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流光集(二)
朱于渊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扬声问道:“为何?”
杜息兰涩涩一笑,柔声说:“渊儿,我总是很担心害怕……我怕你武功一旦有大成,就会跑出去与人打架。渊儿,一想到你可能会受重伤,我就……我就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代偿……”
朱于渊只觉胸口一绞,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一时竟无言。杜息兰忽又笑了一笑,声音更柔婉:“瞧我又胡言乱语了,渊儿,你莫放在心上,乖乖坐在这,等我一会。”
她立起身,转头进了内室。朱于渊默默坐在桌旁,茶水已半凉,他却再也无心去饮,只怔怔地发着呆。约摸半柱香工夫后,杜息兰才又踱了出来。她神情肃穆,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描金黑檀木匣。
朱于渊蓦然站起,道:“这是——”杜息兰爱怜地望了他一眼,将檀木匣缓缓举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揭开匣盖。
深蓝的封面,被岁月浸渍而稍稍化散的墨迹,浅黄的纸张,整整齐齐的封线——
——《流光集》。
朱于渊直直盯着那一本《流光集》,素朴的封面里,却仿佛跃出了一十七年的刀光剑影。他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动弹。
杜息兰反而又笑了起来,她轻轻说道:“渊儿,怎地发呆了?你不是想看吗?”
朱于渊猛地惊悟,他收起所有思绪,低声应道:“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取出了《流光集》。
他坐回桌畔,杜息兰将檀木匣放于一旁,重新替他沏了新茶,也在他身边坐下。朱于渊的手指略略有些发颤,却又很快稳定下来。他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页一页,慢慢翻阅着《流光集》。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淌。阳光慢慢西斜,《流光集》被翻过的页数越来越多。杜息兰依旧耐心地陪在一侧,朱于渊捏着剩下的薄薄十几页,心中开始敲起鼓点。
一页,两页,三页,四页……
他不动声色地翻着。终于,手中的《流光集》,只剩下最后三页了。
他往那倒数第三页扫了一眼,页面下方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终卷”。朱于渊伸指握住它。便要揭过去,杜息兰却突然在旁探手,按在了《流光集》之上。朱于渊又是一惊,牢牢捏住《流光集》,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她。
杜息兰笑道:“好,你已看完啦。刚才你读《流光集》的时候,我也跟着又浏览了一遍,突然想起虽然你不练这本集子的武功,但前面有一页中的口诀。恐怕对你有些用处。来,我指给你瞧。”
她轻轻使力,拿过《流光集》,朱于渊只得撤手。杜息兰翻到前面的某一页。指着说道:“看,就是这些口诀。”
她慢声细语,替朱于渊讲解起来。朱于渊表面上认真地听着,心中却开始焦虑不安。杜息兰讲解完毕。关切地道:“渊儿,你觉得我讲得有道理不?”
朱于渊漫应道:“嗯,有理。”忽地探手。又去拿《流光集》。杜息兰却将手一缩,只笑道:“好啦,你已经读完了。《流光集》太过精深,一天内研读太久,反而容易迷糊,你有重读的功夫,不如静下心好好回味个中精华。”
朱于渊见她又打开檀木匣,有要收起《流光集》之势,他心中大急,暗想倘若错过此回,下一回可又不知要等到甚么时候。他无计可施,只得匆匆唤道:
“等下……我还没有读完呢……”
杜息兰的动作停住了。她讶异地道:“嗯?”朱于渊已迅速伸手,握住了《流光集》,他的语调似乎很轻松:“明明还有两页,为甚么不让我翻完呀?”
杜息兰“呀”了一声,笑道:“那个啊,那个同武功没有关系,你不用瞧的。”
朱于渊攥着《流光集》拖了几下,见她始终不松手。他焦急无比,却不能流露出来,只得笑说道:“您这么一说,我可更好奇了,我偏要瞧瞧。”
杜息兰爱怜地道:“真没甚么大不了的,好好好,就给你瞧一眼。”
她小心地揭开《流光集》,翻到最后两页。那两页纸张微皱,仿佛曾被牢牢封合了多年。杜息兰捏住那倒数第二页,掀了过去,举起集子,在朱于渊面前晃了一晃,又立即收回,笑道:“看吧,我可没骗你,这两页里没甚么东西。”
两页纸之间,确然没有长篇大论。只在左页中央写了短短的一行字,而右页却交叠敲了两枚深红色的印章,一枚为方型,另一枚为圆型。
杜息兰动作虽快,朱于渊的眼神却更快更准。一瞥之下,那行短短的字,已深深铭刻入他脑中。
那行字的内容是:
“巫山,集仙峰,耳庐。”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咕嘟吞下一口茶,微笑道:“确实,感觉毫无关联,还有些莫名其妙。”
杜息兰道:“那个同前头的武功真没有关系的。不过啊……”她神情略略一沉,正色道,“渊儿,不过那最后两页的内容,你却要牢记着,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朱于渊虽明知,但也只好故问:“为甚么?”
杜息兰道:“那对云离来说非同小可,倘若今日他在此,绝不会容你翻开那两页的。可是,渊儿,你想看,我总会悄悄满足你……不过,页中的那句话,在你之前,世上只有四人知晓。你是第五个,渊儿,那句话,看完就忘记它吧。”
朱于渊索性继续问道:“那句话怎么了?流传出去难道还会有严重后果不成?”
杜息兰欲言又止,朱于渊瞧她脸色,瞬间已决定该如何做。他紧接着笑了一笑,浑不在意地道:“依我瞧啊,那句话不就是书写《流光集》之人,结笔落款时所在的地点吗?我对游山玩水没甚么兴趣,只怕睡上一觉后,明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杜息兰立时如释重负,连声道:“对,对啊。忘记才好。”朱于渊心中已定,目送她将檀木匣送回内室,又陪她喝了会茶,聊了会天,方才慢慢归房。(未完待续。。)
第198章 流光集(三)
他在自己房中凝神想了很久,那句短短的话带来的惊喜之情渐渐消去,新的烦恼却又涌上心头。他以手握拳,轻敲额头,蹙眉寻思道:
“如此重要所在……该派谁去呢?……”
忽觉窗外有窈窕身影一闪,却是游心翩然而至。朱于渊起身迎接,游心瞧了瞧他的神色,表情忽也凝重起来,她回身掩起门窗,低声问道:
“怎么了?”
朱于渊道:“有事。”游心变色道:“何事?”朱于渊想了一想,沉声说:“等到半夜时分,你我同去一趟关帝庙,有要事相商。”
游心再未多问,只默默点了点头。捱至半夜,周围的人都入睡了,他俩方才悄悄潜出,复又来到关帝庙中。
朱于渊与穆青霖一内一外,站在洞开的石门两旁。穆青霖瞧见他的神情,并未催问,只静静立着,等待他说话。
朱于渊仔细瞧了瞧那仿若空空无物的门洞,退后半步,终于开口道:
“青霖,游心。我想问一句,目前天台派中,有哪些来去自由、武功高强,且又能托付大事之人?”
穆青霖与游心相视一眼,皆知事态非同寻常。穆青霖答道:“据我所知,天台派现今余下的人中,高辈份之人多已年长,且在师祖仙去时便各自立下誓言,终身守灵,不出天台山一步。辈份稍低的弟子虽然可以偶尔出山,但若论武功与托付大事,则又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朱于渊点了点头,道:“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托付于人。我今夜前来,正是为了商议它。”
游心眼中有紧张之色一闪而过,穆青霖却从容应道:“愿闻其详。”
朱于渊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已经知道那制作隐弦的高人居处了。”
此言一出。游心的脸色猛地变了。穆青霖却微微一笑,问道:“他的住处遥远吗?”
朱于渊答道:“远,很远。”穆青霖会意地嗯了一声,游心在旁急问:“有多远?他在哪?”朱于渊沉吟道:“远在巴蜀之地。”游心忙忙地追问:“巴蜀之地山宽水长,具体落脚点是哪里?”朱于渊眉宇间有忧色,一时竟未能回应。
穆青霖低低唤道:“游心。隔墙可能有耳,莫要问得太详细。”游心方才省悟,啊地掩住口,点了点头。
朱于渊望了望穆青霖,眼底顿生佩服之意。他想了一想。正色说:
“巴蜀水远山高,那铸弦之人又必隐居在幽深之处,武功若不强,恐怕难以到达。并且我曾听师父说过,师祖与那制弦之人私交深厚,那人因而两度替天台派制弦,他多年前就已谢绝会客,唯有手持师祖真迹的人,才能登堂入室。以我浅见。此番前往寻求破解隐弦的方法,本无必得把握,因此最好是由天台派重要弟子亲自出行。倘若前往之人的身份无足轻重,就算寻到了。只怕首先就得吃闭门羹。”
穆青霖颔首道:“没错。那么,天台派弟子……”
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又仿佛在侧耳倾听。可是暗寂的石室内,好像并未有丝毫别的声音。
穆青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一字一句,虽说得慢。却很清晰:“地位重要,能自由来去,又配得上前去寻求破弦之道的天台派弟子,除却当今四脉传人外,再无旁人可选。”
朱于渊思索道:“天台四脉的传人……”
他举足漫走了两步,瞧了游心一眼,道:“第一脉传人就在此地。至于我……倘若不嫌弃,可算是第二脉的传人。第三脉……”他话音一顿,重重叹了口气,才又接了下去,“第四脉传人翼师兄,眼下身在江南。”
穆青霖低声道:“十三弦是父亲这一脉的武器,于情于理,都该由穆家子弟亲自前去解开此结……然而……”
游心忽然在旁淡淡地开口:“我去。”
二人一惊,齐齐看向她。朱于渊疾道:“不可。”游心睨了他一眼,道:“有何不能?以我的武功,再加上有暗暝术傍身,就算是巴山蜀水,也照样跋涉得过。”
朱于渊道:“巴蜀离京师太远,你一来一去,要花费大量时日,必定会被神乐观中的人发觉。”
游心咬牙道:“那又如何?为了霖儿,我大不了拼死当一回潜逃者。”
朱于渊摇了摇头。穆青霖温和地劝道:“游心,阿渊说得对。现在尚未到退无可退之境,你还不必孤注一掷,抛却首席乐舞生的身份。”
游心眼有忧色,闭嘴不言。朱于渊边思忖边道:“另一个法子,就是由我亲自去一趟。”
穆青霖道:“你去比游心去好些,但也不是很妥当。”朱于渊点了点头:“入京师三个多月以来,我虽在神乐观内行动尚算自由,但若想独自出城,却几乎不可能。”
穆青霖道:“兰姨极疼爱你,你若说想外出散心,想必她也不会拦着,但一定会设法派人处处保护……”
朱于渊道:“对。何况隐弦制作者住在巴蜀,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从她手中获得,她若发现我的去向是巴蜀,必会有怀疑。所以,我很难顺利到达那里。”
三人互觑一眼,皆有些黯然。朱于渊道:“四脉传人中的最后一位,就是翼师兄了……”
穆青霖略略好奇地问:“他是怎样的人?”
朱于渊侧过身,凝视着斑驳不平的石墙,低声说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游心却瞪了穆青霖一眼,悄悄在他身后朝穆青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青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朱于渊却又喟然叹道:“我想……翼师兄为了青露,别说是远涉巫山,就算去更远更险的所在,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游心“呀”了一声:“原来是在巫山。”这回却轮到穆青霖朝她嘘了一下。朱于渊忽然道:“你俩嘘来嘘去的,我很脆弱么?”
穆青霖和游心一起摆手道:“哪里哪里。”朱于渊倒笑了起来,道:“不必如此小心。我坚强得很。”
他迈了两步,似打定主意,道:“那高人隐居之处极为隐秘,我答应过她,不轻易传出去。我这几天就去探听一下翼师兄近况,然后再设法送一封信去南京城。如果他亲自来了,我就亲口告诉他详细地点,咱们再一齐拜托他前往巴蜀走一遭。”(未完待续。。)
第199章 恩与仇(一)
又过了几日,朱云离回归观中,那读《流光集》一事,已渐渐淡去,他全未知情。这天,杜息兰将儿子拉到自己所居的院中,与朱云离一同指点他的武功。三人正在谈说间,忽有人前来禀报,说道:
“启禀大人与夫人,明威将军樊千阳求见。”
朱云离“咦”了一声,杜息兰微笑道:“樊将军向来无拘无束,怎地今天却如此正式,还非要著人通传?”
朱于渊一声未吭,蹲在一旁,默默擦拭刻碣刀。朱云离笑道:“请他进来。”
须臾,樊千阳健步而至。他又穿上了那一身红袍银甲,背后的思鸣剑柄尤其闪亮。他扫了三人一眼,揖道:“好久不见。”
朱云离道:“樊将军度假回来啦?”樊千阳道:“是啊。”
杜息兰好奇地问:“樊将军去了甚么好地方?”樊千阳笑道:“嗬,那可是极好极刺激的地方,怪峰林立、柳暗花明,又有佳人作伴……”
朱云离道:“原来樊将军去了温柔乡,圣上常爱念叨将军的终身大事,倘若知晓,必定欣慰。却不知温柔乡在何处?佳人又在何处哪?”樊千阳哈哈一笑,道:“那是本将的秘密,还不能告诉你们。”朱云离笑道:“如此便静候佳音。”
朱于渊将刻碣刀反了个面,又继续擦啊擦。那刀上锈迹并非真正的锈迹,其实是擦不掉的,不过他仿佛已出神,全未留意到。
樊千阳与朱杜二人寒暄一阵,忽然转了话锋,冲着朱于渊道:“喂,朱于渊。”
朱于渊微微一惊,抬眼望向他:“干嘛?”
樊千阳走到他身旁,弯下腰。瞅着他的动作,道:“你挺爱干净嘛。”
朱于渊双眉一剔,道:“不用你管。”杜息兰赶紧唤道:“渊儿呀……”
樊千阳却不以为忤,他也蹲下身,凑近刻碣刀,好奇地端详起来,过了一会,才道:“这刀……很特别啊。”
朱于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话。朱云离走近前来,打圆场道:“此刀相传为千年玄铁铸就。寻常人难以驾御。渊儿如今以此刀为武器,虽幸运,但也算是挑战哪。”
樊千阳点了点头,道:“小兄弟,加油哪。”朱于渊一听“小兄弟”三字,心底又开始不爽,但见他语气亲切,却又不宜继续摆脸色,只得勉强地说:“知道了。”
樊千阳忽又靠近了他一些。说道:“朱于渊兄弟哪,其实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此言一出,另三人都有些惊奇。朱于渊停下动作:“找我?干甚么?”
樊千阳朝他招了招手,二人一同直起身来。樊千阳轻咳一声。正色道:“上次小聚共饮时,不是曾说过改日请你去我府中玩么?如今我已回归,这招待之事自然不能再拖延了。”
朱于渊猛然忆起上回那邀饮之事。“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之句顿时又在脑中盘旋。他心头敌意更浓。强压着表情,说道:“一时的客套话而已,樊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樊千阳哈哈一笑。道:“非也。不是客套话。我见朱兄弟一表人材,早就想亲近亲近了,可惜之前总也没空。我瞧你手中有把好刀,恰巧我府中也藏有不少刀剑,你若不嫌弃,就同去坐坐,一块儿赏鉴赏鉴吧。”
朱于渊缓缓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杜息兰瞧了瞧儿子的面色,蓦地紧张起来:“渊儿,你……”朱云离却轻轻拖了拖她,摇首示意莫要多言。
朱于渊手持刻碣刀,又仔细瞧了樊千阳一眼,樊千阳只是负手而立,神色如常。朱于渊沉声问道:“樊将军真要请我到府上作客么?”
樊千阳从容地说:“是啊。”
朱于渊唇角微微一扬,道:“行。走。”
杜息兰见二人说走就走,顿时方寸大乱,她跟了两步,叫道:“渊儿呀……樊将军,待我陪渊儿同去吧?”
朱于渊略略回头,摆手道:“不必,我自己去就好。”杜息兰哪里敢放,又要呼唤。朱云离却疾将她挡在身后,踏前几步,朝樊千阳揖道:“犬子今日便托付给樊将军了,还请多多关照。”
樊千阳笑道:“这个自然。贤伉俪尽管放心。”
他二人转眼去远。杜息兰一把推开朱云离,怒道:“快去追回来。”
她拔步欲追,朱云离却又将她拉住了,杜息兰急道:“走啊!要打架了,你也不管管?”朱云离道:“打甚么架?”杜息兰咬牙道:“渊儿那么恨樊千阳,你居然放他俩单独呆一起,渊儿如果按捺不住,动了刀子,岂不……”
朱云离笑道:“你也说只是‘如果’,又不一定真的会打?”杜息兰大怒,气冲冲地道:“要是真打了呢?”
朱云离见她泫然欲泣,不敢再逗,只得柔声宽慰道:“息兰,别怕,渊儿是男子汉,不能总让你护在他身旁。今日他俩单独出去,反而不会有事的。”杜息兰呜咽道:“怎么不会有事,他俩斗殴的时候,若我在旁边,好歹还能拉一拉。”
朱云离道:“笨呀。如今我俩亲手将渊儿托付给樊将军,樊将军自然会好生对待他,怎会轻易容他有闪失?”
杜息兰拭了拭眼睛,幽怨地道:“万一渊儿把他揍痛了,樊将军一怒之下,忍不住翻脸了呢?”
朱云离笑道:“息兰啊,你可真把自家儿子当个宝——你也不想想,凭渊儿目前的武功,如何揍得了樊千阳?”
杜息兰呆了一呆,强辩道:“渊儿的武功怎么了?他最近进展神速,连白泽都表扬他士别三日,不可小觑哩。”
朱云离道:“进展是神速,但同樊千阳相比,可还差得远。樊千阳的武功……”他悠然住口,凝望天际,却没有说下去。
杜息兰已揉完眼,她追问道:“樊千阳武功怎的?”
朱云离沉思一会,缓缓说道:“此人武功干净利索,精妙无伦,连我都莫知具体深浅,就算白泽来,只怕也要吃亏。渊儿若想同他动手,是绝对讨不了好的。”
杜息兰大急,跳脚叫道:“那你还放渊儿走!完了,完啦!渊儿这下定要被揍傻了!”
朱云离揽住她,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唉,你就是容易心急。听我说啊——渊儿若不动手,此去必然相安无事;渊儿若沉不住气动手,也必然落败。而樊千阳既占上风,有我先前的托付在,他也不会真对渊儿怎么样的。”
杜息兰吸了吸鼻子,呜咽声渐渐小了些:“嗯?这个……那个……”
她神情终于稍稍平静。朱云离笑道:“放心了罢?”杜息兰推开他,哼道:“我不管。要是晚饭时分渊儿还没有平安归来,你就给我亲自去樊府找人。”朱云离笑道:“是,是。遵命。”(未完待续。。)
第200章 恩与仇(二)
朱于渊跟着樊千阳,一同走出神乐观,早有樊府随从牵过两匹马来,樊千阳跨上白马,扬手道:“请。”
朱于渊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上了另一匹马,二人并肩而驰,穿行在内城中。
樊千阳却收起先前的笑意,神情严肃,并未再多话。朱于渊微微侧目,扫了他一眼,却揣摩不透他究竟有何用意。他见樊千阳一本正经,心中暗自冷笑:“且看你打算玩甚么花样。”
二人一路无言,小半个时辰后,便来到樊府门前。樊千阳令随从牵走座骑,转身向朱于渊道:“这边请。”
朱于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樊千阳迈开大步,在前引路,朱于渊便不紧不慢跟在身后。二人穿过前院,进入前厅,樊千阳没有停步,转眼便又来至中庭。
中庭一角俨然便是练武场。朱于渊本以为樊千阳会停下,孰料他却又直接穿了过去,继续朝后走。朱于渊皱了皱眉,在练武场中央站定,唤道:“请留步。”
樊千阳转过身,没有说话,只用询问的眼光瞧着他。朱于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叫我前来,究竟目的何在?现在能说了罢?”
樊千阳眼中笑意早已荡然无存。他冷冷地道:“跟着走,自然会明白。”
朱于渊指着习武场,道:“这里就有不少刀剑,你既要我同来赏鉴,为何却不停留,只一昧朝后走?莫非……”
他微微挑眉,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莫非赏鉴刀剑,只是托辞?”
樊千阳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一刻,淡淡应道:“没错。欣赏刀剑,不过为托辞罢了。何况,若论刀剑,我的思鸣剑与你的刻碣刀。已是此间最佳武器,其余的又岂能入得了眼。”
言毕,他更无客套,扭转头继续顾自前行。朱于渊见他语焉不详,强自按捺许久的怒气骤然升腾。他在后跟了两步,忽沉声道:
“既然如此,不如同来试试,思鸣剑与刻碣刀,哪家更胜一筹?”
风声猝起。樊千阳蓦然回首,却见刻碣刀带起一股黑色巨涛。已当面劈到。正所谓“几经人事变,又见海涛翻。徒起如山浪,何曾洗至冤。”
朱于渊将毕生倚火内力全部灌注在刻碣刀法中,尽数袭向樊千阳。出招之际,竟未留一丝一毫情面。樊千阳傲然立于刀光中,身形站姿,与那夜在千佛山湖畔时一模一样。朱于渊望着他,脑海中无可抑制涌起荷影绿波中的血腥往事,满腔悲愤。喷薄而出,刹那间烧毁所有的理智。甚么尊卑,甚么地位,甚么后果。却全都顾不得了。
刀锋,已离樊千阳越来越近。
樊千阳忽然微微一晃。朱于渊虽怒火腾腾,却依旧瞧得分明,立时举起左掌。与刻碣刀一左一右,同时打了出去。
突觉黑色刀光中有绛影纵闪,樊千阳竟在眨眼间直直欺到身前。朱于渊猛吃一惊。此情此势,已来不及回掌,更遑论收刀。惊怒之下,他陡生急智,将肩一侧一沉,重重撞向樊千阳胸前,不惜以两败俱伤之势,逼樊千阳后退。
樊千阳却冷笑一声,不退反进。他抢在朱于渊肩头撞击之前,倏然伸臂,一把揪住朱于渊颈前衣领。朱于渊未料他竟有此狠劲,一怔之下,樊千阳臂上使力,已将他结结实实推向后方。
朱于渊被他牢牢抵住咽喉,他立足不稳,刹那间被樊千阳按倒于地。他右手犹握着刻碣刀,但刻碣刀为长柄武器,此际已被敌人强袭贴面,武器越长,反而越力不从心。朱于渊一咬牙,忍痛将刻碣刀一放,反手拿向樊千阳喉间。
他动作虽快,樊千阳却更迅猛。他一手抵住朱于渊咽喉,另一手侧抬于身前,既护住胸腹,又以肘狠压朱于渊,将他狠狠揿在习武场中央的地面上。朱于渊心知凭招式胜他无望,他将心一横,倚火内力贯臂,拼着“后来者居上”的原则,其情其势,竟像要与他斗个玉石俱焚。
樊千阳不避不闪,手腕与五指忽一用劲,朱于渊陡觉咽喉剧痛,如被虎噬狼咬一般,满腔内息,居然一丝一毫都使不出来。
樊千阳没有继续使力,却也不撤手,只与朱于渊僵持着。他的脸离朱于渊不过一尺,一对眸子灼灼有光,逼视着他,眼中盛满嘲讽之意,忽然之间,樊千阳冷冷地开口,说道:
“自古打蛇打七寸。朱于渊,打你也是一样。”
朱于渊喉间剧痛,胸腹又遭他手肘狠压,他却一言不发,只回瞪着樊千阳,樊千阳凝神瞧去,却骤被他目光中的寒意与恨意感染。樊千阳沉声道:“你恨我?”
朱于渊紧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樊千阳手底一紧,朱于渊疼痛加剧,却依旧一声不吭。樊千阳赞了一句:“年纪虽小,倒是条汉子。”他稍稍止住扼势,将脸凑近朱于渊,低喝道:
“说!为何恨我?躲躲闪闪,算不得真男人。”
朱于渊眉毛一跳,直直迎着他的目光,须臾,才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道:“没错,我心中视你为宿敌。不过——你不配知道原因。”
樊千阳“哈”了一声,说道:“你如今富贵加身,有父母疼爱,又成天沉浸在温柔乡。你有甚么好恨我的?”
朱于渊切齿道:“要杀就杀,何必婆婆妈妈。”樊千阳长笑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你有恃无恐,对不对?”朱于渊亦冷笑道:“你且放开试试?”
樊千阳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就算放了你,再想捉回,又有何难。”
他手肘忽又一紧,竟附身在朱于渊耳边,语带威胁,继续说道:“但在放手之前,我却要告诉你一件事。”
朱于渊没有说话,只漠然望着他。樊千阳忽又笑了一笑,低声道:
“你恨我,我恰也厌恶你。我压根就不想同你有任何来往,今天之所以把你扯到这里,纯粹是受人所托——光凭你在神乐观中的作派,老子根本不屑一顾。若非那个人坚持替你说好话,老子现在早已结结实实抽了你十七八顿。”
朱于渊的头脑正被怒火燎烧,忽听此言,强按恨意,喝道:“甚么人?”
樊千阳收起笑,冷冷地道:“爬起来,老老实实跟我见人去。”(未完待续。。)
第201章 恩与仇(三)
他手底用劲,将朱于渊从地上扯起,才撤回双臂。朱于渊心中恨极,无奈技不如人,满腔愤怒,却又被那句“有人坚持替你说好话”硬生生压下。正憋闷间,见樊千阳已转身飞步而去,他只得拾起刻碣刀,悻悻跟在后头。
二人一前一后,转入一道月洞门。门内赫然有花园。樊千阳指着花园东北角的一座凉亭,道:“进亭去,等着。”
朱于渊已慢慢回复理智。他瞧了樊千阳一眼,又望了望那凉亭,默不作声,走了进去。他将刻碣刀往身旁一靠,在亭中坐下,背对樊千阳,一言不发。
樊千阳忽问:“你多大了?”朱于渊不睬他。樊千阳又在身后说:“听说你今年才十七岁,是也不是?”朱于渊霍然回首,怒道:“我几岁关你何事?”
樊千阳忽然笑起来,他边笑边道:“小毛孩就是小毛孩,说话做事,都像在赌气一般。”
朱于渊怒极,斥道:“你不过比我多吞三五年的米饭,摆甚么谱。”
樊千阳却不理他,只继续笑道:“小孩儿,莫要急,把脑袋转回去,那个人马上就来。我倒要瞧瞧你待会儿的表现,究竟会像大人呢,还是依旧像个小毛孩?”
他边说边后退,话音竟渐渐远去。
朱于渊依旧背转了身,坐在亭中,周围秋风又起,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憋屈与懑恨。他绝望地想着:“一试之下,却不料这人的武功竟比白泽还狠辣。”忽觉练武一道,真为漫漫长途,若急功近利,只怕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思来想去,只觉满腔仇恨,竟无可发泄之处。又念及神乐观中被羁押的穆青霖,益发忧郁愁苦。正垂首伤怀间。忽听凉亭外有轻轻的脚步,缓缓接近。他抬起头,心想:“那人来了。”刚一动念,忽有一道清冽如山泉的嗓音响起,在后头低低唤了两个字:
“小非。”
朱于渊猝然跃起,险些踢中一旁的刻碣刀。他飞快转身,用力之猛,脖颈与腰背俱隐隐生痛。他跌跌撞撞朝亭外冲了几步,又猛地刹足,死死瞪住前方。颤抖着声音,叫道:“我……你……”
那清清的声音再度响起,绝不恍惚,一字字地,极其真切:“小非……”
话音未落,朱于渊已朝她扑了过去,她连眼睛都来不及眨,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朱于渊几近疯狂,大声道:“我不要醒来。别让我醒来。”他死死地抱着她,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却蓦然嗅到她长发上的一缕清香。
他低声道:“不是做梦吗?我没有做梦吗?”怀中的人轻轻挣了一挣,有风吹过。发丝飘起,拂得他脸颊发痒。他浑身一凛,缓缓侧过脸,眼神与怀中人正正地对上了。
朱于渊用力睁大双眼。忽然之间,他目中有泪流出,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动了动嘴,想说甚么,却猛地哽咽住了。他低下头,将脸别开,紧紧贴住她的脸颊,却不肯让她瞧见。怀中的人静静地任由他拥抱着,也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于渊才慢慢抬起脸来。他凑近她的面前,鼻尖与她相距不过一寸,他的声音依旧凝咽不止:
“你……青露……你……”
穆青露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是的,是我呀,小非。啊,不,不对,你有名字了,我不该再叫你小非了。”
朱于渊道:“不,我喜欢听。从今往后,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唤我小非。”穆青露低声道:“嗯。”朱于渊紧紧搂住她,仿佛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他仔仔细细盯住她的脸,蓦地,他神情一变:
“青露,你怎么这般悲伤?你为何消瘦成这模样?”
他怔怔地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穆青露举起手掌,轻轻挡开,她迎着他关切的目光,低声说道:“小非,我——”
只说了半句,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一起洒落在衣衫上。朱于渊叫道:“你怎么了!别哭,青露,别哭。”他狂乱地伸出手,去替她揩拭泪滴,边拭,边喝道,“哪个杂种王八蛋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我马上就去将他千刀万剐!”
穆青露深吸一口气,迅速抹干眼泪,低低地说:“对不住。我……我一时失态了……”她的声音竟渐渐冷静下来。朱于渊直直地盯着她,声音几乎已因痛惜与愤怒而扭曲:“是谁让你哭成这样?说出来,你快说出来!”
穆青露道:“我……我没哭,只是眼睛里进了些沙。”她忽然用力一挣,可是朱于渊抱她抱得极紧,根本不肯放手。穆青露反手到背后,轻轻掰开他的十指,朱于渊道:“你……”
穆青露道:“你站好,莫要动。”朱于渊不想放开她,却也不愿违拗她,只得依言而立。穆青露朝后退了两步,抬眼朝他望了一望,忽然缓缓俯身,长跪不起。
朱于渊喝道:“青露!”蹲下身便去拉她。穆青露摇了摇头,示意他停住动作。她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睑,一字字地说道:
“小非,我想请你帮助我,同我一起,完成一件事。”
朱于渊攥住她的双臂,大声道:“为了你,我甚么事都可以去做,你我之间,又何须要用到这个‘请’字?”穆青露叹息一声,轻轻地道:“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朱于渊道:“有甚么不一样?我对你的心意,从来就没变过。”穆青露又摇了摇头,沉痛地说:“不是你不一样,是我。我与从前不同了。”
朱于渊变蹲为跪,低下头,去瞧她的脸,望见她的眼神,却倏然而惊:“青露,你……”
穆青露扬起头,昔日清丽天真的脸庞上,却再寻不见一丝笑容。她双眸依旧很亮,可眸中满盛的,却是浓浓的哀伤与憎恨。她茫然移目,正对上朱于渊的视线,朱于渊悲声道:“究竟发生了甚么,青露,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穆青露却没有回答,只淡淡地说道:“小非,如今我孤立无援,唯一还能厚颜相求的人,就只有你了。请你帮帮我……”
她哽了一下,神情虽淡漠,眼底却猛然泛起杀意:
“我要杀一个人。不仅如此,我还要亲自动手,将他占有的一切全部毁灭!”
朱于渊伸臂抱住她,自地上站起,带着她一同站稳。他沉声问:“杀谁?”
穆青露的声音很清很冷,如朔冬时节在剑刃上凝结的一层薄薄冰锋:
“白泽。”(未完待续。。)
第202章 恩与仇(四)
朱于渊长长呼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道:“好。”穆青露轻轻地说:“多谢。”朱于渊忽又盯住她,正色道:“你若再乱用‘请’字和‘谢’字,那我可就真不管你了。”
穆青露道:“你不会的。”朱于渊叹道:“突然见你站在面前,我欢喜得差点透不过气。可现下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又急又难过,不知如何才好了。”
他依旧抱着她,不肯放手,道:“进亭子去,把三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件件说给我听。”
穆青露点了点头,一阵秋风扫过,她忽又咳嗽不止。朱于渊将她揽在怀中,解下披风,替她盖在身上。穆青露好不容易止住咳,倚在他胸前,低声道:“小非,我现在……甚么都没有啦……”
…………
朱于渊静静聆听着。秋音瑟瑟,落木萧萧,悲也好,愁也好,怒也好,恨也好,他的心绪,已与她融在一处。他静静凝听,直到穆青露缓缓止住了话,他似乎还在出神,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甚么。
穆青露坐直身子,脸色苍白,声音宛如剑刃上的冰锋,在怒焰中一一迸裂:“小非,你明白了么?我已经没有了家人,没有了武功,没有了爱人……白泽和他的讳天,让我失去了一切!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光凭自己一人,我根本动不了他……可是,就算这样,我也绝不会放弃,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拖住他,让他比我更先一步,跌下万丈深渊!”
朱于渊注视着她,轻轻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道:“我明白了。”穆青露攥住他手腕。道:“你若愿意帮我,我必会重重……”朱于渊却猛地打断她的话:“青露,再这样,我就发怒了。”
穆青露急急撤手,道:“好,我不说就是——小非,发生那些事后,我仔细回忆了很久,整理出不少关于白泽和讳天的线索,大多都是过去曾在咱俩身边出现过的。我连天台山都来不及回。就赶来找你,你听一听,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
朱于渊却道:“青露,莫急。我一定会听,你想做的事,我赴汤蹈火,也一定会陪你完成。但是,眼下我这边也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穆青露略有些诧异:“你也有事?甚么事呢?”
朱于渊道:“这里风越来越大。你如今身体单薄,不要在外头久坐,你请樊将军过来,咱们找一间屋子。进去之后再详细地说。”
窗明几净,白墙上有鹿角装饰,朱穆二人静坐于室内桌畔,樊千阳坐的位置。却离他二人稍稍远了些。
朱于渊忽朝他说道:“樊将军,先前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樊千阳眼中已消去了方才打斗时的嘲讽之意。他平静地回道:“那些算不了甚么。不过,朱于渊,我瞧你方才对你师姐的模样,莫非你在神乐观中时,那种种乐不思蜀之态,全都是伪装的?”
朱于渊叹道:“一言难尽。不过,我的心确从未曾改变过。”
樊千阳微微一笑,道:“如此看来,我也错怪了你。刚才我讥笑你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却是我低估你了。朱于渊,我也向你说一声对不住。”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敌意终于消融。穆青露趴在桌边,静静凝视着二人,唇边毫无笑容,也没有说话。朱于渊瞧见她的模样,暗暗叹息一声,说道:“我在神乐观里,发现了一桩秘密……”
他将关帝庙中之事细细一说,樊千阳脸上变色,穆青露悚然而惊。朱于渊又道:
“青霖与大师伯被关押在神乐观深处,随时有可能会被灭口。以如今形势来看,我这边的事,却更紧迫不少。若能先救出他俩,不但可以杜绝后患,将来杀白泽、灭讳天,也会更多一分胜算。”
樊千阳缓缓颔首,怒道:“京师重地,竟敢私自拘人。他俩好大的胆子!”
穆青露撑桌而起,夺声问道:“我的弟弟在神乐观深处?具体是在何处?”
朱于渊疾道:“无论他在何处,你都绝对不可前去探望。要知道咱们现在的力量已经极其有限,必须避免一切可能暴露的风险。万幸的是,大师伯当初预知到潜在危机,已将他唯一传人秘密安置在神乐观中。她名叫顾游心,她与夏沿香,是我在观中仅有的两名帮手。”
樊千阳道:“你与游心……原来是在互相掩护。你俩演得很不错。”
穆青露颤声道:“唉,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恨不得立即冲进神乐观去瞧他们。我……我弟弟还活着,大师伯竟然有了传人……还有沿香,她,唉!那姑娘同我一样不幸,我很思念她……不过,小非,你说得对,与其冒着危险去作无谓的探看,不如先设法将他们救出来。”
朱于渊似有些出乎意料:“青露,你比从前沉稳多了。”穆青露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坐入椅中,慢慢地伏在桌旁,将下巴支在手背上。
樊千阳忽道:“你方才说要先救他们,莫非你已找到了甚么解救方法?”
朱于渊道:“我已探听出了那制造隐弦之人的所在。若能寻到他,告以实情,或许能有破弦的希望。”
他转向二人,将那二页《流光集》之事说了出来。穆青露眼中一亮,道:“我正是十三弦传人,巴蜀之行,自然该由我去。”
朱于渊凝望着她,说道:“青露,我们正在为此事发愁,幸好你及时出现了……若不是你带来消息,我只怕就捎信去江南了。万一被讳天得知消息……”他叹了一声,住口不言。穆青露亦垂首无语。
樊千阳瞧了瞧他二人的神色,在旁悠悠岔开话题,赞道:“朱于渊,你很有胆识。”
朱于渊微微摇头苦笑:“可惜我武功依旧差一筹。”
樊千阳道:“不必灰心丧气。你的武功其实已很不错了。”朱于渊无动于衷,道:“樊将军,你不必安慰我。我与你,还有白泽都切磋过,两次比试,皆是我败下阵来。”
樊千阳笑了一下,道:“你若是知道我过去二十多年是如何练的武,就会明白,输给我,是再正常不过的。”(未完待续。。)
第201章 恩与仇(五)
穆青露道:“樊千阳,你又在自吹自擂!”樊千阳道:“怎会?我官职虽不算高,但若论武功,京师恐怕无人能在我之上。过去几年间,若有难以摆平的重要钦犯,最后都得由我秘密出手,从无一人能逃脱。”
朱于渊道:“樊将军方才一招便制住了我,武功之强可见一端。想当初,我同白泽过招时,以他的功夫,怕也不能一招击退我。”
樊千阳笑道:“我没和白泽动过手,但若让我评判,他却未必不如我。要知道武功高低,不能仅凭制敌招数多少来论断。”
朱于渊道:“愿闻其详。”
樊千阳道:“我能一招制敌,那是因为我的功夫要诀为‘狠’、‘锐’二字。我的师父不喜欢花哨武功,他与人对阵,都是直来直往、干脆利落的。但据我观察,白泽的武功走的却是另一种奇诡跌宕之道,既能狠斗,也能缠斗,我如果同他打,绝不可能一招就得手。”
朱于渊瞬间更觉低落。樊千阳瞧了瞧他,道:“朱于渊,你想不想知道,为何你的武功盖不过我同白泽?”
朱于渊猛然抬眼:“请指教。”
樊千阳道:“因为我和白泽的早年遭遇都很不平凡。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你缺乏那种练武的动力与决心。”
朱于渊神情凝重,问道:“那是种怎样的遭遇?”
樊千阳眼望窗外,淡淡地说:“怎样的遭遇?也许是强烈的孤独,也可能是深切的悲伤。或者是无边的恐惧,是无尽的仇恨。当一个人长年累月生活在其中时,同样做一件事,他的意志和努力,必定会远远超过其他人。”
朱于渊听到此言,心头却不由自主震了一震。穆青露在旁疾问:“樊千阳。白泽的早年经历,你究竟知道多少?”
樊千阳摇头说道:“我同他不熟,知道得很少。只听说他似乎经受过一段人间惨事,因此他性格孤僻,武功却益发惊人。”
穆青露声音有悲愤之意:“就算经受过人间惨事,也不能成为折磨他人的理由。”
朱于渊本自沉吟,听她此言,如有感应,缓缓说道:“是啊,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利,将自己受过的悲惨与不平肆意转嫁到别人身上。”
他语气低沉,神情复杂,话中隐隐所指,却仿佛不止白泽一人。穆青露低低叹息一声,忽又省起甚么,朝樊千阳问道:“那么,你呢?你幼年时候也同他一样?”
樊千阳道:“我英俊潇洒、智勇双全、积极乐观、人人喜爱,怎会同他一样?”穆青露道:“那你的遭遇又是怎样的?”
樊千阳摇摇手:“不可说。”穆青露呸了一声。扭头不睬他。樊千阳却笑了一笑,朝朱于渊说道:
“朱于渊,你不必消沉。你的武功早已远超大多数人,只不过自己尚未察觉罢了——等着。待我从巫山回来后,再陪你操练几场,保证你获益匪浅。”
另二人闻言,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朱于渊疾问:“你也要去巫山?”
樊千阳悠然回答:“是啊。”
穆青露叫道:“你干嘛跟去?”樊千阳瞥她一眼,道:“你是我的犯人,我总得看守住你。不能让你半路潜逃啊。”
穆青露啐道:“甚么潜逃,又胡说八道。你不是朝廷命官吗,哪来那么多时间到处瞎跑?”
樊千阳道:“那个不用你管,我自有主张。”
穆青露转向朱于渊,央道:“小非,帮我拦住他,我不要和这人同行。”
朱于渊盯住她,半晌,又瞧了樊千阳一眼,才慢慢说道:“青露,我打心眼儿里很想陪你一块儿去,却只恨身不由己……但我确然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去巴蜀之地,樊将军若愿意陪同,我倒是非常赞成。”
穆青露怒道:“你也觉得我武功很差么?”
朱于渊忙道:“怎会——”樊千阳却在一旁说:“对啊,你武功那么差,要是独自去,搞不好就是一记失足,叽哩咕噜从山上滚下来。”
穆青露正要发作,朱于渊听到“武功”二字,脑海中忽然一亮,疾道:“青露,先莫生气。虽然你现在内力稍不如从前,但对于令你恢复武功,我仿佛想到了一些法子。”
穆青露蓦然回首:“恢复武功?怎么恢复?!”她扑到朱于渊身旁,攥住他,恳求地说:“你快告诉我。”
朱于渊道:“我只是隐隐约约有了想法,但还需花些时日去揣摩。青露,你放心,希望是很大的。你先同樊将军一道,前往巴蜀一遭,待你归来后,我应该也能将那法子想得差不多了。”
穆青露顺从地点点头,低声道:“小非,你总是那么可靠,我愿意听你的。”樊千阳在一边说:“我也很可靠。”穆青露道:“你——”朱于渊却又轻轻牵住她的手,将她朝自己身畔拉了拉,柔声说道:
“青露,咱们手中没有《流光集》真迹原本,虽然你才是十三弦的真正传人,但要想叩开那位铸弦高人之门,却必定困难重重。你这一走,我又将日夜牵挂,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早日平安归来。”
穆青露神情凝重,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会的。我不怕困难,也不怕犯险,就算程门立雪,我也定会设法见到他,我一定要和弟弟还有大师伯重逢。”
朱于渊道:“青露,我有一句话,从前就很想说给你听,可你身边常围绕着很多人,我在派中身份低微,又如何能够侃侃而谈?因此我想了又想,终究没能说出口。但如今你性情已改变不少,那一句话我也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穆青露道:“你说吧,小非。”
朱于渊郑重地说道:“那一句话很短,只有八个字——刚极易折,柔能克刚。青露,你此行千万莫要逞强犯险,须知天无绝人之路,就算一番努力过后,仍旧求不到破弦之法,也没甚么了不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咱们一块儿扛着,勇敢地走下去。”
穆青露喃喃念道:“刚极易折,柔能克刚。”她目中似有淡淡的水光闪了一闪,却迅速控制住了。她愣了一刻,忽然轻轻地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朱于渊将她的双手拢于掌间,任她静静沉思。他朝樊千阳望了一眼,樊千阳会意地微微一笑,朱于渊低声说道:“樊将军,拜托了。”(未完待续。。)
第202章 舞衫劫(一)
光阴在思念与不安中无情流转,一个半月过去了,京师既漫布着冬季的静谧,又渐渐被迎接新年的气氛点染。这天下午,杜息兰照例将朱云离和朱于渊聚在一块儿,共同品茶聊天,并且连游心也叫上了。
朱于渊心中惦念远行人,虽魂牵梦绕,却只能强自吞忍。幸亏游心明白他的心事,常从旁宽慰,才稍稍好些。朱云离与杜息兰二人却全未知情,杜息兰指着桌子,亲热地说:“渊儿,游心,这是刚从南方运到的橙子,你俩尝尝。”
游心道:“你们喝茶,我来剖橙。”她站起身,另取空盘,盛了四个橙子,见桌中恰好放着一柄带鞘银刀,约摸四寸余长,通体有精美华丽的刻纹,便也一同握在手里,移步向旁。
杜息兰忙捅了捅朱于渊,催道:“渊儿,快去帮忙。”
朱于渊应道:“是。”来到游心身畔。杜息兰语气中有嗔怪之意:“傻孩子,不懂体贴。”朱云离笑道:“你别掺和。”
游心摆好橙子,拿起小银刀瞧了瞧,见有刀鞘,便伸手握住,轻轻一拔,银刀却没有出鞘。游心“咦”了一声,双手又各自将刀柄与刀鞘握紧了些,她手底加力,顺口说道:“这刀子挺难拔。”
杜息兰一听此言,似霍然省悟,叫道:“糟糕,游心,那刀——”骤听“啪”的一声,刀锋竟从银鞘侧面弹出,游心吃了一惊,忙不迭撤手,却已迟了一步。锋利的刀刃从她左掌间割过,嫣红的鲜血立时涌冒出来。
朱于渊迅速夺过银刀,朝盘中一掷,道:“快,将手举高些。我替你止血。”
杜息兰满脸愧色,立起身奔近,说道:“都是我不好。那银刀柄上暗藏机关,刀刃特别薄,且不像寻常匕首般笔直出鞘,而是从侧面暗缝中弹出来的。是我不好,我忘记事先告诉游心了。”
朱云离亦起身,迎向他三人,边走边问:“伤势如何?”
游心道:“没事,皮肉伤而已。”朱于渊接过杜息兰递来的伤药与绷带。便替她止血包扎。虽只是外伤,创口却也颇深,就算用了止血药,也已有不少鲜血,顺着手腕滴淌在地。
寂静的室中,倏有奇异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铮铮嗡嗡,似鼓瑟,如奏琴,却又不成曲调。它轻轻震荡、低低轰鸣。回旋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久久不肯止息。
朱于渊吃了一惊:“甚么声音?”
他一望游心,游心亦满脸茫然。他又望向杜息兰,却见她一扫方才的惊慌。反而大有目瞪口呆之意。朱于渊的心猛然一紧,凝神细辨,循着声音来源,扭头朝朱云离望去——
朱云离正愕然而立。双目直视游心的背影,表情惊疑不定,竟与他平日神态大相径庭。那奇异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从他身周弥散开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连桌椅家俱、服饰摆设都随之一起晃动不已。
朱云离忽然说道:“我出去一趟。”话音未落,他便急步转身,匆匆冲出屋外。那奇异之声跟着他一同飘了出去,越飘越远,良久才终于听不到了。
朱于渊低声道:“那是甚么?弦音?”
杜息兰退了一步,牢牢盯住游心,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开口,终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闪烁,内中似乎不止有疑惑,还有慌乱与畏惧。
游心的脸却唰地白了。她背对杜息兰,猛地朝朱于渊抛了个眼色,朱于渊刚要说话,游心已“啊”了一声,软软地道:“阿渊,我好痛。”朝他身上倒去。
朱于渊伸臂搀扶,游心一触到他,忽然又如同撒娇般低低呻吟两声,枕着他的胸膛,依偎得更紧:“好痛……”她伏在他怀中,依旧背对着杜息兰,霍然抬起脸,又朝朱于渊使了个眼色。
朱于渊不明就里,但他反应极快,立时揽住她,温柔地道:“没事,莫哭。”游心道:“你帮我吹吹。”朱于渊顺从地说:“好。”
二人一唱一和,杜息兰虽神色疑虑难安,但见儿子正深情款款地搂着游心,她一时竟也不能多说甚么。游心轻轻地说:“阿渊,我头晕……”朱于渊道:“去我房中躺一会罢。”他疾向杜息兰招呼了一声,拥着游心,二人一同退了出去。杜息兰朝他俩身后追了几步,仿佛想阻拦,却终于慢慢止了足。
朱于渊将游心带回房中,刚掩上门,游心便自他怀中跳了起来,惨白着脸,低声道:“关窗。”朱于渊依言而行,游心在屋中静静伫立一会,声音微微颤抖,说道:“阿渊,闯大祸了。”
朱于渊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游心紧紧闭上嘴,朝他招了招手。朱于渊疾步来到她身边,游心忽然举起双臂,轻轻一扯衣带,身上衣衫纷纷而落。
朱于渊惊道:“你做——”游心却飞快打断了他:“别说话。”
她转过身,背对着朱于渊,一一褪下身上的蓝色道服,洁白纤美的肩、颈、臂、背缓缓显露出来。朱于渊如何能多瞧,赶紧闭起眼,游心的声音忽又幽幽传来:“你看。”
朱于渊听她语气有异,略一犹豫,才缓缓张开双目,忽地,他惊骇地道:“这是——”
游心美丽的颈背上,赫然斜贯一道触目的伤疤。伤疤约尺余长,不像刀伤,不像剑伤,不像任何枪戟斧矛之伤,也不像火烧毒侵之伤。伤疤又长又直,泛着可怖的酱红色,无数细小的裂纹缠绕于其上,延伸向四面八方。仿佛一尊白玉雕就的美人像,却被人无情地用诡异的工具狠狠砸击,裂纹如蛛网,白玉美人似在无声哭泣。
朱于渊倒抽一口凉气:“这!……”
游心慢慢披回衣衫,脸色凝重,低声说:“当夜在千佛山时,我扮作杨枝观音,对朱云离出手。他惊退撤走,临去时用隐弦拼力反击。我虽急急闪避,却仍被一根隐弦扫中了颈背。这条伤疤,就是那时……”(未完待续。。)
第203章 舞衫劫(二)
朱于渊道:“我记得!那天他曾以隐弦割断桂师兄手腕,还记得他说过一句话‘隐弦裂伤,绝非寻常,普通人挨不起。’游心,你……”
游心冷冷地道:“隐弦扫中时,我只觉颈背似乎都要炸裂。我咬牙倒掠,才闪了开去。我赶紧以净瓶之水浇灭灯火,又借着黑暗掩护,逃到大厅中。虽只是浅浅一扫,但自那以后,我却失去了战斗力,就算是替你指路,也几乎耗尽我所有气力。”
朱于渊心中恻然,却又隐隐明白了些甚么:“那根曾经袭击你的隐弦,今日无意间再次感应到了你的血,因此发出了鸣声——如此看来,隐弦嗜血,且能记住曾饮过的鲜血。”
他皱起眉,嫌恶地道:“不像灵物,却更似邪兽。”
游心拢住衣衫,纤弱的身姿在清寒冬日里似有些站立不稳。朱于渊疾道:“我会保护你,莫怕。”
游心缓缓摇头,哽咽着说:“我不怕死!但我却怕咱们会因此被一一识出,破弦计划也由此败露……我死则死矣,霖儿与师父若不能重见天日,我又如何能安心去死……”
朱于渊沉声道:“巴蜀之行险恶艰难,我曾计算过,来回路程加攀山求人,可能需要两个多月。他们已去了一个半月,咱们若能再挺过十几天,自当有希望。”
游心悲伤地道:“朱云离和杜息兰方才的神情,你也瞧见了。他俩现在只是诧异,但很快就会怀疑我的身份,他们会设法查证……”
朱于渊道:“查证?你是说那道伤疤……”
游心徐徐颔首,小声说道:“我从千佛山回来后,千般谨慎,万种小心,排演时从不与其他乐舞生一起换衣。洗澡时也只在自己屋中,平日更想尽一切方法,避开众人。是以至今无人知晓。但朱云离与杜息兰若真怀疑我,只需将我绑去,除下衣衫,隐弦裂伤便会明明白白交代一切。”
她低低地说着,脸上泛起悲哀又坚定的神色:“朱于渊,我想……我可能要提前与你们告别了。”
朱于渊皱眉道:“你要去哪?”
游心道:“唯今之计,只能弃卒保帅。如果我先死了,尸体又被摧毁。那么他们就算再怀疑,也永远无法确定我的身份。如此霖儿与师父就还有可能撑到破弦之法送回的那一天……阿渊,毁尸灭迹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朱于渊忽道:“住嘴!”游心听他声调奇怪,吃了一惊,朝他望去,却见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焰。游心悚然唤道:“阿渊?”
朱于渊在屋内疾走几步,似有满腔愤怒,却无处发泄。他沉声道:
“够了!一个都不许再死!这场闹剧已经够了!”
游心凄然说:“你以为我想死吗?我还想等霖儿出来后。同他双宿双飞,他虽不会武功,我却愿意陪他护他一辈子……你以为我想死?”
朱于渊猛地截断她的话:“无论想不想,你都不能死!我若再眼睁睁瞧着无辜者失去性命。我朱于渊就不配做人!”
游心长叹一声,刚想说甚么,朱于渊已迅速抬手,掩住她的嘴。他的声音又愤怒又低沉:“从此刻开始。你就推说养伤,一直呆在这里,直到青露他们回来为止!我倒要瞧瞧。有甚么人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动你!”
游心任由他捂着嘴,没有挣扎。她那双常年被凉雾萦罩的眼眸,终于笼上了一层薄薄暖色。
从那日开始,游心便推说身子不适,只作娇痴之态,赖住朱于渊不走。朱于渊对她百般疼爱怜惜,但凡有侍女前来探望,都能见到二人依偎缠绵,难舍难分,丝毫不以来人目光为意。
朱云离于次日白天亲自探访一次,面上神色沉静,瞧不出喜怒。他离去之后,便未曾再来,杜息兰却每天傍晚必然亲临。她仿佛得了朱云离嘱托,绝口不提滴血鸣弦之事,但言语之中,却终究与以往不同了。
如此强撑了五六日,这天傍晚,杜息兰又依时而至。游心靠在床板上,朱于渊坐在床头,游心枕在他怀中,朱于渊揽住她,她若想吃甚么,他便殷勤喂食。杜息兰坐在远处,盯着他二人,过了良久,忽然说道:
“渊儿,你跟我来一下。”
朱于渊慢慢抬头,平静应道:“有甚么事?就在这里说也一样。”
杜息兰摇了摇头,道:“咱们不走远,只到门外去。”
游心抱住朱于渊的手臂,嗔道:“阿渊,阿渊……”杜息兰忽然开口,语气冷淡:“别插嘴。”游心微微一惊,与朱于渊迅速交换了一记眼神。朱于渊轻轻放开她,柔声道:“我就在门外,马上回来。乖乖等着。”
他放开游心,随杜息兰步出门槛,稍稍转至一边,便不再朝前走。
杜息兰转过身,凝视着他,脸上的神情一扫方才的冷漠,却涌上焦灼与担忧:“渊儿,你……很喜爱游心吗?……”
朱于渊立即回答:“没错。”
杜息兰有忧悒之色,轻声问:“你离不开她?”
朱于渊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杜息兰脸色一变,靠近他两步:“渊儿,你不觉得你最近对她的态度,太过分了吗?”朱于渊道:“怎么过分了?”
杜息兰道:“她只是单掌受了些皮肉伤,却天天要你守护在身旁,甚么事也不肯做了。渊儿,你对她的宠爱,是不是太过头了些?”
朱于渊转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宠爱她,不是您一直以来就很想见到的么?”
杜息兰用力摇头,道:“你是堂堂男子汉,岂能被一个女子牵着鼻子团团转?何况,这女子……”她蓦地停了停,才又说下去,“总之,渊儿,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该成天被她黏住不放。依我之见,她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等下就派人将她送回自己的居处吧。”
朱于渊决然拒道:“不行。我就要她留在身边。”杜息兰柳眉倒竖,已隐有怒色:“我绝不会害你,你为何不愿听话?”
朱于渊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杜息兰追了两步,叫道:“渊儿,渊儿!”
朱于渊止步回首,低低说道:“您派她前来,为的便是让我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如今我已依您的意思,将目光转移到了她身上。您为何又要横加干涉?”
杜息兰颤抖着嗓音,道:“渊儿,我不是要干涉你,我……”
朱于渊叹道:“您莫再让我伤心了,好么?”
他不再多言,径自离开。杜息兰怔怔立在身后,目送他进屋。她脸上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深,半晌,终于渐渐化成狠绝的神情。她猝然扭头,朝远处走去。(未完待续。。)
第204章 舞衫劫(三)
第二日清晨,朱于渊与游心依旧闭关不出,用完早膳不久,忽有人叩门。朱于渊道:“进来。”两名侍女推门而入,行了一礼,肃立不去。朱于渊望了前面那侍女一眼,问道:“韶英,你有何事?”
韶英垂首道:“渊公子,游心姑娘,正月初一宫中照例有新年朝会大典,神乐观中的舞曲排演已近尾声,很快便要进宫正式演出。游心姑娘身为领头舞者,如今伤势既非严重,息兰夫人便特意吩咐我俩来请游心姑娘去前殿参加最终的排演。”
朱于渊与游心对望一眼,游心有迟疑之色。朱于渊沉声道:“游心的伤还没好全,何况她舞技精熟,受伤前也曾参加过排演,并不曾生疏。依我之见,她必不会耽误正式大典,今日不如依旧留在房中休息罢。”
游心轻轻点头,道:“是啊。烦请回禀息兰夫人,宫中大朝会之时,我一定到场。”
韶英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她身后另一位中年侍女忽然踏前一步,扬声说:“游心姑娘,你务必前去。”
朱于渊一望她的脸,却发觉此人面貌陌生,虽著常服,衣饰却与神乐观中侍女有所不同。他疾问道:“你是谁?”
那侍女也不行礼,只正色凝立。韶英忙应道:“渊公子,这位姑姑……不是神乐观中人,是宫里来的……”
朱于渊微微一怔,那凝立的侍女忽又开言,声音平静,却隐有威严:“此乃进宫前最后一次排演,事关重大,圣上与皇后特意派我前来观看,绝不容一丝闪失。朝会典礼名册上的所有乐舞生都必须到场,绝不可有人缺席。”
她的目光从游心面上缓缓扫过:“游心姑娘。请跟咱们走吧。”
游心忽从床上坐起,神情漠然,淡淡应道:“好。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朱于渊见她眼神决绝,立即在旁说道:“既是重要排演,游心,那你可一定要好好参加。你放心,我陪你同去。”说着,轻轻扶住她肩。
游心的眼神稍稍缓和,她转眸与朱于渊一对视。随即柔声道:“好呀,你陪我。”朱于渊朝韶英说道:“你去禀告夫人,说我也要同去。”
韶英似早有所料,恭敬地说:“夫人一早便有吩咐,倘若渊公子愿意同行,亦欢迎之至。排演半个时辰后便开始,还请二位准时到达。”
她二人告了退,便率先离去。
朱于渊与游心面面相觑,游心沉思良久。说道:“这排演虽顺理成章,但不知为何,总觉有一丝蹊跷。”
朱于渊没有马上回答。他蹙眉回忆杜息兰昨日的问话神情,须臾。才说道:“此去不善。游心,咱们得小心些。”
游心下意识拢了拢衣领,低声说:“嗯。”朱于渊道:“等下我借口观看排演,始终待在近旁。你若察觉到任何不妥,便设法靠到我身边来。”
游心默默点头。朱于渊想了一想,又道:“朝会典礼之舞。领头的舞者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游心道:“领舞者为二人,一是我,另一是……”她眼中微微一亮,说道:
“夏沿香。”
朱于渊点了点头:“好。我等下找个契机,同她说几句话。”
他二人打起精神,稍事整顿,便并肩往前殿而去。前殿果然已鼓鸣声声,乐舞生们无人敢怠慢,都已集中于此。朱云离与杜息兰陪同神乐观掌事官员,以及宫中观看排演者已入席就座,瞧见朱于渊,只平和地招呼道:“渊儿,过来坐。”
朱于渊亦从容回答:“我稍后就来。”便陪同游心,一起朝殿后走去,那里正是乐舞生的换装与梳妆之所。
朱于渊冷眼一瞧,见寻常乐舞生皆集中在北侧大房间中换衣,而南侧小房间门口有两名侍女把守,一眼望去并无乐舞生进出。他朝游心看了看,游心会意,低声说道:“以往那间屋子是专供我妆扮用的。”
朱于渊点了点头,同她一起去到南侧房门旁,他沉声问那两名侍女:“屋中可有人?”
侍女忙屈膝应道:“渊公子,息兰夫人有令,此间专供游心姑娘与沿香姑娘使用,旁人不得进入。”
朱于渊“嗯”了一声:“夏姑娘来了吗?”
侍女道:“沿香姑娘正在内换装。”
话音未落,房门轻启,一位轻衫美人缓缓走出,正是夏沿香。她瞧见朱于渊与游心,微微一怔,随即平静问礼。
朱于渊似不经意地漫问道:“里头没人了?”夏沿香道:“是啊。我已梳妆完毕,游心姑娘请随意使用一切。”
游心款步入屋,朱于渊对那两名侍女说道:“你们退下一会,我在这等她出来。”侍女躬身答应,迈着碎步退开了。朱于渊压低声音,朝夏沿香道:“沿香,先留步。”
夏沿香缓缓转身,轻轻问道:“嗯。有何事?”
朱于渊望了她一眼,见她轻衫裹身,红妆既成,自有一番天姿丽色。但不知为何,眼底下却有两层若隐若现的薄薄青影,浑似睡眠不安宁一般。他无暇多想,疾问道:“你近来可好?”
夏沿香低低应了一声。他二人为避嫌,平日在观中几乎不往来,是以这一个半月中,夏沿香只择机通传过两次消息,一说已在宫中查访到“消魂”锁链的讯息,第二回则说已在进展中。而朱于渊更因周围人多眼杂,不得不长话短说,只回告她已觅到合适人选,破弦之法亦正在寻求中。
朱于渊见远处人影攒动,他心知不宜与夏沿香多言,便轻声道:“沿香,这两天陡生变故,等下你们起舞时,请你审察度势,掩护游心。”
夏沿香侧过头,眼中略有疑问。朱于渊沉声说:“如今情势紧急,关联着好几条人命,已来不及向你解释一切。沿香,咱们等下要做的事,就是想方设法,不能让厅中任何人瞧见游心舞衣遮盖下的背部。”
夏沿香虽仍有迷惑的神情,但她瞧见朱于渊郑重的模样,立时颔首说道:“好,我尽力。”朱于渊低声道:“大恩不言谢,以后再细说。”夏沿香点了点头,便先行去了前殿。
朱于渊等到游心推门而出,边与她同行,边问道:“里面确实没人?”游心轻声道:“没有。若周围有人,以我的暗暝术功力,一定可以察觉到。”朱于渊道:“好。咱们去前殿。”(未完待续。。)
第205章 舞衫劫(四)
到得前殿,一切皆与往日排演时无异,只是观看的人多了些,都集坐在大殿南侧。杜息兰招呼朱于渊坐到她旁边,朱于渊见她的位置离领舞者最近,便不推辞,坦然入座。
游心与夏沿香一左一右,立在前方,在她俩身后,则是六排各六,统共三十六名伴舞的乐舞生。而另一些负责奏乐的乐舞生,则都坐在北侧。朱于渊以往也曾观看过几次排演,他仔细打量四周,见并无明显异样,而耳畔钟鼓声声,舞曲已经开始。
空中有淡淡胭脂香气,舞衣轻软,如裁云而成,却又织入了天边的晚霞,与妆面和鬓发中的钗环花朵相映,殿中一片艳丽娇红。舞者手中持有小小的硬骨舞扇,弦管声如天籁,轻袖飘飘,舞姿翩翩,虽值严冬,却如入春光正好的禁苑中,满目枝叶轻晃,花影款摇。
场中的乐舞生个个训练有素,就算游心多日未曾参与,舞步也丝毫不乱。她与夏沿香一柔媚,一典雅,恰如花圃中最撩人的两朵,在众芳掩映中娇然卓立。
乐舞过半,渐至佳境。乐舞生们齐齐一转,先前整齐的队列瞬间消失,三十六名伴舞者围成一圈,边绕边舞,时尔如宿鸟群飞,时尔又如轻浪相逐,最终化成无数花瓣轻轻绽放。夏沿香与游心依旧处于圈中,夏沿香在北,游心在南,二人轻旋曼舞,时分时合,宛如香花中心的两点玉蕊。
乐音更加激昂,舞姿越来越快。花瓣开合,玉蕊狂旋,就在最快最炫目的一刹那,伴舞圈的南侧忽有一名乐舞生似立足不稳,“啊”地朝旁边倒去,她一歪倒,旁边的乐舞生立时受到影响。两人撞在一起。可她二人这一相撞,却没有各自朝两旁倒下,却反而一齐朝场中扑去。
她俩面前,正是旋舞中的游心,而那一记旋舞,恰好在她背心朝外、不及设防之时。
那两名乐舞生齐齐扑向游心的脊背,手中舞扇似拿捏不住,依旧保持着张开的模样,薄薄却坚硬的扇沿,一左一右。同时朝游心身上的舞衫划下!
朱于渊猝然立起。游心何等机敏,早已发现背后动静,但她如何能显露武功?只得在旋舞中将足尖一点,想要朝旁闪开。可那两名乐舞生似早有准备,一扑一倒一划,竟全妙到毫巅,游心人虽闪开,但那一身轻薄娇嫩的舞衣,却已被“嘶啦”割开长长的两道。
游心反手向背。用力去按舞衣,那两名乐舞生却又唤道:“啊哟!”一人将另一人疾推,另一人再度立足不稳,继续跌向游心。她手舞足蹈,仿佛要寻依偎之物,伸手一抓,正中游心的舞衣。她轰然歪倒,臂上加劲,残破的舞衣眼看将要落地。
千钧一发之际。亦在旋舞中的夏沿香趁着舞曲未收之势,急步转前,云袖双展,恰伴着那一记节拍甩出,如漫天轻霞,正挡在游心与南侧观礼者之间。朱云离脸色骤变,杜息兰猛地自席中跳起,她不及出声,用力伸长脖颈,便想从云袖上方越过视线去。
朱于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入场中。他左手疾抬,朝那犹且拽住舞衫不放的乐舞生手背穴道上一弹,那乐舞生手臂剧痛,五指陡松。朱于渊厉声喝道:“大胆!”将她推到一边,另一手已迅速解下身上披风,一把罩在游心身上。
乐曲停了下来,乐舞生们一片惊慌,场中顿时大乱。夏沿香收起长袖,疾退几步,垂首而立,面无表情,浑如与己无关。游心紧紧裹住朱于渊的披风,倒在他怀里,朱于渊亦没有说话,只将凌锐的目光,尽投在那两名乐舞生身上。
那两名乐舞生脸色惨白,忽然一齐转身,面朝南侧,砰然跪下:“我们……一时失足,实乃无心之过,恳求大人赎罪!”
朱云离面色森然,缓缓立起,喝道:“立即拿下,依律处斩。”他身后四名随丛齐唱一声喏,立即冲往场中,将那两名乐舞生扣住,便往外拖。
那两名乐舞生不敢挣扎,一路被拖,一路唤道:“大人,夫人,求饶命,求饶命啊!我们不是——”却被随从疾封了嘴,呼声戛然而止。朱云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杜息兰双手掩胸,瞪着游心,神情又惊又怒,却终究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声。
其余观礼者不知情。那宫中来的姑姑便道:“多日排演,犹在节骨眼上犯错,此确为大罪。但眼下进宫在即,不可随意缺人。她们一时失误,想来不敢再犯,不如暂留性命,来日再计议?”
朱云离冷冷应道:“此曲虽只三十八人参舞,但候补者却另有二十四人,随时可以接续。宫中新年朝会乃重大典礼,倘若人人犯错都轻轻饶过,将来又将如何管理神乐观?”
那姑姑想了一想,道:“神乐观之事,我确然不该多嘴,还请朱大人决断就是。”朱云离点了点头,低喝道:“下去换装,候补者上场,重新排演!”
朱于渊搂紧游心,道:“走,换衣。”
他二人相携相偎,一同去了殿侧,杜息兰遥遥望着他俩,眼色奇特,但终究没有再派任何人尾随。朱于渊与游心一路皆未多言,两颗心皆如擂鼓般狂震不止。游心重新换过装束,细细检查了所有衣带垂饰,方才重新登场。朱于渊沉着脸,依旧坐回原位,将披风横于膝上,握住不放。他与朱云离与杜息兰均未相视,三人各揣心事,继续默默观看,幸喜的是接下来的重演中,不曾再出岔子。
典礼排演结束,众人四散而回,夏沿香亦敛衫归去,临别之前,隔着人群,深深望了一眼朱于渊,目中隐含担忧与询问。朱于渊立在游心身畔,执住她手,只觉掌中冰凉,他携她一同朝自己的院中而去,直至归房掩门,二人才默默对望。半晌,游心才开口,声音犹有一丝颤抖:
“我想……快要藏不住了……”
朱于渊伸手握住桌上瓷杯,瓷杯“波”的一声,片片碎裂。他瞧着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不喜欢‘放弃’。游心,咱们必须挺住……无论如何,也要挺到他俩归来……”(未完待续。。)
第206章 巫山高(一)
“巫峡七百里,巫山十二重。年年自**,环佩竟谁逢。”
此为唐人陆龟蒙之诗。巫峡峡长谷深,大江从中奔淌而过,两岸奇峰林立,翠嶂如屏。那巫峡两岸的群峰中,有十二座山峰最为赫赫有名。江北六峰为登龙、圣泉、朝云、神女、松峦、集仙,江南六峰则为净坛、起云、上升、飞凤、翠屏、聚鹤。
人言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但其实十二峰中,享名最盛的,当属神女峰,昔日楚襄王与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之典,更是大大助长了其声名。正因如此,前往巫峡北岸的游历者,往往都爱寻访神女峰,因此其余五座山峰中的人迹,相应的便少了许多。
初冬,日暮时节。
集仙峰中水雾弥漫,轻云舒卷缭绕,白茫茫的云气偶尔一分,便能瞧见峰谷中的点点苍翠。峰形分岔,如群仙围聚,峰下矗立着一座长形的古碑,碑文漫灭难识,唯有“重峦叠嶂巫峡,名峰耸秀,巫山十二峰”此十五字犹可辨清。
载客的竹筏缓缓停靠在江岸边。一高一矮两名身影离筏登岸,他俩都披着厚厚蓑衣,以竹笠覆面。二人并肩行至古碑旁,定晴细瞧一番,那高个男子说道:“这‘重峦叠嶂巫峡’六字,相传为三国时孔明所书,这便是传说中的‘孔明碑’。”
另一人并未答话,手握笠缘,默默抬头,仰视集仙峰。高个男子等了一会,才又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那人恍如从梦中惊醒,方才“嗯”了一声,声音清婉,是为女声。那男子笑道:“你一路来常常发呆。问你在想甚么,却又不说,长此以往,小心憋出毛病。”
那女子依旧注视着远处的山峰,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以往最大的毛病,就是废话太多。唉,又何止这一桩,我要改的毛病,实在多得数不清。”
她越说越轻。话音中大有忧悒之感。那男子在她身后道:“穆青露,你这样自怨自艾,可不太招人喜欢。”
穆青露道:“招人喜欢?樊千阳,你这话说得也太客气了,我这样的人,以前也从不曾招人喜欢过。”樊千阳的竹笠晃了晃,刚想说甚么,她却叹了口气,道:“走吧。”瞧也不瞧孔明碑。拔足便往集仙峰中走去。
暝色开始笼罩群山。巴蜀之地本不及京师寒冷,巫山一带,亦无霜雪。遥遥望去,危峰上有细细鸟道。纡回盘折,时而隐没于白云与翠丛中。穆青露匆匆而行,樊千阳不紧不慢跟随在后,刚要踏上那窄窄鸟道。她忽然收势停足,樊千阳“咦”了一声,穆青露却又开始四下打量。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怎地一个人都没?”
樊千阳道:“你要找甚么人?”
穆青露道:“找个山里人,问问那‘耳庐’具体所在。”
樊千阳道:“咱俩一路行来,问过无数人,但大都摇头一问三不知,唯有方才的老船夫,才稍稍能说上几句。”
穆青露道:“那船夫说他在巫峡撑了大半辈子竹筏,年轻时也曾攀过十二峰,可是‘集仙’一峰,却因地势奇险,极少有人能踏遍每处。”
樊千阳道:“但他却是问过的所有人中,唯一听说过‘耳庐’二字之人。”
穆青露道:“是。可他也只说耳庐藏在集仙峰巅最高最渺之处,寻常游客根本无法企及。就算身怀武功之人,只要耳庐主人不愿相见,就算在集仙峰顶连跪七天七夜,也绝无用处。”
樊千阳笑道:“高人必不会在山脚流连,过路人也未必知道耳庐所在。不如一路攀登,自行搜索,若能在深山中觅得人踪,再顺便开口询问也不迟。”
穆青露恍然,应道:“有理。”她举步又欲行,樊千阳在后头微微笑道:“你以前也是很干脆果断的人,如今怎的反而拖泥带水了?”
穆青露不答。她在既狭且陡的鸟道上行了几步,弯腰拾起近旁一条大半人高的树枝,在地上撑了几下,树枝颤颤巍巍,似不牢靠。她甩开树枝,又四处寻觅,几番过后,终于捡到一根称心如意的粗枝,便握在手中,权作登山之杖。
樊千阳瞧在眼中,没有说甚么。穆青露拄着手杖,沉默攀行。过了许久,才轻轻地答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干脆果断,原是因为心中没有烦忧。所以啊,这世间,本不该有真正果断利落的人存在。”
樊千阳一边随着她大步踏行,一边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世间不会有无烦无恼之人?”
穆青露道:“嗯。”
樊千阳道:“照你这么说,拖泥带水,还成人之常情了?”穆青露微微一怔,没有答上话。
樊千阳见她不言,顿时来了劲,又补充道:“有无烦忧,和干脆果决才没关系。你瞧我,多么果敢勇武,就算心中偶尔有些烦恼,也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穆青露顿了一会,斗笠下才有声音飘出:“樊千阳,你一路行来,老是吹嘘自己有多么多么好。但依我瞧哪,你身上也就一件东西,能称得上好。”
樊千阳笑道:“你终于肯承认我好了。快说,是甚么?”
穆青露幽幽说道:“你自我感觉太好。”
樊千阳哈的一笑,绕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攀,侧过脸,瞧了瞧她的大竹笠,又笑道:“你这才有点像从前的模样儿。”
穆青露低低叹道:“我何尝不想变回从前的模样儿?可惜,再不能够了。”
二人复又陷入无语,一路沉默攀行。猿声清寒如水,不时在深谷中响起,暝色逐渐苍茫,远处峰顶直插入天。
如此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穆青露脚步越来越慢,樊千阳沉声道:“咱们去旁边休息一会。”穆青露摇了摇脑袋,似还想坚持,可足下一滑,险些跌倒。她以杖支撑,才勉强立住,樊千阳瞧在眼里,忍不住说:“你拿这杖子有甚么用?拿它还不如拿我。凭你这速度,就算我背你走,上得也比现在快些。”
穆青露道:“我才不要欠你的情。”樊千阳笑道:“你欠我的情早就多得数不清了。”穆青露道:“少欠一桩是一桩。”樊千阳道:“你怕攒得太多,偿还不过来?”穆青露道:“我一定会偿还清楚!”樊千阳又笑道:“怎么可能?光那四件救命之恩,就足够你还上几辈子。”
穆青露终于禁不住“哼”了一声:“四件救命之恩,的确很大,但也不是还不了的。”樊千阳道:“真的么?”穆青露已走到一旁,将手杖往古树下一倚,道:“当然。”
樊千阳道:“那可不成。倘若你真的偿还清了,我可还能拿甚么来镇你?”穆青露仿佛觅得一线胜机,忙说:“你怕了?”
樊千阳道:“嗯,有些怕。所以……”穆青露略带好奇地问:“所以怎样?”
樊千阳道:“所以我要再多加几桩救命之恩。”话音刚落,他忽地一伸手,穆青露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拽在怀里。她只觉满目摇动,身子升腾,转眼便被他提携而上,直纵入古树深翠的枝叶间。(未完待续。。)
第207章 巫山高(二)
樊千阳身形骤顿,带住穆青露,二人稳稳立于枝桠上,那枝桠极为粗大,两三个穆青露抱成一团,也未必能及得了。穆青露探头朝下一望,见离地已有一二十丈,她心下羡慕,却不肯承认,只悻悻说道:“又显摆轻功。”
樊千阳笑道:“不是显摆。”他蓦地弯身,将犹被拽在怀中的穆青露打横,抱了起来。穆青露怒道:“你做甚么?”
樊千阳道:“瞧着。”他双臂一伸,穆青露被送出枝桠,她扭头朝下一望,不由“哎哟”一声。樊千阳双臂一收,又将她抱了回来,口中数道:“第五次。”
穆青露叫道:“喂。喂。”樊千阳却不理她,一伸一收,又一伸一收,嘴里不住数道:“第六次,第七次,第八,第九,第十次……”
穆青露叱道:“不许胡闹!”樊千阳方才住了手,任她挣了开去。他摘下竹笠,双眼亮亮的,笑道:“瞧见没,我随时能增加救命之恩,你永远也还不清的。”
穆青露气呼呼地摘去竹笠,扶着树身,在枝桠上坐下。樊千阳得意洋洋挨了过去,也坐在她身旁。蓦然之间,他脸色一变,仿佛这才省起甚么,忙说:“喂,我……我可不是嘲讽你武功差啊。我……”
穆青露垂下头,瞧也不瞧他,怔怔地道:“若在从前,就算你松手将我丢下去,我也绝对死不了。”
樊千阳道:“是我不好。我错啦。”他检讨一番,见她只是低头不语,心慌起来,凑过去瞧她的脸,小声地说:“喂,你吹笛子给我听听吧。”
穆青露听到“笛子”二字,叹了口气,没有答话。径自从怀中一摸,掏出一支寻常的竹制短笛,端坐于枝桠之上,轻轻吹奏起来。
樊千阳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听着。笛声清浅,直将那薄薄暮色吹得越来越浓。穆青露一曲吹毕,见樊千阳犹在出神,便推了推他,道:“喂,你一介武士。能懂得欣赏么?”
樊千阳“啊”了一声,方才回神。他想了一想,说道:“很好听。可是……我不喜欢。”
穆青露问:“为甚么?”
樊千阳道:“这曲调太悲伤了。你吹点高兴的嘛。”
穆青露将短笛揣回怀中,低声道:“可是……我高兴不起来啊……”
樊千阳也没了主意,半晌,他忽然灵机一动,说:“有了。我请你喝一样好东西。”他迅速解下背袋,掏出一个皮制的水囊,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瞧瞧。”
穆青露瞅了一眼:“那不是水么?我不渴。”樊千阳道:“不是清水。不过这会儿直接喝太凉。你等着。”
他坐直身子,将双掌捂在皮囊上。约小半柱香的功夫,他撤开手,说道:“好。热了,你尝尝看。”
穆青露接过递来的皮囊,果然觉得触手烫热,她心道:“这家伙内力真强。”却不肯开口称赞。只在他催促下,拧开盖子,忽觉香气扑鼻。她失声道:“是酒!”
樊千阳笑道:“是啊,这是我上山前偷偷藏的酒。你不是老想着喝酒么,借你喝一口,就一口啊。”
穆青露更不打话,端起酒囊,咕咚吞了一大口,忽觉一股苦辣之气冲上头顶,她猛地呛咳起来。樊千阳一手扶住酒囊,一手拍她的脊背:“怎样?好喝否?”
穆青露死命甩着脑袋,好久才稍稍平复。她盯着皮囊,半晌,说了两个字:“好苦。”说着,却又慢慢端起酒囊,再次浅浅啜了一口,樊千阳瞧着她的举动,并没有阻止。穆青露一点点将酒咽下,又低低说了一声:“好苦。”
她将酒囊递回给樊千阳。樊千阳问:“还喜欢不?”穆青露摇摇头:“我倒不明白了,酒这么难喝,为甚么那么多人爱喝?”
樊千阳老气横秋地说:“你觉得苦,是因为你阅历浅,尝不出苦背后的滋味。你若是多品一会,就会发现无论苦与辣,都将渐渐消去,舌尖上反而会涌起淡淡的甜……”
穆青露认真地听着,认真地咂了咂嘴,樊千阳问道:“如何?有甜味了没?”穆青露歪着头感受了一会,大力摇了摇脑袋:“没。”
樊千阳笑道:“好吧。其实……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自己从没喝出过甚么甜味。”穆青露瞪圆了眼,说道:“那你还喝?”
樊千阳道:“我只是觉得酒虽苦辣,但喝完之后浑身发热,怪刺激舒服的。”
穆青露终于忍不住,噗嗤地道:“樊千阳,我瞧你唠唠叨叨,不住地讲人生道理,压根就不像平日的你,倒像个老和尚。”
樊千阳道:“老和尚就老和尚吧,反正能逗你乐就行。”
穆青露微微一笑,垂首说道:“我知道你都是故意的。你见我消沉,就故意惹我逗我,你怕我想不开,怕我寻短见。”
樊千阳道:“嗯啊。你如果想不开,我好不容易抓着的犯人岂不泡汤了?”穆青露抬起头,瞪眼道:“你又来!”
她猛一抬头,那一道丽色闪过,瞬间仿佛照亮了山峤。樊千阳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才又换成语重心长的姿态,说道:
“本来就是……人生在世,有甚么好想不开的?须知那世事本就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哪有人能永远得意,又哪有人能永远失意的?比如你……”
穆青露道:“我怎的?”
樊千阳瞥了她一眼,说道:“比如你……你失去了一些故人,却也因此结识了一些新人,得与失,又岂能一时间就轻易定论?”
穆青露轻声念道:“失去故人……唉,我失去故人……”樊千阳道:“你应该念‘结识新人’才好。”穆青露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才凄声说:“我明白。可是,唉,我终究还是忘不了。”
谷中陡传来水脉惊涛的咆哮声,诸峰一暗,竟有骤雨当头落下。樊千阳倏然立起,解下身披的蓑衣,将它架在头顶的枝条间。穆青露道:“一件不够,再加上我的。”二人将两件蓑衣牢牢搭起,形成一个小小空间,再加上古树密密的枝叶,山雨一时倒也淋不进来。
两人复又坐下,只觉千山万壑中有凉气扑面。樊千阳道:“我给你找些披盖的东西。”穆青露道:“不必,我有。”她在自己的背包中翻了翻,拖出一件样式普通的布制斗篷来,小心翼翼地裹在身上。
樊千阳“咦”了一声,说道:“你居然还藏着这个。”(未完待续。。)
第208章 巫山高(三)
穆青露轻抚斗篷上素朴的花纹,轻轻应道:“是啊。你别瞧它平平常常,我却会永远收在身旁。”
樊千阳往斜枝上一枕,问道:“为甚么?”
穆青露道:“因为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那时候,我刚刚失去一切,昔日的声名、荣耀、爱人,全都没有了,简直就像陷在泥巴里的可怜虫。但那位朋友没有厌弃我,他在我最心冷难过、昏昏沉沉的时候,悄悄替我披上了这件斗篷。这一丝暖意,陪我一直撑到了现在。”
樊千阳出神地听完,忽地咧嘴一笑,说道:“果然是位好朋友。”穆青露低叹一声,幽幽说道:“可惜我的朋友们如今都处在困境中。我一想到前景茫茫,心底里就像按着一盆火似的难受。”
樊千阳沉声道:“人人都有烦恼。但既然来到了这世上,那就勇敢面对,好好儿走下去,才是正经。”
穆青露闻言,眼睛忽闪了一下,问道:“人人都有烦恼?樊千阳,那你呢?你有没有?”樊千阳毫不犹豫地答:“有啊。”穆青露支起身子,又问:“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烦恼?说来听听呗。”
樊千阳扫了她一眼,悠然说道:“我的烦恼可大着哩。尤其是第一桩,连你和宁姨都替我操碎了心哩,它就是——”他见穆青露已收起方才的哀伤神色,满目中皆是好奇,便故意顿了一顿,才又笑道:
“烦恼之一,就是我讨不到老婆。”
穆青露呸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嘲讽我。”樊千阳哈哈地道:“你记性不错。”穆青露揪着他,道:“你给我说正经的。”樊千阳拗不过她,只得边让边说:
“好罢,好罢。说正经的。我的烦恼之二哪,就是——”
他的语声忽地低沉下来:“比如。我很想见见我师父,却再也见不到了。”
穆青露“啊”了一声,缩回揪他的手:“是了。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师父是谁?你这一身武功,和背上的思鸣剑,又是从何而来的?”
樊千阳道:“门派机密,可不能随便说出去。除非听的那人是——”穆青露追问:“是甚么?”
樊千阳道:“除非是我的老婆。”穆青露啐道:“装腔作势,我不问了。”樊千阳却不肯罢休了,朝她身旁挪了挪,说道:“别这样。我知道你对我好奇得很。”
穆青露哂道:“那又怎样?反正你也不会说。”
树阴外雨声繁急,没有星光,也没有月色。樊千阳转过头,只瞧见她的一对眼眸,在暗处益发显得晶晶闪闪。他瞧了她一会,忽然又咧嘴一笑,道:“那也不一定。或许哪天,我一时兴起,就都告诉你了。”
穆青露本已有些倦意。听他如此一说,抖擞起精神,“哟”了一声,道:“看吧。你总算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讨不着老婆。”
樊千阳瞥了她一眼,道:“真是个傻里傻气的小姑娘。也罢,也罢。傻人有傻福。”穆青露刚瞪起眼要反驳,他却伸手替她整了整斗篷,侧过身倚在另一端:“斗嘴赢了。可满意了?赶紧睡觉,等天亮雨停,咱们继续上山。”
巫山的**向来不定。凌晨时分,雨点消失,漫天水雾亦渐渐散去,一叶一石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俯瞰山脚,但见巴水横天,怒涛沿峡飞奔。二人下了树,又继续朝山顶攀登。
山势渐升,人工开凿的鸟道越来越窄,终至消失不见。樊千阳见穆青露拄着杖,轻功又弱,几度力绌难行,便提议背她上山,穆青露却又死活不肯。樊千阳以为她依旧不肯欠人情,正待再劝,穆青露却道:
“我身为天台派传人,上山访求破弦之法,第一重要的,便须是心怀诚意。那耳庐主人常住此地,必定通晓山中动静,倘若知道我竟是被外派弟子提携上山,又怎肯再传授破弦秘方?”
樊千阳想了一想,亦觉有理,便不再坚持。二人如此这般继续攀登,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来到了集仙峰高处。
山中几无人迹,直到攀至半山以上,才偶然遇着一二知晓“耳庐”的山民。皆指向最高峰,且说道:“爬到峰后,便可知耳庐详情,只不过……”说着,便摇头而去。樊穆二人心中诧异,但见不止一人如此说,便索性不再多想,只继续攀爬。第四日的清晨,终于到达集仙峰顶。
霁云掠过身畔,向四处飘荡。朝下一望,满目深树青嶂,低处有幽岩暗谷,远处江水明净如晓天。
二人略瞧一番景色,便忙忙的开始搜寻。他俩依山民指示,在那最高峰顶盘绕一周,忽觉白云深处似隐隐有一物事,远远地闪晃着。
两人循迹往前,一直来到石崖尽处,但见脚下浓云中,有一条细细飞索延伸而去,直入云间。其时旭日正升,遍山白云越来越淡,飞索尽头之景也越来越清晰。原来在对面另有一座孤峰,高峻陡削,绝无可攀援落脚之处,但顶部却不宽广。那细细飞索一路凌云穿雾,竟直通向那孤峰,在日光照映下,孤峰顶端似有屋舍一隐一现。
樊千阳手搭凉棚,遥遥一望,说道:“飞索对面有一块碑石,上面还刻着两个字。但距离太远,瞧不清是甚么内容,要不我先过去瞧瞧。”
穆青露伸长脖子,叫道:“耳庐!那两个字一定就是耳庐!”她飞步向前,樊千阳一把扯住她:“莫忙,此地无遮无拦,倘若失足摔落,那可前功尽弃了。”
穆青露停住脚:“这道飞索,正是通往耳庐的桥梁!难怪山民们纷纷摇头,原是因为他们认为根本不可能渡过去。你不必独自冒险探看了,咱们直接出发。”
樊千阳蹲下身,仔细察看了一会,说道:“这飞索有些奇特。”穆青露闻言,亦蹲了下来,二人一同瞧那飞索。
但见那飞索不过手腕般粗细,在山风中不住颤晃。制造飞索的材料非金非铁,亦非丝非麻,既有光泽,又触手极硬极滑,倒像是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材料揉铸而成。
樊千阳握住飞索,轻轻摇撼了一下,见它的这一端已不知被用何方法,深深熔入此处山崖中。他站起身,沉声道:“对面孤峰奇峭,不知耳庐如何建造在峰顶。而此索虽细却韧,更不知当初那耳庐主人用了甚么巧妙法子,竟能跨越两座峰顶,将它安装在此。看来要想进入耳庐,这便是唯一通道。”
穆青露仔细地整理好行囊装束,道:“那咱们赶快过去。”
樊千阳微微皱眉,瞧了她一眼:“这飞索又细又滑又长,且全无护栏抓手之类的辅助物。凭我的轻功,小心一点,尚且能过得去,但你又将如何渡过?”(未完待续。。)
第209章 巫山高(四)
穆青露猛地一怔:“我……”她闭上嘴,探出右足,尝试着踩了一下飞索。飞索猝然震颤起来,穆青露左足亦已出,本想再尝试着踏出一步,却蓦地一滑,险些摔落。樊千阳道:“小心!”疾伸手臂,将她提了回来。
二人面面相觑。穆青露脸色发白,樊千阳攥住她,退了两步,说道:“这并非寻常绳索,且又在如此山高风急处。此情此势,当今江湖中人,能单凭一己轻功,平安踏索而过者,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穆青露咬着嘴唇,忽然问道:“樊千阳,你能过得去?”樊千阳端详着飞索,点头道:“我可以。但你……”
他俯下头,瞧了瞧穆青露,说道:“我带你过去吧。你身子瘦弱,我将你或负在背上,或挟在怀中,虽然会慢一些,但小心一点,应该能够通过。”
穆青露依旧咬着嘴唇,却摇了摇头:“不要。”樊千阳奇道:“不要?”穆青露“嗯”了一声,忽然说道:“我自己想办法过去。”
樊千阳道:“你剩下的采菱步轻功,恐怕对付不了这条飞索。”穆青露点头道:“嗯,对付不了。除非我昔日轻功一点未失,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樊千阳劝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冥思苦想了,走,我带你过去。”
穆青露却退了几步,眼中流露出坚决的神色:“不行,一定要自己上。”樊千阳道:“傻瓜,别这样。大不了这一次不算救命之恩,还不成么?”
穆青露道:“不是救命之恩的问题。”
天色越来越亮,四处青山,相向而开,那飞索在明丽日色中,更似要通往天外。穆青露立在崖边。眼望对面,认真地说道:
“耳庐主人就在彼端。樊千阳,我既一心求见,眼下很可能便是最后一关。我一路攀登,全凭自己的力量,并不曾借助你一分一毫。但倘若到了此处,却打了退堂鼓,任你挟着我渡了过去——你觉得耳庐主人还会瞧得起我吗?”
樊千阳道:“话虽有理,但——”
穆青露道:“没有甚么但不但的。这飞索,显然就是考验。以我眼下的功力。要想自己通过,唯有一种办法。”
她在崖边坐下,解开背包,整理起其中物品。她将沉重碍事的物品全拣了出来,放到一边。又找出几条绢帕,仔仔细细缠在双掌上。樊千阳瞧着她的举动,蓦然惊道:“你真要当猴子?”
穆青露点点头:“嗯。”
樊千阳声音扬高,竟寓了难得的激动:“你打算双手握着绳子,一记记交替着吊过去?”穆青露道:“是啊。”樊千阳道:“这飞索目测百丈有余。倘若中途没了气力,你准备怎么办?”
穆青露微微一笑,道:“中途要是累极了,我就翻身上来。坐在绳子上休息一会。”
樊千阳一时竟被她的话呛住了。半晌,才叹道:“你……”
穆青露立起身,反而开始安慰他:“你瞧,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嘛。我相信。只要我凭自己的能力渡过飞索,就算中途稍事休息,耳庐主人也一定会谅解的。毕竟。我的精神可嘉嘛。”
她将轻简后的背包重新绑在背上,又检查了衣装系带,回眸朝樊千阳招了招手,笑道:“走了。”
樊千阳唤道:“等下,我同你一块儿上飞索。”穆青露想了一想,道:“也好。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要独立自主,你可别随便碰我。我有朱弦,就算偶尔没能握住绳索,也有办法自救。”
樊千阳道:“那朱弦是我派人弄的,顶不顶事,我还不知道?在这种地方,只怕一绷就断了。别犟啊,我背包里有根绳,咱俩各自拴在腰上,这样就算你失手了,也不至于跌个粉身碎骨。”
穆青露大力摇头:“不行,不行。我要自力更生,我才不欠你情。”
樊千阳怒喝:“穆青露!”穆青露却背过身子,不去应他。樊千阳瞧着她跃跃欲试的背影,口气终于软了下来,他低声道:“那就算是我害怕,我害怕摔死,所以让你拴着绳子另一头,随时准备扯住我,行不行?”
穆青露猝然回眸:“真的?”
樊千阳道:“真的。真的。好姑奶奶,你拴上绳儿,随时搭救我吧。”
穆青露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道:“成交。”她竖起四根手指头,晃了一晃,又减成三根,冲樊千阳说道:“四次救命之恩,那就抵消一次了啊。”
樊千阳道:“是是。依你,都依你。”
细索在山风中晃荡。穆青露牢牢握住飞索,双腕交替,慢慢朝前移动。她的白衫被四面八方的气流吹袭,整个人宛如大千世界中一朵纤弱的花。樊千阳将她的行囊也负在自己背上,踏住飞索,紧随其后,叫道:“别往下看。”
穆青露道:“你莫越过我,让我在前头。否则那耳庐主人说不定……”劲风陡吹,她猛地闭住了嘴。樊千阳喝道:“少说两句。我不会占你的功。”
穆青露费力地“嗯”了一声,继续攥着飞索,缓缓前移。那劲风犹未止歇,飞索摇晃不已,她悬于高处,被骤然震颠,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要被甩出身外。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调息得成的剩余内力,一起运到心胸附近,以稳住神志。
樊千阳在飞索上疾行几步,穆青露只觉他所到之处,细索不但没有加大晃荡力度,反而变稳了些。她刚要睁眼,樊千阳的声音已飘到耳边:“挺住,宁快勿慢,越慢,反而越痛苦。”
穆青露猛地省悟。她待山风稍弱,便迅速交移双手,用最快的速度向前移去。直到行至约三之一路程处,她才用力一牵飞索,翻身坐于其上,抬手擦着汗。
樊千阳俯身坐在她旁边,沉声说道:“让我瞧瞧你的手。”穆青露缩了缩手,道:“好得很,有啥可瞧的?”
樊千阳斥道:“莫闹。”将她的双掌扯过来细细端详,果见虽有绢帕包裹,但已隐隐有肿胀之势。他疾伸手指,替她将掌心掌背穴位按揉一番。穆青露只觉双手气血通畅不少,似乎力道也有所恢复。她轻轻甩手,道:“继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