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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越罗     争弦txt下载     争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辨心难(二)

    段崎非随了金桂子和晏采,三人信步往城中行去。金桂子不时和段崎非闲聊几句,晏采却一路低首不语,似有无限心事。

    金桂子关心地问:“晏姑娘,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晏采正自出神,听得他唤,“啊”了一声:“什么?金大哥?”

    段崎非在旁道:“金师兄问你好些了没。”

    晏采匆忙地笑了笑,道:“还有些头晕,不碍事的。”

    金桂子内疚地说:“原是我出掌的力道太大了些。”

    段崎非道:“金师兄意在救人,自然会多花些力气。”他顿了顿,朝晏采说:“晏姑娘,幸亏在你旁边的是金师兄。倘若换了同辈其他人,功力未深,恐怕很难护住你。”

    晏采目光闪动,轻轻地道:“是么?多谢金大哥。”

    金桂子被段崎非一夸,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崎非过奖啦。其实依我看来,虽然这一代天台弟子人数不算多,能人却也不少,未必只有我一个能救下晏姑娘。”

    晏采略略侧头,仿若不经意地道:“也是我幸运,能亲眼目睹天台派青年子弟的风采。第二支中,金大哥自为翘楚。至于穆大侠门下,当属青露妹妹的武功轻灵多变,高妙非常。方才又见到第四支传人司徒公子,应变也机敏得很。”

    段崎非听她又有意无意提起司徒翼,心中微微发紧,闭了嘴不接话。金桂子怕冷落了她,接口道:“青露虽然内力不如我,但她胜在招式极其精妙。至于翼师弟,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不过曾听师父说,翼师弟虽然外表文质彬彬,武功在江南一带的青年人中却是名列前茅的。”

    段崎非道:“金师兄谦虚了。论武功,同辈人中你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晏采沉吟了一下,转过脸,仿佛不经意地问金桂子:“金大哥,听说渭南金氏早些年也属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家族,那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振金氏声威名望?”

    金桂子闻言,敛了笑意,道:

    “没有。”

    晏采闻言,脸色微微一暗,有着掩盖不住的失望。金桂子见状,又接着说道:

    “实不相瞒,金氏家族之所以覆灭,是因为自身犯下了大错。”

    段崎非和晏采互望一眼,段崎非疾道:“金师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晏采眼波一转,轻轻扶住金桂子手臂,安慰道:“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金大哥如果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些,那我很愿意倾听。”

    金桂子望着她纤白的手指,似下定决心地道:“好,我说给你们听。”他引着二人,在沿路无人处的树荫中坐下,缓缓道:

    “先父在世时,一贯信奉行侠仗义、锄奸惩恶,所以在江湖中也略有些薄名。但后来却因误信挑拨,参与了一场本与他无关的围剿行动。”

    晏采仰了脸,满面天真地问:“围剿行动?围剿谁?”

    金桂子叹道:“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先父的信件特别多,他每每看完信,都会当场烧毁。家中也常有各种神秘的客人半夜到访,先父接待他们时,都避着我和几位大哥。后来,有一天,先父离开了家,这一去,就是整整两个月。”

    他似陷入回忆中,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两个月后,先父归家,却变得出人意料的沉默,只日日以酒浇愁。我们兄弟几人前去询问,先父始终缄默,直到某日深夜醉意渐浓,才禁不住长吁短叹,说自己参与了一场本不该去的围剿行动,如今极可能杀错了人,恐怕已铸下大错……我们一再问他究竟做了甚么,他却再不愿细说。”

    晏采问:“后来呢?那被剿灭之人的同党寻仇了?”

    金桂子默默点头,道:“过了一年多,某夜,金氏家宅突遭烈焰焚烧,烈焰中惊现一二十条人影,个个武功高绝。兄长们奋起抵挡,竟都抵敌不过,被对手一一截杀。事态紧急,可先父却站在熊熊烈火中束手不动,仿佛甘愿遭刺……我见他受到重伤,死死护住他,强拖他一路冲出去,将出大门时又遇到多名蒙面人拦阻,险些命丧当场。”

    晏采问:“那又是如何脱的险?”

    金桂子道:“当时师父恰好游历到了渭南一带,那夜在酒馆中听人说起先父的武功,一时兴起,夤夜赶来,想登门比武。谁知到了我家门前,却恰逢这幕情景。师父见我俩性命岌岌可危,甚是看不过眼,大骂那些蒙面人,说他们仗多欺少,还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非奸即盗。”

    段崎非点头道:“于是二师伯便出手救了你们。”

    金桂子道:“对。先父当时已奄奄一息,我全仗师父出力,才将他救到野地中。”他长叹一声,原本苍白的面色益发青白,道:“师父听我讲了推断出来的前因后缘,催促先父赶快说出仇人身份,但先父临终前却紧紧拉着我手,说此事错全在他,嘱咐我从此以后莫要再想‘复仇’二字。”

    段崎非若有所思:“如此一来,那些蒙面人的身份就此成为哑谜。”

    金桂子道:“我也很好奇。虽然当初对先父立下誓言,此生不会再去寻他们的仇,但也常忍不住想——他们究竟是甚么人?先父离家的那两个月,又到底发生过甚么事?”

    他眼中忧伤之色益盛,看向晏采,柔声说:“晏姑娘,即使渭南金氏过去如何鼎盛,也已为昔日黄花。如今我跟随师父四海云游,既平静且安心,不愿再汲汲于追逐名利了。”

    段崎非盯住晏采的脸,道:“这世间有人愿争功立业,有人却甘愿当闲云野鹤。取舍全在一念间,又何需分高下优劣。”

    金桂子微笑道:“崎非师弟此言甚得我心。”

    晏采缓缓一瞥他俩,悠悠道:“确实是我眼界不够高。听你们一席话,倒豁然开朗了不少。”

    金桂子看向她,眼中满蕴柔情,低声说:“晏姑娘,希望你不要笑话我胸无大志。”

    晏采像害羞般垂下眼帘,语气却淡淡的:“怎么会呢。”

    段崎非见此情景,心知不宜再掺和,立起身道:“金师兄,我想起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一步。”说罢匆匆一揖,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忍不住回想今日种种。想到终于能向青露证明武功有长进,心中不由欣喜。一忽儿忆起她同翼师兄脉脉相视的情景,又黯然叹了口气。继而念及晏采方才对金桂子的百般试探,终又觉得有些不安。

    徘徊思量间,忽见前方有个糖人摊儿,顿时想到自己今日比武撑满了二十招,青露的小糖人儿泡汤了。一念及此,段崎非便走上前去,请摊贩塑了一个小小的糖人,小心翼翼捧着回了家。

第47章 辨心难(三)

    回到院内,旁人也陆陆续续归来了。段崎非四处绕了一圈,见师父师伯三人正在厅中说话,司徒翼陪在侧旁,却不见穆青露。当下转身来到她房前,轻轻叩门。

    门吱呀开了,穆青露探出半张脸一看,喜道:“小非,快进来,瞧瞧我有甚么不一样?”

    段崎非将糖人儿藏在身后,进了屋朝她一打量,见她笑语盈盈、满面春风,虽不曾换新衣裳,但洁白的耳垂上却多了一对小巧的碧玉珰。心中明白,当下便道:“青露,新耳环很美啊。”

    穆青露兴冲冲问:“呀?很明显么?”

    段崎非移开视线,道:“你人好看,戴着才显眼。换了其他人戴,我未必便能一眼瞧出。”

    穆青露笑道:“小非,你的嘴越来越甜了。不过这是好事儿。”她抬手轻轻抚摸耳坠子:“从现在开始我要一直戴着它们!哎,以后再比武的时候,难免束手束脚了,下一次说不定就能让你撑满三十、四十招啦。”

    段崎非正自心中酸溜溜,听到“比武”二字,突然想起来意,赶紧从背后举出小糖人儿,道:“这个……赔给你,可不许生我的气。”

    穆青露大为高兴,接过糖人儿,一脸幸福地说:“好开心,一天内吃上两个糖人儿!”

    段崎非一愣,问:“师父还是买给你了?”

    穆青露道:“我二十招内没能打败你,爹爹又向来信守诺言,不会给我买的。不过呢,刚才翼哥哥听说了比武的事,所以带我上街买了一个,我正要吃哩……”说着向旁边一指。

    段崎非顺她瞧去,果然见窗下小几上已摆了一个糖人。他心中一震,酸楚更甚。穆青露却浑然不觉,一手举了一个糖人,愁道:“先吃哪个好呢?”

    段崎非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问:“你平时吃东西,喜欢将好东西藏起来慢慢吃呢,还是一口气先吃光?”

    穆青露回过头,眨眨眼睛说:“好东西啊?有人抢的时候就先吃,没人抢的时候就藏起来。”

    段崎非暗暗叹气,强笑道:“如今没人和你抢,自然该先吃我送的那个。”

    穆青露摇摇头:“不对。”

    段崎非微微好奇:“怎么不对?”

    穆青露侧过脸瞧着他,眼睛又黑又亮。她认真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问:“小非,你觉得你的糖人儿不好么?”

    段崎非道:“不是不好……只是……怎能同翼师兄的相比。”

    穆青露将两个糖人儿轻轻放回桌上,转身面对段崎非,正色说:“在我心里,这两个糖人儿都是好东西。他……”她脸儿微红,停了停,续道,“他送的……我自然很喜欢。可你是我最关心的好弟弟,你武功长进那么快,还能这般照顾我的感受,所以,你送给我糖人儿,我心里一样很高兴。”

    段崎非望着她真挚的目光,脑中“轰”的一声,只觉酸酸甜甜交加,竟不知到底混成了甚么滋味。他反反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也很喜欢。她也很喜欢。”可又忍不住在心中自言自语:“那又如何?这喜欢终究有分别。”

    穆青露见他神色阴晴不定,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携起他手,笑吟吟地道:“好啦,总之我决定现在先去吃晚饭,两个糖人儿都藏起来,晚上再慢慢舔。小非,走了,吃饭去。”

    段崎非被她柔软的手掌一握,才回过神来,想挣开手,却又舍不得,索性任她攥着,一同走去厅中。

    众人用过晚饭,天色已半暗。穆静微向大家道:“这几天总有弟子好奇,想要打听北上目的。今日既然人已齐全,便索性将前因后果向大家分说明白,也省得你们不停地猜谜。”

    众弟子拍手道:“好啊!”

    晏采略一迟疑,起身说:“那我先回房。”

    金桂子举手止住她:“晏姑娘,你……”

    晏采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众人,道:“我毕竟不是天台派的人,不好窥听你们的家事。”

    穆青露正与司徒翼说话,闻言朝她道:“晏姐姐,要成为天台派的人还不容易?点点头就行啦。”说罢笑嘻嘻瞅了金桂子一眼。

    戚横玉在一旁道:“哦?原来这位晏姑娘是阿桂的意中人?”

    金桂子和晏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傅高唐哈的笑道:“人家还没挑明,四妹你别这么直接。”

    戚横玉会意,忙道:“新来乍到,一时口快,两位莫怪。”

    司徒翼微微一笑,道:“纵然嘴上不说,只要有情,眼神便骗不了人。”他向金桂子举起茶杯,道:“金师兄,今日先以茶代酒,聊表祝贺之意。他日待你来敝庄做客,我们再好好共饮。”

    晏采本已站起,听到他如此说,身形一凝,面色由绯红转白,又见众人视线皆朝向她与金桂子二人,略一思索,反而缓缓坐下。金桂子毕竟年长,片刻间已镇定自若,举杯道:“多谢。其实论进门时间,我该喊你一声师兄才是。”

    司徒翼刚要回答,傅高唐已抢着说:“阿桂,莫同他们客气。你武功高,自然由你当师兄。”

    戚横玉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嗔道:“二哥,你走运,得了带艺投师的好徒弟,转眼便来嘲讽我教的徒儿么?”

    傅高唐挠挠头皮,咧嘴道:“岂敢,岂敢。不过你武功确实比不上我嘛。既然你不如我,你的徒儿自然也不如我的徒儿。”

    戚横玉给他一个大白眼,向穆静微诉道:“三哥,你瞧瞧,二哥打压我,还打压我的徒弟。”

    穆静微拨弄着茶杯盖子,悠哉游哉地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千万莫和他计较。”

    傅高唐隔了桌子指着他,瞠目道:“你……”他喉结滚动了十几下,居然强忍住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穆青露眼看爹爹和二师伯又要斗嘴,正自兴奋,见此情景,急道:“二师伯,别认输,这可是比武的大好机会啊!”

    傅高唐泄气地挥挥手,道:“罢了!正事要紧!”

    众小弟子见师父突然转了性子,皆面面相觑。段崎非等几人互望一眼,也都满脸好奇。

    戚横玉端起茶壶,缓缓替两位师兄斟着茶水,一面对众人道:“莫看二哥成天嘴上好强斗胜,其实他也就是图个热闹而已。能留在天台派中的人,骨子里都很谦和,并不会真正在意所谓的座次与高低。”

    傅高唐扭开脸,哼了一声:“女人家就爱多嘴。”

    穆青露捅捅司徒翼,司徒翼会意,赶紧问:“师父,今晚终于要给我们讲故事了吗?”

    戚横玉向穆静微投去询问的眼神,穆静微轻轻点头。戚横玉心领神会,道:“正是。这个故事本与穆三哥一脉最有渊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我们三人商量后,决定由我来叙述,二哥则在旁补充。”

    她将茶壶放回桌上盘中,面色一肃。众人见三位师长正襟危坐,也不敢懈怠,纷纷打起精神,认真聆听。

第48章 争之源(一)

    二十五年前,暮春,天台华顶山巅。

    正是鸟语花香时节,清冽的山溪汨汨流过,参天古林间有蝶依依飞舞。峰顶平台边,一棵树龄尚幼的银杉下,两名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正席地而坐,悠然凝望半山处。

    半山腰有一条龟背龙身状的大石梁,东西两方各有一条溪水迤逦而来,在石梁底下双涧合流,折叠跌落、奔腾飞泻,便形成了高十余丈的飞瀑,人称“二龙争壑”。那石梁飞瀑的声音如熊咆龙吟,纵然两名少年远在山顶,仍能遥遥听得。

    他二人都著蓝衣,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左侧的少年长眉浓睫、意态安闲,右方的少年面容和朗,唇角似含一缕笑意。二人手握书卷,身畔各放了一支长笛,时而埋头读书,时而矫首远眺,并不急于交谈。

    正当闲适之时,小小的银杉树身扑落落一阵抖动,二人头顶枝上倒挂下一条身影。那人影荡了两荡,一张脸恰悬在右方的少年面前。他嗨了一声,伸手扒住右边少年的脸,笑嘻嘻道:

    “喂,小叶,怎地半天都不说话,憋死我啦。”

    那叫小叶的少年抬起双掌,啪啪将他的手拍开,笑道:“阿唐,午睡醒啦?”

    阿唐倒垂在树上,伸了个懒腰,一晃一拧,又荡到左侧少年面前,扬起巴掌忽啦忽啦在他面前一通虚扇,口里喊着:

    “好无聊。静微,来打一架,热热身子。”

    静微浓睫闪动,缓缓放下手里书卷,向阿唐晃来荡去的大脸一瞅,突然伸指,往他腋下戳了几戳,阿唐受不得痒痒,嗬哟大叫一声,双脚一松,砰地跌在二人面前。

    小叶在一旁哈地笑起来:“叫你惹静微,吃亏了吧。”

    静微撤了指,复拾起书,只作若无其事状。阿唐叫唤了几声,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朝他二人中间一坐,大大咧咧道:“他出阴招,不是好男儿。”

    静微只埋头看书,不去理他。阿唐罗嗦了几句,见他就是不应,焦躁起来,双臂一展,左右揽住静微和小叶的肩膀,央求道:“别看啦,聊天聊天。”

    小叶笑道:“我随意。”阿唐又去缠静微,静微方才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扬眉道:“你想问啥,问吧。”

    阿唐嘿嘿道:“好犀利。”他眨了眨眼,凑近静微,问:“可想好了没,明天打算争哪本集子?”

    静微从容收书,瞧了他一眼,突然一笑,恰如春风破冰。他带着笑说:“你怕我和你夺同一本集子,是不是?”

    阿唐被他说中心事,脸咚地红了,大声道:“我,我怕甚?!我才不怕。哼。”

    静微转向小叶,悠然问:“小叶,如果我和阿唐在同一处竞争,你觉得谁胜算大些?”

    小叶摘下一支草儿,将茎杆含在嘴里嚼着,笑道:“自然你的胜算大。”

    阿唐大怒,腾地跳起来,叉手恶狠狠立在他二人面前:“胡说!论刀枪硬功,他怎么可能胜得过我!”

    他见小叶笑而不答,怒火更炽,一步踏到静微面前,揪住他道:“起来起来,咱哥俩现在就比比。”

    静微被他揪住衣领,倒也不慌,缓缓立起。只见他眉清目朗,俨然已有英俊少年之相,只是年龄尚小,身量还未长成,站在阿唐面前,却矮了大半个头。

    阿唐追问:“你真要和我争夺第二本集子么?真的么?”

    他满脸焦灼,鼻孔似要喷出烟来。静微摇了摇头,无奈道:“阿唐,你敢不敢稍微动一点脑筋,一点点就好?”

    阿唐愣了一愣,撤回手,讪讪地说:“动脑筋?我最讨厌动脑筋。”他搔了搔头皮,突然眼睛一亮,喜道:“你们在逗我,对不对?”

    静微和小叶对视一眼,双双笑起来。阿唐满脸喜色,原地绕了几圈,道:“我就知道你俩最好,绝不会和我抢。”

    静微道:“第二本集子主打内家硬功,本就是你最擅长的。谁会和你争?”

    小叶在旁道:“对啊。我们八人里,就你的武功大开大阖,内力又刚劲沛然,第二本集子莫你莫属。安心吧。”

    阿唐甚为得意,呵呵呵呵笑个不停。傻乐了一会,想起正事,冲二人问:“那你俩呢?你俩看中哪本集子?”

    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道:“静微武学天资那么好,更兼器乐双修、高深莫测,依我看来,另三本集子中,无论哪本都适合他。”

    三人闻声回头,只见古木林中缓缓走出一名绀衣少年来。那少年年纪与他们仿佛,笑容淡和,眼神却锐利如针。

    静微向他遥遥颔首,道:“云离,你也来了。”

    云离略略欠身回礼。阿唐一个箭步蹿过去,拍着他的肩:“怎么样?你打算选哪本?”

    云离不答他,反而向静微道:“静微,另三本集子中,你倾向哪一本?”

    静微正要回答,小叶在一旁道:“第四本就算了,好不好?”

    阿唐闻言问:“为甚么?”

    小叶轻轻一笑,仰面朝天在草地上躺下,咬了草茎子,眯眼望着浅蓝天际朵朵白云,只是不答。

    阿唐在他身旁绕来绕去,不住追问:“为甚么?为甚么?”

    静微叹了口气,说:“真是个粗人。”

    云离也摇了摇头,踮起脚尖在阿唐耳边轻声说:“小叶不希望我们几个和玉儿争。”

    阿唐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也对,男人打女人,终究没面子——静微,那就在一、三两本集子里选一本吧。赶快敲定,我也好去到处宣传哪。”

    云离道:“各人选哪本集子,可是秘密,不到明天午时,是不必揭晓的。你怎么能强逼静微说出心中秘密呢?”

    阿唐惊道:“真的么?糟糕,我嘴太快,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了,咋办?咋办?”

    小叶正自闭目养神,闻言禁不住嗤地笑了出来。静微在小叶身边坐下,悠然道:“同门兄弟姐妹间,本没有‘秘密’二字。提前说了出来,反而有利于各择所长。大家坦诚相见,各得其所,才能避免无谓的争端。”

    云离目光闪动,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说得好!那,你打算选哪本集子呢?”

    静微道:“我想选第三本。”

    他看了看另三人好奇的面色,续道:“上山这些年来,我们八人练的武功几乎都是一样的,都涉猎了四本集子中的所有基本功夫。但如今已到了必须进一步细分的境地,当以选择各自最适合的武功为宜。”

    云离问:“那你认为自己适合练以乐律入门,以妙奇著称的第三本集子了?”

    静微点头道:“正是。”

    阿唐笑道:“依我看,你成天捧着音律书不放,又喜爱吹笛弹琴,倒确实适合第三本集子。听说那本集子中的十三弦法厉害得紧,你以后练成了,千万要使来同我比一比。”

    静微瞥他一眼,略略带了些责备,道:“真是急性子,说得仿佛那集子定然归我似的。莫忘了云离和小叶也是很擅长音律的。”

    阿唐一拍脑袋:“瞧我这嘴!云离,小叶,你俩别和我计较啊!”

    小叶微笑道:“我从不爱计较。”

    云离转开头,向别处望啊望。突然说:“息兰她们来了。”

第49章 争之源(二)

    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三个穿着藕荷色裙衫的女孩儿正说说笑笑行来。她们约摸十四五岁,其中二人相貌清丽秀美,如出一辙,是一对孪生姐妹。另一人目光灵动,梨涡浅浅,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模样儿甚是活泼伶俐。

    三个小女孩来到近前,梨涡女孩言笑晏晏招呼道:“你们在啊!”

    阿唐踢踢小叶,道:“别睡了,玉儿来啦!”小叶一骨碌爬起来,径直向梨涡女孩儿迎去,道:“玉儿,来斗草玩。”

    玉儿道:“好啊!”当下和小叶一人扯了一根草茎儿,跑到一边去了。

    阿唐伸长脖子,盯着另两个女孩瞧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俩不开口,我便分不清谁是谁。”

    孪生姐妹笑咪咪瞅着他,偏偏闭紧嘴不说话。静微和云离异口同声道:“左边是息桐,右边是息兰。”

    阿唐大叫一声,像见了鬼似的瞪着他俩:“你们凭啥认出来的?”

    静微站起来,走到息桐旁边,二人相视一笑。息兰冲阿唐扮了个鬼脸,蹬蹬蹬跑到云离身畔坐下。

    阿唐见他们各自双双对对聊天,没人搭理自己,心中大为不平,嘟囔道:“英雄好汉,偏偏落单。”他百无聊赖地在草地上转了几圈,见玉儿蹲在地上,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颇为有趣。于是眉头一皱,暗暗凑近她背后,扯住小辫子,用力一拽。

    玉儿“哇”的一声,捂着辫子大哭起来。小叶赶紧去哄,静微跺了跺脚,斥道:“阿唐,你怎么老喜欢欺负玉儿。”

    阿唐见众人目光皆带谴责之意,纵然脸皮再厚也有些顶不住,灰溜溜地说:“谁让你们不理我……”他偷眼瞧瞧众人,蹑手蹑脚想溜。玉儿突然止住了哭,扬手甩出一道暗器,啪地正中阿唐后脑勺。阿唐啊哟一声,假装脚下收势不住,直摔了个狗啃泥。

    息桐来到玉儿身边蹲下,替她整理发辫,笑道:“好啦好啦,消气了没?”玉儿咧嘴一笑,兀自含了两包眼泪,恰如梨花带雨一般。

    阿唐趴在地上,掂起那枚暗器,回头道:“咦,玉儿,你又用话梅核儿砸我。”又摸了摸后脑勺,笑道:“砸得好准。看来第四本集子非你莫属。”

    息兰本在和云离说话,闻言遥遥扬声道:“那可不一定,还得看小叶选哪一本?”

    阿唐道:“他自然不——”话音未落,云离忽然道:“小叶既精通音律,又擅长暗器,倘若也选第四本,倒真是玉儿的劲敌。”

    小叶赶紧直起身子,刚要回答,玉儿已开口:“叶哥哥,你想要第四本集子么?那我就放弃好啦。”

    小叶急忙道:“你别放弃。我,我对第四本集子没有兴趣。”玉儿轻噫一声,注视他:“不许哄我,你暗器功夫比我强,当然由你继承更合适。”

    他二人推来推去,竟都要让给对方。云离笑道:“小叶,赶紧表个态,不然推推搡搡的,大伙儿都看不下去啦。”

    小叶红着脸说道:“我,我选第三本。”说罢,赧然向静微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静微欣然道:“好啊,我一向佩服你的音律造诣,咱俩正好切磋切磋。”息桐闻言亦莞尔一笑,道:“你俩常在一块研究音律,投契得很,依我看,不如求师父将第三本集子给你俩一同研习算啦。”

    息兰和云离对视一眼。息兰眼珠一转,道:“不错啊,又有一个人敲定了目标。”她向息桐问道:“姐姐,你呢?轮到你了。”

    息桐低下头,长长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扬:“我想过了,我选哪本都不适合,不如退出竞争,快快活活当个旁观者。”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阿唐停下了拍打泥土的手:“息桐?那么好的武学秘籍,居然不要?你又糊里糊涂了吗!”

    息桐柔声道:“你们各有适合的武功,我却觉得自己更适合站在一旁替你们加油鼓劲儿。”她脉脉地望向静微,问:“静微哥哥,你觉得呢?”

    静微温和地应道:“只要你喜欢,没甚么不可以。”

    阿唐捂了眼,不去看他二人,嘴里连声道:“肉麻,肉麻。”

    云离笑道:“息桐虽是女孩子,却大有君子之风。息兰,你呢?”

    息兰嫣然开口,声如环佩叮当:“我啊,我可没有君子之风。玉儿,我同你一样,选第四本集子。”

    玉儿微微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好。我们公平竞争。”小叶在旁向她二人笑道:“你俩都要加油。”

    阿唐扳着指头算道:“好了,第三、第四本集子各有二人竞争。息桐退出,还剩两本集子和三个人。”他冲云离道:“你呢?想好了没?”

    云离目光闪动,没有马上回答。阿唐催促道:“喂,大家都把秘密说出来了,你可不能藏着掖着呀。”

    忽听息桐柔柔的声音响起,却是朝着山路那边说:“阿音哥哥,你也来了。”

    众人闻言,齐齐立起,张目而望。只见一位约十七、八岁的清瘦少年,身著一袭青袍,骑了一头白鹿,手执书卷垂目翩然而来。他经过众人身边,略略抬眼,息兰离他最近,只觉身上似有潺潺冷泉流过,竟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阿音一望众人,便收回目光。向息桐微微示意道:“路过,你们继续。”那白鹿似懂人性,他话音刚落,便扬蹄欲走。

    云离轻推阿唐,阿唐啊了一声,唤道:“那个……阿音,你……”

    白鹿闻声止步。阿音微微侧目,看向他,问:“怎么了?”

    阿唐咳了两声,壮着胆子问:“你……你选哪本集子?”

    众人屏息敛气,静待阿音回答。阿音收回目光,平静地答了三个字:“第一本。”说完轻策白鹿,竟自走了。

    阿唐大叫一声,在草地上连翻几个跟头,拍着胸口呼道:“太好了,太好了,他果然选第一本。”

    静微道:“你难道担心他改选第二本不成?”

    玉儿躲在小叶身后,探出脑袋笑道:“阿音仙风道骨,不食寻常烟火,怎会和傅大傻一般见识。某人当真不自量力。”

    阿唐怒道:“不许叫我傅大傻。”玉儿嘻嘻笑着,又往小叶身后缩了缩。

    息兰道:“我们八人的性格中,阿音和师父最像,他武功既高,又志在练习‘[日奄]暝术’1,他选第一本,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云离从阿唐身边退开几步,道:“总得听他亲口说过,才好确定。”

    阿唐转身向云离问:“好,就剩你了。说吧,你选哪本?”

    云离淡淡一笑,道:“阿音既选了第一本,谁敢和他选一样的?”他扫视草地,见静微、息桐、小叶、玉儿正坐成一圈,便也拉了息兰过去在他们几人身边坐下。

    阿唐还要再问,息桐已抬眼看了云离一眼,道:“云离,你为甚么欲言又止?以你的武功特点,并不难选呀。”

    小叶笑道:“正是。云离素爱音律,又颇有心得,想来应是和我一样,也选第三本。”

    静微闻言,将目光投向云离,道:“真的么?来吧,一起切磋切磋。”

    玉儿笑道:“看来第三本集子最受人欢迎。”

    云离略一迟疑,继而便似下定决心地说:“不,我选第二本。”

    注:1括号中的字为“日”与“奄”的组合,读音同“暗”,有“阴暗无光”之义。不知为何,这个字在起点发文时无法显示出来,所以下文再出现这种武功时,均用“暗暝术”暂代。

第50章 争之源(三)

    众人出乎意料,皆是一愣,站在附近的阿唐听了,大为意外,转头道:“吓?”

    息兰反应最快,最先开口:“云离哥哥真有勇气,阿唐,看来你没法高枕无忧啦。”

    阿唐莫名其妙地摸着脑袋,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玉儿抢着问:“云离,你确定要和阿唐比刀枪功夫么?以往见你好像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啊。”

    云离微微颔首,迎向众人好奇的眼光,镇定地说:“我总觉着自己太单薄,所以想试试第二本集子,也许可以令将来的武功博大浩翰些。”

    众人“哦”了一声,皆道:“原来如此,精神可嘉。”阿唐此时才回过神来,大声道:“好啊!那咱俩明天好好打一架!”

    云离冲他点点头,复又转回眼,正迎上息兰的目光。他见息兰目光中隐有担忧之色,便向她笑了笑,低下头,只是盯着地面上碧油油的草儿和星星点点小白花。

    息桐向静微说:“天色不早啦。赶紧下去吧,别教师父师叔他们担心。”静微道:“好,我们一起走。”二人一同立起。

    玉儿唤道:“息桐,等等我。”回头招呼小叶:“小叶哥哥,来啊。”小叶将草茎一抛,便跑到她身边。

    阿唐见他们几人要走,赶紧喊:“等等我,等等我。”疾步跟上,回头冲云离和息兰道:“你俩不走么?”

    息兰坐在云离身边,一脸不舍地说:“我再坐一会,好么?姐姐。”

    息桐回首看了看她,会意地笑了笑,道:“嗯。别太晚了,小心天黑路上摔跤。”

    云离道:“我会看护息兰的。倘若师父师叔问起,烦请相告,以免他们担心。”

    息桐应道:“好的。”五人便先行离开了。

    眼见五人身影渐远,息兰疑惑地看了看云离,便要开口。云离陡然抬手止住她的话,对她说:“我们到林中去。”息兰嗯了一声,乖乖地随他来到古木林中,挑了个有大大小小山石的地方互相依偎着坐下。

    息兰挨着云离,小声问:“云离哥哥,你明明心中想要的是第三本集子,为甚么故意对他们说选第二本?”

    云离警觉地向四周瞧了瞧,低声道:“兵不厌诈。只有这样,才能令同选第三本集子的对手出其不意。”

    息兰忧心忡忡地道:“你不怕明天正式公布后,被认为是恶意欺瞒么?”

    云离悠悠地说:“不怕。我大可说成是思来想去一晚后,最终改变了主意。”

    息兰松了口气,扪着心口道:“那就好。否则万一被大伙儿孤立,可就糟啦。”

    云离淡淡地道:“只要继承到集子,将来便可以自行收徒,那时地位尊贵,又有谁能孤立得了我。”

    息兰道:“话是这么说。但阿音武功最高,第一本集子非他莫属。八人中又只有阿唐最适宜练第二本。你不擅暗器,自然也不会选第四本,可是第三本却有三个人竞争。”

    云离眯起眼,西斜的日光照在他瞳仁中,化为千百道利芒攒动:“静微和小叶皆为劲敌。小叶兼修暗器,总算还有所分心,我和他勉强应能打个平手。但是静微……他乐律修养既高,武功又精妙无伦,我实在没把握胜他。”

    息兰见他一张俊脸深藏忧色,大为不忍,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云离哥哥,你别担忧。唉,就算得不到集子,又有甚么关系呢。哪怕不能继承天台派四脉,但一样可以开开心心留在山中做个闲散弟子呀。”

    云离反握住她的手,深深望她一眼,道:“倘若甘居人后,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明天要是夺不到第三本集子,我宁愿离山另觅出路。”

    息兰急道:“你别走,要走,便带我一起。”

    云离凝视着她,道:“不,我若失败,绝不会带上你。除非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才有面目回来见你。”

    息兰怔怔瞧着他,目中似有泪花闪动。云离重重叹了口气,又道:“仓促之间,仅凭武功便想完胜静微,实在太难。前几天我嘱托你向息桐打听静微平日喜好厌憎,仿佛也得不到甚么确实消息。”

    息兰脑中灵光一现,霍然叫道:“想起来了,我打听到一件事。”

    云离猛地一凛,下意识紧握她的手,低声问:“甚么事?”

    息兰轻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向姐姐套话,得知静微平时起居作息既规律又严谨,并无什么明显喜恶和疏漏。但是,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终于使姐姐在无意中讲起,说静微有一处软肋。”

    云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问:“甚么软肋?”

    息兰道:“由于静微上山前的经历使然,有一首特殊的曲子,他是听不得的。”

    云离问:“他天天研习音律,天天吹奏各种曲子,这一首怎么听不得?”

    息兰道:“姐姐也不知个中究竟。但她说,静微唯独听到那首曲子,便会如入魔障一般,立时恍惚怔忡、伤痛不已,浑然忘却一切。”

    云离皱起眉:“世上竟有这样的曲子?”他沉思一会,又道:“不过息桐最了解静微,她平素做人诚实,和你又是姐妹情深,想来不会蒙骗你。”

    息兰点头道:“是。我当时就想,既然已没别的好办法,不如索性试试这一招。于是便想方设法哄她说了那曲子的来历。”

    云离喜道:“做得好!甚么来历?”

    息兰往四下望望,轻声说:“那是师父亲自谱的曲,除了静微和师父,再无旁人听过。姐姐也是有一次偶然间听静微亲口提起那首曲子,亲口说自己听不得它。”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话头,满脸警惕之色,道:“云离哥哥,为甚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附近?”

    云离放开她的手,直起身。二人屏住呼吸,细细感受林间响动。但闻啾啾雀鸣,和着山风轻拂林叶的窸窣声,却并不曾察觉旁人气息。

    息兰听了一晌,稍稍松弛下来,笑道:“瞧我这性子,总是容易紧张。”

    云离继续凝神听着,一边安慰道:“别怕。这里只有一条山路,方才他们几个不是当着我们面下山离去的么?何况师父师叔他们忙得很,此刻也是无暇来的。”

    息兰终于放下心,展颜一笑,娇美的脸容映衬在古木林中,宛若一朵芙渠亭亭初开。

    云离略一沉吟,突然伸臂揽住她,只作嬉闹状,将嘴凑近她耳边,带笑道:“你刚才竟敢说笑话儿讽刺我,瞧我不罚你。”忽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问:“那首曲子叫甚么名字?曲谱在哪?”

    息兰被他揽在怀里,不自觉地脸便红了。正陶醉间,骤听他如此问,顿时省悟过来,一面只作笑闹配合状,一面低声说:“姐姐也不知道曲名具体怎么书写,听谐音依稀叫《松里曲》。曲谱想是存于师父书斋中。”

    云离将手绕到她腰间作势呵她痒痒,在她耳边疾道:“这几天长辈们忙于派中继承人事务,都不在书斋中。我们半夜悄悄去一次罢。”

    息兰按住他手,嫣然道:“好。”

    他二人又聊了一会,见天色渐暗,便双双携手,也沿了路,缓缓下山。

    眼见二人渐行渐远,方才他们处身的山石堆中,突然有一块原本蜷伏在地的青灰色石块,微微一动,舒展开来。

第51章 狂神曲(一)

    次日,午时,仙霞岭,绪结堂。

    静微和小叶结伴而行,特意提早半个时辰前来。遥见堂前空地上,阿音和阿唐却已经先到了。阿唐不肯闲着,持了一柄长戟又刺又划、呼呼喝喝,阿音抱了臂,伫立一旁静静观看。

    看见他们,阿唐停下手招呼。小叶笑道:“昨晚听你在院子里哼哼哈哈练个不停,怎么,有竞争对手了,很紧张?”

    阿唐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一点点。嘿嘿。”

    静微在小叶身后道:“你向来神气活现、威风凛凛,却也有紧张的时候,哈哈,哈哈。”

    阿唐狠狠瞪他一眼,不服气地说:“云离虽然表面上不怎么著意练刀枪硬功,但他聪明机灵,说不定私下里练得很不错哩。我自然不能小觑他。”

    静微笑了笑,没有应答。小叶悠然道:“莫紧张。大家都是同门,谁拿集子都一样。”

    阿唐道:“我可没你那么看得开。总之,拿不到第二本集子,我就没脸见人。”

    正说话间,息桐和玉儿也来了。静微见了息桐,欣喜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息桐笑道:“我旁观。”

    玉儿在一边说:“静微要参加,息桐怎么会不来?不然静微魂不守舍,万一失手受伤,罪过可就大了。”

    息桐秀美的脸上微微泛红,道:“玉儿,不许乱说。”

    小叶迎上前去,一本正经朝息桐作了个揖,口中说道:“你放心,我和静微保证只点到为止,绝不会伤了对方。”

    息桐益发满脸红晕,嗔道:“再胡说八道,现在就让你们受伤。”说完往静微身后一躲,竟不理他们了。

    阿唐哈哈大笑:“老好人急啦。”五人嬉闹一番,见太阳渐渐攀高,便一起挪移到廊前阴影中休息。息桐登上台阶,回头见阿音依然抱臂站在空地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在日光中巍然不动,便向他招呼道:“阿音哥哥,你也过来吧,小心晒晕。”

    阿音骤然听她招呼,身子微微一晃,恍若神游归来。他放下手,道:“不妨事,多谢关心。”

    阿唐羡慕地说:“他有丹丘心法护体,风霜雨雪都不怕,何况小小日头。”

    玉儿道:“阿音哥哥天资聪颖,那么早就把丹丘心法练到这重境界啦。”

    阿唐道:“咱们八人既能被师父选中,说明都挺聪明呀——为甚么偏偏只有他将丹丘心法练成了?”

    静微摇头道:“丹丘心法不是光靠聪慧便能练的。还需要有虚静且坚忍的心志才行。”

    小叶笑道:“这两者正是阿音都具备的。所以他的武功才在八人中当之无愧排名第一。”

    阿唐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五人又聊了一会,绪结堂正门突然开了,几名年长的天台派弟子走了出来。

    五人和远处的阿音一起躬身道:“各位师叔好。”

    那几名成年弟子微笑道:“你们倒挺早。先都进来坐着吧。”六人恭恭敬敬答应后,便随他们入厅中坐定。

    绪结堂本是天台派商议重要事务的场地,寻常弟子平时轻易不能进入。除了阿音和静微,其余人都是初次来到,自然难免心生好奇,旁人还能忍住,唯独阿唐东摸摸、西摸摸,恨不得甚么都要问问。

    息桐让另几人坐在上首,自己只在侧边作陪。此时略略抬眼,问:“杨师叔,等下在内堂中比试吗?”

    一名蓄着浓胡、约摸四十余岁的中年弟子和善地应道:对。没轮到的便在这里等候。等待的时候不需枯坐,可以喝喝茶看看书,在厅中适当走动走动。”

    息桐轻轻问道:“杨师叔,派中明明有不少大人,为甚么却要在我们八个当中挑选继承者?”

    她这一问,正问出了另外几名少年的心声。连阿唐都不由坐定,肃然旁听。

    杨师叔哈哈一笑,正要回答,旁边另一名胖乎乎的中年弟子已抢着说:“掌门师兄为寻求武学良材,特意行走江湖多年,好不容易才觅到你们八个人。他曾亲口说,从天资潜质看来,你们最适合传承衣钵。至于我们,虽然辈份高,但天台派的未来却更该掌握在你们手中。”

    几人一起低头行礼,道:“方师叔过奖了。”

    那姓方的师叔道:“你们可知道掌门师兄为何要将天台武功分为四脉,分由四人继承?”

    息桐摇摇头:“请方师叔指教。”

    方师叔续道:“一两百年前,天台派还只是武林中一介普通门派。直到传位至掌门师兄,才因他的武功而名动江湖。然则江湖上肯用心练武的人原本不少,师兄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傲视一方,与他先天拥有的武学资质密不可分。”

    杨师叔在旁道:“说实在的,掌门师兄的武学资质实属世间罕有,武林中几十上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方师叔点点头:“师兄武学造诣极深,为人又仗义正直,所以天台派传到他手里后,一年比一年更鼎盛。”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但如今师兄年事渐高,放眼江湖,一时竟找不到人全盘继承他的武学。像我等资质平平之辈,更加有心无力。他大半生以来,凭仗高绝的武功行走天下,惩恶济善、深得其益,是以不愿自己的武功就此失传。于是他为觅武学传人,亲自苦苦游访多年,终于寻着你们八人。”

    阿唐眼睛一亮,问:“方师叔,莫非我们也同师父一样,是罕见的武林奇材?”

    方师叔哈哈笑道:“哪有这么多奇材。刚才你们杨师叔也说了,师兄那样的,只怕百年也难出一个。”

    阿唐颓然垂头:“那……”

    方师叔安慰道:“别沮丧。你们天资虽不及掌门师兄,但也属出类拔萃,所以才能被收入派中。你们中虽无一人能全盘继承师兄武功,但却各有独特天赋,都有自领一方的才能。所以师兄思虑之下,将他的武功按不同特点分为四脉,各编成一本集子,要在八人中挑选四人分别继承。”

    阿唐一听,又高兴起来。玉儿细心,在一侧问:“那末没有继承到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几名师叔一起笑道:“谈何处置。继承到集子的人,成年后自当挑起派中大梁。倘若没有继承到,便和我们现在一样,自由自在、从旁协助,一同为天台派添砖加瓦啊。”

    玉儿道:“如此听来,无论继承不继承,都很好呢。”

    小叶略略侧身,对她笑道:“正是如此。”

    静微道:“小叶说得对。我们练功多年,今天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切磋,自当更多顾念手足之情,而不必有功利之心。”

    玉儿点点头。息桐握住她的手,柔声说:“玉儿,你从昨晚以来一直唉声叹气,难道心中放不下这件事?”

    玉儿见众人一齐盯着她,脸儿一红,低头道:“我其实还好。只是,这几天见息兰一直郁郁不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第四本集子。我就在想,如果像你一样,索性退出,息兰也许会高兴一些。”

    息桐笑道:“傻丫头。你怎知她定是为了集子不开心?息兰心思最敏感,以往见了花落叶枯、秋风乍起,也会禁不住哭鼻子的。”

    玉儿道:“真的么?那样便好。不然我怕万一她……”

    息桐截住她的话头,道:“你千万别学我。师父带我们上山,又悉心传授武功,我如今懦弱退缩,想来他也失望得很。”

    杨师叔在旁大声道:“息桐,不必自惭形秽。人各有性格,平淡谦和,便是你的优点,掌门师兄绝不会怪责。”

    方师叔道:“正是。你们切切记住——只要不违背自己内心,各展所长,该争时争、该让时让,一同将天台派精神继续发扬光大,即为正途。”

    几人豁然开朗,齐声答应:“是。”

    杨师叔抬眼看看窗外:“时辰将至,怎么息兰和云离还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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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狂神曲(二)

    玉儿道:“昨晚息兰在院里坐到很晚。我和息桐劝了她一会,才各自进房睡觉。早晨醒来去敲她房门,她已出去了,也不知道她究竟休息得如何。”

    小叶道:“云离也是一早便不在了。想来两人上午应该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杨师叔道:“但若耽误了时辰,便算主动弃权。”

    方师叔道:“我出去找找。”说着便要起身。阿音坐得离门最近,突然沉声说:“来了。”

    只见云离和息兰都著了练功服装,齐齐整整,一同踏进门来。云离神色一如既往冷静,息兰却面色微红,额头略略沁出细小的汗珠,想是一路匆匆赶来,担心迟到,是以有些心急。

    息桐喜道:“兰儿,来了便好,我正担心呢。”

    息兰向师叔问了好,迎过去坐在她身边,将桌上凉茶一饮而尽,道:“云离哥哥说今天的仪式很重要,所以一定得准时赶到。”

    云离立在厅中,向众人扫了一眼,平静地说:“还是你们谨慎,都提前来了。”

    方师叔道:“只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是否提前来,倒也无妨。”他望望天色,正容说:“时辰已到。”

    八人一听,立刻离开座位,并肩垂手立于厅中央。杨师叔朝另几名成年弟子一示意,那几名弟子便走入内堂,捧出几件物事来,一一放在正厅前方四张桌子上。

    八人悄悄望去,见四张桌子上俱放着一本深蓝封面的集子,都尚未题名。其中三本集子旁各放了一口木匣,唯有第二张桌子上没有木匣,只在桌边斜斜靠了一柄乌沉沉的大刻刀。

    阿唐眼睛嗖嗖放光,捅捅身边的静微,连声说:“看,看,刻碣刀!”

    静微低声道:“这么沉不住气,小心师父师叔认为你天真幼稚,难挑大梁。”

    阿唐哎哟一记,立马紧紧闭嘴,恨不能连呼吸都憋住。

    厅门大开,天台派成年弟子纷纷涌入,分立两边。杨师叔站到大厅前方正中,朗声道:

    “今日天台派将通过比武的方式,在掌门人亲自拣选的八名候选者中,挑出四人,分别继承武学四脉,将来共同执掌我派。其余人等,同为天台派弟子,自当勤心协助,从此长幼有序、平等互待,切不可有二心。”

    众人一齐躬身道:“谨遵大师叔指教。”

    杨师叔回礼:“不敢当,请各位师弟入座观礼。”他待众人落座后,对站在厅中的八名少年道:

    “掌门师兄已交代过比试规则,如今便将先期事宜交予我与方师弟二人,他只在内堂等候。你们瞧这四张桌子上,自西向东,分别为四本集子。等下待我介绍完毕后,你们便写下自己想继承的集子编号,交给方师弟。”

    八人一齐答应。杨师叔回身指着第一本集子道:“第一本集子包含心法为《丹丘诀》、步法为《临渊步》,主要武器技法为《暗暝术》。这木匣中便是施行暗暝术的各种器具。”

    众人闻之,大为动容。杨师叔笑了笑,又指了第二本集子说:“第二本集子包含心法为《倚火诀》与《沧波诀》、步法为《乘龙步》,主要武器技法为《刻碣刀法》。这柄便是那由世间罕见玄铁铸就的刻碣刀。”

    静微听阿唐又开始咻咻地喘粗气,赶紧掐掐他手,示意他千万保持冷静。杨师叔又走到第三本集子面前,道:“第三本集子包含心法《拂云诀》、步法《采菱步》、主要武器技法为《十三弦法》。匣中便是一十三根金弦。”

    旁边有人嗡嗡嗡地议论道:“听说十三金弦生具灵性,会识主人。却不知究竟如何操作?”

    方师叔笑道:“急甚么,待敲定继承人,不就可以大开眼界了?”众人闻言称是。

    杨师叔待议论声平息,转到第四本集子跟前,说:“第四本集子包含心法为《拾翠诀》、步法为《栖霞步》、主要武器技法为《折柳式》。这木匣中是暗器与设计图,统共十二套。”

    旁边一位瘦高的成年弟子笑道:“暗器上没天份的人,万万学不了第四本集子。”方师叔闻言应道:“正是。”

    杨师叔介绍完毕,见八人神色各有不同,便道:“好了。接下来各人立即填写看中的集子编号,过会一同公布。”

    息桐微微一笑,退身出列。另七人各提了笔,在纸上书写了数字,签下名,细细折叠后,由方师叔一同收齐。

    方杨二人齐集了另几名年长弟子,一起展读七张纸片。展读完毕,杨师叔复又踏步向前,掂了纸张,朗声念:“选择第一本集子者:顾无音。”

    这个结果皆在众人意料中。阿唐羡慕地咂咂嘴,道:“不战而胜,羡煞我也。”

    不少人见他如此,皆笑了出来,连阿音都侧头瞧了他一眼,嘴角微扬。杨师叔笑道:“你急甚么,先听我念完。”又接着念道:

    “选择第二本集子者:傅高唐。”

    他念完“傅高唐”三字,便没了下文。几人屏息敛神等了一会,却不见继续念其他名字。阿唐终于沉不住气,问:“咦,还有呢?”

    杨师叔诧异道:“还有甚么?没有了。”

    另几个孩子一起奇怪道:“怎会没有了?”齐齐望向云离。云离若无其事,淡定地说:“我想了又想,最终改变主意了。”倒是他身边的息兰低了头,两颊泛起酡红。

    杨师叔道:“在午时之前,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阿唐这才恍然大悟,嚷道:“莫非我也不战而胜啦?!”

    静微和小叶一左一右地说:“好像是的。”

    阿唐啊哈一声,大笑不已,突然出列,直向第二张桌子奔去,口里喊着:“刻碣刀,哈哈,我的刻碣刀!”

    玉儿叫道:“啊哟,傅大傻又犯傻了。”静微强忍住笑,赶上前一把揪住阿唐裤腰带,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阿唐兀自挣扎不已,小叶朝他道:“喂,别冲动,小心到手的刻碣刀又飞了。”

    阿唐吓了一跳,连忙乖乖站好,不敢再乱跑。想了一想,冲云离咧嘴笑道:“嘿嘿,多谢你。”

    云离淡淡地答:“不客气。”

    杨师叔俟众人平静下来,又道:“选择第三本集子者:穆静微、朱云离、叶歌和。”

    话音甫落,方师叔带头笑道:“终于开始扎堆儿啦。”

    杨师叔应道:“这一场想必精彩得很。”说罢继续念:“选择第四本集子者:杜息兰、戚横玉。”

    众人啧啧地说:“第四脉是娘子军。”杨师叔高声道:“我先入内将选择结果禀报掌门师兄,稍后便出来宣布比试细则。”

    他返身入内。厅中众成年弟子按捺不住激动,议论不休,都在猜测谁将最终胜出。八名少年静静伫立厅中等待,无一人参与议论。

    又过了一会,杨师叔出来,道:“掌门师兄有令。”厅中顿时安静下来,但听他继续说:“所有成年弟子都到内堂中集合观摩。候选者中,顾无音和杜息桐二人不需比试,所以也可进入内堂旁观。其余六人便在这里等候传唤。”

    众人一齐道:“是。”阿唐急了,抢着说:“我也不需比试,为甚么不让我看?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杨师叔瞥了他一眼,道:“掌门师兄在内堂听到你几度喧闹不休,因此特意吩咐留你在外头,叫你好好定心宁神,不得胡乱凑热闹。”

    众人轰然而笑,阿唐面红耳赤,只得喏喏:“是,是。”

    杨师叔道:“好了,其他人都进去吧,将四本集子与相应武器也一齐拿上。”众人齐应,列队鱼贯进了内堂。阿音和息桐也跟在后面,息桐依依回头,温言道:“我等着你们啊。”说罢向静微深深一望,便进去了。

第53章 狂神曲(三)

    剩下六名少年,坐的坐、站的站,各揣心事。须臾,杨师叔和方师叔出来,对他们说:

    “我们在内堂已商量完毕,将从第三本集子的比试开始,比试分两场,先进行第一场。”

    云离略一思忖,问:“第一场由哪两人参加?”

    方师叔笑道:“这便是问题所在。因为共有三人,首场不参加比试的那人在体力上显然占了便宜。因此我们决定,在第一场结束后,为了让胜者有时间恢复体力,便接着先进行第四本集子的比试,然后再进行第三本集子的第二场。至于第一场的参加者,我原本建议由你们三人抽签决定,但掌门师兄托我转告你们,说这次定继承人并非只以武力论胜负,还需考量气度涵养——所以,他要你们三人自行商议。”

    方杨二人说罢,静静伫立侧旁,不再作声。静微、云离和小叶互视一眼,静微果断地说:“我先上场。”

    阿唐大声说:“先上场的可能要战两次,你不怕吃亏?”

    静微笑道:“你没见玉儿一脸关切么?我可看到了,所以不忍心让小叶先上。”

    玉儿正偷偷瞧小叶,乍听此言,赶紧别开目光,含羞啐道:“他累不累,不关我事。”

    小叶含笑道:“反正两场比试间隙能休息,我先上好了。”

    息兰不等他说完,抢过话头:“小叶哥哥,别这么说,还是让云离先上吧。”

    阿唐一怔,看向息兰:“你咋不担心你的云离哥哥劳累过度呢?”

    息兰道:“同门手足,自然应该互相照顾体谅。云离哥哥,对么?”

    云离朗声道:“很对。小叶,你好好休息,第一场便由我和静微先比试吧。”

    小叶还想推让,杨方二位师叔已经一起笑道:“你们三人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稳重谦和,掌门师兄必定很欣赏。”

    静微和云离站起身,便要随二位师叔一起进入内堂。临行前,方师叔一瞥余下四人,哈哈笑道:“他们自去比试,你们可别满脸紧张。便留在厅中喝喝茶、聊聊天罢!”

    云离含笑补充一句:“若是为了放松,唱个歌儿也行啊。方师叔,对么?”

    方师叔哈哈地道:“对,对。”

    阿唐悻悻然嘀咕:“明知两强对决,却偏偏看不到,心里痒啊心里痒。”

    静微闻言回头道:“听说猴子最爱挠痒痒,你……嘿嘿。”阿唐呸了一声,静微轻轻一笑,闪身随二位师叔进去了。

    息兰坐在椅中,一直盯住云离不放。云离迈过高高的乌木门槛时,只作不经意地回头,意味深长地向她一望。二人目光交汇,倏忽间,竟似交流了万语千言。

    四人呆呆坐在厅中,竖起耳朵想听内堂动静,但只闻隔了两堵墙后的人声嘈杂,却分辨不清说话内容。约摸过了半柱香时分,内堂蓦地安静下来。阿唐低声道:“开始了。”

    息兰浑身一颤,突然趴在椅子扶手上,语带呜咽:“怎么办,我……我好害怕!”

    玉儿和小叶一左一右,围了过去,玉儿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怕甚么呢?别怕啊。都是自己人,又不是仇敌相争。”

    息兰低低地哭了出来:“我怕云离哥哥会受伤。”

    小叶笑道:“不会的。云离和静微武功差不多,哪这么容易受伤?再说了,静微出手向来点到为止,你就放宽心吧。”

    息兰哭道:“不是伤身,是伤心。云离哥哥说过,如果败了,便要远远离开天台山,另寻一处潜心修炼。我,我不想让他走啊!”

    另三人吃惊地互觑一眼,阿唐道:“为甚么不早说?早说了,静微肯定愿意让他。”

    息兰抚住心口,含泪说:“他不要别人让,所以不许我说。我只能憋在心里,当真……当真难受得紧。”

    玉儿掏出手帕,替她拭泪,边拭边劝:“现在都已经开始啦,担心也没用了。这样吧,就算云离输了,我们大家也一定想办法替你留住他,好么?何况他又未必会输。”

    小叶在旁道:“正是啊。倘若云离赢了,我在第二场稍微和他过几招便认输,他就绝不会走啦。你看怎么样?”

    息兰抽抽嗒嗒地道:“我不是要你让他。只是,只是心里头难受得慌。”

    阿唐在厅中团团乱转,连连说:“难受啊?咋办?要不你揍我几拳,放松一下?”

    玉儿呸了一口:“你当息兰像你一样野蛮么?”

    息兰轻轻一抬泪汪汪的双眼,对阿唐道:“以往我不舒服的时候,云离哥哥总会唱歌儿或奏曲儿给我听,我便能好多啦。阿唐,你唱个歌儿给我听听,行么。”

    阿唐惊得手脚一抽,道:“吓?”玉儿和小叶闻言,忍俊不禁,玉儿边笑边说:“他会唱歌,那狗熊也会跳舞了。”

    阿唐瞪了她一眼,又无奈地向息兰道:“我真不会唱歌。要不,让玉儿或小叶唱?”

    玉儿摆手道:“我没音乐天份,唱歌儿也不太行。小叶,还是你来吧。”

    小叶微笑道:“好啊。息兰,你想听甚么歌儿?”

    息兰目光闪动,突作顿悟状,说:“对了,我前些日子得了本乐谱,上面录了一支曲子。我一直很想听,但自己技艺不够,总也奏不成调,又加上近来事多,一直没机会拿出来。要不,小叶,你就按那曲谱吹来听听?”

    小叶道:“是吗?甚么曲子,拿来我看看。”

    息兰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小叶接了册子,阿唐好奇,也凑过去一瞧,纳闷地说:“咦,‘高里曲’,啥意思?”

    玉儿啪地一拍他后背,道:“什么高里曲,这个字明明念‘蒿’。”

    阿唐嘿嘿笑着,念叨了几遍“蒿里曲”,转头问小叶:“这是啥曲子?”

    小叶翻开曲谱,端详了一会,疑惑地说:“我却从没见过这首曲子。息兰,你在哪里得到它的?”

    息兰道:“我也记不太清了,依稀是前阵子在旧书堆里翻来的——小叶,我心口难受得紧!替我吹奏一下它,好么?”

    小叶摸摸腰间长笛,犹豫道:“吹奏当然可以,可是,笛声穿透力极强,这会儿吹,不太合适吧?”

    息兰连忙道:“刚才方师叔也说了,让我们放松些,就算唱歌也无妨。既然能唱歌儿,吹曲儿应该也没甚么关系。”

    玉儿想了想,说:“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大家聊会天,等静微和云离出来了,让云离吹给你听,你想必会更喜欢。好么?”

    息兰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突然用力掩住心口,满脸苦痛神色。阿唐一见,赶紧催促小叶:“快快,快吹!不然怕是等不及云离出来,她就晕厥啦!”

    玉儿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替息兰又拍又捶。小叶抽出长笛,道:“我这就照曲谱吹给你听,息兰,放松些,莫要再想太多。”

    息兰依旧捂着胸口,痛苦不堪地点点头。小叶展开册子,将长笛举到口边,低眉凝神,便吹奏起《蒿里曲》来。

    那曲谱两句一组,相映相和,仿若一问一答般。问者幽噎,答者悲切,竟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奇暗晦。小叶刚吹奏了两句,便蹙起眉头。玉儿和阿唐听了,心头亦双双泛起不适之感,就连正无力伏在椅上的息兰,也睁大了眼睛,充满惊惧神色。

    小叶硬着头皮,又吹了两句。蓦然间,从内堂传来“砰啪”一记巨响,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大叫,叫声怆痛凄惶,竟是静微的声音!

第54章 蒿里哀(一)

    阿唐喊了声“不好”,小叶猛地撤去长笛,二人发足跑向内堂,玉儿紧随其后。息兰犹疑一下,抓过桌上的曲谱,塞进怀中,也匆匆跟上。

    一路只听静微不断哀呼,一开始还极为狂乱,随后却越来越低弱,还隐带哭音。四人急急穿过厅后走廊,奔到内堂门前,止了脚步,不知该不该这般闯入。

    突然一人猛地自门里冲出,和最前面的阿唐撞了个满怀。阿唐抬头一看,那人正是方师叔,只见他一脸惊怒,已不复有先前和蔼面色。

    方师叔见了他们,厉声道:“进去!”四人吓得不敢回话,战战兢兢踏入内堂。

    只见静微正紧紧掩住耳朵,俯跪在内堂中央,簌簌发抖。他手背和肩臂上有几道深深血痕,身后倒着一个兵器架,枪戟斧锤落了一地。息桐蹲在他身边,搂住他,不停说着安抚的话。云离满眼茫然,兀自执了武器呆呆立在一旁。内堂周围的成年弟子们或诧异,或惶惑,望望静微,又望望内堂南首,都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内堂南侧独辟一块区域,面前垂着一张藤黄竹帘,依稀可见端坐帘后的天台掌门身影。竹帘微微振动,显是掌门心中颇不宁静。杨师叔和阿音一西一东,侍立竹帘面前,正凝神聆听帘后人轻声指示。

    阿唐和小叶见了如此情景,一齐跑近唤道:“静微?你怎么了?”

    静微依旧死死俯在地上,浑不顾周遭一切。息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刚才他正和云离过招,突然听到外头传来的笛声,他就像失了魂似的,将武器一扔,大声狂叫,不小心碰翻了兵器架子,刀戟倒下来,把他伤成这样。”

    她低下头,去拉静微捂耳的双手,哭道:“静微,我替你包扎。”

    静微紧紧按住耳朵,不肯放手,叫道:“求求你们,别吹,别吹!我不要再听。”

    小叶慌忙在他身边蹲下,大声道:“我不吹了,静微,你放心,别害怕。”

    他几人拉扯成一团。突然风声一震,杨师叔已闪身立在小叶面前。小叶仓惶抬脸,只见杨师叔双眼如电,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吹的笛子?”

    小叶点点头,想起自己蹲在地上与长辈说话,终是不敬,便想换个姿势。甫一动弹,杨师叔已锐声喝道:“跪下!”

    小叶脸色发白,不敢违抗,乖乖在堂中央面向竹帘跪下。周围的弟子们难得见杨师叔动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杨师叔退到竹帘旁,口气略略放缓,却依旧追问道:

    “从哪得来的曲谱?为甚么要挑这时候吹?”

    小叶轻轻一颤,抬起眼,瞧着杨师叔,一声不吭。

    方师叔踏上几步,来到小叶旁边,疾按住他的肩,道:“小叶,说实话。”

    小叶道:“我……我……”脖颈微转,想向后望,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唐梗着脖子,忿忿不平地插嘴:“不关小叶的事。”满场视线一起投向阿唐,杨师叔沉声问:“不关他的事,那又是怎么回事?”

    阿唐喃喃道:“那……那曲子……”他嗫嚅半晌,突然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乱嚼舌根、搬弄是非。”猛地来到小叶身边,腾地跪下,竟再不开口。

    杨师叔和方师叔对望一眼,方师叔道:“有问题。”

    杨师叔沉吟一番,向小叶和阿唐温言劝道:“你俩自诩男子汉,所以想独立承担一切么?便说出实情,又有何妨。”

    阿唐和小叶垂着头,紧紧闭着嘴,却只是不回答。

    杨师叔将目光投向玉儿和息兰,道:“方才前厅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俩来说。”

    息兰吓得脸都黄了,死死按住怀里的曲谱,动了动唇,想说话,终又说不出,扑通瘫倒在地。玉儿挺了挺胸,大步走到小叶身边,朝着竹帘中人,口齿清晰地说:

    “刚才息兰说她心里头不舒服,非要小叶吹曲子给她听。又给了小叶一本曲谱,叫他务必按那曲谱吹。”

    息兰哀呼一声。云离缓缓回头,清冷的目光静静投射在她脸上。

    玉儿说完,低头向小叶道:“小叶哥哥,错不在你,师父定会明察秋毫。”说罢双腿一屈,挨着小叶跪下。

    众人的目光随着杨师叔,转到息兰身上。杨师叔来到她面前,伸手道:“息兰,把曲谱交出来。”

    息兰哆嗦着,从怀中掏出曲谱,无言地望了云离一眼,默默交了过去。

    杨师叔回到竹帘面前,躬身将曲谱册子递入。帘中人接过册子,轻轻一翻,便放置于案几上。隔了一会,方才吐气扬声,问道:

    “息兰,你是怎么得到这本《蒿里曲》的?”

    他一字一顿,将话语徐徐送出竹帘,传遍全场,语音清越,浑不似年过花甲之人。

    息桐听得《蒿里曲》三字,蓦地停止了动作,她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疑问,自言自语道:“《蒿里曲》?《蒿里曲》……咦,听起来怎地有点像……”

    全场寂然,只等息兰回话。息兰又向云离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深深跪伏在地,道:

    “回禀师父,我前些日子在书斋中游玩时,无意在架上发现这本曲谱。只觉名字新鲜,一时兴起,便借了回去。直到今天,才碰巧想起它,便请小叶替我吹奏示范。”

    帘中人慢慢地道:“书斋并非禁地,你前往借阅,也无可厚非。但《蒿里曲》几年来一直放在最冷僻的西南角落书架上,且被置于最高一层。你年幼个矮,如何想到去翻检那里?又为何唯独将它带在身边?”

    息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到西南角古籍甚多,所以好奇……我……”她越说越轻,头也愈垂愈低。

    帘中人轻轻喟叹,居然不再追问,转而温言向静微道:“孩子,勇敢些。”

    静微已放开双手,呆呆任凭息桐替自己包扎。他的伤处颇深,被洒上金创药后,竟也一声不吭,便似魂魄飞去天际一般。

    众人见他眼角隐含泪光,虽未知个中情由,也尽皆唏嘘不已。帘中人平静地道:“关于《蒿里曲》的来历。我现在便说给你们听。”

    他顿了顿,续道:“阿音、阿唐、静微、云离、小叶、息桐、息兰、玉儿,这八名孩子虽然在派中年纪最小,但都是极具灵根颖性的,只可惜各有一段凄惨身世。比如静微,原是簪缨世家的子孙,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官居高位,且又能惜民如子,颇有好名声。

    “然而朝廷本非清净之土。一十三年前,静微的父亲被政敌罗织罪名,官兵来到,要将他抄家灭族。静微父亲被枭首,母亲为免受辱,在庭院中当众撞树自杀。当年静微才四岁,他的母亲临去前,本已将他藏了起来,他却想尽办法跑到院中,抱住父母遗体不放。官兵知悉他身份后,便要将他一起诛杀。”

    在场众人闻言,皆打了个冷颤,望向静微的眼神不由自主多了一份同情。

    静微已渐渐冷静下来,盘腿端坐在地,垂拢眼帘,一脸木然。息桐坐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紧紧相握。

    帘中人缓缓续道:“其时我为寻觅门下传人,恰行至京师。听闻街巷里闾说起此事,又见无数布衣百姓为静微父亲之死流泪叹息,询问情况后,立即赶往他家府院一探究竟。正碰上官兵要杀静微。我见静微虽小小年纪,却凛然不惧枪斧,又兼目光澄澈、根清骨傲,大为欣赏,便想挽救他的性命。

    “可是朝廷的命令,岂能轻易更改。无奈之下,我点倒了几十名官兵,逼迫他们暂时收手,又当众向官兵头目承诺,三天之内,以我天台派掌门裴释舟之名,定会给此事一个交代。我替静微将父母遗体简单殓葬。随即带着他躲了起来,直到深夜,才领他一同进宫。”

    众人听到此处,莫不悚动。帘中人轻轻笑了几声,似颇为自负,道:“天台派久居草野,向来不与朝廷打交道,可是,唯独那一次却破了例。我将静微负在背上,夜半时分,长驱直入,纵然有层层禁军,也挡不住我,一直来到皇帝寝殿之中。

    “我将百姓心愿告知皇帝,又请他看在静微年纪幼小的份上,放过他性命,让他随我归山,从此再不入京,更不涉足官场。皇帝却顾及颜面,沉吟不决,只说圣旨已颁,难以改口。我情急之下,借了他宫中一架古琴,即兴赋了这首《蒿里曲》,只求以至情至性,打动他内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

    “你们几个孩子毕竟年纪小,只爱人间良辰美景,却不知人生亦如夏虫秋草,皆有衰亡之时。《蒿里》原为汉代古诗。‘蒿’字本指‘野草’,‘蒿里’则为地名,时人传说此地在泰山脚下,无论谁死后,魂魄都将归于蒿里。所以古人常在丧葬时吟唱此诗,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我使尽平生技艺,将古诗《蒿里》化为乐曲,令其传达无限悲凉凄惶之情,旨在感化皇帝。一曲奏毕,那皇帝念及逝去亲人,耸然动容。静微虽然年幼,却新失父母,本已迷惘无助、强自撑忍,又骤然听到《蒿里曲》,终于崩溃,在阶前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他言及此,语声悯然,轻轻念诵: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竹帘中一声叹息。众成年弟子尽皆眼角泛酸,有人已偷偷转过头去,抬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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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蒿里哀(二)

    息桐喃喃道:“原来不是‘嵩’,而是‘蒿’。他写得潦草,我却误认了。”她昂起头,两行清泪涔涔而下,问:“师父,然后皇帝赦免了静微,是么?”

    帘中人道:“对。他终于被《蒿里曲》打动,同意让静微随我远走高飞,但终生不许再踏入京师一步。回山之后,我便将《蒿里曲》记载在册,一年以后,派中有弟子意外去世,入殓时我又奏起此曲,孰料静微一听,当场失控痛哭,是以我从此不再奏它,并将这本谱册束之高阁。后来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星移物换,也就慢慢淡化了。”

    息桐喃喃道:“难怪他说这首曲子听不得,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柔声向静微道:“没事了,静微。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不再听它!”

    静微慢慢回过神来,黯然点头。方师叔听得愤慨,问息兰道:“你真的不知来龙去脉?”

    息兰满脸泪痕,颤声说:“我不知道这首《蒿里曲》的来历。真的。姐姐,求求你,替我作证,求求你。”

    她扑到息桐身边,紧紧攥住息桐的手,眼泪一滴又一滴,不停地砸落在手背上。

    息桐深深望了息兰一眼,缓缓转头对方师叔道:“我和兰儿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详情,我相信妹妹只是凑巧获得曲谱,小叶也纯属无意中吹奏。”

    息兰一听,立刻向帘中人深深叩首,道:“弟子已知错,求师父师叔饶恕。”小叶亦一同叩拜。

    帘中人道:“此事虽有费解之处,但个中详情,我确实从未与人说过,静微,你既然连息桐都没有告诉,想必也更不曾对别人提起了?”

    静微点头道:“是。师父,我从未提起过这一段家世渊源。”

    帘中人道:“既然如此,便由息兰一人领主责,小叶领次责。义恭,良举,他俩便交给你们,念及二人均为无意初犯,重惩可免,只留待比试结束后再处置。”

    杨义恭和方良举踏上一步,大声应诺。杨义恭道:“掌门师兄,方才那一场半途中止,该如何处理?”

    帘中人道:“静微,你已受了伤,还能比么?”

    阿唐忽然高声说:“师父,我有话要对静微讲。”小叶正跪在他身边,闻言看了他一眼,突然会意。倒是玉儿略有警惕神色,连连以目示意阿唐,要他住口。

    阿唐不理会玉儿,坚持道:“师父,请让我和静微单独说几句话。”

    帘中人道:“无妨,你俩出门去说。”

    阿唐道:“谢师父。”拉住静微,走出门外。二人嘀咕一会,一同走了回来。静微来到内堂中央,翻身下拜道:

    “师父,我放弃继续比试,请您判决云离胜出。”

    此言既出,全场惊异,云离面上惊疑不定,连竹帘后掌门身影都微微一凝。方良举惊道:“你就算受伤,也仍有胜算,为何突然谦让?”

    静微道:“我今日只因听了首曲子,便张惶失措、误伤自身,显是涵养修为尚且不足。云离向来冷静沉着、足智多谋,原比我更适宜继承第三本集子。我愿意认输,无论最终云离和小叶谁来继承,我都愿全心全意从旁辅助。”

    全场静默无声。帘中人沉思良久,问:“你执意如此,纵然我是你师父,也不能强拗。你真的想好了?”

    静微肃然道:“想好了。师父,请让云离胜出。”

    息兰虽伏身在地,却心中狂喜,自眼角悄悄窥去,正与云离眼光相遇。云离面无表情,然而目光灼灼,二人互相一望,立即转开视线,云离收起武器,一张俊脸写满踌躇之志。息兰强自按捺住心中欢腾,收回视线,却正迎上玉儿的脸。她骤见玉儿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疑虑之色,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赶紧低下头。

    帘中人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就……”

    陡听竹帘前一个清冽冷湛的声音响起:

    “师父,判不得。”

    在场诸人齐齐一震,都向说话的人望去。只见他一身青袍,手执白简,虽只十七八岁年纪,却凌然已有睥睨骋骛之气象,却正是阿音。

    帘中人一愣,却仍不失从容风度,语势一转,问道:“你有何话说?”

    阿音迎着众人目光,走到厅堂中央另七名少年面前,旋身向帘中人道:

    “师父,息兰的曲谱并非先前无意中获得,实为昨夜与云离一起潜入书斋,刻意搜寻而得。”

    场中哄的一声,顿时大乱。息兰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静微等五人骇了一跳,面面相觑。云离面上掠过一丝慌乱的阴影,又迅速镇定下来,直视前方,峙立不动。

    杨义恭大声道:“安静!安静!”他喊了好几声,众人方才勉强平息情绪。杨义恭向阿音道:“阿音,你平时不爱多言,如今既出面指认,可有甚么依据?”

    阿音垂目敛容,平静地说:“昨日下午,我在华顶台的北侧林中运功调息之时,云离和息兰双双来到附近。我正想出言招呼,他俩却突然谈论起继承集子的事,又说静微是劲敌,理当设法探寻其弱点命门。我顿感尴尬,不便再现踪迹,只得运起暗暝术,藏形于山石之中。”

    息兰失声道:“阿音,你偷听!”云离陡地回头阻止她:“别说话!”

    玉儿猛然喊道:“你们自己主动凑上前,怎能算作他偷听?”阿唐大声道:“对啊!”小叶赶紧拉住他,示意他住嘴。

    静微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息桐愕然回首,道:“兰儿,你这么说,便是承认有此事了?”

    息兰蓦然省觉,紧紧闭嘴不应。场中又渐渐乱起来,杨方二人竭力维持,却仍无济于事。

    忽听竹帘中人扬声道:“不许慌乱。全都镇静!”

    他语音中挟了内力,一扫从容平和之意,却隐含凌厉气象。在场弟子闻声警觉,纷纷噤口不言。

    帘中人道:“阿音,你继续说,不得有一字虚言。”

    阿音应:“是。”他续道:“云离告诉息兰,说他故意宣称选第二本集子,只因兵不厌诈,到时可以令静微始料未及;息兰则告诉云离,她向息桐套话,得知有一首曲子能令静微失去常态,还说已知晓其名。但息兰当时念的曲名很奇怪,并非《蒿里曲》,而为《嵩里曲》,还强调是‘嵩山’的‘嵩’。”

    帘中人道:“说下去。”

    阿音道:“于是他俩商议夜半时分前往书斋搜寻,接着匆匆离开。我也没有久留,到林背后牵了座骑,随即下山。至于为何《嵩里曲》变成了《蒿里曲》,还请师父明查。”

    场中一片嘘声。帘中人提高声音,问:“息兰,云离,他说的可为实话?”

    息兰和云离惨然变色,息兰面青唇白,哑着嗓子道:“阿音,你……”云离突然抗声道:“事已至此,我也无需隐瞒——这本《蒿里曲》,确实是我和息兰从书斋中寻来。息兰原本描述的是‘嵩’字,但遍寻书斋,却只觅到这一本字形近似的曲谱。我没有读过汉代古诗《蒿里》,也根本不知道《蒿里曲》有如此悲惨的来历!”

    他退后几步,与息兰并肩跪在一起。众人又静默下来,但听云离继续说道:“我和息兰只想用乐声稍稍干扰静微临场发挥,但绝未料到这曲子竟会揭开他昔日重大伤疤。倘若知道《蒿里曲》有这般典故,打死我们,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玉儿满脸通红,大声斥责:“你们不止一次撒谎!谁知道这句又是不是真话!”

    云离直视她,怒声道:“我像如此下三滥的人吗!”

    玉儿愤愤道:“怎么不像!你俩心术不端,还企图把小叶哥哥拉下水,你们……”她气得发抖,眼里泪花乱转,竟说不下去。

    小叶低声道:“玉儿,冷静些。”息桐缓缓转身,面朝息兰,痛心疾首地道:“兰儿,原来……原来你那时真的存心利用我……你不光利用我,还把我当傻子,想把这曲谱册的来源在我面前蒙混过去……枉我刚才虽然心中生疑,却还尽力劝服自己去相信你!”

    息兰哭着说:“姐姐,我的确曾经套你的话,但我们是真的不知道那曲子来历啊!我没有那么坏,没有那么坏的……”

    阿唐怒道:“息兰,你说云离若失败了,便要抛下你离开,你说你身子弱,到时会受不了。我便帮你向静微求情,静微听了,立刻答应退让——可是你们,你们竟然耍弄人!”他愤而转向静微,道:“静微,你受害最深,你说话!”

    静微低低道:“但请师父定夺。”

    息兰哭得更大声,直说:“他真的说过要走啊!我没有骗你们啊!”玉儿恨恨道:“你俩向来形影不离,他会抛下你?打死我也不会再信!”

    他几人吵作一堆,周围人议论纷纷,杨义恭、方良举二人又是头痛又是心痛,疾向竹帘中问:“掌门师兄,该当如何处理是好?”

    帘中人略一思虑,突然喝道:“统统住口!”

    这一记怒喝,气贯其声,直震得竹帘啪的弹起,正敲打在立于面前的阿音身上。阿音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在场所有人见掌门动了真怒,立时住嘴,纷纷立起,跪拜在地。

    竹帘落回原处。帘中人沉声说:“如此看来,阿音的话不假,息兰,云离,是也不是?”

    云离道:“是。但……”

    帘中人疾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还想分辩。我不妨替你一起问了。”帘后身形依稀一转,向阿音问道:

    “你既然听到他俩如此计谋,为甚么不当场劝止,而任凭事情发展?”

    阿音微微垂首,道:“云离谎称选第二本集子,想以此误导他人,在我看来,这纯属雕虫小计,终难撼动有实力的对手,是以并不打算揭穿。待到后来,他二人商议夜半寻曲谱,我曾矛盾挣扎,但仔细思量一番,依旧决定继续不出声。”

    帘中人问:“你有甚么理由?”

    阿音道:“一来他们当时毕竟只是商议,并未正式付诸行动。我若现身阻止,难免有小题大作之虞。二来我不出声,也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希望他们能悬崖勒马。倘若他们最终没有做这件事,我便也只当从未发生,而绝口不提。”

    他顿一顿,续道:“但我实未料到他俩口中的‘嵩里曲’竟与汉朝挽歌《蒿里》有联系。否则一定会当场劝止,绝不让今日局面发生。”

    他俯身深深一拜,又道:“此事我有重大失责之处,愿听师父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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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蒿里哀(三)

    帘中人叹道:“既然如此,事情便都清楚了。我且处置如下,听后若有不服,可以当场提出。”

    众人一齐说:“恭聆掌门教诲。”

    帘中人缓缓道:“息兰,云离,你二人好强争胜,以至于误用不当手段,祸及同门。我执掌天台派几十年来,尚德重于尚武,派中众人团结互爱,从未出现过类似事件。所以你二人本该受重责,就算逐出门墙,也属情理之中。”

    息兰颤声道:“师父,我们真的不知情,我们罪不至此,真的。”

    云离面色苍白,道:“师父,我们愿领受派中一切重责,只求不被驱逐。”

    帘中人道:“念及你们的确无从知晓《蒿里曲》来历,姑且认为你们只是好胜趋利,并无戗害静微性命之心。所以不逐你们出派,只依照规矩领受相应处罚。不过,你俩的继承人资格,便从此取消。”

    云离身躯重重一晃,差点倒在地上。息兰连忙去扶,云离轻轻推开她,自己重新跪直,端端正正向帘中人下拜,前额抵地,恰遮掩了面上表情,肃声道:“多谢师父宽容。”

    帘中人又道:“你俩年纪虽小,却已有戾气,务须静心思过,将其化解。否则纵然天资颖悟,也难成大器。从今往后,且记谨言慎行,派中所有子弟,都有权利监督你们。”

    息兰低声道:“是。”

    帘中人叹息一声,又道:“阿音,你面冷心热,凡事总以天台派大义为先,派中若有不平之事,你常仗义执言,不留情面。但在这件事上,你却有疏失之处——你身为八人中的大哥,眼见邪苗滋长,非但不矫正阻止,却抱袖旁观,妄求事态自行纾解。所以,阿音,我罚你禁食思过三天,你可服帖?”

    阿音俯身道:“甘领师父处罚。”

    帘中人续道:“至于小叶,虽属无心吹奏,毕竟也导致了同门受伤,所以需和阿音一起禁食思过,待静微伤愈后,你们二人再行比试,以定第三本集子归属。”

    小叶敛容道:“是。”

    玉儿心中一宽,面上已有欣喜之色。蓦然间,只听云离沉沉的声音道:“师父,小叶原非局外人。他事先曾与我商定,当我和静微比试时,他会设法吹起《蒿里曲》干扰,助我取胜。交换条件则是息兰与玉儿对阵时,故意输给玉儿,将第四本集子拱手相让。”

    小叶大吃一惊,挣直身子,叫道:“没这回事!云离,你怎可乱说!”

    云离依旧以额叩地,平静地道:“小叶,你居然敢做不敢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师父,我和息兰愿意代他领责。”

    小叶气得浑身发抖,紫胀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静微和阿唐一起疾道:“师父,我们不信小叶会参与其中。”玉儿脸色煞白,不住地说:“小叶哥哥不会的,他不会的。”

    杨师叔一声长叹,喟然道:“事到如今,真真假假,实难分辨。”

    小叶蓦地回过神,也不与云离争论,只不住朝竹帘磕头,直将额头碰出血来,他边磕头,边悲声道:“师父,我可以不继承集子,但求能证明自身清白。”

    息桐不忍再看,向玉儿道:“你快劝劝他,别再多一人受伤了。”玉儿含泪点头,过去欲扶小叶,却根本拉不住。

    帘中人怒道:“停下!你俩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各执一词,如何教人信服?”

    云离道:“我和小叶商议之时,息兰也在旁边,师父问她便知。”

    息兰闻言,身躯激颤,云离目光如电,已瞪在她脸上,冷冷地道:“息兰,事已至此,你只能实话实说了。”

    帘中人提高声音问:“息兰,可有此事?”

    息兰默默看了云离一眼,又瞧了小叶一眼,低下头,睫毛闪动,轻声道:

    “有。”

    小叶大叫一声:“息兰!你也冤枉我!”目眦欲裂,急怒攻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静微、息桐、阿唐和玉儿一起用力扶持住他,小叶指着息兰和云离,想再说话,却连连呛咳,衣襟上瞬时染了点点红痕。

    帘中人淡淡道:“所有争论就此打住。叶歌和,你的继承资格也被取消,另罚禁食七日,思过一个月。”

    小叶口角沁血,眼中流泪,但终于不再作声,俯伏领受。玉儿探手过去,握住他手,只觉掌心冰凉,虽值暮春,却似刚又降过鹅毛大雪一般。

    帘中人似不愿再多纠结此事,匆匆道:“义恭,你把四本集子拿来,立即进行赐名和继承典仪。”

    杨义恭红着眼睛应道:“是。”将四本集子递入帘内。

    帘中人说:“顾无音。你上前来。”

    阿音低声答道:“是,师父。”恭恭敬敬来到竹帘前跪下。

    帘中人道:“这第一本集子,我赐名《苍崖集》,将它交托于你。《苍崖集》中所载心法武技,可使人匿足风雨以外、潜形山岳之中,你继承此集,在四名继承人中排行第一。从今日起,你必须记着,不光要勤练武功,更应修身养性,以肩负未来天台派第一人的重大责任。”

    他提笔疾书,书毕,一扬手,集子从帘中平平飞出,稳稳落入阿音手中。封面上,“苍崖集”三个大字,墨迹宛然。

    帘中人复道:“傅高唐。”

    阿唐大步上前,在阿音身边跪下。

    帘中人道:“你极具天资,当可继承我的武功中博大浩瀚一路。但你性子冲动,好胜心亦极强。听说这几天还到处嚷嚷,不许有人和你争夺,可是如此?”

    阿唐涨红了脸,道:“师父,我知错啦。”

    帘中人道:“幸好你虽争胜心切,却还不至于设计害人。但争强好胜,终非正途。所以这第二本集子,我便赐名《登善集》,只因《国语》中有言‘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你行事豪慨,又有胆识,今日我令你在继承人中排名第二,但你务须深深铭记《登善集》名字来历,从今往后,存善念、行善事,莫轻易与他人斗气相争。”

    阿唐挺直腰杆,大声道:“师父,我记住了!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竹帘微微一抖,《登善集》飞至阿唐手中。阿唐捧了集子,深深俯伏在地。

    帘中人又道:“穆静微。”

    静微轻轻答应,上前来到阿唐身边。

    帘中人说:“静微,世事皆如流光过隙,无论情仇爱怨,终将归于尘土。但愿你早日摆脱过去阴影,在未来日子中亦不被今朝困扰。你与阿唐的武功不相伯仲,但你年龄比他小,胆气也不如他。因此我将你定为继承人中第三位,还望你往后对待同门,能一如既往谦让豁达,无愧于我今日赐你《流光集》。”

    静微躬身道:“弟子深深铭记,请师父放心。”

    帘中人轻喟一声,将《流光集》飞送到他手中。又说:“你的武器与他们稍有不同。十三弦看似金色,却并非用黄金制成,它材料异特,生具灵性,终其一生,只识三任主人。我自前人手中得到它,再传给你,你即为最后一任,今日既已授你《十三弦法》,我便将赐弦仪式一并办了。义恭,将玉碗捧出去给静微。”

    杨义恭答应了,转身到帘后,须臾捧出一只白玉碗来。帘中人道:“白玉碗中有我的鲜血。静微,你也刺破手指,将自己的血一起滴入,共同浇在金弦上。从此它便认定你是我传人,便会听你驭唤。”

    静微应道:“是。”依言而行,又接过杨义恭递来的木匣,轻轻揭开。瞬间弦鸣声大作,一十三道金光冲天而起,丝毫不逊窗外正午烈阳。

    帘中人疾道:“快将混合后的血滴在上头。”静微见弦鸣声越来越响,便似被困猛兽直欲挣脱笼枷一般,赶紧应:“是,师父。”举起玉碗向匣中一洒,弦鸣声顿时渐歇,只余金光依旧灿耀。

    帘中人肃声道:“静微,十三金弦极富灵性,出必见血,不然不祥。你记住了,除非遇上人间不平事,否则绝不可随意以十三弦压制他人。”

    静微脸色严肃,长跪回道:“弟子遵命。”

    息兰和云离跪在一边,息兰偷眼瞧云离,只见他紧紧盯住静微手中的《流光集》和十三弦,目中便似埋了两把利刀。

    帘中人道:“好了。戚横玉,你上前来。”

    玉儿放开小叶的手,默默前行几步,在静微身边跪下。

    帘中人道:“古人曾有‘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之句。你既然继承我的暗器技法,又是女孩儿,我便将此集赐名为《落雁集》,一名双义,愿你不但能将暗器功夫练至百步折柳、千寻落雁的境界,也能保持貌美心端,真正不负沉鱼落雁之姿。”

    玉儿含泪说:“谢师父教诲。”接过《落雁集》,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小叶一眼,只见他神思恍惚,眼神空洞,不知在想甚么。

    帘中人肃然道:“今日虽给你们四人定了排行,但你们须记住,我天台派上下,始终人人平等,所谓排行,只是方便称呼而已。你们当中谁都不许倚仗名号位次,而欺压他人。否则,天台派人人都有权利出手诛之。”

    众人一起躬身答应。帘中人又吩咐道:“你们四人今后便可以各自授徒。但四脉武功本源于一家,不可割裂互斥。倘若你们的后人有心互相学习,你们必须支持。”

    四人一起朗声答应:“是。”

第57章 隐于朝(一)

    戚横玉说到此处,怅然住口。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她脸上,竟显出十分的落寞来。屋中诸弟子听得入了神,穆青露最为牵挂,忽闪着眼,急忙问:“故事里的小叶,后来怎样了?”

    戚横玉幽幽地说:“小叶被罚独自闭门思过一个月,期间谁都不许见。到第三十天上,我、息桐、二哥还有三哥才得以同去探望。他消瘦了许多,也不怎么说话,直到最后,才突然对我说:‘玉儿,我已成为派中被唾弃的人,恐怕再也没脸和你一起啦。’”

    穆青露失声道:“他好消沉!”

    戚横玉面有悲色,道:“我们苦苦劝慰,他却始终怏怏不乐。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暂且离开,只盼日后能慢慢陪他恢复。孰料当夜,他便不声不响失踪了,连一封书信都没留下。”

    众弟子一起惊道:“叶师叔走了!”戚横玉神情怆然,不再说话。

    傅高唐气虎虎地说:“小叶向来性情和顺、不爱纷争,谁料竟也暗藏一股子犟劲。他如此出走,想必心中冤屈至极。”他说到此,益发怒目圆睁,嘭地一拍桌子,道:“那天我自始至终都在,息兰几度诱使他吹奏《蒿里曲》,他一直没答应,显然也觉得有不妥当之处。直到被我催促,才不情不愿吹奏。这种不情愿连我都瞧得出,万万不会是作假。”

    穆静微一直怔怔坐在旁边,不曾插嘴。此时才开口说:“那日师父虽然取消小叶继承资格,但他心中怕也不信朱杜二人的话,只碍于寻不到旁人证明罢了。所以他重惩朱云离和杜息兰十年不得离山,却唯独轻罚小叶,只令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金桂子道:“但一个人心中若已被冤屈填塞满,那末无论轻罚或重惩,在他看来都没甚么差别。”

    穆青露悄声说:“难怪那么多年来,从没听人提过叶师叔的名字。”她转向穆静微,恳切地道:“爹爹,叶师叔很可怜,我们去找他回来吧!”

    穆静微道:“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他,却至今杳无音信。”

    穆青露轻轻叹气,眼眸中泛起微愁。司徒翼握住她手,安慰道:“露儿,别难过,咱们一起继续找。”

    段崎非始终耐心倾听,此刻方才发问:“师父,朱云离和杜息兰,便是那两名携了派中要物出逃的弃徒么?”

    烛花许久未剪,冷灯畏缩如豆。穆静微、傅高唐和戚横玉三人的神色在灯光里突地一跳,也不知是否火苗抖动所致。戚横玉正了正心情,道:“对。自那天以后,朱杜二人在派中的日子很不好过。虽然大家尽量想忘记前事,但对他俩始终难免有一份疏离。”

    阿梨在一旁愤愤地说:“小小年纪,就心术不正,谁敢同他们来往?”

    戚横玉道:“他俩失去了继承资格,只能习练基础武功,除非我们四人愿意教,否则他们将终生与天台派高深武学无缘……唉,朱云离性情高傲坚忍,从不曾开口求饶,杜息兰私下里却找过我好几回,求我稍稍教她一些《落雁集》中的暗器功夫,可是我不够宽容,都硬生生拒绝了。”

    司徒翼道:“师父,这样的人岂能放心传授武功?您这么做可也没错。”

    戚横玉轻轻摇首,眼中浸揉一丝迷惑:“我也不知自己是否错了。师父自从定下继承人后,便渐趋退隐,杨师叔他们常伴着师父,也不太出门管事。又过了几年,待我们四人慢慢长成,派中重要事务,便都落在我们身上,其余人等念及往事,更加不愿理会朱云离和杜息兰。”

    段崎非问:“那样的生活,他俩竟能呆得下去?”

    戚横玉道:“他俩除了偶尔去书斋借一些基础武学典籍研读外,便常常并肩坐在山头,几乎离群索居。”

    穆静微叹道:“朱云离不甘受罚,硬将无辜的小叶拖下水。派中很多人与小叶交好,念及小叶,心中悲愤难平,以至于不愿原谅朱云离和杜息兰。日复一日生活在漠视中,他俩心里的怨恨越积越深。”

    傅高唐皱眉道:“说来也怪,都二十五年了,竟然一点音讯都查不到!派中弟子常私下里谈论,都很担心会否因为连夜匆匆离去,在陡峭山路上失了……”

    穆静微唤道:“二哥,不可能!小叶的轻功是极好的!”傅高唐乍然醒悟,瞥一眼戚横玉面色,赶紧住嘴。

    穆青露想了想,疑惑地说:“如此听来,一切都源于朱云离和杜息兰自己犯了错。他们又有甚么好怨恨的呢?”

    段崎非心念电转,沉声道:“他俩初衷只为争夺集子,并未料到《蒿里曲》竟关系他人惨痛身世。所以他们觉得自己纵然有错,也不至于罪大恶极。然而从那之后却遭到了他们认为最苛刻的对待,这般一日日捱下来,想不变坏都难。”

    他话音既落,傅高唐立即侧转了头,假装喝茶。穆静微和戚横玉的目光却嗖地齐齐扫在段崎非面上,段崎非只觉脸上竟有被燎烧的感觉。他心中惊异,扬声问:“师父,四师叔,我可失言?”

    穆静微注视段崎非半晌,缓缓说:“你倒挺了解他二人的心思。”

    段崎非赧然道:“我妄作猜测,请师父莫怪罪。”

    穆静微不言。戚横玉收回视线,黯然道:“有些道理。倘若当年我们能宽容一些,他俩也许不至于做出后来的事。”

    穆青露急问:“他们到底偷了甚么?”

    戚横玉道:“十七年前,师父仙逝。正当派中忙乱之时,朱云离和杜息兰二人趁隙潜进三哥书房,盗窃了《流光集》,便欲逃离天台山。”

    众弟子失声惊呼。穆青露瞪圆了眼,道:“好大胆!后来呢?”

    戚横玉道:“那时大多人都在灵堂中,只留了极少数弟子轮值巡山。他俩很有胆识,故意选在白昼行动,想来认为事后尽可安然离去,谁料逃至半山,却碰到息桐。”

    穆青露惊问:“娘为何会在那里?”

    戚横玉道:“息桐当时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宜在灵堂中操劳,所以才留在外头。她为了能顺利生产,嘱托几名女弟子在内院照看才一岁多的你,而独自去山中散步。息桐撞破他二人后,竭力规劝无效,终至动手较量。”

    穆青露追问道:“凭他俩的武功,应该打不过娘吧?”

    戚横玉摇头道:“那两人虽然只练天台派基础武功,但因勤习精思,又兼聪颖非凡,八年中仍有不小长进。若遇上我们四人中任何一名,他俩自然打不过,但息桐性子柔静,自嫁给三哥后,更甚少动武。又兼身子沉重,如何敌得过他俩,反被劫持当了人质,强行带离了山。”

    穆静微长声叹:“都是我疏忽,都是我疏忽,我该陪着息桐的……”

    傅高唐大声道:“我们四人当时理应主持大局,并非你刻意抛下息桐。这事不能怪你,你别再怨自己。”穆青露见爹爹悲戚,心中又害怕又担忧,奔过去依偎在他身旁。

    穆静微搂住女儿,低声说:“没事,别怕。”又向戚横玉道:“四妹,就依先前商定的说下去罢。”

    戚横玉道:“好。”她定了定心神,说:“他二人虽劫了息桐,但依然害怕被三哥追踪到,于是逃了一程,便潜藏起来。约摸半个月后,息桐临盆生下一子,自己却因难产而去世了。”

    穆青露霍然从爹爹怀里挣开,跳起身,叫道:“我娘不是生病去世的?我有个弟弟?为甚么你们都瞒住我不说?!”她又气又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段崎非疾道:“青露,别急,听四师叔慢慢说。”司徒翼早已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师父师伯这么做,必有缘故,露儿,坐下来,我们一起听。”

    穆青露恨恨地说:“好,我听!我要听是甚么理由!”

    戚横玉道:“息桐去世后,朱云离和杜息兰带着那初生的婴儿继续逃亡。他俩封锁了消息,因此天台派中并不知息桐已遇难。三哥念及派中事务繁忙,便不要我们参与追踪,只说自己的家事,该由自己前往处理。我们也担心朱云离狗急跳墙,殃及息桐和霖儿,所以不敢大肆追踪。朱杜二人十分狡猾,沿途虚虚实实布下不少陷阱,过了好几个月,终于才在济南千佛山被三哥追上。朱云离用那孩子的性命要胁三哥,三哥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他将孩子和《流光集》一起带走。朱云离临走前留下话,说一十七年后必将练成《流光集》中武功,届时将与三哥进行一场决战,以雪二十五年前失败之耻,若能胜得了他,才肯归还那可怜的孩子穆青霖和《流光集》。”

    穆青露益发惊怒,颤声道:“原来我弟弟竟在那坏人手上。难怪洛阳城里会有拂云心法口诀流传,可不正是那人做的!我娘,我娘也因他而死!”她猛地拧回头向穆静微说:“爹爹,咱们正要去济南,对吧!我帮您一起,打得那恶徒满地找牙!”

    穆静微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段崎非坐在旁边沉思,越想,眉头越紧蹙。戚横玉见了他面色,扬声问:“崎非,你想到了甚么?”

    段崎非道:“四师叔,我虽已知道来龙去脉,但有件事却怎么也想不通。”

    戚横玉问:“甚么事?”

    段崎非浓眉紧锁,道:“既然人质和《流光集》都在朱云离手中,他占尽优势,大可以在十七年后翻脸反悔,拒不交还。我们现今北上,又如何能有把握他定会依约前来?”

第58章 隐于朝(二)

    他一言既出,连金桂子、司徒翼等人都一起点头。穆青露省觉,连声问:“爹爹,小非说得对啊。要是那坏蛋怂了,可怎么办呢?再万一他有恃无恐,这十七年里对弟弟……”她轻轻一激灵,语声哽咽,说不下去。

    傅高唐在一旁脱口说:“他一定会来,你弟弟性命也一定无恙。露儿,别担心。”

    段崎非疾问:“二师伯为甚么这般肯定?莫非我们手中也有他的把柄?”

    戚横玉瞪了傅高唐一眼,赶紧圆道:“朱云离家中也有一位重要亲人,被我们找来留住了。他有所忌惮,不会不履行诺言。”

    穆青露奇道:“天台派中有朱云离的亲人?这可愈发复杂了,刚才故事里怎么没提到?是哪个?我见过么?”

    戚横玉和穆静微迅速互视一眼,戚横玉目光闪了闪,道:“……如此重要的人物,自然被重点看管,你当然没见过。”

    穆青露恍然大悟:“我知道啦。莫非是朱云离的母亲?难怪他不敢不赴约——四师叔!朱云离虽然坏,我们却也不能虐待他的母亲呢。”

    司徒翼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道:“露儿,你倒好心。”

    穆青露道:“他自己有罪,便该独自承受,和他父母子女可没关系。不过,唉,故事里的息兰,却是我的阿姨……”

    穆静微喟叹道:“息兰爱极了朱云离,为帮他达成愿望,不惜放弃《落雁集》,宁可独揽《蒿里曲》之责。她和息桐虽然外貌极其相似,可一个烈性,一个柔性,内里却天差地别。”

    穆青露急得上蹿下跳,连声说:“一定得看好朱老夫人,千万别被他提前劫了去,那我弟弟可就回不来啦!你瞧他既派人暗杀,又放出拂云口诀,摆明了不想乖乖就范啊。”

    司徒翼又拉又劝,却怎么也哄不住她。段崎非和晏采赶上去一迭声哄,穆青露才稍稍镇定下来,犹且追着穆静微道:“爹爹,我们都出来了,如今由谁负责看顾朱老夫人?”

    穆静微无奈地说:“自有专人看顾,露儿你放心。”

    穆青露哪肯放心,叫道:“万一朱云离为抢他母亲,带了那甚么讳天教的人围攻天台派,咱们可怎么办?”

    戚横玉眼珠一转,只好说:“莫忘了还有你大师伯和几位师叔祖在。有他们主持大局,谁敢轻易上天台闹事。”

    此言一出,满屋震动,小弟子们叽哩喳啦议论不休:

    “故事里骑白鹿的阿音,感觉很厉害!”

    “可惜咱们入门晚,还没机会亲眼见着!”

    “好想瞧瞧神奇的暗暝术哇!”

    穆青露转忧为喜:“大师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在负责看顾朱老夫人啊?那我可放心啦。”

    段崎非却似不被干扰,问:“师父,我还有一事。”

    穆静微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说。”

    段崎非道:“朱云离虽盗走《流光集》,但您之前曾修习多年,想必早背诵得出。而《流光集》如今在朱云离手中长达十七年,他就算背不出,也该抄录下来了。既然如此,他这次是否将《流光集》归还,已不重要了罢?”

    穆静微道:“我确实将《流光集》倒背如流,以朱云离的天资,背出《流光集》自也不在话下。但那是师父亲手书写的原本,意义非凡。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我也要设法将原本拿回来。”

    段崎非道:“我明白了。您想拿回它,是为天台派的荣誉。而朱云离非要留住它,怕是为洗清他心中自认为的耻辱。”

    戚横玉面上变色,向穆静微道:“三哥,若论洞察力,崎非当属翘楚。”穆静微目如电光,扫了段崎非一眼,淡淡应道:“不错。不过,这只为其一。”

    段崎非奇道:“那其二是?……”

    穆静微道:“方才故事里也提到了,自我以后,十三金弦不能再有新主人。”

    穆青露道:“是啊。我早就听说过了,所以常常在想,以后我的武器该怎么办呢——唉,朱弦虽然染了漂亮的红色,其实却只比普通的琴弦稍稍结实一些。”

    穆静微道:“十三金弦原为一位名匠制成。此人避世不出,本不轻易允诺别人。但师父曾于他有恩,所以但凡师父的请求,他都会尽力办到。”

    段崎非问:“莫非那位名匠,便是十三金弦的第一任主人?”

    穆静微道:“正是。他将金弦赠给师父,师父又传给了我。为了令十三弦法能一直流传下去,师父在《流光集》最末两页中,亲手记载了那人的姓名与隐居地点。倘若谁继承了《流光集》,便可执此手书原本,前去求那人为十三弦法重制更新的武器,师父曾说,即使那人届时已不在世,也定有亲传徒弟代为完工。”

    众弟子闻言,“嗳哟”一声,齐齐叫唤:“糟糕,糟糕。”

    金桂子蹙眉道:“这下便宜朱云离了。”

    段崎非疾问:“师父,那两页中记载的地点,您可还记得?您可曾先行赶去,提前通告那位名匠?”

    穆静微摇摇头:“那两页由师父亲自密密封住,注明只有我的下一任继承人方可揭开观看,我自然不能拆启。”

    戚横玉连连苦笑,道:“三哥吃了那么多亏,却依旧不改实心眼儿。哎,听一次叹一次。”

    司徒翼赶紧道:“三师伯无论何时,始终谨记师祖教诲,实乃我的榜样。”

    穆青露忿忿地说:“朱云离和杜息兰可不是善男信女,肯定早就拆开看过啦,说不定已经捧着《流光集》,自称继承人,接了那新的十三弦回去了。”

    段崎非道:“既然如此,朱云离手里很可能已有与十三金弦抗衡的新武器,得小心提防。”

    傅高唐拍拍桌子,打断他们的话:“总之,来龙去脉就是如此。此回北上,最终要面对的正是朱云离和杜息兰。朱云离虽号称要和三哥一对一决战,但这回咱们天台派可不犯傻了,纵然围观,也要多带些人。”

    段崎非听到“围观”二字,疾道:“对啊……既要一对一决战,为何讳天的人又会牵扯其中?莫非朱云离暗中掌控了讳天?”

    穆静微摇头道:“讳天教根深叶茂、高人迭出,虽然前任首领已死,但新任首领恐怕也轮不到朱云离当。”

    司徒翼在旁边问:“朱云离如今是甚么身份?”

    穆静微道:“朱云离虽在土木堡和皇帝重登基事件中护驾有功,但……很奇怪,他却不接受任何封官加爵,只自请为宫廷首席乐师,定居京师。皇帝很信任他,常令他陪护在侧,又令他协助打点宫廷祭祀典仪中唱礼、奏乐、舞蹈等事宜。”

    段崎非蹙起眉:“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他选择匿身宫中,心思极深。”

    戚横玉点头:“他知道三哥终生不入京师,天台派素来又不和朝廷打交道,所以特特选择那里,以图彻底安稳。他武功既高,城府又深,趁政局动荡之虚而入,果然顺利留在了皇帝身边。”

    金桂子道:“如此看来,讳天同为护皇势力,新任首领想必同朱云离熟识,因此愿替他出力。”

    穆静微道:“思来想去,唯有这种可能性最大。但我天台派也非易与之辈,讳天多年前本已式微,如今重出江湖便来招惹我们,不知朱云离应允给他们甚么好处。”

    穆青露悻悻地脱口说:“是啊是啊,这好处定然大得很,所以那俩混蛋才如此搏命……”

    傅高唐疾喝:“露儿!”

    穆青露啊啊连声,赶紧捂住嘴。穆静微已怀疑地盯着她,问:“甚么俩混蛋?”

    穆青露赶紧赔笑说:“爹爹,我说错啦。是那一个混蛋,那名叫重明的混蛋……”她看向段崎非,段崎非立刻跟着点头:“对,就是重明,露儿私下里老说她偷袭四师叔,混蛋至极。”

    穆静微点头:“哦,重明,确实,很混蛋。”

    言毕,他突然长身而立,扬声说:“窗外的朋友,你可同意?”

第59章 隐于朝(三)

    众弟子哗然,但毕竟训练有素,傅高唐将目一瞪,霎时便安静了。穆青露讶然:“窗外一直有人?我竟没听出来!”

    金桂子道:“我也只偶尔听到些微杂声,还以为是寻常猫狗,不想却有诈。”

    司徒翼面色沉肃,道:“来人武功极高,咱们且听令行事。”韦三秋先前一直不吭声,此时行动快捷,早已率领六名紫骝山庄护卫,掩护在他和穆青露身边。

    段崎非自知武功份属低微,只求不碍手碍脚,当下不作声,只凝神坐着。

    窗外静默一会,一个高亢的女声突笑道:“天台派的故事真好听。不过呢,说我混蛋,我可不同意。”

    段崎非心中一凛。尚来不及转念,戚横玉已轻飘飘拂向窗台。

    穆静微略略侧身,止住她去势,沉声道:“稍等。待我问明来意。”他遥遥对窗外道:“几位潜伏良久,想必不会专为听故事而来。如今前因后缘已揭晓,若无要事,便请回罢。”

    穆青露惊道:“还不止一位?”她抬眼看向傅高唐,傅高唐朝她摆摆手,示意噤声。

    那重明在窗外尖声说:“穆大侠,不好意思得很。我虽与你无甚过节,但首领有令,要阻住天台派诸人北上,若有人强行突围,格杀勿论。所以,无论今日成不成,恐怕你我都将难解难分了。”

    屋中众人闻言,心头尽皆一寒。戚横玉肃然道:“三哥,讳天果然缠上我们了。”

    穆静微镇定若素,返身坐回椅中,说:“敌暗我明,不如静观其变。”

    戚横玉道:“好。”也不动弹,向窗外道:“重明,你们打算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重明的声音幽幽忽忽:“这里虽然荒僻,终属洛阳城。我们可也不想惊动官差。三位大侠,今夜倘若你们能突破讳天教‘喜怒忧怖阵’,也许尚可继续北上一程。”

    她格格一笑,又道:“我们在屋外恭候。一柱香后要是还没人出来,我们可就进去啦。”

    说罢,窗外复归寂然无声。

    穆青露道:“‘喜怒忧怖阵’?啥东西?待我探探路先。”说罢抬脚就要朝窗外跳。司徒翼早有防备,一把揪了她回来,牢牢摁在凳上。穆青露兀自挣扎不已。

    傅高唐摇头:“露儿,怎地如此毛毛躁躁,你小小姑娘家,咋可能轻易撼动讳天的人。”

    戚横玉挑眉道:“好意思说露儿毛躁,还不是因为她小时候跟你厮混多了,受你影响才变成这样子。”

    傅高唐怒道:“胡说,我向来遇事冷静,几时毛躁过了?”不少人听到此话,纵然大敌在前,也禁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穆静微摇首道:“先破了阵,再慢慢斗嘴不迟。‘喜怒忧怖阵’乃讳天最鼎盛时研习出的著名阵法,团伙作战,威力奇强。此阵共有四人,各占一阵眼,每阵眼各主一情,会以奇诡内力武技迷惑挑战者心志,令其在大喜大怒大忧大惊大怖中丧失神智,甚至束手就缚。”

    傅高唐笑道:“听上去怪有趣。不过大喜大怒也就罢了,老子这辈子还没忧伤过,倒要瞧瞧谁有这本事?”

    穆静微不理他,继续说:“前阵日子我特地追溯过讳天的历史。这‘喜怒忧怖阵’若由不同人主持,效果便各有不同,阵眼主持者功力愈高,结的阵便愈难破。相传前任首领凤皇曾亲自入阵,一举格杀名震蜀地的巨盗‘石火梦身’阮赤心。如今我们只知其中一阵眼必为重明,却不知另外三人身份。”

    穆青露风风火火,张嘴就说:“我知……”段崎非赶紧扯她,傅高唐亦沉声道:“露儿,住口。”

    戚横玉道:“重明便交由我处理。另三人怎么办?”

    穆静微道:“四阵眼分立东西南北,互相照应。听方才重明声音来处,她应当位于南面。”他突然降低语声,众人只觉他声音立时变得飘忽轻渺,当下知他已暗运玄功,只在屋中传音入密,于是定神倾听。只听他隐隐约约说道:“二哥,你去东面;阿桂,你带领各位师弟去挑战北边;翼儿,你和露儿率领山庄众人挑战西边。”

    穆青露奇道:“那……”

    穆静微不等她发问,立时答:“进入阵中,须牢控自身情感变化,千万莫轻易受惑。二哥和四妹想来不会有大碍,至于西边和北边,都由我暗中照看。”

    傅高唐哼道:“我武功高,为甚么不让我照看?”

    穆静微瞥他一眼,道:“你这人成天嘻嘻哈哈,最易中招,拿甚么来照看?”傅高唐大怒,却又无言以对,戚横玉转开头,忍不住偷笑。

    段崎非疾问:“师父,那我和晏姑娘……”穆静微看向他二人,道:“你俩坐在原地,无论发生甚么,切勿乱动乱喊。”二人应声称是。

    穆青露激动地提醒:“一柱香时间要到啦!”穆静微凝声说:“烛光一熄,立即分头出动。”

    话音甫落,他微微扬手,桌上灯盏瞬间熄灭。四周骤然沉入黑暗。

    段崎非只觉屋中风声呼呼,天台派众人在刹那间纷纷离去,行动井然有序,竟无人叫嚷出声。他心中既佩服又惭愧,抬了头想看清屋中形势,无奈内功火候不足,无法立时适应黑漆漆的环境。

    正转念间,听到不远处晏采问:“崎非,你还好吗?”

    段崎非心中本惶惑无比,闻言顿生一股亲切之感,轻声应:“我挺好。晏姑娘,你也保重。”

    晏采道:“嗯。”她话音刚落,忽听穆静微的声音说:“你俩莫害怕,放心坐着。”段崎非心中一宽,暗想原来师父还在屋中。又听穆静微声音忽西忽东,想是在左右前后地照看。

    段崎非刚放宽心,突听傅高唐在东边叫道:“咦,是你?”他心中一紧,暗想:“是飞廉?还是瞿如?不过无论哪一个,二师伯都能轻易敌过。”

    一念至此,南面已传来叮叮当当声,戚横玉也已和重明交上了手。段崎非心道四师叔和重明已非第一次过招,想来也可保无虞。

    正思想间,耳听穆静微道:“喜怒忧怖阵之威,在于四阵眼之间,可以通过互应互和,加倍发挥出威力,促使来者堕于情绪波动中,以求一击得手。所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次西边和北边的战斗,正是对孩子们的重大考验。”

    段崎非思及穆青露,心突然揪成一团。他知道穆青露虽武功精妙,但毕竟年龄小,火候不足,又粗心冲动,若与讳天中人交战,万万抵敌不过。又想到那日瞿如对她下手毫不容情、狠辣无比,益发心头疼痛起来。他坐立不安,几乎便要开口向师父道明当日之事。正忧愁彷徨间,晏采似已察觉他情绪不宁,轻声劝慰:“金大哥武功高绝,定能抗住北方;西方有司徒公子主持大局,想来也可无忧。”

    段崎非一听,霍然冷静了大半,暗道:“是啊,有翼师兄和她在一起,定会悉心护她周全。不像我,只能徒然以身胡乱遮挡罢了。”胡思乱想一番,心中反而更难过。

    陡听东方传来傅高唐哈哈大笑声:“小子又想跑?跑哪?!”笑声竟渐渐远去。

    段崎非道:“敌人不会是故意要引开二师伯罢?”

    穆静微冷哼:“他经常中调虎离山计,我们早已习惯了。”

    晏采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段崎非想想,也觉有些啼笑皆非。突然又听南面传来一记惨呼,依稀是重明的声音。

    段崎非大喜道:“四师叔也占上风啦。”话音未落,戚横玉已掠回到窗外,向内唤:“三哥,重明逃了,我且追一追,看能否擒下活口。”

    穆静微道:“追罢,万事小心。”

    戚横玉大声答应而去。

    又听得西方和北方,尽皆传来天台派和紫骝山庄众人的叱喝。遥遥听去,并无甚么人有情绪波动之象。段崎非心中惦念,听了又听,却被兵刃相交声干扰,无法得知穆青露动静。

    又过了一会,北方兵刃声渐消。金桂子纵回屋外,道:“三师叔,北方阵眼中那人已被我们击退,我这便带师弟们转去支援西边。”

    穆静微道:“去罢。”金桂子低声说:“跟我走。”带领众小弟子向西边去了。

    段崎非心中渐宽,晏采的呼吸声也轻缓了下来。穆静微似非常惊奇,站在屋中,提高声音道:“喜怒忧怖阵曾名动天下,怎地如此不堪一击?”

    段崎非听他说得大声,顿觉不妥。刚想出言,突然西面原本浓黑的天幕,似被撕裂般,迸爆出一大片火光,火光中猝然响起穆青露的惊呼!

第60章 战未休(一)

    段崎非仿佛被人猛击一拳,失声叫道:“青露!”从凳上跳起,便向门外冲。晏采吃了一惊,摸索着跟了过去,连唤:“崎非,小心。”

    段崎非几步赶到门边,抬手便推。忽然肩头一沉,已被五指搭上。他正要运劲甩开,穆静微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别出去。”

    段崎非情急回首,此时已有暗弱的月光透入屋中,略略能瞧清穆静微的脸,只见他面色凉沉似水,唯有一双眼睛炯炯盯住自己。段崎非疾道:“师父,青露……好像遇险了,我……我想出去看看!”

    穆静微眼神深不可测,斩钉截铁说:“你不能出去。”段崎非急了,求道:“师父,那……您赶紧去救救她。”

    穆静微略一迟疑,西边伴随着火光,又有几声巨响传来,似有甚么东西爆炸。段崎非冷汗涔涔而下,复开口道:“师父……”突又听远处司徒翼大声呼唤:“露儿!别走开!”

    穆静微搭在段崎非肩膀上的五指猛地一颤,疾收回手,便要向外掠去。刚飞掠两步,突又旋身,一把攥起段崎非臂膊,沉声说:“你我一同去。”

    段崎非大喜,道:“好!”晏采已急步赶到他俩身后,气喘吁吁地道:“穆大侠,外面危险,还是留下崎非罢。”

    穆静微坚决地道:“晏姑娘,你呆在这里,我们很快回来。”说毕,不容她争辩,扶住段崎非,向西面飞身而去。

    段崎非被师父托着,只觉腾云驾雾,去势急如星火。他暗暗心惊,想:“好强的轻功!”还来不及多想,突感觉灼热扑面,西面空地上竟已火光冲天。

    穆静微蓦然落地。段崎非抬眼一瞧,只见熊熊火焰间,人影纷杂晃动,一时间难以辨清敌我。他按捺心头激荡,定睛望去,只见火影中战团竟不止一处,金桂子与一名青衣人战作一团,司徒翼却正与另一名赤袍人酣斗。韦三秋率了紫骝山庄护卫,兜截住又一名黑衣人,而穆青露与十来位傅高唐的小弟子一起,吆吆喝喝,正和余下第四名白衫人缠斗在一起。段崎非依稀觉那白衫人眼熟得很,再仔细一看,差点脱口叫出来:“瞿如!”

    穆静微冷冷地说:“他们果然假托‘喜怒忧怖阵’,故意诱走二哥和四妹,却集中火力,想一举歼灭青年子弟们。”

    段崎非急声道:“师父,您早就看出来了?”穆静微道:“自然看出来了。”段崎非问:“那为何不上去?”

    穆静微犹自握住他的臂膀,低声说:“你很担心他们么?”

    段崎非大急,道:“很担心!师父,您去帮他们吧,我呆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穆静微轻轻一哂,道:“不忙,我护你。”

    段崎非只觉师父今夜似乎特别在意自己安危,正要再出言相劝,突见火焰晃动之处,出现一条高大身影,他细观之下,欣喜若狂,道:“二师伯回来了!”

    穆静微拉住他,往后退了几步,待两人一起站在暗影里,方才答道:“他本没走远。”

    段崎非心念转处,顿时明白,问:“二师伯和四师叔故意假装被引开,是么?”

    穆静微道:“对。”话音刚落,戚横玉也出现了,与傅高唐二人一前一后,各自斗起了赤袍人和黑衣人。司徒翼得了隙,同韦三秋等人一起,赶去援助穆青露。一时间,战况终于缓解。

    段崎非道:“师父,不如您也出手,速战速决?”穆静微摇头道:“不行。对方只怕另有援助,我们人手不足,不能贸然全冲出去。”

    只见穆青露大声叫道:“白鸟!看打!”抢身攻上。司徒翼怕她有闪失,长剑出鞘,护在她身侧,韦三秋率人紧紧相随。瞿如长声狂笑:“小姑娘,打架还带那么多手下,胆量不行啊。”

    段崎非听他如此激将,心道“不好”。穆青露果然中计,勃然大怒,回头斥道:“不许跟过来!”

    司徒翼道:“露儿……”瞿如趁穆青露回头间隙,十爪疾刺,直抓向她脖颈!

    忽然之间,漫天火光又一阵劲晃,竟一连出现几十点漂浮在空中的星芒,便似焰堆中爆溅出的火星子般,忽忽悠悠在瞿如面前舞动,有些直飘向他双腕。瞿如似极畏惧这些火星子,唿哨一声,手腕回撤,飞退至一丈开外,暴喝道:“兄弟们,小心暗器!”

    几十点星芒朝他面上腕上袭了个空,一起坠落,直直射入泥土中,只见一股股青烟激起,泥土中瞬间被燎烧出一个又大又深的圆形坑穴。

    段崎非惊道:“师父,那是甚么暗器?”

    穆静微道:“是四妹‘折柳十二式’中的‘坠星’。看来已传给翼儿了。”

    一问一答间,瞿如和穆青露、司徒翼等人又战作了一处。段崎非虽心中焦急,但师父偏不上前,他却也无可奈何。又见傅高唐和戚横玉渐占上风,于是只得不住盼望他二人赶快腾出手来相助。

    孰料天不遂人意,傅高唐刚一招刻碣刀逼退赤袍人,身后便陡然出现一对鹿角,疾点腰间大穴。傅高唐机变极快,一个倒拔,翻到来客身后,笑道:“青铜怪,来战!”

    段崎非一凛,暗道:“果然是飞廉,先前在东方诱开二师伯的,想来也是他。既然他折回了,重明定然也在附近。”

    尚未来得及多想,果见火光闪动处,已多了一条女子身影,观衣装形貌,依稀便为描述中的重明。黑衣人本已渐不敌戚横玉,见重明赶到,顿时勇气大增,二人一前一后,夹攻戚横玉。刹那间,傅高唐和戚横玉都以一敌二,无法立时分身。

    穆静微含怒道:“讳天竟然一下子来了六名成员,当真给足天台派面子。”

    段崎非忧道:“就怕还有第七名。”

    穆静微摇头:“以往讳天行动时,甚少同时出到五名以上成员。倘若今夜真的还有第七人,传出去难免大折声威。”

    话尚未完,身后二三十丈处的主屋中,猝然传出晏采声嘶力竭的呼救:

    “救命!救命啊!”

    段崎非叫道:“师父,真的有!”穆静微大为悸动,一时被呛住话头,不知接甚么好。

    晏采叫声更急:“救救我,穆大侠,救救我——”

    段崎非道:“师父?”穆静微一咬牙,说:“跟我回屋!”段崎非正想说“我在这等”,手腕却被穆静微扣住。

    穆静微复托住段崎非,正要折返主屋,不远处重明突然一个纵跃,跳出战阵,斗篷疾扬,十几片火羽一齐兜头盖脸袭到,观其来势,似全奔向段崎非!

    穆静微低叱一声,松开段崎非手腕,往他背心一托一推,段崎非跌跌撞撞,被送出去好几米,火羽全打了个空。

    穆静微凌虚拔步,又向段崎非掠去,似想止住他跌势。身后晏采第三次呼救道:“来人啊,救——”声音竟戛然而止。

    穆静微甫到段崎非身后,刚握住他手腕,正发力扶稳他。右前方金桂子本与青衣人打成平手,听晏采三次呼唤,忧心若焚,几度欲撤身回救。无奈青衣人与他贴身近搏,全然不能得闲。金桂子万般无奈,百忙中回首呼求:“三师叔,拜托您救她一救。”

    穆静微叹道:“罢了!”五指松开段崎非右腕,便要回身。段崎非好不容易站直身子,道:“师父,我在这……”穆静微突然抬手,在段崎非背后连点几指,封了他多处要穴,沉声道:“在这等我回来!”

    段崎非惊问:“师父,为甚么点我穴道?”穆静微却已去得远了。段崎非浑身酸麻,面向战团,呆呆怔立,满腹疑思,动弹不得。

    重明却不再发暗器追击,长声尖啸,复又折返,与黑衣人一起夹击戚横玉。瞿如正纵跌横掠,与穆青露你来我往,听得尖啸,蓦然止步,斜眼睨向段崎非,见他孤单凝立一旁,怪笑一声,跃出战阵,竟直直向段崎非扑来。

    穆青露和司徒翼未料此着,双双怔住。便在这一愣间,瞿如已长身扑到段崎非面前,十爪尖锐,探向他胸口!

    穆青露在后头大叫:“小非,快逃!”段崎非陡见瞿如的怪脸现在面前,心中一凉,暗道:“逃不过了。”又见双爪已到,他要穴被制,纵想低头瞧一眼,也终不能。

    谁知瞿如在双爪将至未至之时,突然疾收利甲,翻手揪住段崎非胸前衣裳,用力一提,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有人要见你,跟我走!”

    段崎非穴道被制,如何能行走。瞿如乍然一提一旋,他失去平衡,摇晃了几下,直挺挺朝瞿如身上栽去。

    瞿如出乎意料,也吓了一跳。他不及收势,兀自还拽着段崎非,两人眼看便要撞作一堆。谁料瞿如机灵得很,顺着撞势带住段崎非同转了半个圈,已自立稳。他声音又轻又急,疾问:“他点你穴道?”

    段崎非心中极度诧异,匆匆瞥他一眼,紧紧闭嘴不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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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对少年情侣。天资聪敏,一心想出人头地。无奈师门强手如云,内中更有一人,令他们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于是,他俩悄悄设计,想在某场重要角逐中,阻那位对手一阻,以争夺觊觎已久的灵物——十三金弦!然而,不慎揭开了他人心底最痛的伤疤,反导致恩师震怒、同门不齿。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和她也委屈。可惜!他俩选择的发泄方式却是——报复。 误解与怨恨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砸断了牵系同门情与姐妹情的心弦。他俩夺走了别人的最爱,只留下一个冷漠的约定,和一段长达十七年的疑虑与纠结。上代的二家纷争,渐渐演变成一场四方会战! 一十七年后,相约之期来临,下一代也已长成。沉静的少年、莽撞的少女,共同踏上寻求真相之旅。等待在前路的,有挚友,有良师……也有天敌!争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争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争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