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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越罗     争弦txt下载     争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战未休(二)

    瞿如恨恨道:“可恶!”霍然抬眼,见穆青露和司徒翼已抢近,连傅高唐都抛下对手,怒喝而至,戚横玉虽未近前,但长袖飞扬,好几蓬暗绿色细针已抢在众人前头,朝自己面门激射而至。

    瞿如怪叫一声,身前身左身右退路一起被封,唯有向后一途。他作势扬爪,在段崎非面门一幌,突然发力推开他,扭转身子便逃。傅高唐大喝:“哪里跑!”将刻碣刀舞得风生水起,眼见便要砍上瞿如后胸勺。

    瞿如轻功惊人,纵有刀光在后追击,也绝不迟疑。他窥准去处,拔身而起,恰如流星赶月一般,顺风直直飞投向主屋!

    段崎非连晃几晃,穆青露和司徒翼一起将他扶住,停顿之时,恰好面对主屋窗口。只见窗中已有几点烛火,却不知是穆静微回去后点燃的,还是他人所为。瞿如被戚横玉暗器追逐,身形毫不停顿,径自从窗中直扑屋内,戚横玉的几丛“苔侵”暗器被阻,齐齐嵌进窗棂。

    穆青露搀住段崎非,一瞧之下,惊问:“小非,白鸟点了你穴道?”

    段崎非周身酸胀疼痛,奋力说道:“那是……”一言未毕,猝然眼望主屋,目瞪口呆。

    众人一起随他望去,只见从主屋敞开的窗内,直直射出数道灿亮金光!

    金光贯窗而出,浸透夜空,盘折舞动,竟连身后烈烈燃烧的焰堆也相形失色。屋外众人,不论正赶在段崎非附近的,还是远处犹在战团中的,都为之目眩,皆不由自主停了手,注目凝视。静寂之下,穆青露忽然欢呼:“爹爹终于出手了!”清亮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竟无一人敢出声应和。

    傅高唐喃喃道:“十三弦啊十三弦,一别多年,你果然未曾褪色。”段崎非只觉口干舌燥,睁大了眼,恨不能目穿墙壁,直看透内部情形。

    突听穆静微平和沉肃的声音传来,道:“各位讳天成员,烦请回禀你们的新首领,若再坚持趟入混水,与天台派为敌,他未来的下场,便如同我手中此人。”

    主屋门吱呀开启,穆静微端然迈出。他左手提住一人,赫然便为瞿如,右手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额上青紫了一大片,血迹不断渗出,正是晕过去的晏采。穆静微行了几步,左手一松,瞿如啪地摔在地上,滚了几滚,仰面朝天。他犹自戴着面具,只能瞧见双目紧闭,已不省人事,喉咙却汨汨流血,流血不止的咽喉上,依然盘绕着几根金弦,光彩流动,竟似活物一般!

    众人惊得呆了,重明大喝一声:“撤!”另几名讳天杀手也不多言,腾身而起,蹿向四面八方。

    傅高唐道:“追!”戚横玉截口道:“不必了。”

    傅高唐问:“怎么?”突然也住了口。但见火光照映之中,四周纷纷出现人影,人影越来越多,约摸有上百条,人影越行越近,都著着清一色的灰衣,各自执了不同的武器。

    傅高唐沉声道:“莫非是……”

    司徒翼大声道:“是涵空手下的人!讳天动静太大,摧风堂出动了。”

    摧风堂的人马影影绰绰,越现越多,却绝无聒噪。天台派诸人在火堆旁卓然而立,平静以待。须臾,但听对方人群中有人长声招呼:“天台派各位侠客,可还安好?”

    戚横玉低声对司徒翼道:“翼儿,你去接待。”司徒翼点头应道:“是。”缓步踱上前:“多谢关心。来的可是陶向之陶前辈?”

    那人哈哈笑道:“阔别三年余,司徒公子愈发一表人才。”说着,已近前来。只见他和摧风堂众属下一般,著了烟灰色衣袍,年约四十有余,身量高瘦,气度温厚,素朴平和。言谈举止之间,倒不似江湖人士,反而更像一介儒生。

    司徒翼转身对天台众人介绍:“二师伯,三师伯,这位便是摧风堂的二当家,陶向之陶先生。”

    傅高唐将刻碣刀往地上一支,豪笑道:“陶大侠,你是洛老堂主的结义弟兄,多年来为摧风堂的基业立下汗马功劳。我久闻大名,佩服得很。可惜你我隔得远,今日才第一次相见。听说你文武双全,我文的不行,要不?……”

    戚横玉截住他话,道:“又来了!”陶向之大笑道:“傅大侠在江湖上名闻遐迩,陶某只是摧风堂中从属人物,绝不敢比肩。”

    傅高唐意犹未尽,但见戚横玉连连瞪视,不敢再提比武之事,只得道:“阿桂,带师弟们见过陶大侠。”金桂子应了一声,便率领阿梨等众弟子与陶向之厮见。

    穆静微犹立在主屋门口,一时不及上前,遥遥揖道:“久仰陶先生高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露儿,崎非,快来问好。”

    穆青露喜悦地应了一声,奔到陶向之身边:“陶伯伯好。”

    陶向之微笑着道:“露儿,三年不见,更亭亭玉立啦。”说着向她和司徒翼各瞧了一眼,扪须浅笑。穆青露红了红脸,道:“多谢陶伯伯夸奖。”

    段崎非听闻师父召唤,心中着急,便欲上前请安。甫一动弹,一阵酸麻袭来,猛想起周身穴道未解,只得直僵僵立于原地,远远地在嘴上道:“天台派弟子段崎非,向陶前辈问安。”

    陶向之向他看了一眼,倒也不以为意,笑道:“露儿,你居然当师姐了。”

    穆青露叫道:“哎哟,我师弟的穴道还没解。”穆静微面色一沉,刚要说话,穆青露却动作快绝,已火速掠到段崎非身边,点探一番,道:“咦,这穴道封得好奇怪,我怎么解不开?”

    司徒翼也来到她身边,道:“我瞧瞧。”伸手掂摸半晌,奇道:“确实怪异。”他琢磨一会,向倒在地上的瞿如看了一眼,道:“这人封穴的手法好生冷僻。”

    穆青露道:“是啊。他一忽儿要刺杀小非,一忽儿又封他穴,真搞不懂他在想甚么。”

    段崎非心头疑惑,向师父望去,见他兀自揽着晕迷中的晏采,似想上前来,却又碍着自己身边已围了一堆人,因此正自犹豫。段崎非一转念,便决定闭嘴不言。

    穆青露和司徒翼又拍打一番,司徒翼道:“不成,我也解不开。”抬首向戚横玉道:“师父,您来瞧瞧?”

    戚横玉道:“讳天中人的封穴手法如此诡异?待我试试。”说罢轻振衣裙,便要过来。

    穆静微略略变色,立时掠身向前。傅高唐见状,突然抬手止住戚横玉,道:“四妹,崎非是老三的徒儿,你凑甚么热闹?自然得让老三来替他解。”

    戚横玉笑道:“也对。”穆静微得了间隙,闪身到段崎非背后,疾点几指,段崎非顿感一阵轻松,酸痛麻痒之感不复存在。他转过身,低声道:“谢师父。”

    穆静微沉声说:“没事了。”段崎非抬起眼,正与师父目光对视。他见穆静微眸中深暗幽邃,却绝口不提下手封穴之事,心中顿时又弥起淡淡疑烟。一时来不及细想,只得先朝陶向之问安。

    陶向之一直静静伫立在旁,此刻方才释颜笑道:“司徒公子,堂主听闻你今日来到洛阳城,甚为思念。本想明日亲来拜访,不料半夜却有此异变。恰逢今夜我当值,便先率人前来,堂主亦已披衣上路,很快便到。”

    司徒翼道:“深夜里惊扰各位,真是惭愧不已。”

    正说话间,十几名摧风堂灰衣弟子已风尘仆仆赶回,向陶向之道:“二当家,那五人轻功高绝,属下无能,未追赶上。”

    陶向之微微蹙眉,道:“先退下罢。”转向天台派众人,问:“贵派向来安定宁和,不爱插足尘俗杂事,又兼行善仗义,因而誉满江湖。这些却是甚么人,如此大动干戈前来夜袭?”

    司徒翼向几位长辈一瞧,见他们并无反对神色,便朗声道:“不瞒陶先生,经多方查证,那几人应为过去的讳天教中成员,不知因何缘故,似对我们天台派抱有极大成见。三师伯方才亲擒了其中一人,正欲待他醒转后细细查问。”

    陶向之失声呼道:“讳天?……”他饶是一贯从容温和,却也不禁面上震动,须发衣襟一起在夜月光中陡然扬起。

    傅高唐道:“不错。讳天。”他皱眉朝后一望,见瞿如犹自昏迷不醒,穆静微已撤回金弦,封了他穴道。金桂子带了几名弟子,围在晏采身边,穆青露正替她包扎额角伤口。

    陶向之终是见惯世面的人,虽一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但立刻便收敛起。他沉吟道:“陶某初出江湖之时,正逢讳天鼎盛繁荣。本以为讳天现已没落,却不料还有余党幸存。如今他们竟在洛阳城中现了踪迹,不可不防。”

    司徒翼道:“贵堂如今是河洛武林中的龙头老大,此事须得告知涵空,请他多多留神。”

    突听有人遥遥笑道:“好,我知道了。”声音自远处而来,竟迅速逼近耳畔。

第62章 战未休(三)

    段崎非心头一震,暗想:“这正是那日璧月楼中洛堂主的声音。”他万般好奇,凝目望去,只见那洛涵空已自半天夜幕中一跃而下,落在摧风堂众人面前。段崎非骤望之下,不禁暗暗喝彩:“好一条威武雄壮的汉子!”

    只见摧风堂堂主洛涵空亦著一身烟灰色衣袍,只是发上束带与腰身系带,均为殷红色,虽只增添了寥寥几抹红,却反而使他在摧风堂诸人中醒目无比。细观之下,见他方脸浓眉,目光炯炯。又兼高大伟岸、相貌堂堂,衣襟袍摆薄薄布料间,一丝丝肌肉线条,随举手投足若隐若现。

    洛涵空大步走近,大声笑道:“阿翼,别来无恙?”伸手揽住司徒翼肩。

    司徒翼把住他臂,笑道:“涵空,总算又见面啦。”

    他二人自幼相识,情谊素深。长成后各忙其事,竟足足三年未曾见面,重逢之下,格外亲热。一番叙谈过后,司徒翼便介绍洛涵空与天台派众人一一相见。除去戚横玉和穆青露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洛涵空,各各问答应酬,不免花去不少时间。

    洛涵空与众人相见完毕,骤见倒在地上的瞿如,浓眉一轩,抬足来到他身边蹲下,问:

    “他是讳天中人?”

    陶向之和司徒翼亦走近,司徒翼道:“不错。这人武功怪异得很,但我阅历太浅,不知其名讳。”

    陶向之在众人中年纪最大,更兼奔波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他低首端详瞿如面具和衣服上的纹饰,沉声道:“‘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这人是讳天中的‘瞿如’,十几年前在江湖上也曾攒下不小名气。”

    傅高唐懒懒地问:“如此说来,这厮还挺风光了?嘿嘿,早知如此,当年我不该只在山中专注习武,也应当早些出山会会他们才对。”

    洛涵空抢着道:“瞿如纵然武功再高,碰到天台派穆大侠,照样束手就擒。”

    傅高唐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哼道:“束手就擒么,嘿嘿,嘿嘿。”段崎非瞧他面色,知他又在暗暗计较与师父的武功高下,不禁微微一笑。突然听得洛涵空道:“陶叔,你方才说这人也是个老江湖?”

    陶向之点头:“对。但自从六年前讳天首领被诛杀后,他便没有出现过,不想今日居然又见着他。”

    洛涵空扬声道:“可惜他已经不省人事了,不然,我倒想见识见识讳天中人的神奇武功。”说着,轻轻一哂,又说:“这会儿只能瞧瞧他尊容啦。”

    他陡然伸手,捏住瞿如面上白银面具,发力一揭!

    众人不料他突有此举,都吃了一惊。穆静微长袖一拂,立时又凝住。戚横玉和傅高唐互瞧一眼,也硬生生忍住不言。段崎非心中惊异,暗想这洛堂主倒是毫不掩饰好奇心,雷厉风行得紧。陶向之、司徒翼和穆青露似习惯了洛涵空的举止,司徒翼微微摇首,叹道:“涵空,你说干就干的脾气依旧没改啊。”

    洛涵空笑道:“当然。我最讨厌拖拖拉拉、装模作样。”说着,将那面具往旁边当啷一掷。

    众人终究好奇,一齐围了过去。段崎非就着火光,凑近细瞧,只见瞿如在面具底下的脸苍白皱缩,并无太大出奇之处。只是已有不少皱纹,观其年龄,遮摸四十有余,将近五十了。

    洛涵空立起身,大有不屑之意,道:“这厮长相平平无奇,何必装神弄鬼,故戴面具?莫非讳天中人习惯了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说罢,长笑几声,转身踱开。

    穆静微先前一直甚少说话,此时方问:“洛堂主似乎对讳天的印象不甚佳?”

    洛涵空蓦然回身,双眼在火堆余烬照映中凛凛发亮:“我自幼便听说讳天种种张狂事迹,只恨没来得及亲自同它斗上一斗,它就灭亡了。”

    他神威武勇、气势扬厉,向瞿如瞟了一眼,突又大笑道:“如今讳天居然在洛阳重出江湖,这可再好不过。阿翼,我们便同心戮力,与讳天周旋一番!”

    司徒翼慨然道:“好。”穆青露已替晏采包扎完毕,扑闪着眼睛昂了头说:“洛大哥,我们才不要你出手相助哩,天台派才不怕甚么讳天。”

    洛涵空笑道:“露儿,你还是那么好胜!我当然知道天台派中高人多得很,只不过,哼哼,讳天偏偏选在洛阳城生事,这分明就是瞧不起我洛某,既然如此,洛某非得让他们瞧瞧厉害不可。”

    穆青露拍手道:“这么一说,听上去悦耳多啦。”

    洛涵空甚为得意,朝陶向之道:“陶叔,这儿经了火焚和打斗,得重新修整。此属江湖械斗,不要官府插手,就麻烦你明日派人进行修葺吧。”

    陶向之道:“我一定办妥当,堂主请放心。”

    洛涵空又向天台派诸人道:“傅大侠,穆大侠,戚女侠,这里破坏严重,不宜再住,不如各位索性前往摧风堂中居住,可好?”

    戚横玉向傅高唐和穆静微道:“二哥,三哥,你们做主。”

    傅高唐摊手:“随便。”

    穆静微思忖一会,向洛涵空道:“多谢洛堂主美意。如今讳天已两度追刺,我们师兄妹虽不惧怕,但念及派中青年子弟安危,确须多加提防。不如这样。”他环视众人,沉声道:

    “阿桂,翼儿,露儿,崎非,你们带着各位师弟和其他人员,随洛堂主前往摧风堂暂住。”

    穆青露问:“爹爹,您不来吗?”

    穆静微道:“我们三人且继续留在外头。省下了掩护你们的力气,来去更自如,也利于隐藏形迹,暗中查访。”

    洛涵空热烈地道:“穆大侠倘若想查访讳天踪迹,不如一并交由我处理。”

    穆静微道:“我们不光要查访讳天……这事说来话长,露儿,你和翼儿明日慢慢向洛堂主说明罢。”

    穆青露和司徒翼颔首道:“是。”

    戚横玉微微点头,叮嘱司徒翼:“你到时不妨将北上缘由一并对涵空和陶先生说明,不要藏藏掩掩,令涵空觉得生分。”

    洛涵空和陶向之一起抱拳:“多谢信任。”

    金桂子来到傅高唐身边,疾道:“师父,我想留在您身边,可以么?”

    傅高唐瞅了昏迷不醒的晏采一眼,道:“你放得下她?”

    金桂子略略犹豫,随之坚定地道:“她随青露住在洛堂主处,又有人照顾,自当无碍。”

    傅高唐哈哈笑道:“不必了。阿桂,今夜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你还是随众一起照顾他们罢,待大家伤势差不多恢复了,我们再行汇合、继续北上。”

    金桂子只得称是。

    洛涵空命令属下将众人物品打点一番,又吩咐将晏采和瞿如抬入车中。忙忙乱乱间,段崎非见瞿如的面具依旧被遗落一边,银白面具上两个眼孔在火色中散着幽深冷暗的光,摧风堂弟子们来来往往,几次差点便有人踩到它。段崎非微有不忍,走了过去,弯腰欲拾。

    甫一伸手,突觉旁边也有人突然俯身,二人的手在面具上方骤然碰在一起。段崎非一愣,突听穆青露的声音问:“咦,小非,你也来捡?”

    段崎非抬头一看,正碰上穆青露黑亮的眼睛。他心中一动,道:“青露,你为何捡它?”

    穆青露道:“他终日戴着面具,必然不愿意被人窥见面容。他虽然可恶,但倘若醒来发现面具被强行摘去,说不定会伤心呢。”

    段崎非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穆青露缩手笑道:“好啊,那就由你去给他戴。”段崎非答应一声,拾了面具,轻轻替瞿如重新覆上。

    洛涵空回首道:“我会严加看管瞿如,直至他苏醒。三位前辈请多加小心,如有任何吩咐,城中各处都有摧风堂弟子,只管寻来使唤。”

    傅高唐等三人一起道:“多谢。”

    穆青露眨眨眼,恋恋不舍地道:“爹爹,二师伯,四师叔,我们去啦。过几天要来看我们哦。”

    穆静微摸摸她的头,柔声说:“当然。”于是众人随了洛涵空和陶向之,往洛阳城南摧风堂行去。

第63章 摧风堂(一)

    随众到达摧风堂时,已是二更时分。月隐云堆,万籁俱寂,黑漆漆的夜色里望见摧风堂中柱影幢幢,檐角层层。离近了一瞧,堂中建筑皆由大石砖垒成,便连门窗辅料都多用铜铁浇铸,甚少木材。段崎非琢磨一番,心想:这般建构,不但大气轩昂,且不怕火攻,倒极为实用。

    尽管夜深人静,摧风堂前依旧有弟子轮班值夜,他们每队仅一人掌灯笼,想是不愿惊扰寻常居民。仔细望去,但见巡夜弟子个个目露精光,应为特意挑选而出,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段崎非初到摧风堂,不便过多打量,便垂首跟从引路人,转过一重重院落,直来到宅园深处。

    洛涵空亲自将天台派诸人送到摧风堂东南方的一座大院落中,道:“阿翼,露儿,委屈你们和各位朋友在这‘噀雾园’中居住啦。我这儿简朴素陋,比不得贵庄风景,各位莫见怪。”

    司徒翼道:“噀雾园为摧风堂内三大名园之一,一草一石都极尽浑然天成之美,涵空,不得过分谦虚。”

    洛涵空甚为受用,哈哈笑道:“我这边没有江南秀色,只好在别的方面下点工夫啦。天色不早,赶紧各自进房休息罢。对了,此人——”他凝目向担架上的瞿如一望,吩咐说:“将他关押在园门外石屋中,派专人看管,一旦苏醒,立时汇报。”

    瞿如身边的几位摧风堂弟子恭身答应,便去抬他。刚抬起担架,瞿如原本软软搭落的手爪突然轻轻一搐,有一位弟子眼尖,道:“堂主,他好像已有些知觉了。”

    洛涵空微微一惊,道:“这么快?”

    司徒翼疾道:“各位小心些,莫太靠近他。”

    穆青露哼道:“我才不怕。”金桂子沉声说:“瞿如是前任讳天首领亲随之一,功力深厚,不可小觑。青露,莫要托大。”

    段崎非扬声道:“方才我瞧见师父亲手封了他的穴道,只怕一时片刻不会自解。所以他就算醒转,也无法暴起伤人。”

    穆青露笑道:“小非,你眼睛好尖。”

    段崎非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洛涵空道:“醒了也好,可以早些盘问。这人是天台派朋友著意的人物,必须严加看管,等下关进石屋后,以防万一,再给他手脚加捆几道特制绳索。同时增强周边布防,以免被人劫了他去。”

    司徒翼道:“涵空,多谢操劳。”

    洛涵空摆手道:“谢甚么,赶紧休息罢。对了,露儿,明日一早有人急着见你呢。”

    穆青露好奇问:“谁呀?”

    洛涵空呵呵笑道:“好好睡一觉,明天就知道了。”穆青露正自纳闷间,司徒翼见洛涵空面上竟似有些不好意思之色,突省悟道:“莫非是前些日子英雄救美得来的那位佳人?”

    穆青露、金桂子和段崎非一起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她!”

    洛涵空黝黑的脸竟也泛起一层红彤彤的光,他胡乱挥了几下手,说:“睡觉,睡觉。”将手一背,大踏步走了。

    众人嘻嘻一番,收拾回房。噀雾园果然不负盛名,不光庭园美甚,又兼客房众多,都极尽工巧之事。各人都得了一间独立屋子,只有穆青露陪着犹自昏迷的晏采同住。

    段崎非到了自己屋中,稍加洗漱,躺在床上,将今夜之事细细回想了一遍,怎么也想不通师父既要保护自己,为何又在离开前用独门手法点自己穴,事后却又在众人面前绝口不提?还有那瞿如,本素不相识,上次偷袭时骤然留手,勉强还可说是巧合。但今夜他以身遮挡别人视线,假意攻击,却密语要自己随他走,当真无法再用巧合解释。

    思来想去,难以入眠。又听得外面传来三更钟漏声,段崎非心生一计,披衣下床,蹑足出了屋,向园门外行去。

    其时已是五月中旬,园中牡丹绽放,纵然在夜色里,花影团簇,也极为美丽。段崎非却无心恋看,径直走向石屋。行至石屋门口,见八名摧风堂灰衣弟子正伫立看管,段崎非正了正心情,上前抱拳道:

    “各位大哥连夜看守,真是辛苦了。不知屋中人可曾醒转?”

    那八名弟子识得他,一齐揖道:“原来是段少侠。方才进去瞧过,那瞿如已能睁眼。他喉伤甚重,我们检查后,又替他敷过了药,仔细包扎了一回。”

    段崎非拱手道:“有劳费心。瞿如为家师亲手所擒,家师临去前嘱咐我留意他的制穴情形,可否容我现在进去瞧瞧他?”

    为首的弟子道:“既是穆大侠吩咐,段少侠请便。”说着利落地替他开了石屋门的大锁。

    段崎非道:“多谢。”抬脚入内,忽又转身道:“请将屋门重新落锁,以免万一闪失,犯人跑了,令各位误担罪责。”

    那为首的弟子目有感激之色,同时担忧地道:“多谢段少侠为我们着想。只是石门厚重,一旦阖拢,万一少侠在屋中有事呼唤,我们在外面却未必听得到。”

    段崎非想了想,道:“倘若一柱香后我还不出来,便烦请各位入内察看。”

    八名弟子道:“好。请多加小心。”段崎非轻轻点头,移步入屋,那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段崎非打量屋内,只见四面高墙,仅其中一堵顶端开了个极狭小的天窗,透进一丝丝微弱的光。墙根设了一张石床,铺着简单的草褥子。石床正对面有一桌两椅,想是供审讯人所坐。石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得对面床上的人影模模糊糊。

    段崎非托起油灯,来到石床边,只见瞿如手足被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脖颈上裹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虽有血迹渗出,但已不多,看来穆静微下手时留了余地,并未曾想夺他性命。

    段崎非举灯照了他一会,瞿如双目紧闭,似已睡熟。段崎非将油灯缓缓移近他脸,虽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但他的眼皮被油灯映照,却仍一动不动。段崎非皱了皱眉,沉声问:

    “瞿如,你还能说话么?”

    瞿如本自装睡,乍然听得他语声,眼皮微微一跳,慢慢睁开。他将一双精光闪耀的眸子向段崎非面上一望,沙哑着嗓子道:

    “是你。”

    段崎非心中略宽,强捺住满腔好奇之情,淡淡地说:“是我。”他犹自举着油灯,映住瞿如的脸,单刀直入问道:

    “是谁想要见我?”

    瞿如竭力朝屋门处望了一眼。他脖颈受伤,又兼被点穴和捆绑,无法转头,是以望得颇为吃力。段崎非退后半步,不去遮挡他视线,平静地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尽可放心回答。”

    瞿如突然低声笑起来,声音暗淡粗哑,嗄嗄的极是难听。他笑了几声,冷冷地说:

    “没人找你,你听错了。”

    段崎非手中油灯轻轻一晃,复又停住。他凝声辩道:“我绝没有听错。”

    瞿如的眼光在他脸上一扫,镇定地说:“你武功差,耳力也不济。说了没有,便是没有。你快走罢。”

    段崎非皱眉道:“我走不走,何须听你指挥?”

    瞿如又嗄嗄笑了几下,讥讽地说:“瞧你平时在人前一付温顺样,却不料关键时刻气势还挺足。很好,很好。”他突又用力合上双眼,不去看段崎非,用极低的声音续道:“很好,很像。”

    段崎非逼近他身边,疾问:“很像甚么?”

    瞿如却紧紧闭了嘴,无论他如何追问,都不再回答。

    段崎非见再也难以撬开他的嘴,一柱香时间将至,他也不动怒,只淡淡地道:“好生休息。”转头便走。

    他将油灯放回桌上,来到屋门边,正要抬手叩击,瞿如突然远远开口:“多听,少说,休再问傻话。”说罢,又冷哼几声,闭嘴不言。

    段崎非身形微微一顿,侧过脸道:“多谢赐教。”他低首凝立,似在苦思,也不叩门,直到屋外八名弟子依时开启屋门,才向他们道了谢,回向自己屋中。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早膳,在园中聚集。穆青露看向段崎非,问:“小非,你怎么顶了两片黑眼圈儿?昨晚睡得不好么?”

    段崎非摸了摸脸,从容解释道:“我认床,等到了今晚就没事啦。”

    穆青露恍然地哦了一声。司徒翼在旁道:“我也有些认床,换了环境总得熬上两三夜才能睡得香。”

    穆青露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因为你娇生惯养。我就不会!我只要一倒下,立刻能呼呼大睡,哈哈。”

    司徒翼道:“咦,挺漂亮的小姑娘家,怎么和某种动物一样。”韦三秋和山庄众护卫一起背转了头,偷笑起来。

    穆青露满面通红,满园追着司徒翼,要去拧他,小弟子们爱凑热闹,一个个又叫又跳,蹦来蹿去。金桂子笑着打圆场:“像我这种人,受多了风吹雨打,便不会再有认床的习惯了。”

    穆青露停下脚步,眼珠一转,道:“那敢情好啊,说明我天生就适合跃马江湖。”说着,向司徒翼和段崎非扮了个鬼脸。

    司徒翼住了足,注视她,柔声道:“我虽然没能吃能睡的天资,但跃马江湖也带上我嘛,好不好啊?”

    段崎非见穆青露满脸羞甜之色,没来由又是一阵酸楚。他转开头,问金桂子:“金师兄,晏姑娘醒了么?”

    金桂子道:“青露说她今天凌晨醒了。不过身子尚弱,所以没有早起,让她再卧床休息一会。”

    段崎非道:“那就好。她如何受伤的?”

    穆青露探头过来:“晏姐姐说她昨晚一个人守在主屋中,突见有黑影跳入,向她逼近,万般恐慌之下,她开口呼救。没喊几声,那黑影突然提起她,向屋当中一掷,她额头磕在桌角上,砰地便昏过去了,之后一直人事不知。”

    金桂子蹙眉道:“她没能瞧清袭击的人长甚么样,可惜。”

    穆青露点头说:“一定是讳天的第七名成员。哼,讳天好没出息,咱们天台派才来了多少人,他们就得出动那么多杀手。”

    金桂子略有忧色,道:“这般纠缠不休,只怕日后还会有误伤。”

    司徒翼劝道:“金师兄莫担心,等下见了涵空,便一齐商讨对策,绝不能再轻易让人偷袭。”

    他一行人边走边说,出了园门。忽见陶向之带了几位随从迎上前,笑道:“各位起来了?我这便带你们去见堂主和老夫人。”

    众人一起回礼。司徒翼道:“劳烦陶先生了。”举目见陶向之身边另有一女子,约摸二十六七年纪,仗剑而立,凤眼雪肤,眉飞入鬓,英姿挺秀,不似寻常摧风堂弟子。司徒翼略一思忖,便向她行礼道:

    “这位便是摧风堂三当家,殷寄梅殷姐姐罢?”

    陶向之笑道:“正是。”那殷寄梅瞧了众人一眼,嘴角含笑,长揖道:“不敢当。寄梅见过天台派各位朋友。”

    穆青露见她英姿飒爽,心下喜欢,抢着说:“殷姐姐,我知道你。你是洛老堂主的关门弟子,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当家啦,好厉害。”

    殷寄梅客气道:“不敢当。青露妹子才貌双全,我们私下里说起来,都羡慕得紧。”

    穆青露笑嘻嘻跟在她身边,道:“我俩不必谦虚啦,反正都是女中豪杰,不如等下去过几招?”

    殷寄梅欣然答应:“好啊。”

    司徒翼和金桂子一起说:“又来了,又来了。”一行人嘻嘻哈哈,来到摧风堂迎客厅前。陶向之道:“堂主和老夫人都在里面,请进。”

    段崎非随众进了高高的厅门,迎面便见洛涵空正坐在上首,换了一身亮堂堂的新衣,春风满面地大声道:“阿翼,来啦!家母很想念你们,一大早就起床了。”

    他刚说完,旁边响起一把浑亮嗓音,毫不示弱地叫:“阿翼,露儿,快过来让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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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摧风堂(二)

    司徒翼和穆青露一起笑道:“伯母好。”一左一右迎上前去。洛老夫人朗朗大笑,站起身来,拉住二人,细细端详。

    段崎非早就听说洛老夫人虽为女流,却生性豪勇无匹。她年轻时曾随丈夫东征西跑,为摧风堂基业立下赫赫功劳。两年前,洛老堂主病逝,由儿子洛涵空接掌摧风堂,她则退居幕后。她名义上虽不再亲自出面,然而河洛一带武林中若有大事,各帮各派却依旧不敢越过她,常派人先请教过她的意见,再行决议。

    念及此,段崎非心生好奇,细细打量洛老夫人。但见她虽在传闻中已年逾五十,却依然腰板笔挺,且身材壮大,超出寻常女子一头有余。她面目微有皱纹,却满脸红光,也没有甚么白发。更兼健硕开朗,不但嗓门洪响,就连她身边的茶壶茶碗,都比别人用的大了两圈。

    段崎非见洛老夫人亲亲热热搂住穆青露,便似母狮子搂着小绵羊一般,突然有些想笑。他赶紧挪开目光,随金桂子坐下。又听得洛老夫人声如雷霆:“阿翼,你娶媳妇儿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送帖过来,我一定举家南下,喝你和露儿的喜酒。”

    司徒翼笑道:“一定,一定。不过,伯母,涵空大我五岁,理当由他占先。”

    洛老夫人闻言,瞥了洛涵空一眼,哼道:“他?拖拖拉拉,不孝子。”

    洛涵空黑脸发红,顿失堂主气概,讪讪说:“娘,不要取笑我。”

    陶向之和殷寄梅在两边分坐下,笑道:“老夫人莫急,以属下看来,堂主的喜事也快了。”

    洛老夫人大声说:“你们替我多催催他,我要抱孙子!——对了,还没介绍这几位呐,可别怠慢了人家。”

    穆青露从她怀里钻出半个脑袋:“……我来,我来介绍。”她方才被洛老夫人箍在怀里,想是用力稍大,一张脸蛋儿憋得通红通红,连呼吸都有些喘吁吁。

    于是互相介绍一番。摧风堂除陶向之和殷寄梅外,另来了三位核心要员。一位猿臂蜂腰、擅长骑射,乃四当家范寓;另一位黑脸环眼络腮胡,两臂有千斤神力,是五当家秦智达;第三位文雅削瘦,蓄了两撇整整齐齐的胡子,颇有绅士风度,却是殷寄梅的夫君方寒草,听说不日后就将擢升六当家。这几位的年纪却都比洛涵空大,范寓和秦智达都是往昔老堂主的亲随,洛涵空接任后,论功行赏,便陆续提拔了他们。

    一番寒喧,花去小半个时辰,转眼太阳又爬高不少。洛涵空见母亲难得如此兴奋,不免又安抚一阵,好不容易平息落定,才向司徒翼道:“阿翼,听说这次你们有要事北上,且此行涉及天台派的大秘密——放心!这几位全是摧风堂的心腹人物,绝不会有谁走漏风声。”

    司徒翼道:“多谢伯母思虑周全。此事确实属派中机密,不过对贵堂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洛老夫人气势轩昂叫道:“听说那讳天死灰重燃,竟缠上了你们,可恨!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斩草除根!”

    天台派诸人闻言,骇了一跳。金桂子失声问:“莫非讳天与贵堂……”

    洛老夫人气虎虎地说:“讳天气焰嚣张,一度肆虐中原,同不少帮派结过梁子。但刀枪往来之下,却是咱们武林道上的朋友吃亏多,讳天吃亏少。众怒难平,但又无可奈何。正在当时,却有一位好汉,心怀天下,立誓要平定这番武林风波。于是他暗中出面,逐一联络东、西、南、北二十三家著名门派,想要寻觅志同道合之人,秘密结成压制讳天的同盟。”

    司徒翼道:“伯母要说的,莫非便是那场昆仑之战?”

    洛老夫人大声道:“对!结那同盟,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只因那二十三家门派中,有一十四家胆子太小,虽恨讳天,却不敢出面去打,因此犹犹豫豫,终至拒绝。多亏那位负责牵头的好汉百折不挠,终于说动了另外九个门派,九位掌门人亲自点头,答应结盟,共同对付讳天。”

    她目中忽然泛起光采,声音愈发洪亮:“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想剿灭讳天,就得先从他们的首领下手。然而讳天中人行迹诡秘,常不知所往,同盟中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到那讳天的首领凤皇,每年腊月都会前往昆仑山,要在山中呆满整整八十一天。”

    穆青露乍舌道:“腊月去昆仑!冰天雪地,她不怕冷?啊,我懂了,她一定在练神功。”

    洛老夫人不屑地道:“她要真能练成神功,也就不会败得那么惨!依我瞧,她头脑多半不正常——景泰八年冬天,咱们的同盟和讳天在昆仑展开了一场恶斗。咱们去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兵强将,而那凤皇身边也有讳天心腹相护。这场恶斗从早晨一直打到黄昏,同盟中死伤无数,幸好讳天终于不济,败下阵来,凤皇引颈就戮。”

    她满脸骄傲,又接着说:“十大门派结盟一事,本乃秘密进行。直到昆仑之战结束,江湖震动,另外十四家门派悚然而惊,都追悔莫及,只恨错过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有好事者便想打听究竟哪些勇敢的门派参与了同盟,但却怎么也探听不出。”

    段崎非听到此处,情不自禁地说:“若用排除法,应该不难推测。”

    洛老夫人哈哈笑道:“不行。因为那位负责牵头的英雄,和每个门派都是单独接触的。他亲自圈定了二十三家门派,然后一一私下联络,无论成与不成,都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至于那怯场的一十四个门派,也只知道牵头人的身份,却无法确定他究竟还联系过谁。”

    段崎非道:“那……最后结盟成功的十个门派之间,总该互相知晓罢?他们既然做成了轰动江湖的大事,该当无比自豪才对,为何不趁机公布身份,以大振本门声威?”

    洛老夫人道:“我也很好奇,当年就追问过他,但他却没有回答,只说了以下的话——‘结盟讨伐讳天,最初目的只为平息武林纷争,以及江湖中人的不满情绪。然而,昆仑之战的惨烈与伤亡,却大大超过了先前的想象。那种情景,令十大门派的幸存者都不忍回忆。如今战斗既已结束,不如让一切随风消逝,再也莫要提起。’”

    洛涵空在旁笑道:“可惜啊可惜,另外九大门派的名字,竟连娘和我都不晓得!”

    穆青露眨着眼睛,好奇地问:“伯母,您也说了这是武林中一大秘密,但您却又知道牵头人曾联络过二十三家门派,而最后答应的,包括他在内,一共是十个门派。如此说来,莫非那位牵头人……”

    洛老夫人面上的骄傲与自豪渐渐绽开,她大笑道:“没错!那位牵头的英雄好汉,就是我的夫君、涵空的爹、你的洛伯伯——前代摧风堂主人洛韫辉!”

    此言一出,天台派小弟子们“啊呀”惊呼出声,唯有段崎非似早已料到般,微微一笑。司徒翼和金桂子朝洛老夫人揖道:“佩服,佩服。洛老堂主牵线搭桥、力压讳天一事,其实在过去就有所耳闻。如今伯母亲自点了头,再不钦佩更待何时!”

    洛老夫人和洛涵空双双得意无比,在众人夸赞声里哈哈大笑。穆青露啧啧赞叹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哟,我明白啦!”

    司徒翼问:“明白甚么?”

    穆青露道:“天台派也是当年参加昆仑大战的十门派之一!所以讳天才会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他们想报昔日惨败之仇!”

    段崎非道:“可上次师父和二师伯明明白白说过,天台派与讳天绝无纠葛。”

    穆青露道:“说不定……”话音未落,洛老夫人摆摆手,道:“露儿,虽然我不知道另九大门派的具体名字,但天台派确然不在其中。”

    她摸了摸穆青露的脑袋,又接着说:“先夫与贵派交好,当初也曾想邀请贵派参与行动。但六七年前,顾大侠已闭关不出,傅大侠则遨游四方,一时难觅齐他二人。又加上穆大侠和戚女侠都因徒弟年幼,须悉心栽培。因此,先夫才没有前往天台山打扰。”

    穆青露“啊呀”一声,道:“真遗憾!”

    金桂子笑道:“就算咱们天台派参加了,那时你才多大,肯定轮不到你去昆仑山啊。”

    穆青露满脸神往,道:“就算能在边上瞧凤皇展现冰雪神功,也是好的。”

    段崎非问:“那……洛老堂主的牵头人身份,是不是很多武林中人都知道?”

    洛老夫人笑着摇摇头:“十四门派隐约透露过风声,但先夫从没公开承认——他是很英勇的人物,虽做成大事,却不喜欢到处张扬,所以要我也三缄其口。如今事过境迁,这儿又全为自己人,也就不怕被你们知道啦!”

    洛涵空在一边说:“哪怕只是猜测,也大大增加了咱们摧风堂的威名。以至于爹爹过世时,不少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滋事,都想踩摧风堂一脚,以图大出风头,幸亏我……嘿嘿!”

    他虽住了口没说下去,但整张脸庞都焕发着傲然的光彩。洛老夫人指着儿子,哈哈笑道:“我这儿子,威风凛凛、壮怀激烈,像极了他老子。”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热气腾腾,两张脸膛又红又圆,恰似两轮红日高悬席间。

    司徒翼道:“原来讳天与摧风堂之间,竟有这样一段往事!伯母,涵空,讳天卷土重来,你们也请多加小心。”

    洛老夫人“嗯”了一声,说:“先夫曾讲,当初凤皇伙同身边的讳天心腹,一同战死在昆仑山。先夫觉得讳天大势已去,便住了手,没有再搜寻残留余党。唉!倘若当初他斩草除了根,你们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啦!”

    洛涵空也连连点头,道:“摧风堂有错!没彻底平定讳天之灾!”金桂子连忙在旁劝慰。

    段崎非听完这段故事,心中反而一宽,暗想既然摧风堂与讳天结怨已久,接下来至少在洛阳城当可保得平安。正思想间,听司徒翼道:“伯母,涵空,千万莫要自责。据我们推测,讳天之所以攻击天台派,其实另有原因——不如等下细细诉说?”

    洛涵空慨然道:“那敢情好。家母已吩咐厨房,中午便开设家宴,请贵派各位一起出席。到时酒过三巡,阿翼你放心慢慢地讲。”

    司徒翼等人一起道:“如此甚好,多谢照拂。”

    洛涵空和老夫人一起大袖连挥,叱道:“谢甚么?再客气就生气了啊。”段崎非和金桂子相视一笑,均想这洛堂主的豪迈作风,却原来正源自其母,当真有其母必有其子。

    正说笑间,突有一位侍女进入拜道:“堂主,夏姑娘已在大门外恭候。”

第65章 摧风堂(三)

    洛涵空正哈哈笑着,端了杯子喝茶,闻言噗地一记呛咳,茶水倒溅了一脸。洛老夫人呵道:“出息点!”掷过一块大帕子去。洛涵空赶紧接了帕子,胡乱抹了几把,转头向侍女道:“快请她进来。”

    侍女露了两个小酒涡,低头道:“是。”退后几步,转身出去了。

    洛涵空又手忙脚乱继续擦拭脸上衣上水迹,洛老夫人连连摇头,几位属下都强忍笑意。洛涵空又揩了几下,问:“娘,擦干净了没?”

    洛老夫人斜眼一睨,道:“眼角还有一片茶叶。”

    洛涵空赶紧去抹。那茶叶粘得甚紧,他擦抹了几下,没抹掉,只得伸手去抠。

    司徒翼终于按捺不住,朗声笑道:“涵空,哈哈,哈哈,第一次见你失态成这样。”

    穆青露嘻嘻地笑个不停,直说:“洛大哥的意中人要来,他自然是紧张的。不过,嘿嘿,洛大哥,你那天在璧月楼表现得倒挺大方。”

    洛老夫人埋怨道:“我这儿子,在外人面前神气得很,可惜私底下一见到心仪的姑娘家,就变成这样儿了。”

    司徒翼满眼好奇地问:“能被涵空看上,那位夏姑娘会是怎样的人物呢?可惜啊,那天我没在璧月楼。”

    穆青露赞赏地一挥手,道:“美极啦。而且歌儿唱得好,琴也弹得棒,性格又招人喜欢。”

    金桂子微笑道:“夏姑娘性子颇为侠烈。我们自然欣赏得很,就怕官府记了恨。”

    洛涵空一听“官府”二字,停下抠茶叶的手,愤愤地说:“这一任知府公子颇没出息,非和小姑娘较劲儿。我也懒得同他多啰嗦,直接丢给璧月楼一笔银子,把沿香接来了。”

    五当家秦智达附和道:“知府再怎么护儿子,想来也不至于同摧风堂作对。这件事就此揭过了。”

    陶向之摇摇头,说:“能否揭过,尚不能确定。不过……这位知府公子的为人确实有些……咳咳。”

    穆青露眨眨眼,问:“陶先生,那天您也在璧月楼?”

    陶向之笑道:“在啊。我和秦五弟都去了。”

    穆青露奇道:“是您奏的瑟,还是秦叔叔?”

    陶向之哈哈笑道:“我们哪里懂得奏瑟!那是……”他突似省悟,住口不言。

    穆青露浑然不觉,犹问:“是谁?”

    陶向之微有尴尬神色,突然看向门口,道:“夏姑娘来啦。”

    众人闻言,一起朝门外望去。只见朝霞之中,一位黄裙翠环的佳人正缓缓步入。她目光明澈、姿容雅丽,款款来到厅中,盈盈下拜,柔声道:

    “沿香拜见洛老夫人。”

    她的声音和婉悦耳,段崎非纵然已不是第一次听,却也不禁再次折服。

    洛老夫人甚为喜欢,连声说:“香儿,你起来,不要这么客气。喂,涵空,怎的不说话?别抠了!”

    夏沿香轻声答应,娉娉婷婷立起。她轻移目光,瞧见洛涵空正手忙脚乱欲收起那块大花帕子,忍不住扬唇浅浅一笑,愈发显得整个人儿如诗如画。

    洛涵空咳嗽两声,竭力显出威严,道:“沿香,这几位便是摧风派的朋友,名字你都知道了。阿翼是我从小认识的好兄弟,露儿、阿桂和崎非,都是那天在璧月楼见过你的。”

    穆青露清脆地道:“洛大哥,你说错啦。是天台派,不是摧风派,嘻嘻。”

    众人忍不住,掩了嘴转开脸偷笑起来。洛老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洛涵空头皮一紧,脸庞发热,益发语无伦次:“呃,那个……对,是天台派,天台派。”

    殷寄梅忍了笑道:“堂主素来英武豪勇,一时口误嘛,算不得甚么。”

    洛涵空大手连挥,赶紧接话:“对对,一时口误,不算甚么。沿香,你也坐下。来人,沏茶。呃,你喜欢竹叶青,还是女儿红?”

    众人一愣,哗然大笑,穆青露笑得最响,前俯后仰地道:“洛大哥,哈哈哈,洛大哥。”司徒翼边笑边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有啥好笑的?”

    穆青露道:“那你为甚么也在笑?”

    夏沿香立在厅中,双颊飞红,嫣然失笑。洛涵空正自七颠八倒,蓦然瞅见她如此容色,益发神为之夺。纵然他平日里豪纵勇迈,此时竟然满面羞惭,不敢再说话了。

    洛老夫人一声咳嗽,厅里立刻安静下来。洛老夫人目视夏沿香,正色说:“香儿,我儿子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欣赏你,所以才如此失态。你可别见怪。”

    厅中诸人面上均有佩服之色。段崎非大为赞赏,心想这位老夫人说话行事直截了当,别有一番风范,果然不负盛名。

    夏沿香亦是见惯大场面之人,立时凝声道:“承蒙洛堂主欣赏,沿香三生有幸。”说完,又似有意转移话题,轻轻侧脸,向穆青露招呼道:

    “青露姑娘,上次幸蒙相救,却没来得及道谢,我一直惦记着你呢。今日终于又有幸相见,真的很谢谢你。”

    穆青露欠身回礼,笑道:“谢甚么,小事一桩,哈哈,嘿嘿。”

    洛涵空终于找到台阶下,赶紧说:“露儿,沿香听说了不少你的事迹,很喜欢你,你俩不妨好好聊聊天。”

    穆青露欣然道:“我也很喜欢沿香。”转向夏沿香,说:“上次你拔莫占秋的笛子,拔得真好。还说那皇甫非凡吹笙像驴叫,真是太对啦。”

    夏沿香脸儿红红地说:“我嘴太直,容易得罪人。”她边说,边在穆青露身边坐下,两个姑娘手拉着手,低声交谈起来,竟一见如故、投契无比。

    洛老夫人甚为满意,又瞪了儿子一眼,道:“以后多向阿翼学习,别一和姑娘说话就脸红!”洛涵空唯唯称是。

    陶向之含笑说:“洛堂主,时辰不早,不如属下先去和崔总管一起,打点打点饭厅中事务?”

    洛涵空颔首道:“也好。你们都去罢,这场家宴很重要,叫崔总管万万不可疏忽。”

    陶向之答应了,和殷寄梅等几人起身欲离开。刚行至门口,突然奇道:“崔总管,你为何在此徘徊?”

    门外有一男子声音应道:“属下……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向堂主请教。”

    洛涵空一挑眉头,高声说:“崔总管,有话进来直说,不必磨磨蹭蹭。”

    那男子连声道:“是,是。”匆匆进入。他年约三十五六,眉目端正,一身管事装束,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站在厅中,欲言又止。

    洛涵空皱眉道:“你不去饭厅中瞧着,来这里做甚?”

    崔总管躬身,惶恐地说:“堂主,是这样……方才属下在张罗午宴的时候,无意间听几个下人在说……在说……”

    洛老夫人似受不了他的吞吞吐吐,催促道:“说甚么?快讲。”

    崔总管赶紧道:“是是。他们在讨论该摆几套碗筷。”

    洛涵空道:“还用讨论?列席名单不是早就给过你了么?”

    崔总管道:“是……但是……”

    洛涵空拧起眉头,道:“你一向能干,怎的连数数都不会了?听好了,再给你算一遍——咱们摧风堂出席七人,天台派的朋友有十位,你一共得摆十七套碗筷。”

    崔总管低眉顺眼地说:“堂主,属下也是那么传的。但耳闻下人的议论后,不敢不特来请教堂主……”

    他说到此,突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问道:“——既为家宴,是否该请二少爷也出席呢?”

    此话一出,陶向之和范寓立刻齐齐唤道:“崔总管!”崔总管轻轻一抖,猛然噤声。但洛涵空和洛老夫人的脸已经唰地阴了下来!

    段崎非不明所以,眼见金桂子和各位小弟子也俱满脸迷惑。司徒翼和穆青露却面有惊讶之色,穆青露张嘴就问:

    “二少爷?”

    司徒翼赶紧朝她连使眼色,穆青露虽然心直口快,却不愚笨,赶紧乖乖住口不言。却向夏沿香询问地看了一眼,夏沿香一脸忧色,轻轻朝她摇了摇头。

    洛涵空陡地一拍桌子,喝道:“崔总管,你甚么意思?”

    崔总管垂着头,低声道:“以往每逢家宴便有类似议论,今日尤其难以遏止。属下对堂主忠心耿耿,绝不敢隐瞒,因此立即前来汇报。”

    洛涵空哼了一声,生生按捺住怒气,道:“抱不平的人有那么多?”

    崔总管连忙说:“他们哪是抱不平,他们纯属吃饱了撑着说闲话。”

    洛老夫人猝然立起,斥道:“小崔,哪些人在说闲话?马上查明了,统统赶出去。”

    崔总管吓得连声答应:“是,是。”

    陶向之赶紧上前,道:“老夫人请消消气。崔总管一片忠心,其实他的提议也有一定道理。”

    洛老夫人和洛涵空一起瞪目而视,四道目光炯炯发亮,似要灼烧他的脸。洛老夫人厉声问:“甚么道理?我和涵空接待贵客,几时轮到他来作陪?”

    陶向之长揖道:“二少爷毕竟也算家中一员。既有家宴,却不请他出席,不明就里的下人难免要背后议论。这种议论多了,万一传出去,容易让外人误会我们苛待二少爷。”

    洛涵空怒道:“我供他吃香喝辣,几时苛待过他?”

    范寓上前一步,同揖道:“我们自然都知道堂主和老夫人私下里绝未曾克扣过二少爷。但家宴上总不见他身影,确实难免招人议论。”

    洛老夫人愤愤地说:“今日家宴涉及天台派朋友重大秘密,人家根本不认识苏华,凭甚么要说给他听?”

    司徒翼张了张嘴,想客气两句,终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得默默旁听。

    陶向之和范寓互望一眼,陶向之道:“唯今之计,堂主不如派人前往二少爷处相请出席,排场越足越好。这样势必有下人瞧见,一传十十传百,议论自然平息。”

    洛涵空哼了一声,转向司徒翼道:“阿翼,让你见笑了。既然如此,午宴时我们只喝酒闲聊,省得被别人听了机密去。饭后你来我的耽泉园,我们另行再议北上之事。”

    司徒翼只得说:“涵空,这是你的家事,我自然听你的。”穆青露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满脸疑问,却只好生生忍住。

    洛老夫人一振袖,差点带翻桌上茶盏,她长声叹道:“既然如此,小崔,你等下便著人去请苏华吧。”

    段崎非见她和洛涵空俱是满面不情愿之色,心中暗暗诧异。尚来不及多想,陶向之已泰然自若地说:“老夫人尽管放心,属下认为二少爷一定不会出席。”

    洛老夫人扬眉问:“为何?”

    殷寄梅踏前道:“二少爷审时度势,属下也认为他会婉拒邀请。”

    洛老夫人沉声说:“如此最好。小崔,你便摆十八套餐具,他若不来,我们吃得反而更自在些。”

    崔总管连声答应,赶紧去了。

第66章 长平苦(一)

    崔总管一走,陶向之等几位当家瞧堂主和老夫人面色不佳,也都不敢多停留。陶向之道:“洛堂主,属下这就去帮崔总管照料事务。”

    洛涵空闷闷地说:“去吧。”转向洛老夫人道:“娘,我派人扶您去内堂休息一会,等下再接您去饭厅,可好?”

    洛老夫人犹在懑怒中。她向司徒翼看了一眼,锐声道:“阿翼,并非伯母先前有心瞒你。这件事实属摧风堂的家丑。如今早晚遮掩不住,我这就让涵空说给你们听。”

    司徒翼赶紧道:“伯母千万别这么讲,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没点烦恼事?”

    洛老夫人摇头叹道:“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涵空,我去内堂休息会,你来说。”

    洛涵空道:“行。”

    金桂子立刻起身说:“你们聊,我去瞧瞧晏姑娘好些了没。”回头招呼小弟子们道:“快跟我走。”

    韦三秋亦立即带领六名紫骝山庄护卫一起躬身道:“昨晚贵堂子弟守了瞿如一夜,好生过意不去。少庄主,属下带人去和他们换班。”

    司徒翼道:“嗯。”

    洛涵空疾道:“各位,不必如此……”但金桂子和韦三秋是何等机敏的人物,连声说各有要事,只待中午宴席再复相见,都显出匆匆行色,告辞离去。

    段崎非虽找不出甚么藉口,却也想溜,穆青露一把揪住他,道:“小非,别走,你再一走,洛大哥真要认为我们故意对他生分啦。”

    段崎非刚想推托,见洛涵空果然颇有伤怀之色,他心中其实也好奇得很,顺势道:“师姐,我听你的。”复在她身边坐下。

    洛涵空这才脸色稍霁,突又紧张地向夏沿香说:“沿香,你也别走,你来了这些天,一直没机会听听我的家事,反倒是我怠慢了你。”

    夏沿香敛衽道:“悉听洛堂主吩咐。”

    洛涵空嗯了一声,向司徒翼和穆青露说:“阿翼,露儿,你们一定很奇怪,我甚么时候多了一位兄弟?”

    司徒翼亦不再掩饰,坦然地道:“是,确实有些诧异。”穆青露抢着说:“对啊。奇怪极啦。”

    洛涵空见侍女已护送母亲入内,渐放下心来。低声道:“这位兄弟,不是我娘亲生的。”

    司徒翼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穆青露道:“原来是侧出的啊,那也不算甚么家丑。洛大哥不必太在意呀。”

    洛涵空摆摆手,垂头苦笑道:“我爹与娘做了二十余载结发夫妻,从未纳过其他妾侍。苏华连侧出都算不上。”

    司徒翼略有尴尬神色,道:“涵空,我明白啦,你不用再说的了。”

    洛涵空瞧了夏沿香一眼,正色道:“是我不对,不该瞒着各位好朋友。我实话实说了罢,他是……他是……我爹在外面私下生的,几年前才带回家来的。”

    司徒翼、段崎非和夏沿香都哑然,穆青露眨眨眼,问:“洛大哥……那个……他几岁了?”

    洛涵空郁郁地道:“五年前,我爹一次外出后,突然将苏华带了回来,当时苏华刚满十五岁。我爹带他回来后,亲自向娘解释,说以前……以前有一次喝醉了酒,不慎与一位平民女子一夕**。不想那女子却就此有了孩子,且竟然咬牙生了下来。”

    穆青露小声地问:“洛伯伯莫非一直被蒙在鼓里?”

    洛涵空道:“是啊。那女子性格倒也坚毅,生下孩子后便独力抚养,从未找过爹爹,更不曾向他寻求过帮助。”

    司徒翼问:“那洛伯伯如何又会得知此事?”

    洛涵空道:“原因俗得很。苏华十五岁那年,他母亲生了重病,家中又没别的亲人。他母亲不愿孩子从此无依无靠,便在临死前辗转托人通知了我爹。我爹一听,大为震惊,立刻找到苏华,将他领了回来。”

    段崎非心想:如此听来,那位洛二公子也怪可怜的。洛老夫人如此英雄气性,如何忍得下丈夫的**债,二公子寄人篱下,日子想必颇不好过。

    正胡思乱想,洛涵空已继续说道:“……苏华来了之后,我自然不能多说甚么,我娘着实愤怒了一阵。”

    穆青露小声说:“我觉得伯母生气也是应该的……终究是自己枕边人,哎!”她摇摇头,竟也无语。

    洛涵空道:“我娘的脾气,你俩都清楚得很。但我爹执意要将苏华留在家中,我娘再忿怒,也毫无办法。”

    司徒翼目光闪动,突然说:“你如此确定那位……苏华兄弟当真为洛伯伯亲生么?”

    洛涵空道:“我娘当时也不信。但我爹说……说……”他浓眉紧锁,似难以启齿,咬了咬牙,续道:“我爹说那女人跟他之时,乃处子之身。且邻居街坊都证实她从那以后便有了孕,十五年里,她从未出嫁过。”

    穆青露问:“那……他长得同你很像吗?”

    洛涵空摇摇头,说:“据闻他长得像他娘亲,所以和我并不相似。但我爹、我还有苏华右足底均有一块红色胎记,大小形状如出一辙,既有此凭据,我娘再不情愿,也只好认了。”

    司徒翼叹道:“伯母性子直,向来有啥说啥,你那位兄弟可受得住?”

    洛涵空道:“自从苏华来了后,我爹每逢堂中事务,必遣人叫他,但他从来都婉拒不参加。我爹又著意传授他武功,但他习了一阵子之后,只说自己不适合,于是终日深居简出,只与琴棋书画为伍。”

    段崎非心中恻然。又听洛涵空续道:“两年前,爹爹病情沉重,临去前嘱咐我接任摧风堂,又要我好生对待苏华。”

    他语声一转,突含怒意,道:“但我与苏华志趣既不相投,又没有童年情谊,何况他的出现,实令我娘羞愤无比!因此我至多只能供他衣食无忧,其它的却万万管不着了。”

    司徒翼微微点头,说:“涵空,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自洛伯伯不在后,整整两年,他……他竟然还住得下去?”

    穆青露诧异地望望他,道:“他只有这一个家,不然还能去哪?”

    司徒翼道:“倘若是我,一定会找个藉口出去云游四海,也不愿徒然住着增添无趣。”

    洛涵空不屑地道:“他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了也早晚饿死,自然只能继续住着了。”他似不愿再多提这位二公子,转了话题道:“阿翼,总之就这么回事。倘若等会他非要也到场,下午你便来我和娘居住的耽泉园,咱们另行叙聊。”

    司徒翼道:“好。听说摧风堂内建筑众多,最适宜居住的三座园子便是噀雾园、耽泉园和倾鸿园。我自当前往拜访,以一饱眼福。”

    洛涵空脸上怒意消去,略有些忸怩地道:“至于倾鸿园,我可不能做主。你们得求夏姑娘同意参观才行。”

    穆青露噫了一声,瞧向夏沿香,笑道:“沿香,原来你住那!洛大哥对你真好!”

    夏沿香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道:“愧不敢当。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倾鸿园中走走?”

    穆青露喜道:“真的?好啊。”

    洛涵空笑道:“反正还没开饭,你俩就随沿香到处逛逛罢。我进去看看娘,己时三刻再在饭厅见。”

    司徒翼道:“行。”

    三人随了夏沿香一同走出,在摧风堂中慢慢闲逛,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倾鸿园。那倾鸿园在三座园子中面积最小,却最精雅美丽。园中虽只一幢三层小楼,兼几间辅屋,但院里却栽满了各色名贵牡丹,姚黄魏紫,璎珞飞燕,引得蝴蝶蹁跹、蜂鸟驻足。

    穆青露看了一会,赞道:“这倾鸿园很适合女性居住。”

    司徒翼含笑道:“当初洛伯伯建造此园的时候,想必打定主意,这园专供未来儿媳妇入住。”

    穆青露笑道:“有理。哈哈,哈哈。”

    他二人一搭一档,夏沿香脸颊飞红,正色说:“其实洛堂主……他……他私下里从未对我说起过甚么逾越的话。所以,他安排我住在这里,恐怕未必有那层意思。”

    段崎非正在细细端详一株名为“墨蝶戏金”的牡丹花,闻言亦不禁回头笑道:“夏姑娘,洛堂主嘴上虽未直说,但他的心意,明眼人都瞧得出。”

    夏沿香摇首道:“既未明说,便不能算。”

    穆青露见她再三推托,脸上竟似隐有不愉之色,心中纳闷,单刀直入地问:“沿香,难道你不喜欢洛大哥?”

    夏沿香微微一惊,立刻说:“洛堂主为人任侠,又对我有相救之恩,我自然很感激佩服他。只是……倘若说到男女之情,还嫌早了些。”

    穆青露点头道:“是啊,那天在璧月楼可真有些危险。对了,沿香,你在璧月楼的日子长不长?他们为何不护你?”

    夏沿香目光闪动,低声道:“我自幼便被卖到璧月楼。楼中有专门技师训练我吹拉弹唱,一直待我完全学成,才让我登台。所以虽然只登了短短几个月台,但我实际上却已在那里住了十余年。”

    穆青露皱眉道:“这么久!那他们竟然说翻脸便翻脸,为了那甚么知府公子便把你往外推。”

    夏沿香淡淡一笑,道:“我本来就只是他们敛财的工具,关键时刻自然可以抛却。”

    穆青露轻轻执住她手,道:“如今你终于自由了,往后不必再担惊受怕啦。”

    夏沿香目中稍有惘然之色,怅怅地说:“我?自由了么?嗯,也许罢。”她反握住穆青露的手,柔声道:“青露,我真羡慕你,敢说就说,敢做就做,纵横来去,自由如风。”

    穆青露哈哈大笑,说:“怎么?你也想和我一样行走江湖吗?”

    夏沿香莞尔道:“是啊。可惜我却不会武功。”

    穆青露道:“等你嫁了人后,让未来夫君带你到处游玩,也是一样的。”

    司徒翼踱近她俩身边,期期艾艾地道:“如此看来涵空就很适合,夏姑娘你多考虑考虑他啊。”

    段崎非笑说:“翼师兄和洛堂主果然兄弟情深,时刻不忘替洛堂主说话。”

    司徒翼连声应:“那是。”

    穆青露推开他,道:“不许逼迫沿香。女孩子能不能对一个人动心,光靠旁观者耍嘴皮子劝说是不成的。你既然想帮洛大哥,就去怂恿他自己多加努力,不要一见了沿香就手足无措,还喷茶沫子。”

    夏沿香噗嗤笑了出来。司徒翼和段崎非一愣,都哈哈大笑。穆青露搂住夏沿香问:“我说得对吧?对吧?”

    夏沿香连连点头:“太对了。”

    穆青露甚是得意,又说:“总之洛大哥确实是不错的人选,不过呢,我喜欢你的性子,不管你将来选择谁,我都支持。”

第67章 长平苦(二)

    司徒翼连连叹气,向段崎非说:“这世道,姑娘家居然也喜欢结同盟。”

    穆青露朝他吐吐舌头,道:“别欺负我们人少,我们虽然只有三个,但斗起嘴来,你们十个大男人也比不过。”

    夏沿香问:“三个?另外那位,可就是方才金少侠提到的晏姑娘?”

    穆青露想起晏采,略有担忧之色,道:“是啊。那位姐姐是桂师兄的意中人,她昨晚被坏人偷袭,撞伤了额头,如今还躺在屋里,桂师兄想必正陪着她。”

    段崎非道:“晏姐姐额伤挺严重,又青又肿,没十天半个月恐怕好不了。”

    穆青露忧心忡忡地说:“她苏醒后还担心将来会不会留疤呢。但愿不会。”

    夏沿香眼中一亮,道:“璧月楼有一种敷颜药膏,专请名医研制的。等伤结了痂后,每天早晚各敷一次,便不会留疤了。”

    穆青露喜问:“真的?有配方么?”

    夏沿香微笑道:“我身边还剩几盒。青露,你拿一盒去送给那位姓晏的姑娘,让她尽管放心。”说完,她回身进屋,拿出一个小小的药盒来。

    穆青露接过药膏,大为欢悦,叫道:“我现在就拿去给她。”

    夏沿香道:“咦,不急,反正要结痂后才能用呢。”

    穆青露摸摸头,笑说:“我性子急,一有事就非赶着做完才放心。”

    司徒翼见她满脸迫切,摇头道:“露儿每次喝粥都会烫着舌头,烫了十年啦,总也改不掉。”

    穆青露哼了一声:“翼哥哥就喜欢揭我短,罚你跑腿送药膏。”说着,将药盒往司徒翼手中一塞。

    司徒翼求饶:“别,露儿,我要陪你玩。”

    段崎非立即从花圃旁站起身,伸手道:“翼师兄,我去送吧,也好赶紧了却青露一桩心事。”

    穆青露嘟嘴道:“小非,不准帮他,偏要他送不可。”

    段崎非不应她,向司徒翼走近两步,道:“翼师兄,给我吧。”

    司徒翼正欲递去,想了想,又缩回手,笑道:“算了,还是我去罢,不然总感觉是在欺负小师弟。”

    段崎非还想坚持,司徒翼却已朝他三人挥挥手,道:“等我回来啊。”紫衫闪动,飘然而去。

    段崎非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又升腾起一股不安。夏沿香笑向穆青露道:“青露,你俩真是一对璧人。”

    穆青露脸蛋红红地说:“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玩闹习惯啦。”

    夏沿香神往地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我真羡慕你们。”

    穆青露轻轻一笑,眼波温柔如水,问:“沿香,你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呢?”

    夏沿香悠悠远望,低声说:“没有。和我一起长大的,都是璧月楼中的艺人。虽然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可是我们自小都被严加看管,每天都有人督促习艺,时不时还要考查奖惩,我们个个忧心烈烈,根本没有时间相伴嬉游。”

    说着,她脸上似有淡淡哀伤,如天际雁影般一晃而过。

    段崎非顿生同情,道:“夏姑娘,并非人人都能有青梅竹马,你别伤感。”

    穆青露柔声说:“是啊是啊。就算没有,也不等于将来便不能找到好伴侣了。沿香,小非,你俩要加油啊。”

    夏沿香收起忧色,展颜道:“瞧你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羞不羞?”伸手去刮她的脸。

    穆青露啊呦一声,自知失言,嗖地躲到段崎非背后,叫道:“我错啦,饶了我吧。”

    夏沿香轻笑道:“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开朗快活的姑娘。”

    穆青露从段崎非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睛,笑道:“我也很喜欢你呢。你多大啦?”

    夏沿香道:“我是正统九年初冬出生的。”

    穆青露骨碌了几下眼珠,算道:“那你比我大几个月,当我的姐姐好不好?”

    夏沿香欣然答应:“好妹妹。”穆青露指了段崎非,清脆地说:“小非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师弟,但实际上我却把他当亲弟弟一般。上次在璧月楼,他也想上台救你来着,只是我轻功好,抢了先。哈哈哈。”

    夏沿香看向段崎非,感激地说:“崎非,谢谢你。”

    段崎非微笑道:“不客气。”

    穆青露道:“小非,你以后又多了个姐姐啦,要同我一起保护好她哦。”

    段崎非道:“好。请沿香姐姐多多指教。”

    夏沿香盈盈道:“自从上次见了青露一面,又听洛堂主多次说起天台派侠名,我便天天盼着你们来。好不容易能有今朝,我真是太幸运了。”

    她侧过头,向二人嫣然一笑,那笑颜衬了满园牡丹,当真令人目绚神迷。

    穆青露道:“你这么一笑美极啦,我虽然是女孩子,也有点抵受不住了。小非,你觉得呢?”

    夏沿香啐道:“贫嘴!”

    三人又闲聊一会,夏沿香道:“时辰不早了,等你的翼哥哥回来,我就带你们去饭厅,可好?”

    穆青露道:“咦,他怎么还不来?”

    段崎非第三回踱到园门口,向外张了张,说:“噀雾园离这里不太远,翼师兄送个药,应该不至于这么久。只怕碰上甚么别的事了。”

    穆青露哦了一声:“既然如此,就不等他了。不然大家一起迟到,好生没礼貌。我们先走,等他回来了,就让园里侍从通知他直接过去吧。”

    夏沿香抬头看看天色,道:“好。”

    三人步出倾鸿园,在夏沿香带领下沿蜿蜒小径走去。

    摧风堂格局甚大,自外向内,划分为三块区域。进了大门的第一块区域,专供处理堂中事务所用。摧风堂的议事大厅、演武厅、典籍珍藏处等均建造在此,段崎非昨夜初到时看到的巍巍气象,便是此处的风格。

    第二块区域是部属居住区,堂中众多子弟的集中起居一概在此,陶向之等人在那里也有专门屋舍。那里布局规整、洁净雅肃,虽人来人往,却有条不紊。

    最里侧的第三片区域,才是洛家亲戚和贵客居住的内宅,三大名园均匀分布于此,另外还有不少楼阁亭台,景致风光与外面截然不同。

    因是家宴,并不需出内宅,只要沿着花径斜穿第三片区域,来到迎客厅即可。内宅迎客厅在最西边,紧挨洛涵空和母亲居住的耽泉园。最东边则是段崎非他们暂住的噀雾园,而夏沿香的倾鸿园位于中间,于是三人便缓缓西行。

    走了没多远,突见一人匆匆迎面赶来。段崎非定睛一瞧,惊道:

    “金师兄,你……你在外头?”

    那人正是金桂子。穆青露也大为好奇,问:“桂师兄,怎么不在噀雾园陪晏姐姐?”

    金桂子见到他们三人,驻足笑道:“方才那个……我瞧洛堂主甚尴尬,便找个借口带师弟们出来了。但转念想想晏姑娘既在休息,也不宜回去打扰她,便领师弟在附近的园池边坐了坐。这会儿午饭时刻将近,我让师弟们先去饭厅,自己正想回去接晏姑娘呢。”

    段崎非心中喀噔一下,面上却只作毫不在意,说:“那不打扰金师兄了,你快去吧。”

    金桂子道:“等会见。”说着便向噀雾园去了。

    段崎非悄悄瞧穆青露神色,却见她似浑不在意,不由暗想:莫非我大惊小怪了?忽听夏沿香问:“青露,噀雾园中可有安排侍女?”

    穆青露道:“没有啊。洛大哥昨夜还特意问来着,但我们人手众多,就婉拒了。”

    夏沿香眼望路边花丛,似不经意地说:“那位晏姑娘伤卧在床,没有侍女照料,终究不太方便。”

    穆青露恍然道:“对哦,我不好,我应该留下陪她的。”

    段崎非道:“那你下午多陪陪她罢,毕竟金师兄和翼师兄都和她男女有别,不宜久处一屋。”

    夏沿香闻言,回首向段崎非微微一笑,道:“崎非年纪虽然小,却很明事理。”穆青露大大咧咧地说:“江湖儿女,不必太拘泥。”

    三人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已越过小半片花园,道路渐宽,夏沿香道:“再走一会,便到耽泉园了。”

    段崎非问:“听说耽泉园面积非常宽广?”

    夏沿香道:“是啊。三座园子中,耽泉园开阔,噀雾园古朴,倾鸿园精雅,三者互相映衬,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然而它们位置隐密,大多数人仅闻其名,却无缘一观。”

    穆青露好奇地问:“耽泉园这么大,就只有洛大哥和伯母居住么?”

    夏沿香目光闪动,道:“是呀。”

    穆青露更惊讶了,脱口问道:“二公子呢?他不住那?”

第68章 长平苦(三)

    夏沿香还没来得及回答,段崎非已轻声阻止:“青露!”

    穆青露猛然省悟,呀了一声:“糟糕,我又忘乎所以了。”

    夏沿香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低声说:“方才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虽然……那位名义上也算是家人,但万万不可能住进耽泉园的。”

    穆青露更好奇了,问:“那他住哪?就算不在耽泉园,怎么连其他两座园子也没轮上?”

    夏沿香摇摇头:“我来这里近十天了,从未见过这位二公子。至于他住的地方,也只是前几日去耽泉园拜见老夫人时,偶然听两位侍女提起过。好像就离这附近不远,沿通向西北边栽满杜鹃花的小径一直走便能到达。”

    穆青露问:“哪边是西北?”

    夏沿香噗嗤一笑,伸出纤纤玉指:“那边。”

    穆青露顺着她指处一瞧,顿时兴奋起来:“就是那条小径吗?看,好多杜鹃花!走走,去瞅瞅?”

    段崎非急了:“大小姐,再这么胡闹,下次师父面前我可再不替你遮掩了!”

    穆青露嘟着嘴说:“离己时三刻还有一小会儿,就让我瞧一眼嘛?沿香,你也很好奇二公子长啥样,对不对?”

    段崎非道:“咦,明明你自己好奇,还想扯上沿香。”

    夏沿香笑道:“我倒真的很好奇!只是没人陪,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往那边去。”

    穆青露立马笑道:“有我在,就不用不好意思啦。赶紧的,去瞧瞧。”夏沿香嗯了一声,二人手牵手,说走就走。

    段崎非喂了几声,无奈二位姑娘已打定主意,纵然十头驴也拉不回转。他百般无奈,然而心中实在也有些想看,便磨磨蹭蹭跟在后头,暗暗打定主意,万一被人瞧见了,便只推说是青露又迷路,到处乱蹿所致。

    穆青露和夏沿香沿着小径走了一程,但见杜鹃花丛越来越稀,野草倒越来越多,越往深处越杂芜丛生,便似长久无人打理。穆青露瞧了一番,小声说:“看来平时真的没甚么人来。”

    夏沿香道:“是啊——哎哟!”她正说着话,脚下突然踏到碎石块,打了个趔趄,幸好穆青露及时搀住。

    穆青露低头瞅瞅,不满地说:“这地上铺的石块,不少都碎了,那么多碎砖和草叶,也没人来扫扫。”

    夏沿香用足尖将碎石拨到路旁,道:“这世上,大多数人原是拜高踩低的。”

    段崎非道:“二位大小姐,悄声些罢。万一这些话被……他听见了,岂不徒然惹人伤感?”

    穆青露道:“嗯嗯。”

    又走了两三百步,小径突然拐了个弯,三人赶紧立定,穆青露贼兮兮探头一望,缩回脖子报告说:“前面有人家。”

    夏沿香道:“我瞧瞧,我瞧瞧。”忙不迭也伸头。

    段崎非摇摇脑袋,心想这两人如此投契,不知以后还会胡闹出甚么乱子来,非得看紧些不可。又想反正来也来了,不看白不看,便也悄悄绕过去。一瞧之下,只见小径尽头通向一片竹林,细叶掩映中,衬出一座小小木楼来。楼前有一块狭小空地,空地上仅一套石桌石凳,和一口古井,井沿上遥遥望去覆了不少苔迹,空地边缘却连篱笆都没有,整座小楼无遮无挡,一览无余。

    那木楼统共只两层,造型简单朴实,檐角铁脊更给整幢楼平添了几份素净气息。木楼上下两层门扉都紧紧闭着,楼前楼后都不见人的影踪。

    穆青露踮起脚尖,朝前走了几步,道:“不知道他在不在屋中?”

    夏沿香咬着手指,想了想,说:“他好像很少出来,应该在的,别靠太近。”

    两人正嘀嘀咕咕,突听“嘎呀”一声,二楼侧窗突然被推开了!

    二女吓了一跳,穆青露反应最快,驾轻就熟往段崎非背后一钻,躲得严严实实。夏沿香急道:“喂喂,给我留点地儿。”也嗖地藏了进来。

    段崎非的心咚咚乱跳,脸上发热,来不及怪责,赶紧催:“快撤。”

    穆青露乖乖地嗳了一声,和夏沿香一起从小径退了回去,走了几步,意犹未尽地说:“幸好没被他发现,面子保住啦。可惜仍不知道他长甚么样。”

    夏沿香亦满脸遗憾悄声道:“听说老堂主去世后,夫人将堂中下人几乎都换了一遍,凡和二公子有过来往的都不再用了。之后见过他的人便更寥寥无几,我园中的两位侍女都不知道他长甚么样。”

    穆青露想了想,很有些不平:“毕竟也是二公子,怎么能住这么冷僻的地方?”

    夏沿香道:“他本来随洛老堂主一起住在耽泉园。老堂主一过世,他立刻自请出园。至于这座木楼,原本只供内宅管事临时住住,二公子坚持要搬进去,老夫人和洛堂主便也由得他了。”

    段崎非闻言,心中恻然,边走边道:“他寄人篱下,想必日子不好过。”

    穆青露轻轻地说:“洛大哥虽然不喜欢这位兄弟,但以他的英雄气性,想来应该不会虐待弟弟。”

    夏沿香道:“嗯。听说衣食用度都给足了的,只是堂中事务一概不通知他参加。他也知趣得很,不要任何人服侍,也很少出门。”

    穆青露笑道:“我越发好奇了。小非,我半夜来攀楼瞧瞧这位二公子真容,你一同来不?”

    段崎非疾道:“洛堂主待我们不薄,青露,还是别窥探的好。”

    穆青露颓然道:“哎,说得有理。可惜我却是见不得秘密的人,越听,心里越痒痒——要是二师伯也在就好啦。”

    段崎非截住她的话头:“二师伯一世豪杰,可不会做这种夜半翻楼的事。”他嘴上虽如此说,心中暗暗揣度,却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

    穆青露看来也不太相信,梗着脖子辩道:“谁说的,他一定……”

    夏沿香突然悠悠地说:“青露,你很喜欢发掘神秘的事儿么?”

    穆青露停下斗嘴,用力点头:“当然。”

    夏沿香停了足,稍一犹豫,开口道:“那个……据我这几天来的观察,倒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段崎非咦了一声,穆青露大为激动,拽住她衣袖,道:“又来一件?我可万万忍不得了。快说,快说。”

    夏沿香低声道:“这会儿来不及啦。这样吧,今晚亥时以后,待其他人差不多都睡下了,你俩悄悄到倾鸿园中来,我们秉烛夜谈!”

    穆青露想也不想,便道:“好!”

    段崎非问:“沿香,我也去?合适么?”

    夏沿香目光闪闪,道:“合适。你那天也在璧月楼,并非局外人。”

    段崎非见她似话外有话,当下便不再多问。

    三人沿小径退回内宅大道中,眼见时辰将至,赶紧匆匆赶向迎客厅。又走了一程,突听后面有人连声唤:“露儿,露儿,等等我。”

    段崎非一听是司徒翼的声音,心中一松,赶紧回头。司徒翼匆匆奔上来,一张俊脸上全是汗珠,道:“我赶回倾鸿园,却扑了个空,幸亏有人指点,我立时顺路追上来啦。露儿,你好狠心,居然抛下我!”

    穆青露笑道:“谁让你一去不复返呢?对了,晏姐姐可好?”

    司徒翼怔了怔,面上神色突然有些古怪,讷讷道:“还好。不过,这个……那个……”

    段崎非疾问:“翼师兄何以吞吞吐吐?”

    司徒翼摸了摸脸,笑道:“那个……露儿,这位晏姑娘,可真会哭啊,简直像水做的人儿似的。”

    穆青露点头:“是啊是啊。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被她的眼泪打动,才同意带她一起上路——说起来,桂师兄还得感谢我的撮合才是。”

    司徒翼听她提起金桂子,赶忙诉道:“我本以为阿桂也在,随手敲了敲门便进去了,没想到屋里却只晏姑娘一个人。她已经起来了,正在梳头,看到我递过去的药膏,眼圈儿一红,眼泪哗啦哗啦地就下来了。我一下子慌了神,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夏沿香在旁笑道:“你见女孩子掉泪便慌神,如此看来,青露平时很少哭泣?”

    穆青露挺挺胸,骄傲地道:“从来不哭!”

    司徒翼道:“是啊,我最爱看露儿笑了。”他苦着脸,续道:“说起来晏姑娘也怪可怜的,她看到药膏,自伤身世,泪水涟涟,哭得站都站不住。我只好扶她坐下,她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我只能尽力安慰。幸好她见我手足无措,便也收了眼泪,请我稍等她一会,说换完衣裳便同我一起来找你。”

    段崎非问:“翼师兄,于是你等了这么久?”

    司徒翼道:“我原本给了药膏就想走,但见她可怜兮兮,只得答应了。她动作可真慢,我坐在外头等啊等啊,她还不出来。幸亏后来阿桂来了,我见有阿桂接她,就赶紧跑了——露儿,以后我可再不接这类活儿啦。”

    穆青露笑道:“你不抖我丑事,我就不罚你。”

    四人一起来到饭厅中,须臾人便到齐了。

    不出陶向之所料,那二公子洛苏华果然婉拒了邀请,未曾列席。洛涵空和洛老夫人眼见佳客济济一堂,心情自也渐渐好转。席间,司徒翼向洛涵空讲述了那一段二十五年前发生在天台派的旧事,以及北上因缘,洛涵空惊诧之余,立即吩咐几位当家加强在洛阳城中的暗哨,以图揪出那到处传播拂云诀的人。又连连拍胸保证只要有他在,必定护得天台派一干青年子弟周全。

第69章 诉衷肠(一)

    用完午膳,回到噀雾园。韦三秋见瞿如已完全醒转,便率了山庄护卫进石屋审问,无奈瞿如一听朱云离三字,立时紧咬牙关,甚么都不吐露,更不必提讳天的新首领了。司徒翼和金桂子亲自到场询问,依旧无济于事。几人商量一番,终究不忍动刑,只得继续拘住瞿如,只待穆静微到来后再作计议。

    段崎非见两位师兄进进出出石屋,忙碌得很,便不去掺和,只在园中将傅高唐传授的刻碣刀法练了又练。如今三路基本刀法“天长地久”、“鬼出电入”与“行柔而刚”已练得差不多了,但要想将倚火诀与刻碣刀式两相融合,尚需反复演习,好在段崎非生性恬隐静和,如此反反复复,也丝毫不觉枯燥。

    穆青露牵挂夏沿香说的“神秘之事”,一个下午虽陪着晏采,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过晚饭,又挨到天黑,赶紧借口吃太饱只想睡觉,支走了司徒翼,往被窝里一钻。段崎非见她如此,心中暗暗好笑,便也回到自己屋中,只等她夜深召唤。

    亥时过半,穆青露果然在窗下探头探脑,轻声问:“小非,睡着没?”

    段崎非打开门,道:“等着你呢。”见她迈步进屋,神采奕奕,哪有吃饱贪睡之相。段崎非问:“这么溜出来,没被晏姑娘发现?”

    穆青露道:“没有啊。我瞧她睡得挺香。”扯住段崎非,道:“我们从后园翻墙出去,省得被师弟他们瞧见了,回头又向翼哥哥打小报告,说我贪玩儿。”

    段崎非抬眼瞧瞧天色,初夏星空分外美丽,又见她执着自己的手,言笑晏晏,清丽的脸庞似也被月亮镀上一层柔和光辉,他一阵恍惚,竟依稀生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感。

    穆青露却浑然不知,拖了他的手便走。段崎非被她一拉,一个激灵,心神陡然回复,不由暗暗自责:“我怎可有如此绮念?”赶紧定心息神,和她一同越墙而出,在重重花影掩映下直奔倾鸿园。

    来到倾鸿园门口,遥见夏沿香正倚门而望。她亦刚沐浴过,换了一身淡粉色新装,秀发犹自还有些微湿,宛如雨后新荷。她远远瞧见穆青露和段崎非,立刻奔向前来,两靥生笑,周身直卷起一股淡淡清香,益发衬得周围的牡丹花黯然失色。

    穆青露一见她,迫不及待地道:“快讲,快讲。”

    夏沿香莞尔道:“别急嘛。”将他们引到自己居住的小楼前,轻轻推开底楼一扇金红色雕花门户,回首笑道:“进来罢。”

    穆青露和段崎非点点头,跟她进入。进去一瞧,穆青露笑道:“哇,好多家当!”

    门后是一间精雅小室,虽不大,却摆满了各种乐器,箫埙笙管、琵琶琴筝,无一不全。室中地面和门窗缝隙上都覆了厚厚的丝绒毯子,段崎非指着那些毯子好奇地问:“沿香,这有甚么用?”

    夏沿香道:“这是隔音用的,防止弹奏时吵扰到别人。”

    穆青露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执起近旁桌上的月琴,信手弹拨了几句,笑盈盈地看向夏沿香,道:“这是你那天弹的《江城子》。‘天易见,见君难’,唱得真好。”

    夏沿香啊的一声,纤手掩嘴,满眼惊喜,道:“洛堂主说你乃天台派第三脉传人,精于乐律,果然名不虚传,只随手一拨,便如空山凝云,柔美清澈。”

    穆青露大为高兴,摆手说:“承让,承让。”段崎非笑道:“沿香,别夸她了,她已经够兴奋了,再一夸,等下又不肯睡觉啦。”

    夏沿香眼望穆青露,美目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正色道:“我怎么就没早点儿认识你!”

    穆青露笑道:“现在认识,也不算迟。”她瞧瞧满屋乐器,突然问:“这些都是你从璧月楼带出来的?”

    夏沿香闻言,黯然道:“我名义上虽为主动离开璧月楼,实等同于被驱逐。他们根本不许我多带衣物细软,更何况贵重的乐器。”她缓缓走到屋中央一架瑶琴边,轻轻抚摸琴身,道:“自幼陪我长大的乐器都被迫留在了璧月楼中,只有这一架瑶琴,是我爹娘的遗物,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在身边。”

    穆青露走到她身边,道:“是啊,我记得。那天你被皇甫非凡的手下围攻,还紧紧护着它。”

    夏沿香爱怜地抚触琴弦,道:“过去十多年来,它是我唯一的知音。我宁可自己受伤,也绝舍不得它被损毁。”

    段崎非道:“我虽不懂音律,但这把琴形制古雅、音色优美,看去毫不逊于师父平日的收藏。”

    穆青露点头道:“确实,是把好琴。沿香,它可有名字?”

    夏沿香垂下头,轻轻地说:“它的名字,叫‘剔梦’。”

    段穆二人齐齐一怔。段崎非低声说:“名字有些伤感。”

    夏沿香道:“那不是我起的。你们看。”

    她指着琴身侧面两个小小的篆字,穆青露凑过去一瞧,果然为“剔梦”二字,便道:“不是你起的就好。它直教我想起‘剔尽寒灯梦不成’这一句来。”

    夏沿香微笑道:“它的名字虽有些伤感,音色却很空灵美好。”

    穆青露道:“是啊!那天在璧月楼第一次听到,我就喜欢得很。不过场下客人大多为你而来,却并非为了听琴,可有点儿委屈这剔梦古琴了。”

    夏沿香轻轻一哂:“见得多了,也就惯了。”

    段崎非道:“逐名、逐利、逐色,本来就占了大多数。不然古人怎会有知音难觅的感叹?”

    夏沿香喟叹道:“过去乐工教我琴艺,以技法为重,却极少与我交流琴音中的感情。我登台时间又短,不过寥寥几个月。除了今天与青露认识,一见如故外,这段时间来,能与我琴音相应相和的,唯有一人。”

    段崎非看她神情凝重,知她即将说到要处,便在附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不去打断她。穆青露亦坐了下来,问:“谁?”

    夏沿香的眼光从他二人身上缓缓扫过,说:“那人出现的那天,你俩也都在的。”

    段崎非心中一凛,想:“果然是他!”尚不及开口,穆青露已叫道:“你是说那位鼓瑟乐师!”

    夏沿香点头道:“嗯。那是我第一回用‘剔梦’与人合奏。”

    穆青露秀眉微蹙,道:“我记得你一连问了几遍那位乐师的姓名来历,不过他和洛大哥都没有回答。”

    段崎非仔细地回忆:“是啊。洛堂主还说甚么……借花献佛?”

    穆青露附和道:“对对。洛大哥说那瑟音只是用来点缀的,不必追究来源,就当作平日欣赏路边的无名小花小草儿一样。”

    夏沿香玉指一抖,琴弦发出“叮”的一声,仿佛宣泄出心底某种情绪。她沉声说:“人终究是人,怎么可以和路边的野花野草相提并论?”

    穆青露点点头:“对。洛大哥毕竟不懂音乐,这话确有些过了,当时我和小非也很是议论了几句呢。如今细细想来,那位乐师的技艺不仅娴熟,而且高超,照理不应为寂寂无名之辈。”

    夏沿香低声说:“洛堂主对我有相救之恩,我终究不宜在言语上顶撞他,所以那天并没有再说甚么。但……但是……”

    她垂了头,幽幽续道:“从那天以后,我日日都回想那位乐师奏的《凤求凰》,甚至在睡梦里都难以释怀。”

    穆青露道:“不奇怪。除了爹爹以外,我还没听过有甚么人能将《凤求凰》弹到这般境界。”

    夏沿香突地抬头,眸中光芒闪耀,问:“青露,既然你也觉得好,不如索性点评一下他的弹奏?”

    穆青露颔首说:“好啊。”她想了想,爽快地续道:“他的奏瑟技艺圆滑稔熟,寻常乐师要做到这点并不算难,只需要在乐器上浸淫多年即可。但他的难得之处,却不在技艺,而在于倾注在《凤求凰》中的感情。这股感情能引得你这样的高手动容,还持了剔梦与他合奏,可见其汹涌无比。”

    夏沿香连连赞同:“是啊。我以往也听过不少人弹《凤求凰》,可唯有他信手弹来,曲中却卷带一股独特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想应节而歌。”

    穆青露嗯了一声,又道:“他曲中的情感,当真又深又浓,别说你抵受不住,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差点儿动心。不过呢……唉,虽则如此,有一点,他却没把握好。”

第70章 诉衷肠(二)

    夏沿香问:“哪一点?”

    穆青露道:“《凤求凰》本属男女情爱之作,传说当年相如凭借这首曲子,赢得了文君的心。然而相如弹《凤求凰》,是为追逐自己所爱,那位乐师却不然。他旨在替洛大哥讨佳人欢心,所以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想成功挑起对方的女儿家情思。也正因如此,他在曲调里头倾注的**和挑逗之情太强,强得甚至有些做作,反而丧失了《凤求凰》的纯真本意。”

    夏沿香俏脸微微泛白,问:“你觉得他曲中情感不真,只是一心为人作嫁?”

    穆青露似未发现她神情变化,怡然道:“是呀。倘若对着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儿,哪需要这般刻意?”

    夏沿香轻轻一震,美目中骤现失望神色。段崎非坐在她斜对面,瞧得真切,禁不住道:“沿香,青露说话向来很直接,如有得罪,请切莫见怪。”

    穆青露省悟过来,“啊呀”一声,对夏沿香道:“他弹得很好,你的眼光一点都没错,是我过份挑剔啦。”

    夏沿香一瞬间便回过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当时被瑟音深深吸引,竟完全没有感觉出那一层意思。”

    她看了面前的“剔梦”琴一眼,怅然道:“原来他那第一次弹奏,竟全是为了别人。可惜啊可惜,我非但没有发觉,反而沉迷其中……难怪他怎么也不肯再弹奏第二次,唉,却是我一厢情愿了。”

    穆青露和段崎非齐齐骇了一跳,问:“弹奏第二次?甚么意思?你又见到他了?”

    夏沿香容色陡地沉肃下来,向门口看了一眼,见门窗俱关得严严实实,方才道:“青露,崎非,今夜邀请你们来,正要告诉你们这一桩秘密。”

    穆青露眼露好奇之色,连声道:“快说快说。”段崎非却比她持重,只道:“沿香,既为秘密,不说也罢。”

    夏沿香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笑容:“那天在璧月楼中,皇甫非凡气焰咄咄,青露却挺身而出,毫不惧怕。今日白昼时,翼少爷几次替洛堂主说好话,青露却又一直护着我,说男女相悦,本该由自己,谁也不能强迫……我当时就觉得,这桩秘密纵然不能向其他人提起,对青露却实在无须隐瞒。崎非,你既然和青露要好,自然也是一样的人,就算说给你们听,也没甚么可担心的。”

    段崎非道:“多谢信任。既然如此,我保证一定不会向任何人泄露。”

    穆青露早已按捺不住,拽住夏沿香衣袖,催促道:“我也不会泄露的呀!你快说,那位乐师是甚么人?怎么见着的?”

    夏沿香道:“莫急,我马上一一道来。”

    她轻轻侧头,将小巧玲珑的下巴支在一双皓腕上,悠悠说:“那天我本以为他只是应洛堂主相邀,逢场作戏一番,所以他刚弹奏时,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勉强想着为了不拂洛堂主面子,至多便委屈手中的‘剔梦’,胡乱与他合奏几句便了。

    “谁知他刚弹两句,我就被震住了。又听了一会,触动心弦,竟至失神,怔怔地差点忘了与他相和。直到他黯然欲收,我才猛然省起,立刻催起琴音,发力挽留。一曲既罢,我心中隐隐作痛,多年来竟从未有过。”

    穆青露听得出神,脱口道:“那瑟音当真深深吸引了你。”

    夏沿香面上微微泛起红晕,续道:“我恨不能立刻下台,拉住他,问他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想请他留下来,再奏几曲给我听。但那天情势已非我能控,合奏既毕,璧月楼后台立刻便派人出来,要我退场。我匆忙间几度朝他那边凝望,却只见他背影孤孤单单坐着,仿佛与周遭人事全不相干。”

    段崎非问:“他始终没有转身?”

    穆青露思索着:“那天我看到洛大哥面对舞台而坐,两旁侧陪的依稀便是陶伯伯和秦伯伯。另外的确还有一人,大半个身子背对舞台,无法看清面目——原来他就是那位鼓瑟乐师啊!”

    夏沿香轻轻颔首:“正是他。我很想瞧瞧他的样子,然而,他好像明白自己只是一介陪客,由始至终,都不曾转过身来。只在我最后离场的时候,才瞧见他微微侧头,似想回首,但终究只轻轻一动,又转了回去,我只来得及远远瞥到他的侧影。”

    穆青露万分好奇地问:“他长得如何?”

    夏沿香怅然道:“只是侧面,离得又远,其实看不太清。不过不知为何,那样的一瞥,却令我牵念不已。当天我虽被楼中管事重重斥责,脑中却一直回旋着那曲《凤求凰》,和他略略侧首、似想回眸的模样。有那份记忆撑着,面对管事疾风骤雨般的斥责,我竟然也能无动于衷。”

    穆青露呆了呆,猛然叫道:“哎呀!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段崎非道:“青露,说话不要这么直接……”

    夏沿香怔怔地说:“我可也不知道算不算一见钟情,但当夜翻来覆去,全是那曲调和那侧影,心中很难受很难受。”

    穆青露依旧满面震惊,道:“洛大哥要知道了,铁定后悔个半死。”

    夏沿香垂下眼帘儿,幽幽道:“第二天,洛堂主知道我被璧月楼苛责,立刻派了人来,要将我从水深火热中接去摧风堂。我本不愿承他这份情,可心底却有个小小的声音不住在说‘你若真想再见他,就得去问摧风堂的人。’”

    段崎非点头道:“也对。摧风堂聘请的乐师,自然知道他究竟为何方神圣。”

    夏沿香为难地道:“是呀。我想了又想,虽觉冒昧,但实在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咬牙应允了。”

    穆青露急道:“你既然来了,就赶紧去问呀!憋坏了怎么办?”

    夏沿香道:“我问啦。我找了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向陶先生打听。谁知陶先生机警得很,只笑说‘那是堂主特意聘来的乐律高手,否则如何配得起他的吟诵?’我赶紧追问那位高手如今身在何方,陶先生却含含糊糊地道‘高手么,自然来去如风,说不清的。’我自知不可能再问出甚么,只好怅然住口。”

    段崎非摇头道:“陶先生向着洛堂主,他决计不会告诉你。”

    夏沿香黯然说:“是呀。所以我心灰意冷,也不急着去问另一位秦五当家了。又待了一两天,那日下午,听说洛堂主和老夫人有事外出,陶先生他们也不在。我在倾鸿园中赏了会花,心中忧伤烦闷不能自持,便索性执了剔梦,自弹自奏。无意之中,弹的正是那日的《凤求凰》。

    “我反反复复弹了两遍,突有人敲叩园门。开门一瞧,见是三当家殷姑娘,便请她进来坐。殷姑娘说她恰巧经过,听到琴声,不知我住得可还习惯,便进来慰问。

    “言谈间,殷姑娘问我可喜欢那首《凤求凰》?我点头说喜欢,她就笑了,说难怪隔着墙都能听到反复地弹,真不枉她当初替洛堂主想出了借花献佛之法。

    我一听此言,惊喜交加,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我兜兜转转,只作闲聊,问她摧风堂中有无精通乐律的人物。

    “殷姑娘说,摧风堂历来重武,懂乐律的寥寥无几,精通音律的更屈指可数。我赶紧说,洛堂主能请到高手代奏,想必四处奔波,很费了一番周折,真难为他啦。

    “殷姑娘倒爽朗得很,笑说幸好那乐师是自家养着的,所以倒也没啥周折。

    “我一听之下心中狂喜,再也不想多等,忙说那太好啦,我学奏瑟技艺之时,积攒下一些疑问,过去却无人能替我开解。既然那位乐师就在附近,便想拜托她引他前来,为我解答。”

第71章 诉衷肠(三)

    段崎非听到这里,脸上微微变色,道:“殷三堂主可有觉察出甚么不妥?”

    夏沿香略带庆幸地道:“我见殷姑娘爽朗明快,像是个能说话的人,一时冲动之下,冒昧向她提出了那般要求。当时我可也紧张得很,幸好殷姑娘听后,没起疑心,只说‘我替你问问。不过那位乐师在摧风堂中地位不高,若想出入倾鸿园,恐怕得经洛堂主同意才行,但洛堂主这几日恰好外出,要不等他回来再说?’

    “我忙说稍加请教便好,不必为此等小事惊扰洛堂主。殷姑娘想了想,笑说‘我虽然不懂音乐,但想来同练武也差不多,倘若碰到勘不破的要紧问题,确实令人上火。’于是便答应替我询问那位乐师。

    “我送她出去后,心中喜忧参半,不知做甚么才好,只能怔怔发呆。过了整整一天,殷姑娘都没有消息,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出现,告诉我那位乐师答应前来与我相见。”

    穆青露已完全沉浸在她的故事中,一脸焦灼地问:“洛大哥回来没?”

    夏沿香摇头道:“那天洛堂主还没回来。殷姑娘再三叮嘱,说人多眼杂,倾鸿园又是洛堂主最著意的地方,叫我解决了疑问就让他离开,莫要多逗留。我自然满口应允,于是便通过殷姑娘,约好当晚入夜时分,请他前来倾鸿园中相见。”

    段崎非亦听得入神,问:“万一被侍女瞧见怎么办?”

    夏沿香道:“我只身前来,身份又不矜贵,哪好意思接受洛堂主太多馈赠?因此倾鸿园中统共只有两位临时被调配来的侍女。当夜我推说天气渐热,难有睡意,想在园中弹会琴,又怕扰了她们休息,索性请她俩回自己居处过夜,不必留守在此。

    “待到夜色降临后,我开启了园侧角门,独自坐在牡丹丛前,轻轻抚琴而歌。几曲过后,又忍不住奏起那支《凤求凰》,弹了一半,终又哽咽,想着不可知的未来,不觉止了手,再也奏不下去。心潮起伏之时,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地说:‘自思自伤,又是何苦?’”

    穆青露和段崎非一起失声叫道:“他来了!”

    夏沿香面颊轻红,双眼发亮,道:“是啊。我一听,陡然立起转身,便见他自角门缓缓走进,微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穆青露连声问:“他英俊么?温柔么?”

    夏沿香偏过头去,凝视桌上灯火,眼中似容纳了满天繁星:“很英俊,也很温柔。我一点都不后悔如此冒险地见着了他。”

    她停了一歇,红着脸,转向穆青露,说:“青露,崎非,这就是我心中的秘密,如今除了我、你俩和他之外,绝无旁人知道了。”

    穆青露大急,道:“还没说完呢!后来怎样啦?”

    夏沿香道:“后来啊……我和他在园中聊了很久,不知不觉的夜已深啦。我担心惊扰别人,只好请他进这间屋来,他没有推辞。我们在屋中抚弄各种乐器,他好像对甚么都很通晓,每执一器,都娓娓道来,令我折服。我几番磨他再弹一曲,他只笑,却不答应。”

    穆青露听得投入,笑说:“他真会吊人胃口。”

    夏沿香道:“是啊……时间过得飞快,他在屋中待了一会,说不宜久留,便向我道别。我好生失望,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儿。他似有些不忍,柔声说倘若有缘,一定会再相见。”

    段崎非忍不住问:“他就那么走了?有没有再来?”

    夏沿香泫然道:“整整六天啦,我再也没见到他。后来有一次在路上遇着殷姑娘,她问我可都解决了?我强忍难受,笑着朝她道了谢,她也没多说甚么,只再三叮嘱我这件事情过便过去了,莫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心中虽有万语千言,终不宜再向她细说,只得强行按下。”

    穆青露大为同情,握住她的手,问:“沿香,你说了这么多,可是因为还想见他?”

    夏沿香道:“我不愿瞒着你们。青露,洛堂主对我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可我心里挂念的,却是那位乐师,但我如今依凭摧风堂的庇护,才得以勉强有容身之地,又怎能要求更多?你说,我该怎么办?”

    穆青露果断地说:“我来帮你。”又问:“他叫甚么名字?”

    夏沿香摇头:“那夜我反复询问,他却只说自己寄人篱下,区区名姓,何足挂齿。我再三恳求,他终不愿说。”

    段崎非忧道:“无名无姓,还真不好办。”

    穆青露目光闪闪,突然清脆地说:“瞻前顾后也没用!沿香,我们明天直接去向洛大哥说明,不就行了?”

    段崎非连连摆手:“你别冲动,这可不妥当。一来以洛堂主的身份,能当众向沿香献《凤求凰》,又顶着官府压力将她接过来,已属极难得。你们那么一说,大大折了他面子,以他的性格……必会生气。”

    穆青露想一想,叹道:“好像有道理。”

    段崎非道:“……还有呢。二来……”他突然止了话语,神情有些忸怩。

    夏沿香哪肯让他住口,追问:“二来甚么?”

    段崎非犹豫一下,道:“……沿香,你觉得那位乐师对你可有倾慕之意?倘若有,自然为美事一桩。但倘若尚未确定,便贸然去通知洛堂主,万一两头没着落,反而就此失去摧风堂保护,对你可没好处啊。”

    夏沿香大为动容,频频点头。穆青露看住段崎非,一脸佩服:“小非,你心思真深。”

    段崎非被她一望,脸上发热,不好意思地道:“我下意识乱说而已。但是啊,青露,沿香,这件事情暂时莫让洛堂主知道的好。”

    穆青露道:“嗯。既然如此,我们便想个方法,让沿香和那位乐师再见一面,顺便探探那位乐师的心迹?”

    段崎非道:“那倒可行。”

    夏沿香喟然道:“怎样才能再见呢?”

    穆青露眨眨眼,突然又清脆地说:“咦,也不难啊。”

    段崎非略有些不信任地瞧着她,问:“你又想出甚么点子啦?”

    穆青露道:“既然上次从殷姑娘那里入手,小有成就,不如这次再从她身上突破?沿香,你去找她,就说上次一时失误,竟忘了向那位乐师咨询一个最最最最高深的问题,只能麻烦她再安排一次见面嘛。”

    夏沿香将信将疑:“这……听上去有点儿假。”

    段崎非失笑道:“殷姑娘可不是傻子,那么一说,不露馅才怪。”

    穆青露赌气道:“好嘛,洛大哥那里不行,陶先生又肯定不可能,现在连殷姑娘你也说不成,还能咋办?”

    段崎非道:“别急嘛。以现在形势看来,至少几位当家都认识那位乐师。如今去掉前面这几位,便只剩范四当家和秦五当家了。”

    穆青露蹙眉道:“范叔叔我不太熟悉。秦叔叔过去曾随洛大哥来山庄小住过一阵,虽不算深交,但倒也不陌生。对了,秦叔叔……那天也在璧月楼!”

    段崎非道:“秦五当家是个突破口。不过……”他寻思着道:“不知他性格怎样?”

    夏沿香道:“我听人说秦五当家忠勇雄迈,和洛堂主有些儿像。只是他勇武有余,论智谋……比陶先生等几位稍有不及,所以在排位上便靠后了。”

    穆青露亦点头道:“秦叔叔是个武痴,嘿嘿。当年在山庄里还和二师伯比过武呢。”

    段崎非眼睛一亮,道:“真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

    穆青露和夏沿香此时已大为信赖他,忙道:“快说,快说!”

    段崎非瞅着灯下二女激动得红扑扑的脸蛋儿,突想:咦,我原本只想作陪客,如今怎么反成主角了?今夜说了这么多话,也不知会不会有言多必失之嫌……也罢,既然青露喜欢听,就拼着逗她一笑罢。

    想到这,他方才继续道:“你们过来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明烛高烧,他三人轻声细语,竟顾不上出门欣赏五月十六那益发圆满的月亮了。

第72章 桃花落(一)

    一连三四日,相安无事。》顶>点》小说 wwW.23wx.cOm这天,正轮到摧风堂五当家秦智达负责巡管事务。

    秦智达倒背了手,雄纠纠气昂昂,沿堂中主路大步而行,一路走,一路不时有属下向他请安,他一一颔首答礼,步履轻捷,春风得意。

    他年约四十余岁,年轻时便投入摧风堂,当时老堂主洛韫辉还在世,瞧他露了一手扛举石鼎的绝技后,捋须称赞:“好一条威猛汉子也。”于是纳为麾下。但摧风堂中人才侪侪,一连十多年,他都只在主力军中打转,却终究难以冒尖。

    直到老堂主猝然离世,堂中乱成一团,幸亏大少爷及时继任,与老夫人一起,合力平息了各起风波,又花了两三年时间,重建了摧风堂威信。为平定人心,大少爷亲自提拔了不少人,像他这般忠心耿耿的旧属,终于有了高升的机会。

    如今他贵为五当家,虽不如陶向之和范寓,但那两人的资历同样深厚,他心服口服;后来又有殷寄梅横空而出,但她毕竟是老堂主亲传弟子,又是女人,男人让让女人么,也是应该的。

    因此秦智达对摧风堂中事务,益发尽心尽力。每逢他当值,尽管明明可以交由属下负责,他却仍爱亲自巡逻、吆吆喝喝,生怕有所疏失,辜负了洛涵空。

    他正踱巡到演武场一带时,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秦叔叔!”

    秦智达停下脚步扭头,见一位白衫飘飘的清丽少女正笑嘻嘻立在路边招手。

    秦智达笑道:“露儿,好啊。”

    那少女正是穆青露。她一脸崇拜:“秦叔叔,您巡游摧风堂的样子好神气!”

    秦智达最爱听这类话了,连声说:“露儿乖,明天等我不轮值了,带你出去找好吃的。”

    穆青露巧笑倩兮:“好!”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轮,突然问:“秦叔叔,三年不见,您翘关扛鼎的绝技肯定又进步了吧?”

    秦智达拍着胸膛:“当然!上次司徒庄主家的石桌太轻了,显不出力气来,因此没能震住傅大侠,我至今还遗憾哪。”

    穆青露笑道:“过几天二师伯他们也会来,秦叔叔正好可以再显绝艺哪。”

    秦智达豪气大生,道:“好!这次定要让他心服口服。”他想象了一下,踌躇满志,又嘿嘿嘿笑起来。

    穆青露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秦叔叔,再见,我要去瞧瞧师弟的举重练得怎么样了。”

    秦智达一听“举重”二字,立时来了兴致,好奇地问:“你师弟练举重?在哪呢?”

    穆青露指了指,说:“在那——好哇,小非,你又偷懒!”

    秦智达顺她指处一瞅,果然见段崎非在不远处的演武场上,弯腰抱了一具石鼓,正哼哧哼哧发力要提,可惜提了半天,石鼓纹丝不动。

    穆青露嘟着嘴儿,道:“秦叔叔,您瞧瞧,我训练师弟好几天啦,他却还抱不动这石鼓。忒没出息。”

    秦智达定晴看了看,笑道:“这具石鼓有一百斤,虽然不太重,但岂是寻常孩子轻易提得起的?露儿,别胡乱训练师弟,万一闪了腰,嘿嘿,他将来的老婆可得怨你啦……”

    穆青露扑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惊诧地问:“还有这风险么?”

    秦智达道:“当然。”他瞧段崎非撒手坐了会,又起身去抱那石鼓,赶紧叫:“喂,小伙子,停手,停手,你这个抱法是不行的。”

    段崎非见穆青露已引着秦智达走近,赶紧咬咬牙,“嗬哟”大吼一声,直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但一百斤的石鼓,他如何能撼得动,纵然一张俊脸憋得紫胀,却依旧无济于事。

    穆青露煞有介事地斥道:“小非,你好弱,真不该押注在你身上,看来输定啦。”

    段崎非讪讪道:“师姐,别骂嘛,我保证就算不眠不休,也一定练成,好不?”

    秦智达在旁连连摇头。穆青露偷眼瞧瞧他表情,突然发问:“秦叔叔,您看我这师弟,适不适合练举重?”

    秦智达走上前去,细细端详一番段崎非,摇首道:“小伙子体型匀称端正,四肢貌似也有点力气,但个头太高,终究不适宜练扛鼎之术——露儿,穆大侠的武功轻灵飘逸,又不需千钧之力支撑,你干嘛要师弟练这个?”

    穆青露凑近他,小声说:“前些日子二师伯嘲笑我爹这一系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我偏不依,便和他打赌,发誓一个月内定让小非有扛举百斤的能耐。”

    秦智达一听傅高唐的名字,立时横眉道:“傅大侠还是那般争强好胜?哼哼,可惜上次那石桌太轻,我和他都举得起,显不出差距来。哼哼。”

    穆青露昂起小脸,扯扯他衣袖,满面天真地问:“秦叔叔,您看我师弟有希望在月底前举起百斤重的石鼓么?”

    秦智达又瞧了瞧段崎非,思忖着道:“他虽然不够矮壮,不过,怎么着也算习武人士,才一百斤么,倘若稍加训练,还是有希望的。”

    穆青露释然地笑了:“我也这么认为呀。可是,二师伯却坚决说不可能。我对他讲,我马上要去摧风堂啦,到时候让秦叔叔帮忙指导,肯定进步飞快。二师伯却哈哈大笑,说:‘秦……呃,秦当家不过仗着天生神力,哪有甚么技法窍门!就算他来指导,月底前也是万万不可能达成的。’”

    秦智达鼻喷白烟,大怒道:“傅高唐那厮!上次当面这么说我,这次又说!我偏不信了!小伙子,你过来,教你几个诀窍,莫心急,先拿五十斤的石鼓练,我保证月底前你能拿举百斤。”

    段崎非满脸喜色,作揖道:“多谢秦当家指教!”

    秦智达气哼哼地说:“不谢!”当下便教了他一些扛举发力之法,又道:“我有巡逻要务在身,今天不能久留。你且照这法子,搬一搬那边五十斤的石鼓看看。”

    段崎非应道:“好咧。”转脸瞅了瞅穆青露。穆青露会意,连忙跟着他到那小石鼓边,指手划脚地说:“小非,搬不起来不准吃晚饭。”

    段崎非满脸委屈地说:“师姐,饿了可就更没力气啦。”边说着,边弯下腰,既照秦智达的法子,又偷偷运起倚火心法,猛一发力,便将小石鼓抱了起来。

    秦智达暴喝一声:“不错!小伙子挺聪明!”段崎非作出飘飘然状,扭头招呼穆青露:“师姐,你瞧,你瞧。”抱着石鼓便朝她挪过去。

    穆青露心领神会,迎上来道:“好师弟,再举高点。”

    段崎非道:“好叻。”嗨了一声,又将石鼓向上托了托。秦智达一见,急忙阻止:“喂,不对,别这么干,会失衡——”

    他边说边想扶,段崎非岂能容他扶稳,哎哟一记,只装站不住,作势前冲,撞向穆青露。

    穆青露似呆了呆,未及闪避,被他一撞,一个趔趄,咚咚咚连退几步,啊呀一声,坐了个屁股墩儿,怀中“当”掉下一个小玉盒儿,玉盒跌落在地,盒盖弹开,一支小小的银色短笛撒了出来,还滚了几滚。

    段崎非见状,方才勉力稳住,身后秦智达赶到,单手便将石鼓提了去,教训道:“莫贪功,要出事的。”

    段崎非见秦智达一脸认真,心中反而有些佩服,喏喏称是。忽听穆青露坐在地上,带着哭音叫道:“完了,摔坏了,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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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桃花落(二)

    秦智达吃了一惊,问:“露儿,摔伤了?”

    穆青露摇摇头,鲤鱼打挺跳起身,道:“不是我,是它。”她蹲在玉盒边上,伸手拾起银色短笛,翻来覆去瞧着,一脸愁云惨雾。

    段崎非亦蹲下身子,问:“师姐,怎么啦?”

    穆青露偷眼瞥秦智达,见他正一脸关切之色,赶紧大声道:“嗬哟,不好了,短笛里的机簧摔坏了,你们瞧,部件都掉出来啦。”

    段崎非和秦智达一听,都凑过去看,果然见短笛周围撒了好几个亮闪闪的小零件儿。

    秦智达见穆青露一脸沮丧,赶紧安抚:“哎,露儿,别难过,先看看能不能修。”

    穆青露道:“修是能修,不过,不过……”她瞪段崎非一眼,怒道:“小非,瞧你闯的祸!坏了洛大哥好事,该怎么罚?”

    段崎非满面愧色,连声赔不是:“我的错,我有罪。”

    秦智达一听“洛大哥”三字,立时奇道:“怎么和洛堂主有关联?”

    穆青露掂着短笛,转向他,小声说:“秦叔叔,这支短笛哪,是我好不容易才替洛大哥在城中最名贵的乐器铺子里寻来的!据说仅此一件,是孤品!洛大哥打算将它送给夏姑娘,就像宝刀赐侠士、名剑赠英雄那样!”

    秦智达圆睁双眼,惊道:“那可不得了!如今摔坏了,得赶紧修理才行。露儿,快给我,我立刻派人送回铺子修理去。”

    穆青露将短笛藏在背后,摇头道:“不成,不成,这会儿太阳已下山,铺子也打烊了,就算送过去,今天也肯定拿不回来啦。但洛大哥急着要,不能等到明天。”

    段崎非低下头,惭愧地说:“师姐,是我不好,我去向洛堂主请罪呗。”

    秦智达团团乱转,闻言疾道:“我有责任!我教小伙子举重,却监护不力,才砸坏了东西。你俩莫急,我这就去禀告洛堂主,请他宽限两天,保证完璧归赵。”

    他说着,拔腿就要走。穆青露跳起来,拉住他衣袖,道:“秦叔叔,不能去咧。”

    秦智达问:“为甚么?”

    穆青露朝四周望了望,一脸神秘地说:“这可是洛大哥和夏姑娘之间的事儿啊!洛大哥不懂乐器,只好托我去办,他才不希望再有旁人知道!您跑去一说,万一洛大哥面子挂不住,会怪您多管闲事的。”

    秦智达一怔,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可咋办才好?送去修也来不及啦。咦,露儿,你难道不会修?”

    穆青露端详一番短笛,摇头晃脑地说:“我当然会啦……只不过……”

    段崎非及时地配合问道:“只不过甚么?”

    穆青露道:“只不过这短笛的结构机簧太精致了,我只有两只手,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得有人配合才行。”

    段崎非道:“好办啊。师姐,我配合你一起修。”说着傻乎乎地伸手,去摸短笛。

    穆青露叭地拍开他手,道:“你连唱歌儿都不会,哪能修笛子!这事非得懂乐器的人才行。”

    她又瞧了瞧手中短笛,愁眉苦脸地道:“糟糕,糟糕,得赶紧修,洛大哥今晚还等着拿它赠佳人哪。”

    段崎非亦愁眉苦脸地问:“可是,上哪找那么个懂乐器的人帮你呢?”

    秦智达也很急,他想了想,突地喜道:“有啊,夏姑娘肯定懂。”

    穆青露瞧了瞧他,无奈地说:“秦叔叔,这笛子本来就是要送给夏姑娘的,怎能先交给她修呢……”

    秦智达一拍脑袋,干笑道:“哈,我糊涂啦。”

    段崎非心道:这位秦五当家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热肠热心、头脑简单啊。他忍了笑,一脸诚恳地问:“秦当家,摧风堂中可还有精通乐器之人?倘若有,请他来配合师姐,很快就能修好啦。”

    穆青露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有么?”

    秦智达愣愣地想了一会,道:“没有唉,好像没这样的人。”

    穆青露扁扁嘴,委屈更甚,道:“怎会没有呢?那我岂不要挨洛大哥骂啦。”

    秦智达见她急,也更急了,用力地想啊想,却仍然想不起有甚么相关人物。

    穆青露趁秦智达不注意,悄悄伸过手去,揪了段崎非一把。

    段崎非暗想:青露这赖皮丫头,怎的又把我推上前了?他向穆青露一瞧,见她正向自己连打眼色,心中一软,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

    “秦当家,那个……那天洛堂主带去璧月楼的乐师,应该也懂修理乐器吧?”

    秦智达怔了怔,猛然省起,一拍大腿:“咦,对对对,他懂。”

    穆青露顺势接话:“秦叔叔,赶紧请他来呗,我修的时候让他帮着按住这里,嗯,还有那里,很快就能修好啦。”

    秦智达讷讷道:“但……但……”

    穆青露奇怪地问:“但甚么?难道他不在堂中?”

    秦智达道:“在是在的。不过……”

    段崎非跟着问:“不过甚么?”

    秦智达支支吾吾地道:“那个……洛堂主……不太喜欢我们同他打交道……”

    穆青露蹙起秀眉,火上浇油地道:“这样啊,那算啦。小非,马上跟我去向洛大哥请罪,就说你太笨,不能领会秦叔叔教的精髓,这不,把好不容易寻来的定情信物砸坏啦。”

    段崎非灰头土脸地说:“但凭师姐吩咐。”

    两人一唱一和,转身便要走。秦智达最怕惹恼洛涵空,一听之下,大惊失色,赶紧拦住二人,道:“别,别告诉堂主。我这就悄悄找那人去。”

    穆青露展颜笑道:“真的?那我就放心啦。”

    段崎非附和道:“等修好了笛子,洛堂主到时候见夏姑娘喜欢,肯定也高兴得很。师姐,秦当家帮了我们大忙,你以后可得变着法儿多在洛堂主面前夸他。”

    穆青露洋洋洒洒,满口保证:“一定,一定。”

    秦智达闻言,大为激动,连脑袋都热乎起来。不过纵然如此,他尚存一丝理智:“露儿,带他去哪呢?堂中有很多禁地,像他那样的人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穆青露眨巴眨巴眼,道:“也是哦。何况这事儿又不能让旁人知晓。”

    段崎非提醒道:“我见噀雾园东边不远处有间小屋,好像暂没人住。要不就上那吧。”

    穆青露立刻点头:“行。秦叔叔,我们去那小屋中等着,您带他过来后,就赶紧去巡逻吧,千万别被洛大哥发现啦。”

    秦智达道:“行。半个时辰内,我就把他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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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桃花落(三)

    秦智达一走,段崎非和穆青露立时赶到那间早已预备下的小屋前。小屋远离大路,人迹罕至,又兼周围绿树林立、竹影森森,时不时有虫鸟声掩护,倒为极佳的所在。

    二人也不急着进屋,只一左一右,倚在门前木栏上聊天。

    穆青露笑道:“小非,幸亏你出的好点子,马到功成。”

    段崎非摸着脑袋,又得意又害羞:“哪里哪里,运气好而已。”

    穆青露笑嘻嘻地说:“不许谦虚——对了,我一直以为你老实得很,没想到原来还有一肚子坏水儿。”

    段崎非红涨了脸,分辩道:“这……这怎么是坏水,明明想替你分忧……”

    他俊脸通红,似有些气恼。突地丽影一闪,穆青露已到跟前,晃着他的胳膊,柔声安慰:“好嘛,我措辞不当,我错啦。小非,你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别生我气啦。”

    段崎非哪里抵得住她的温言软语,气忿之情顿时烟消云散,道:“青露,你总这样,一会儿让人气结,一会儿又逗人开心。”

    穆青露忽闪着睫毛,笑道:“真的么?我改,你可不许讨厌我。”

    段崎非低声道:“改甚么?别改,这样挺好,我才不讨厌你呢。”

    穆青露想了想,突然正了容色,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小非,总之这次你帮了沿香的大忙,谢谢你啊。”

    段崎非见她清丽的脸庞离自己不过几寸,神思一阵恍惚,突听她说得郑重,赶紧收敛起心神,亦低声道:“我做甚么都没关系,你高兴就好。”

    穆青露嫣然一笑,退开两步,往宽宽的木栏杆儿上一坐,歪了头靠着柱子,道:“一起坐会罢,等他们来。”

    段崎非道:“好。”也挨她坐下。穆青露不再说话,轻轻哼起歌儿来。段崎非起先还悄悄从眼角偷看她,过了一会,听着她清柔的歌声,眼帘却不由自主欲合拢,飘飘荡荡间,仿佛将坠入甜香梦境中。

    正在迷离之际,忽听得林子彼端传来脚步声。秦智达的声音说:“就在附近。”

    穆青露止住歌声,轻推段崎非,说:“来啦。”

    但见秦智达矮壮墩实的身影出现在竹林中,他一摇一晃走在前头,踏着满地枝叶,正东张西望。骤然瞥见段穆二人,喜道:“有了。随我来。”便加快了步伐。

    他身后的人却并不着急。秦智达东顾西盼之时,他只静静伫立等待,秦智达发足赶往小屋,他也依旧在原地停了一会,才缓缓启步,踏着薄薄暮色跟了过来。远远望去,他披着一件素色斗篷,垂下的帽沿半遮了面容。他慢慢行走在翠影幢幢的竹林里,云散林寂,晚风轻轻吹拂他身上宽大的斗篷,衣衫飘动之间,依稀显出底下修长的轮廓。

    秦智达赶到穆青露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一路连碰到好几件杂事,好不容易才暂时推托开,将人带了过来。这不,我还得赶回去,露儿,交给你啦。”

    穆青露极为好奇,口中应着“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直盯着那位缓缓近前的乐师。那乐师不疾不徐,步履轻盈地来到秦智达身后三四尺处,解开颏下衣结,除去兜帽,向段穆二人微微欠身一礼。

    他刚露出脸庞的一瞬间,段崎非心中陡地一惊,穆青露更控制不住,“啊”失声低呼。

    只见他面若明珠,风神秀异,纵然暮色四合,却丝毫掩不住朗然照人的光彩。他欠身礼毕,缓缓抬首,双眸清辉轮转,朝穆青露瞧了一眼,又向段崎非望了望。

    段崎非强压心中惊奇之意,穆青露却按捺不住,向那乐师走近两步,问:

    “你的……额头上,是……甚么?”

    那位乐师似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他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光芒突转,竟隐蕴忧悒之色。

    穆青露又啊了一声,似也察觉出语唐突。她迅速退回原处,轻声道:“对不住。不过……别担心,它们……挺好看的。”

    秦智达见此情景,在旁道:“露儿,你瞧它们像不像桃花瓣儿?”

    穆青露又仔细端详一下,展颜道:“像。”

    段崎非不作声,只细细打量那位乐师的脸。只见他洁白光润的额头上,竟生了七八片小小的绯红色胎记,那胎记的形状姿态,颇像随风飘落的片片桃花,自额中央始,至左眼底下终,将他俊逸的脸容,生生点缀出了几分艳迷的气息。

    穆青露见他始终不出声,她自觉刺伤了人,心中懊悔,又低声重复道:“真的挺好看,你可别伤心啊!”

    那位乐师眼中忧郁神色只一闪,又迅速消去。他向穆青露淡淡一笑,笑容清凉如水,却令人琢磨不透其中意义。

    秦智达浑然不觉,走上前笑道:“露儿,不必担心,他已被人问习惯啦。洛堂主一早便点评过他‘面含桃花,不知有无桃花之命’。仔细想来,这些花瓣儿长在脸上,不也挺有特色么。哈哈。”

    段崎非闻言,微微蹙眉,但又不好打断秦智达说话。那位乐师却依旧静静伫立,仿佛全未听入耳中。

    秦智达笑了几声,终于转过话锋,道:“露儿,我先走一步。修完乐器后,让他自己回去便行。你——”他转向那位乐师,叮嘱道:“你照穆大小姐吩咐行事,不得多嘴多舌,知道么?”

    那位乐师点了点头。他似严格遵照秦智达吩咐,竟连一个“是”字都不说。秦智达颇为满意,又关照了穆青露和段崎非几句,转身匆匆走了。

    三人站在小屋栏杆旁,穆青露面上仍有悔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段崎非怕她自责,便主动问那乐师:“敢问尊驾姓名?”

    那位乐师摇摇头,只朝穆青露微微欠身,似在等她分派任务。

    穆青露轻轻道:“你怎么不说话呢?算了。罢了。”她定了定神,道:“请你进去屋中,就知道此行目的。”

    她和段崎非侧过身,让出小屋门来。那位乐师不料她有此语,怔了一怔,随即平静地点点头,在段穆二人注视下,从容来到小屋门前,伸手敲了敲,又轻轻一推。

    他十指修长,却无羸弱之相,反而灵活有力,想是多年习乐之故。他推开屋门,又向穆青露瞧了一眼,穆青露点头道:“你独自进去。”

    那位乐师毫不争辩,闪身进屋,段崎非在他身后轻轻阖上屋门,向穆青露道:“走吧。”

    穆青露面上犹有迷惘神色,嗯了一声,随他走了开去,直绕到离小屋稍有一段距离的竹林深处。

    二人面对面在石堆上坐下,段崎非方才吁一口长气,道:“可算完成了。”

    穆青露也渐渐回过神,摸了摸脸,道:“哎呀,吓我一跳,他……他怎么一句话不说?难道生我气啦?”

    段崎非安慰她:“秦当家反复叮嘱他不能多言,他自然得遵守了。”

    穆青露道:“但愿如此。不过我真不该多嘴,这下可好,还引出秦当家一番取笑来。太尴尬啦。”

    段崎非想起秦智达那几句话,不觉也皱眉:“看来过去常有人拿这事说他,我瞧他的样子,好像也习惯了。”

    穆青露叹道:“‘桃花开东园,含笑夸白日。偶蒙春风荣,生此艳阳质’——他生得那么英俊,这些胎记丝毫损害不了他的容貌。只是……‘面含桃花,不知有无桃花之命’这样的话,可著实有些过份了。”

    段崎非微一犹豫,随即轻声道:“桃花之命?是春残吹洗,还是硕果满枝?也许洛堂主指的是后者罢。”

    穆青露摇摇头,道:“不会。洛大哥崇尚武道,很瞧不起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上次在璧月楼,他以野花野草喻瑟音,也一样不中听。”

    段崎非无言以对,只好说:“那位乐师真能忍。”

    穆青露满脸恻然,道:“沿香说他自称寄人篱下。唉,真可怜。”她转了转眼珠,突然若有所思,说:“咦,那我在紫骝山庄十多年,不也是寄人篱下?幸好翼哥哥不曾这么说我!”

    段崎非失笑道:“不一样吧!青露,别见风就是雨。”

    穆青露不理他,继续忧伤地检讨:“我住在山庄里的时候,常常添乱,如今想来,只怕惹了不少人讨厌……”

    段崎非打断她话,安慰道:“你虽然调皮些,但对人从无恶意,别胡思乱想啦!”

    穆青露摆摆手,正色说:“不不。我得改改性格,你别拦我……”

    段崎非盯住她的脸,细瞧了半天,见她满脸忧色,不像在开玩笑,于是缩了缩头,小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声音虽小,穆青露却听得真切,顿时忧郁神色一扫而空,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取笑,我让你取笑!”伸手就呵他痒痒。

    段崎非见她注意力已被转移,方才放下心来,一边闪避,一边笑道:“不知道沿香和他这会儿怎么样啦。”

    穆青露一听,马上又被吸引,停手笑道:“那个……偷听总不太好,就让他俩自由地聊呗。哎,只是那乐师如此闷葫芦,你说会不会冷场呢?”

    段崎非道:“他在我们面前闷,不等于在沿香面前也闷啊。总之,明天探探沿香口风,就知道成不成了。”

    穆青露想了想,道:“也对。啊,我有些饿了。”

    段崎非猛然省起:“啊呀,早过了晚饭时辰了。糟糕,赶紧回园中去罢。”

    穆青露叫道:“翼哥哥肯定等急了,快走快走。”

第75章 同心结(一)

    二人回到噀雾园,刚进门,见皓月莹净、星斗聚天,两盏风灯悬在园中凉亭内,缓缓摇摆。灯影下金桂子和司徒翼对面而坐,正在对弈,晏采坐在侧旁,替他俩烹着一炉清茶。

    司徒翼背朝园门,以手支额,仿佛在苦思冥想,风灯的光黄蒙蒙的,映着他身形,似乎清减不少。金桂子和晏采都一眼瞧见了段崎非和穆青露,金桂子挺直身子,便想招呼。

    穆青露朝他俩嘘了一下,悄悄潜到司徒翼身后,掩住他双眼,笑道:“我是谁?我是谁?”

    司徒翼大为惊喜,跳起来道:“露儿,总算回来啦!我快饿死了。”

    穆青露奇道:“怎么?你也没吃饭?”

    金桂子也站起身,笑道:“阿翼一下午没找到你,闹脾气呢。他说你不回来,就不吃饭。”

    穆青露朝着司徒翼,比出手指刮了刮脸:“翼哥哥,原来你也会闹别扭。”

    司徒翼微微脸红,道:“阿桂难得逮到机会取笑我,我大人大量,不同他计较。”

    晏采上前两步,极为自然地说:“一个半时辰前,洛堂主便遣人将晚饭送来园中了。我们等了一会,却不见你和崎非的踪影。阿翼便让其他人先用餐,自己却定要等你们回来——没想到这一等还挺久。”她若无其事说完,向司徒翼道:“我去热饭菜,稍坚持一会啊。”

    司徒翼道:“不必劳烦晏姑娘,让三秋去就可以了。”

    晏采轻笑道:“我厨艺不错,还是我来吧。”她转身步下亭子台阶,回眸向司徒翼道:“你和青露先聊一会,很快便好。”

    段崎非旁观她言行,眉峰不由自主轻轻一聚。他目送晏采离开,转向金桂子,道:“金师兄,看来晏姑娘已康复了?”

    金桂子欣慰道:“是啊。听说阿翼送了她一盒敷伤药膏,效果很好。”

    穆青露在旁咦了一声:“翼哥哥,你好没羞,独占功劳!那药膏明明是沿香给的!”

    司徒翼叫屈道:“哪有,我送去的时候便说了药膏主人是夏姑娘。对了,我还说多亏露儿主动向她提起这事,露儿,你也有功劳啊。”

    穆青露笑道:“这还差不多,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金桂子眨眨眼,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阿梨他们传岔了,改天我见到夏姑娘,也得谢谢她。”

    段崎非听在耳中,再不多言,径自往亭中长椅坐下。司徒翼却不放过穆青露,缠着她追问:“露儿,你这几天经常失踪,还神秘兮兮的,老实交代,你和小非发现了甚么新玩意儿?”

    穆青露被他缠不过,躲到亭柱后,吐了吐舌头,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司徒翼一听,哪里肯依,急着说:“甚么秘密,要瞒着我?露儿,你以前可从不这样。”他说着说着,竟似伤感起来。

    穆青露见他认真了,赶紧从柱子后钻出,柔声安慰:“别难过嘛,我又没说永远不告诉你。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司徒翼瞅了瞅段崎非,说:“小非都知道了,我却不知道,好没面子。”

    金桂子在旁笑道:“还有我呢,我也同样不知道——小非,甚么天大的秘密?青露不说,那你来说,总行了罢?”

    段崎非赶紧道:“这秘密不是我和青露的,是别人的。主人不答应,还真不能随便说。”

    金桂子和司徒翼一起问:“谁?”

    穆青露眨眨眼,脱口道:“那个……和沿香有关。”

    司徒翼满面好奇,问:“夏姑娘?她有甚么心事?要不要我去转告涵空替她解决?”

    穆青露一听,双手乱摇:“别别。她已经在解决了,不出几日,就不再是秘密啦。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司徒翼心下稍稍平定了些,道:“你答应的,可不许赖皮。”

    段崎非见他不再追问,亦稍稍放心。突见晏采又过来道:“饭菜热好了,就在小客厅里,你们去罢。金大哥,我顶替阿翼,陪你继续下棋。”

    金桂子道:“好。”司徒翼拉起穆青露,道:“露儿,小非,咱们吃饭去。”

    三人来到客厅,果然见桌上已摆开三个食盒,里头整整齐齐摆了几道小碟,饭菜汤都各自齐全。

    穆青露拿起筷子,笑道:“晏姐姐做事真细心。”

    司徒翼道:“是啊。话说回来,在洛阳呆了几天,发现在吃食上毕竟有些不惯。”

    段崎非问:“翼师兄以往可曾北上游历过?”

    司徒翼摇头道:“过去我年纪尚小,家父只让我在江南一带走动。”他瞧瞧穆青露,笑道:“露儿,以后你陪我啊,咱们一起北上南下,将那大好山河游历一番。”

    段崎非听他如此说,心中羡慕不已。穆青露正大力扒饭,含糊不清地说:“嗯,当然。”

    司徒翼怜爱地道:“慢慢吃,小心咽着。”

    穆青露饿极了,含了满口饭菜,往司徒翼食盒里一瞅,又向段崎非面前看了看,奇道:“咦,翼哥哥,你比我们多一道菜。”

    段崎非闻言,也探头过来一瞧:“对哦。”

    司徒翼道:“有么?”看了看面前,突然省悟:“是了。白天闲聊时,我无意间说起有些想念家乡的菜,晏姑娘大约听见了,所以顺手替我加做了一道。”

    穆青露笑道:“我看看——啊哈,清炖蟹粉狮子头,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司徒翼道:“你喜欢,就都吃了罢。”说着替她端到面前,又问:“小非,也来尝尝?”

    段崎非客气道:“不用,我已经饱了——对了,这清炖蟹粉狮子头,做起来得费不少工夫吧?”

    司徒翼道:“不算难,只是需要细剁肉末,又得用文火慢炖,所以即便熟手,也得花大半个时辰。”

    段崎非嗯了一声,心道:“那她想必之前便打定主意要做了。”

    一念及此,他又看了看穆青露,见她依旧毫无察觉,只开开心心大块朵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勉强提起筷子,若有所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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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对少年情侣。天资聪敏,一心想出人头地。无奈师门强手如云,内中更有一人,令他们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于是,他俩悄悄设计,想在某场重要角逐中,阻那位对手一阻,以争夺觊觎已久的灵物——十三金弦!然而,不慎揭开了他人心底最痛的伤疤,反导致恩师震怒、同门不齿。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和她也委屈。可惜!他俩选择的发泄方式却是——报复。 误解与怨恨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砸断了牵系同门情与姐妹情的心弦。他俩夺走了别人的最爱,只留下一个冷漠的约定,和一段长达十七年的疑虑与纠结。上代的二家纷争,渐渐演变成一场四方会战! 一十七年后,相约之期来临,下一代也已长成。沉静的少年、莽撞的少女,共同踏上寻求真相之旅。等待在前路的,有挚友,有良师……也有天敌!争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争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争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