥哥,不能太晚睡觉。”
晏采轻轻一震,道:“他很关心你呢。”
穆青露微笑道:“是啊。他一直很好。”说着拉起晏采,一同离岸而行。
行了几步,来到一丛小竹林边。月亮的清辉恰好洒落于此,竹身若明若暗,依稀可见泛出青碧色。
晏采忽然指着其中一株,道:“青露,你看这一支竹子带了斑点,像不像湘妃竹?”
穆青露弯下腰,就着月光瞧了瞧,笑道:“有些像。不过洛阳是不会有湘妃竹的,这些斑点应该只是凑巧吧。”
晏采道:“虽然凑巧,却不由使我想起那一段关于湘妃竹的浪漫故事来了。”
穆青露眨眨眼,笑道:“你是说娥皇女英的故事么?”
晏采点了点头,悠悠吟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她轻轻吟诵完,转向穆青露,道:“娥皇和女英既是亲姐妹,又一同嫁给舜帝为妃,夫妻三人情深意笃。舜帝去世后,她俩骤失所依,痛哭九天九夜,终于殉情而死。她们的眼泪洒在竹身上,从此就有了湘妃竹。”
穆青露颔首道:“所以湘妃竹也叫泪竹。唉,的确很浪漫,也很悲伤。”
晏采凝望了她一会,突然问:“青露,你欣赏娥皇女英么?”
穆青露正自出神,漫应道:“嗯?……是啊。”
晏采目中一亮,略含急切地追问:“真的?你可曾想过,去拥有一段娥皇女英般的情谊?”
穆青露呆了一呆,不解地问:“甚么娥皇女英的情谊?”
晏采转开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和好姐妹一起,伴随同一位夫君,同生共死、白首偕老。”
穆青露如梦初醒地道:“吓?”她霎霎眼,又问:“你是说和别人共侍一夫吗?”
晏采道:“对啊。你有没有想象过这种生活?”
穆青露嗨了一声,离开那株竹子,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从来没有。”
她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我穆青露的爱人,心中自然只能有我一个。反过来,我也永远只爱他一人。娥皇女英的生活,那是神仙的境界,我一介凡人,永远到达不了,也不想达到。”
晏采容色一黯,连肩膀都微微塌了下来。她及时侧偏了头,穆青露却没瞧见,犹自笑道:“晏姐姐,就算你很欣赏娥皇女英,但也别学啊。等以后嫁了如意郎君,可千万不要与人共分享。”
晏采涩声道:“嗯。”穆青露拉住她手,道:“夜深啦,你的手好凉,回去罢。”执了她手,缓缓归去。
第81章 风雷变(一)
黎弄潮在傅高唐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神志也一天天恢复,从第六日起,已能斜倚枕榻,与访客稍作交谈。黎越峰前来看了两次,甚为满意,对洛涵空和傅高唐益发感恩戴德、礼节备至。
转眼到了六月初四,正是黎越峰约定来接爱子的日辰。清晨,洛涵空携了几位当家,与天台派各位青年子弟一起,在小会客厅中边用早茶边闲聊,聊了一会,发觉不见穆青露,便问:“露儿为何不来?”
司徒翼笑道:“她来啦。”
洛涵空奇道:“在哪?”
突听厅堂外穆青露的声音应道:“我们在这里。”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穆青露笑吟吟迈进门来,她换了一身素锦衣裳,手中执的依然是平常最喜爱的那支青绿竹篪。她立在厅中,向洛涵空笑说道:
“洛大哥,你不是想听我和沿香合奏吗?”
洛涵空大喜过望,霎时结巴起来:“她……她在哪?”
穆青露微微笑道:“来了。”众人又觉眼前一亮,夏沿香正持了瑶琴款款步入。她已换回了那日在璧月楼中的黄衫,站在皎洁清雅的穆青露身边,别有另一番丽致风味。
二女并肩而立,夏沿香将剔梦轻轻横放在身侧小桌上。穆青露向众人道:“今日天气不错,我俩正好合奏一曲,让大家开心开心。哈哈。”
洛涵空连声答应:“好,好好。”一双眼却牢牢系在夏沿香身上。夏沿香半垂着头,只装作调试琴弦,不去迎视他的目光。
司徒翼笑道:“露儿,赶紧的,大家都等着呐。”
穆青露道:“好咧。”说着向段崎非瞧了一眼,段崎非会意,与她相视一笑。
穆青露更不多打话,举起竹篪,悠悠而吹。
夏沿香本螓首低垂、面有羞色,听到穆青露的篪音,却霎时像换了个人般,神采飞扬,娇容一仰、玉指连抡,拨动琴弦,应声和奏起来。
在场诸人正觉耳清心明之际,篪音与琴音忽地一转,似入正调。只见穆青露将手一扬,夏沿香忽地边拨弦,边朱唇轻启,曼声唱道:
“我在越,君在吴,驰书邀我游西湖。我还吴,君适越,遥隔三江共明月。明月可望,佳人参差。笑言何时,写我相思。知君去扫严陵墓,只把清尊酹黄土。浮云茫茫江水深,感慨空劳吊今古。孤山山下约陈实,联骑须来踏**。西湖千树花正繁,莫待东风吹雪积。有酒如渑,有肉如陵。鼓赵瑟,弹秦筝,与君沈醉不本醒。人生行乐耳,何必千秋万岁名。”
她的歌声清雅婉转,却又隐隐带了一丝伤感。座中不少人虽已不是第一次听夏沿香歌唱,却仍然听得呆了。
金桂子喃喃地道:“好诗。好曲。”
段崎非眼望穆青露,只见她唇角含笑,虽不停吹奏,足下却微微后退半步,似有让夏沿香为主之意,心中不禁想:“这三天来她费尽心力,谱写了这曲调,却终究不愿居功。”
一曲奏毕,众人喝彩。陶向之笑道:“露儿,倘若你每天清晨都愿意来奏一曲,那早饭和早茶都可免去了。”
穆青露收了竹篪,侧头笑道:“不行不行,天天听,就不稀罕啦。”
司徒翼柔声道:“露儿,没想到你们竟然选了这首诗作,很别出心裁。”
穆青露洋洋得意地点头:“是啊。我们思来想去,觉得这首诗又新奇又别致,便为它谱了曲调,以搏大家一笑。”
夏沿香轻抚瑶琴,亦微微笑道:“诗中的这对好友,倒有点像我和青露呢。”
晏采在旁说:“这首诗提醒我们,和友人相约游玩,可得多点恒心,若是太等不及,反而会和对方错过啦。”
她的话一出,司徒翼、金桂子、段崎非等人都笑道:“有理。”而陶向之、范寓、殷寄梅和方寒草亦连连颔首。
穆青露噗嗤笑道:“说得对。”她转脸向洛涵空,问:“洛大哥,你觉得我们的表演好不好?——咦?洛大哥,你怎么啦?”
各人闻言,俱一起看向洛涵空,却见他高高盘踞在椅上,满面尽有迷惑不解之色。夏沿香瞧见他的神情,亦愣了愣,问:
“洛堂主,莫非我哪里唱得不对劲?”
洛涵空闻得她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摇手:“没,没不对劲,很好,好听极喽。”
夏沿香低声道:“哦。”她虽不再多问,眼底却依然掩不住疑惑。
洛涵空挠了挠头,终于忍不住,向司徒翼问道:
“那个……阿翼……他们在说的游玩啊错过啊,是甚么意思?……”
司徒翼还未及回答,穆青露已咦了一声,道:“洛大哥,你没读过这首诗?”
洛涵空有些尴尬,强行掩饰:“呃……仿佛看过,记不清楚了。怎么,你们都读过?”
他放眼环顾全场,众人一见此情景,赶紧纷纷噤口不言。唯有秦智达坐在下首笑道:“堂主,我个大老粗,说句老实话儿,我完全没听懂夏姑娘唱的是啥。”
洛涵空脸上表情一松,赞赏地道:“摧风堂向来尚武。诗词歌赋什么的,喜欢就读读,不喜欢自也不必勉强。”
穆青露闻言,“咦”了一声,道:“你的《凤求凰》,背得挺顺溜呀。”
洛涵空笑道:“那个啊……是抄在纸上,照着念的。多亏寄梅,之前逼着我读了好几百遍,不然岂能有那天的奇效!”
说到此,他突似有所省悟,赶紧补充道:“但是啊,虽然我背不出《凤求凰》,但我的心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夏沿香立在原地,面无表情,默默不言。阳光斜斜穿过朱户,绕过她眉宇,轻轻涂留一抹淡淡阴影。
司徒翼清咳一声,仿佛不经意地说:“露儿和夏姑娘选的诗,是南宋诗人邓牧所作。说起来,这首诗的背后还有个动人的故事。”
洛涵空一听,倒也颇感兴趣,坐直身子,问:“甚么故事?”
司徒翼道:“邓牧有个好朋友,叫周密。当时他俩一个在吴地,一个在越地。周密想约邓牧一同去游西湖,就托人捎了封信寄给他。他等了几天,也不知道邓牧究竟收到信了没有,索性自己动身去越地找邓牧,结果扑了个空——原来邓牧一收到信,非常开心,顾不上回信,立刻兴冲冲启程赶到西湖边等周密了。周密找不见邓牧,又不知道对方已先行赶到了西湖,于是便只好独自在邓牧家乡附近游玩了一番。二人阴差阳错,虽然始终未能把臂同欢,但各自赏览山水的时候,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对方,因此才有了这首诗,名字就叫《寄友》。”
他口齿清晰,又兼相貌出众,如此朗朗道来,直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穆青露和夏沿香不住点头,笑道:“正是。”
司徒翼突感两道热灼的视线投在面上,他向来处一瞧,随口问:“晏姑娘,我说得可对么?”
晏采正悄悄瞧他,冷不防被他一回望,差点失神,立刻收回目光,凝声道:“很对。”
洛涵空恍然地说:“原来如此啊。古人也忒有趣,甚么事都能写得文绉绉的,让人听不明白。”他转向夏沿香,声音立时低绵了几分:“沿香,不过你唱得真是很好听,我喜欢听。”
夏沿香陡听他如此一说,又见秦智达、殷寄梅等人都笑得颇为**,顿时慌乱起来。她向穆青露靠近一步,吞吞吐吐地道:“多……多谢洛堂主。青露,陪我回去吧……”
穆青露也略有些不自然,道:“好。”夏沿香一手拉住她,一手抱起剔梦,转身便急着要走。
洛涵空也急了,在后面大力挽留道:“沿香,再坐会,再唱一首好么?”
夏沿香匆匆回过半面,小声道:“洛堂主,下次罢。”
洛涵空只当她害羞,兀自勉力强留:“别啊,就这次,再唱一首。”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门外忽有人通报:“洛堂主,黎帮主到了。”
第82章 风雷变(二)
又听黎越峰的声音道:“怎么,洛堂主今日兴致颇好,一清早听小曲儿呢?”说着,他已踏进厅来。
洛涵空道:“黎帮主,请坐——我这可不是普通的听曲儿,是别有含义的。”
黎越峰奇道:“哦?敢问有甚么含义?”
洛涵空黑脸膛又微微发红,向夏沿香瞧了一眼,夏沿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穆青露拉住她的手,二人悄悄退到段崎非身后,穆青露小声打趣道:“这儿有棵大树,正好替咱俩遮一遮。”
那厢洛涵空干咳几声,道:“黎帮主,总之,你早晚会明白。”
黎越峰是何等机灵的人物,立时打着哈哈道:“如此,那好,那好。”他转眼瞧一下四周,又抱拳道:“两天前来看犬子,已能言谈自如,我想以他今日状况,应当可以接回家中了。”
洛涵空朝陶向之道:“陶叔,黎少帮主今日情况如何?”
陶向之道:“昨晚我和殷姑娘还有范四弟去看过,少帮主已能下床走动。今天时辰尚早,我想着让少帮主多休息一会,因此还未及前去探望。”
黎越峰赶紧拱手说:“多谢洛堂主和几位当家的照拂。我这就去接了犬子回家,以免继续劳烦各位。”
洛涵空道:“既然如此,不如一同去瞧瞧少帮主。”他转头吩咐身边随从:“立刻去请傅大侠,同在黎少帮主门前相见。”
随从答应一声,径自去了。
众人又坐了一会,便一同起身,向黎弄潮居处行去。那黎弄潮被安排的所在,是一处小宅院,离噀雾园约摸两盏茶的路程,从众人身处的会客厅过去,则约略有些远了。黎越峰心系爱子,一路千恩万谢,洛涵空也不推辞,一一受用。
段崎非等人跟在后头,听得黎越峰说:“那凶手形踪,终究难以查明。幸亏有摧风堂和天台派的相助,否则犬子定然凶多吉少。”
洛涵空洋洋洒洒应道:“黎少帮主运气不错。有傅大侠全心全力替他治伤,我呢,也特地派了八名摧风堂子弟,与贵派的人手住在一起,共同照顾他,他自然恢复得快些。”
黎越峰愈发恭谨,连连说:“我已备下摧风堂与天台派各一份厚礼,等下便遣人抬了来,日后灵川帮一定唯摧风堂马首是瞻。”
洛涵空哈哈大笑,甚为得意,那笑声震得路两旁的树叶儿都在颤动。段崎非悄悄瞧了夏沿香一眼,见她面上青红不定,只一昧埋头匆匆行路,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穆青露亦看得真切,在旁边小声说:“哎,强扭的瓜不甜。”
段崎非赶紧道:“嘘。”
议论间,已到了黎弄潮居处门口。遥遥见傅高唐正大步行来,到得面前,见了众人,笑道:“黎帮主来了?令郎伤势昨天下午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还特地拉开架势演了几路平山刀法给我瞧呢。”
黎越峰又一通感谢,一番寒喧后,洛涵空打量四周,浓眉一剔,问:
“大门口怎的一条人影都没?”
殷寄梅在旁边道:“想必都在里头。”
洛涵空不悦道:“这些人越来越爱偷懒了。”
黎越峰赶紧打圆场:“摧风堂内宅安全至极,大门口留不留人,其实也没甚么差别。”
洛涵空略略释颜,点头道:“也对。进去罢。”
一行人来到院门口,秦智达自告奋勇上前敲门,半晌却无人应答。秦智达颇为疑惑,又加大力度叩击,门内却依旧寂无人声。
秦智达回头道:“堂主,莫非他们出去了?”
洛涵空不耐地说:“一大清早能去哪?再用力敲敲。”
秦智达道:“是。”手底发力,将一双门环震得啪啪直响,大门却依然紧闭,杳无人迹。
黎越峰道:“这……”小心翼翼瞧了瞧洛涵空和傅高唐。
傅高唐也有些奇怪,道:“我记得黎少帮主曾说过不爱睡懒觉,这会儿想来应该起床了啊。”
黎越峰立刻点头道:“是啊,犬子确实有早起的习惯。他如果不在这,又会上哪呢?”
洛涵空拨开众人,亲自来到门前,拍拍门环,运起内力,叫道:
“黎少帮主,你爹来接你啦。”
依旧沉默。
殷寄梅和范寓对视一眼,殷寄梅提议道:“要不……过会再来?”
陶向之突地脸色一阴,快步抢到洛涵空身边,道:“堂主,属下心中有些不安,不如直接开门进去?”
洛涵空收回手,睨他一眼,说:“在摧风堂中,能发生甚么不安之事?宽心罢。”
殷寄梅附和道:“是啊。黎少帮主新伤初愈,早晨多睡一会也很正常,不如过会再来。寒草,你说呢?”
她夫君方寒草忙在一旁点头道:“我同意。”
洛涵空问:“黎帮主意下如何?”
黎越峰牵挂儿子,眼底泛起忧色,道:“这……”他举棋不定,只得向傅高唐说:“傅大侠,请您拿主意罢。”
傅高唐笑道:“多大的事儿。你既然挂念他,干脆自个翻墙进去不就得了。”
黎越峰正碍于面子,不好强求破门而入,闻言正中下怀,赶紧道:“倘若洛堂主不介意,我可就真翻墙啦。唉,爱子心切,但望各位莫嘲笑。”
洛涵空道:“不会。黎帮主顺便替我们开下门。”
黎越峰抱拳道:“失礼了。”他无暇多作客套,直接来到墙边,一个旱地拔葱,便稳稳越过了墙头。
洛涵空瞧着他的身影,表扬道:“老先生轻功不错,看来灵川帮中能人也不少。”
傅高唐点头道:“我前两日常和黎少帮主谈论武功,那孩子虽然才十**岁,武学造诣却已不在阿翼之下。”
司徒翼闻言,咦了一声。穆青露笑道:“二师伯,您怎么不拿桂师兄来比,您这话明显是说翼哥哥不如桂师兄嘛。”
傅高唐哈哈大笑,道:“你的翼哥哥,自然是打不过阿桂的。”
穆青露不乐意地说:“又没有打过,怎么知道能不能打得过?”
傅高唐道:“咦,你今儿个怎么好意思当众护阿翼了?”
穆青露猛然省悟,啊地红了脸,众人一起笑起来。
傅高唐却突然来了兴致,端详着二人,道:“要不……阿桂,阿翼,回头你俩比比?”
金桂子和司徒翼各自连连谦让,正你来我往间,突听院门内传来黎越峰一声大叫:
“洛堂主!”
他的声音高亢尖锐,似有些扭曲变调。众人在外听得,齐齐吓了一跳。洛涵空微微变色,应道:“甚么事,黎帮主?开门罢。”
黎越峰似才想起开门一事,在内扒索一阵,两扇黑漆大门才吱呀开启,露出他一张惊惶不定的脸来。
洛涵空抬起头,瞧见他面色,奇道:“黎帮主,怎么啦?”
黎越峰匆匆赶到他面前,当中险些被门槛绊一跤,洛涵空伸手扶住他,只见他平素泰然圆滑的神情全然湮灭不见,颤颤巍巍指着内院,诉道:
“洛堂主,你瞧,摧风堂和灵川帮留下的弟子,全……全躺倒了……”
第83章 风雷变(三)
洛涵空道:“什么?”推开黎越峰,带头跨进大门。
却见院中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均脸朝下俯趴在地。观其衣著,有摧风堂弟子,也有灵川帮弟子。众人目睹此景,登时呆了。
洛涵空、傅高唐和陶向之三人最为机警,立刻道:“各位站在原地,切勿乱动乱摸。”说着,三人疾步趋前,来到其中一名摧风堂弟子身边。
那摧风堂弟子静静俯卧不动,远远望去,周边地上并无血迹。洛涵空沉声道:“陶叔,瞧瞧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
陶向之伸手扶住那名弟子颈背,面色又是一沉,手下发力,将那人翻转了过来,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竟毫无表情。陶向之一探他鼻息,顿时脸色大变,道:
“堂主,不好,他……”
洛涵空厉声问:“他怎样?”
陶向之凝声道:“他已气绝身亡。”
众人顿时哄的大乱。殷寄梅和范寓在人群中叫道:“大家莫慌,都站在原地。”黎越峰却全然不听,发足奔向不远处另一名灵川帮弟子,也将他翻转过来,一瞧,悲声道:
“何剑!何剑!他,他也死了!”
傅高唐伸手细细探查那名摧风堂弟子,半晌道:“全身筋脉尽皆在瞬间被震断,立时气绝,所以面无表情。”说罢,立起身来,将那名叫何剑的灵川帮弟子也查视了一遍,道:“他的情况也一样。”
此时秦智达也带人将其余倒卧者查看了一遍,报告道:“堂主,摧风堂八人与灵川帮八人都在这里,已……已全部没了气息。”
傅高唐皱着眉,不住检查那些尸首,沉吟不语。黎越峰蹲在何剑身畔,身形皱缩,霎时苍老了不少,洛涵空黑着脸,来到他身边,沉声问:“黎帮主,你方才可已进去看过令郎?”
黎越峰颤声道:“没……没有。我一跳下墙头,便看到这情况,惊得呆了,我……唉,潮儿!潮儿!”
他念着爱子的名字,猛地跳起身,便要向房中冲去,赶了两步,突又硬生生收住脚步,紧紧攥着拳,回头向洛涵空道:
“洛堂主,傅大侠,烦请……烦请一同进入。”
洛涵空微微变色,傅高唐闻言立起,大声道:“好,进去。”
陶向之上前一步,肃声道:“各位,我们一同进去看看黎少帮主。”
段崎非心中一沉,暗想这事一出,摧风堂和天台派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唯有希望黎弄潮性命无虞了,只是……他来不及多想,已见金桂子、司徒翼和穆青露表情整肃,他赶紧按捺心神,和天台派各位小弟子一起也跟在傅高唐身后。晏采和夏沿香对望一眼,脚下都有些犹豫,黎越峰看得真切,大声说:“两位姑娘并非任何门派中人,当可作为见证,还请同进。”
洛涵空回头怒道:“沿香全然不会武功,怎能令她担惊受怕。赶快送她回去。”
黎越峰上前一步,拦在洛涵空身前,道:“洛堂主,这里的十几具尸首,每个人都看见了。如今个个都是证人,还是莫要轻易放人离去的好。”
洛涵空眼望夏沿香,似焦急关切已极。夏沿香定了定神,正色道:“洛大哥,我没事,我和大家一起。”
洛涵空道:“你……唉!也罢!”说着向她靠近了几步,似想护在她身边。夏沿香求助地向穆青露望去,穆青露会意,道:“沿香,来拉住我手,我保护你。”
洛涵空这才略略放心,向黎越峰道:“黎帮主,你我一同走在前头。”
傅高唐沉声道:“咱们三人带头进去。”
当下更不多话,三人率先来到黎弄潮卧室门前,黎越峰大叫:“潮儿!潮儿!”
秦智达在后头道:“别喊了,外头闹腾了这么久,他要能听,早听到啦。”
黎越峰怒道:“你……”
洛涵空道:“他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黎帮主莫急,也许令郎只是晕厥了。”
黎越峰也不打话,伸脚一踹,竟将房门齐齐震碎,他带头冲进门,绕进内室,呼喊:“潮儿!爹爹来了!”
众人一起涌入内室,劈面便见一盏油灯跌在地上,黄澄澄的灯油洒了一地。正南方的大床上,床幔低垂,完全遮住了床中情景,内室光线暗弱,原本浅蓝的床幔反倒更接近白色,窗缝中有轻风穿入,幔幕在轻轻飘动。
众青年子弟心中惊惶,各各屏住气息,不敢轻易吱声。
黎越峰叫道:“潮儿!”拽住帘幔,用力一掀,床中情景骤然显露!
只见整张床铺都被一条宽大锦被密密兜住,只在中央凸出一个孤伶伶的人型,那锦被上染满褐红色血迹,已完全瞧不出原本色泽质地。
段崎非的心一下子揪成了团,但听黎越峰悲声连唤:“潮儿!潮儿!”抖抖索索想去掀锦被,却似要揭千斤石板一般,完全使不上力。
洛涵空双眉一剔,道:“我来!”话音未落,傅高唐目中已神光暴射,伸手攥住另一端被角,喝道:“胆小的都转过头去!”
说话间,他俩一震臂,将锦被全部揭开!
那被底下躺着的人,正是黎弄潮。他兀自穿着睡衣,鬓发散乱,双目圆睁,口唇半张,早已死去多时,甚至死因几乎也一眼明了——他的颈项被一道宽约寸余的伤痕割裂,伤痕极深,几乎刻贯了大半个脖子,连絮红的筋肉都翻了出来。行凶者想必一施重手,立刻便将锦被兜在黎弄潮身上,是以床铺与被子都被血溅浸透了,床幔上却不曾沾染一星半点。
黎越峰惨声长嘶:“潮儿!潮儿!”纵身扑向爱子。傅高唐和洛涵空一左一右,扯住他,急道:“黎帮主,冷静!”
站在前排的正是摧风堂几位当家,以及司徒翼和金桂子。傅高唐甫一掀开锦被,饶是几位当家见多识广,也不禁打了个寒噤,殷寄梅啊的惊呼出声。
司徒翼回转头,大声道:“露儿,退出去,别看!”然而为时已晚,穆青露已奋力探出脑袋,满面焦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段崎非眼疾手快,不等她目光移向床中,便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掩住她双眼,低声道:“别上前。”
穆青露知道大事不好,不敢再挣,乖乖立在原地,小声问:“他……如何了?”
段崎非放开手,面色沉重,朝她摇了摇头。穆青露花容失色,脱口道:“怎会——”段崎非疾道:“先别说话。”穆青露顿时省悟,拉过身边夏沿香和晏采,道:“我们退后。”
夏沿香和晏采早已吓得玉容惨白,连连点头,随她一同转到内室门外。
黎越峰声声痛呼,凄厉尖锐,直入骨髓。傅高唐和洛涵空牢牢扶住他,陶向之转身搬来一张椅子,众人一齐搀黎越峰坐下。
黎越峰纵然一世英豪,又如何能面对老年失子的怆伤,只是嘶个不住,半晌,声哑力竭,方才慢慢住声,一对眼球早已布满赤红血丝。
傅高唐凛然道:“黎帮主,请节哀,否则令郎在天之灵恐怕也难安定。”
黎越峰哑着嗓子道:“安定?潮儿死得这么惨,如何能安定!”他猛地甩开众人,颤颤巍巍起身,又向床前行去,边走边说:“让我看看,我要看出是谁下的手!我黎越峰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以祭我的潮儿!”
洛涵空沉着脸,道:“黎帮主有此心思,洛某必当配合到底。”转头向几位当家道:“你们也是见惯风浪的人,一起过来瞧瞧这伤口,究竟属何种情况?”
几位当家已稳下心神,应道:“是。”一起围到床边。司徒翼、金桂子和段崎非资历尚浅,不便上前,也不便退出,只得率领阿梨等小弟子们,继续立在屋中聆听。
第84章 祸所伏(一)
洛涵空与傅高唐一起,带着黎越峰等人细细检阅了黎弄潮的尸身,又低声交流一番意见,才由傅高唐扬声道:
“黎少帮主是在被点了穴道的情况下,遭利器割颈而身亡。”
黎越峰悲恸已极,反反复复地说:“为甚么?为甚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法?”
洛涵空没有说话,面色难看至极。陶向之替他道:“据粗略判断,凶手应当是在半夜或凌晨时分潜入,先解决了外面的人,然后直接来到黎少帮主房内行凶。”
黎越峰颓然坐倒,双手掩面,股股老泪从指缝中涌出。
傅高唐蹙眉道:“摧风堂和灵川帮的看守子弟共十六人,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他们一一击毙,却又不曾惊动黎少帮主,这名凶手武功定然极高。”
范寓问:“会不会共有两名凶手,一里一外,同时出手?”
傅高唐摇头道:“不会。你们瞧。”
他轻轻掀开黎弄潮的衣领,只见“鸠尾穴”上,赫然有一个紫青色的淤点。
傅高唐道:“方才那一十六名看守,气绝前被点的穴位虽然各有不同,但都留下了一模一样的淤点。所以应由同一人所为。”
范寓道:“如果来者属于师徒或同门,点穴手法也有可能相似?”
傅高唐道:“他们淤点的紫青程度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由不同的人下手,轻重程度难免会有差别。”
范寓还想再辩,洛涵空突然闷闷地打断:“能有一个人夜半闯进摧风堂,已经是天大的事了,难道你认为还能同时闯进两个、三个不成?!”
范寓吓了一跳,立马住了嘴。黎越峰却突然甩开双手,但见他已收住眼泪,双目圆睁,脸上神情怒戚交加,直直瞪住洛涵空,道:
“洛堂主,莫非你认为此事乃外来人所为?”
洛涵空回视他,不容置辩地道:“当然。”
黎越峰目中悲愤之色更重,抗声道:“洛堂主,我虽老了,却不糊涂。潮儿之死,只怕十之**,是摧风堂中的人做的。”
此言一出,满室惊动,连正在门外倾听的穆青露、夏沿香和晏采三人,都啊地叫了出来。
洛涵空怒道:“黎帮主此言可有依据?”
黎越峰推开身边人,缓缓立起,来到黎弄潮尸身旁,伸手轻轻抚摸儿子头发,神情怜爱至极。突地,又转为恨怒,咬牙切齿地说:
“凶手想必在潮儿睡觉时闯入,潮儿惊觉,便起身反抗。他头发散乱,衣袖敞开,可知和来人交过手。
“但动手时间一定不长。你们瞧这房间内,除了一盏小小油灯被扫翻以外,没有任何家具受损,连床幔都纹丝未乱,说明潮儿没能抵挡多少招,便被制服。”
他注视洛涵空,惨声续道:
“潮儿武功不弱,能在这种情况下迅速制住他的,必为武学高人。哼哼,洛阳城中高手层出之所,除了摧风堂,还能有哪?”
洛涵空一振衣袖,似想立即发作,但陶向之站在黎越峰背后,抢先朝他使了个眼色。洛涵空怒哼一声,生生忍住,道:“黎帮主,情况未明,还是莫轻易下结论的好。何况洛阳城中武人不少,并非唯独摧风堂中才有高手。”
黎越峰看也不看他,依旧伸手替儿子整理乱发,又扯回被子来,将儿子的脸轻轻盖上。众人瞧着他,心中同情,不敢出声打扰。黎越峰做完这些,才慢慢转身,声音已平静不少,他向洛涵空浅浅一揖,道:
“洛堂主,我黎越峰方才并非存心与你作对。如今,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洛涵空道:“你说。”
黎越峰道:“摧风堂向来以纪律严明、防护严密著称,洛堂主,此话可属实?”
洛涵空道:“当然属实。”
黎越峰道:“好。我再问,以摧风堂的防卫程度,倘若有不速之客想要秘密潜入内宅,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洛涵空向几位当家瞧了一眼,各人脸上均有些尴尬。洛涵空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可能性很小,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黎越峰逼问:“敢问昨晚由谁负责巡逻值勤?”
殷寄梅冷声答:“我。”她上前一步,立在黎越峰面前,道:“黎帮主,我虽然资历不深,但已故老堂主是我恩师,我对堂中一切事务,从来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失。”说毕,她陡一转身,一张娇容正对洛涵空,含悲道:
“洛堂主,倘若真因为属下功夫不到家、监督不力,导致凶手潜入,属下愿领所有处罚。”说罢身形一沉,竟要朝洛涵空跪下。
洛涵空喝道:“不许跪!”陶向之和方寒草动作迅速,一边一个,阻住了殷寄梅。
殷寄梅转开头去,两行眼泪簌簌直流,竟一扫平日飒爽英姿,大有临风娇弱之感。方寒草搂住爱妻,又疼惜又焦急,连声向黎越峰道:“黎帮主,事态未明,先别急着将矛头指向内人。”
众人见殷寄梅哭了,不免有些手足无措。黎越峰面肌一搐,长叹道:
“我并非有意针对任何人。实因骤失爱子,心里悲伤。洛堂主,请莫见怪。”
洛涵空道:“黎帮主,你放心。此事出在摧风堂,洛某就算倾尽全力,也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黎越峰慨然道:“好。既然如此,还请洛堂主与我灵川帮携手,合力查出真凶。如今我只身前来,并未料想到预留的人手竟已全折损。现下出了这事,请洛堂主容我先回帮中一趟,带车马来接回潮儿尸身。”
洛涵空道:“黎帮主请随意。”
黎越峰目光闪了闪,又道:“这些尸首穴位上的淤青,和潮儿颈项间的裂伤,都是重要证据。洛堂主,我会另外寻觅名医,加以进一步鉴定。一旦有了结果,立刻告知你,以便下一步行事。”
洛涵空道:“行。”
他二人一问一答,其余人碍于身份,终不宜插嘴。傅高唐始终背手立在一边,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
众人默默送走了黎越峰,陶向之立即吩咐下属将八名灵川堂子弟的尸首收拾作一处,只等黎越峰派人来接,至于黎弄潮的尸身,却原样停放,绝不染指。
另八名摧风堂子弟的尸首,则被另行处理。一番忙乱之后,众人回到客厅中,俱哑然无言。
第85章 祸所伏(二)
半晌,秦智达才愤愤打破沉默,道:
“妈的,这浑水趟得真不值。”
陶向之陡喝:“五弟!”秦智达忿忿不平,还想再说,被洛涵空凌厉的眼神一剜,方才讪讪住了嘴。
金桂子瞧师父一声不吭,只一杯接一杯灌闷酒,知他心中懊丧,便道:
“师父,黎少帮主的伤本已恢复,只因来人武功高强,才误丧性命,实在与您无关。”
傅高唐闷哼一声,一掷酒杯,恨恨地说:“可恶!一世英名,全毁在鼠辈手里!”
洛涵空闻言,大有同感,拍桌怒道:“何方鼠辈,竟敢招惹摧风堂!我非揪出他,先揍到满脸桃花开,再五花大绑送去灵川帮!”
司徒翼叹道:“经反复检索,除了尸身伤痕以外,那人并不曾留下别的踪迹。调查难度可着实不小。”
正说话间,忽听有人在门外道:“尸身伤痕,恰是最重要的证据。”
众人一瞧,却是戚横玉和洛老夫人一起到了。
洛涵空惊问:“娘,您怎么来了?”
洛老夫人愤愤迈入,大声道:“我方才正和戚女侠在房中聊天,听到外面下人议论,才知道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能不立即赶来?!涵空,马上调动一切人手,定要令此事水落石出!”
洛涵空道:“是。我们正在讨论,想要找出一些头绪。”
戚横玉在司徒翼身边坐下,道:“洛堂主,唯今之计,得先弄清凶手从何处来。”
洛涵空和洛老夫人闻言,俱都面色发青。洛涵空闷声说:“以我摧风堂的布置,外人要想闯进来行凶,哼哼,难于上青天。”
洛老夫人道:“的确。摧风堂防守绝无死角,就算野猫野狗,也休想随便找到空隙潜入。”
戚横玉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也许,这人并不需要穿越重重防范,而是……”
众人听她话中有话,纷纷催促:“而是如何?”
戚横玉扫了一眼众人,缓缓地道:“而是本身就在堂中呢?”
洛涵空大声说:“戚女侠,你也怀疑我们中有内鬼?”
洛老夫人暴怒,叫道:“若有内鬼,定不轻饶!”
几位当家脸色骤变,立时离开座位,一起下拜:“堂主,老夫人,请息怒,属下愿意接受一切查问,绝不敢有二心。”
司徒翼心中不安,悄声向戚横玉道:“师父,要不,此事慢慢再议?”
戚横玉摇了摇头,摆手止住他的话,面色平静,目光自几位当家面上一一掠过,方才朗声续道:
“洛堂主莫急。我并非认为贵堂有内奸。然而,摧风堂中确有一人,本属敌对势力,却已置身堂中,无须再冒奇险潜入。”
她话音甫落,天台派中已有不少人“啊”的叫喊出声。洛涵空突地眼皮一跳,和傅高唐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来。
洛涵空厉声道:“他?!”
洛老夫人亦立时省悟:“讳天?”
一时四下里议论纷纷,唯有秦智达迷茫不解,范寓对他低语几句,他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摧风堂各人喜形于色,都觉得找到了真凶。戚横玉却神情宁静,不再发言。傅高唐无心再饮,搁了酒器,苦苦思虑一会,才拧着眉说:
“凭他的武功,还不能在举手投足间连杀这一十七人。”
殷寄梅道:“我听陶二哥说,瞿如乃讳天中的老江湖,想必武功很高明。”
傅高唐道:“他武功是不错,但绝达不到这般境界。”
洛涵空大声道:“假如他之前故意隐藏锋芒,那可就难说了。”
傅高唐不语,只连连摇头。司徒翼忧道:“但瞿如片刻间便被三师叔擒住,还受了伤。他就算有这种心思,又何必如此以身犯险?”
穆青露在一边踊跃发言:“不以身犯险,怎能得来机会?”
金桂子道:“但……瞿如被关押在石屋内,摧风堂和天台派各自轮番派人值守,守备森严,他如何能出来杀人?”
秦智达怒道:“说来说去,还是怀疑我们中有内应?”
洛涵空喝叱:“讨论而已,何必较真。”
段崎非耳听他们各持不下,心乱如麻,只觉短短半日之间,云山雾罩,真假难辨。他回忆那夜情景,瞿如高深莫测的眼神犹且历历在目。他细想一会,暗暗摇头,心道:“那样的看守与捆绑,他一个人,决计逃不出来。”
正思量间,已听洛老夫人高声叫道:“走,马上去瞧那名囚犯!倘若真是他做的,料他也遮藏不了。”
众人闻言赞同,纷纷涌出客厅,直往噀雾园方向而去。洛涵空与母亲心中牵挂摧风堂声名,一心要揪出真凶,是以加快脚步,走在最前头。
刚穿过花园,突见前方几人行色匆匆,直奔过来,为首一人惶呼:
“少庄主!少庄主!”
司徒翼闪身出列,喝道:“三秋,发生甚么事?为何跑来这里?”
为首的正是韦三秋。他奔到司徒翼面前,一张脸全然不见平日笑意,反而因惊惶恐惧而扭曲了。韦三秋想是奔得猛了,连喘好几口气,方才稍稍平息,他急声道:
“少庄主,出事了,那……那瞿如……”
众人心中猛地一跳,果然是瞿如!司徒翼大为着急,一把揪住韦三秋,催道:
“瞿如怎么啦?跑了?”
韦三秋拼命摇头,脸上的惊惧之情越来越浓,他结结巴巴地说:
“少庄主,这几天,都是由洛堂主派来的袁度等兄弟守夜班,属下则带领庄中侍卫值守白天。但方才,方才属下去替换袁度时,他们,他们……”
他话音未落,洛涵空一个箭步蹿到他身边,疾问:“袁度他们如何了?”
韦三秋一咬牙,道:“他们全端坐在石屋外头,远远瞧去,并无异样,连唤却又不应。属下来到面前,才发现他们筋脉俱断,已经气绝!”
司徒翼和洛涵空面色大变,傅高唐跨上一步,沉声问:“瞿如呢?他怎样?”
韦三秋眼中惧色更甚,道:“瞿如……瞿如也死在石床上,咽喉……咽喉被割开了……”
猛听后头传来一声哀叫,却是晏采抵受不住,面无血色,晕了过去,穆青露和夏沿香赶紧掺扶住她。前排却也不太平,殷寄梅纵然身为三当家,但毕竟是女子,闻言噔噔噔连退三步,摇摇欲倒。
剩余诸人虽身为男儿,却也不免大惊失色,顿时乱成一团。洛涵空道:“赶紧将晏姑娘和沿香送回去休息,其余人随我去瞧那瞿如。”
一番忙乱后,已近午时。那看守石屋的八名摧风堂卫士,死因与前番十六人相似,只是死后被摆放成端坐之姿。而瞿如的死因,则与黎弄潮一模一样,都是颈项被利器割裂,死不瞑目。
众人逢此变故,均无心用午膳,默默收拾了新的九具尸体,坐在一起,哑然无言。
戚横玉本率先提起瞿如,此刻面色发白,想也受了不小惊吓。半晌,她才打破寂静,惨然道:
“石屋离噀雾园并不远,昨夜我们却毫无察觉。这行凶之人武功太高。”
傅高唐甚感面上无光,怒道:“那人仗着石屋周围荒僻,快速行凶后又撤离,当真胆大包天。”
洛涵空面色灰败,洛老夫人却益发勇悍,喝道:“不管他多高明多大胆,终有一日,要他败于我双掌下!”
司徒翼劝说道:“此事复杂,非朝夕之间便能查清。如今只能等黎帮主归来,一同慢慢计议。”
洛涵空突道:“都过午了,黎越峰怎地还不来?他不要儿子的尸体了么?”
众人听他一说,俱诧异起来。金桂子想了想说:“黎帮主受了不小打击,回家后也许还得先缓一缓。”
洛涵空道:“哦。那继续等他。”
众人简单用了些点心,又在厅中枯坐。这一等,直从午时等到未时,黎越峰却依旧不见踪影。
洛涵空再等不及,站起身,道:“不行,黎老儿莫非出事了?陶叔,派人去灵川帮问问。”
陶向之道:“是。”刚要起身吩咐,突见一名下属匆匆来到厅门外,通报道:
“洛堂主,黎……黎帮主到了。”
洛涵空面上神情微微放缓,点头说:“他没事便好,请进来罢。”
那下属躬身道:“是。但……但……黎帮主还带了一些人来。”
洛涵空道:“他自然要带人来的,有甚么奇怪?一起叫进来。”
那下属道:“可是……黎帮主带来的,是……洛阳知府皇甫大人。”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噫出了声。洛涵空腾地从椅中立起,阴着脸道:“灵川帮好歹也是河洛武林中有名的帮派,怎么一出事就和平头百姓一样,飞奔到衙门击鼓鸣冤?”
洛老夫人亦重重哼了一声。司徒翼赶紧劝道:“涵空,黎帮主丧子心痛,一时仓皇报官求助,也在情理之中。”
洛涵空一拂袍袖,愤然坐下,向那名下属道:“唤他们进来。”
不一会,只听黎越峰的声音在外面说:“你们在这里等候。”十几名男子声音齐应:“是,帮主。”
又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道:“你们也不必进去了,有事自会转唤。”又有几个男声答:“是。”
洛涵空和洛老夫人一左一右,端坐高堂之上,一言不发。其余诸人亦静静等待。须臾,黎越峰与两名男子,一同缓缓踱了进来。
那两名男子,一人与黎越峰并肩走在前头,另一人落后半步,跟在他俩身后。段崎非一瞧见后面那人,心中一惊,暗道:“又是他!”
那人身躯臃肿,面色黝黑,神情倨傲,正是那日大闹璧月楼的知府公子皇甫非凡。
第86章 祸所伏(三)
皇甫非凡目不斜视,跟了进来,大大咧咧往厅中一立,抬眼便朝洛涵空道:“洛堂主,别来无恙?”
洛涵空面无表情,道:“好得很。甚么风把皇甫公子吹来了?”
皇甫非凡道:“我爹查案,我想跟随就跟随。”说着嘴角一撇,竟不再搭理洛涵空。
洛涵空忍住气,向黎越峰道:“黎帮主,介绍一下罢。”
黎越峰道:“洛堂主,这位便是新任洛阳知府皇甫伦大人。皇甫大人听说了摧风堂这起案件,极为重视,吩咐我立刻引他前来,务必要查问清楚。”
众人一齐瞧向那皇甫伦,只见他亦体型肥胖,面黑身矮,长相与皇甫非凡极为相似,只是多了几茎胡须。再细细瞧去,他脸上神情倒不似儿子那般倨慢,反而堆满了亲切慈和之意,这般神情配了那般相貌,一时之间反倒让人感到有些儿不适应。
洛涵空淡淡哦了一声,也不站起,只在椅上朝那洛阳知府皇甫伦略略拱了拱手,道:“皇甫大人请坐。洛某乃武林中人,不擅官场应酬礼节,还请莫怪。”
皇甫非凡眼见此景,大为不满,哼了一声,正要开口。他父亲却一抬手,阻住了他,向洛涵空笑道:“洛堂主乃新兴少年英雄,繁文缛节自然可免。”说着,与黎越峰和皇甫非凡三人一起在侧面坐了。
他三人坐的位置,恰在天台派诸人对面。皇甫非凡刚坐定,抬眼四处打量,蓦地便认出了穆青露。他肥胖的面上顿时露出一丝惊恐神色,陡然间似又想起今非昔日,又迅速镇定下来,目绽凶光,瞪了穆青露一眼。
穆青露毫不示弱,狠狠瞪了回去。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已听洛涵空向黎越峰道:“黎帮主要请的名医,原来是仵作?”
黎越峰板着脸说:“我思来想去,觉得唯有知府衙门的仵作,才是经验老到之人。恐怕也只有他们,才能鉴定出潮儿伤痕来龙去脉。因此便将此事通报了皇甫大人,以求尽快水落石出。”
洛老夫人冷冷地道:“既然贵帮有官府鼎力相助,我们摧风堂也不必操心了,赶紧将少帮主抬回去鉴定罢。”
黎越峰道:“两位仵作已经在外头等候,我想请他们直接前往现场勘查,还请洛堂主批准。”
秦智达抢着说:“你把人都带来了,就算洛堂主不批准,你肯依么?”
洛涵空摆手道:“秦五叔,少说两句。”转向黎越峰道:“但随黎帮主的意。”
黎越峰道:“多谢。”
皇甫非凡突然在旁说:“黎帮主,如此赶来赶去,岂不浪费时间?不如让人直接将少帮主抬来这里,当众勘验。”
洛涵空面色一沉,厉声道:“皇甫少爷,此乃摧风堂内宅会客厅,不是殓房。”
皇甫非凡毫不惧怕,梗着脖子说:“洛堂主心虚了?不敢再瞧见黎少帮主么?”
洛涵空怒道:“你……”
皇甫非凡冷笑道:“倘若不心虚,那就答应呗。”
洛涵空强行按捺住腾腾怒火,向皇甫伦道:“到底该怎么验,还请大人决断。”
皇甫伦先前一直默不作声,任由儿子说个不停,此刻听得洛涵空问话,眼珠一转,脸上堆起笑意,道:“只是检验而已,莫因此伤了和气。黎帮主,你是受害人的父亲,你来决定罢。”
众人见他不接烫手山芋,俱在心中暗骂:“老狐狸。”穆青露脱口道:“儿子跋扈,爹虚伪。”
段崎非忙说:“小声些。”司徒翼已伸手过来,轻轻握住穆青露的手,低声道:“露儿,多听少言。”
穆青露忿忿地说:“知道了。”勉强闭了嘴。
却见黎越峰愣了愣,立刻改口:“皇甫少爷说得也有理,还是当众勘验吧。”
洛涵空目光一凛,道:“你不介意儿子被当众看,那就抬。”说着便吩咐下属去抬黎弄潮的尸体。
皇甫伦反而连连客套:“不必劳烦洛堂主,我也带了几个人来,就让黎帮主带领他们去抬罢。”
洛涵空睨了他一眼,道:“随便。”那黎越峰毫不客气,起身出了门。
诸人坐在客厅中等待,这等待的时间便似漫无尽头般,令人如坐针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黎越峰率着八名府署装束的差役,抬进两具白布盖着的担架来,两名仵作打扮的小吏,跟在其后。
洛涵空皱眉道:“另一具是谁?”
黎越峰没有理他,转向皇甫伦道:“大人,我将潮儿和何剑抬来了。”
皇甫伦点头道:“好。那就开始勘验罢。黎帮主若不忍看,可以先行回避。”
黎越峰嘴角抽动,咬牙说:“不必了。老朽也是久历风雨之人,能挺得住。”
皇甫非凡在旁插嘴道:“黎帮主不愿回避反而更好。当众验尸,对凶手可是大大的考验,心虚之下,难免露出形迹,黎帮主不妨细细观察,说不定还能直接将他揪出来呢。”
此言一出,摧风堂和天台派人人怒色满面,洛涵空猝然立起,喝道:“你三番两次在我面前提起‘心虚’二字,有何居心?”
皇甫非凡哼了一声,在众人怒视中闭了嘴,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自顾自打开挥了起来。
皇甫伦目光一闪,依旧堆了笑道:“好了好了,凡儿,刀枪无眼,一切等验尸结束再说。”他向两名仵作道:“开始罢。”
两名仵作答应一声,各自来到两具尸首边蹲下,揭开白布,熟练地勘验起来。
那何剑体表无甚伤口,瞧上去还稍好些。黎弄潮颈中的伤在大白天看来,却尤其狰狞可怖。厅中众人不忍细观,俱各转开头去,黎帮峰面肌颤抖,却强行抑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爱子,目中似要喷出火。
这一验,直验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停手。两名仵作交头接耳一会,由其中年长些的那人向皇甫伦报告说:
“禀告大人,验尸结果与先前洛堂主和傅大侠的推断相当,何剑乃‘中庭’穴被点后,遭重手大力震断筋脉而死;黎少帮主则为‘鸠尾’穴被点后,遭利器割颈而身亡。”
皇甫伦“哦”了一声,拈须不语。洛老夫人按捺不住,怒道:“这般折腾,可不也没新的结论?有何意义!”
洛涵空淡淡应道:“官府怎肯听信外人之言?一天能办完的事,交给官府,只怕得办上十七八天。”
皇甫伦只装没听见,问那仵作:“你且详细说说黎少帮主的伤口情况。”
那仵作答道:“伤口横贯脖颈,深三寸四分,宽一寸六分,为致命伤,受害人在咽喉被割开后,大量失血,不久便死去。”
众人闻言,心中惨然。皇甫伦亦啧啧连声,大有同情之意。他正了正容色,又问:“依你之见,这种伤痕,究竟由何种武器造成?”
那仵作一揖到地,惶恐地说:“小人不敢妄言。”
皇甫伦和洛涵空异口同声道:“直说无妨。”
那仵作又是深深一揖,才开口道:“能割裂至此,凶器必定锋利,不会是棍棒之类;又兼伤口宽度近两寸,也不会是寻常刀枪剑戟。这种凶器既具有利刃,又有一定厚度和重量,以小人之见,倒有点像是斧质之流。”
他说得头头是道,皇甫伦不住颔首,连众人都深以为然。傅高唐道:“和我推测完全一样。”
皇甫伦又问:“至于另一名死者何剑,他身上并无外伤,对他的死因,你有何意见?”
那仵作道:“何剑死于全身筋脉被震断。小人妄测,下手之人定有极高深的内功。”
皇甫伦思量一番,缓缓说:“你俩退下罢。”两名仵作答应一声,重新将白布掩盖尸首,转身退出门外。
皇甫伦拈着胡须,眯起双眼,只作沉思状,半晌只是不语。黎越峰竟也随他枯坐,并不发话。摧风堂和天台派众人等了又等,其中性子稍急的人俱都有些不耐烦起来。
又过了一会,洛涵空亦按捺不住,向皇甫伦道:“皇甫大人——”
他刚开口,皇甫伦突然睁眼,似不经意间,向儿子瞧了瞧。皇甫非凡会意,猝然转过脸,面向洛涵空问道:
“洛堂主,这二种死因都非同寻常。近来摧风堂中,可曾发生过类似案件?”
他一语问出,不啻于在众人耳里炸出一个焦雷。摧风堂几位当家和天台派诸人虽不言语,却暗中交换了好几个眼色,心中俱惊疑不定,只是不住想:“他们为何会有此问?是知道了瞿如之死,还是只不过凑巧随口一说?”
段崎非虽遥遥坐在下首,闻言却也心脏狂跳,他强自镇定,向洛涵空看去,只见洛涵空黝黑的脸庞上陡地闪过一丝震惊。
但洛涵空终究为一方霸杰,在这重大关头,他纵然震惊,也立即收敛神色,反问:
“难道皇甫少爷认为我摧风堂是如此薄弱之地么?”
皇甫非凡挥了几下折扇,咧咧嘴:“办案之道,自然是相似案情越多,越容易抓线索了。洛堂主既然如此自信,想来答案是否定的喽?”
在场不少人见他如此神态,才略略宽心,暗想:“果然只是巧合。”洛涵空心中大石亦稍稍放下,垂目答道:“当然。”
皇甫非凡继续挥着折扇,漫不经心地问:“当然?当然没有发生过类似案件么?”
洛涵空毫不犹疑,沉声道:“对。没有发生过。”
皇甫非凡手腕疾抖,“唰”地收了折扇,在安静的大厅里,那唰的一声不知为何却响亮无比。皇甫非凡一伸手,直直遥指洛涵空的鼻尖,厉声高叱:
“你撒谎!”
第87章 英雄屈(一)
皇甫非凡这一声暴喝,无异于平地乍起惊雷,轰的击落在摧风堂和天台派众人心尖。不少人又惊又疑,就连素来冷静的戚横玉师徒和金桂子也愣住了。
洛涵空本自心虚,被他凌空一指一呵,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洛老夫人脸色骤变,回指皇甫非凡,怒斥道:
“摧风堂中的事情,轮得到你多嘴?”
皇甫非凡转过眼,打量洛老夫人一番,森然问:“老夫人如此火爆,是想包庇儿子吗?”
洛涵空护母心切,怒道:“住口!”
洛老夫人仰天长笑,笑毕,瞥了皇甫非凡一眼,冷冷地说:“摧风堂处理事务,莫非还得一一向官府通报不成?笑话。”
皇甫非凡不依不挠,逼问:“那你便是承认自己儿子撒谎了?”
洛老夫人拍桌道:“我儿子撒甚么谎?可不胡说!”
皇甫非凡将折扇纳入怀中,背着手从椅上立起身来,凉凉地说道:
“昨晚摧风堂中明明有两处发生了凶杀案,可你们却隐瞒了其中一处,只汇报了黎少帮主那一起。为何隐瞒?有何居心?”
洛老夫人呆了一呆,强撑着说:“甚么隐瞒?我们——”
陶向之却迅速开口,拦下话头,向皇甫非凡道:“皇甫少爷说有两桩案件,敢问另外一桩是?……”
皇甫非凡瞟了他一眼,说:“不必费神套话——统统听好了。”
他轻轻一咳,面无表情地续道:“另一桩案件发生在摧风堂内宅东侧噀雾园附近,共死九人,其中一人死状与黎少帮主相同,另八人死状与何剑相同。敢问各位,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话音刚落,陶向之霎时也白了脸。洛涵空倒退半步,脚下不稳,跌回椅中,闷哼:
“你?你怎会知道……”
皇甫非凡哈哈一笑,突又板起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洛堂主,老实招认了罢。”
洛涵空和洛老夫人被他当众一揭,一时拉不下脸来,面色忽青忽白,竟无从应对。几位当家面面相觑,秦智达肝火最旺,率先叫道:
“武林道上的恩恩怨怨,向来由江湖中人自行解决,犯得着样样都报官么?”
皇甫非凡瞅了他一眼,不屑地答:“笑话!谎报案情,就是大罪。瞧你理直气壮的样子,莫非已做惯了鸡鸣狗盗、瞒天过海之事?”
秦智达火冒三丈,嚷道:“就凭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狗模样儿,就算报给你,你管得动么?”
皇甫非凡怒道:“死土匪,说谁是狗?”岔腰便从椅上跳起。
秦智达指了他道:“说你!老子怕你不成?”
两人隔空对骂几句,秦智达脾气糙,便要上前揪皇甫非凡。皇甫非凡不但嘴厉害,脚下也很利索,边骂边直往黎越峰身后藏。摧风堂和天台派众人本就对皇甫非凡着恼,见秦智达要教训他,索性都装作议论纷纷状,却没人上前阻拦。
眼见势头不好,皇甫伦迅速立起,挡在儿子身前。秦智达虽火爆,却也不便当众殴打知府,不得不收了脚步,僵在原地。
皇甫伦高声说:“洛堂主,各位当家,稍安勿躁。”
众人听他似乎话里有话,一起住了口。洛涵空双目如电,射向皇甫伦面上,冷声问:“怎么?知府大人也打算问洛某一项欺瞒之罪么?”
陶向之和范寓异口同声劝道:“皇甫大人,那另一桩案件涉及摧风堂与别派之间恩怨,可以依据江湖规矩自行解决,并不一定非得交由官府处理。”
洛老夫人亦怒道:“皇甫伦,你想插手摧风堂事务?行啊,把你的打手们叫进来,大家亮招罢。”
天台派诸人耳听皇甫非凡和摧风堂众人唇枪舌剑,却也坐不住。戚横玉向傅高唐小声耳语几句,傅高唐点点头,扬声道:
“天台派上下愿依武林规矩,与摧风堂和灵川帮一同彻查两起案件始末。”
皇甫伦不作一声,只微微笑着,听完各方表述,才转向洛涵空,和气地说:
“洛堂主,这儿都是自己人,本官要说的,自然都是推心置腹的话——那另一起案件如属江湖纠纷,又没有苦主报上官府,那本官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会因此向你问罪。至于犬子为何当众揭开此事,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摧风堂好。”
洛涵空瞪着他:“为摧风堂好?怎么个好法?”
皇甫伦笑道:“洛堂主是否很好奇,本官为何第一时间便能知悉另一起新发案件?”
洛涵空面上满布肃杀之气:“大人倘若愿意说出内奸姓名,洛某不胜感激。”
皇甫伦闻言,连连摆手:“洛堂主言重了——不过呢,可惜啊可惜,这报案人的姓名,恕本官不能直说。”
洛涵空和洛老夫人俱大怒,喝道:“为何不能?此人吃里扒外,必将受到本堂严惩。”
皇甫伦道:“二位请冷静。在二位眼中,此人自为十恶不赦的内奸;但在本官眼里,愿意主动上报案情,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倘若人人都知情不报,本宫又该如何治理洛阳城?”
洛涵空阴着脸道:“既然大人不愿说,也罢,洛某自行寻查便是。如今大人既然甚么都知道,还请直接告知此行目的,不必再遮遮掩掩。”
皇甫伦笑道:“洛堂主年少英武、深明大义,本官深为佩服。其实本官此行并无恶意,无非受黎帮主之托,前来与各位一同分析案情罢了。”
洛涵空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敢问皇甫大人分析出了甚么头绪?”
皇甫伦和气地说:“只有一些肤浅的推论,有待与洛堂主和各位当家一起探讨。”
洛涵空皱了皱眉:“请说。”
皇甫伦嗯了一声,抖了抖衣裳,在椅中坐下,正容道:
“洛堂主,摧风堂中一夜之间骤发两件大案,共死二十六人。其中黎少帮主的夭折,业已震惊全城。如今本官要问你几句话,还请据实回答。”
洛涵空冷笑:“只管问。”
皇甫非凡在旁插嘴:“你可听仔细了?得‘据实’回答!”
秦智达怒道:“你爹说话,要你插嘴?”
皇甫非凡将脸一沉:“撒谎精,闭嘴!”
秦智达涨红了脸,正要反驳,洛涵空一抬手,阻止了他:“秦五叔,如今堂中已生内奸,与其顶撞外人,还不如齐心协力,彻查一切。”
皇甫伦“啪”、“啪”击掌赞道:“洛堂主好气魄。既然如此,本官便继续问了。”
言罢,他顿了顿,正色问道:
“洛堂主,摧风堂中,可有擅使斧头的人?”
洛涵空勃然大怒,喝道:“你名为‘探讨’,实则怀疑凶手乃摧风堂的人?”
皇甫伦连连摆手,道:“洛堂主别急,这儿并非公堂,本官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若不想答,可以先不回答。”
陶向之沉着脸,在一旁道:“先不回答?知府大人的意思,是指现在不答,来日就得上公堂答,对不对?”
皇甫伦打着哈哈:“大家都是洛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人,何必非要闹上公堂?洛堂主,你认为呢?”
洛涵空与母亲对望一眼,俱自强行按捺住怒意。洛涵空忍了气答道:“摧风堂中,并无擅使斧子的人。”
皇甫伦笑道:“洛堂主的话,本官自然相信。那么,摧风堂中,可有以内力高深著称的人?”
洛涵空嘿的冷笑道:“那可多了去了。洛某就是其中之一,莫非大人怀疑洛某是凶手?”
他如此一说,几位当家也都坐不住了。秦智达率先愤愤地道:“不就是震断一个人的筋脉么?哼,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不过照此说来,江湖上内力深厚的人,岂非全成了怀疑对象?”
陶向之纵然机智沉稳,亦有些恼火,道:“皇甫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拿摧风堂说事,未免太过主观。”
皇甫伦连声说:“哎,哎,各位莫急,本官只是例行问问,绝无指认各位是犯人之意。更何况洛堂主一向英武骁勇、公正无私,莫说犯人未必出在摧风堂中,就算真是自己人犯了事,洛堂主也绝不会包庇,对么?”
洛涵空长身而起,厉声道:“大人请自重!洛某向来有奸必肃、绝不姑息,但洛某绝不相信真凶会是摧风堂中人。”
皇甫伦笑着赞赏:“洛堂主驭下有方,不愧为人人拥戴的少年英豪。恕本官多嘴再问一句,洛堂主对亲朋好友想来也是秉公无私、绝不袒护的罢?”
洛涵空被他一哄一拍,甚为自傲,昂首挺胸道:“当然,洛某为人正直,绝不轻易袒护任何亲友和下属。”
皇甫伦谦和地道:“洛堂主高风亮节,本官佩服至极。”
赞罢,他在椅中悠然换了个姿势,道:
“本官听黎帮主诉说案情后,思索了好久,方才又亲眼目睹验尸过程。那凶犯究竟是怎样的人,本官自认为已有一定眉目了。”
此言一出,满厅惊动。洛涵空猛然从自醉中清醒过来,抬起头,双目灼灼,道:“还请皇甫大人明示。”
第88章 英雄屈(二)
皇甫知府点点头:“好。”他徐徐立起,倒背双手,缓缓踱到洛涵空面前,说:
“洛堂主年少有为、武功高强,别说二十六个人,就算二百六十个人,洛堂主想来也能轻易敌得过——”
洛老夫人和几位当家一起喝道:“你竟敢怀疑——”
皇甫伦用力摆手,连声道:“不,不,听我说完。”他止住其他人话头,续道:
“——但洛堂主以‘摧风九式’名震江湖,‘摧风九式’原属掌法,并不需要武器。所以,本官窃以为洛堂主犯不着费力去找厚重锐器,来做下这两桩莫名其妙的案子。”
他话音刚落,洛涵空便哼了一声,冷着脸说:“大人眼光不错。”
皇甫伦堆笑道:“哪里哪里,本官据实分析而已。”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朝向洛老夫人,说道:
“洛老夫人与已故洛老堂主伉俪情深,曾双双以拳掌功夫名震天下。本官认为老夫人自然绝不会是那犯事之徒。至于陶二当家——”
他看住陶向之,缓缓道:
“陶二当家智勇双全,多年来凭借独门指法饮誉江湖,想来亦不会弄出如此残忍可怖的伤口。”
陶向之不卑不亢地说:“多谢知府大人信任。”
皇甫伦微微笑了笑,又向殷寄梅道:
“殷三当家精通剑法,但你既为女性,内力难免稍欠火候,恐怕难以一连震断那么多人的筋脉。何况你的宝剑又窄又薄,绝计无法造成那种伤口。昨夜虽由你轮值,但本官认为,你不会傻到故意挑自己轮值的时候犯事,所以也可排除嫌疑。”
殷寄梅按着剑,面上依旧有些警觉,只轻声说:“多谢。”
皇甫伦转向范寓、秦智达和方寒草三人,续道:“你们三人昨天并未轮值。范四当家整夜都呆在自己位于洛阳城东北角的居所中,而秦五当家则去了城南赌坊,赌坊中人皆可作证。至于方六当家,昨夜也并未进过摧风堂。方六当家,本官听说你和殷三当家情投意合、同气连枝,自然也不太可能犯案。”
众人闻言,心中皆惊,只不住地想:“这位知府表面安逸亲和,却已在暗中派人调查了一切,他的城府实在深。”
秦智达满面通红,连连向洛涵空和洛老夫人陪罪,讷讷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属下只是小赌一把,还请堂主饶恕。”
洛涵空一时却无暇理会那么多,只瞪着皇甫伦,道:
“皇甫大人,你分析来分析去,似乎都无法证明我摧风堂中的人有犯罪嫌疑。”
皇甫伦笑了笑,微微提高声音:“总之,这桩案件能无声无息发生在高手辈出、布防严密的摧风堂中,本就令人惊讶得很。黎帮主和本官一同思考了良久,而耳畔又听到城中不少武人的议论,都说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为摧风堂内部众人集体作案,是以能轻易掩盖;二为凶手独立作案,但却武功绝高,即使夜袭摧风堂,也依然神不知鬼不觉——咳咳,大家都说这样的武林高手,似乎极为罕见。”
洛涵空警觉地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大人倘若认定了前一条,洛某愿意率领摧风堂所有人马奉陪到底。”
陶向之紧跟着也说:“皇甫大人,凡事要讲证据。即使城中流言四起,陶某却也相信大人不会被轻易干扰。”
皇甫伦亲切地道:“当然,当然。洛堂主大可放下对本官的敌意,本官此来,正是想为摧风堂洗清莫须有的罪名,以便日后共同携手,维护洛阳城安定。”
洛涵空略略卸去些戒备神色,却依然不失警惕:“摧风堂虽无与官府来往的打算,但洛某自也不会干扰大人治理洛阳城。”
皇甫伦打着哈哈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突地又堆上笑来,道:“集体作案的可能性便先搁过不提,咱们不妨来瞧瞧第二种可能性。本官原本漫无头绪,然则呢,据黎帮主提醒,本官才想到一件事,说不定便与那行凶之人息息相关。”
洛涵空挑眉问:“哦?甚么事?”
皇甫伦环顾四周,正色道:“虽然洛堂主和几位当家都不可能亲手弄出这般的割裂伤,其余下属也没有无声无息连杀二十六人的本事。但昨夜在摧风堂中,却实实在在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用来砍出那样的伤口的,而持有这件东西的人,恰好也有来去如风的卓绝本领。”
洛涵空、洛老夫人和几位当家闻言,心又悬了起来,洛涵空涩声问:
“不知皇甫大人所指,为摧风堂中何等物事?”
皇甫伦笑了笑,突然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刻——碣——刀!”
他面朝洛涵空,口中却陡然迸出“刻碣刀”三字,摧风堂众人甫听之下,不由呆了一呆。
天台派中人却反应极快,傅高唐和穆青露同时迸出一声大喝:
“胡说八道!”
呛呛连声,却是阿梨等小弟子按捺不住,纷纷拔出武器,七嘴八舌叫道:
“谁敢侮辱师父,和他拼了!”
戚横玉亦脸色遽变,猝然立起,向皇甫伦说道:
“皇甫知府,你先前对摧风堂诸般怀疑,如今又突然将矛头指向天台派,敢问摧风堂和天台派是否曾有礼节不周之处,才令你看不顺眼,因而处处挑刺呢?”
她语调虽平静,却字字铿锵有力,天台派与摧风堂众人闻言,面上怒色亦越来越浓。
皇甫伦却端然不惧,站在黎越峰身边,从容答道:
“戚女侠说本官挑刺摧风堂,这可言重了。本官私底下从未怀疑过摧风堂,方才之所以一一罗列,也只想向各位证明摧风堂中人不像是凶手罢了。”
摧风堂中不少人闻言,脸色顿时又放缓。殷寄梅面上泛起笑容,向方寒草和范寓道:“皇甫大人果然明智。”
陶向之沉吟不语,倒是秦智达在旁闷哼道:“一开始见他乔张作致,还以为他真有恶意呢。”
皇甫伦立马笑着接口:“哪有,哪有。本官秉公办事而已。”
戚横玉略感狼狈,却立时端正心神,向司徒翼瞧了一眼。司徒翼心领神会,对洛涵空道:“涵空,小人挑拨,不可不防。”
洛涵空一震,猛地会意,厉声向下属道:“统统住嘴。”
殷寄梅犹且在说:“幸好幸好……”骤然听到洛涵空喝斥,吓了一跳,赶紧噤口不言。
陶向之走到她和另三名当家身边,容色沉肃,在他们耳畔小声说了八个字:“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殷寄梅等四人不敢再说。却又见天台派中乱象四起,穆青露趁司徒翼分心之际,挣脱他手,跳起叫道:“天台派岂能容人随意凌辱?狗官,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休想出此厅!”
皇甫非凡叫道:“爹,这丫头动不动就杀人!那两桩案件,说不定她也有份!”
穆青露大怒道:“没种的东西,今日定要揍得你哭爹喊娘!”
她闪身便欲出列。皇甫非凡哪里敢多应,只躲在黎越峰身后,不停地道:“黎帮主,该说的话都替你说了,你看着办罢。”
黎越峰沉声道:“行。”突然长身而立,打了个呼哨,顿时便有二三十名灵川帮帮众从厅门外强涌进来,团团护在他三人身前。
穆青露清叱道:“想打群架么?来啊!”她回头向天台派中一瞧,金桂子、段崎非和阿梨等人早已站起,纷纷道:“打就打,谁怕谁?”
傅高唐陡然立起,沉着脸,反手摘下刻碣刀,往众徒弟身边一站,将刻碣刀“当”的拄在地上。众徒儿见有师父撑腰,顿时叫嚷得更响了。
一时间闹乱不休。皇甫伦父子和黎越峰都没料到天台派竟然是块如此难啃的硬骨头,俱都愣住了。皇甫伦反应最快,当先道:“各位,莫动手,有话好好说……”
戚横玉带着司徒翼,越众而出,指着那二三十名灵川帮众,凛然道:“皇甫知府,黎帮主,瞧你们这架势,像好好说话的样子么?”
皇甫伦朝黎越峰打了个眼色,黎越峰立刻说:“他们只是进厅保护皇甫公子,并无寻衅滋事之意。”
戚横玉冷笑道:“黎帮主,你终究还是怕了。”
黎越峰眼中怯意一掠而过,想起儿子之死,又悲愤起来,他大声道:“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怕不怕。今日所做一切,无非想为潮儿讨个公道!”
戚横玉道:“你们要讨公道,不错。只是天台派绝不能轻易蒙受羞辱,我们也要为自己人讨个公道。”
皇甫伦连声说:“天台派各位侠客,请坐,坐,慢慢说。”
戚横玉回头向穆青露等人道:“你们且坐。二哥,他们既然扯到你,你不便说话,就由我来应付。”
傅高唐强按心中怒气,应了一声。穆青露见四师叔发话,不敢违抗,愤愤地同其余人一起坐回位置。
戚横玉眼望皇甫伦,朗声问:
“皇甫知府,你说我二师哥的武器是凶器,可有甚么凭据?”
第89章 英雄屈(三)
皇甫伦擦了擦汗:“本官也只是听了众议后,以理推断而已。”
戚横玉目光一闪,问:“以理推断?甚么理?”
皇甫伦已镇定下来,道:“戚女侠是明事理的人,方才应当也瞧见黎少帮主脖颈上的伤口了。”
戚横玉道:“瞧见了又如何?”
皇甫伦抬手指了指覆着白布的黎弄潮尸身,道:“天台派傅大侠乃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少武林中人对他和他的刻碣刀都仰慕得很。但傅大侠名气太大,出了这桩案子,难免便有人说黎少帮主颈间伤痕,听来倒挺像是刻碣刀砍的。这指控实非本官的意思哪。”
戚横玉道:“能砍出伤痕的武器多了去了,皇甫知府何必只听信关于刻碣刀之语?”
皇甫伦抹了抹汗,赔笑说:“本官也不太信。只是很多人说这伤痕尺寸和刻碣刀尺寸颇为相符……”
戚横玉秀眉蹙起,打断他的话:“皇甫知府动辄将一切说法推到‘别人’头上,被不明就里的人听到,还以为傅二哥真在江湖上树敌众多呢。我问你,这些推测究竟是黎帮主想出来的,还是你和你那宝贝儿子揣摩的?”
皇甫伦眨了眨眼,避重就轻地道:“谁推测的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伤痕与刻碣刀的关系是否确实……戚女侠,不如,咱们当众量一量?”
戚横玉愣了一愣,立刻说:“岂能以儿戏之事一锤定音……”话音未落,黎越峰使了个眼色,灵川帮中已有二人嗖地捧出量尺,来到傅高唐身边,弯腰说道:“傅大侠,烦请出示刻碣刀。”
傅高唐大怒,正欲抬足踢翻二人,却见满堂人的眼光,全落在自己身上。他甚爱惜面子,只得忍气吞声,举起刻碣刀,斜斜伸出刀头,闷声道:“清者自清。”
那二名灵川帮众动作飞快,迅速蹲下,一纵一横,丈量了刻碣刀头,蹿回黎越峰身边,报告道:
“禀告黎帮主、知府大人和洛堂主,刻碣刀锋长一尺半,刀背最厚处为二寸三分,越向下接近锋刃,厚度就越薄。而方才仵作所验黎少帮主横贯脖颈之伤口,深三寸四分,开口处宽一寸六分,越往深处,裂口越窄。”
他二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傅高唐已冷哼道:“刻碣刀尺寸,我还能不晓得么?”
戚横玉秀眉一挑,向皇甫伦说:“皇甫知府,伤痕横贯脖颈,只能说明凶器锋刃长度比脖颈宽,因此刻碣刀锋长度便不可作为参考。但刀背厚度与伤口宽度也并不符合,你可撤消怀疑了罢?”
皇甫伦转向那二名测量帮众,道:“还有何数据?一并说来。”
那二人似正等他发话,马上答应道:“是。自刻碣刀锋刃处往上量起,三寸四分处的刀背厚度恰为一寸六分,与黎少帮主伤痕裂口的深度和宽度完全契合。”
一言既出,天台派中人都骇了一跳,摧风堂中殷寄梅更带头惊呼出声。
傅高唐一听之下,大惊道:“有这么巧?”他顾不上发怒,掂起刻碣刀,翻来覆去、比比划划,查看不已。
戚横玉迅速敛定心神,道:“就算尺寸勉强相似,又怎能说便一定是刻碣刀所为?也许有人暗中设计陷害,因此才会这般巧合。”
皇甫伦笑道:“就算有人故意伪造伤口陷害,也得事先仔细丈量过刻碣刀才行。但要量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咳咳……莫非戚女侠认为天台派中也有内奸,天台派自家人暗算了自家人?”
戚横玉微微一惊,凝声道:“皇甫知府怎地动不动便提内奸?莫非勾心斗角、挑拨离间等事,对你来说乃家常便饭?”
皇甫伦摊手道:“若无内奸,此事便只能算作刻碣刀所为。”他止住话头,缓缓转向洛涵空,沉声道:
“方才洛堂主曾明确说过绝不袒护亲友,如今这凶器和伤口尺寸竟如此吻合,咳咳……洛堂主……”
戚横玉寒着脸,将司徒翼一推,司徒翼趋前两步,疾唤:“涵空!”
洛涵空眼见傅高唐举着刻碣刀,正一脸莫名其妙,又见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盯住自己,心中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大声道:“皇甫大人,洛某要说句公道话。”
皇甫伦应声说:“请讲。”
洛涵空道:“傅大侠在摧风堂中已住了十余日,当中我曾好几次亲眼见他在练功间隙,将刻碣刀顺手倚靠在一边。傅大侠既然有这种习惯,那末如果有人想接近刻碣刀,并测量出具体尺寸,又有何难?!”
他一言既出,司徒翼和穆青露等人面色顿时松缓下来。陶向之和范寓微微颔首,洛老夫人更是喜形于色,赞道:“有眼力,好儿子。”
皇甫伦也跟着一起点头,边点头边应:“既然洛堂主也这么说,那看来傅大侠的身边人中必有内奸了,而那名内奸很可能才是真凶。”
洛涵空闻言,脸色唰的尴尬无比。戚横玉与他对视一眼,一时哑然,无言以对。
皇甫伦却似浑然不觉,转向戚横玉和傅高唐,关心地问:“戚女侠,傅大侠,天台派中竟有内奸,这,唉……”
他斜眼瞧了瞧傅高唐身边金桂子等人,叹了口气,续道:
“自古以来大义灭亲极为不易,二位定然有诸多难办之处。不如索性由本官出手,协助二位清理门庭?”
天台派上下一齐怒道:“你少挑拨离间!”
皇甫伦捋捋胡须,摇头不语。皇甫非凡悄悄推了黎越峰一把,黎越峰沉吟一下,越众而出,向傅高唐道:
“傅大侠,犬子的伤口和刻碣刀完全吻合,实非‘巧合’二字能轻易掩盖。傅大侠,可否给老夫一个说法?”
金桂子护师心切,在旁质问:“黎帮主是要强行逼供么?”
段崎非扬声说:“黎帮主,我二师伯如果要害令郎,大可当日便推说没本事疗伤,何必先兜揽了,又在背后下手!”
黎越峰闻言,似觉有理,亦怔了怔。皇甫非凡却不容他迟疑,在身后高叫道:
“他怕得罪灵川帮,自然得先应承。至于为何背地里下手,说不定是想趁机栽赃到摧风堂身上。哼哼,摧风堂一倒,天台派便能取而代之啦。”
洛涵空和司徒翼一齐怒斥:“胡说八道!”
穆青露火冒三丈,叫道:“不许拦我,我要抽烂这厮的嘴!”
皇甫非凡大叫着缩回灵川帮中,嚎道:“总之凶手肯定在你们这群人当中,既然不愿承认傅高唐是真凶,那就交出内鬼来啊!”
穆青露手持朱弦,立在天台派众人面前,秀眉倒竖,叱道:“我们天台派人人一心,哪来甚么内鬼?!”
皇甫非凡藏在灵川帮众中央,心中稍安,又探出半个脑袋,大声道:“天台派没内鬼?那就说明傅高唐是凶手了。或者,你的意思是,凶手依旧是摧风堂中的人?”
穆青露气得浑身颤抖,直道:“你,你你你……”
第90章 英雄屈(四)
洛涵空和戚横玉等人面面相觑,均觉落入了死循环的怪圈中,明知定有幕后黑手操控,却苦于身陷其中、难以追索。洛涵空母子和陶向之神色尚且坚定,殷寄梅等却已频频打量天台派众人,面上泛起复杂难猜的神情。
皇甫伦连连打圆场:“大家别吵啦,本官听穆姑娘方才的意思,倒也有一定道理,这内鬼未必便只出在天台派中。要不……洛堂主,戚女侠,便请摧风堂和天台派的各位侠客一同随本官回去慢慢商量?”
穆青露惊叫道:“我甚么时候有过那种意思了?!”
洛涵空和戚横玉亦怒道:“皇甫伦,你想群拘我们?”
金桂子也不打话,缓缓立起,走到场中,一步步向皇甫非凡行去。
皇甫非凡面目扭曲,极是恐惧,大呼:“快快,保护我!”
环护着他的灵川帮侍卫齐声低叱,纷纷握住武器,黎越峰沉声在后说:“金少侠,请止步。”
金桂子淡淡一笑,置若罔闻,依旧向前行去。一名灵川帮侍卫壮着胆子,拔出青锋剑,叫道:“得罪了!”一剑朝金桂子刺去。
金桂子不躲不闪,突然伸出右手,平平捏住剑锋。
那侍卫脸涨得通红,手腕用力一挣,想抽回长剑,孰料那剑锋在金桂子指间,瞬间裂成十余片,便似撕纸一般!
金桂子缓缓撤指,轻轻一振衣袖,那十余片碎裂的剑身叮叮当当洒落在地,每一片都映照出皇甫非凡惊惶发青的脸。
金桂子止住脚步,不再前进,只平静地说:“皇甫知府若想捉拿摧风堂和天台派的人,只管放手来罢。”
穆青露大声叫道:“桂师兄,好本事,带我一起!”
天台派一众青年弟子胆气更豪,也不多话,只纷纷站到金桂子身边,对皇甫伦怒目而视。
摧风堂中也不宁静。秦智达早已怒吼着要动手,陶向之和范寓等人虽作势劝他,却各自暗暗运功,只恐有变。洛涵空靠在椅中,连连冷笑,向皇甫伦道:
“皇甫大人含着一口血,东喷西喷,也不嫌累?今日看来,你若不显点真本事,恐怕难以服众。”
皇甫伦和黎越峰对视一眼,黎越峰略有尴尬之色,皇甫伦却似意志坚定,他不再瞧黎越峰,转头朝向洛涵空,面上笑意全收,淡淡地道:
“洛堂主,本官此来,并不准备打架。何况,真打起来,本官也未必会输。”
洛涵空一怔,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他俯身向前,注视皇甫伦的眼,一字字问道:
“那,来试试?”
皇甫伦迎视洛涵空目光,锐声道:“洛堂主,本官今日所带人马有限,单论武功未必盖得过你,但你若真的联同天台派与本官动手,在道义上便先输了。”
洛涵空正要发问,戚横玉已抢上前,疾问:“如何在道义上输了?”
皇甫伦平静地说:“黎帮主已将爱子惨死的消息通知了洛阳城中各路武林知己,如今全城尽知疑犯很可能出在天台派中,天台派若敢集体反抗,形同自认犯罪。而本官在来之前,早已遣人备下快马信鸽,若有不测,随时便能将消息向京师上报。”
戚横玉杏眼含威,怒道:“你果然有备而来。只是天台派声名向来不差,就算你们企图趁乱抹黑,只怕也难以令武林中人信服。”
皇甫伦笑了笑,回道:“有一部分人相信,也就足矣。”他不再理睬戚横玉,缓缓转头,看向洛涵空,表情凝重地说道:“摧风堂贵为洛阳城乃至河洛武林中第一大帮派,想来定不会干扰官府办案罢?话已至此,洛堂主——本官劝你还是莫趟浑水的好。”
洛涵空冷笑道:“若我定要趟浑水呢?”
皇甫伦沉下脸,道:“洛堂主,天台派已企图推卸责任,还反诬摧风堂中有内鬼。你纵然大度,也该为摧风堂各位无辜的当家著想啊。”
天台派一众青年子弟大声道:“我们没有反诬!”
洛涵空与洛老夫人一起厉声喝斥:“皇甫知府,休要胡说!”但皇甫伦的话却已如向沸水中投入一块冻铁,瞬间便产生了爆裂之效。殷寄梅当先含泪叫道:“洛堂主,属下不是内鬼,属下是清白的!”
方寒草亦翻身下拜:“请洛堂主明鉴!”范寓与秦智达虽立在边上未说话,但神色却也略略动摇。
陶向之阻拦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自乱阵脚,自乱阵脚!唉!”
天台派诸人目睹这般境况,即使心中又委屈又疑惑,却也担不起扯摧风堂下水的罪名。司徒翼面上表情悲愤,强自按捺着,对洛涵空道:“涵空,莫要再说,此事交给天台派来应付吧。”
洛涵空暴喝道:“好朋友被欺负,我岂可当缩头乌龟?!”他陡然伸手,指着堂中下属,怒道:“哪个再敢临阵退缩,就给我立即滚出摧风堂!”
皇甫伦陡然扬声:“洛堂主定要陪同领罪,那便恕本官无礼了——来人,将在场天台派和摧风堂所有人请回去,如有反抗,一律上报京师、下宣江湖!”
他一声令下,门外衙役纷纷涌入,竟个个手持镣铐枷锁,便要直奔场中诸人。
洛涵空和戚横玉气得脸色惨白,想要动手,却又担心就此真在武林中落下畏罪抵抗的恶名;若不反抗,却又不甘束手就擒。穆青露和秦智达脾气最火爆,一左一右叱道:“拼了!”各各出手,将面前那份枷锁掀落在地。皇甫非凡趁乱高叫:“反贼,竟敢动朝廷命官!若是伤了我和爹爹一根汗毛,自有朝廷颁令,将你九族夷灭!”
穆青露长声笑道:“诛灭九族?哈!”朱弦递出,险险刺中皇甫非凡,黎越峰举刀一挡,将七根朱弦悉数格开。
一时间,灵川帮帮众和衙役们叫骂不休,摧风堂和天台派中人怒目相向、剑拔弩张。
正当难解难分之际,突见傅高唐双目圆瞪,大喝:
“住手!”
他这一声陡喝,蓄足了倚火沧波二股心法的内力,浑似火势裂卷、江海浪翻,那众衙役的喊嚷声便如同夏虫嘶鸣般,被那造化神力一震,齐齐消失。
傅高唐缓缓立起身,提着刻碣刀,一步一步,走到厅堂中央,迎住所有人视线,凛然说:
“这二十六条性命,不是我傅高唐杀的。”
皇甫伦想要说甚么,傅高唐一瞪他,皇甫伦微微一抖,竟也闭了嘴。
又听傅高唐慢慢地续道:
“我没有杀人,也不信洛堂主的属下里会出败类。至于我身边的师兄妹和这些孩子——”
他抬手朝天台派中各人一指,神情庄严,说道: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待我如亲人一般,绝对不会出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