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斯人去(四)
那几名管事挤挤挨挨上前,一眼瞧见杜息兰的遗体,又望望关帝庙内的火光,脸上泛起畏缩之色。畏缩之色只一闪,就已消除,他们的脸上却又透出更深的恐惧来。
他们互视一眼,不约而同,一齐跪倒在地。朱云离倒退了两步,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安。为首的管事如捣蒜般磕着头,悲声禀告:
“云离大人……方才……方才接到宫里来的消息……”
朱云离浑身一震,喝道:“甚么消息?!”
那管事低声说:“圣上……圣上……驾崩了……”
寒风阵阵袭来,压倒了身后关帝庙里的腾腾热焰。朱云离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良久,才直僵僵地动了一下躯干。他神情呆滞,周围亦无人出声。又过了很久,他木然的神情才开始慢慢转变,渐渐化成了哀痛之色。
他艰难旋身,面朝南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缓缓俯身,弯腰,终至跪伏的姿态,久久没有动弹。
朱于渊挪动双膝,一步一步跪行到他身畔,他眼中含泪,望望杜息兰,又望望朱云离,喃喃地唤了两声:“爹爹。爹爹。”
朱云离听到他的呼唤,猛地抬起头。朱于渊瞧见他的眼光,蓦然震颤了一下。朱云离却凝视着他,眼中竟已没了方才的疯狂与愤怒,反而空空洞洞,透出又深又重的寂寥。他怔怔地盯住儿子,许久,忽然张开口,怔怔地说道:
“渊儿,短短半夜之间,爹爹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渊儿,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一场梦呢?”
朱于渊强忍热泪。不肯令它们流下。他哽咽着说道:“不是的。爹爹,这不是梦。娘亲……真的走了。”
朱云离仰起头来,望了望天空,忽地苦笑道:“你说得对。自然不是梦。息兰不在了,他……也不在了。”
他忽尔举袖,用力拭了拭脸,赤褐血迹与油黑焦痕顿时被搅成一团。朱云离眼神散乱,又自言自语说道:
“过去,我凡事总爱争一口气,绝不甘落于人后。因为我……骨子里流淌着不屈的血……自从再见到他后。他怜悯我,他心中有愧疚,因此很善待我,他以为我还甚么都不知道。可是……早在童年时期,我就记得清清楚楚了……”
朱于渊茫然地凝视着他,朱云离却似无暇理会,他仿佛已陷入了回忆中:
“早在童年时期,父亲弥留之时,曾对我讲起过那一夜。那年那夜。祖父放了一把火,将自己华丽的府宅一焚而尽,而祖父自己,却端端正正坐于火焰中……父亲那时年纪幼小。他从不曾被准许入府,他只能远远站立,眼睁睁瞧着那场大火烧毁一切。”
朱于渊喃喃地道:“祖父?……大火?……**?……”
朱云离径自说个不停,仿佛是对着儿子。却更像是对着自己:“渊儿啊,那一场大火,远比今天的更激烈千倍万倍……父亲说。他终其一生,只要闭上眼,它就在燃烧,好像永远也不会熄灭……渊儿啊,祖父很不幸,他当了功名之下的垫脚石,成了权势与荣耀背后的森森白骨。然而……我们家族的斗志,却同那场大火一样,就算形体灰飞烟灭,魂魄也是永不肯灭绝的……可是……可是……”
他神情空茫,抬眼望向天际:“我这一生,只遇到过一位爱人、一位知己……我不停地争斗,想在你们面前证明自己,证明我绝不辱没这个家族……可是,今天你俩却都撒手离去了……我就算再争再斗,又能为了谁呢?……”
他跪坐于地,复又归于沉默,直至片刻后,才终于醒觉。他缓缓爬起身来,将杜息兰抱在怀中,低低吩咐道:“快去灭火。失火一事,我自会领罪。渊儿,先扶我出去。”
那几名神乐观管事赶紧答应,分头开始行动。朱于渊本自跪在他身侧,他骤听了那一席话,并不十分明白爹爹为何突然消沉若此,但见爹爹抱着娘亲朝外走,他只感心中又被一阵极度的伤痛啃咬,立刻便起身跟了上去。
穆青霖与顾游心一直沉默而立,从始至终,没有再出过声。此时见朱于渊随父母而去,顾游心晃了一晃,似想呼唤他,穆青霖却握住她手腕,对她摇了摇头。顾游心悚然惊觉,回眸望了望关帝庙,见神乐观中人已纷纷赶来灭火,四下忙乱,并没有人理会他俩。她拉住穆青霖,低声说:“我们马上走。”
穆青霖“嗯”了一声,亦回眸一望。顾游心有些担忧地问道:“师父……师父没事罢?他为何还未出现?”
穆青霖轻声道:“顾伯伯没事,他只是不愿露面而已。咱们先离开,日后再慢慢同他相见。”
顾游心点了点头。她握住穆青霖的手,引着他,从后方悄悄绕了出去,神乐观前边一片混乱,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俩,他俩神不知鬼不觉地便离开了神乐观。
二人来到僻静的所在,穆青霖慢慢停下脚步,在路旁巨树树干的阴影里立定。朔冬的风猎猎吹过,树上早就片叶无存,奇形怪状的枝影笼罩着他,益发衬得他清瘦无比。
顾游心朝他靠近了一步,她昂起头,痴痴望着他,轻轻说道:“你……唉……我总算……总算……”她忽然闭上嘴,用力地扑到他怀中,紧紧搂住了他,眼泪簌簌跌下。
穆青霖举起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顾游心伏在他胸前,流一会泪,又微笑一回,随后再继续垂泪。穆青霖并没有说话,只任她抱着自己,渲泄着各种情绪。
顾游心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拭去眼角泪滴,低声说道:“昨夜实在太惊险了……幸好……唉,可是阿渊……阿渊竟成了最可怜的人……”
穆青霖黯然道:“是啊。他压抑太久,付出太多,也失去太多了。”
顾游心似已陷入回忆中,蓦地,她余惊未消地道:“好奇怪……那朱……云离,本来还在为了杜息兰的死发狂,非要拼个同归于尽的,为何突然却又放弃了?”
穆青霖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他思索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想……应当与那第二件噩耗有关。”
顾游心道:“你是说圣上?……可是,圣上驾崩,纵然他再伤心,也不至于瞬间心灰意冷、消沉若此啊……圣上又不曾给他封官加爵,若按常理,他本不必如此悲恸的。”
穆青霖目中有沉思之色,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顾游心怕他伤神,赶紧拉拉他的衣袖,穆青霖却突然开口,说道:“在石室中的十年里,我曾陆续听过一些天台派往事。虽然大多都只是片段,但若是有心慢慢拼凑,再结合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我想……今天他的行为也许就可以解释了。”
顾游心问道:“那么,为甚么?”
穆青霖道:“朱云离的悲痛,绝不只是简单地为了圣上驾崩。我想……他与圣上之间,也许有着很深的渊源。”
顾游心追问:“会是怎样的渊源呢?”
穆青霖慢慢地说道:“也许是因为他俩……都姓朱。”(未完待续。。)
第226章 霜雪暮(一)
十余天后,深夜,京师城郊。
雪花纷纷扬扬降下,空旷的官道旁有长亭伫立。在这酷寒的冬夜里,满城皆笼罩在国丧的哀恸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身影,更无鸟兽踪迹。然而长亭中却偏有小小的灯花在闪烁。
灯下有两条人影,一端坐一伫立。坐者披着厚厚的蓑衣,洁白的脸庞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灯火映出她的长眉修睫,原是位很清丽的少女。那站者却静静立在一边暗沉的角落里,他身著缁衣,背向亭外,负手而站,黑夜遮盖了他的脸容。
长亭外寂寥的雪地里忽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须臾,有四道人影慢慢走近。灯下的少女回眸一望,猛然一撑桌面,立起身来。
四条人影前后缓缓立定。内中有一道女声响起,音色原本应是很淡雅的,此刻却掺着浅浅的激动与焦急:
“……青露?”
那少女扬声应道:“是我!”她飞步离开灯下,迎向亭口,正与那另一名女子打了个照面。那女子忽然不再焦灼了,她微笑起来,低低唤道:
“青露姐姐。”
穆青露退后一步,打量着她的脸:“你……就是游心?”
顾游心徐徐颔首,迎视着她,似有些含羞,却又坚定地唤了一声:“姐姐。”
穆青露道:“好!好极了!游心妹妹,好妹妹。”她踏上前去,轻轻握住游心的手,又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顾游心道:“是啊。我们都来了。”她侧过脸,望向不远处另外三条人影。穆青露也随着她瞧了过去。蓦然之间,目光却与当先一人撞在一起。
她的双眸蓦然一亮,眸中神色复杂,有惊,有悲。更有喜。那人亦回望着她,明亮如星的眼光竟然也是完全相同的。
穆青露猛地开口,声音急切,却依旧清脆婉转:“是你。”
那人点了点头,声音也同样清朗动听:“是我。”
穆青露一拂蓑衣,踏阶而下,那人早已在漫天雪花中迎了上去。二人立在雪中,默默对视良久,忽然不约而同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过了很久。姐弟俩才慢慢分开。穆青露昂起头,端详着穆青霖,忽又转过脸,去瞧顾游心。顾游心的脸居然飞红了,她含羞垂首,突然听到穆青露在说:“嗯,太好啦,真是极好的一对儿。”
穆青霖搀住姐姐的手,转身说道:“请各位进亭。”
另两人一直沉默着。此刻才点了点头,各自入到亭中。姐弟俩依旧立在亭外雪地中,注视着他们,蓦地。他俩齐齐在雪地中拜倒,同声说道:“多谢各位帮助。穆氏子弟在此发誓,来日纵然肝脑涂地,也必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情。”
顾游心“哎呀”了一声,奔前来扶穆青霖。那另两人也似始料未及,忙走上几步。其中一人抢在前头。伸手将穆青露轻轻一扯,牵着她站了起来。
穆青露抬起眼光,轻声唤道:“樊将军。”
樊千阳将她带入亭中,按她坐下,才撤开手,抱臂立到一旁,听到她的呼唤,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穆青露瞧了瞧他,见他一身缟素,神情郁郁不乐,她心中顿生愧疚,说道:“樊将军,你因为陪我前往巴蜀之地,错过了陪伴圣上的最后时光,我……唉,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樊千阳眉宇间微微一动,方才说道:“这也不能怨你。只是……唉,圣上昔日对我樊家父子恩义深重,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难免引为平生憾事。你莫要放在心上。”
穆青露点了点头。她立起身,朝亭口走去,轻轻唤道:“小非。”
朱于渊一直独自站在亭口,始终没有说话。闻得她的语声,身子微微一晃,他似乎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得在亭柱的暗影里藏得更深。穆青露走到他身边,她似也不知该说甚么,过了半晌,才讷讷地道:
“小非……我知道现在说甚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可是看到你伤心,我很难受,却不知该怎么办……”
她声音颤抖,默默地住了口。亭中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朱于渊的声音才自亭柱阴影里慢慢传了出来:“你无须难受。我……求仁而得仁,又能有何怨。”
穆青露低下头,一时竟无言。
朱于渊黯然抬眼,瞧向茫茫雪地,映入眼帘的却仿佛已不再是幽夜里的白雪,而是变幻的刀光与火光、血光与泪光。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幻象尽皆消失不见,唯有漫天雪花依旧在静静飘落。他转过头,瞧见她的模样,心中忽又痛楚起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情似乎略有平息,才又说道:
“我听樊将军说,你在巫山时受了伤,至今犹未康复。京师天寒地冻,不宜久留,你姐弟俩既已重逢,不如等雪势稍弱些,便上路回南方吧。”
穆青露道:“嗯。我快走了。那么,你呢?”
朱于渊道:“等我安顿完母亲的后事,就会带着父亲一起,回天台山去。”
另几人听他提起“父亲”二字,都有些震动。穆青露低声问道:“他怎样了?”
朱于渊抬起眼,平静地答道:“他现在终日静坐,很少说话。他的头发有一大半已经白了。”穆青露眼色复杂,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那最先前陪她同在亭中的站立者,却缓缓移动身子,在另一端的暗影里转过身来。
樊千阳唤道:“叶前辈。”
叶歌和轻轻颔首,朝朱于渊走去。朱于渊迎视着他,但见他的目光从容平和,瞧不出喜怒。朱于渊有赧然之色,他闪身入亭,俯身下拜,唤道:“拜见叶师叔。”
叶歌和道:“你的事情我全听说了。你请起。”朱于渊道:“是。”叶歌和端详着他,眼光忽落在他背着的刻碣刀上,他脸色微微一变,问道:“阿唐已将一切都传给了你?”
朱于渊点了点头,忆及傅高唐,心中更为苦涩。叶歌和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缓缓拔步,朝亭外走去,他的背影有些落寞,斜插于佩带上的长笛在雪中闪着幽黯的光。(未完待续。。)
第227章 霜雪暮(三)
亭外雨雪霏霏,茫茫飘雪中却有一道轮廓逐渐闪现,轮廓越来越清晰,青衣白袖,瘦削清朗,他默然凝立,静静地瞧着叶歌和。
叶歌和却仿佛早已望见了他。他走到那青衣人对面,二人相视良久,那青衣人才慢慢开口,说了一句话:
“二十五年了。”
叶歌和应道:“是啊。二十五年了。阿音,你还好吗?”
顾无音淡淡地说道:“你们好,我就好。”
叶歌和的身形微微一晃,朱于渊看不到他的脸,他只能在漫天飞雪里,努力朝顾无音望去。顾无音的脸容在黑暗与白雪里隐隐约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在说:
“小叶,你可有心事未酬?”
叶歌和道:“有。所以我回来了。”
顾无音点点头,道:“她等了你很多年。既然如此,你我便一同上路,我俩去寻找他们。”
叶歌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
二人话音甫落,便并肩欲离去。朱于渊与穆青露异口同声唤道:“大师伯!叶师叔!”
叶歌和停步回首,穆青露已疾奔上前。她牵住叶歌和的袖子,眼神中全是依恋之情。叶歌和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儿,我给你的东西,你可都会使用了?”
穆青露可怜兮兮地说道:“会用了。可是,叶师叔,我舍不得您走呀……”
叶歌和柔声道:“咱们只是暂时分别。露儿,别难过,一找到静微和玉儿,我们就会回天台山。”
穆青露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好。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分头行动!”她向顾无音迎上一步,眼神中的依恋之色却变成了仰慕与佩服:“大师伯……”
顾无音转过脸,瞧了瞧她。忽然举起手臂。朝远处招了一招。朱于渊立在后头,见到他的举动,不由自主顺他手势瞧去。陡见风雪深处,有一头白鹿影子渐渐浮现。白鹿轻捷奔近,顾无音跃身而起,乘上白鹿,又伸掌朝穆青露肘下一托,穆青露“啊”了一声,竟被他带上了鹿背。
白鹿四蹄翻飞,倏忽之间。便在雪地中跃行了一大圈,又轻盈地奔回。穆青露叫道:“大师伯!哇!大师伯!”顾无音却没有说话,只缓缓驱着白鹿,复又停在众人面前。
穆青霖笑道:“姐姐,顾伯伯见到你,其实是有些害羞的,你别介意。”穆青露笑道:“大师伯,真的么?”
顾无音瞥了姐弟俩一眼,目中有暖意。他终于开口。说道:“没错。”穆青露刚要说甚么,却被他又轻轻一托,竟不由自主下了鹿背。顾无音亦翻身落地,牵着白鹿。朝叶歌和说道:“小叶,走了。”
叶歌和道:“好。”二人一鹿,竟飘然而去。
顾游心唤道:“师父!师父!您偏心呀!您不理我,也不要我了呀!您都不带我骑白鹿!”她声音中大有委屈之意。急急忙忙朝顾无音的背影奔跑过去。
忽有一物旋转着自雪花中飞来,不偏不倚,正朝顾游心掌中落去。顾游心下意识伸手一接。众人一起望去,只见那物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集子,正为天台派第一脉的武学典籍《苍崖集》。
远处传来顾无音的话语:“好好练功。等我回来了,我要考验你。”
顾游心捧着《苍崖集》,怔了一会,猛地喊道:“师父!师父!我会的!您早些回来呀!”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穆青霖温言道:“好啦,别着凉了。”将她拉回亭内。
顾游心扁起嘴,委委屈屈地坐了下来。朱于渊和穆青露见她如此,在旁安慰道:“恭喜了,天台派第一脉传人呀。按理我们还得唤你一声‘师姐’才是。”
顾游心哼道:“不许取笑我。”长亭中此时只剩下五人,五人年纪相仿,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穆青露转向朱于渊,问道:“小非,沿香为甚么没有来?”她仿佛已将这个问题憋了好久,眼角眉梢尽挂着关切之意。
朱于渊道:“我问过她了。但她说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大约还需要三四天的时间。”穆青露“噢”了一声,忙道:“那你带我去神乐观见见她?”
朱于渊摇头道:“我瞧沿香的神情,近来仿佛有甚么重大心事。但她既然不愿说,想必就是打算独自面对,咱们还是莫随便探问的好。”
顾游心闻言,在一边说道:“没错。以我之见,夏姑娘眉宇间常有重重隐忧。她镇日郁郁寡欢,却还掩护了我,又替霖儿解开了消魂锁链,唉……”
樊千阳突然问道:“夏沿香?就是曾经替皇后抚琴多日的那位乐舞生吗?”穆青霖道:“是啊。”樊千阳长长地“哦”了一声,斩钉截铁地说道:“原来她就是青露的那位好朋友。说起来,我昔日在宫中也曾见过她几面,确实像有心事的模样——而且照我看哪,她的心事,多半是为情所困。”
穆青露皱眉道:“你又在高谈阔论。”樊千阳道:“我眼光向来准,不信走着瞧。”
朱于渊道:“为情所困……我倒觉得樊将军说得有些道理……”穆青霖与顾游心皆有些好奇,问道:“姐姐,夏姑娘的过去究竟发生过甚么故事?”
穆青露眼神闪动,叹道:“哎。”
她将夏沿香与洛苏华的往事说了一遍,除去朱于渊外,另三人都嗟叹不已。顾游心道:“如此看来,夏姑娘依然没有走出昔日之事的阴影。”
穆青露道:“等她来了,我会同她说,请她以后和咱们住在一起。唉,世间事本就是浮浮沉沉、起起落落的,她失去了故人,将来说不准会遇到更好的新人哩……”
樊千阳在旁“咦”了一声:“这话好生耳熟,这不是当日我在巫山时——”穆青露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他。樊千阳朝她走近一步,问道:“你总算想通啦?”
穆青露幽幽地说:“劝别人总是更容易些,自己要想通却很难。”(未完待续。。)
第228章 霜雪暮(三)
她转开脸,朝向亭外,霏霏降雪映在她眼里,如无边的思绪倾泻而下。另四人知道她又被勾起了伤心事,尽皆默然不语。过了很久,她才轻叹一声,仿佛回过神来。穆青霖趁机问道:“姐姐,下一程你有何打算?”
穆青露的眼睛闪了一闪,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我要去找一些朋友。然后……重回南京城。”
樊千阳道:“你真的要再去南京?”
穆青露决然地点头道:“没错。不过这次重回南京,是有备而去的了。”
樊千阳、穆青霖与顾游心闻言,一起将目光投向朱于渊。朱于渊似早已知道她的安排,他微微颔首,说道:“是的。若要解决白泽、瓦解讳天,就得先从紫骝山庄下手。”
樊千阳沉吟了一会,才道:“真的非杀白泽不可?”
穆青露的眼神变得更冷也更厉:“没错。若不是他,二师伯和爹爹他们就不会音信全无。何况……我后来常常仔细回想,在千佛山的那一晚,二师伯的所言所行,明明白白预示着他要用血肉之躯去破那神机炮阵!若不是白泽带着讳天教众在山路上步步围逼,二师伯怎么会死……”
樊千阳继续沉吟不语。朱于渊心中苦涩,低声道:“白泽固然有罪,但那布置神机炮阵的……”
穆青霖在旁打断了他的话,平静说道:“阿渊,莫要说了。令尊那日遭受打击后,已极为消沉,我想他心里是极明白的了。”
朱于渊长叹一声,竟未接他的话,甚至都没有瞧他一眼。穆青露见他如此,便引开话题,说道:“这只是其一。至于其二……”她目中怨恨与伤感共存。一字字地道:“其二……若非白泽,紫骝山庄便不会轻易沦陷于讳天势力下,他……他也不会……”
她喉头似哽咽了,说到一半,便住了口。顾游心坐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穆青霖问道:“姐姐,讳天入侵紫骝山庄之事,你可是已经找到了明证?”
穆青露说不出话,只用力点了点头。朱于渊见她正伤心,只得按捺下自己的苦涩之情。接过话,说道:
“很久以前,讳天便派出了人,秘密潜伏在天台派侧旁。那人窥准时机,多次挑拨生事,与讳天暗通讯息。并且……那人选在千佛山一战前,金蝉脱壳,转卧于紫骝山庄中。如今讳天势力已暗暗入侵紫骝山庄,隐有兜揽大权之势。此行若能从那人身上下手,相信可以获得不少讳天的内幕消息。”
穆青霖道:“原来如此。”朱于渊听到他的话音,却突然住了嘴,又将视线转了开去。穆青霖似也不以为意。他望向穆青露,见她依旧有伤感之色,便柔声说:“姐姐,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也不是全然无用的。你从今往后无论要做甚么,都请带上我一起。”
穆青露缓缓抬眼望着他,脸上神情渐渐从伤感转为感激。她轻轻说道:“好。其实……霖儿。我一想到你在那暗无天光的地牢里能从容捱过十年,我就觉得自己受的这些实在算不上甚么。”
穆青霖微微一笑,道:“我不会武功,懂的东西也不多。我只知道无论老天给了我甚么,我最好都坦然接受,并把它化成最有利的结果。否则……到头来最伤心难受的人,必定还是我自己。”
另几人闻言,都有悚然震动之色。顾游心搂着穆青露,说道:“姐姐,我跟你一同去南京吧。那个讳天的探子叫甚么名字?我会武功,我陪你一起,咱们反客为主,好好招待招待他。”
穆青露嘴角动了一动,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朱于渊道:“反正要等沿香共同上路,还得逗留一阵。不如大家都在京师再呆几天,当中也好听一听事情的详细经过。”
穆青霖与顾游心欣然同意。樊千阳却朝穆青露靠近几步,沉声道:“我有话要说。”
穆青露道:“你说呗。”
樊千阳正色道:“这回我没法和你同去南京了。”
穆青露只是“嗯”了一声。樊千阳脸上有失落之色一闪而过。穆青霖瞧得真切,便在旁问了一句:“樊将军是否另有要务?”
樊千阳又望了穆青露一眼,才说道:“如今正是国丧期间,文武百官皆须服丧举哀。圣上在时,对我极好,巴蜀之行原也是由他亲自恩准的。但……如今正是治理身后事的时期,于情于理,在这期间我都不能再离开京师了。”
穆青露听他说得真切,便转眼向他瞧去,见他脸色沉重,似已郁郁良久。她似被触动了心弦,说道:“樊将军,你对天台派的恩义已经极深,我们又岂能无休止地劳烦你?你且放心留在京师吧。”
樊千阳道:“我……”却倏然住口,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穆青露又忙忙地解释:“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趁机潜逃的。等我收拾了白泽,自会寻出当年爹爹获得的先帝手谕,亲自捧了来给你过目。”
樊千阳道:“我……我不是……”他竟有些结结巴巴,脸上泛起欲言又止的神色。穆青露诧异问道:“咦,你怎么啦?你不是一向能说会道的吗?今天怎地如此古怪?”
顾游心好像吸进了几片飞雪,转开头去,被呛到似的连连咳嗽。朱于渊一言不发,穆青霖在边上说道:“哎,夜深雪重,大伙儿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几人站起身来。樊千阳盯着穆青露即将出亭去的背影,忽然灵机一动,又开口说道:“那个……白泽近来的状况有变,你们可曾听说?”
众人闻言,猛地停下脚步。穆青露回身疾问:“你说的可是七天之前,那一场轰动了整个江湖的战斗?”
樊千阳道:“正是。”
穆青露点点头,说:“就在我和叶师叔来到京师,等你们消息的时候,关于那一场战斗的消息已传遍京师大大小小客栈酒楼了。依我看啊,那场战斗对武林中人来说,其轰动绝不亚于国丧。”(未完待续。。)
第229章 霜雪暮(四)
穆青霖、顾游心和朱于渊闻言,皆将视线投了过去。但听樊千阳道:“自从千佛山一战后,讳天便正式宣布重出江湖。武林上下深受震撼之际,白泽却又马不停蹄,在过去的四个多月里,接连向陇西的履尘阁,蜀中的卧红台,南越的净意谷,玉门关的幽愁山庄四大门派发出了约战书。”
穆青露道:“嗯……这四大门派各据一隅,都有着上百年历史,不仅在当地居龙头之位,在武林中更是举足轻重。白泽不知是受了甚么刺激,竟然……”
樊千阳道:“确实。讳天当年虽威名远扬,但此次白泽的约战,却被武林中人一致认为纯属不知天高地厚之举,很多人都觉得那四家门派的主人德高望重,根本无须理会他。孰料……四家门派却接到约战书后,竟全部依时赴约。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激烈的比试之后,他们居然一一败在了白泽手中。”
穆青露道:“不但败了,而且还死了。”
樊千阳道:“嗯。照理来说,约战只分输赢,不决生死,点到为止即可。但白泽却偏偏没有遵守。他乘胜追击,那四家的掌门人竟全部死于他手,甚至……在获得胜利后,他还率领讳天教众大行杀戮之事,连那四大门派的亲属子弟,他都没有放过。”
另三人都悚然而惊。顾游心低低地道:“这人……好狠的心肠。”
穆青霖道:“他既敢如此做,想必定是胸有成竹。只不知江湖人士竟然能容得下他一再如此挑衅?”
樊千阳道:“自然容不下。但讳天来去倏忽,这四场约战中,倒有一大半是悄悄进行的,等到发现血流遍地时,早已是人去楼空。至于在南越的那一场,因为地处偏僻,观战的人不多。讳天突然发难,当时竟无人能阻拦。”
他说到此,微微蹙眉,似有些疑惑:“白泽这小子……如此气势汹汹,不知在打甚么主意。”
朱于渊仔细地听着,开口问道:“你们方才所说,七天之前轰动江湖的那一战,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穆青露道:“白泽虽势如破竹,但……七天前那一场约战,他却第一次遭到了重大挫败。”
朱于渊问:“七天之前。白泽约战了谁?”
樊千阳在旁答道:“他公开向千家帮发出了挑战书,约千家帮少主在汾州一战。”
朱于渊蹙眉道:“千家帮?”
樊千阳道:“没错。千家帮,顾名思义,势力遍及千门万户。江湖中几乎无人敢轻易招惹。”
顾游心忽在旁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也曾听说,千家帮的帮主,在好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樊千阳道:“千家帮的帮主虽然死得早,但帮中实务其实早就移交给了他的儿子,帮主的早逝丝毫未能影响千家帮茁壮发展。那位千家帮少主……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穆青露道:“我曾听不少前辈说起过此人。据传他年纪很轻,性子豪爽。不喜声色犬马,却最嗜饮酒。他常神出鬼没,曾有人偶然瞧见过他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衣衫,捧着个大坛子坐在高楼上昂首狂饮。听到下头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就哈哈一笑,将坛子往肩上一扛,施展轻功飘然离去,有江湖豪客见机追赶。想拉他共饮一壶,竟无人能追得上。”
樊千阳道:“没错。他甚少在世人眼前露面,但千家帮中如有大事。他却都能从容摆平。是以近年来,千家帮的势头越来越大,而那位少帮主更是声名鹊起,他姓狄,常出没于西边,因此与洛阳摧风堂主人洛涵空有“西狄东洛”之并称。”
穆青霖在一边听得出神,开口问道:“既然千家帮少主如此神出鬼没,白泽又是如何约战于他的?”
樊千阳道:“狄少帮主嗜酒,尤好汾州之酒。白泽公告江湖,向千家帮发出挑战书,约在汾州古城墙上一战。当时远近武林中人尽皆轰动,纷纷涌去围观。”
朱于渊不语,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当日在神乐观时,朱云离与白泽的那一段对话。当时白泽说的是“清风幽竹意,千金醉红尘’,已去的四家为清、竹、金、醉”。朱云离则回应道“其中‘风’与‘千’两家,尤为扎手。”他一念及此,又想起方才那四大门派中恰含了“幽意红尘”四字,心中顿有所悟,寻思道:“他动作很快,只剩下‘风’与‘千’了。”
正思忖间,已听樊千阳接着说道:
“白泽志在必得,约战书中的言辞极为狂傲,那狄少帮主正值血气方刚之年,自然爽快应战。他俩皆单身赴会,狄少帮主到场后,刚按江湖礼节,抱拳一揖,白泽却连客套话都未说半句,便毫不客气地抢先出了招。据围观者说,白泽书笔齐下,招式又快又急、狠辣无比。观者无不替狄少帮主捏一把汗。”
顾游心道:“当日在千佛山上,我虽然没能亲眼瞧见白泽的武功,但却听阿渊说过,白泽武功高深莫测,只怕江湖中少有同辈能比。那位狄少帮主真能抗衡么?”
樊千阳缓缓说道:“……当时二人斗在一起,难解难分。片刻之后,那狄少帮主忽然反手摘下背后酒壶,朝城墙上一掷,他那酒壶中不知有何乾坤,瞬间墙头酒雾蒸腾,围观者竟然甚么都瞧不见了。只听到漫天酒壶中有狄少帮主的喝声‘原来是你!’等到雾气散去后……”
另几人忙问道:“雾气散去后如何了?”
樊千阳道:“酒雾消散,复又露出古城墙上情景,只见狄少帮主迎风而立,白泽却捂肩半跪,自左肩至左腰,全部鲜血淋漓……”
朱于渊悚然道:“他这么快就败了?!”
樊千阳道:“但听狄少帮主长声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饶你性命不杀,奉劝你从此收手!’便纵身而去。白泽虽有面具遮盖,目中却仍射出怨怒的光,但他眼见周围江湖人士众多,居然忍气吞声,没有去追赶,而是竭尽全力施展出轻功,朝相反方向遁去了。”
众人静了一会,穆青霖道:“如此看来,那千家帮与讳天也曾有过不小的纠葛。”
穆青露面有坚定之色,说道:“讳天与天台派之间的梁子可也不小,这些事情也到了该清算时候了。我武功已失,想要同白泽硬拼,几乎等同于痴心妄想,但如今他既已负伤,也就怨不得我落井下石了。”
樊千阳道:“白泽就算受了伤,你也仍然打不过他。”穆青露瞪了他一眼。朱于渊听到这里,却猛然省起一事,他低唤道:
“青露,你还记不记得,在你们临出发去巴蜀前,我曾说过,也许会有方法令你的武功复原?”
穆青露猛然转过脸:“是了!我记得!”
朱于渊瞧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道:“明日我来寻你,到时告诉你该怎样做。”(未完待续。。)
第230章 月成玦(一)
次日午后,朱于渊安顿完父亲,便去到穆青露下榻的客栈中。见到穆青露焦急而期待的眼神,他只说道:“你去榻上躺好。”
穆青露乖乖地点了点头,仰面卧在榻中。朱于渊坐在她身旁,轻轻探手,直至她颈后“安眠穴”。穆青露“咦”了一声,朱于渊低声道:“听话,先睡一觉。”
穆青露用信赖的眼光瞧了瞧他,毫不犹豫地应道:“好。”她任他揉压安眠穴位,双眼徐徐阖拢,呼吸也越来越平缓,渐渐坠入了梦乡。
朱于渊蹲下身,怔怔凝望她的睡颜。过了一会,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过她的脸颊。他凑近她,注视着那偶尔轻颤的长长睫毛,目中涌起复杂的神情,又一一化为无限的温柔。他的嘴唇距她的脸颊越来越近,一寸,半寸……可就在即将碰触到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停住了。温柔的眼光终于又慢慢变得复杂,那眼色不止是爱恋,更多的却是失落与悲哀。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穆青露再睁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她茫茫然自榻上坐起,却没有刚睡醒的昏昏沉沉,反而精神焕发,却是自受伤以来从未有过的。她翻身下榻,动作竟轻捷流利,她又愣了一愣,陡然又觉体内有真气游走。她吃了一惊,忙忙盘腿坐回榻中,按拂云心法调息起来。
调息一周,只觉这些真气不但出现得莫名其妙,且无比充沛,虽与自己以往的内息似为同路,但却更强上百十倍。穆青露心中纳闷,停下运功,朝房间另一头望去,只见朱于渊正背对着自己立于窗下,听到她下床的脚步声。才缓缓回转身。
穆青露唤道:“小非。”朱于渊点了点头,问道:“感觉怎样了?”穆青露面有疑惑之色,张口问道:“小非,你刚才……是不是给我灌输了甚么?”
朱于渊神情凝重,说道:“不是灌输,是我把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原物奉还了。”
穆青露来到他身边,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朱于渊道:“说来话长。”他携穆青露一同在窗边椅中坐下,略一思忖,便把童年时被师父封脉制局,但却留下一十四股内力驻守。后来却又被傅高唐发现,傅高唐在穆静微自行消解两股内力后,又输入一十二股纯阳内力,傅穆两家内力共同看护他身体之事,一一告诉了穆青露。
穆青露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朱于渊又将回归神乐观后,朱云离按照锦囊中解脉之法的指点,将傅穆两家统共二十四股内力全部引化,尽归为朱于渊所有一事说了出来。
他望向穆青露,低低地说道:“你之所以受重伤。虽是白泽下的手,但我父亲却一样有重大责任。我心里很内疚,很想帮助你早日恢复功力。你与樊将军去巴蜀后,我每日苦思。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穆青露沉声问:“你把那些内力重新渡给了我?”
朱于渊道:“如果能一古脑儿渡给你,倒也简单了。然而以你的体质和伤势,绝不适合接受二师伯的纯阳内力。我思来想去,唯有将师父的一十二股流光内力重新分离出来。回传给你,才能对你有助益。但是分离那些流光内力,却又非一朝一夕之功。在你离开的两个多月里。我尝试了不少法子,幸好,最后终于办到了……”
穆青露目中有震动之色,注视着他,久久不语。
朱于渊伸出手,替她将一缕落在肩头的碎发轻轻拨开。他也注视着她,半晌,才柔声说道:“如今你父亲的内力已经重新回到你身体中,你的功力不但恢复了,甚至还比从前更高更强。青露,我的愿望很简单,我愿你以后永不再难过害怕,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再也莫要流泪,该流泪的是他们。”
穆青露望了他许久,自椅中立起,一言不发走到窗前,静静地眺望远方。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轻轻说道:“同你在一起,你总是不断地付出,而我却拿了又拿。小非,我很感激,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
朱于渊道:“我不需要你表达。”穆青露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朱于渊亦站起身来,立到她身边。他侧目瞧去,见她神思忧伤,他伸出手去,想握她的手,却又停在半途。他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你且将这一切,都当作我代替父母对天台派的偿还吧。那样一想,你就不会歉疚了。”
穆青露道:“你父母做的事,根本就不必由你来承担后果的。不过你说得对,我若是只在这里感激与歉疚,又有甚么用呢?”
朱于渊道:“我只希望你莫要感激,也莫要歉疚。这本是你爹爹的内力,青露,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好好运用它们,去做应该做的事吧。”
穆青露陡然转身,朝着朱于渊,眼中忧伤之色已消失,反而有豁然开朗之意:“小非,谢谢你。你的这份礼物,此生我都会好好珍惜。”
朱于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眼看向窗外,恰遮掩了面上表情。忽然之间,有人轻叩房门,穆青露道:“请进。”来者启门而入,乃是穆青霖。
穆青霖瞧见二人,仿佛也不甚意外。穆青露却很是欣喜,揽住他,将方才的一切尽皆说与他听。穆青霖似也极为震惊,怔了半晌,缓缓朝向朱于渊,说道:“阿渊,谢谢你……”
朱于渊转开眼,淡淡地道:“不必客气。天色已不早,我先告辞了。”
穆青霖在他身后瞧着他,忽道:“倘若你不嫌弃,便请再多留一会,咱俩寻一处地方小酌几杯。”
朱于渊似有些意外,瞧了他一眼,问道:“你也会喝酒?”穆青霖笑道:“莫要小瞧我,我酒量好得很。”朱于渊道:“既然如此,走。”
二人告别穆青露,相携出门而去。国丧之期犹未过,长街上的酒铺大多紧闭门扉。穆青霖似对周遭环境很熟悉,带着朱于渊,来到一条僻静小巷内。(未完待续。。)
第231章 月成玦(二)
巷子尽头有一家小小门面,木门半开,原本斜挑在外的酒旗亦已半卷。穆青霖回身说道:“这家酒铺主人多年以前也是江湖侠客,后来归隐于此。他虽从不提过往名号,但酒铺一切皆按江湖规矩行事。现下京师唯一能觅酒的所在,便是这里了。”
朱于渊点了点头,随他踏入酒铺。铺中人不多,老掌柜神情淡然,须发皆白。穆青霖与他互相见礼后,掌柜亦未多言,便直接领他俩上了楼,引至一间静室内。
镂花瓷瓶中酒色清清,雕炉里袅袅紫烟浮起在四周。穆青霖道:“请入座。”朱于渊敛衣坐下,见他举止从容,浑不似稚龄少年,更不像与世隔绝十年之人。他心底隐生佩服之意,穆青霖却又举起酒盏,道:“今日你我有幸同饮,阿渊,我先敬你一杯。”
二人轻轻碰杯,相对而酌,却都不再多话。室中四面墙上皆有字画。画的是袒腹大汉醉倒在山中,而字幅写的则是唐人之诗。朱于渊抬眼望向对面,见那一幅字写的是: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他在脑海中设想了一番“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的情景,不禁有些出神。穆青霖瞧见他的神情,忽又拿起面前酒杯,朝他举了一举,正色说道:
“阿渊,今日留你同饮,实为有事相谈。”
朱于渊似乎早有意料,他平静应道:“请讲。”
穆青霖道:“自从那天之后,你我都很忙碌,我一直寻不到机会,正式向你道一声歉意。但现下终于可以了。”他双手端住酒杯,朝朱于渊敬了一敬,又当先一饮而尽,肃容说道:
“阿渊。对不起。”
朱于渊举杯回敬,却依旧没有甚么表情,只问道:“歉意从何而来?”
穆青霖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地说:“阿渊,自从你进神乐观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在设法利用你。”
朱于渊放下酒杯,淡淡地说:“我知道。”穆青霖道:“不只是试探,而是利用。阿渊,试探与利用,是有分别的。”
朱于渊道:“人生在世。或利用他人,或被他人利用,都是避免不了的。”
穆青露依旧直直注视着他,低声说:“阿渊,你对我有怨言。”朱于渊道:“何以出此言?”穆青霖亦放下酒杯,他将双掌覆在桌面上,微微倾身,离朱于渊近了一些。他沉声说:“因为那一夜。”
朱于渊微微一凛,迅速垂下眼。亦沉声道:“那一夜。”
穆青霖点了点头:“那一夜,我明明答应过你,出石室后,绝不追索你父母性命。可是在你父亲被烈火包围的那一刻。我却险些将消魂重新锁入地下。若不是你放声高呼,你父亲很可能因为我,而活活葬身于火海中。”
朱于渊不语。穆青霖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又说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并未忘记这件事。”
朱于渊依旧沉默着。穆青霖坐直身子,忽然放缓语调,问道:“阿渊。在我之前,你早就同穆家的人有过接触。在你心中,穆家的人,该是甚么样子的?”
朱于渊目光闪动,片刻之后,方才说道:“穆如清风,草木皆靡;炳然白日,霰雪自消。”穆青霖端视着他,没有说话。朱于渊停了一停,接着说道:“温和,清正,无私……美好。”
穆青霖笑了一笑,垂目低声念道:“温和,清正,无私,美好。”
蓦然之间,他神色改变,笑意全消。他抬起头,看住朱于渊,说道:“阿渊,我虽也是穆家的人,却偏偏不是那样的。”
朱于渊道:“那么你是怎样的?”
穆青霖并未急着回答。他的眼光徐徐转到那一缕紫色炉烟上,像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流光集》之灾,朱氏固然有错,穆氏又何尝无过?一十七年前,家父若能果决勇敢一些,两家又何至于骨肉分离,酿成今日惨局?”
朱于渊不答。穆青霖似已陷入沉思中,他边思索,边继续说道:“你遭受封脉制局,而我饱受牢狱穿骨之苦。多年以来,家父苦守秘密,以为凭一己之力,能够应付一十七年后的所有结果。然而……千佛山一战的代价,你我都瞧见了。”
他喟叹一声:“区区一首《蒿里曲》,却能两度击溃他的心志。那并非魔音,更没有魔力,击败他的,不过是心魔而已。二十五年前,朱氏急欲出人头地,却恰因父亲中了魔障流血受伤,于是犯下的过错在同门眼中被无限放大。种种误解怨恨,无不由此而生。”
朱于渊抬起头,仔细地瞧着他,目中有疑问。穆青霖的眼光缓缓下滑,他盯住香炉上雕刻的花纹,忽又黯然说道:
“阿渊,假如时光能够倒转,我宁愿一十七年前……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家父亲手杀死。你们瞧见的我,纵然生活在黑暗里,脸上还依旧带着笑容。可是你们只怕想不到,如果能有选择,我宁可早早死去,也不愿成为那一桩可笑的约定的牺牲品。”
朱于渊闻言,顿生悯然之色,却又立即收起。他问道:“你恨你的父亲?”
穆青霖转回视线,他伸出手指,将面前的酒杯轻轻推开了一些:“我至今不知他的模样,只听说过他的故事。但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终究是不能恨他的。”
朱于渊面上没有流露出别的表情,只道:“请说下去。”
穆青霖道:“至于家姐……她良善天真,浑然无防,在旁人看来,自有一番清正美好之态。然而……”朱于渊忽有怒意,扬声道:“然而怎样?”
穆青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声调依然很平静:“然而……家姐直率冲动,一番善心,终引狼入室。阿渊,你莫急怒。她情伤至此,你瞧着心里不好受,我同你亦是一样的。”
朱于渊蹙眉道:“你讲了那么多,究竟想说明些甚么?”
穆青霖收起感喟之容,正色说道:“我想……以我之力,重新书写一个‘穆’字。”(未完待续。。)
第232章 月成玦(三)
朱于渊有些不解,问道:“重新书写一个‘穆’字?”
穆青霖颔首,道:“穆家的人,过去曾顶着奇怪的光环。他们仿佛中了那‘温和清正无私美好’的魔咒,以为‘不争’,其实却一直在不知不觉地‘争’;明明受了伤害,却还要咬牙硬抗,名为以德报怨,实则却是用道德与仁义的枷锁,将自己深困其中。”
朱于渊亦坐直身子:“那么你?……”
穆青霖道:“我是你认识的第三位穆家人。阿渊,但我却是不一样的人,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我不过是一个俗人。”
朱于渊低低重复:“俗人。”
穆青霖道:“是的,俗人。”
他的神情益发严肃,又继续说:“我在阴暗的地牢中时,每日每夜都在思索。琢磨一切不平与怨伤的因与果,思考自己究竟该做一个怎样的人。我与大千世界隔绝,能接触到的事物太少了。游心替我送来一些书籍,顾伯伯曾替我讲解,但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能支持我苦苦生存下去的人,终究还是我自己。”
朱于渊凝神而听,神情专注。穆青霖反而渐渐轻松起来,他握住酒杯,徐徐地说:
“某年夏季的一天,游心捧着一只匣子,说有东西要给我看。她立在石门外,小心翼翼打开匣子,匣中是一双彩色蝴蝶。她笑说道‘好美的蝶儿,是不是?我抓来给你瞧瞧,等会就把它们放掉。’那一刻,我脑海中浮起的,竟是庄生梦蝶的故事,也就在那一刻,我竟豁然开悟了。”
他微微一笑,又说:“从那一日开始。我不再为天地、道义、他人而活。从那一天开始,我率性而为,俗世的道德与恩义皆被抛到一边,而世界的中心只剩下自己。我依旧会爱别人,前提是那人也爱我;但如果有人伤害了我,我必会恨他,以德报怨这种事情,我却永不会做。”
朱于渊似有所触动,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穆青霖亦注视着他。慢慢地道:“那一夜,你要我起誓,从地牢出去后,不再追索你父母的性命。你可知我听到之后,第一反应为何?”
朱于渊道:“如何?”
穆青霖道:“我一听之下,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若我依言立誓,那么,只要不出地牢,我当可照旧动手索命。而绝不算违背前言。’”
朱于渊浑身一震。穆青霖又缓缓说道:“那日你急于求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到,顾伯伯立的誓言亦是‘我答应你,绝不亲手夺取朱杜二人性命。”
朱于渊如梦方醒。恍然道:“是了,他说的是绝不‘亲手夺取’。”
穆青霖脸色凝重,徐徐颔首,说道:“没错。我俩当时许的誓言皆有漏洞。而你情切之下,并未注意到。阿渊……我、顾伯伯、游心,都是一样的人。我们在那一瞬间心意相通。游心推你父亲入石室,顾伯伯利用火势围困了他,而我则负责运转锁链机关……阿渊,我们利用了你。从始至终,那样的利用一直不曾停止过。”
朱于渊怔住了,他神情复杂,很长时间后,才喃喃地说:“我有些懂你的意思了。你说你决定做一个俗人,只为自己而活,若对自己无益,便不会替他人着想。可是……那一夜,你最后并没有合上锁栓。你们最终……谁也没有杀人。我的母亲是自己触弦身亡……而我的父亲……至今安然无恙……”
穆青霖道:“阿渊,我先前说过,我不能恨我的父亲,但是……我可以恨你的父亲。在那一刻,我曾发自内心地想将锁栓闭合。假如我锁住了他,复仇当可成功,而穆氏一族在某些意义上,亦能扬眉吐气。可是……我看见了你母亲身体中流出的血,又听到了你的声音……”
朱于渊问道:“那一瞬间你想到了甚么?”
穆青霖道:“我只是一介俗人。那一瞬间,我权衡了很多——如果那样做了,会获得些甚么,而又会失去些甚么。也就是那一瞬间,我这个俗人突然想明白了……”
他凝望朱于渊,再次举起酒杯,轻轻一敬,说道:“拥有你的友情,远比那短暂冲动的复仇快感来得重要。”
片刻之间,朱于渊的神情,从惊震到悚然,继而徐徐化为感动。他亦举起酒杯,低低道:“我明白了。你说了很多,而我也终于听明白了……青霖,你……受了很多苦……你挣扎彷徨,曾一度不知超脱与冷酷的界限在何处。然而,到头来,你终究没有违背那一个‘穆’字。”
穆青霖道:“我从未想推翻过去的‘穆’字。我只是想……怎样重新将它写得既真切、又端正。怎样让穆家的人从高尚却虚幻的泡影里走出来,既活得真实自在,又能无愧于心,更永远不需背负沉重的枷锁。”
朱于渊凝视着他,心中那一道防线在渐渐瓦解。
穆青霖似乎瞧出了他的变化。他淡淡一笑,又说:“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与父亲重逢。到那时,我、父亲、姐姐三人也能如今天这般举杯同饮。我想,他们一定也会慢慢明白我在想甚么,我在做甚么的。”
朱于渊轻轻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慢慢地说:“青霖,你已经走出来了。然而你的姐姐……却同你当日一样,正处在痛苦与彷徨中。我做了很多,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她的心结,今日一席长谈,却让我又生起希望。青霖,请你好好照顾她。”
穆青霖微微一笑:“那是必然的。”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明月高悬。朱于渊与穆青霖相携下楼,临去之前,那老掌柜意味深长瞧了二人一眼,竟又各自送了他俩一瓶醇酒。
二人走在长长的街巷中,清风习习,白雪皑皑,明月将他俩的影子斜斜投在身后。二人手执酒瓶,并肩而行,穆青霖和朗的声音忽又响起:
“阿渊,我真是很庆幸。”
朱于渊道:“我也很庆幸。”
穆青霖笑道:“我很庆幸,没有因为一念之差,失去你这个好朋友。”
朱于渊亦笑道:“没错,我也正是在替你庆幸。”
穆青霖笑声更朗:“来,阿渊,咱们再干一杯,从今往后,谁也无须苦苦压抑,谁也不必自我折磨,咱们率性而为,做一对尘世中的好朋友。”
朱于渊的声音中有释然之意:“尘世中的好朋友。好,来。”
月色下两道斜长的人影忽然各自扬手,一对酒瓶发出轻轻的“当啷”声,酒瓶的影子在月光里碰到了一起。(未完待续。。)
第233章 月成玦(四)
月光转过长街,拐过窄巷,映着整座京师,照进寂寥的神乐观内。
夏沿香倚楼而立,她站在那二楼木窗前,抬首凝视天际残月,须臾,又低下头,默默展开掌心,掌心赫然有一张小小纸条,上面有歪歪斜斜的字迹,字迹在月色下犹可辨清,写的是:
“二月初九夜。”
夏沿香的目光一接触到字条,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她猛地握紧拳头,攥住窗板,“啪”地用力阖上,又扣起锁栓。她背过身子,抵着木窗,屋中无灯,她在黑暗中怔了一会,却又重新转回头,将手指搭在窗扣上,提起又放下,仿佛在经受着深深的纠结与莫大的煎熬。
柔肠百结间,屋瓦面上忽传来细微声响。夏沿香倏然一惊,正要再度提起锁扣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窗外的声响依旧在持续,须臾,窗板上发出了轻轻的叩击声:
“嗒,嗒,嗒。”
夏沿香一手按锁,一手扶窗,剧烈地发着抖,却没有动。那敲击声停了一停,忽变得急促:“砰!砰!”
窗板震晃起来,似乎被人在外头大力地推搡。脆弱的木窗经不起折腾,纵然锁栓紧阖,窗中却已忽明忽暗地漏进一丝月光。夏沿香抵着窗框,那一缕月光正映在她脸上,她原本忧伤烦闷的神情,却骤然变成恼怒。她一咬牙,猛地提起锁栓,将窗板朝外一推,低低喝道:
“住——”
窗际有白色影子一闪,夏沿香下一个“手”字尚未喝出,那白影已挟着冷风,欺窗而入,重重栽向她。夏沿香猝不及防,被他一撞,若非身后有箱柜支撑。险些摔倒在地。
白影朝旁一移,夏沿香忙忙扶住箱柜,才勉强立住。她霍然转头,朝向白影,语声中大有叱责之意:
“我不欢迎你!出去!”
白影默不作声,忽然却又动了。他迈开脚步,朝夏沿香迎面走来,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跌跌撞撞,与往常有大不同。夏沿香猛地止住喝声。眼神由恼怒转为疑惑不安。白影越逼越近,脚步似也越来越踉跄。蓦然之间,他仿佛再也难以站稳,身子一歪,哗啦啦带翻了旁边的衣架,连人带架一起摔倒在夏沿香脚旁。
夏沿香大吃一惊,她伸足迈过横陈的衣架,蹲下身便去瞧他。白影的模样好像很痛苦,他在地上翻滚了一周。接连撞中好几张椅子,椅腿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嘎嘎”的声响。幸亏神乐观眼下已人丁寥落,这些响动总算还不至于惊起旁人。
夏沿香半跪在他身旁。她不安地盯着他,略一犹豫,便伸手去扳他的肩。那白影犹在痛苦挣动,察觉到她的手。他如遭电击般跳了一跳,突然反过手掌,一把扣住了她的玉腕。
夏沿香低呼一声。可是他并没有用力,手腕也并无痛感。她只觉得他的手指冰冷,且在不住发抖。她轻轻唤了一声,白影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他翻滚的动作僵住了,他艰难地转了过来,朝天而卧,又慢慢侧过脸。
莹白的面具上,依然镌刻着凉凉薄薄的表情,眼洞中却没有了闪烁的光芒,他仿佛已紧闭双目。夏沿香瞧见此番情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盯着他握住自己右腕的手掌,迟疑了一下,想抽出手腕,可是白泽却握得很紧,用力之下,仍旧纹丝不动。夏沿香俯身向他,问道:
“你怎么了?你起来啊。”
白泽又开始动了。他似乎听到了夏沿香的呼唤,他另一手倏然支于地面,好像想要坐起,可颈背略一动弹,刚离开地面,却又无力地仰天跌落。夏沿香心中陡然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跪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放开手,我扶你。”
白泽的手指松了一松,却没有撤开。夏沿香叹了口气,发力一抽,脱离了他的掌握。她弯下身子,一手绕到他颈后,另一手扶着他的肩,使出了全身力气,才扶他坐了起来。
白泽倚在她怀中,他仿佛已精疲力尽,竟再未有丝毫动作。泛着幽幽白光的面具近在咫尺,近得随时可以摘下。夏沿香却没有去摘,她只是深深地望着白泽,过了良久,才轻轻问道:
“你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过甚么事?”
白泽一言不发,唯有胸膛在不断起伏着。他的呼吸很急促,他剧烈地喘息了一阵,忽一翻身,将夏沿香搂抱在怀里。
夏沿香下意识挣了一挣,却蓦然察觉到他的左半边身子仿佛有些不同。白泽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玉白面具紧紧贴住她脸颊,凉意直下,透彻心扉。夏沿香举起手,朝他肩背上一按,面色一沉,立即又沿肩至胸,仔仔细细按压了一周。
她神情一凛,用力推开白泽,竟探手至他颈间,将他衣领一一解开。她的指尖有些颤抖,缓缓除下他的外衫与中衣,却蓦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白泽的左半侧上身被横七竖八的绷带胡乱捆扎着,那绷带似乎是他来之前自己刚绑上的,自肩部而下,直到腰背,有些地方反复缠扎了好几层,有些地方却因为触碰不着,而漏了出来。厚厚的绷带上渗出了大团大团血迹,缝隙里亦有新血不断溢出。
寒风啪啪拍打着窗棂,又无情地争先恐后涌入,白泽的肌肤暴露在冬夜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夏沿香迅速替他将外衫披回,飞快立起,阖上窗户,又点燃了桌上油灯。她脸色发白,蹲下身,将白泽的右臂挂到自己肩头,低声说道:“挺住,站起来,到床上躺着。”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搀至床边,白泽一头栽入床中,绷带上的血团更深更浓了。夏沿香唤了他好几声,他却毫无反应。夏沿香咬牙脱去他的鞋,将他搬到床中央,她想了一想,去到箱柜边,翻出当初自璧月楼带出的伤药,又找来一把剪刀,揭开白泽的衣衫,将他身上的绷带剪断,小心翼翼掀了开来。(未完待续。。)
第234章 月成玦(五)
她连抽了好几口凉气,脑中轰然作响。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战战兢兢地开始替他擦拭起创口。白泽似乎已经晕过去了,但每碰到创口,他却会不由自主抽缩一下,夏沿香一面处理创伤,心一面不断地往下沉。
她将伤药细细抹在他身上,璧月楼的创伤药膏极为灵验,可惜所剩却已不多。这一抹,整整用去了两罐,夏沿香身边余下的也只有两罐了。白泽的血稍微止住了些,夏沿香又翻出自己的药箱,挑了崭新的绷带,一圈一圈替他裹扎好。
她长出一口气,将沾满血的旧绷带卷收起来,弃置一边,又替他将衣衫穿回,想了一想,从床脚扯过一条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蓦然之间,她的手一颤,目光落在莹白面具上。面具的眼洞里光芒闪烁,白泽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夏沿香失声道:“你醒了。”白泽忽一挣身,用力坐了起来,薄被滑落一旁。夏沿香低低地说:“别动。”扶他倚在床板上,又将薄被盖了回去。
白泽的左手自被底探出,他仿佛在摸索甚么,夏沿香犹豫了很久,才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白泽稍一触及,便牢牢握住,他依旧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也不再有其它动作,只是静静地仰靠在床板上,静静地牵着她。
夏沿香慢慢在床头坐下。她的容色已从最初的恼怒、惊慌,变成了疑惑与悯然。她没有抽出手,却陡然开口问道:
“你……究竟在做甚么?”
没有回应。白泽的目光直直望着前方,像是被冰凝住了一般。夏沿香又问了一遍,他依旧不动不答。夏沿香一咬牙,忽地凑向他,她举起另一只手,朝他脸上探去。要将那面具除下。她的声音中有逼问之意:
“转过头来,瞧着我,回答我的话!”
白泽抬起另一只手,牢牢挡住了她。夏沿香的语气更急了:“你不敢?”白泽忽又一挺身,整个人朝她转了过来。
他的目光并不凶狠,也不冷酷。他盯住夏沿香,盯了很久,蓦地抓起薄薄的枕巾,一撕为二,他将半幅枕巾折成长条。举至夏沿香脸边,眼中竟透出恳求之意。
夏沿香凝视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你终究不敢。”
她闭起眼,任白泽将枕巾覆在她双目上。旋即,便感觉他温热的气息渐渐靠近。他凑到她面前仅一二寸处,便停住不动了。夏沿香也没有动弹,二人怔怔相对了一会,夏沿香的脸上慢慢浮起凄然的神情。她喃喃地,如自言自语:
“你……为甚么……定要弄成这样……”
枕巾忽然湿了,两道清泪缓缓流淌而出,夏沿香猝地语不成声。白泽艰难地抬起双臂。抱住了她的腰,他低下头,将脸贴住她的脸颊,触及的却不是冰凉的面具。而是微温的肌肤。夏沿香被他揽在怀中,抽咽得却更厉害了。她似乎已近崩溃,结结巴巴地说道:
“别再这样了。回来吧。回来吧……我不知道你为何要那样做,我求求你……别在刀尖上过日子了,找一处地方,我们躲起来吧……你厌恶这个世界,我也是一样的……咱们再也不出来了,好吗?回来吧……”
白泽的手臂微微颤抖。夏沿香的眼泪尽数沾上了他的脸颊,他也没有要擦去的意思。夏沿香见他没有回应,便在他怀中挣抬起身,在他耳边继续恳求着:“留下来。带我走吧,咱们永远不再回来了,好么?”
白泽霍然移开脸,夏沿香只觉得自己颊上的泪被室内空气一吹拂,又湿又凉的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搂他,白泽却又低下脸,轻轻地亲吻她。一下,两下,三下……
夏沿香挣扎着,一边推他,一边含糊地道:“你答应我……”白泽却陡地加大了力度,他将她拉入怀中,久久地吻着她,再不让她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夏沿香奋力挣动着,却无济于事。她的挣扎渐渐变小,终于如同搁浅的鱼儿一般,默默地放弃了。
待到覆眼的枕巾再移开时,白泽早已又戴上面具。他的生命力似乎很坚韧,短短半宿之间,新敷的伤药仿佛已起了极大作用。他漠然从床中立起,身形虽还微晃,步子却依旧透出坚定。夏沿香亦缓缓站起,帘寂月低,天犹未明,她注视着白泽伫立在灯火中的背影,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泽忽然伸出左手,拿过桌上的笔墨与纸,就着灯光,俯身书写着甚么。过了一会,他转过身,朝她走来,将一张小小纸片团成一团,塞入她掌心。夏沿香一言不发,当着他的面,将纸条打了开来,上头依旧是歪歪斜斜难辨笔迹的小字,写着:
“留在此地,等我回来。”
夏沿香抬起眼,用悲切的目光瞧着他。她缓缓开口,问道:“等你?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十年?……今时今夜,你敢给我一个具体期限吗?”
白泽沉默着,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夏沿香忽然笑了,笑容美如春花,却绝无春花的烂漫与生机。她霍然起立,伸手拿过桌上仅剩的两罐伤药,塞入白泽掌中,淡淡地说道:“送给你,从今往后,请保重自己。”
白泽退了一步。他眼底有不安的神情,他盯住夏沿香手里的纸条,片刻后,终于抬起手,指了一指,目中有紧张与询问之色。
夏沿香已收起笑容。她低头望了一眼纸条,又望了一眼白泽,白泽依旧直直盯着她。夏沿香沉默着,没有回答,白泽忽又抢前一步,他猛地拿住她的双掌,将纸条牢牢握在她掌心,身形一沉,竟跪在了她面前。
夏沿香轻轻一震,白泽的十指却握得更紧,他的手心很凉,却沁着一层薄汗。夏沿香轻轻叹了口气,缩回手腕,当着他的面,将纸条仔仔细细地叠好,纳入袖中。白泽抬起头,眼中有期盼之色。夏沿香望着他,慢慢地开了口,她的语气不再悲伤,也不再焦急,却很空寥,宛如无风之湖,没有一丝涟漪:
“我收下了。你走吧。”(未完待续。。)
第235章 狐与蛇(一)
习武场中家丁纵横成队,在武师的带领下,一边威风凛凛喊着口号,一边整齐划一地打着拳。场边大旗招摇,旗色鲜亮,旗杆光泽如新,上头有织锦文字: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
时值三月,料峭的寒意犹未全褪,紫骝山庄上下却已有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韦三秋默默立于习武场边,注视着成行成列的家丁,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甚么。武师们来来往往,却无人留意这位大总管,就算有家丁偶尔离开场地,同他擦肩而过,也恍若无视,更不出言招呼。
不远处却忽有人款款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吊眉尖颌,眼梢斜挑,薄薄的嘴唇不笑自扬,仿佛弯成一道奇异的钩弧。小姑娘身后跟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女子,虽已身怀六甲,却仍掩不住天姿丽色。二人均穿著一身火红的衣裳,远远望去,如两团赤焰,极为炫目。
韦三秋面色一沉,转身便欲离开。但那二女来得很快,须臾便到了场地附近,韦三秋见狭路相逢,再难回避,索性俯身行了一礼:
“拜见少奶奶。”
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如银铃般轻笑一声,朝侧方闪了开去。那红衫女子挺着大肚,打量了他几眼,方才回应道:“韦总管何必多礼。”
韦三秋行过礼,垂手而立,并未多言。那红衫女子挪动莲足,缓缓朝他走了几步。她身形单薄,仿佛难以支撑硕大的肚腹,便将一只手掌反到背后,轻轻捶着腰。她用慵懒的眼神瞟了瞟韦三秋,突地又开口问道:
“韦总管在习武场边留连不去,可有甚么想法?”
韦三秋眼光一闪,立即答道:“属下只是恰巧路过。顺便驻足观看,并不敢有半点想法。”
红衫女子微微一笑,眼中亦射出两道光芒。她提高声音,说道:“也是。韦总管,你且瞧瞧,这几百名家丁中,至少有**成是新招募进来的。你就算有想法,只怕也起不了甚么用场。”
韦三秋依然恭敬地说:“少奶奶言重了,属下确无任何想法。”
红衫女子轻轻一哂。她似无意再与韦三秋攀谈,只款款提足。又径自朝前方走去。那红衣小姑娘跟在她后头,经过韦三秋时,忽转脸朝他娇笑了一下,用柔媚的声音问道:
“韦总管,听说你武功挺不错,对不对呀?”
韦三秋道:“哪里,在下的功夫连三脚猫都不如。”
那红衣小姑娘道:“那你可也太谦虚了。你瞧,演武场就在旁边,韦总管。今天你我正好都有空,咱们下场切磋几招呗?”
韦三秋摇头道:“胡姑娘莫要开玩笑了,在下虽从未与姑娘交过手,但姑娘言谈气度。无一不显出高人风范,在下还是莫要自取其辱了。”
姓胡的红衣小姑娘笑道:“唉,你这人就是没劲,每次拉你切磋。你总是找理由躲开。也罢,你不想打,那就别对打。咱们换个斯文点的法子呗。”
韦三秋只含笑而立,一声不吭。那胡小姑娘睨了他一眼,忽抬起手,纤纤食指正点住习武场对面的那支大旗:“韦总管,瞧见那杆旗了么?今日咱们就拿它来比一比。”
韦三秋口唇一动,刚想拒绝,那红衫女子忽然停步回眸:“好啊,你俩且比试一番。”韦三秋尚未及回话,那胡姓小姑娘已莞尔一笑,快步奔向习武场,扬声下了命令:
“统统退到一边!”
武师与家丁齐齐响应,须臾便如潮水般撤出场地。胡姓小姑娘回身迎向韦三秋,她似乎毫不避嫌,一面说道:“来嘛。”一面竟伸手去拉扯韦三秋的左掌。
韦三秋猛地一缩手,动作幅度颇大,倒教小姑娘窘了一窘,那红衫女子的脸色亦微微一沉。胡姓小姑娘很快便恢复常态,她的眼梢与嘴角上挑得更明显了,她不再拉扯韦三秋,只娇柔地招呼着:“跟我来嘛。”
韦三秋略一思忖,跟随她的步伐,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演武场中央。那胡姓小姑娘又指了一指远处的旗杆,笑道:“韦总管,半柱香以内,咱们谁先将那面大旗抢运到此地,谁就赢了。”
韦三秋目光一转,忽地笑道:“胡姑娘年纪轻,喜欢玩儿,我这一把半老骨头,想来定是抢不过姑娘的。不如就此认输罢。”
那胡姓小姑娘拿眼角睃着他,声音又拔高了几分:“韦总管推三阻四,是瞧不起我么?”韦三秋道:“岂敢。”
那红衫女子的语声忽在他背后响起,音色温柔,语意却犀利:“韦总管若真如此无用,连和一个小丫头比试的勇气都没有,依我瞧哪,不如就此卸任归田,岂不妙哉?”
韦三秋容色一凛,缓缓转头瞧去,只见那红衫女子抚腹而立,一双剪水双眸正眨也不眨,盯住自己。他与那红衫女的目光一对接,突地打了个寒噤,立即肃容作答:
“少奶奶此言重矣。既然如此,属下便陪练一番。”
红衫女子垂下眼睑,瞬间便掩盖了神情。胡姓小姑娘笑道:“韦总管,我数一二三,咱们便去抢那杆旗。谁轻功好,自然就由谁占先;要是双方轻功差不多,难免就要争抢一番;若是有一方落后,想要阻止另一方,说不定还会动用武器哟。”
红衫女子霍然开口,补充了一句:“刀枪无眼,韦总管可要留神呐。”
韦三秋一瞬之间,仿佛已打定主意,他淡淡应道:“悉听尊便。”小姑娘笑道:“那么,一,二,三!”
红色身形如离弦之箭,掠地飞起。韦三秋似乎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他亦纵身而跃,却已落后了一二丈。他提着一口气,好像在拼命追赶她,却又苦于年长力弱,始终追赶不上。
红衫女子柳眉一蹙,场边观看的家丁们亦屏息敛神。
红色身影奔得更急,韦三秋仿佛也追得更急,但一前一后间,依旧差了一丈有余。
那胡姓小姑娘忽一记急刹,止住前蹿之势,她好像志不在旗,却陡地回转身,左掌一扬,竟有一团火红的须发状物事,朝韦三秋当面泼洒而至。(未完待续。。)
第236章 狐与蛇(二)
有几名站在前头的家丁“咦”出了声,却被武师们狠狠一瞪,赶紧捂住了口。那红衫女子却似早有所料,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笑意。韦三秋身处奔势,对着扑面而来的赤须,已来不及止步。他低首挫身,瞅准红光下半部的空隙,竟嗖地穿了过去,转眼便抢到了小姑娘背后。
胡姓小姑娘叱道:“不许相让!”她更不扭头,右掌拧向身后,一抖一挥,掌中亦甩出另一团赤须,韦三秋刚来得及立足,赤须又拂到他眼前。
韦三秋并不接招,他足尖点地,身子飞速后退,须臾便退开了六七尺。胡姓小姑娘猛地一震,回过神来,忙将赤须朝背后一插,飞身便追。她尖尖的脸上已失去了笑意,一对吊梢眼亦泛出狠色,韦三秋正迅疾退向大旗,抬眼一望,她已飞扑而至。
韦三秋脚下霍然趔趄了一下,似有些立足不稳。那胡姓小姑娘来势汹汹,眨眼便经过他面前,直奔大旗而去。她已来不及出手攻击韦三秋,只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抬起臂肘,朝他前胸一撞,口中厉叱:“滚开!”
韦三秋被她一撞,竟似无支撑之力,仰面朝后,“啪”地摔落在地。胡姓小姑娘毫不迟疑,将身一纵,斜斜冲向大旗,又举起右掌,复拔下一团赤须,对着旗杆一晃一甩。众人这回瞧得仔细,她手中的,竟是一束如赤焰般的长须,似拂尘,又似狐尾。
柔软的长须在旗杆上掠过,那旗杆却“噼”地应声而断。胡姓小姑娘伸出左掌,一把握住摇摇欲坠的大旗,连人带旗,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赤彩相映的虹光。折首回返至习武场中央。
她在半空中向旗杆向下一掷,那旗杆竟“嗤”地没入坚硬的石制地面中。胡姓小姑娘缓缓飘落,她踮起脚尖,踩在那迎风飘扬的大旗旗杆顶端圆球上,娇小的身躯顺风摇摆,却毫无跌落之势。
她斜眼打量正捂腰狼狈自地中爬起的韦三秋,声音又回归了娇媚:“韦总管,没跌坏罢?”
韦三秋哼哼哈哈,好不容易支撑而起,低声道:“胡姑娘武功高绝。在下佩服至极。”
胡姓小姑娘哼了一声,依旧踩着大旗,没有落地。韦三秋望了一眼旗杆,又瞧了一眼被戳坏的石地,眼中有惋惜之色。那红衫女子在一旁瞧得真切,蓦地开口问道:“大旗绣了山庄名号,石砌地面更有上百年历史。韦总管是否替它们感到可惜?”
韦三秋立即敛容,面无表情地答道:“不敢。”
红衫女子挑眉一笑,忽又疾收。她朝旗杆走了几步。那胡姓小姑娘犹且傲然立在杆头。红衫女子在大旗前缓缓止住脚步,将目光朝场中扫视了一圈,最终又落回韦三秋身上。她冷冷地说道:
“旗是我们立的,也是我们毁的。能毁就能再立。能立就能随时毁去。韦总管,你听明白了吗?”
韦三秋弯身恭立。场中亦鸦雀无声。红衫女子一言既出,更不多话,昂首轻招。那胡姓小姑娘轻轻巧巧飘落于地,二人依旧一前一后,竟扬长而去。
两团红影去得远了。习武场中慢慢响起“嗡嗡”声。韦三秋立在场中。脸色泛青,他咬紧牙关,在议论声中慢慢旋过身,一步步挪了开去。
红衫女子与胡姓小姑娘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远离了众人视线。她二人踏着花径,东转西折,行向后院。一进入寂静的后院,那小姑娘的脚步却变快了,她不再跟随于红衫女身后,而是赶上了几步,与她并肩而行。红衫女侧目瞥了她一眼,柳眉一拧,却没有说话。
她不理会小姑娘,立在院中,向四下一张望,目光落在西侧一间有着精雅门户的屋舍上。她略一思忖,便举足朝那间屋子走去。胡姓小姑娘抱臂而立,见她如此,忽地冷笑了一声,冲口问道:
“怎么?又要换衣裳?”
红衫女肩膀轻轻一抖,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亦有几分冷意,在料峭的风里一一撒落:“没错。”
胡姓小姑娘撇了撇嘴,居然也抬脚跟她一同进了屋。那屋子外表雅致,内里也很宽敞,屋中分为里外两进,外间有梳妆台,里间是更衣室,内中摆放着一列列花梨木衣架,架上整整齐齐悬挂着一排排衣裳。
红衫女在一袭袭华衣间袅袅穿行。每一列架上的衣裳都有着独特风格,或绮丽、或娇雅、或妩媚……唯有最旁边的一排与众不同。那一排架上悬挂的似乎都是旧衣,颜色清淡,式样简约,被周围绫罗绸缎的艳光一映,便如水仙之与牡丹,顿时显出差别。
红衫女在精致华贵的罗衣当中站了一会,若有所思,忽又转过身,朝那排旧衣走去。那姓胡的小姑娘冷眼旁观,此时又嗤地一笑,语气中隐含讥讽之意:
“又想他啦?”
红衫女没有理她,缓缓伸手,探向其中一件月白衣裙。胡姓小姑娘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惜呀可惜,为了见他,连自己喜欢的艳色衣裳都不敢穿……”
红衫女的动作一僵,眼底有愠色。她背朝小姑娘,冷冷淡淡地说道:“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你不怕被人听见么?”
胡姓小姑娘眼珠一转,向她走近几步,毫不示弱地应道:“就算被听见,又能如何?”
红衫女道:“教主有令,令你陪侍在我身侧,全力辅助,不得有误。你这种语气,若被他晓得了,你猜猜会有怎样的惩罚?”
小姑娘“哈”地笑了一声,傲然说道:“所谓陪侍,不过顺口一说而已。表面上我只是你的贴身丫头,但是可别忘记了,我在教中的身份,绝不在你之下。”
红衫女冷冷地道:“姑且奉劝一句,刚入教的新人,还是莫要太嚣张的好。”
小姑娘低低叱道:“晏采,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口口声声唤我为新人,自己却又有甚么资历了?”
晏采道:“就算没甚么资历,也比你深厚些。”
小姑娘道:“你奔前忙后、累死累活,也不过就在去年才勉强获准入教——”晏采忽打断了她的话:“纵然是去年,也比你来得早。”
小姑娘忽有怒意,逼近她身畔,瞪着她道:“叛教之徒的后代,竟还敢如此猖狂?入了教又如何?你既无武功,又无根基,想要立足……哼,依我看可不容易啊。”
晏采神情一凝,侧过头,用眼角扫了她一眼:“你有武功,所以自觉比我强?”小姑娘冷哼道:“当然。方才若非我拔旗立威,韦三秋会如此服服贴贴?”
晏采猝然回首,道:“你觉得方才是在立威?”小姑娘道:“怎么不是?”
晏采回过身,逼视着她:“你以为韦三秋打不过你?”小姑娘笑道:“他被我以肘一撞,就跌翻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几百双眼睛都明明白白瞧见了的。”
晏采盯着她,半晌,徐徐摇了摇头:“错了。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韦三秋的武功,绝对比你高出一大截。但方才那场拔旗之试中,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胜你。”(未完待续。。)
第237章 狐与蛇(三)
小姑娘不服气地道:“你明明当众说了,他若不敢比试,就要他卸下总管之位。有你少奶奶这句话在,他怎可能不拼命?”
晏采目光闪动,道:“所以他表面上答应比试,作出一番拼斗的模样,却又窥准机会,让自己输得狼狈。庄中多为新人,如此一来,我便不可能再撤他的职,否则反而显得我不近人情。”
小姑娘道:“这也不成,那也不妥,你究竟想表达甚么?”
晏采依旧盯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开口:“我想说的是……你压根就不该贸贸然当众挑他比试。你这一挑战,貌似主动,可却又没本事真正夺他性命,最后徒劳地让咱们陷于被动。韦三秋城府深,又善于隐忍,这总管一职,短期之内是休想换人的了。”
小姑娘怒道:“你既已明知后果,为何不阻止我,还出言助势?”晏采道:“众目睽睽,你又气势汹汹,我若开口阻拦,岂不是先堕了咱们自己的威风?”
小姑娘冷哼道:“啊——我明白了!你呀,根本就是嫌我碍事,想坐地看笑话罢了——晏采,你的小算盘,我可瞧得明明白白。你想撵我走,好独自霸占这块地盘儿。”
晏采神色不动,淡然应道:“我何德何能,敢独占紫骝山庄?”
小姑娘道:“你最好别有这种念头。庄中埋伏的教中人士,可远不止你我二人。大家目光雪亮,你我之间未来谁的功劳更大,还很难说呢。”
晏采眼波一闪:“哦?你如何建功呢?”
小姑娘昂起脸,不屑地说道:“想要建功还不容易?比如韦三秋,区区一个过时的总管,你都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瞧着吧,待我夜深人静时,寻个机会直接做掉他。威名一出,看庄里还有谁敢怀二心?”
晏采反过手,轻轻捶了捶背,朝着小姑娘徐徐走了几步,仔细瞧了瞧她,才缓缓开口说道:“天狐,你年轻气盛,只怕有朝一日要坏大事。”
天狐妙目一翻,道:“休要倚老卖老。你自诩精明能干,怎地连司徒翼都摆不平?”
晏采脸色陡变。将手移至腹前,含怒说道:“我若摆不平他,这里头的又是甚么?”
天狐的目光移落在她硕大的肚腹上,话音益发挑衅:“话说回来……我一直很好奇,这里头的孩子,真是司徒翼的?”
晏采沉着脸,迅速将头一偏,胸脯剧烈起伏。天狐却又轻笑一声,原地转了半个圈。悠然说道:“依我看来,你现在是进退两难。退吧,紫骝山庄本是你施计占领的,拱手相让未免可惜;进吧。这少奶奶却又当得很痛苦。晏采啊晏采,你……”
晏采硬生生地吞了一口气,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根本不需要退却。”天狐笑道:“所以你每次去见他,都得先忍痛脱下心爱的衣裳。特意换上他昔日情人的旧衣衫么。”
门窗紧闭,凉风无法灌进室内,晏采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半晌。她才挤出一句话:“天狐,为了教中大计,今日我姑且容忍你。不过……”
天狐猛然抢过话头:“不过甚么?有朝一日,待我登上教主夫人之位,你不想容忍也得继续容忍。”
晏采闻言,柳眉一挑:“教主夫人?”天狐话音中寓着几分傲气:“当然。”
晏采朝她走近两步:“你居然对教主存有心思?”
天狐嘴角上扬,颊上竟有红晕飞起:“教主年轻英俊、武功高绝,除了他,又有谁能入得了我的眼?”
晏采忽然笑起来:“你以为自己能当得上教主夫人?”天狐怒道:“怎么不能?”
晏采不言,陡地转身,伸手便要取下那件月白衣裙。天狐却不依不挠地逼近她,横眉说道:“莫要瞧不起人。现在我虽不得不临时听你调遣,但等到我成为教主夫人的那一天,就算你跪下求舔我的脚,我都还不稀罕。”
晏采也不动气,只淡淡应道:“想当教主夫人,就得先除去情敌。你可知道你的情敌是谁么?”
天狐神情一变,双瞳透出妖异的光:“谁?!”
晏采微微昂起头,平静地道:“你不认得她。但是……天大地大,教主的心里却只装着她一人。”
室内无风,架上衣衫排排静悬,却唯有一袭绣了繁枝粉花的紫罗锦袍,衣角莫名地微微一动。
天狐急问:“她叫甚么名字?”晏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缓缓别开头去,不理睬她。天狐又惊又怒,叱道:“你说出来,我这就去杀了她!”
她身后的锦袍又是微微一摇。衣领与腰间的丝带皆开始轻轻滑动,两条丝带神不知鬼不觉地垂搭到了天狐的红衫上。天狐浑然不觉,依旧对着晏采的背影叱问着:“快说!她在哪里?我非杀她不可!”
忽有一道慵淡的声音自她身后锦袍中响起,轻轻浅浅,仿佛还带着几分倦意:“你自己快死了,还一心想要杀人?”
天狐惊跳回身,喝道:“谁——”颈中腰间却突地一紧,两根锦缎丝带已牢牢缠住了她。天狐大骇,挥手便想拔出那火红尾须,锦袍中却骤地探出十根纤纤手指,十指的动作又快又准,刹那间连封她面门与前胸七八处大穴。天狐厉喝尚未来得及出口,哑穴即被点中,她瞪着一双眼睛,软软瘫了下去。
晏采浑身一抖,她的手掌犹自搭在那件月白衣裙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扶着衣架,缓缓转过头来。
天狐神色惊异,蜷在紫罗锦袍之下,再也无法动弹。可是放眼四望,无论是锦袍,还是周围其它华裳,却都丝毫未现人影。晏采双手遮腹,目中有恐慌之色一掠而过,却又立即恢复镇定。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低声说道:
“何方贵客驾临此处?还请现身,容我好好招待一番。”
她紧紧盯住那一方锦袍,可是锦袍却依旧悬在架中,衣衫之内空空落落,绝无半点人影。
晏采的脸白了一白。她按捺住心绪,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却仍然无人回应。她银牙一咬,足尖抬起,便想朝天狐走去,刚一举步,方才那道慵倦冷淡的声音却骤从她背后的月白衣裙中传来:
“我在这里。来招待啊。”
晏采猝然回首,动作又快又急,脖颈发出了“咯”的一声。她大腹便便,险些站立不稳。她靠在衣架子上,将又惊又疑的目光投向那件月白裙衫,却见它被轻轻掀起,重重衣影间,缓缓露出一个人来。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秋波似水,纤腰如柳。她漠然凝立,冷冷地、一眨不眨地望着晏采。(未完待续。。)
第238章 狐与蛇(四)
晏采本自震惊,乍然瞧见她,却反而冷静下来。她没有再动弹,只扬声问:“这位妹妹缘何光临敝庄?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那女子螓首轻抬,晏采只眨了一眨眼,她却不知何时已飘立于前。她右手一抬,尖尖的五指猛地按上她脖颈,女子的声音益发冷淡:
“若敢高声,立时割喉。”
晏采浑身一颤,又竭力稳住。她脸色苍白,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有何贵干?不妨请一一指示。”
那女子将五道指甲抵住她的咽喉,另一手探前,毫不客气地提起她的衣领:“过来。”晏采受她所制,不敢反抗,跌跌撞撞随她走出衣架行列,被她逼着来到了外间的屋中。那女子手底加力,又冷冷地说:“转身。”
晏采乖乖地随着她转了半圈,目光正落在房间一角。那里原本摆着一张梳妆台,台上陈设着铜镜和香炉,台前有雕花木椅。她的目光一落到椅上,顿时便僵住了。先前进屋时分明还空荡荡的椅中,此刻却已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相貌清丽的女郎。她身著白衣,神情凛然,她支肘于木椅扶手上,指间有根根朱砂色的丝弦缠绕。她目光炯炯,一眨不眨盯着晏采的脸,眼中仿佛落满了寒霜。
晏采顿时恍然大悟。她的恐惧之色竟然淡了一些,她回望着那女郎,低低地唤了四个字:
“青露妹妹……”
颈间五指蓦然一紧,晏采陡觉呼吸困难,她费力地侧目,瞧向先前那少女,勉强挤出一道笑容:“这位妹妹……”
那少女长眉一蹙,似有厌憎之色:“再敢乱认姐妹,立时割断喉咙。”
晏采的脸白里泛青,她不敢再多说话。乖乖地将目光转回穆青露身上,眼中竟生起楚楚可怜之意。
骤见白影一闪,穆青露已自椅中立起。她缓缓走近晏采,目中的星霜益发清晰。她来到晏采面前,直直端详着她的脸。晏采没有避开视线,她回望着穆青露,眼眶里慢慢浮起一层泪水,泪水一漾一旋,竟大有滴落之势。
穆青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番。忽然回身后退,将炉中细香燃起,重新坐回椅中,才冷冷开口,说道:
“我给你一柱香时间,用来交代一切。倘若说得慢了,或者说得不够齐全,我保证你会死得又痛苦又难看。”
晏采轻轻一抖,眼泪簌簌而落。她双腿似乎难以站稳,无论身后那少女如何使力,她依然挺着大腹,笨重地滑落。终于“咚”地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穆青露没有瞧她,只倚在梳妆台前,指了指香炉:“瞧好了。无论哭还是跪,都是要算时间的。”
晏采猛地呜咽出声。虽只短短一瞬,她的眼泪却已从潺潺小溪变成涛涛江海:“青露妹——青露……我,我错了。我不该将心事瞒着你。其实……我……我早就对他一见钟情,我不该……以为你不会回来,就……就壮着胆子接近他……”
身后少女冰凉的手指搭落,不偏不倚,正压在她天灵盖上。少女慵淡的声音里竟也掺进了几分嘲弄:“你倒很会避重就轻。”
晏采急急解释着:“不是的。青露,我……我真的对不住你。我若是知道你还在世,无论如何,我也会继续默默掩藏心事,绝不敢打扰你俩……”
穆青露忽然开口,截断了她的话头:“你以为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争风吃醋?”晏采忙道:“这……我……”
穆青露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晏采,这香转眼就烧去了一截,你如果还打算装傻充愣、哭诉儿女情怀,那也由得你。只不过……香燃尽之时,恐怕还不须由我亲自动手,你身后这一位,就先拧断你脖子了。”
晏采低声道:“她……这位……是谁?……”
穆青露淡淡地道:“莫管她是谁。你且老老实实招供了吧——”她倏地转回脸,灼灼目光逼视在晏采脸上,森然问道:
“——你是谁?”
晏采轻轻一抖,却又立止。她脸上及时地浮起了茫然之色:“我是谁?青露,你怎会想起问这个?咱们见面的第一天,我明明就告诉过你了呀。”
穆青露叹了口气。晏采身后的少女冷笑道:“唉,还在装傻,果然是因为觉得我姐姐很好骗么?”晏采忙道:“怎会——”那少女五指用力,晏采只觉天灵盖一阵刺痛,她正想叫唤,那少女却又停止了用力,俯身在她耳边,说道:“你以为骗过她一次,就能继续骗她一世?”
晏采赶紧摇首:“怎么会骗……”
穆青露忽然开口,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在这房中已呆了大半个时辰。你和那位天狐小朋友的对话,我全听得清清楚楚。晏采呀晏采,我是不是该先割下你一只耳朵,替你庆祝庆祝入教之喜?”
晏采一听“入教”二字,迅速住了嘴。她眼中犹有泪影,眼珠却疾转了几下,仿佛在思索该如何应答。
穆青露却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你瞧见我,脸色一松,又一再拖延,无非是认为我还同以前一样好骗。你想一面连蒙带哄,一面等待救兵罢了——如此看来,我不先说上几句,你是终不肯死心的了。”
晏采紧紧闭着嘴,只将询问的目光投在她脸上。穆青露依旧没有瞧她,只在椅中换了个姿势,淡淡说道:
“你自以为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惜啊,晏采,百密终有一疏,何况过去那么多日子里,你的疏漏,还远远不止一处。”
晏采一言不发,似不为所动。穆青露亦面无表情,只继续说道:
“晏采,你丝毫不懂武功,却甘心替讳天卖命。这一切的原因,都是源于你那位‘爹爹’——那位昔日背叛了讳天、害前任教主凤皇死无葬身之地的好父亲罢?”
晏采浑身一震,猝然抬眼,又猛地低下头。身后的少女却疾抬起另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大力一提,逼她重新昂起脸。
穆青露倏然回头,逼视着她,一字一句叩问道:
“晏采,你口口声声缅怀的落魄书生‘爹爹’,昔日却曾是讳天的一员。他不光有高强的武功,也同其他人一样,在教中有着自己的名号。他的名号,叫作——”
晏采脸色煞白,口唇颤动,低声道:“爹爹……爹爹的名号……”
穆青露冷冷地说道:“你爹爹的名号,叫作‘鸣蛇’……”(未完待续。。)
第239章 诛心引(一)
晏采神情震栗,过了一会,似想起甚么,猛地一瞥剩余的半柱香,竟又强自恢复了镇定。她略一思索,才缓缓张口问道:“你如何得知的?”
穆青露道:“很好,你总算不再装傻了。”她在椅上转过身,正对着晏采,肃容说道:“你过去虽大力掩饰自己身份,但却也有露馅的时候。只是当初我懵懂无知,没有及时发觉罢了。”
晏采道:“说来听听。”穆青露亦瞧了剩下的大半柱香一眼,道:“你不急,我自然更不急。”
她以手支颐,悠然说道:“去年五月十四日,天台派在洛阳遭到讳天夜袭。那一晚,讳天用了假冒的‘喜怒忧怖阵’,天台派大多人皆被派到屋外,房中唯余我爹爹、小非、你三人。后来爹爹携小非出屋,房内就只剩下了你。当时讳天共派来了六名成员,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你却在屋中惨呼出声,当时我们都以为你被第七名成员袭击了。
“你这一惊呼,不但逼迫爹爹放开小非回屋救人,还替瞿如制造了劫夺小非的机会。后来讳天阴谋失败,悻悻退去,爹爹抱你出屋,你额角受伤,已流血晕倒。我们当时还很怜惜你,认为你被无辜连累。然而……我后来才想明白,你的额伤,是自己撞出来的。那所谓的第七名成员,正是你自己!”
晏采道:“还有呢?”
穆青露道:“在摧风堂时,有人事先悄悄丈量了刻碣刀尺寸,又将讯息传了出去。那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趁机伪造了伤口,终将二师伯陷于不义中。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件事情却正是你做的——你不但有机会接近刻碣刀,还在深夜无人时去到河边,借着放纸船之机,同讳天的暗哨传递消息。
“你很狡猾。选来叠船的纸,恰是二师伯练字时丢弃的。就算有人半途拾去纸船,也很难在密密麻麻的字墨团中发现你的手书。那一夜我曾遇见你,我觉得好玩,也想放纸船,你却千万百计想拉我远离河岸——可惜,我终被瞒过了。”
她盯着晏采,又说道:“你们忌惮二师伯的武功,想阻止他前往千佛山助阵,因此想出了这条毒计。但是灵川帮主良知未泯。二师伯最终仍然赶到了千佛山,可是……你们却又同朱云离合谋,设下了机关炮阵……”
她目中寓着悲与恨。晏采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二人目光对接,仿佛都忆起了摧风堂河边的那一夜。
穆青露幽幽地道:“那一晚,你借着湘妃竹的典故,一再试探我。然而我却毫无共事一夫之意。也就是在那一晚,你下定了决心,要设法除去我……”
晏采稍稍转开视线。轻声问:“还有呢?”
穆青露道:“去年十月,我侥幸存活,重回紫骝山庄,却被关押在柴房。那一群守门家丁。都是你的心腹吧。你在柴房外出言挑衅之时,分明已经猜到里头的人是我了。”
晏采笑了一笑,没有作答。穆青露道:“你几番挑衅,我却都没有吭声。你可知道为何?”
晏采平静地说:“你不敢吭声。是因为在千佛山时。教主亲手废去了你的大半功力。你若敢吭声,只怕当场就会尸骨无存。”
穆青露点点头,道:“你的消息倒很灵通。不过。我那时候忍住了没出声,倒不只是因为这个。”
晏采此刻已收起楚楚可怜之态。她又静静地笑了一下:“还有甚么?”
穆青露道:“韦总管描述你与翼……与少庄主来往时,说你曾替他唱歌,还曾跳舞给他瞧。我当时听到这里,却呆了一呆——在摧风堂时,我怕冷落你,曾邀你一同去沿香住处排演歌舞。你当时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说你丝毫不懂乐律。所以那天一听到韦总管的话,我虽未能立时回忆起,但依稀总觉着哪里不对劲,所以你在窗外挑衅之时,我硬生生地忍住了。”
晏采道:“哦……”
穆青露道:“但促使我将这些散片都串起来的最终原因,却是重返紫骝山庄当晚的遇刺事件。”
晏采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穆青露不疾不徐地道:“我前脚离开山庄,当夜就在城郊的卞家村遭到了讳天杀手的袭击。这杀手……来得太快,若说他同你没有关系,我还真不相信。”
晏采叹了一口气,脸上涌起惋惜的神色。穆青露自椅中立起,缓缓走近她,凝视着她,说道:“有了这些线索,再加上你平时的言谈举止,自然可以推测出你同讳天有着极深的关系。可是讳天却从不收身无武功之人,你的身份定与寻常讳天成员有所不同。”
她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我仔细回忆了你过去的一言一行,发现你喜欢自伤身世,言辞中又常提起‘爹爹’二字。你虽然是个做作的人,但自怨自艾之时,眼中的悲怜之意却不似作假。所以我大胆地猜测,你与讳天的交往,很可能出于无奈。我特意查阅了与讳天有关的大量资料,又寻访了不少老江湖,终于慢慢注意到了‘鸣蛇’这个名字。”
“鸣蛇”二字一出,晏采周身一抖,眼里复又涌上哀戚之色。穆青露并未理会她,只冷冷地说道:“鸣蛇背叛讳天,将凤皇的踪迹出卖给了十大门派。凤皇死后,鸣蛇却消声匿迹了。其实他并非失踪,而是躲了起来,他害怕会被讳天残存的势力报复。然而……他没能躲藏太久,新任讳天教主就寻到了他,我想……鸣蛇的死相……一定很惨烈。”
晏采浑身颤抖,低声道:“爹爹……爹爹他……”她陡然住口,牙齿格格格地打着战,竟已惊恐万分。
穆青露道:“看来我们猜得没错。鸣蛇死后,你绞尽脑汁苦苦哀求,甘愿出卖自己,以求白泽饶命。而白泽也恰逢用人之际,他放过了你,一来杀鸡儆猴已有成效,二来不会武功的你,反而更不容易引起对手的注意。桂师兄的父亲,与洛堂主的父亲,当年都曾参与围剿讳天。因此白泽便派你混入天台派来作奸细,你……”
她盯着晏采,神情益发严厉:“你父亲是个叛徒,他名叫‘鸣蛇’,其实却成为了讳天教中的一条毒蛇。而你,亦是一名奸细。晏采,你的所做所为,果然也没有辜负那一个‘蛇’字……终其一生都活在阴冷与暗影里的滋味,就那么值得留恋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