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人如旧(四)
他这话虽说得不响,可却掺着一股尖锐的怨毒,仿佛方才顺口念出的两句短语中,那十个普普通通的字,每一个都与他结着血海深仇。朱云离与杜息兰似被他语气中的寒意感染,都默默住了口。
朱于渊的脑子却转得飞快,“十大门派”、“已去清、竹、金、醉四家,尚留的风、幽、意、千、红、尘”,这些讯息,瞬间被他揣摩了无数遍。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心中一动,就在刹那间,白泽已放下酒杯,道:“多谢招待。”
朱于渊见白泽已站起身来,他立时回过神,开口唤道:“请留步。”
白泽有些出乎意料,侧首望向他,眼中隐含一丝诧异。杜息兰始料未及,脸上浮现出不安之情。朱于渊却视若无睹,只平静地朝白泽拱拳道:“当初你我在千佛山时曾交手过几招,我学艺未精,落在下风。我很佩服你的武功造诣,最近恰得机缘,略有了一些进步。我想请你指点几招,还请莫要推辞。”
他娓娓道来,不卑不亢,杜息兰急急站起,朱云离却制止了她。杜息兰忧心忡忡地唤道:“渊儿……”朱云离瞧了瞧儿子的表情,安慰她道:“只是切磋,莫要担心。”朱于渊朝白泽作了个“请”的手势,白泽略一犹豫,勉强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屋进到院中,朱云离同杜息兰也立刻跟了过来。
朱于渊右手端持刻碣刀,朝白泽施了一礼,道:“得罪了。”白泽将五指搭在腰间玉笔上,微微回礼。朱于渊却出手如电,刻碣刀已朝他当头砍下。刀影生风、气势凌然,可是刀锋舞转处,划出的依旧为当初在千佛山时的那一个“泰”字。
杜息兰不知底细,只满面焦灼。恨不得随时扑上去将二人拉扯开。朱云离瞧着儿子的出手,虽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期待。
白泽并未抽笔,他也如同当时那般,只闪避却不回招,二人一进一退,竟将那夜情景历历重演。
待得“泰”字舞毕,白泽的手动了一动,终于抽出了玉笔。朱于渊瞧得分明,他扬声道:“下一招!”
二人心中都很明白。下一招乃“初”字。白泽似无心恋战,见朱于渊已自划出第一点,他便将玉笔一挥,便要重施故伎。
朱于渊的字属于工工整整的楷体。白泽瞧准了他的落点,玉笔疾扬,已抢到下一划的起手处。可是朱于渊却突然将刻碣刀柄朝左手一递,整柄刻刀瞬间被转移到左手中。
他抬起左手,歪歪斜斜,将那个“初”字接了下去。寻常人大多惯用右手。若换了左手写字,那横竖撇折,自然极易偏移。朱于渊左腕持刀,“初”字第二笔乍出。白泽的落点顿时失去准头,朱于渊紧接着的每一道刀势,都超出了他意料之外。
白泽处变不惊,立时停顿住玉笔。凝神细观他刀法薄弱处,静俟良机,以一击搏中。可朱于渊的右手并未闲着。“初”字最后一撇犹未结束,他突然一抬刻碣刀,硬生生收住下半笔,同时右手成掌,将傅高唐与穆静微赐予的内力交相汇集,疾喝道:“接掌!”倚火心法已然发动。
白泽怔了一怔,朱于渊已欺身上前,掌风当面击到。他虽然嘴上说只是讨教,手底却毫未留情,白泽将身一侧,不想硬接。可朱于渊自从被解开封脉后,内力雄浑深厚,与千佛山大战时判若两人,白泽一闪之际,竟无法避开。无奈之下,他只得举起左掌去招架。
杜息兰跳起来,便想去拉开二人。朱云离一把拖住她,轻声道:“莫去。”杜息兰急道:“渊儿当真了,他会受重伤的!”朱云离道:“有你我在此,白教主下手自有分寸,你怕甚么。”杜息兰被他拖在一旁,泪眼汪汪,却只能干着急。
朱于渊与白泽双掌交接,白泽的脸色陡然变了。朱于渊见他如此神态,心知自己连日来武功进展确然不小。但他本为极理智之人,知道此番能令他变色,实为自己赚了出其不意之功效。左手临时舞刀,必然会现出不少空白,唯有右掌及时抢补,才能令对方失去先机。但若论真正实力,自己与白泽依然有不小差距。
他运起倚火心法,内力一攻一涌,只觉白泽虽勉强应招,但他的内力却又寒又凉,自己无论攻出多少,都像打入了一座神秘的冰山里,倚火内息纷纷被凝阻于半路。他心中一凛,暗道自己的内力有二师伯与师父相助,本以为能小挫白泽,可现下看来,却分明讨不到半丝便宜。纵然以智取抢占先机,但若拖延下去,照此趋势,吃亏的还将是自己。
一念及此,他立马决定见好就收。他有恃无恐,知道有朱云离在侧,白泽不会轻易追击。于是他低叱道:“好功力,佩服!”将内力攻势一一收回。
白泽眼中光芒闪烁,仿佛有些不耐,但他果然也收了手。朱于渊见他的功力竟收放自如,速度犹在自己之上,虽对此人品行不屑,但对他的武功却著实佩服。他转身收起刀与掌,朝朱云离与杜息兰一瞧,杜息兰正自抚胸谢天谢地,连声道:“渊儿,以后不许胡闹了。”
朱于渊道:“白教主事务繁忙,好不容易能得他指点武功,岂能轻易错过。”杜息兰又低低嗔了几句,朱于渊不以为意,倒是朱云离上前几步,微微笑道:“白教主觉得犬子近日进步如何?”
白泽将玉笔插回腰间,凝目细瞧了朱于渊几眼,略略思索一遭,说道:“至于今日,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
此话出自《三国志》,本为鲁肃赞扬吕蒙发奋向学、今非昔比之语。朱云离听得此言,矜持地笑了一笑,杜息兰却甚是欢喜。朱于渊今日出手,正是想在白泽身上试试武功进展,如今离千佛山之战只短短两月不到,已能有此进阶,心中自然也略有鼓舞。正在此时,院门外忽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这架打得颇为精彩。然而……有一件事情,我却怎么也想不通。”(未完待续。。)
第183章 人如旧(五)
四人闻声看向来者,那人已边说话,边大步踏进院来。朱云离道:“樊将军来晚了,该如何罚?”
那人正是樊千阳。他朝几人拱了拱手,说道:“我刚从宫中回来。最近事儿多,没能赶上酒席,见谅见谅。”
朱云离道:“无妨,等下少不了灌你几大碗。”朱于渊却在旁问道:“你方才说有件事想不通,是甚么事情?”
樊千阳抱臂而立,瞧了瞧朱于渊,又瞧了瞧白泽,忽然笑了一笑,说道:“令我觉得奇怪的,是白兄的嗓门。”
白泽眼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朱于渊扬眉道:“白教主的嗓门怎么啦?”
樊千泽悠然说:“我以前同白兄虽然不太熟络,但总算也还记得,白兄的声音明明是很正常的。但是……奇怪啊奇怪,为何这段时间以来,白兄却偏不肯用正常声音说话了,非要捏着嗓子,成天哼哼叽叽?”
白泽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朱于渊听樊千阳如此说话,心中却猛然一亮,仿佛又捕捉到了甚么。朱云离朝樊千阳使了个眼色,樊千阳却假装没瞧见,反而冲朱于渊笑了一笑。
朱于渊打量着他,见他装束如常,依旧英气逼人。只是相比上次见面,他眼中的重重忧色似有消浅,眉宇之间开朗了不少。
白泽忽然道:“天色已晚,先告辞了。”也不待众人答话,竟飘然而去。樊千阳摸着下巴,道:“他生气了。”朱云离道:“樊将军还有心情说笑,且进屋罚饮三大碗。”樊千阳道:“好说。好说。”
几人复又进屋。朱于渊见樊千阳言谈举止甚为肆意放纵,他心中对樊千阳本存芥蒂,一日之内连遇两大仇人,心情自然复杂无比。但他既打定主意要扳倒二人,哪怕再不喜欢。也得在暗中观察了解对手。于是他便继续坐在一旁,瞧朱杜二人与樊千阳谈聊说笑。
一番推杯助盏后,樊千阳仿佛酒兴大发,声音也更洪亮。他相貌本来极英俊,再加上性情开朗无拘,倒颇显出一番自由自在的气度。朱于渊见他笑得开怀,只觉牙根痒痒,恨不得立时抡起刻碣刀来,朝他脑袋狠狠敲下去。
樊千阳却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举着酒杯。转过脸来,朝朱于渊说道:“喂,你在神乐观里住得开心么?”
朱于渊道:“……甚么?”
樊千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问你住得开心不?这里的生活,是不是比你从前过的日子,要好上千百倍啊?”
朱于渊强压恼怒,淡淡答道:“我开不开心,与你何干?”朱云离和杜息兰异口同声道:“渊儿不得无礼。”樊千阳却哈哈一笑,又斟了一杯酒,端起来朝他晃了晃。说道:“近日我常听到有人谈论你,都说你艳福不浅,如今已坐拥神乐观中最美丽的姑娘——既有如此喜事,来。我且敬你一杯吧。”
朱于渊几曾被人如此调侃过,他勃然大怒,却又因游心与穆青霖之事,万万不能发作。他强抑熊熊怒火。挤出半丝笑容,端起酒盏,勉强同他碰了一杯。
杜息兰却全然未发现他的异状。在旁笑道:“樊将军消息可真灵通。渊儿同那游心姑娘确实情投意合——说起来,渊儿能平安重返我俩身边,并与游心结缘,还得好好感谢樊将军才是。”
她将目光投向朱于渊,那眼神中竟满满的都是催促他向樊千阳道谢之意。朱云离扯了扯她的袖子,却无济于事。朱于渊只觉牙根又开始发痒,他一边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能屈能伸。”一边艰难地举起双臂,朝樊千阳作了一揖,挤出几个字:“多谢樊将军。”那声音却险些变了调。
樊千阳似毫无察觉,又满斟一杯,笑道:“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来来,再敬你一杯。”朱于渊听到这两句诗,心头猛地一跳,他朝朱云离与杜息兰望去,杜息兰全无异状,朱云离面色却也微微一变。
朱于渊暗暗寻思道:“你不但调侃我,竟还敢嘲讽我。”那两句“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本出自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名作《佳人》,说得是一名被遗弃美人之事。那两句诗的后文,乃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朱于渊心思细密,如何会不察觉。他恼怒更甚,但见樊千阳却神色如常,只笑谈饮酒不止,他虽愤恨,却无法表达,只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道:“你如此看低我,行,走着瞧。”
樊千阳却浑然不觉,高谈阔论,将桌席间的美酒都喝了个精光,方才摇摇摆摆起身告辞。朱云离要安排人送他回去,他却坚称自己没喝醉,死活不肯接受。朱云离与杜息兰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樊千阳一步三摇,朝屋外走去,经过朱于渊身边时,忽然又停了足,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朝他道:“有空的时候,记得带你的美人来我府中玩玩。”他也不待朱于渊回答,突又笑了几声,大步离去。
朱于渊立在他身后,一声不吭。朱云离瞧了他一眼,举步出门送客。杜息兰留在儿子身边,忙忙地抚慰着他。
朱云离将樊千阳送至神乐观外,樊千阳挥手叫他回去,自己东倒西歪地跨上了马。他只是独自前来,并无侍从相随,好在那白马颇通人性,不待他吆喝,稳稳当当撒开四蹄,朝家奔去。朱云离道:“樊将军请小心。”樊千阳仿佛已醉意朦胧,胡乱挥了挥手,道:“走也。”
夜色四起,清脆的马蹄声在大路上不断回荡。一人一马,渐渐离神乐观远了。
樊千阳半伏于马背上的身形,竟慢慢地坐得笔直。他的手指重新变得坚定有力,原本松松缠在臂上的缰绳,被他紧紧执住。他嘴角已收敛了笑意,一双眼睛中的醉意竟也逐渐消去,在月色下发出清醒而灼然的光。(未完待续。。)
第184章 劫后生(一)
一人一马,在凛凛秋风与依依月光中,转入了内城一条笔直的巷道。樊千阳的宅第,便在巷子最深处。
他的家正如京师最常见的建筑风格,方方正正,大气端庄。屋舍砖瓦,不奢华却很雅净。樊千阳径直进了大门,便有人恭恭敬敬将白马牵去。
樊千阳却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屋。他仍旧有些行色匆匆,在前厅中停留了一会,便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穿过几重房舍,到了后院中。
后院很幽静,东北角有座小小凉亭,又有一条白色石板路通往西南角的林阴深处。绿叶中隐隐现出一角瓦檐,原来有一间小屋隐于此。
樊千阳匆匆踏上石板路,他的斗篷在晚风里发出簌簌的轻响。他快步来到小屋前,屋中似有人察觉他的来临,门被轻轻拉开了,一名年近五旬的妇人迎着他,垂首行礼。
樊千阳停下脚步,一扫先前在神乐观中的肆意放任,竟也朝那妇人行了一礼。他低声问道:“宁姨,今日情况如何?”
那妇人走下石阶,将屋门在身后掩上。她眉目间有不少皱纹,穿着素衣净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她肃然回话:“那位小姐昨天开始有些许动静。今日午后,她曾发出几记呻吟声。就在方才,她紧咬牙关,手指也在微微抖动。依我所见,情况还在继续好转。”
樊千阳“嗯”了一声,道:“宁姨,多谢你。”
那妇人道:“不必客气。我的医术终于能有用武之地,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樊千阳道:“换我陪守吧,宁姨累了一天,可自去休息。”那妇人道了谢,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樊千阳推门而入。门内又分为里外两个房间。外间有书桌与木椅,桌上放着宁姨行医时常用的一些工具。通向里间的门上有竹帘垂着。樊千阳并未在外间多停留,而是将竹帘卷了起来,闪身而入。
里间的布置俨然为男子的卧房。纯白的墙上挂着鹿角制成的装饰物,所有家俱线条简洁明畅,没有冗余繁纹的花纹。也正因此,那宽正的卧床上躺着的纤弱少女,在四周环境的衬托下显得有些不协调。
樊千阳来到那少女床边。他俯身看了看她,果然如宁姨如说,她的眼皮时不时有一丝颤动,手指也偶尔轻轻抽搐。樊千阳回转身。在她床畔躺椅中坐下,他似乎已很习惯守夜的生活,驾轻就熟地从身旁桌上茶壶里倒了一杯清茶,不紧不慢品了起来。
初秋的风轻轻切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扑扑声响。圆月升起来了,月色清婉,满满地照耀着窗牖。樊千阳伸了个懒腰,又瞧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睡了。我醒的时候。你会不会也醒来呢?”他缓缓在椅中躺下,木椅发出轻轻的“吱嘎”声响。
他渐渐堕入梦乡。梦中父亲母亲俱在,自己却还是个孩童。父亲领着他,教他如何骑上高头大马。那马可真高啊,他站直身子,也只能勉强够到马腹。母亲立在马场一侧,微微笑着。望着父子俩。
他终于跨上马背,兴奋地左顾右盼,父亲也坐了上来。在身后拥住他,挥鞭驱马而行。他在马背上兴奋地向远处的母亲招呼,两侧景物朝后飞驰,越闪越快。母亲的影子渐渐瞧不见了,自己也越长越高,突然之间,他发现身后的父亲也消失了,唯留下孤单的自己,在不断执辔前行。
他有些不安。可奔马已无法停下,长路漫漫,他只能继续前进。他驱马不住前行,前行,沿途却寻不到任何同行者的身影。他的不安越来越甚,他在马上茫然四顾,马蹄飒杳,人如流星,可却是那样孤单。他牢牢执住缰绳,心中默默地道:
“有人么?随便来个人吧!哪怕只对我说句话,能听到半点声音也好啊。”
昏昏沉沉间,他仿佛真的听见了一点声音。他微微蹙眉,想要分辨清楚,却骤然清醒过来——那声音竟在现实的身畔,不在梦境。
他猛地撑身而起,恰见到旁边床中的少女正艰难地以肘支着床板,想要坐起身。可刚坐起一半,她复又跌倒,她以手覆额,低低地呻吟道:“啊……很痛……”
樊千阳振衣而起,沉声说:“别动。”
他燃起桌上的灯盏,又将灯盏移远了些,使光线不那么刺眼。那少女没有听他的话,依旧在费力挣扎。樊千阳伸手托住她的背,轻轻一使力,助她倚靠在床栏上。
少女垂首倚了一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樊千阳再度扶她坐正,替她从“风门”、“厥阴俞”、“天突”几位穴道中缓缓输送真气。过了一会,她的咳嗽才慢慢平息。樊千阳抽回手臂,在她身后加了个枕头,她长出一口气,虚弱地靠在床头,缓缓抬起双眼,朝他一望,忽然大惊,叫道:“你——”
她身子一记抽搐,似乎又要栽倒。樊千阳将她连人带靠枕一扶,疾道:“我怎样?见到救命恩人,很激动么?”
那少女接连深呼吸几口,才勉强坐端正了。她一瞪樊千阳,想说甚么,却硬生生住了嘴。樊千阳见她如此,问道:“你感觉如何了?”
那少女秀眉微蹙,没有回答,似乎在回忆着甚么。半晌,她突然一抖,脸上泛起恐慌的神色,不住地道:“水!……好深的水!……”
她的眼神又慢慢模糊,神情迷乱,双手如求救般紧紧攥住床被,人也缓缓歪倒。樊千阳站起身,想帮她重新躺下。可她一触到他的手腕,却如溺水之人般死死握住,慌乱地叫道:“别走!……拉我……拉我一把……”
樊千阳叹了口气,任她攥住左腕,用右臂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道:“好啦,胆小鬼,莫怕。这里没有水了,你不会淹死的了。”
他哄了良久,几乎词穷,“胆小鬼”三个字,翻来覆去倒说了十七八遍,那少女方才慢慢平静。她伏在樊千阳怀里,仿佛感受到他的体温,冰冷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暖热气息。樊千阳垂首瞅了瞅她,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他问道:“好些了没?”
那少女抬起头,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好久,突然撤去十指,一把推开他的手腕,叫道:“你是樊千阳!”(未完待续。。)
第185章 劫后生(二)
樊千阳道:“对啊。我是樊千阳,你果然忘不掉我。”
少女呸了一口,奋力挺身,欲从他怀里挣开。樊千阳没有松手,道:“你快淹死的时候,是我救了你,你如今倒要过河拆桥吗?”
少女闻声,僵住动作,瞪了他一眼,道:“甚么你救了我?”
樊千阳正色道:“你昏迷太久,头脑肯定糊涂了。算了,怪可怜的,我原谅你。你仔细回想一下,然后跟我念‘樊千阳,是穆青露的救命恩人。穆青露今生今世,纵然做牛做马,也要好好报答救命大恩’。”
穆青露的脸上泛起迷茫之色。她不再挣扎,倚在他怀中,睁大了圆圆的眼睛,静静地回忆起来。樊千阳闭起嘴,没有再打扰她。过了一会,穆青露似霍然省悟,惊叫一声,结结巴巴地说:
“想起来了!……我!……爹爹!我爹爹……他怎样了!……”
她极为慌恐,乱挣乱动,却无力起身。樊千阳沉声道:“你爹爹下落未明,你急也没用。”
穆青露悲声问:“下落未明?……”樊千阳点了点头,说道:“下落未明,总比被人发现尸体强。”
穆青露怒道:“你这人说话真难听。”樊千阳认真地道:“虽然难听,却是大实话。你再乱动,我就放手了啊,跌痛了可别哭——还有,我告诉你,你那几位师伯师叔,统统下落未明,你不必一一问过了。”
穆青露见自己果然快要滚落下床,只得停住动作,让他重新扶着坐正。她胡乱地捋了捋头发,忽然又想起甚么,伸手往耳垂上一摸,急道:“我的耳坠,我的耳坠呢?!”
樊千阳奇道:“从爹爹到耳坠。这转折忒也大了些……”穆青露却慌慌张张地说:“你懂甚么,那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唉,我狼狈成这样,它们肯定也早就粉碎不知下落了……”
她神情哀戚。樊千阳道:“自己坐好,莫乱动。”他抽回手,来到床尾的橱柜边,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回到她身边,打开匣盖。朝她面前一晃:“是这俩玩意儿吗?”
穆青露抬眼一瞅,又惊又喜,连声说:“是它们!是它们!”她急急探手,将碧玉耳坠牢牢握在掌心,那姿势神态,仿佛那副耳坠不啻于自己的性命一般。樊千阳见她如此模样,心下奇怪,问道:“这是你爹爹给你的?”
穆青露轻轻地说:“不是的。”樊千阳奇道:“那又是谁送的?能让你紧张成这样?……啊,知道了。定是那浑身沾血跪在湖边的小子送的。”
穆青露听到“浑身沾血”、“跪在湖边”八个字,浑身颤抖,慢慢抬起头来。她紧紧盯着樊千阳,眼里竟闪着失魂落魄的光。樊千阳从未见过她此般表情。倒吃了一惊,说道:“你?……”穆青露却怔怔开口:
“他……还活着吗?”
樊千阳干脆地答道:“他不是钦犯,我们没有杀他,他只不过受了点伤。他几度试图冲进湖中。却都被讳天的人拦阻了。他在湖边跪了很久,又站起来,似想投湖自尽。但紫骝山庄的人已赶到,强行把他带走了。后来听说他派人将大明湖翻捞了很多遍,但那时你已不在,自然一无所获,再后来,紫骝山庄的人都离开了济南,他应该也回家了。”
他语气很平静。穆青露仔仔细细地听着,低声道:“他没有死。很好……太好了……”
她停住话声,轻轻掂起一枚碧玉耳坠,重新戴回耳垂上。她的动作很艰难,每一举手,似乎都被疼痛牵扯。她又慢慢地戴好了另外一枚,樊千阳在一旁瞧着她的动作,并没有说话。须臾,穆青露才幽幽地说:“他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但他一定以为我死了,这些日子,他过得想必糟透啦。”
樊千阳道:“他知道你沉湖后,悲痛欲绝,我瞧他的神色,好像根本没抱任何希望——莫非他早就明白你的水性一塌糊涂?”
穆青露叹了口气:“我同他从小在一块儿长大。我最怕水,怎么也学不会游泳,好几次还因为淘气差点淹死,都幸亏他及时赶来救了我。他最了解我,瞧见那天情景,自然心如死灰,认为我不可能再有任何生机了。”
樊千阳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天在荷叶上打斗时,我叫你顺着剑势沉到水下去,你却犹犹豫豫,死活不肯。我又说那荷花的茎是中空的,你到了水底下,就动手折一段用来呼吸,你还非要负隅顽抗。最后我瞧再无法拖延,只好亲手把你撵了下去,得,你下水后就开始乱扑腾,把甚么用茎呼吸的方法一古脑儿忘得干干净净。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朝水里劈了一剑,震碎不少花叶茎脉,远处有眼睛瞧着,我能帮你的也只能到那一步了。”
穆青露的脸红了红,似有些惭愧之色,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你打着打着,突然说出那句‘沉到水下,折断花茎呼吸,如果你能撑过去,我自会来救。’我一时呆住,糊涂了嘛……”
樊千阳笑道:“反正我已尽力了,我当时就想,要是这蠢姑娘眼看断茎漂到手边,还不能把握机会,那就只能任你淹死啦。等到大伙儿撤得差不多了,我瞅了个时机,回到那里。虽然记得大致落水地点,但也寻了好久,才瞧见你狼狈不堪,跟小乌龟似的,直僵僵卷在一堆乱七八糟根叶里……咳,再仔细一瞅,你倒还算听话,虽然已经昏了过去,嘴里居然还含着一段荷茎,在下意识地吸啊吸……”
穆青露叫道:“你说就说,干么要描述得如此生动?!”她猛一挺身,又“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樊千阳收起笑,道:“当然痛。你受了极重的内外伤,胸肋间的骨头也被掌风劈断了好几根,再加上落水恐惧,我把你带回来后,你就一直昏迷不醒。现下虽然醒了,你也还是消停点,莫要乱扭乱动,你那伤势要想完全恢复,还早着呢。”(未完待续。。)
第186章 劫后生(三)
穆青露急急地问:“还早着?我还要躺多久?”樊千阳道:“听宁姨的意思,断骨之伤要好透,至少还需一两个月。至于别的内伤,那可就得更久了……”
穆青露道:“宁姨?”樊千阳道:“我母亲当初出嫁时,从家中带了一些人过来,其中宁姨是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不亚于姐妹。后来我母亲病故,宁姨就一直留着,负责照顾我。宁姨精通医术,只是她身为女性,不宜抛头露面,我带你回来后,便请她医治你。你在此暗中养伤的事,除了我和她外,再无旁人知晓。”
穆青露点点头:“嗯,我明白了。宁姨救了我的命,我定会好好感谢她。”樊千阳道:“喂,是我救了你的命……”穆青露如梦初醒,道:“哦,还有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为甚么要救我,不过,好吧,谢谢你。”
樊千阳不悦地道:“我当了三次你的救命恩人,你竟然还这么勉强,你……”穆青露惊讶地抬眼望他,奇道:“三次?”
樊千阳道:“当然。从湖中捞你算一次,酒馆里砸飞你手中酒瓶算一次,神乐观外不许你吃糖葫芦也算一次。”
穆青露眨了眨眼,低声道:“砸飞酒瓶……啊,我懂了,康前辈……原来是讳天的人,你以为她要杀我,是不是?”樊千阳略有赞许之色,道:“你还不算太笨。当康的穰酒,谁敢随便乱喝?你真是胆大包天……”
穆青露却“嘿”了一声,摆摆手,道:“虽然康……当康前辈是讳天的人,但她那回肯定没想要杀我。她若真想杀我,那夜在千佛山就不会放我走了。”
樊千阳道:“那我倒不清楚。我当时只是很惊奇——你小小年纪,竟然在几天内两度被讳天高手追杀,但我问你姓名来历。你却又不肯说。”
穆青露扑闪着眼睛,好奇地问:“几天内两度被追杀?”樊千阳见她一脸迷茫,便提醒她道:“是啊,糖葫芦在先,穰酒在后。”
穆青露叫道:“想起来了,糖葫芦!……可那糖葫芦又会有甚么问题?”
樊千阳道:“我不确定糖葫芦有没有问题,但那拿着糖葫芦的人,却有很大的问题。”他迎着穆青露疑问的目光,又说道:“我之前曾见过那个自称叫‘小西’的孩子。事实上他根本不叫小西,他也压根不是个孩子。”
穆青露道:“那他?……”樊千阳道:“若论资排辈。他同当康一样,也是讳天中的元老。他虽形貌如同孩童,可他的真实年龄,却无人知晓。他在讳天中的代号,叫作‘傒囊’。”
穆青露低低念道:“傒囊……”樊千阳颔首道:“对。傒囊是古时神话中的精怪名,传说常以小儿的形象出没于山间,倘若遇到过路者,他就会伸手引人。若来者中计,跟着他走了开去。他就会取人性命,绝不留情。”
穆青露吓了一跳:“哎呀!真可怕!”樊千阳道:“你对着那么一个活宝,不但一无所知,还笑咪咪地去舔他的糖葫芦。若不是我及时喝止了你,又带走了他,你大概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穆青露拍了拍胸口,道:“是了。后来在千佛山草丛中。我仿佛也见到过他。我还觉得怎么有些眼熟,原来,原来他也是讳天的人……”
樊千阳道:“我那天强行把他带离内城。刚想问问他,他却笑了一下,直接跑了。没过几天,我奉命赶往济南,却又在路上见到你同当康有说有笑地饮酒。你这姑娘……可真缺心眼儿。”
穆青露不满地咕噜了几声,却著实无话可反驳。樊千阳道:“好了,都有惊无险,如今你且安心躲在这里养伤吧。”
穆青露一听“养伤”二字,忙忙地昂起脸,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躺那么久,我要赶紧回去。”
樊千阳敛眉道:“嗯?”穆青露赶紧分辩道:“我得快点回南京城去,不然他们还蒙在鼓里,以为我死了……另外,我还要回天台山,我要同剩下的人一起,去寻我爹爹和二师伯、四师叔他们。”
樊千阳道:“明白了。但你的伤势很麻烦,断骨尚未好全,必须先休养,否则会落下终生难愈的病根。而且宁姨说你背上的创口也很深,也没有彻底愈合。再则,你还挨了白泽一掌,内息受了很重的损伤,武功也大打折扣……”
穆青露一听此言,立时端坐,便想要调息。可试了好一会,她脸上的表情却慌乱起来:“我……我的内力呢?我的内力都去哪了?……”
樊千阳道:“被打散了。”穆青露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叫道:“甚么?被打散了?”樊千阳道:“是啊。你本来武功就不咋样,内力也不强,白泽那一记掌力,凝聚了他毕生所学,不光断骨裂筋,更能震散人内息。要是武功差的,直接就被废了。”
穆青露拼命拍着枕头:“你骗人!骗人!我武功哪里差了,哪里差了……”樊千阳以为她不相信,刚想再补充几句,可见她满脸憋红,眼中竟有亮亮的光滚来滚去,他心中摇了一摇,突然有些不忍,只好改口安抚:“我不是说你被废了。只是你内息已被他打散了十之七八,要想恢复,非一朝一夕可得。所以依我之见,你还是先把伤势慢慢养好,再考虑南下回家不迟。”
穆青露恨恨地咬了咬牙:“这一掌之仇,我非要加倍还给他不可!”樊千阳道:“对啊,你要想报仇,就更得先养伤,不然拿甚么去打他?”
穆青露的表情慢慢凝住,许久,她叹了一口气,抬眼瞧着樊千阳,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回家……我既已清醒,就不能眼睁睁地躺在这里,却任凭别人为我伤心……”
樊千阳道:“你还活着——这件事,已成为一桩秘密,若泄露出去,对你有害无益。如今你武功一时难以恢复,倘若非要坚持上路,万一再被追杀,甚么寻人啊报仇啊,都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穆青露目中泛起轻愁,小小声地说:“是啊……”樊千阳沉声道:“你现在已落尽下风,唯一有利的,就是你在暗,别人在明。你如果连这一点优势都要急着抛弃,那就证明你真的缺心眼儿。”
穆青露紧紧咬着嘴唇,樊千阳正想说:“别咬啦,都快咬穿了。”她却已开口道:“你说得没错。只不过我真的好想念他们……我的心情,你能理解么?”
樊千阳道:“能啊。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谁没有点忍耐的本领?你自己三思吧,反正腿长在你身上,天台派与我也没甚么关系,你如果定要自己乱七八糟地跑回去,我可也不拦你。”
穆青露出神地想了一会,忽然道:“你说得有理。”樊千阳似有些意外,扬眉笑道:“咦,以往见你犟头倔脑的,没想到却也有乖顺的时刻。”
穆青露挠了挠脸,叹道:“唉,我虽然极不甘心,但还没有顽劣到那种地步。如今天台派已没剩下多少人,我若再冲动,就是真的对不起爹爹和师叔伯们了。”(未完待续。。)
第187章 劫后生(四)
樊千阳见她半垂着脑袋,长长的秀发遮住了脸,只露出光洁小巧的下颌。他的语气不由也放轻柔了不少:“那个……你的他如果真靠得住,你也可以写一封信,我派人秘密送去紫骝山庄,也免得你意乱情迷,影响到养伤。”
穆青露猛抬起头,眼中绽出激动与向往的神采,可只一瞬间,就尽皆消失。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樊千阳倒又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穆青露道:“我虽然恨不得立即出现在他面前,但是……这件事情,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再让你的人去送信,万一被发现了,你反而要招惹大麻烦。我且听你的话,尽快把伤养好,然后悄悄离去,不会再拖你下水——你放心,我欠的救命之恩,一定会完完整整报答给你。”
樊千阳眼神闪动,竟没能立时回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救下你,纯属巧合,并不需要你报答甚么。”穆青露却又侧过脸,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我正想问你,你与我非亲非故,为何几次三番出手救我?”
樊千阳沉吟了一会,说道:“神乐观外的那一次,我见傒囊竟隐去名号,以‘小西’之名哄骗你,我直觉他不怀好意。你俩有甚么江湖恩怨,我本不想管,但内城重地,岂能容纳杀人溅血之事?于是我把他带走了。”
穆青露点了点头。樊千阳又说道:“酒馆中那一次,却令我心生好奇——你究竟做了甚么大事,会让讳天中的顶级杀手一而再、再而三跟踪前来?我以往同讳天有过一些接触,知道当康的穰酒大有文章,不同的酒瓶中,酒汁各有不同效果。我见她自己留绿瓶,却给你红瓶,再结合神乐观外一事。当即认为她也要对你下手。我向来是很有责任心的人,岂能眼睁睁瞧着不明不白的杀戮发生。所以我再度阻止了你们。”
穆青露“嗯”了一声,轻轻地问:“第三次呢?”樊千阳道:“第三次……”
他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缓缓地说:“我直至那一刻,才知道你居然就是我奉命捕杀的罪臣穆氏之后……”
穆青露猛然叫道:“我不是罪臣之后——”樊千阳却止住了她的话头,疾道:“听我说完。我见白泽出手极重,若非朱于渊死命缠住他,你早就折在他手上了。那时你已走投无路,唯有往湖中逃去,我若再不出手。岂非放任罪臣后人逃离……”
穆青露怒道:“说了我不是罪臣后人——”樊千阳摇了摇手,示意她莫激动,他沉声说道:“我樊千阳从来不打女人。但当时情景紧迫,我本想将你生擒,带回去细细审问。但白泽却使尽全力,劈空朝你击出那一掌。我见朱于渊已落在下风,再难阻拦白泽,于是我抢先出手。但白泽一再警告我,绝对不许留活口。他随时可能亲自上阵。无奈之下,唯有入水躲避之计……”
穆青露皱眉问:“你当初既已知道我身份,为甚么还不杀我?”
樊千阳思忖了一会,答道:“第一。方才已说过,我从不打女人;第二,那夜瞧见你,不知为何。我对‘罪臣’二字生起了一些疑惑,因此我想好好查问清楚。”
穆青露道:“你有何疑惑?”
樊千阳道:“穆氏被灭族一事,距今已有三十多年。突然之间传来消息。说穆氏还有后人存在,本来就很令人意外。若你我之前从未相遇过,我必会任白泽奉令行事,而绝不管你死活。但我之前见过你,你……”
穆青露好奇地问:“我怎样?”
樊千阳打量着她,道:“你虽然缺心眼,但却有一副好心肠,宁可同我横眉怒目顶牛,也坚持要送傒囊回家……在酒馆中,你虽然指手划脚、夸夸其谈,但却是那唯一愿意替当康打抱不平的人……所以我隐隐觉得你不像坏人,倘若就这么杀掉你,仿佛有些不公平……”
穆青露竖眉道:“你说话要是能动听些,我保证会更感激。”樊千阳笑道:“都是大实话。”他停了一停,又正色说:“我留下你的命,是想给你一个讲话的机会。前朝之事,我了解得并不多,关于那‘罪臣’之说……”
穆青露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不是罪臣后人。我爹爹在幼年的时候,就获得先帝的赦令了……”
她坐直身子,面朝樊千阳,打起精神,将那《蒿里哀》一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樊千阳听完后,沉默了许久,穆青露以为他不相信,忙忙地道:“我爹爹那时还获得了先帝的手书,我想那东西应该还在天台山他的卧室里,我会去取来……”
樊千阳突然说:“行。那你就好好养伤,以后把先帝颁的赦令拿来给我瞧。如果是真的,我必然替你去进言。”
穆青露道:“好!”她忽又似想起甚么,说道:“方才你提到一个奇怪的名字……朱甚么渊?……”
樊千阳淡淡地道:“朱于渊。‘藏金于山,藏珠于渊’,这名字大有来头。”
穆青露疑惑地念了两遍“朱于渊”,蓦地恍然大悟,叫道:“那是小非的真名吗?!”樊千阳依旧淡淡地道:“是啊,朱于渊就是你昔日的师弟,段崎非。”
穆青露很激动,摇着他连声问:“小非现在如何了?他还好吗?”
樊千阳眯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瞧她,反问道:“你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有空管他过得好不好?”
穆青露道:“他是我最疼爱的师弟,我当然要关心他啦。你一定知道他过得怎样?告诉我——啊,对啦,我‘死了’,他是不是也很难过?”
樊千阳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必担心,他在父母身边过得好极了。你就算想破了头,也想象不出他现在过得究竟有多快活。”
穆青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道:“他开心快活,那可真太好啦。”
樊千阳皱起眉,瞧着她欣慰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他父母害你变成现在这模样,你还希望他过得好?”
穆青露道:“他父母做的事,同他有甚么关系?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亲的小师弟啊。”
樊千阳注视着她,片晌,才又开口道:“如果他过得很快活,甚至于很可能已经忘记了你,你也还笑得出吗?”
穆青露眼中泛起亮亮的光,她的笑容依旧很清雅,她柔声道:“我希望世上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能够平安快乐地生活,小非当然也一样……他的身世很可怜,在千佛山的那一天,他受到太大的打击了……要是他真能抛开阴影好好过下去,那么是不是还记着我,已经不重要啦。”
樊千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过了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平静地说:“你休息吧。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养伤,等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江南去。”(未完待续。。)
第188章 东风恶(一)
弹指间,又过去了月余。天空南迁的雁影已消失,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疏雨,京师的秋意渐渐地浓了。
穆青露的外伤差不多已愈合,可她的内息却怎么也无法回复到从前的模样。她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内力却依旧只有原先的两三成,就连拂云心法也无济于事。樊千阳每天傍晚都会来看她,却常见她怔怔地对着角落发呆,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过度思念。
就连宁姨也瞧不下去了,悄悄地对樊千阳道:“小姑娘的伤势可以医治,但她若有心病,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好啊。我瞧她现在的模样……唉,你还是多问问她想要甚么吧。”
这一日已是十月中旬。樊千阳来到后院时,穆青露正坐在半黄的草地上,捏着她那对小圆钹儿出神。前两天她曾想舞弄圆钹,可是招式虽还记得,内力却不济,反而割伤了手。她将圆钹儿盖在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绷带上,青亮的钹面映出她的脸,她就这样呆呆地瞧着。
樊千阳来到她身旁,振衣坐下。过了一会,见她不说话,他侧过身子,对她说道:“你且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准备出发回江南。”
穆青露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继续发着愣。可没过一会,她如梦初醒,叫道:“你说甚么?明天回江南?!”
樊千阳道:“对啊。你不是很想家么?”
穆青露激动地一甩手,差点又被圆钹割到。樊千阳疾探五指,将两片圆钹握在掌中,他举起其中一片,照了照她的脸,道:“瞧瞧,兴奋的模样儿。”
穆青露双目发亮,她朝那清清的钹面望了一眼。脸上忽然泛起娇羞的神色。她凑近钹面,仔仔细细瞧着,低声道:“我好像瘦了一些。嗯,瘦些好,瘦些才更美。”
樊千阳道:“简直胡说。你见过美丽动人的猴子吗?”穆青露却没空同他顶嘴,只一个劲端详着自己的影子,她眼中的娇羞之色更浓了,忽然抬起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上的碧玉坠子。樊千阳骤然见到她的神色,心中顿时恍然:“原来最令她魂不守舍的。果然还是她那位‘翼哥哥’。”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道:“你既然神魂颠倒成这般模样,让你送个信儿给他,你偏又不肯。”
穆青露眼波如春水,轻轻说道:“我同他早就有约定,此生要永远在一起。如果一人先死了,另一人绝不独活,但若是没有亲眼见到尸体,那么无论多久。另一人都会等下去。他想必正在苦苦等候我吧……我要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保不定他会有多么欢喜呢……”
樊千阳咳了两声,道:“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咱俩悄悄出发。”
穆青露奇怪地问道:“你要跟我一同去?”樊千阳道:“是啊。”穆青露纳闷地问:“为甚么?”樊千阳道:“你骨伤新愈。还不牢靠,又只剩下这么点武功,放你一个人赶路,无异于送死。我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穆青露啐道:“你才去西天!——对了,你哪来那么多空闲?”
樊千阳道:“我这人很勤奋,反正家里已无长者。也没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我平日在家的时间,还不如待在圣上身边的时间长久。圣上历来宽宏,常会赐假给我,我现下有十多天的赐假,正好够得上快马加鞭,去江南打个来回。”
穆青露“哦”了一声,眨巴着眼,露出感动的神色。樊千阳又悠悠地说:“何况,你现在的身份还是罪臣之后……放你一人上路,倘若化作黄鹤一去不复返,岂非……”
穆青露怒道:“樊千阳!你知不知道,宁姨最担心你甚么?”樊千阳奇道:“甚么?”
穆青露道:“宁姨同我聊天的时候,经常发愁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但怎地还不成家?我以前不明真相,还常出言安慰她——不过现在啊,我可知道你为啥讨不着老婆了。”
樊千阳扬了扬眉:“哦?”穆青露恶狠狠地说:“你讲话如此不中听,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你,才是咄咄怪事。”
樊千阳笑道:“你没见过世面,京师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我哩。”穆青露呸了一声,捂着肋骨站起来就要回屋。樊千阳也站了起来,跟着她走了几步,忽然好奇地问道:
“你那位翼哥哥,莫非说话很动听?”
穆青露的脚步猛地僵住了。她没有转回脸,仿佛瞬间跌入深远绵长的思念中。过了好一会,她才轻轻地应道:“他……他从来不会欺负我。”
樊千阳叹了口气:“唉,姑娘家都爱听甜言蜜语。”穆青露回首瞪他一眼,道:“我走了,明儿见。”拔腿匆匆忙忙奔回了屋。
次日凌晨,二人换上寻常江湖客的衣衫,以斗笠覆面,准备启程。
府中静悄悄的,上下都以为樊千阳已独自提前去了城郊休假。只有宁姨暗中将二人从后门送了出去。
宁姨替穆青露准备了好些食物,都是她亲手做的,另外还有一些小瓶子,里面装着各类疗伤药丸。穆青露将它们塞进小包裹中,乖乖地背在身上。宁姨执住她的手,叮嘱了好久。眼看天色泛白,才恋恋不舍地放手,说道:
“姑娘,我至今不知你叫甚么名字。但是,我看着千阳长大,他就像我亲生孩儿一般。他的朋友,我向来都当作自已人。姑娘啊,你此番受了那样重的伤,宁姨看了都心疼。往后若是再受到甚么委屈,千万记得进京来找宁姨和千阳。”
穆青露大为感动,侠女精神立时发作,豪气万丈地道:“宁姨,您等着,我必有洗清耻辱敲锣打鼓回来见你的那一天!……”话没说完,已被樊千阳一把扯开,推上马背。她骑在马上,犹自回过身,不断朝宁姨挥着手。
樊千阳笑道:“出发。”二人扬鞭策马,在宁姨慈爱的目光里渐渐远去了。(未完待续。。)
第189章 东风恶(二)
二人各自骑乘而行。樊千阳因白马太过扎眼,便换了另一匹良驹,顺便也替穆青露寻了一匹。他本以为穆青露不会骑马,却没料到她的骑术极其精熟,倒令他大为惊讶,穆青露自然得意无比。他俩掩藏面目,一路急行,夜晚便寻觅旅舍各自归房休息。刚入十月下旬时,便已赶到了南京城外。
穆青露归心似箭,策马急急奔向东郊,樊千阳默不作声,打马跟随。江南一带的秋色来得比京师迟,沿路的草和树都还有些绿意,垂柳的身姿依旧随处可见。穆青露奔了一程,勒住马头,欢声道:“快到了。”
樊千阳驱马上前,与她并肩而立,他凝视前方遥遥露出的一大片青瓦白墙,沉声问道:“那就是紫骝山庄?”
穆青露点了点头:“嗯。”她已有些心不在焉,眼中盛满期待的光彩。樊千阳笑了笑,道:“那么,准备回家吧。”
穆青露忽然翻身下了马。樊千阳刚想询问,她却疾转过身,轻振衣衫,在他马前深深拜倒。
樊千阳惊道:“你干甚么?”
他离鞍下马,穆青露却没有起身,只肃声道:“樊千阳,虽然你总瞧不起我,但我依旧觉得你是个好人。如今我虽没法在紫骝山庄好好招待你,但我早已将欠的三次救命之恩牢牢记在心上。你放心,我穆青露不喜欢欠别人的情,我一定会加倍回报你。”
樊千阳蹲下身,伸手抬起她戴的大斗笠的边沿,见她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他似有些感怀,笑道:“那种事情以后再说吧。先起来。”
穆青露嗯了一声,慢慢立起,道:“马儿还给你,我去了。”樊千阳道:“等一下。有件东西给你。”穆青露奇道:“甚么?”
樊千阳转过身。走到自己的座骑身边,从马背行李中解下一件事物。那是一个长长扁扁的漆木盒子,不知内盛何物。穆青露见他捧着木盒,走向自己,她极其好奇地问:“我瞧你一路带着它,问你你也不说,我还以为是你的家传宝贝呢,原来是要送给我的?”
樊千阳将盒子递给她,道:“对啊,给你的。你要是忍不住。现在就可以打开来瞧瞧。”
穆青露掂着盒子,觉得内中似乎并无甚沉重之物。她素来性急,如何忍得住不打开,她笑道:“那我可不客气啦。”扳住盒盖,一使劲,便打开了木盒。
盒中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排朱红色的丝弦。穆青露猛地怔住了,半晌,她才低声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啊。七根……”
樊千阳道:“千佛山的那夜,我曾瞧见朱于渊在湖边拾起一条奇怪的红色断弦,我问过白泽后,才知道那朱弦是你的武器。七根朱弦。都已经断裂,除去被捡走的半根外,其余的皆随风飘散、不知去向。我不知道你的朱弦是用甚么神奇材料做的,只能寻了些相对结实的琴弦。托人将它染成朱红色,拿来送给你,想给你一些鼓舞——你的武功虽然折损了。但别泄气,只要加油苦练,总有一日,它会像朱弦一样回来的。”
穆青露静静地捧着木盒,久久没有说话。樊千阳等了一会,瞧她沉默不语,他倒有些忐忑,问道:“你不喜欢?”
穆青露忽然轻轻一笑,道:“很喜欢,谢谢你。”她探手入盒,玉指轻轻一勾,将七条朱弦嗖的收入掌里,樊千阳尚未瞧清她的动作,七根红色光影一闪,朱弦已隐没在她袖中。穆青露解下行囊,将木盒小心地藏入,又复背在身上。
她朝樊千阳行了一礼,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后会有期。”压下斗笠,转身大步离开。樊千阳骑上马,朝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才引着另一匹马,慢慢往反方向而去。
熟悉的山庄大门遥遥矗立在柳丛中,“紫骝山庄”四个大字,一笔一划,依旧那般亲切。穆青露加快脚步,跑向山庄,待得近前,突然“咦”了一声。
只见庄门两侧各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双喜字,无数红艳艳的灯笼朝旁排开,地上还有不少赤色的鞭炮碎屑,火药味依稀可闻。穆青露呆了一呆,又见庄门口有家丁把守,家丁个个戴着红帽,腰间缠了红腰带,山庄门口又停着五六辆马车,陆续有人自庄中出来,被送上车,马车便轧轧地分头离开了。
穆青露益发疑惑。她抬头仔细瞧了一眼“紫骝山庄”四字,却是明白无疑。她想了一想,见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便没有摘除斗笠,径自大步迎前而去。
刚至庄门,两名家丁齐齐喝道:“留步!”穆青露吃了一惊,心道:“以往可从未听过这么响的嗓门儿。”她止住脚步,那两名家丁已逼上前来。穆青露朝他俩一打量,竟全为陌生脸孔。
她未及说话,其中一名高个子家丁已警惕地盯着她的斗笠,开口问道:“阁下是谁?”
穆青露反问道:“你是谁?丁伯他们呢?”
那家丁听得她的女声,皱眉道:“丁伯?”穆青露没有理他,朝旁一闪,又继续往里走去。那家丁脸色变了变,叱道:“拦下!”瞬间周围另外五名家丁一起涌上,将穆青露团团围在中央。
穆青露奇道:“你们是谁?庄里几时轮到你们守门?”那高个家丁却没有答话,只注视着她,缓缓地道:“你是山庄请来的客人么?”
穆青露哂道:“客人?——好吧,我当然是。我是贵庄的老客人了。”她又要朝前走,那家丁挥手挡住她,沉声道:“既为贵客,烦请出示请柬。”
穆青露愣了一愣:“请柬?”家丁微微冷笑,道:“你说你是客人,那么总该有喜帖在手罢?拿来瞧瞧。”穆青露望着他摊到面前的手,一时呆住了,半晌,才道:“甚么请柬?甚么喜帖?我没有。”
那家丁厉声喝道:“立刻将此人撵出去!”周围几人齐齐应答,上来便要推穆青露。
穆青露怒道:“谁敢碰我!”那高个家丁忽又上前两步,几乎与她面贴面。他冷冰冰地说道:“就凭你这身破烂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山庄客人。若是真客人,为何不在昨天亲迎当日抵达,却在别人纷纷离去之时才来?”
穆青露正要翻脸,一听“亲迎”二字,顿时住了手:“亲……亲迎?昨天庄里谁成亲?”
那家丁喝道:“滚!”六人一起动手,横起枪棍,猛地将她推出山庄门外。穆青露叫道:“喂!”庄门却轰然关闭。
穆青露火冒三丈,拍门叫道:“哪里来的新手,竟敢狗仗人势!叫丁伯出来见我!”那高个家丁在里头冷笑:“丁伯是甚么东西?”穆青露怒道:“丁伯在山庄三十多年,几时轮到你这般羞辱他?”
那家丁道:“以往的确有个老家伙负责把门,不过啊,他早就被打发回老家了——我警告你啊,现在这门归咱弟兄管,再敢折腾,小心弟兄们打折你的腿!”
穆青露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得指尖都在颤动:“打折我的腿?……”
门里的声音道:“如今庄主尚在里头见客,你识相些,就乖乖退去。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无非就是瞧别人家有喜事,想浑水摸鱼捞些好处——拿好这个,赶紧滚吧!”
边门吱吱地开了一道小缝,从缝中滚出一个红色小绸缎荷包,边门啪地又关上了。
穆青露的心微微沉下去,她俯身拾起小红荷包,扯开一瞧,里面是两串铜钱。她握着铜钱,手腕因气恼而抖动不休,铜钱发出扑扑的响声。她朝紧闭的庄门望了一眼,愤然转身,沿着山庄围墙,走了开去。
她紧紧抿着嘴,只觉心火在熊熊燃烧。她沿墙走了一会,终于银牙紧咬,低低自言自语:“以往庄中家丁个个友善可亲,如今不知是谁瞎了眼,竟让这样的人混了进来。我同这种人争执,无非自降身份——待进去见到司徒伯伯和翼哥哥后,且看我如何收拾这几只败类。”
她在树阴中沿墙而行。走出很长一段后,到了围墙拐弯处,那里恰有一棵大树贴墙而生,穆青露熟稔地攀住树身,爬了上去。她蹲在枝头,又得意起来:“小时候,轻功尚未练成。有时候在外玩耍得晚了,怕直接进大门被发现了挨骂,便都是从这里翻墙进去……唉,如今轻功又打折扣了,幸好大树还在。”
她扒住树枝,小心翼翼踩上墙瓦。俯首一张,只见庄园到处悬挂大红灯笼,花卉草树上,都结着一条条红绸带,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穆青露的心“咚咚”地敲起小鼓点,她勉力使出剩余的一点点采菱步法,从墙头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犹为蹲姿,耳畔树丛中便传来喝斥声:
“小贼果然还在!”
穆青露猛然挺身跳起,十几杆长枪已迎面刺到。她刚想反击,却已被枪尖逼至墙角。先前的高个家丁赫然站在前列,冷哼道:“将这鬼鬼祟祟的小贼拷起来!”
穆青露叱道:“大胆!”可那十几支枪尖却牢牢指住她咽喉,她武功大失,眼见此情此景,纵然怒气冲天,却也明明白白知道倘若动手硬抗,绝计讨不了好。两名家丁欺上前来,一左一右,便要扣她手腕。穆青露大急,猝然抬手,一把掀下斗笠,喝道:“叫司徒翼来见我!”(未完待续。。)
第190章 东风恶(三)
有几名家丁怪笑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直呼少庄主的名字。”穆青露正左右躲闪,忽听那些家丁中有人轻轻“啊”了一声,她闻声抬眼瞧去,脸上立现惊喜之色:
“啊!是你!你还认得我,对不对?……”
众人循她目光转头一瞅,只见执枪家丁身后不远处有一名小个子家丁,正吃惊地瞪着穆青露的脸。穆青露叫道:“我可记得你,你的姓是……”
那小家丁忽然截断她的话:“我不认识你!”穆青露圆瞪双眼,刚想再说,高个子家丁已冷冷地道:“绑她去柴房,莫教她再狗急跳墙、胡乱攀亲!”
穆青露在乱枪指点下,被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家丁捆了起来,连嘴都被密密塞住。她气了个半死,边被推搡着朝柴房而去,边横眉怒目扭转头朝后张望。可惜此处距紫骝山庄会客厅却极远,动静再大,庄主也无法知晓。她正焦急万分,突然瞥见方才那小家丁已悄悄放慢脚步,落在人群后头,瞅了个空子,借着花丛掩映,偷偷跑开了。
穆青露心中一动,慢慢停止了挣扎。那十几名家丁像赶鸭般将她驱到庄园僻静处的柴房,高个子一把将她推了进去,险些跌个嘴啃泥。
他身边有人问道:“马哥,要不要直接把这女贼绑去见庄主?”穆青露一听此言,大喜过望,拼命地在心中呐喊:“快绑去,快绑去。”
谁知那马哥却淡淡地说:“这种小毛贼,哪里配得上请庄主亲自处理?且教她挨两天饿,然后再慢慢收拾不迟。”穆青露刚要跳起来,马哥一挥手,命人将她按入一张破椅,又加了十几圈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柴房的门“哐啷”锁上了。
穆青露被直僵僵绑在椅上,她往昔呆在紫骝山庄十几年,也曾因顽皮捣蛋偷偷溜来此间柴房,可几时却又“享受”过如此待遇?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黑雾里还有无数金色光点舞动。她心知自己功力大失,身体尚未好全,万万不可动怒,但又如何按捺得住。激怒之下,心底禁不住又泛起一丝悲伤与不安:“山庄怎会变成这样?看门和巡逻的新面孔都是哪来的?那些大红喜字和灯笼是为谁张挂的?翼哥哥……翼哥哥呢……你在何方?……”
晕晕乎乎、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屋外日影已西斜。穆青露只觉得饥肠辘辘。嘴里也渴得发苦,宁姨给的药丸都在背包中,背包却还被牢牢缚在身后。她用力扭了几下,周身筋骨酸疼无比,只得重新直挺挺坐正,盯着柴房的门发呆。
恍惚中,忽觉柴房门栓转动了几下。穆青露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木门却真的发出了咿呀的声响。被人轻轻推开了一线。穆青露圆瞪双眼,只见那一线越开越大,须臾,一名身材矮小、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蹑手蹑脚跨了进来。又转身牢牢地将柴房门锁上了。
穆青露双肩乱扭,死命挣扎起来。那中年男子飞步抢至她面前,替她解开嘴里与身上的捆束,穆青露腾地立起身。刚要张嘴,那男子已砰然跪倒在地,声音又低又急。唤道:
“大小姐!……噤声……噤声!”
穆青露浑身疼痛,她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扑到那男子面前,扯住他的衣袖,再不肯放开:“三秋!……你怎么现在才来!翼哥哥呢?翼哥哥在哪里?”
韦三秋满面焦灼,连连示意她小声。穆青露瞧见他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她用力克制住自己,依旧攥着他的衣袖,降低声音道:“快,带我去见他!”
韦三秋抬起头,细细打量穆青露,眼中竟升起奇怪的神色,像欣慰,又像怜悯,似喜悦,却又似恐惧……穆青露见他久久不说话,焦躁起来,拖住他的手臂,道:“走!”
韦三秋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拦住穆青露,低声道:“大小姐!”
穆青露道:“你怎么了?为何欲言又止?”她转回头,仔细端详着韦三秋的面色,神情渐渐变得疑惑不安:“三秋,你以往不是这样的……告诉我,发生了甚么?”
韦三秋咬牙道:“大小姐,我……”他忽然在穆青露面前俯下身子,咚咚咚咚连磕好几记响头,昂首含泪说:
“大小姐,听我一言,赶快收拾东西,立刻从后院离去吧!往后……往后千万莫要再进来了!……”
穆青露呆了一呆,茫然问道:“立刻离去?千万莫要再进来了?……”她念了两遍,忽然秀眉倒竖,怒道:“三秋!把话讲清楚!”
韦三秋依旧跪在地上,低声道:“大小姐,紫骝山庄已经不是过去的紫骝山庄了,我……我这个总管也早已名不符实了。实不相瞒,今天我来见您,也是听了小胡的报告后,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偷偷摸摸溜来的……”
穆青露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走了两步,在破椅上坐下,问道:“山庄的喜事,是为谁操办的?”
韦三秋道:“那是……”他忽地刹住了口。穆青露却陡然出手,指着他道:“韦三秋,是男人就别吞吞吐吐!你放心大胆地说,说甚么我都受得住!”
韦三秋咬牙道:“我说。大小姐,您莫急,我从头开始说。”
穆青露示意他起身,他却坚决不起,只跪在地上,一句一句地讲述着:
“大小姐,七月十五那一夜,咱们在千佛山折了不少人马……您失踪后,少庄主……少庄主搜寻了好久,却一无所获,他以为您惨遭不测,已被水流卷走了……他悲痛欲绝,要投湖殉情,是我和其他兄弟用了蛮力,才拉住了他。”
穆青露的神情松缓了些,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说下去吧。”
韦三秋道:“我们日夜寸步不离守着少庄主。他数度寻短见都被阻拦,便开始酗酒……我们小心翼翼将他送回南京,老庄主和夫人瞧见他的模样,都伤心透了。大伙儿陪着他,安抚他,劝慰他,但少庄主却依然每日以酒浇愁——大小姐,少庄主对您,当真是用了极深的情,他从那一夜之后,神智几乎没有清醒过。”
穆青露垂下头,韦三秋瞧不见她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听到她极小声地问道:“他后来可好些了?”
韦三秋缓缓地摇了摇头。(未完待续。。)
第191章 东风恶(四)
他低低回答:“没有。少庄主日日与酒坛为伴。庄主和夫人担心他,想将他挪到自己屋中住,可他却不肯,非要独自关在房里,大伙儿自然不同意,他却醉醺醺地吼道‘你们怕甚么?我想通了,我不会去死。我同露儿早就约好了,只要没有亲眼见到对方的遗体,就算三生三世也会等下去。’”
穆青露眼中涌起点点亮光,她低低地道:“他果然记得。我就知道他会记得。”
韦三秋却露出悲戚的神情,停了一停,说道:“于是少庄主开始了独居生涯。老庄主心痛不已,但又无可奈何。这时候,您送回来的那位……晏……姑娘,她主动陪在庄主与夫人身侧,端水沏茶,日日安慰二老。慢慢地,庄主的悲伤淡了,却有了些别的情绪。有一天,我去见庄主的时候,听到他长叹着对晏……姑娘说‘我平生第一遗恨,就是不该放阿翼跟去千佛山。倘若他没亲眼瞧见露儿的惨状,他又何至于成现在这模样。’”
穆青露皱眉道:“司徒伯伯……”
韦三秋却疾接了下去:“晏姑娘在旁劝慰不止。我见庄主正伤怀,不宜久留,便打算悄悄地退出去。正听到晏姑娘在说‘阿翼与天台派第三脉向来情意深厚,天台四脉同气连枝,他的伤心难过,一时半刻定然无法消除。伯伯千万莫要着急,等时间长了,慢慢就会好的。’
“老庄主叹道‘阿翼入的是天台第四脉,那乱七八糟的纠葛,却分明由第三脉惹起。现下连他师父都不知所终,阿翼这场伤心当真冤枉至极。’晏姑娘道‘常言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阿翼当初在千佛山时,不惜自己性命,以身阻敌,只为掩护天台派的人逃下山。如今天台派虽然覆灭。但阿翼却已尽到职责。等他哪天想通了这一点,自然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老庄主问她‘阿翼以命阻敌?你听谁说的?’晏姑娘道‘我听逃回来的侍卫说的。’老庄主嗯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悦,说道‘既然如此,阿翼对天台派实已仁至义尽。’晏姑娘道‘何止阿翼仁至义尽,伯伯对天台派的朋友也是极为尽心尽力的。’庄主依旧不悦,道‘可惜却落得如此下场……只叹世间没有后悔药,若知有今日,当年我绝对不会让年幼的阿翼加入天台派。’晏姑娘道‘伯伯莫要担心,当初北上之时。我同阿翼也有深厚交情,您若信得过我,我找机会替您去劝劝他。’”
他说到这里,穆青露却迅速抬起头,清丽的脸上泛起诧异神色。韦三秋没来得及注意,他紧张地朝外瞅了一眼,仿佛担心时间不够,又飞快地说道:
“又过了些日子,少庄主却毫无起色。依旧天天沉浸于醉乡中。老庄主的担忧与怒气越来越浓,言辞中常有与天台派划清界限之意。庄里不少人对戚女侠和大小姐印象甚好,禁不住替天台派说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替天台派说话的人。却陆续被撤换了出去,庄里的新面孔越来越多……
“晏姑娘自告奋勇,亲自去劝慰少庄主。可是少庄主根本不听别人说话,只一昧痛饮。随后便痛骂来人,将之撵出房去。晏姑娘尝试了几次后,含泪而出。托夫人寻了大小姐您昔日的衣衫,穿在身上。她身材与您差不多,少庄主醉眼朦胧中以为是您,潸然泪下,不再驱赶,反而借着酒意,将心里话尽数说了出来。
“大家见到少庄主终于愿意开口说话,心里其实是喜悦的。那段时间晏姑娘每天在房中陪伴着他,我有时候远远地经过,能看见窗上投出的影子——少庄主始终不曾放下过酒杯,而晏姑娘有时候会替他唱些歌儿,偶尔也会见到她的影子翩翩起舞。老庄主见她如此关心体贴爱子,自然也很感动。”
穆青露侧着头,认真听着,脸上诧异的神色渐渐转变为迷惑。她低声道:“唱歌?起舞?……”韦三秋道:“是啊。”
他的语速突然变慢了,声音也变得干涩:“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在半个月前……老庄主突然汇集所有人,当众宣布了一件大事。他说……要以最快的速度,替……替……”
穆青露坐直身子,问道:“替甚么?”
韦三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道:“替……替少庄主与晏姑娘操办婚事……”
穆青露霍然立起,破椅险些被她踢倒。韦三秋伸手扶住椅子,不令它咣然倒地。穆青露怒道:“你在说甚么荒唐话?!”
韦三秋长叹道:“大小姐,不是荒唐话。那场婚事……真的以最快的速度办成了,您来迟了一天,晏姑娘……如今已经是紫骝山庄的少奶奶了……”
穆青露叫道:“胡扯!就算司徒伯伯感激她,想要她当儿媳,翼哥哥又怎可能点头?!翼哥哥是大活人,他怎会没有自己的主意?!”
韦三秋道:“大小姐,您会如此想,我自然也有相同的想法。那时庄里剩下的旧人已经不多了,我步步小心,才捱了下来。但一听此言,我实在太过惊讶,再也忍不住了,于是散场后我便悄悄去寻少庄主……”
穆青露朝他逼近一步,追问道:“翼哥哥如何说?”
韦三秋道:“我径直去到少庄主房中……却见他酩酊大醉,横在床上,我摇他推他,他都无动于衷,只喃喃说些听不分明的胡话。我正急忙之时,晏姑娘突然来到,我只好讪讪立起,作势退出。晏姑娘没有理会我,只快步走向床边,拉住少庄主的手,很温柔地责备着‘我只走开了一会儿,你又乱喝酒。’少庄主倒在枕上,晏姑娘俯身向他,他突然举起手来,一把拉住晏姑娘,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嘴里一连呐出好几句话,我只听清了其中一句……”
穆青露脸色惨白,问道:“哪一句?”
韦三秋的声音有些哽塞,他低低回道:“少庄主说‘你不在身边,我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做甚么?……”(未完待续。。)
第192章 生别离(一)
穆青露猛跳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他会对别人说出那样的话!”她狠狠推开韦三秋,便要冲向柴房门,边冲,边叫道:“他肯定是醉眼昏花,认错了人!他认错了!……”
韦三秋嗖地立起,死死挡在她面前:“大小姐,我求求您,莫冲动,莫要高声,我求求您!听我说完!”
穆青露扬起右臂,一掌向他拍去。韦三秋没有避闪,那一掌结结实实击在他肩头。穆青露啊了一声,缩回手臂,呆在原地。
韦三秋道:“大小姐,您若此刻定要冲动行事,您与我的性命,今日都将葬送于此。”
穆青露怔怔地瞧了瞧自己的手掌,又瞧了瞧韦三秋。韦三秋叹息一声,上前扶住她,道:“听话,坐下。”
穆青露不再挣扎,任他搀回椅中。她双目一片晶莹,缓缓转头,凝视着他:“好。我听你的话,三秋,你说。”
韦三秋在她身边蹲下,低声道:“我听到少庄主说出那句话时,第一反应,同您是一样的。因为那时晏姑娘几乎每天都穿您的旧衣裳,我想——他多半认错了人,那一句衷情,其实是对您诉的。可是,晏姑娘接下来的话,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穆青露没有说话,只继续注视着他。韦三秋垂下头,道:“晏姑娘顺从地半伏在少庄主怀里,对他说道‘你是要当爹的人啦,我腹中的孩儿,天天都在瞧着你呢。为了我和孩儿,你可要振作起来,快些把酒瘾戒了吧……”
穆青露猝然睁大双眼,她缓缓举手掩住口,半晌,忽然开始咳嗽起来。她咳得很慢。但每一下都很撕心裂肺,洁白的指缝中,缓缓冒出一丝丝嫣红的鲜血。
韦三秋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拉开她的手掌,替她擦拭血迹。穆青露怔怔的,并没有反抗,那自嘴角慢慢溢出的血红,将她清秀的容颜映得无比凄丽。韦三秋道:“大小姐,您受伤了……难怪……您的武功……”
穆青露一点点阖上双眼,又倏然睁开。她突然抬手。将手帕夺了过来,狠狠地朝嘴角一抹,下颌处立现一道血痕。她浑然不顾,转过脸去,盯着韦三秋,冷冷问道:“千佛之夜到今天,统共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晏采怀有身孕,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怀了多久?”
韦三秋肃声答道:“南京城中好几位名医都替她把过脉。她确然怀有身孕。大夫曾说起过她的生产日期,约略推断一下,她腹中的孩儿应当是近两个月……”
穆青露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她抬起头。望着柴房的顶,过了一会,才又问道:“昨天,他迎娶晏采时……他的神情表现……是不是很开心?……”
韦三秋声音颤抖。说道:“大小姐,您别问那么详细了……”穆青露道:“你不敢说?”韦三秋伏身于地,低声答:“少庄主没有表情。这些天来。庄主下令不许再给他任何酒水,他昨日终于能勉强站起来了。从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留在外头迎宾。拜堂结束不久,庄夫和夫人便说他身体不好,将他扶进去了。”
穆青露道:“好。明白了。”她缓缓立起身来。韦三秋紧张地问道:“大小姐,您想去哪?……”
穆青露如梦呓一般地道:“我想去哪?……”她双腿虚浮,飘了两步,忽然苦笑起来,轻轻地说:“片刻以前,我还一心想要找他。可是……才一转眼,他已经有妻有子了,我如何能去找他?……”
韦三秋赶到她身边,担心地望着她,他不知该说甚么好,只能结结巴巴劝道:“大小姐……我想,少庄主并不曾忘记您……他只是酒后……酒后……”
他凄然低头,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穆青露转开脸,怔怔地道:“三秋,其实就算到现在,我也还是很想去找他。我很想看看他……我还想瞧瞧他见到我,会是甚么模样?……然而……”
她停住话语,良久,才低低一叹,道:“可他若是见到我,旧情复发癫狂失控,我将如何?留下来共侍一夫吗?……若他见到我,冷漠翻脸,我又将如何?一怒出手,杀掉负心人吗?且莫说我还有没有能力杀人,我如果杀掉他俩,我心里难道就能更加快活满意吗……”
韦三秋颤声道:“大小姐,您变了……”
穆青露摇摇头,道:“我没变。假如今时今日,晏采没有身孕,我是无论如何都会前去见司徒翼的。是非曲直,我必要亲耳听他说个清楚。可是……现在……却不能了。”
韦三秋不解地望着她。穆青露唇边又泛起一丝苦笑,艰难地道:“现在我与他俩之间,隔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不管那是如何来的,我一介堂堂侠女,怎么能同一个尚未出世的弱小孩子计较,我怎能同它争抢,去抢它的爹爹?……”
韦三秋含泪道:“大小姐啊……”
穆青露却没有理会他,只继续说着,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倾诉:“从踏进山庄的第一步开始,我就隐隐察觉到了……我,如今已不再是受欢迎的人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还想找回自己的尊严罢了……而现在,为保住这最后一丝尊严,我不能再去见他了……三秋,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我多想把这可恨的‘尊严’抛到一边,狠狠碾碎吗?……”
韦三秋涩声道:“我明白。大小姐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个骄傲的姑娘。您放心,今天这件事,是您同我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您曾来过,我会小心翼翼维护这秘密,不让您的尊严有一丝一毫损伤。”
穆青露转头向他,不知何时,她已收敛起方才所有的表情,反而淡淡地笑了一下:“三秋,你一向是最八面玲珑的人。认识你那么多年,我还第一次见你动容。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今日居然还能有人为我动容,我也算值了。”
韦三秋长长叹息一声,道:“大小姐,天将黄昏了,您快些离开吧。否则一旦有人折回柴房,发现了您,就要糟了……”
穆青露依旧淡淡地道:“好,我走。”
韦三秋朝她作了个手势,俯耳在柴房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然面色一沉。穆青露在一旁,正暗自伤神,突见他如此面色,微微一惊,也凑耳去听。一听之下,外头果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在一步步接近柴房。
二人对视一眼,韦三秋默不作声,将穆青露轻轻一推,恰将她推到门背后的死角中。穆青露照着他的手势,面朝墙角,静静伫立。韦三秋陡然提高声音,问:“来的是谁?”
那细碎的脚步声来到柴房门外,慢慢地停了。隔了一会,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
“是我。”(未完待续。。)
第193章 生别离(二)
穆青露一听那声音,恰如五雷轰顶。她用力扶着墙,才终于站稳。韦三秋脸上掠过慌乱的神情,但只一瞬,他便沉声应道:
“少奶奶身份尊贵,为何不待在内宅中,却跑来如此卑下肮脏的地方?”
穆青露悄悄侧眼望去,见柴房窗纸上隐隐现出一抹红影。韦三秋瞧见她如此动作,立刻示意她将头扭转过去。穆青露勉强回转脸对着墙,却听晏采的声音柔柔地说:
“我听下人说,今日有客不请自来,已被留在柴房。公公婆婆忙于待客,无暇处理此事,我怕那些下人一时鲁莽,没有问清情况,误会以至冲撞客人。因而我特意来此,想亲自问问情况,若有失礼之处,必当赔罪并弥补。”
穆青露的表情一凛。韦三秋已隔门说道:“少奶奶百忙中牵挂家事,着实可敬。说来正巧,在下恰也为了相同原因,特意前来询问情况。现下已探知分明,此人路过咱们山庄,瞧见有喜事,一时羡慕,便想来讨些好处。可惜出言莽撞,冲犯了守卫的兄弟,一时误解,被扣了起来。如今我已开解此事,稍后便会将人打发,少奶奶正值大喜之日,还请放心回屋休息,不必担忧。”
晏采的声音益发娇柔:“韦总管如此繁忙之际,还为一桩小事劳心劳力,真是多谢你了。话说回来,我听说不速之客乃是一名女子,恰好我过去也曾颠沛流离,深深知道孤苦女子浪迹天涯的不幸。所以还是烦请韦总管开一下门,我带了些盘缠食物,以亲自抚慰一番这位可怜的姐妹。”
韦三秋悄悄望向穆青露,唯恐她按捺不住、勃然大怒,但她却一反常态,紧紧闭着嘴。一声未吭。韦三秋暗道庆幸,赶紧回应道:“少奶奶,柴房中实在脏乱不堪,您乃千金贵体,又正值大喜佳期,万万不宜进入这种地方。您请放心回去,在下会将您的心意转送到达。”
晏采幽幽一叹,道:“既然如此,便让我同她隔窗说两句话罢。若让我就这样狠下心肠离去,我著实不忍心。”
红影晃动。映在窗上,越来越大。她缓缓抬手,接近窗纸,仿佛随时都会叩破它。
韦三秋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红影,脸上竟泛起一片奇特的神色。穆青露认识他整整十年,却从未见他流露过如此神情。他额角有汗珠滴滴落下,双颊发青,嘴唇抽搐,牙齿格格作响。搭在门栓上的手指也在不由自主抽动着。他脸上的神态,明明白白显示出两个字——
——恐惧!
挨近窗纸的红影正中,有一团模糊不清的粉白色,那是晏采的脸。她正将脸贴近窗前。穆青露听到她在隔窗轻唤:
“妹妹,可怜的妹妹,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穆青露一言不发,朝四下一望。迅速拾起被丢在一旁的斗笠,将自己面目牢牢遮了起来。韦三秋见她如此,反而放心了。他与穆青露两相对视。都会意地点了点头,韦三秋将手搭在门栓上,随时准备见机行事。
窗纸上现出五点细细的黑影,那是晏采将手指搭了上来。韦三秋朝穆青露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准备。”
五点细影突地收回。晏采柔婉的呼声猝然消失,她仿佛退了两步,红影变小,陡然弯沉,窗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柴房中的两人始料未及,一时愣住了。
远处又有几道脚步声奔近,有侍女在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韦三秋停住欲拔门栓的手,警惕地隔门扬声唤道:“少奶奶情况如何?”
一名侍女应道:“韦总管,少奶奶是害喜了。”韦三秋立刻道:“此地太脏,你们快将少奶奶搀扶回去,陪她好好休养。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那几名侍女慌不迭地道:“是。是。”便有人欲去搀扶晏采。晏采似乎没有拒绝,从窗纸上隐约可以看出有两道影子,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韦三秋与穆青露刚刚松了一口气,晏采的声音忽又在窗外响起:
“韦总管……还有那位可怜的妹妹……真对不住,我腹中孩儿太淘气,我……没法照顾你俩啦……”
韦三秋如释重负,忙道:“少奶奶请放心,在下保证将此事圆满解决。”
晏采又轻轻呻吟了几下,才说道:“如此便拜托韦总管了。”
红影行了两步,忽又驻足,但听她略略抬高些声音,又说道:
“房中的妹妹,我把食物盘缠留在门口了。江湖险恶,听姐姐一句话——无论遇到多么惨的事,都要勇敢些挺过去。老天永远不会辜负聪明机智的人,而愚笨者却注定被深深踩入泥土里。只要挺过去了,就能像姐姐这样,有安逸的生活,有如意的夫君,有活泼的孩儿……妹妹,你转眼又将开始流浪的日子,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多么痛苦,都千万莫要轻易寻死呀。”
韦三秋霍然回头,去瞧穆青露。可只见到她的斗笠覆在脸上,无法窥清她的表情。耳听晏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韦三秋方才颤声道:“大小姐,您……”
穆青露的声音从斗笠下幽幽飘出,不掺一丝感情:“走。”
韦三秋拉开门栓,收起先前紧张惶惑的模样,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他朝四下一张望,见并无旁人,才回头朝屋里轻声道:“随我来。”
二人走出柴房,韦三秋引着穆青露,从后院最僻静的小门中穿了出去。离开紫骝山庄后,韦三秋犹未放心,陪着穆青露走了长长一程,直到山庄的影子远远消失在身后,方才止步。
韦三秋长出一口气,道:“大小姐,您刚才忍住了没有发作,您是好样的!”
穆青露在斗笠后静默了一会,方才开口,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清冷:“我没有发作,是因为蓦然回忆起了一些奇怪的事。如果我失控暴露自己,就永远也没机会寻到答案了。”
韦三秋点了点头,又问:“大小姐,您下一步准备去哪?”
穆青露想了一想,答道:“我眼下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问题要解决。也许会先回天台山,也许会去别的地方。不过……”
她微微抬首,不知道是否从斗笠的缝隙中瞧见了天空。她淡淡地道:“不过我是不会寻死的。”
韦三秋如释重负地道:“那就好——”
穆青露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三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不待韦三秋接口,便继续问了下去:“告诉我,为甚么晏采一步步接近窗户的时候,你的神情那样恐惧慌张?”
韦三秋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大小姐……”
穆青露道:“这里远得很,她听不见。你倒说说看,她这几个月来究竟还做过些甚么,会令你这位见过世面的大总管如此害怕?”
韦三秋翻身跪下,凄声道:“大小姐,紫骝山庄的事,您千万莫要再问了。您听我一句劝,远远离开这里,莫要再靠近了。”
穆青露没有动,清亮的声音中有一丝疑惑:“她丝毫不会武功,到底是为甚么?”
韦三秋深深磕下头去,哽咽道:“奴仆不可妄议家主,我今天的话已经太多了……大小姐……我韦三秋这条命注定是要献给山庄的了,有些话,只能烂在心里,却万万不能再说出来……”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大小姐,您记住,‘天台派’三字,已经成为这里的禁忌了!但您请放心,我会明哲保身,我还定会尽心尽力,保护庄主父子三人……大小姐,莫要逗留了,快走吧!”
穆青露静静立在他面前,过了一会,才道:“既然这样,我也不逼你。三秋,就此别过。”
韦三秋抬起头,眼中流溢出怜悯的神色,他低声道:“大小姐,您与我有多年主仆情分,论地位,我没有资格对您说些甚么。但论年龄,我比您痴长近二十岁,今日一别,不知还能否相见,所以……我想斗胆劝您几句话。”
穆青露伫立在晚风中,微微俯首,道:“好的,我听着。”
韦三秋道:“大小姐,您豪爽坦率,这是极大的优点。但您同时也骄傲好强,这却是您的弱点。如今您面临重重危机,肩上压着万钧的担子,我是瞧着您长大的人,我不希望您妄自强撑,因为那样终有一天会垮掉……您离开这里后,一定要快些寻找可靠的朋友,投到安全的所在,绝对不可独自强撑,但也绝对不可因为匆忙而识错了人。大小姐,前路漫漫,您往前闯的时候,一定要记着——如果不成长,必然会吃大亏。”
穆青露默默立了一会,缓缓颔首,道:“三秋,你说得对。仔细回想一下,我昔日确确实实做过不少蠢事……过去,你和他每天瞧在眼中,想来也是万般无奈吧……如今我咎由自取,也是活该,你这席话,从今往后我定会牢牢记在心上。”
她推开韦三秋递过来的盘缠,转过身,踏着遍地青草,慢慢走向远处,只留下最后一句:“再见了!”
韦三秋依旧跪在她身后,遥遥唤道:“大小姐,珍重!……”(未完待续。。)
第194章 生别离(三)
夕阳奄奄悬吊在西天上,高空偶尔有孤鸟划破细细残霞,远远落在背后的紫骝山庄中有炊烟升起,馀照将秋草与秋树都映出一片昏黄。
穆青露将斗笠低低地遮挡了脸,背着行囊,沉默不语地朝远处走着。那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纷纷掠过她身畔,又有几缕晚秋的柳枝,轻轻拂在她身上,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在告别。
她慢慢走着,谁也瞧不见她的脸,更瞧不见她的心。城郊的路越来越荒僻,那些经人精心修剪打理的柳树也越来越稀少,眼看就要消失。
穆青露忽然在那最后一棵杨柳树边停了下来。她站在树旁,抬手抚了抚树干。丝丝垂下的柳枝,已失去了暮春时节的婀娜,却犹存几分风流姿态,它们随风依依晃动,仿佛在向她点头致意。
穆青露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小柳树,我要离开啦。明年、后年……从今往后,你恐怕再也见不到我啦。”
柳树不言。穆青露恋恋地摸着树干,又说道:“过去,我和他经常会悄悄溜出来,跑到这里,肩挨着肩,在你的枝荫下聊天嬉笑。那时候你也还很幼小,后来,你同我俩一起慢慢长大了……我以为咱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然而,我却万万没有想到,物是人非,那样的日子,竟然一去不再复返啦。”
她忽然伸手摘下了斗笠,将它搁在一旁,又靠近柳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树干上。长长短短的柳枝遮住了她的脸,她没有再说话。
穆青露静静地倚了一刻,才重新抬起头。她喃喃地道:“我真的要走啦。唉,有件东西我不想带走,也不能带走了。小柳树,我把它们留在你身边,你替我作个见证吧。”
她退后两步,蹲下身,伸出一双洁白的手,在柳树脚下,掘了一个小小的土坑。她盯了土坑半晌,揩净双手,缓缓移到耳边,将那一双碧玉耳坠轻轻摘下。
她把碧玉耳坠端端正正放入小坑中。又掬起一捧泥土,细细地洒在它们之上。小坑渐渐地被填满了,稍稍有些隆起。穆青露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压着土,将坑面抚得平平整整。
忽有几滴水珠砸落在泥土上,嗖地隐没不见。穆青露正要抽回手,见状怔了一怔。刹那间,手背上也淅淅沥沥洒上了好几滴,清清的水珠在洁白的手背上滚动。触感竟是温热的。
穆青露道:“咦?下雨了吗?”她茫然抬头,可是夕照依旧。她仍然跪在柳树下、土坑前,忽然又觉得脸上热乎乎的,还有些痒。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猛地惊道:
“是我在哭?”
她慌乱地抹着自己的脸,黑黑的土印东一条西一条横在脸颊上,她却不自知。她忙忙地将那些温热潮湿水迹一一擦干,方才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还好还好。我乃天台派传人,堂堂女侠,若被人瞧见躲在树底下流泪。岂不大大堕了威名?幸好幸好,此处没有旁人,小柳树,你甚么都没瞧见,对吧?我向你发誓,这种丢人的事,本女侠绝对不会再做出第二遍。”
她嘟嘟囔囔地说完,挣扎着便要立起。可刚立到一半,腿一软,又扑通跪倒在地。
穆青露扒着树身,数度尝试,却都失败了。她无可奈何地跌坐在柳荫下,心道:“麻烦了。今日碰到的窝囊事太多,旧伤新恨一起发作,再加上又饿又累,一时片刻怕是动不了了。唉,心口不知怎地,痛得慌……算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反正此处离山庄很有些距离,多半不会有人来。”
她艰难地解开背包,掏出水囊,吞下几片药丸,又勉强咽了一些干粮。夕阳益发西斜,她只觉眼前黑黑沉沉,浑身虚弱不堪,那温温热热的水迹似乎又从脸上淌下了。
她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道:“没出息的东西!哭甚么哭!睡觉……睡一觉,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泪眼迷蒙中,瞧见一只小小的飞虫在眼前盘旋,穆青露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它,小虫飞旋几周,轻轻栖于她掌间。穆青露瞧着它圆圆透明的小翅膀,仿佛又觉得不那么害怕了。她低低叹息一声,将手掌搁在膝盖上,倚着柳树树身,慢慢阖拢双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夜幕寂寂降临,归鸟入巢,草树的影子在旷野上舞动。哪怕是江南,此时的秋风,也终于杂了一阵阵寒意。穆青露在睡梦里瑟缩了一下,没有睁开眼,她将自己团得更紧,仍旧坠落在深深的梦境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微微一惊,缓缓睁开眼来。只觉天地寂寥,只有偶尔飘来的几记夜鸟啼声,回荡在淡淡的月光里。
她挺身便欲立起,忽觉有东西遮盖在身上,她动了动身子,那一大片东西缓缓滑落,她提起那遮盖之物,就着月色一瞧,顿时“咦”了一声,奇怪地道:
“这是哪来的斗篷?”
那斗篷质地普通,花色素朴,瞧去乃是寻常男子穿戴之物,但成色颇新,也没有异味,似乎没怎么使用过。穆青露站起身来,抖了抖斗篷,一脸疑惑,她圆瞪双眼,认真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晓得了。定是三秋放心不下我,怕我露宿街头感染风寒,特意带了这斗篷来找我。他寻到此处,见我睡着了,便没有叫醒我,将斗篷披在我身上,就离开了。”
她心中感动,朝着紫骝山庄的方向,低低地道:“三秋,谢谢你。”
她披上斗篷,背好行囊,重新戴妥竹笠,轻轻拍了拍小柳树,又低头瞧了那平平的土坑 一眼,便在夜色中迈开步子,朝远处走去。
她没有走大路,在旷野上一步步朝东方前进。天地间一片茫茫,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南京城与紫骝山庄已越来越远,前方隐隐现出一片稀稀落落的屋舍影子。
穆青露勉力按下心底挥之不去的锐痛与悲哀,踮起脚朝前方看了看,像是要分散自己注意力一般,自言自语道:“几年前经此地出城,记得附近好像有一片村庄。现下将夜深,倘若真的露宿野外,对伤势恢复颇为不利……不如进村瞧瞧,说不定能遇到好心人家,哪怕只投半宿,也总比在外头吹凉风强。”
一念及此,她便加快脚步,朝那些黑漆漆的屋舍影子奔去。奔到面前,仔细一瞧,果然为记忆中的村落,一条小径曲曲折折从两旁屋影中穿过,却瞧不清另一头通向何处。村落周围有田地,阡陌纵横,十几具瘦骨伶仃的稻草人,在夜风里幽幽地摆着臂。(未完待续。。)
第195章 生别离(四)
穆青露左顾右盼,沿着小径,缓缓走入村中。道旁有栖鸦被惊动,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从矮墙上惊起翻飞。除了鸦噪外,却是满村黑灯瞎火,村民们似乎都已睡下,再无半点人语。
穆青露摸了摸行囊,行囊牢牢地绑在背上,在胸前打了个结。她紧紧握着那个结,仿佛背包也化作了一层安全的甲胄。她又走了一程,鼓起勇气,挑了一户人家,轻叩木门,低声询问:“请问有人吗?我是过路旅客,想借住半宿,若愿接纳,必将重重报答。”
又有几点鸦影飞起,屋中却无人应答。
穆青露讪讪收回手,又换了一家,却依然是相同结局。她心头渐渐生起疑惑,放慢脚步,细细辨去,终于发现似乎不是村民们全睡下了,而是——
村中压根无人。
穆青露秀眉微皱,心头生起诧异:“方才隐隐瞧见田间有农作物,显然这儿是有人居住的,但一村子人为何都不在家中?若说是紧急逃荒,那更不可能。南京城郊从来不荒僻,他们为何要逃?”
边想间,脚下已慢慢顺着小径拐到了村落中央地带。那里似乎为村里的集市买卖之处,小径变宽了不少,两旁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位上还罩着油布篷盖。有些摊位是卖水果的,空空的篮筐还堆在一旁;有些摊位是卖鱼肉的,厚厚的砧板和铸铁挂钩还摆在外头;有些摊位应该是卖蔬菜的,摊子脚下还有破烂的筐子,里面盛着没及时倒掉的菜根叶片。
穆青露闻到空气中略腐臭的味儿,不自觉地捏住鼻子,加快了脚步。心道:“可真古怪。瞧这些摊位,仿佛白天还有人在这做买卖,怎的到了夜晚却全都散去了?”
纵然她一贯大胆,在这漆黑无人的空集中。头皮也微微有些发麻。她止住步子,转头朝紫骝山庄方向遥遥一望,可哪里还能瞧得见半点踪影?穆青露死死盯着那方向,怅然若失,伫立一会,只觉得心似乎被人用刀子整块掏出来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外壳还在。夜风一刮,她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赶紧喃喃地替自己壮胆:
“离开他,你不敢独自走夜路了?笑话!不就是个无人村吗。瞧我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去!”
她一振斗篷,复又迈开脚步,快速穿行在集市中,嗒嗒的步声敲叩着铺地的青砖,斗篷飘起,时不时拂到沿路的空篮破筐上。
面前不远处又是一个肉摊,两排油油的黑铁弯钩高悬在篷布盖下,砧板上斜斜嵌着一把硕大的剁肉刀。摊旁叠着好几个竹筐,筐中仿佛还套着油腻腻的麻袋。不时传出血腥味,穆青露捂着鼻子,边奔边想:“八成是白天乱抛过碎肉肝肠甚么的玩意儿,真难闻。”
她侧转身子。从肉摊旁擦过,小心地不让自己碰到脏浊之物。刚走出油布篷盖的阴影,那几个套着麻袋的竹筐忽然在月光下喀喇一晃,齐齐散了开来。
穆青露闻声惊动。蓦然回首,陡觉恶臭袭鼻,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猛地朝身后贴到!
她应变奇急。迅速转回头,朝前一扑,那团黑影一袭落空,从她身体上方扫掠而过。穆青露双手一撑地,就势一个滚翻,鲤鱼打挺复又立起。
她暗呼“好险!”探手入袖,将七根新收的朱弦牢牢缠在掌间。那团黑影呖呖尖啸,在不远处一记猝刹,旋身面对穆青露。它原本只是约摸半人高的一团,可此际却在不断蠕动、拓展、延长,身后仿佛正慢慢张开一对妖异的翅膀,月影闪幌中,乌翅深处聚攒着点点锐寒利光。
穆青露倏地瞪大双眼,那黑影突然又一记利啸,双翼疾收,拢于背后,仿佛借风助势,竟再次直直朝穆青露冲撞过来!
穆青露勉提一口真气,想使出轻功回避,可她内伤未愈,那真气晃晃悠悠,刚起到一半,又颓然散落。情急之中,她右臂疾扬,七根朱弦激射而出,正缠上隔壁摊子的篷布支架。
她用力一拽,那支架吱嗄作响,带着整个摊位一起向路中央砸落。穆青露抬足一踢,摊位稀里哗啦地朝黑影面对面撞去。黑影尖声长嘶,伸翼一拨拉,油布与木板纷纷粉碎断裂,穆青露却已趁隙收弦转身,沿来时的路飞奔而逃。
黑影紧追不休,穆青露边逃边将劈手可抓到的东西一一朝后掷去。肉钩、木桶、垃圾筐、烂萝卜……黑影似被激怒了,将阻碍之物一一击碎击飞,追势却更急。穆青露奋力吊着半口真气,只觉眼冒金星,那股股恶臭味道却越来越近。
她将身一拐,急纵出小径,往两旁屋舍当中穿去。她在狭窄的墙壁与墙壁之间绕行,那黑影个头硕大,浑不似她身材轻灵,渐渐落在了后头。
那黑影似已怒极,厉吼一声,蓦收双翼,在墙上一弹一蹬,急纵冲天。穆青露抬头一望,但见它直射而上,黑沉沉的双翼一张,身躯竟又增大了好几圈。它在月光里飞旋一周,利芒森森,准确无误地叮啄向穆青露头顶!
穆青露双眉一剔,叫道:“千佛山的蝙蝠!”
她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两片圆钹,朝上抛去,那蝙蝠在半空中伸爪一拔,圆钹旋转着弹飞到了远处。穆青露撒开腿,在越来越大的阴影笼罩下,拼命往前奔。
眼看将跑出扑袭范围,半空巨影中却陡然撒出一道漆黑黝暗的链条,穆青露猝不及防,被链条嗖地缠了个正着。她大惊失色,伸手欲解,那蝙蝠桀桀连声,发力一扯,穆青露如何抗衡得过,整个人被忽忽悠悠拖离地面。她功力虽失,天台派的精妙招式犹在,眼见将被越提越高,她猛然伸出右手,掰住掠过身侧的墙头,左手在腰间一拆一解,猛地甩开了黑链。
她滚落墙头,忍着周身疼痛,还想跳起奔逃,却已来不及。那巨翼蝙蝠的锐啸忽然一收,竟化作生硬的人声,怪笑道:“死——哈——啊——”
腥风与劲芒,就在眼前。
穆青露惨然闭目,一声未吭,心中却有悲愤之声狂喊不休: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未完待续。。)
第196章 流光集(一)
脸畔忽有劲风刮过,不是蝠翼掠起的腥风,却隐含金铁气息。穆青露正垂目待死,一惊之下,霍然睁眼,却见幽月光中,一道身影凛然而立,正挡在她身前,拦在她与俯扑冲下的巨翼蝙蝠之间。
蝙蝠一惊,怪叫声犹在:“死——”它已闪身欺落,双翅怒张,满口獠牙与利利森爪,一起抓向那巍然凝立的身影。
那身影微微一晃,就在刹那间,穆青露瞧见他扬起右臂,自下而上,简简单单一记倒钩,却干净利索地穿过所有锐爪尖牙,正正击中蝙蝠的下颌!
蝙蝠长声狂叫,双翼乱挥,发出扑拉扑拉的破风声,仿佛海船遇到暴雷,桅断帆裂,眼看将千疮百孔。
那身影一记钩拳挥出,尚未追击,蝙蝠已惨嘶着一连翻滚出去三四丈远。他卓然立于路中央,那蝙蝠好不容易收住滚势,趴伏在地,喘息不休,那钩拳似劈碎了它的下颌骨,它的喘息声如残破的风箱般,竟是呼噜呼噜的。
那身影朝前踏了两步,蝙蝠怨毒地尖叫一声,朝后缩了缩。那身影缓缓俯首,银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砖地上,他背上负着一柄奇怪的武器,被用布条牢牢缠扎着,瞧不出究竟是刀是剑。他头上覆着硕大的竹笠,满满遮住了整张脸。穆青露正神志激荡间,猛然瞧见他,心头莫名一热,堵在胸口的大石猛然一松,却觉喉中一甜,她用力掩住口,急咳起来。
那身影听闻咳声,倏然回转,俯身去瞧她。就在一时间,那蝙蝠忽嗬嗬连声,两道细细铁链无声无息贴地滑来。直袭向那戴竹笠的身影背后。
穆青露瞧得分明,她勉力压住急咳,结结巴巴叱道:“小心!……身后!”
斗笠下传来淡淡的冷笑声。那身影迅速探手,揽住穆青露,一旋一跃,双双转了开去。一道黑链继续追袭,另一道黑链却似毒蛇般,自地面猝然昂起,它借着漆暗夜幕的掩饰,悄悄划过二人身后。嗖地扎进那身影戴着的斗笠边缘。
那身影凌虚拔步,已带着穆青露闪避开第一道黑链攻击。可第二道黑链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缠住斗笠,被蝙蝠遥遥一掀一扯,斗笠翩然落地,隐于暗影下的剑眉星目猝然浮现。
那蝙蝠浑身一颤,仿佛又被当胸猛击一拳,它长声怪嘶:
“是——你?!”
嘶声未落,只见樊千阳如急箭般纵跃而起。蝙蝠双翼在地面一划,翻转身躯,便想逃蹿。樊千阳目中神光暴射,去势如电。刹那间撵至它身后。他手起肘落,一肘狠捣在蝙蝠背上,蝙蝠长声惨呼,风中传来骨骼断裂声。
樊千阳飞起一脚。那蝙蝠长嘶着滚翻在地,它奋力想稳住身形,却如同破破烂烂的风筝般颠舞不休。樊千阳一言不发。笔直朝它走去,那蝙蝠的嘶声几乎已因恐惧而扭曲:
“为——何——帮——她——”
樊千阳在它面前弯下腰,蝙蝠胡乱挥舞着翼爪,仿佛还想负隅顽抗。樊千阳霍然出手,当的一记耳光扫过,它狰狞的脸面顿时瘪塌下去,双翅也软软耷下。樊千阳单膝蹲地,一把捏住它的咽喉,蝙蝠喉间传来格格格格的声音,咽骨片片碎裂。它在窒息中翻滚扭卷地垂死挣扎,樊千阳却只是冷冷地盯着它,他的手指稳定有力,绝无松开之意。蝙蝠渐渐停止了扭挣,身躯越缩越小,破碎的双翼终于也没了动静。
樊千阳神情凌厉。他蓦然撤手,指间犹有漆黑的血滴下。他反掌将血滴一甩,腾身立起,瞧也不瞧那蝙蝠的尸体,回头朝穆青露走去。
穆青露已停止了猛咳,静静伏于幢幢屋舍的暗影间。樊千阳来到她身畔,凌厉的目光这才稍稍化解。他蹲下身,在穆青露脸旁比出四根手指,朗声说道:
“喂,第四次救命之恩。”
穆青露却依旧低着脑袋,没有说话。樊千阳摇着四根指头,想吸引她注意力,她却无动于衷。樊千阳眉宇间掠过疑惑之色,忽地有些紧张,伸手去扳她的肩:“你怎么了?没别的杀手了啊,胆小鬼,别哭,不怕。”
穆青露慢慢抬起脸。幽幽月光映照出她的表情,却分明不再是悲伤,也不再是害怕,反而更像恍然大悟。
她神情专注,仿佛在潜心思索甚么。她以手支地,静静地坐了一会,才又开口:
“我明白了……”
樊千阳警觉地问:“你明白甚么了?”
穆青露沉思着,她低声说道:
“我明白杀手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了……先前摸不透理不清的片断,反而都有眉目了!”
她缓缓住口,森然立起,衣衫又破又脏,脚也一瘸一拐,可是她的眼眸中,却没有了凄怨与茫然,反而闪动着罕见的利芒:
“时间紧迫。樊千阳——我要立刻回京师!”
光焰织就一支千丝万毫的大笔,将神乐观的白玉台阶一一涂成金色。
朱于渊坐在桌畔,桌上有热茶在冒着袅袅白烟。杜息兰坐在他对面,温柔地瞧着他,脸上荡漾着无限喜悦。
朱于渊轻轻伸手,触碰细瓷茶杯,杜息兰立刻道:“渊儿,等会再摸,现在还烫。”
朱于渊嗯了一声,顺从地收回了手。杜息兰忙不迭地从桌中央的果盆中择出一个最大最红的橘子,小心地剥开皮,又仔细挑去白筋,从中一分为二,一齐递给他道:“先吃个橘子,茶水很快就好啦。”
朱于渊将一瓣橘子放入嘴中,汁液清甜爽口,他心里却有些酸苦。杜息兰却全然不知,只隔着缕缕茶烟,脉脉地望着他,许久,才低声说道:
“渊儿,你愿意来我房中小坐,可知道我有多高兴么……”
朱于渊握着剩下的大半个橘子,苦涩的滋味却越来越浓。他不敢瞧她的眼睛,垂下头,假装端详茶盏,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他几时回来?”
杜息兰怔了一怔:“他?……哦,你是问云离。唉,你依旧不肯唤‘爹’和‘娘’。”
朱于渊不语。杜息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云离有事外出,两三天内不会回来了。”
朱于渊眼中一亮,杜息兰却又凄声说:“渊儿,你能多陪我一会吗?我……不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我很孤单……”
朱于渊道:“可以。”杜息兰喜出望外,伸掌替他探了探茶盏,道:“能喝了,渊儿,尝尝,这是我最爱喝的茶。”
朱于渊答应一声,端起瓷杯,品了一口。杜息兰期待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道:“很香。”
杜息兰欢天喜地叫道:“太好了。渊儿,以后我每天都替你沏茶——啊呀,桌上的点心还是太少了,你等着,我再去拿些。”
她急急忙忙跳起来,在箱柜中翻捡不停。朱于渊凝视着她欢快又忙碌的身影,唇边慢慢泛起一丝苦笑。他朝窗外望了一眼,握了握拳,仿佛终于下定甚么决心,淡淡地道:
“他这两天不回来么?倒是可惜了。”
杜息兰停下手,诧异又关切地问:“可惜?渊儿,为甚么?”
朱于渊将脸藏在浅浅茶烟后,低声道:“我本想向他请教武功,不过没料到……”
杜息兰端着两大包点心,匆匆走到他身边,将点心往桌上一摆,急切地道:“渊儿,莫失望,他很快就会回来啦,到时你想学多少武功都可以。”
她顿了一顿,声音忽然轻弱了不少:“其实……我也可以教你的……只是……我怕……”
朱于渊扬眉问:“怕?怕甚么?”
杜息兰低下头,轻轻拆开一包芙蓉糕,幽幽地说道:“我怕我教会了你后,你就不肯常来陪我了。”
朱于渊胸中一颤,又迅速克制住,他沉声道:“不会的。您若喜欢,我每天都可以过来。”
杜息兰猛然抬脸,眼中绽出激动的火花:“真的?渊儿?真的?!”
她在朱于渊身边坐下,用力拉起他的手,十指不住发抖:“渊儿,你答应常来陪我了!……渊儿,谢谢你!我……唉,不行,我不能老是拖着你,不然游心可要怨我啦!……”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又喜不自胜地轻笑起来。朱于渊动了动嘴,瞧着她的模样,竟没能发出声音。
杜息兰喜孜孜了一会,方才惊觉过来:“瞧我,开心得失态了!渊儿,来,吃糕。”
她硬往朱于渊嘴里塞了一片芙蓉糕,突又像想起甚么似的,问道:“对了,你方才说要请教武功,是甚么方面?让我也听听。”
朱于渊的神情微微一僵,又迅速恢复正常。他犹豫一下,终于咬牙说道:
“我想读一读《流光集》。”
杜息兰奇道:“你要读《流光集》?”朱于渊点头道:“是。”
杜息兰想了一想,有些纳闷地问:“渊儿,你练的武功同《流光集》没甚么关系,《流光集》中的功夫技法也并不适合你,你为甚么要读它呀?”
朱于渊早已想好答案,他从容地道:“我如今愈练《登善集》,愈发现天台派武功的精妙神奇之处。我琢磨之下,总觉得四脉虽分犹合,彼此间有相通之处。我没有机会看到《苍崖集》与《落雁集》了,唯有借《流光集》一阅,以证实我的想法,说不定还可以举一反三,获得些意外的进益。”
杜息兰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不想让你看《流光集》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