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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越罗     争弦txt下载     争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2章 痴儿女(二)

    柳叶眉竖起眉,问道:“解脉?经脉可以解吗?解了又能作甚么?你快快说下去。”薄嘴唇道:“我当时也很好奇。但朱大人和息兰夫人一听此言,立刻欢天喜地,息兰夫人激动地跑出来,要我们立刻去准备衣衫和沐洗用品。”

    另三人边听,边流露出好奇神色。薄嘴唇突又颇为遗憾,叹了一声,道:“可惜准备完毕之后,我们几个就被遣到跨院外面去了,说是未闻传唤不得入内。我在外头等呀等,这一等,居然从上午等到了傍晚,幸好,有人送午饭,总算没饿死。我正百无聊赖之际,突然听到内院传来震耳欲聋的砖瓦倒塌声!”

    圆脸蛋叫道:“是极!那一记‘轰’的巨响,我们在远远的前殿也听到啦!我们还以为是有人拆房建屋,原来却和渊公子有关系?哼,这么大的事儿,你也瞒着不说,太坏了。”

    薄嘴唇道:“你们莫怪我。我也是摸不清朱大人和息兰夫人的想法,所以不敢随便乱讲。话说那巨声一传出,我们就被带走了。我临去前,回过头伸长脖子想朝内院看,却只瞥到漫天砖尘,渊公子先前呆的屋子仿佛……没了……”

    雀斑花容失色,道:“屋子没了?莫非倒塌了?啊呀,那他会不会被压成重伤啊?”

    柳叶眉叫道:“难怪这些天始终不见他。肯定是那甚么‘解脉’的鬼玩意儿,害他受伤了!哎呀,哎呀……”

    圆圆脸手中的糕点袋子“啪”砸在地上,她急道:“轻伤也就罢了,如果受重伤甚至……那可咋办?”

    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柔肠百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样英俊的人儿。可千万莫要出事啊……”

    忽听有人在身后轻轻地说:“放心吧。他没有事,他没受伤。”

    四位少女如受惊的鸿雁般,倏地散到两边,一齐俯身行礼:“息……息兰夫人……”

    杜息兰注视着她们,眼中居然没有责备之意。她走上前两步,柔声道:“怕甚么?起来吧。”四名少女赶紧答应,缓缓立起。圆脸蛋胆子最大,偷偷瞟了杜息兰一眼,却见她也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顿时涨红了脸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忽听杜息兰温和地说:“我问你们一句话,你们可要如实回答。”

    四人赶紧说:“夫人请问,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息兰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好。那我问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渊儿他……很好看呢?”

    四位少女没料到她竟有此问,互觑一眼,都有些害羞。薄嘴唇见杜息兰凝视她们,眼中竟充满了期待,赶紧壮着胆子答道:“渊公子他确实……很好看。”

    杜息兰嘴角含笑,赞许地点了点头。四人见状。赶紧提高声音:“很好看……好看极了。”

    杜息兰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声音也益发和缓:“那你们觉得,渊儿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云离?”

    四人得了她的鼓励,也兴奋起来。窃窃私语一番,柳叶眉抢着说:“五官像夫人,脸型像朱大人。”

    杜息兰的笑意渐渐漾开。她望了四人一眼,轻声道:“好啦。快去休息吧。”四名少女见她没有怪罪自己在背后的议论,终于放松下来,笑着道了别。结伴离去了。

    杜息兰立在廊下,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远去,嘴角的笑意停留了一会,突然渐渐收敛,一双美丽的眼睛里,也慢慢蓄满了烦忧。

    她呆呆站了一会,叹了口气,转身沿观中大路朝里走去。穿过热闹的东西两大跨院,又走了一会,便到了她和朱云离的居处。她踏进前院,朝旁望了一眼,见侧边小小院落的朱门紧闭,两名侍女正一左一右,守在朱门边。她垂下头,默默穿过前院,进了正屋。须臾,屋中传出朱云离的声音,问道:“听说你今天下午特意吩咐人,将神乐观中唯一的石砌池子填平了?”

    杜息兰道:“是啊。”朱云离的声音略有几分惊奇:“为何?”

    杜息兰语带忧虑,轻轻地说:“渊儿自从那天之后,看见水塘河流,就烦恶不止。咱们观中那池子虽为人工开凿,规模却颇大,若是他哪天见了,一时想不开……”

    朱云离道:“你倒考虑得挺周到。”

    杜息兰道:“自从渊儿回到咱们身边,转眼也快半个月了,可他却始终闭门不出,有时好不容易劝他开门,进去后每次都见他独自对着那本集子发呆。我总担心……担心他会寻死……”

    朱云离平静地说:“你别胡思乱想。他绝不会寻死的。”

    杜息兰急道:“你这人心肠好硬,渊儿的模样你又不是没见着,凭甚么这般肯定?”

    屋内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朱云离道:“坐下吧,忙了一天,别累着——放心好了,渊儿既已开始琢磨《登善集》中武功,就绝不会有轻生之念。因为他心中有目标,他要练成绝世武功,去完成心底的念想。”

    杜息兰奇道:“他的念想?”

    朱云离道:“是啊。你难道瞧不出来,渊儿恨透了白泽和樊千阳?”

    杜息兰道:“他……”朱云离夺过她话头,肯定地说:“他沉默多日,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替我解脉’。只因他那时已从悲恸中清醒,深知唯有解开封脉,武功才能飞速长进。如今他一心要杀掉樊白二人,所以他非但不会寻死,还会好好地活下去。”

    杜息兰惊道:“杀白泽和樊千阳?不行!那两人的武功多么可怕,渊儿怎可以同他们动手?无论单挑哪一个,渊儿都死定了。不行!不行!”

    朱云离道:“以渊儿先前的武功,若想对抗樊白二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但眼下却大为不同——他体内已有穆静微与傅高唐的二十六股内息助阵,若能再学些精妙招式,假以时日,谁胜谁负可就难说了。”

    杜息兰却毫无兴奋之意,依旧忧虑重重:“云离,那二十六股内息,到底有没有害处?”

    朱云离道:“当初刚听到封脉消息时,我也极惊疑,就怕穆静微暗挟私心,渊儿身体将永久受损。但拿到锦囊后,我瞧里面写的解脉之法却温和平正,不像甚么邪方。虽则如此,直到那天解脉后,我方才确信,穆静微的本意确实只是要抑止渊儿习武,而并无加害之心。他注入十四条经脉的内力,就像看门人一般,只要渊儿保持武功平庸、内息低弱,就绝不会发动。”

    杜息兰道:“穆静微对渊儿存了十七年疑心,他如此做,想来正是为了试探,也为防止咱俩偷偷接触渊儿,私下教他习武罢。”

    朱云离道:“渊儿这些年来武功几无进境,确实受了不少委屈。好在穆静微这人自诩君子,做出这种事后,心里想必也过不去。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这十四股内力赠给渊儿,算是当作补偿。只要能按独特顺序解脉,它们便会继续留在渊儿体内,并转化为他自身的内息。”

    杜息兰微微有些欢欣:“嗯,太好啦。”

    朱云离话锋一转,悠悠地说:“但此次解脉令渊儿收获更大的,却是傅高唐的内力。”

    杜息兰道:“阿唐究竟做了甚么?”

    朱云离的话声中含着淡淡嘲讽之意:“傅高唐传授渊儿武功,无意中发现了封脉之事,凭他爱打抱不平的性子,自然找到穆静微,吵了一顿。穆静微心中有愧,答应先化解十四股内息中的两股,其余的却定要等真相揭晓后再处理。傅高唐极爱惜渊儿,怕他武功进境太快,导致另十二股内息反噬,于是他潜心苦思,居然想出一个化解之法。”

    杜息兰轻轻“嗯”了一声,问:“如何化解呢?”

    朱云离道:“傅高唐在渊儿依旧被封着的十二条经脉中,也各注入了一股纯阳内息。这十二股纯阳内力便像卫兵一般,牢牢看住先前穆静微留下的十二股内力。假如穆氏的内力发难,傅氏的内力就会奋起,将穆氏内力一一安抚平息。”

    杜息兰叫道:“难怪!那天在千佛山跟着渊儿时,见他与白泽抗争,一度面色痛苦,后来却又平静了,原来他经历了这两种内力的对抗啊。”

    朱云离道:“没错。傅高唐确实是武学天才,他虽然没法解开封脉,但却想出了这纾缓之术。穆静微对此全然不知,在千佛山时中计,乖乖交出了锦囊。如今我替渊儿解脉后,他余下十二条经脉中穆傅两家的内息趁机被一同转化,全归渊儿所有了。”

    他笑了几声,似颇为得意,又说道:“这可是来自天台派第二、三脉掌门人的内力,寻常人就算没日没夜苦练,也休想在几十年内练成。而渊儿……哈哈,当真是否极泰来。”

    杜息兰叹息道:“如此说来,静微和阿唐……他们终究不算坏人。”她声音低低的,似有些悔意。

    朱云离停了一停,沉声说:“他俩与咱们不是一路人,既非同类,就留不得。”

    杜息兰幽幽地说:“如今他们已死,一切恩怨都过去了……只是渊儿对阿唐甚为敬重,但愿他莫要恨咱们才好。”

    朱云离道:“你觉得他们全死了?我看未必。”(未完待续。。)

第153章 痴儿女(三)

    他迎着杜息兰询问的目光,继续说道:“千佛山一战结束后,我曾派人仔细搜寻,却始终寻不到半点尸骨。至于那湖,太深太广,又有无数茎蔓和厚厚淤泥,无法打捞。唯一的收获,只在深谷中找到了傅高唐的刻碣刀。”

    杜息兰道:“他们当时被迫绕行山背,一开始或许还心存侥幸,以为有办法避开炮阵,但炮阵最终还是被触发了。那种情况下,纵然身插双翼,也在劫难逃,唉……他们一定都粉身碎骨了,所以你甚么也寻不到。”

    朱云离声音微带警惕,说道:“傅高唐同渊儿告别时,我怕被他发现形迹,不敢靠近,因此没能听清他俩说了甚么。但回来后发现渊儿手中居然有《登善集》,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傅高唐既然愿意交出《登善集》,想必当时就抱有赴死之心。他天性冲动暴烈,若真想死,何不索性冲杀下山?”

    他停了一停,声音中的犹疑更重了:“据此看来,傅高唐想以一己之命,换得同行之人的安全。他本属当世罕见的武学天才,又有刻碣刀这样的神兵相助,说不定那神机炮阵……还真的被他以血肉之躯破除了呢……”

    杜息兰闻言,唏嘘不已:“阿唐一世英雄,却死在咱俩手上……云离,我……”

    朱云离却似毫无觉察,只一昧继续说着:“这些天来,我越回想,越觉得穆静微和戚横玉很可能未死,我已派人去天台山附近潜伏,绝不能留下一丁点后患。”

    杜息兰叹了口气,道:“穆静微就算逃下山,又能怎样?他伤势沉重,只怕也回天乏力,唉。渊儿现在已回到咱们身边,咱们一家三口从此就好好过日子吧。云离,忘掉这些事吧,永远也莫要再猜东猜西了。”

    朱云离却不置可否,声音益发凝重,突然问道:“息兰,那孩子近来情况如何?”

    杜息兰道:“他还是老样子。我这两天虽然常惦记渊儿,但也没有忘记他。那孩子的饮食,都是我亲自送去的。”

    朱云离道:“穆静微下落未知,因此那人的性命益发重要。照料他的事。向来由你亲手操办,观中更无旁人知晓,你一定要留神,切莫有疏忽。”

    杜息兰压低嗓音,语声微微颤抖:“云离,你的意思是……将来会杀掉他?”

    朱云离毫不犹豫,道:“他如今还是人质,自然不能杀害。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确定穆静微已死。那么斩草除根之期也就到了。”

    杜息兰颤声道:“那孩子可怜……何况他身边很可能还有……那么多年来,你都不敢进那地方,到时你又要如何杀他们?”

    朱云离恨声道:“那地方水淹稍微麻烦些,却可以用火攻。若放上一把火。就算武功再高,也照样被活生生烤熟。”

    杜息兰道:“在神乐观中纵火?那咱俩的罪责可不小。上次渊儿被解开封脉,内息激荡,一掌震塌屋子。已惊动了王提点和两名知观,好不容易才遮掩下来。若再有失火之事,必会影响渊儿前途……云离。这事不能轻易做啊,要不……咱们就别杀那孩子了,不如维持现况,由我继续照看他一生一世吧?”

    朱云离道:“我主意已定,绝不会改。息兰,你常与他见面,难免会生同情心,觉得他可怜——但妇人之仁,是要坏大事的。另则,咱们身份特殊,永远不能有出仕的机会。你身为母亲,爱惜渊儿,那也理所应当,但渊儿的一生,在仕宦上,绝不可能有‘前途’二字,这一点,你也须牢牢记住。”

    杜息兰轻叹一声,说道:“我不要他做甚么大官。我只希望他活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过去一十七年,他生长在山野中,没有享过一天福,现下却大不同了。我要他永远不再浪迹江湖,我要他一世安享荣华富贵,不再吃一丝一毫的苦。”

    朱云离也叹道:“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锦衣玉食、安逸无忧?息兰啊,我的心思,同你是一样的。”

    杜息兰低声道:“最好他永远也打不过白泽和樊千阳,那样他就能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了……唉,过去十七年的牵肠挂肚、担心受怕,我永远也不想再尝一遍。”

    她说到这里,突然急起来:“云离,你可莫要再传内力给渊儿,你也莫要教他十三弦法,千万别让他的武功进展太快……”

    朱云离道:“不会。傅高的纯阳内功最适合渊儿,穆静微内息中正,也挺适合他。但我的内息偏于阴柔,若强传给他,对他有害无益。如今他已获《登善集》,改日我再把刻碣刀也交给他。天台第二脉的武功,对他来说才是最适宜的。”

    杜息兰急急问道:“他大约需要多久,就可与樊白二人对抗?”

    朱云离道:“他内力虽强,但招式仍未跟上。若想对抗白泽与樊千阳,恐怕还须一年半载。息兰,你莫怕,一年半载后,很多事情也就淡忘了。大不了我让樊白二人到时多加回避,永远也不让渊儿得逞。”

    杜息兰长叹一声:“一时回避,终非长久之计。何况据我观察,渊儿心中的念想,远不止樊、白二人,要想淡忘,谈何容易。”

    朱云离道:“还有谁?”

    杜息兰幽幽地道:“这些天来,渊儿一声‘爹’、‘娘’都未叫过。我私下里去见他,同他攀谈,他也不接口。若要说话,他也只翻来覆去问一句,再无其他。”

    朱云离冷冷地道:“哪一句?”

    杜息兰黯然道:“他只反复地问‘穆青霖在哪里?’”

    朱云离沉默良久,道:“无论他怎么问,你就咬定两个字‘死了’。”

    杜息兰道:“嗯……我已告诉他,穆青霖在四岁那年得了重病,医治无效,不幸身死,咱俩并非不愿归还他,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归还。可是……云离啊,我从渊儿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看出他并不信任咱们。我想,在他心中,我这个娘亲,也是背信弃义的恶人吧……”(未完待续。。)

    ps:  傍晚还有一更。

第154章 痴儿女(四)

    她说到此,话声中又有隐隐哭音。朱云离断然道:“咱俩是他的骨肉至亲,他早晚都得接受这个事实。你只须死咬着不松口,他也无计可施。但你平日说话行事可得小心些,莫要露了馅。”

    杜息兰道:“我想想就有些恨……渊儿之所以对穆青霖的事耿耿于怀,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他忘不掉那姑娘吗?”

    朱云离叹道:“说来也算孽缘。穆家的小姑娘早就心有所属,渊儿若与她朝夕相对,反而会更痛苦。说起来,那天派你将樊千阳引去湖边,确为明智之举。如今那姑娘已死,对渊儿来说倒是件好事。”

    杜息兰怒道:“好甚么?!瞧瞧他生不如死的模样,你还是他亲爹吗?怎地如此狠心?说起来,要是早知道渊儿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别杀那姑娘,何况圣上也没有说一定要格杀她呀。”

    朱云离道:“圣上当初口授密令时,只有我与白泽在场。圣上原话是‘既为罪臣之后,势必追查到底’,但并未明确说是活捉还是诛杀。随后樊千阳来了,白泽在圣上面前转述口令时,将语意说得模棱两可,把‘追查’二字换成了‘重惩’,圣上当时正心事重重,并未留意,也没有出言纠正。樊千阳性子忠直,白泽几度混淆词义,他渐渐地就被误导了。”

    杜息兰道:“说到底就是你们非要杀她,现在可好,把渊儿弄成这般模样!”

    朱云离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不知何故,招惹到了白泽。白泽在赴千佛山前就对我说过,要我把穆青露的命留给他处理。白泽既一心要她性命,又有樊千阳帮忙,她当然必死无疑。”

    杜息兰长叹道:“现在可好,你这当爹的。狠心看着儿子这般痛苦,却也不肯想想办法。”

    朱云离道:“我当然不忍心。但这种事情,旁人是无法插手去管的。”

    杜息兰道:“渊儿这么痛苦,我绝不能坐视不理,这件事我非插手不可,我管定了。”

    朱云离奇道:“你怎样管?”

    杜息兰道:“我琢磨了很久——渊儿在山中长大,身边从没出现过漂亮姑娘,所以一碰见穆家的女儿,自然容易被吸引。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去帮他一把。就不信他还会对穆家女儿念念不忘。”

    朱云离声音中带着愕然,道:“怎么帮他?”

    杜息兰道:“那姑娘长相确实不错,但脾气火爆,又是个直肠子,丝毫不懂温柔之道。我若能设法找一个比她更漂亮更温柔的姑娘来,让渊儿认识认识,渊儿自然就会放下了。”

    朱云离似被噎了一下,惊讶地说:“息兰,你竟然这么傻!”

    杜息兰不满地道:“哪里傻了?”朱云离道:“这种事情。倘若都能以漂亮温柔来分高下,世界岂不乱套了?”杜息兰哼了一声,似不置可否,朱云离耐心地劝道:“照你的说法。咱俩在神乐观呆了这么多年,神乐观最不缺的就是姑娘,我岂非早该变心了?怎的还偏对你一往情深?”

    杜息兰怒道:“你是说我不够漂亮温柔么?”

    朱云离赶紧道:“没没没。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天生就专情,绝不会轻易更改。息兰啊。你莫忘记,咱俩无论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彼此都一直坚定不渝。而渊儿的性格很可能也随咱俩。你往他面前放再多漂亮姑娘,他也未必肯改变心意。”

    杜息兰沉默了一会,不甘心地说:“我偏不信。渊儿他就是没见过世面而已,我是他娘,绝不肯眼睁睁瞧他痛苦万分——我非帮他不可!咱们神乐观中有六百多名乐舞生,其中姑娘占了大半,我就不信这几百位姑娘中,会没有人代替得了穆青露?”

    朱云离连连道:“你别胡闹。你觉得好,渊儿可未必觉得。何况他能如此一往情深,说明穆青露必然有一些优点,只是你同她没有来往,不曾发现而已——要我说啊,渊儿这种痛苦,不是你我能帮他解除的,唯有让他经历时光,慢慢消磨掉执念,才是正途。”

    杜息兰争辩道:“我……”朱云离却似不愿她再胡思乱想,疾道:“莫要乱想了,好好休息一会,我还有事须出一趟门,晚些回来陪你。”

    片刻后,他推门而出,留下杜息兰一人。杜息兰缓缓踱到窗边,卷起珠帘,凝视远处的侧院,目中盛满关切与不甘的神色。过了一会,她突然紧咬下唇,仿佛立了甚么决心,快步走出屋,朝守着侧院的其中一名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赶紧奔了过去,曲膝行礼。杜息兰将她带入屋中,低声问:“渊儿今天表现如何?”侍女恭顺地答:“回禀夫人,渊公子虽仍闭门不出,但并未拒绝送进去的饭食。还请夫人放心。”

    杜息兰的表情略略一松,又问:“他除了练武外,还做些甚么?有没有再翻来覆去地瞧那两件东西?”

    侍女惶恐地垂下头,小声道:“……夫人……”杜息兰刚松弛的表情瞬间又绷紧了。她沉着脸,在屋内踱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侍女道:“你替我办一件事。”

    侍女道:“但凭夫人吩咐。”杜息兰微微颔首,将她招到身边,俯耳说道:“马上出去,把咱们神乐观所有女乐舞生中,最出色的那一位,请到这里来。”

    侍女惊讶道:“最出色的那一位?夫人,您说的莫非是……她……”杜息兰表情深沉,缓缓点头,道:“对。她。”

    侍女赶紧点头行礼,脸上浮起艳羡的神情,退了出去。夜色渐渐笼罩庭院,星辰忽明忽暗,另几名侍女赶紧将纱灯点起,悬挂在四周,又小心翼翼退下。过了良久,前院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月光投落在静悄悄的玉阶上,照出一道纤纤人影,人影踏着清辉,冉冉走近。她徐徐拾阶而上,羽袖轻垂,楚腰如柳。

    她伫立于杜息兰面前,袅袅一拜。杜息兰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光彩,迎上前去,携住她手,轻声道:“随我进屋。有事相托。” 她想了一想,又郑重补充说:“若能合我心意,我必将助你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那人影道:“是。”声音浅浅淡淡,仿佛还带了几分慵倦,宛如雾气凝结而成一般。(未完待续。。)

第155章 出尘姿(一)

    “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

    “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朱于渊躺在榻上,将手枕于脑后。连日的殚精竭虑,已几乎耗尽他的心神。他默默念诵这两段话,嘴边浮起冷笑,自言自语地道:“明明妖气森森,却偏自封瑞兽。明明剑斩无辜,却冠以‘一鸣惊人’之名。世间种种黑白颠倒,竟已至此。”

    他探手入怀,触到了《登善集》,与另一方薄薄软软之物。朱于渊脸色一变,头又痛了起来,几欲炸裂。正自咬牙撑忍之际,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过了一会,朱云离的声音在窗下响起:“渊儿,出门,给你瞧一件东西。”

    朱于渊索性闭住气,一声不吭。朱云离等了一会,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又扬声说:“这件东西,是从千佛山上寻得的。”

    朱于渊一听“千佛山”三字,猝然翻身而起,用力将门一推,大步踏入院中。却见庭院正中央摆着一套木架子,架子上静静躺着一柄乌沉沉的大刻刀。

    他脑中“轰”地一声,飞步上前,用力握住刻碣刀,举了起来,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却见刻碣刀上锈迹宛然,依稀仍是旧日模样,只是缠柄的布条早已被烧灼殆尽,露出光秃秃的刀把。朱于渊紧紧握住刻碣刀,瞧了又瞧,傅高唐的音容笑貌,宛然尚在眼前。他心中一酸。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情绪。朱云离忽又说道:“光有《登善集》,是不够的。但再配上刻碣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朱于渊小心翼翼收起刻碣刀,又寻了一块新布,仔细地缠在刀把上,并未理会朱云离。朱云离也不以为忤,只淡淡续道:“你回观中已有近半月,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如今王提点和左右两名知观特地邀请了朋友,在前殿为你设宴接风。你母亲也正在那里等着。你收好刻碣刀后,就跟我一同赴宴吧。”

    朱于渊冷冷地道:“不去。”朱云离却迅速地说:“参加宴席的成员当中,有一个人,是你日夜惦记的。你若真不去,可千万莫后悔。”

    朱于渊放下刻碣刀,回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凝视自己,眼中尽寓高深莫测。朱于渊想了一想,更不多话。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走。”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主路,朝前殿行去。一路皆有乐舞生经过,见到他俩。纷纷行礼,无数道眼光,悄悄集中在朱于渊身上。朱于渊瞧也不瞧她们,只眼观鼻、鼻观心。跟随在朱云离身后。

    那神乐观的前殿又名太和殿,共有五间大殿,供排演祭礼大典或迎宾待客所用。后殿名叫玄武殿。分为七间,供奉着玄武大帝和其他乐神。穿过后殿朝里走,是一个大广场,广场上居然有茶棚、酒楼、药铺等,甚为热闹,乐舞生们常在此逗留。

    沿广场主路继续走,便是东西两大跨院。再往里走,便是朱氏一门居住的院落,而王提点和左右两名知观各自另有私宅,平时反而不住在神乐观中。

    朱于渊跟着朱云离,一路来到太和殿。却见宴席已排开,座中已有几十号人。杜息兰也在殿中,见他俩来到,喜上眉梢,拖住朱于渊,向众人一一介绍。

    众人嘘寒问暖、逢迎不已。朱于渊心下厌恶,却强行忍住,心中记挂着朱云离先前的话,便在杜息兰的拉扯中,悄悄转眼,向大殿四下望去。但瞧着那些道貌岸然的来宾,却分明一个都不认识。他只道上当受骗了,正自心中气恼,眼光却突然落在远处一人身上。

    那人剑眉星目,一身武将装束,独自坐于席间,自斟自饮,却不曾上前来凑热闹。朱于渊一瞧见他,浑身血液倒冲上头顶,耳中嗡嗡直响,心中咬牙切齿念起他的名字,似想将那三个字一一绞碎:

    “樊千阳!”

    他手掌冰冷,心内却如火烧。杜息兰和朱云离一左一右挨着他,同他一起接受宾客的祝酒。朱于渊木然应付着,眼睛却紧紧盯住樊千阳。等众人差不多都回席了,樊千阳方才立起,端起酒杯,遥遥一祝,淡淡说道:“别来无恙。”

    朱于渊只觉得杜息兰的手紧紧扯住自己。他暗自苦笑一声,心道:“你就算放开我,我也不会傻到现在就冲过去。君子报仇,何须急在一时。”当下也不多说,只接过朱云离递来的酒杯,遥遥朝樊千阳举了举。

    樊千阳昂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复又坐下。朱于渊在觥筹交错之际,数度悄悄将视线投向他,却见他只闷头喝酒,几乎不说话,眉宇之间,竟似有重重忧色。酒才过三巡,他便自称有事,提前告退了。

    朱于渊冷冷瞧着他的身影出了大门,却一言不发。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朱云离送毕宾客,回头见他眼中神色复杂,便沉声说道:“你憎恨的人活得很好,你呢?你也好好活着罢。”

    朱于渊没有作答。杜息兰抢着道:“渊儿愿意与我们一同露面,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云离,你不许教训他。”朱云离微微一笑,杜息兰又拉起儿子,说道:“我同渊儿一块回去,你自去忙。”

    朱于渊被她紧紧揽住,引往后殿。他本待拒绝,见到她喜不自胜的神情,却又有些不忍心,只得随她拖着,朝后而行。刚来到玄武殿面前,杜息兰却突然停住脚步,低低呼道:“糟糕,有件东西忘在前殿了,我去拿一下。渊儿,你从这间偏殿穿过去,到另一头等我。”

    朱于渊正想说:“我就在这等。”杜息兰却将他一推,推入了偏殿。他愣了一愣,杜息兰却又催促:“快点,你先穿过去,我随后就到。听话,乖呀。”朱于渊有些莫名其妙,但见她不停地催着自己,眼中却满是期待之色,他心中诧异,突又听得殿内隐隐传来笑语,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见杜息兰又要来推,他懒得违拗,转过身子,走入偏殿中。(未完待续。。)

第156章 出尘姿(二)

    行了几步,绕过供奉着的乐神塑像,眼前豁然开朗。空旷的大厅内,四周垂着轻软的纱幔,十几名少女在正中团团围成一个圈,见朱于渊走来,立刻以目示意,瞬间丝竹与歌声齐齐响起:

    “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朱于渊被她们一阻,被迫停步,在厅中站定。他扫了她们一眼,却见有人穿红,有人著绿,有人披黄,有人却戴紫,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叽叽喳喳。明明唱着“弯环正是愁眉样”,脸上却笑意荡漾,唯恐笑得不够甜蜜。明明是商量好的作戏,却偏伪装成不经意间偶遇。朱于渊也不揭破,只静静立于一边,待她们终于安静下来,他才迈动步子,穿过人群,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好几名少女的唤声:“渊公子……”朱于渊更不回头,只抛下三个字:“散了吧。”少女们有些惶恐,轻轻交头接耳,便有人道:“咱们先退开。”

    朱于渊加快脚步,往大厅西首另一端的殿门穿去。正在此时,大厅南边陡然又飘出一阵乐器声。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音色,轻柔而悠扬。这样的声音,曾在无数清晨与午后,悄悄拂过他的耳畔。朱于渊霍然刹足,竟似被那旋律定在了原地,身躯僵硬,怔怔地想:“是篪。这是篪的声音。”

    那旋律不紧不慢,继续响着,和悦婉转,每一个音节都轻叩在他心坎上。朱于渊只觉浑身都在震颤,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心咚咚直跳,却不敢立时回身。只能艰难地缓缓转头,看向大厅南侧。

    南侧角落里,层层叠叠纱帘如瀑布般垂下。帘后端坐着一条白色的人影,螓首低垂,正静静地吹奏着。轻纱如水,瞧不清她的轮廓,唯有雪白的衣袖和乌黑的长发,刹那间将悠悠往事一起送入朱于渊心头。

    朱于渊仿佛被人当头猛敲一棒,又泼上一大盆冰水,满腔热切与期待瞬间消失无影:“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篪音?这不是巧合,这分明是精心的设计!”

    一念及此,所有温情立时化为乌有,随即而来的是无尽恼怒。他微微冷笑,索性朝纱帘走近几步,默不作声,仿佛在专心聆听。

    篪声渐渐地轻了。那白衫人影微微一晃,立起身来,朱于渊似觉有两道目光。自纱帘中层层穿出,在他脸上一扫,脸颊竟生奇异之感。那人影只扫了他一眼,又垂下脸去。大厅四周忽传来琅琅钟鼓玉磬之音。

    朱于渊胸中怒潮越涨越高,暗道:“果然准备充分。”正想着,纱帘中人却似恍然不知,淡淡的歌声飘了出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宛如水面上一缕悠悠烟气,又像晴午案前一丝袅袅香雾,弥漫着、翻卷着,若有,似无。那人影边轻轻吟唱,边缓缓移步,走向帘幔这边的朱于渊,立定之时,歌声亦落,二人当中只隔着一层层轻纱。

    朱于渊突然说道:“既已故弄玄虚,又何必躲躲藏藏?”话音乍落,他猛伸手,将片片纱帘一同扯下。

    一阵兰花清香传入鼻端。他抬起眼,朝帘中人一瞥,那人也正平静地望着他。朱于渊将手中纱幔往地上一抛,冷冷地道:“穿成这样,又故意选这种乐器,还翻来覆去对我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说吧,有何目的?”

    帘中人静静凝立,站姿恰如一尊细雅的瓷瓶。朱于渊疾抬双眼,灼灼目光逼视着她。她却无动容之色,反瞧住他,淡淡地说:“我目的已达到,你已为我驻足。”

    朱于渊一怔,立时省悟:“纵然驻足,也与你无关。”他蓦然转身,拂袖离去。

    那人的声音却又在身后响起,浅浅淡淡,似有几分倦意:“先前种种,原非我意。但接下来的话,却句句出自本心。”

    朱于渊没有停足,只稍稍放慢脚步:“说。”

    那声音如烟似雾,在他耳畔萦回:“世间痴儿,伫立此岸。心中伊人,却在彼端。绿波浩渺,阴阳永隔。怅徊缠绵,久伤离别。有人说,《蒹葭》之美,在于永无止息的‘求’;也有人说,《蒹葭》之美,在于永远也‘求不得’——朱于渊公子,我想问你一句话。”

    朱于渊走得更慢,道:“问。”

    那声音道:“倘若明知‘求不得’,却仍苦苦追思、辗转反侧。这般执念,是否可笑?”

    她问完这一句,便静静地住了口。朱于渊停下脚步,说道:“正好,我也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那人影似始料未及,顿了一顿,方才道:“请问。”

    朱于渊朗声道:“你这么喜欢打禅机,为何不索性剃光脑袋,去庵里当尼姑?”他一言既出,更不停留,拔腿就走,消失在大殿另一端。

    那端立的人影动了动,轻轻转脸,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又徐徐站成若有所思的姿态。

    朱于渊飞快穿过后殿,一直来到廊下,才停住脚步。他长呼出一口气,恼怒之意并未减轻,一颗心却又被阵阵伤痛牵扯起来。他胸中一紧,竟似有些站立不稳,只得伸手扶住廊柱,一瞬间只觉天地空茫,周遭一切,都与自己浑不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突觉有人拼命摇晃自己的胳膊,杜息兰焦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渊儿,渊儿,你怎么了?”

    朱于渊低声道:“我……”他用力一撑柱子,想站稳,却踉跄了一下。杜息兰慌忙搀住他,一迭声地问:“渊儿,你表情为何这么痛苦?是谁,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她一边问着,一边往后退,突然猛转过身,朝方才的偏殿内奔去。过得一会,又匆匆奔了回来,脸上一片茫然神情:“都走完了,没有人了!渊儿,告诉我,刚才发生了甚么?”

    朱于渊强抑心神,说道:“没有发生甚么。不过就是看了一场好戏而已。”

    杜息兰盯着他的眼,追问道:“好戏?有多好?”

    朱于渊见到她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想了一想,唇边浮起淡淡的嘲讽:“好极了。如果下次唱悲伤的歌时,脸上莫要笑开花,就更好了。”

    杜息兰的脸沉了下来。她缓缓点了点头,携起他手,道:“咱们回去。”(未完待续。。)

第157章 出尘姿(三)

    那日下午,朱于渊心情跌落至谷底。他甚至无心琢磨《登善集》,只独自沉默坐于窗边,从怀中摸出那一块薄薄软软之物,反反复复,瞧了又瞧,不住地想着:

    “我与你在水边相识,又在水边离别。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从相遇第一天开始,鬼鬼祟祟的窥伺就不曾停息过。青露啊青露,你……太可怜……”

    他头痛欲裂,将脸深深埋在那一方素雅的锦帕中。良久,才有力气继续想下去:“你很可怜。但假如我毫无作为,你们将会更可怜……是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

    他猛然警醒过来,抬起头,将桌上凉茶一饮而尽,望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如果你还在,你现在最想要的,会是甚么?”

    他的神色渐渐冷静,低声道:“是了。不能再消沉,不能成天封闭在屋里。为了你们,我要做一些事,在此之前,我得先熟悉整座神乐观。”

    他收起素锦手帕,霍然立起,大步出门。院外的侍女见到他,大吃一惊,刚想问,朱于渊已沉声说:“我闷得难受,出去走走。你们若不放心,就远远跟着。”

    他走出侧院,向前瞧了瞧,正是上午走过的路。他又向后一望,见那边杳无人烟,只有几条小路,分头通向一个个独立的院落。他想了一想,便朝后走去。

    一名侍女跟在他身后,似想说话,却又不敢。朱于渊不去理她,沿着小路,一一来到各院门外。侍女忍了许久,终于怯生生地说:“这儿……没有人住的。”

    朱于渊点了点头,忽然问她:“所有的人,都住在东西两大跨院?”

    那侍女竟未料到他会主动说话,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连声说:“是,是的。乐舞官住西跨院,乐舞生在东跨院。”

    朱于渊“嗯”了一声,语气更温和了:“东西跨院中,都还有些甚么屋子?”

    那侍女忙不迭地答:“东跨院中有通赞房、恪恭堂、正伦堂、候公堂、穆佾所等房屋,西跨院则分布着掌乐堂、协律堂、教师房、伶伦堂、昭佾所,以及二十三间收纳乐舞生冠服的仓库。”

    朱于渊指着那些无人居住的院落,问道:“这些院子又有甚么用处?”

    侍女道:“它们已经空置多年了,没有甚么用处。平日也无人来。”

    朱于渊道:“原来如此。”脚下却继续沿路走去,那侍女低呼:“渊公子。”他却似未听见,反而加快脚步。他将那几条小路一一走遍,走到最后一条时,却发现它去处最深,连续拐了好几个弯,才看到了彼端,那里立着一堵森森高墙,小路的尽头。正通往高墙下两扇朱红旧门。

    门扉紧闭,红漆斑驳剥落,门缝上横七竖八贴了无数条黄色封纸,纸间笔墨已风化得难以辨清。

    朱于渊皱了皱眉。径直朝那两扇旧门走去。侍女却似被人踩了一脚,跳起来,急叫道:“渊公子,那里……不能进去。”

    朱于渊并未停步。只道:“为甚么?”那侍女已飞步上前,拦住了他,急道:“那儿是禁地。常年贴着封条,不许人进去的。”

    朱于渊扬眉道:“里面有甚么?为何不许人进去?”侍女颤声说:“那院子里……闹鬼,所以朱大人和提点大人下令封院,绝对禁止涉足。渊公子,求求您,咱们……往回走吧……”

    朱于渊仔细地瞧了她一眼,见她花容失色,眼中确然盛满惧怕。他略一思忖,说道:“好,那就往回走。”侍女长吁一口气,慌忙引着他转身。朱于渊边走,边似不经意地问:“你叫甚么名字?”

    那侍女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说:“我叫韶英。”

    朱于渊唤道:“韶英。”韶英轻轻应了一声,两片红晕飞上脸颊。朱于渊看了看她,问:“你说刚才的院子闹鬼,是怎样闹鬼法,能告诉我么?”

    韶英脸上顿时又现出恐惧之色。朱于渊朝她靠近两步,道:“莫怕,有我在。”韶英咽了口口水,边回忆,边说道: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那被封的院落里,是一座关帝庙。”

    朱于渊有些诧异:“关帝庙?在传说中,关公能镇宅辟邪,他的庙中怎会闹鬼?”

    韶英道:“那座关帝庙,从前是不闹鬼的,非但不闹鬼,乐舞生们还常去上香,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那时候周围的院子们也没有荒弃,凡有贵客来访,都会被安排住进那里。”

    她似陷入了回忆,须臾,眼神一跳,悄声说道:“闹鬼的事,发生在将近十年前。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有几名女乐舞生结伴前往关帝庙进香。她们临行前,还开开心心对同屋伙伴说很快就回来。可是,一去却不复返。”

    朱于渊听得入神:“她们怎样了?”

    韶英颤声说:“她们的同屋左等右等,也不见她们回来,本来还约好一块儿出门游玩,因此不耐烦,就去关帝庙寻她们。却不料刚沿小路走近,就见有人抬了几副担架出来,担架上……赫然是那几名女乐舞生的尸体……”

    朱于渊微微一震,立刻问道:“她们如何死的?”

    韶英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听说……她们……浑身裂成无数片,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就像被鬼……被鬼用刀子割了许多许多下……”

    朱于渊心头一寒,却又迅速镇定下来,道:“人也可以用刀子,谁说一定是鬼干的?”

    韶英道:“是鬼!一定是鬼!人怎么可能做得出那样残忍的事?何况……从那天以后,有人看见过鬼!”

    朱于渊问:“鬼长甚么样?”

    韶英害怕地朝他靠了靠,瑟缩道:“那几名女乐舞生死后,大家都很害怕,不敢轻易去庙中上香,周围的小院子也暂停住人了。但有些胆大的男乐舞生,心中好奇,便找借口打赌,赌输的人须去关帝庙附近走一圈。”

    她停了停,见朱于渊正等她说下去,便又接着说:“某一天,有三名赌输的乐舞生,被迫来到庙外墙脚下,说必须呆满一个时辰,否则要受罚。那时已是深夜,三人心里都很害怕,你挨我、我挨你,只想捱满时间就走。但没呆多久,就听到墙内传来凄厉的哭声,哭声越来越近,一条奇形怪状的黑影迅速从墙头攀了出来——”

    朱于渊扬眉问:“哭声?黑影?然后呢?”

    韶英缩了缩头,小声问:“渊公子,您听了不害怕?……”

    朱于渊愣了一愣,道:“你先说完,我才好判断可不可怕。”韶英望着他冷静的眼,不知不觉竟也胆壮了几分,她点点头,道:“嗯……哭声一出,三名乐舞生魂飞魄散。他们连滚带爬,疯狂地朝外逃去。跑了几十步,其中一人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另两人无暇理会,飞也似地逃走了。观中的人被他们惊动,纷纷赶来,点起火把一照,只见摔倒的那名乐舞生……”

    朱于渊问:“也被割死了?”

    韶英瞧着他的脸,心道:“这渊公子不但生得斯文好看,还如此有胆魄……”她正想入非非,又被朱于渊一催,方才回过神来,点头说:“是,那乐舞生也死在地下,而且尸体被往庙门方向拖了好多步,身后还留着一道又长又宽的血痕。他脸上表情狰狞,死状与先前的几名女乐舞生一模一样……”

    朱于渊长长地“哦”了一声。韶英已几乎挨到他身边,低声道:“从那以后,观中就有传说,说那关帝庙所在院中有陈年冤魂作祟,连关公都镇压不住。于是,上头吩咐贴了封条,连带周围的院落都一起被荒置了。而所有的乐舞生们,也绝对不敢再靠近。”

    朱于渊慢慢地走着,没有说话,神情专注,仿佛陷入了沉思。韶英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渊公子?”朱于渊才“嗯”了一声,瞧了瞧她,突然问:“这些乐舞生的惨死,都是你亲眼见到过的?”

    韶英摇摇头,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懂事,所以没有去现场。不过他们第二次抬尸出来时,我远远地躲在人群后,偷偷瞧了几眼。担架上盖着白布,但那具尸体的右手垂落,搭在外头,我瞧见了手背和手臂,上面……确实有很多道纵横交叉的裂纹……”

    她说着,又哆嗦了一下。朱于渊疾道:“好啦,韶英,别害怕,我不问啦,你也莫要再多想它。”

    韶英低声道:“嗯。”不知不觉间,他俩已走回朱氏院门外,只见另外几名侍女正匆匆赶来,脸上都写满焦急之情。韶英赶紧迎上前去,几人嘀嘀咕咕交谈一阵,依稀听韶英在说:“没有走远……只不过散了会步,聊了几句,就折回来了……”又说了一会,韶英回眸问道:“渊公子,您还想继续逛神乐观吗?”

    朱于渊道:“逛啊。”另几名侍女交换了个眼色,对韶英道:“好好陪着。”韶英点了点头,见朱于渊又径自往前走,连忙跟在后头。

    朱于渊沿着观中主路,自西向东,朝前方走去,彼时日已将暮,乐舞生们大多都已结束排演,各自回到居处。朱于渊沿路穿过东西跨院,来到广场前,却远远瞧见有十几名少女,正面向东方,跪在广场中央。(未完待续。。)

第158章 出尘姿(四)

    他心下奇怪,放轻步子,悄悄从身后绕近。只见那些少女低着头,规规矩矩跪着,一动都不敢动。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舞衣,朱于渊瞧着那些舞衣,觉得有些熟悉,仔细一想,仿佛正是中午时分在偏殿遇到的那些唱“弯环正是愁眉样”的乐舞生。他的纳闷顿时增加了几分,又见那些少女皆汗透舞衫,想来是在烈日下曝晒了很久。他沉吟一下,朝韶英使了个眼神,韶英点点头,迈着小步,绕到她们身前。

    朱于渊站在后方,听韶英朝其中一名少女问道:“咦,你们缘何跪在此地?”

    那少女似与她熟识,抬脸一瞧,禁不住大吐苦水:“是你啊……唉!咱们……咱们……是被息兰夫人罚跪的,从未时到申时,已跪了两个时辰啦。”

    韶英奇道:“息兰夫人一向温柔宽和,怎会要你们在烈日底下罚跪?”

    那少女语带哭音,诉道:“我们闯了祸,夫人生气得很。”

    韶英朝朱于渊望了一眼,朱于渊却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只示意她继续。她只得问道:“闯了甚么祸?”

    那十几名少女皆有些骚动,跪在地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内中又有一人,愤愤地道:“我们闯祸挨罚,还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另几个声音抢着说道:

    “就是啊!她耍弄我们!”

    “她要我们穿得五彩斑斓,让我们一见到渊公子,就齐唱小山词,而且还是一首极哀伤的词。”

    “她非要我们带着笑唱,还说一定要舞得欢乐些。有人问她那样是否不妥,她却说唯有那样,才能衬得后面的节目更深情动人。她说一切皆为夫人所托,我们如何敢违抗?”

    “结果我们被渊公子喝退。她却独自大出风头!”

    “哼,她哪里出风头了,渊公子还不是甩袖走了?”

    “但渊公子好歹停留在了她面前,还同她说了几句话。”

    “那又怎样?渊公子好像并不怎么高兴,还把纱帘都扯了。”

    “但她却对夫人说——渊公子之所以扯纱帘,说到底,正因为对她生起了好奇之心。她既能令渊公子好奇驻足,假以时日,自然还能做到更多。”

    “真瞧不出,那女人平时冷冷淡淡。一副对万事满不在乎的模样,关键时刻却能用几句话将息兰夫人说服。哼,只是咱们这些陪客倒了楣。”

    有几名少女说着说着,想是心里委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韶英皱了皱眉,问:“你们说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最先前的少女切齿道:“除了游心,还能有谁?”

    韶英惊问:“游心?”

    另一名少女哭道:“是啊。她运气好,逃脱了责罚。我们……唉!我们在烈日里跪了一下午,膝盖全肿了,还不许吃晚饭……呜呜……我好饿,好饿……”

    韶英与她们一问一答。渐渐明白了来龙去脉。她正色道:“夫人疼爱渊公子,希望他能早些开怀,才会拜托各位。如今各位虽受罚,还请莫要耿耿于怀。须知母亲关心孩子,本为天经地义,夫人性情向来温柔。一时焦急,才会如此。等渊公子恢复后,各位想必也会得到补偿的。”

    又一名少女道:“咱们不会怨夫人的,咱们只是觉得游心太不厚道……不过夫人也批评她了,说她不该胡乱拉咱们垫背。这次游心虽然侥幸免于受罚,但夫人也给她定了期限——说她既然自称能做到更多,那么倘若三天内还不能让渊公子开心,就要狠狠责罚她。”

    最先前的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咱们虽然挨罚,但跪满三个时辰也就结束了。说起来,咱们受罪不过是一时的,但依我看,游心的大麻烦还在后头呐……”

    韶英悄悄侧目望去,见朱于渊却已静静转身,退出广场,她赶紧安抚了那些少女几句,也遥遥跟着他,一同走回居处。

    朱于渊一路沉默,踱回屋中。方才那些少女的话,却久久萦回在他脑里。不知为何,他胸中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她们卖力唱歌献舞,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取悦我。她们与我非亲非故,若不是为了在神乐观更好地立足,又何须如此低声下气?”

    转念又想到:“我虽不肯喊她一句‘娘亲’,可她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态度,却是情真意切。只是她关心则乱,我越不快活,无辜连累的人就越多。”

    他想起那些少女的哭声,愈发觉得有些愧疚:“假如我当时能平和一些,她们也就不必饿着肚子跪在烈日下了。还有她们提到的‘游心’,想来就是那位白衣女子。我心中痛苦,迁怒于她,可当初窥伺我与青露的人,并不是她,她不过奉命行事而已……难怪她眼神始终那样淡漠疏离,原是被迫无奈之故。”

    思来想去,内疚之情终难消除。朱于渊暗暗打定主意,对自己说道:“从今往后,我行事时必须牢牢记着——冤有头、债有主,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令无辜之人受牵连。”

    如此想着,心中才稍稍放宽了些,便在灯下研习起《登善集》来。不知不觉,夜已极深,他读得入迷,此刻方才惊悟,于是洗漱收拾完毕,熄灯就寝。

    他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许许多多往事,在脑中走马灯般穿梭。想到过去,感激与甜蜜,酸楚与苦涩,都久久徘徊不去。朦朦胧胧间,忽听得门外有响动,朱于渊一惊,刚想喝问,门却发出吱嘎的声响,有人轻轻将它推开了。

    朱于渊心道:“谁如此大胆,半夜三更,闯我门户?”他入睡前,虽阖上了门,却没能锁起,只因杜息兰怕他寻短见,硬是将门栓拆除了。他躺在床上,身虽未动,刹那间却已掠过无数种猜想。他眯起眼,悄悄朝开启的房门瞥去,却见一条纤细的人影,正从半开的门扉中掩入。

    月光落在身周,洒下一团淡淡烟气。人影悄悄移动,转眼便立在朱于渊床前,一股浅浅的兰花清香,飘入他的鼻端。(未完待续。。)

第159章 心如故(一)

    朱于渊静静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只觉脸颊忽生起奇异的感觉,知她又在凝视自己。她瞧了一会,轻轻一晃,纤纤五指,朝他面前伸去。朱于渊猛地睁眼,低声道:“你——”那人影蓦地缩回手,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说:“躺着,莫动。”

    朱于渊刚想说话,那人影又道:“闭眼。”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听不出半点情绪。朱于渊微一沉吟,索性闭上了眼,心道:“我且瞧你要做甚么。”

    刚转完念,怀中忽一暖,一个香软的身子,钻入了盖在身上的薄毯中。

    朱于渊惊道:“你!——”双目忽被掩住。她.伏.在.他.身.上,吐气如兰,一股一股,全袭向他颈.间。她蓦地拉起朱于渊的右手,轻轻放在自己背上,朱于渊只觉触手滑腻,她竟已褪.去.衣衫。

    朱于渊想缩手,却被她牢牢按住,不许他移动。而掩住他双眼的另一只手,也渐渐松开,慢慢滑落,握住朱于渊的左手,将他左右手交叠,一起轻轻放在腰.背.间。

    朱于渊没有再动。只觉她一双柔荑,已搂住了他的脖颈,二人相.叠.相.缠,伏在.床.中,竟如并.蒂.双.花,又似交.颈.鸳.鸯。

    朱于渊缓缓睁开眼,但见一双如烟似水的目光,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那眼神既恍惚,且慵倦,迷离中却又带着股奇特的媚意。

    她与朱于渊四目相对,忽然微微一笑,又将他揽紧了些,两片柔软的樱唇,轻轻凑上.他.耳.根。

    朱于渊没有动弹,更没有推开她,忽然也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今夜来这里。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的主意?”

    那如水雾般的目光轻轻一闪,她的动作停止了。她伏在朱于渊胸前,瞥了他一眼,轻启樱唇,懒懒地说:“有甚么分别?”

    朱于渊转过脸,她小巧的耳垂,恰在他嘴边。他低声道:“有分别。如果是前者,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她面无表情,道:“后者呢?”

    朱于渊依旧搂着她。却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薄薄的毯子自她腰.背.处滑落,朱于渊抬起左手,拖过床头的外衫,轻轻披回她身上。她长眉微蹙,低声问:“你?”朱于渊没有回答,抱住她,一同下了床。

    他将她抱在怀里,走了几步。轻轻横放于窗畔椅中,一伸手,点亮桌上的灯,又推开了半扇窗。

    她扯住外衫。包裹住自己,在灯火里微微挑眉,眼中雾气更浓:“你要做甚么?”朱于渊却依旧不答,转过身。披上外衫,从旁边取来一张棋盘与两盅棋子,在她对面坐下。

    他从容布局。又瞧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如果是后者,那你就留下吧。留在此地,你我对弈到天亮。”

    她打量他一眼:“为甚么是后者就不用走?”

    朱于渊静静地说:“我不再想瞧见有任何人,因为我而受罚。”

    她仔细地瞧着他,眼底迷雾萦绕,却隐隐透射一丝光亮:“你会下棋?”

    朱于渊笑了笑,道:“会是会,不过棋艺很差。你得让我先手才行。”

    她唇边渐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低地道:“好。”

    二人不再说话,唯有棋子伴着“啪”、“啪”声,一记记落于棋盘中。过了半晌,她才动了动唇,淡淡地说:“我叫游心。”

    朱于渊道:“嗯。”游心瞅着他,忽然又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朱于渊道:“是啊。”

    游心道:“哦。”朱于渊沉吟一会,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那些乐舞生被罚禁食,并且在广场上跪了三个时辰?”

    游心用两根手指,掂起一枚棋子,浑不在意地说:“是么?”

    朱于渊道:“你仿佛毫不在乎?”

    游心轻轻伸臂,棋子“嗒”地被置于棋盘中央。须臾,她才淡淡说道:“我只在乎该在乎的,其余的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她又不说话了,朱于渊也沉默不语。二人对弈了一局又一局,东方已泛出鱼肚白。

    朱于渊道:“好了,你回去罢。”游心“嗯”了一声,徐徐起身,姿态又慵倦又美丽。她站在朱于渊面前,忽又说道:“我今晚还会再来。”

    朱于渊抬起眼,问:“来的原因,是前者还是后者?”

    游心忽尔一笑,眼底竟有媚意横生,她转过身,袅袅走向门外,只留下一句话:

    “……不告诉你。”

    自此之后,游心夜夜都来。不过没有第一天那么晚了,她常在戌时过半来到,过了亥时即离去。朱于渊依旧开着窗户,与她或对弈,或各执一壶清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有时候朱于渊埋首看书,游心也不打扰,只静静坐在另一端出神。

    杜息兰起初很焦灼,常在暗中观看。待瞧见他二人竟能和谐相处,她喜不自胜,将朱云离骂了一顿:“我早说过,渊儿就是少年心性。你瞧,他见了更漂亮动人的游心,还不是很快就移情了?”朱云离灰溜溜地说:“若论移情,尚且太早……”杜息兰怒道:“你还不服?”朱云离见她喜孜孜的,只得闭口不言。杜息兰又观察了几日,见情形良好,她终于放下心来,陆续撤去了朱于渊所居侧院外的侍女。朱于渊若要出门,她也常急急地吩咐下人:“快叫游心过来陪伴。”

    慢慢地,众人都习惯了朱于渊与游心一同进出。有时候瞧见他俩在一块,众人还会远远回避,生怕打扰他们。游心从不解释,朱于渊心中已有打算,也并不急着说甚么,院外的侍女逐渐减少,他出门的次数倒越来越多了。

    这天下午,他正握着刻碣刀,对住《登善集》,在院中演习刻碣刀法。朱云离忽然来到。朱于渊心中一警,迅速将《登善集》藏在怀中。朱云离却假装没瞧见,只问:“渊儿,刻碣招式练得如何了?”

    朱于渊道:“正在练。”朱云离道:“使一路刀法给我瞧瞧。”

    朱于渊犹豫了一下,却见他神情正常,眼中似乎也没甚么邪光。朱于渊想了想,心道:“闭门造车,终究难以进步,不如索性演习几招,看他如何指点,想来他总不会坑我罢。”

    一念至此,他点点头,道:“行。”于是下到场中,举起刻碣刀,暗自想:“给他瞧哪一路招式呢?”

    他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场景,便是当初在千佛山时,对白泽使“泰初有无”四招刀法,却被白泽窥破之事。朱于渊心道:“就是它!”当下将刻碣刀平平一抬,刀锋朝外,划出端端正正的一横。

    朱云离默不作声,立在一旁观看。朱于渊一口气演完“泰”、“初”、“有”、“无”四字,最后一钩收笔,朱云离依然没有说话。

    朱于渊悄悄瞥他一眼,见他沉吟不语,倒好奇起来,问道:“在高手眼中,像这样的招式,有没有可能破解?”

    朱云离笑了笑,点点头,说:“渊儿,寻常人对着你刚才的招式,自然会手忙脚乱。但如果交给一流高手来破解,却并非很难。”

    朱于渊心中一震,忙问:“为何?”

    朱云离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进屋拿一副纸笔出来。”朱于渊依言办了,朱云离将纸铺在院中,把笔蘸了浓墨,说道:“你且在纸上书写方才那四个字。”

    朱于渊执起笔,一笔一划,写下了工工整整的“泰初有无”四字。朱云离摇了摇头,道:“果然。”

    他在朱于渊好奇的目光中,提起笔,指着那四个字,说道:“渊儿,你性情认真细致,写字的时候太过规矩,一笔一划,全落窠臼。你若要继续按这种循规蹈矩的习惯,去练习刻碣刀法,那么无论体内有多么强大的内息,都终将浪费殆尽。”

    朱于渊悚然而惊,问:“为甚么?”

    朱云离道:“第一代刻碣刀法由裴释舟创立,当时威力已很强,但尚未登峰造极。直到传入傅高唐手中后,才真正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一切,只因傅高唐对刻碣刀法进行了改良,而他的改良,恰恰带来了惊人的成效。”

    他举起笔,在朱于渊方才写的“泰”字上轻轻一指,又说道:“傅高唐的字很丑,大伙儿一直取笑他。但他却把这种丑很巧妙地融进了刀法中。如果由他来书写‘泰’字,三条横线之间的距离皆飘忽不定,更遑论横平竖直、撇捺匀称了。而且他常常写错笔顺,幼年时还为此挨过不少罚。可是有一天,他幡然省悟,从此再不刻意更改,反而恣意放任,人家写字遵循自上而下、从左往右的原则,他却时不时反其道而行。”

    他注视朱于渊的眼睛,又徐徐说道:“正因如此,傅高唐的对手根本无从判断他每一招走势,自然便难以应付。而凡能入选刻碣刀法的每一个字,其总体笔划布局原本就是很精妙的。再加上傅高唐的演绎,于精妙端严中又多了灵巧机变,因此才奠定了他不凡的江湖地位。”

    朱于渊缓缓点头,心道:“有理。”他想起白泽破招一事,又问:“我发现刻碣刀法还有一个问题。”朱云离道:“你说。”(未完待续。。)

第160章 心如故(二)

    朱于渊道:“刻碣刀法的招式名称皆来自百家着作。倘若敌手熟读万卷书,瞧了几个字后,就有可能窥破出处,从而预测出下一套招式的内容。”

    朱云离目中一亮,道:“孺子可教!的确,在傅高唐手里,这并不算硬伤,因为即使对方猜出接下来是哪个字,也会被他古怪的笔画笔顺弄糊涂,提前知道了,反而带来误导。但在你手里,你就定要当心了,因为你的书法太工整,倘若真被对方揣摩到了招式出处,你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到那时纵然你内力精深,没有招式辅助,也极易落于下风。”

    朱于渊听得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低声道:“是了,如今我若想让刻碣刀法在自己手上发挥威力,就必须再加以改良,绝不可坐享其成。否则,适合二师伯的招式,未必能适合我。”

    朱云离道:“对。一个人的书法习惯若已养成,就很难改。所以啊,渊儿,这刻碣刀法招式,你必须得好好琢磨。哪一天你琢磨出了适合自己的路子,就是你武功真正大成之日。”

    他转过身,踱出了院子,独留朱于渊一人静静思考。

    朱于渊反复品味朱云离方才的话,心中暗暗地说:“果然练武一事,需要融汇贯通。如今想来,白泽当时只看我写了两个字,即能从容破招,此人的学识与武功,当真不可小觑。我若想胜过他,急于求成是万万不行的。”

    想着想着,不觉日已西斜。忽见游心提了两个精致的饭菜篮,款款步入院中。见朱于渊正对着刻碣刀发呆,她在他身边立定,问道:“这是你的武器?”

    朱于渊道:“嗯……唉,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游心见他脸上忽现忧伤之色。眼波微微一闪,又问:“这把大刻刀背后,莫非有甚么故事?”

    朱于渊叹了一口气,仔细地收起刻碣刀,同她一起进了屋,游心将饭菜铺在桌上,朱于渊想着傅高唐,心中极不好受,虽勉强提筷,却难以下咽。游心坐在他对面。瞧见此景,却没说甚么。好不容易等他用完了餐,她将餐具收起,才淡淡地说:“讲一讲刻刀的故事吧。”

    朱于渊注视窗外,许久,才道:“这把刀,名唤‘刻碣’。相传当年秦始皇建造碣石宫,到了三国时期,魏主曹操曾亲临碣石宫。写下诗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此刀因而得名。这刻碣刀原来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侠客。他既豪爽。又英武,为了挚友后辈,甘愿两肋插刀,却矢志不渝。”

    游心似有些入神。悠然问:“后来呢?他把刻碣刀传给了你?那他去哪了?”

    朱于渊神情郁郁,说道:“他……在一场激烈战斗中,为了保护挚友和兄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葬身火海。而我,却侥幸在他临去之前,获得了他的武功秘籍,以及这柄刻碣刀。”

    游心轻叹一声,道:“听你所言,他确实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朱于渊点点头,正色说道:“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我既然接过了刻碣刀,就会永远牢牢记住他的话,从此之后,一言一行,都须配得上它。”

    他缓缓说完一席话,复归于缄默,仿佛沉浸在回忆中。游心转过脸,注视着他,双眸幽深如水,水面隐有烟雾缭绕。半晌,她似下定决心,红唇微启,吐出几个字:“那么,她呢?”

    朱于渊方才惊觉,问道:“谁?”游心没有说话,却探手入怀,摸出一支小小的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朱于渊陡然哽咽,胸口如被利针深深扎入,痛彻心肺。他茫然举起手,捂住前胸,一时失神,竟无法作答。游心用双指拈住篪,面无表情地睨着他,许久,朱于渊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竟同目光一样黯淡:“你曾打扮成那样,岂会一无所知?”

    游心道:“她精通乐律,爱穿浅色衣衫,很喜欢笑,相貌清丽。我知道的就这些——哦,对,还有,她仿佛已经……”

    她停了一停,徐徐接道:“……死了。”

    朱于渊猝然抬脸,喝道:“住嘴!”

    游心却毫无畏惧之色:“事实就是事实,你再回避,它也依旧不会改变。”

    她霍然伸手,将那支小小的篪摆在桌子中央:“朱于渊,有些事情不该闷在心里,说出来,会好过很多。”

    朱于渊神情怆然,以手支额,久久不语。游心紧紧盯住他的脸,语声竟变得有些奇特,似安慰,又似鼓励,仿佛引诱,又仿佛在激将。她将那支篪朝他推近了些,悠悠地道:“你若真是男子汉,就像方才讲述那位大侠客一样,把对她的感情也说出来。”

    朱于渊道:“我……”他侧转头,朝游心望去,却骤然接触到她的眼光。只觉她的双目中,不知何时,烟雾都已褪去,点点眼波闪烁,亮如窗外繁星。朱于渊瞧着她的眼睛,竟莫名生起一股古怪的亲切感,心中倾诉的愿望也越来越浓。他犹豫片刻,似下定决心,低低一叹,道:“我对她的感情,是深深隐藏着的。在她生前,我从未说过,现在她已不能再听,我却反而说出来了。”

    游心问:“为何要隐藏?”朱于渊道:“因为她的心早已另有所属。他俩……很好,我只能远远瞧着。”

    游心问:“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朱于渊慢慢回忆着,眼底泛起复杂的神情,声音里酸甜苦辣交织:“她是很正直的人。风风火火,嫉恶如仇。她又是很善良的人,就算明知对方是恶人的儿子,也不会因父辈之罪而鄙视他、厌弃他,却仍旧一如既往地关怀他。”

    游心也似有些动容,道:“你对她倾心多久了?”

    朱于渊道:“我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在水边,为了打抱不平,跟几名恶徒打架,脸上表情很倔犟,任谁劝都不肯妥协……后来见到我,她叫着‘师弟’,奔过来挽住我,脸上欢欢喜喜,全无半点装假。我一见到她,心里就很喜欢。后来一路北上,发生过很多事, 她始终站在我身边。可是,最后却横生变故,我无法行动,眼睁睁瞧着她一点一点沉没到水里,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他将头深深埋在掌中,悲声道:“我终究没能护住她。”

    游心静静凝视着他,忽然问:“她是淹死的?”

    朱于渊的心似被人重重捣了一拳,他愤怒地抬眼瞪向她,却意外地发觉她的目光并不冷酷,反而寓着几分奇特的悲伤。他怒意慢慢消失,停了许久,凄然道:“是的。她不通水性,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与她在水畔相识,竟又会在水边永别……”一语未毕,已哽咽住,无法再说下去。

    游心却道:“她有没有留下甚么东西?”

    朱于渊探手入怀,轻轻取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素锦手帕,在游心面前一点点打开,手帕中心躺着一束细细的红色丝弦。

    游心睁大了眼,瞧着朱于渊。朱于渊低声道:“这朱弦,是她的武器,朱弦断了,人也就离去了。这块手帕,她曾用来替我包扎伤口。那时候情势很危急,她却浑然不管自己性命,也要先照顾好她的师弟。”

    游心盯住那束断掉的朱弦,怔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她对你很好啊,她真的只把你当师弟吗?”

    朱于渊道:“不止。她对我好极了,她曾亲口说过,我在她心里,就像是她的亲兄弟……”

    游心坐直身子,反复念着他话中的最后三个字:“亲兄弟。”

    朱于渊道:“是啊。她有一位亲弟弟,可惜整整十几年,都没有机会谋面。她很惦念自己的亲兄弟,一心想要找到他,但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能见着……”

    游心握住那管小小的篪,慢慢地纳回怀中,道:“我明白了。”

    朱于渊道:“你明白就好。游心,有人希望我能忘记她,然而,我告诉你,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们你很称职,告诉他们你我已经成为了朋友,我会尽力而为,不让你有任何损伤。”

    游心忽然浅浅一笑,道:“损伤?我才不在乎。”她似有些心不在焉,忽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问道:“她从前有没有要求过你,为她做些甚么?”

    朱于渊缓缓摇头,道:“她从不曾为自己的事求过我。她并不知道,只要她开口,让我做甚么我都愿意。”

    游心以手支颐,徐徐问道:“假如某一天,你发现自己有机会为她做一件事,那件事困难重重,可对曾经的她来说却非常重要。她若有知,必将含笑长眠。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会不会去做?”

    朱于渊叠起锦帕,将朱弦仔细地包好,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沉声道:“会。”

    游心盯着他的眼:“无论多艰难都一定会?”

    朱于渊道:“一定会。”

    游心道:“好。”

    她忽然站起身,朝外走去,将到门口时,才又回眸,低低地说:

    “别想那么多了。明晚子时正,出院门朝北走,在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等我,我带你去瞧一件好东西。”(未完待续。。)

第161章 始相逢(一)

    第二天深夜,朱于渊依言来到银杏树下。

    整整一天,他都颇为后悔,不知为何会轻易对游心吐露真情。但再回想起她昨晚种种问话,却终觉不像是普通的好奇,语气神情反倒带着几分期待与关怀。他揣测了很久,不知游心提到的“好东西”,又会是甚么。于是他白天时稍稍放出些口风,杜息兰一听说他与游心有约,大为欣喜,下令不许任何闲人在他院外逗留,他的行动也益发自由了。

    他立在银杏树下,等了一会,子时已至,却不见游心影踪。

    朱于渊向来极有耐心,便继续站着等。眼看子时将过半,却仍无半点音信。他有些诧异,暗自嘀咕:“她既叫我来,为何自己却迟到?以前似乎听人说过,女孩子在幽会时,故意磨磨蹭蹭,教人等她,以此考验对方的诚意。但我并非她的意中人,她何必乔张做致,用这种方法对待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游心依旧没有出现。朱于渊绕树走了一圈,又立回原地,寻思道:“莫非出事了?”内心刚生警惕,眼角骤然捕捉到西边不远处另一棵稍小些的银杏树下,有道影子闪了一闪。

    他立即转身,望向彼处。方才一闪而过的影子却又消没不见。朱于渊心中诧异,朝那棵树走去,可到得树底下一瞧,确实空寂无人。他正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前方第三棵树下,那影子又晃了一晃,这回可瞧得真真切切,绝非甚么幻觉。

    朱于渊蹙眉道:“这姑娘人不坏,就是总喜欢神神秘秘。”他走到第三棵树下,轻轻拍了拍树身,低声道:“别闹,出来吧。”

    两片银杏叶“扑”、“扑”落到他脚旁。却无人应答。朱于渊叹了口气,小声说:“再故弄玄虚,我就不奉陪了。”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嗒”的一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间废弃的院落墙上,坐着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朱于渊拔腿迎向那堵墙,刚走了一半路程,淡淡的白色影子蓦然立起,一扬一举,踏着院墙朝远处飘去。

    朱于渊停下脚步。那白影仿佛能遥遥感知,竟也立时驻足不动。朱于渊抬目凝望,只觉它朦朦胧胧、飘飘忽忽,观其轮廓,依约是个成年的人形,但究竟是男是女,竟又恍惚无法辨清。白影与他默默对立了一会,忽地动了一动,仿佛在院墙上转了个身。朝向朱于渊,迎上半步,却又蓦然转身,再次朝反方向飘去。

    朱于渊微微一怔:“它似乎在引我前进。”他略一沉吟。便一声不吭地踏着小路,跟随白影的方向而去。那白影每过一会便凝住身形,待他稍稍靠近,却又继续往远处飘。朱于渊见它的方向越来越朝西边。心中暗暗地想:“有些意思。”又见它虽凌驾于窄窄院墙之上,姿态却轻盈优美,足底绝无半点砖石声响。它在滟滟月色里穿行。飘飘然凭虚乘风,几乎随时将御空飞去,幽幽缈缈,又好像随时会溶化在月光里。

    朱于渊跟了一会,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心想:“游心只是一个乐舞生,怎可能有如此高妙的身法?但它若非游心,又会是谁?我现下跟着它跑远,游心来到后,找不着我,又该当如何是好?”

    想到此层,不觉停下脚步,凝目而视,不知该继续跟随,还是转折回返。那白影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见他久久未动,那白影忽然举起衣袖,远远地朝他轻轻一招。

    朱于渊满腹疑惑,暗自思忖:“它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如此看来,说不定和游心有些关系。算了,姑且跟随它一会,瞧瞧它有甚么花样。”主意既定,他便继续举足,不紧不慢,跟在白影后头。

    白影越墙掠瓦,朝西方飘去。朱于渊往四下一看,见小路寥落、垣墙幽深,唯有两旁嘶嘶虫鸣伴随着自己。他又一抬头,突然瞧见白影轻轻一旋,借着一股从东方吹来的微风,轻轻落在一堵最高最宽的围墙上。

    朱于渊定睛一瞧,那堵围墙所在的院落,正是被尘封了九年的,关帝庙。

    他心中一震,前些日子韶英的话霎时炸响在耳边:“……没呆多久,就听到墙内传来凄厉的哭声,哭声越来越近,一条奇形怪状的黑影迅速从墙头攀了出来……那乐舞生也死在地下,而且尸体被往庙门方向拖了好多步,身后还留着一道又长又宽的血痕。他脸上表情狰狞,死状与先前的几名女乐舞生一模一样……”

    朱于渊慢慢地朝关帝庙所在的院墙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心中有些乱,暗想:“韶英话中的‘鬼’,是一条奇形怪状的黑影,可我今夜见到的,却是一条飘飘欲仙的白影。究竟是谣言散播得走了样,还是黑影白影原非同一家?”

    正想着,又见那白影端立在高高的墙头,好像正在俯视他。朱于渊睁大了眼睛,想借着月亮清辉瞧清楚它的模样,它却益发模糊了,就在轮廓若隐若晦的一刹那,它突然又举起手,朝朱于渊招了一招,往后一退,倏地消失在高墙里。

    朱于渊暗道:“见鬼。”他想了一想,又纠正道:“不对。世上哪来鬼?九年前那条黑影,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而今夜的白影,自然也一样——这围墙内只怕隐藏着甚么不能见光的大秘密。”

    一念及此,胸中不禁热血沸腾。但他素来沉稳,纵然极度好奇,也绝不肯轻举妄动。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挨向高墙,终于来到墙根。

    他屏气敛神,隔墙听了一会,墙内却无任何怪声。朱于渊心想:“若真有奇形怪状的黑影,这会儿也该出来了。现下既然没出来,我是立刻进去呢,还是再观望观望?”

    万籁俱寂。耳边的墙后忽传来“嗒”、“嗒”两记轻响。朱于渊纵然胆子再大,也吃了一惊,朝后退了一步,才骤然省觉那是有人在另一端叩墙。(未完待续。。)

    ps:  傍晚时分还有一更。

第162章 始相逢(二)

    叩墙声又起,依旧是两记“嗒”、“嗒”。朱于渊心道:“既然你爱玩,我就陪你玩玩。”他举起手,也轻轻朝墙上敲了两下。

    对面立时传来一连串“嗒嗒嗒嗒”声,越敲越急,似在催促他。朱于渊皱了皱眉,缩回手,墙里的叩击声忽然也消失不见。

    朱于渊再无犹疑,暗想:“如此瞧来,倒挺像游心的作风。只是她千方百计,很可能还雇了高手,将我引到这‘闹鬼’之地来,究竟想做甚么?”

    他蹙眉沉思,游心昨日种种情状又浮现在眼前。思来想去,却终觉她不像是会害自己的人。朱于渊自言自语道:“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想改在别的时候闯关帝庙,恐怕又要被这样那样的人阻拦。”

    他体中早已真气充沛,近日来又勤练《登善集》中的“乘龙步法”,院墙虽高,却难以阻拦他。他借着侧旁一棵大树之势,一纵一蹬,便已翻上墙头。

    他调运内息,暗自戒备,仔细打量四周,并未立即跃下。但见墙内庭院呈长方形,长约四十丈,宽约三十多丈,皆铺设着白色雕花地砖,在月下泛着幽幽的光泽。院中左右植着两排大树,似夹道卫兵般,将人的视线向庭院另一端引去,庭院另一端则赫然立着一座庙,庙门半开,在夜里如同半张着嘴的大兽一般。

    朱于渊暗道:“奇怪,这院子和庙不是封了九年吗?为何瞧上去纤尘不染?”他正自出神,却见几十丈外,那庙门右边的庙墙与院墙连接处,正站着方才的淡淡白影。

    白影静静伫立,一束皎洁月光投在它身上,它周身似笼着一圈游移的光雾,却依然照不清面目。它朝着朱于渊所在的墙头。默默站了一会,忽然再次举袖,明明白白地自上而下,挥了一挥。

    这一挥动作幅度极大,朱于渊瞪大了眼,刚要细细端详,那白影的动作倏然定格,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竟仿佛真的被茫茫月色照得消融了。

    朱于渊悚然道:“喂——”可是那墙与墙的交接处。确已空空落落,唯有眼角残剩的一点幻象,依稀仍保持着那自上指下的动作。

    朱于渊再不迟疑,轻轻自墙头跃下,一步一步,缓缓朝前走去。

    地面没有落叶,也没有积尘,每株大树的树根处,倒都齐齐整整聚着一圈叶子。庙墙也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明明白白显示了:有人经常来这里打扫。

    朱于渊脸上现出警惕之色,继续不紧不慢前行。白色雕花地砖在他足下发出轻轻回响。半开的庙门就在正前方,但他并没有进庙。而是将身一折,朝右走去,来到庙墙与院墙连接处,那里正是方才白影所站之地。

    庙墙是朱红色的。略有些旧,但很干净。砖石砌起的院墙也没有蛛网苔痕。白花地砖并未直铺到庙墙根下,只因那里砌了一溜排水沟渠。渠上覆着一块块石板,每块石板上都开凿着好几个碗口大小的圆孔,供落水之用。不管如何瞧去,这似乎都是一个极普通的角落。

    朱于渊移动身形,让自己与先前的白影站在同一个点上。他极目四望,却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四周极其静谧,秋虫似乎也已入眠。

    他又顺着白影的指向,往下一看,脚底所踩处,正是排水沟渠上的某块石板。一个个落水孔整整齐齐排列着,天气晴好,很久未下雨,石板都是干燥的。

    他心下纳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转了个身,稍稍挪动了半步,不再低头瞧地,而是朝四面八方打量起来。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正投在庙墙与地面排水沟连接的地方。影子黑黝黝的,从地面到墙面,折了一折,形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而覆盖于地面上的部分黑影里,却隐隐有东西晃了一晃。

    朱于渊正聚精会神,平视前后左右,想寻找一些别的暗示,却浑然不觉脚下的阴影中,有一件东西,正缓缓冒出地面。

    那事物正在阴影的掩映下,徐徐从他脚边的某一个石板落水孔中探出来。它越露越多,逐渐显形,竟是一只苍白的人手,纤长的五指微微弯曲,手掌很瘦、很薄,在黑夜里摆成一种探索的姿态。

    手掌慢慢伸出石板,朱于渊的右脚正在它的旁边。五指在暗影中动了一动,忽然一起弯曲,轻轻握住了朱于渊的脚踝,一道清朗的声音自石板底下悠悠传了出来:

    “请让一让。你挡住了我的月光。”

    朱于渊大惊之下,猝然朝前一蹿,刹那间跃出去两三丈。那手掌却没有用力,五指一松,居然放开了他的脚踝。朱于渊刹足回身,摆出乘龙步法中的戒备姿势,朝地下一望,却正瞧见那苍白的手掌从落水孔中缩了回去。

    他大为震栗,沉默片刻,才一字一字沉声问道:

    “你是谁?”

    石板寂然。须臾,那声音复又响起,虽低微,却很清悦,它缓缓地说道:“请过来瞧。”

    朱于渊屏住气息,一步步挪近石板。那手掌却不再伸出,地底下也不再发声。朱于渊在石板旁边半蹲下,一手按地,另一手挡在身前,随时预备不测。他小心地朝方才那枚落水圆孔张了一张,可底下黑黝黝地,甚么也看不清。

    他心脏咚咚猛跳,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个重大秘密就在眼前,所差的不过就是这一层薄纸。他用力按捺住心神,压低声音,对着落水孔道:“太暗了。可有照明工具?”

    那声音没有回答。朱于渊将十指扒在粗糙的石板上,努力想借着月光瞧清下面底细,却终究不能。就在焦急之际,忽见落水孔下有微弱的火光一闪,也许是那里有些阴郁潮湿,火苗只燃了一瞬,旋即熄灭。可就在这一瞬间,朱于渊已明明白白瞧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隔着石板,在地底下与他对望!

    他一看到那双眼睛,整个人激跳起来,幸亏双手一直撑着石板,才没有翻倒。他只觉脑中嗡嗡直响,疯了似地扑倒在石板边上,将脸凑到落水孔边,失声唤道:

    “青露!”(未完待续。。)

第163章 始相逢(三)

    他一声声唤着,一边伸出手去,扳住那几个落水孔,猛地发力,竟大有要将石板提起之势。可石板却像牢牢生在地中似的,纹丝不动。朱于渊素来是个很冷静的人,可此时此刻,却像失了神智似的,又连唤几声“青露”,竟卯足劲力,死活不愿撤手。

    东南方的天际有光闪过,朱于渊却浑然不觉。他俯下身,对着落水孔,反复地念着:“青露,你别怕,我马上救你出来。无论如何,我定会救你出来。”

    他又用力掀了几把,指关节砰地撞到粗糙的石质,砸破了好几处,他却不管不顾。那石板深处却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又是轻轻的几个字:

    “我不是青露。”

    朱于渊的动作霍然僵硬。纵然他几近颠狂,但却听得真真切切,那说话的声音虽清扬悦耳,却分明不是女声。他脑中天旋地转,霎时从希望的峰顶一下跌到失落的深谷。他怔怔地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那声音缓缓地答:“我不是。”

    朱于渊猛地清醒过来,方才那双眼睛与如今的声音叠合在一起,宛如一盆清冽的山溪水,哗啦哗啦,将他纷乱的思绪泼洗得明明白白。他慢慢停手,喃喃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东南方的天空被映得更亮了,隐隐约约有喧嚣声从远处飘来。朱于渊已恢复了冷静,闻声心头一警,那苍白的手掌忽又自落水孔中探出,只是这次在细长的食指与中指间,挟了一块小小的纸片。朱于渊下意识取过纸片,手掌倏地缩了回去,地底下的声音说道:“快走!”

    朱于渊低声道:“好。”眼见外头光影攒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不敢耽搁,迅速立起身,飞快地攀着院墙,翻出墙外。他潜在暗影中,往回走了一程,心中不禁泛起微愁:“如此孤身回去,一旦被人撞上,旁人也罢了,若是被那心中有鬼的人怀疑了去向,岂非打草惊蛇?”

    正犹豫间。忽听前方一阵响动,有人小声招呼道:“喂!朱于渊!”

    朱于渊侧目一望,见一条婀娜的身影正从拐角处迎过来。他定睛一瞧,微微一惊,道:“怎么……你?”

    天际微光映在那人脸上,她眉目皎艳,宛如新月,却正是游心。游心低声道:“你跑去了哪里?我找了好久。”

    朱于渊心中疑云大起,定睛瞧了瞧她。见她居然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道袍,举手投足间,全无方才那道淡淡白影的模样。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刚才一直在那棵树下。没走开过?”

    游心道:“我有事来迟了,又寻不见你。我等了很久,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这才跑开。”

    朱于渊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表情淡然,浑不似说谎的模样。他暗自嘀咕:“我若此刻相信你的话,那方才引我的又是谁?”想到此。忽尔脑中一亮,问道:“你说要带我瞧好东西,究竟是甚么?在哪里?”

    游心的神情更淡定。她睨了朱于渊一眼,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攥住他手腕,轻轻一扯,道:“随我来。”

    她引着他,朝西边走了一程,一同来到广场上,却见影影绰绰,全是年轻的乐舞生们。他们似乎刚从床上跳起来,有些只匆匆披了外衣,鬓发尚且散乱,但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神情,一个个指点着天空,叫道:“看哪!又过去了一个!好漂亮!”

    朱于渊瞧着广场上的人影,以及东一点西一点掌起的烛火,愈发诧异:“那东西呢?”

    游心挨着他,站在人群中央,眼底有薄薄笑影掠过。她晃了晃他的胳膊,忽地一指东南方向天空,说道:“看,就是它们。”

    朱于渊顺着她的手势,抬首一瞧,却见两道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如激箭般划过天际。乐舞生们又是一通欢叫,朱于渊却怔住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问:

    “你约我出来,只为了要我看流星?”

    游心微微一笑,道:“你以为呢?”她侧转了头,目光恰与朱于渊相撞。朱于渊只觉她眼眸中不知何时又笼上了一层茫茫的迷雾,他瞧着她半真半假的神情,以及那身端正的道服,本来已渐渐清明的心,一时之间竟又有些迷惑了。

    他悄悄探手入袖,方才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还在,收纳得妥妥贴贴。他脑中飞快回映今晚的一幕一幕,不知不觉有些出神,脚下任由游心引着,在广场中徐徐行走。游心已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轻轻牵住他的衣袖,二人并肩而行,年轻乐舞生们艳羡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尽皆投在他俩身上。

    直到四更敲过,人群才渐渐散去。朱于渊归心似箭,告别了游心,匆匆回到自己院中,远远只见杜息兰房中隐隐透出烛光,那烛光似有感应,见他回来,嗖的熄灭了。朱于渊暗想:“她终究放心不下。如今知道我和游心同赏流星,她想来也很欣慰。”

    他快步回到房中,仔细检查了一下门窗,便小心地摸出纸条,在灯下轻轻展开。只见上头有一行清秀漂亮的行楷小字,写着:

    “明日子时,关公像前,第三排第三支烛台。”

    朱于渊紧紧盯着那行小字,双手竟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一个声音久久萦绕在心间:

    “他的字同他姐姐的一模一样,都是那般清丽好看。那眼睛……没有错,绝计没有错……我终于寻到他了!——多年以前,在那关帝庙中,究竟发生过甚么事?”

    万般思绪,纷扰不去。想到第二天晚上还有探险,朱于渊只得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上床歇息。次日白天,他也只装作若无其事般,在院中暗暗研习乘龙步法,只求轻功能继续进步,来来往往便更不易被人窥破。

    好不容易捱到近子时,他假装灭灯就寝,却背起刻碣刀,从后窗悄悄翻出了院子。一路潜行,复又来到关帝庙所在处,万幸似乎无人发觉。

    他在那块石板边悄悄立了一会,石板底下寂然无声。朱于渊俯下身,对着落水孔轻声说道:“准备好。我来了。”

    他直立起身,迈开大步,一脚踏进半掩的关帝庙门阴影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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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始相逢(四)

    巨大的梁木横亘在暗夜里。两侧的壁画影影绰绰,描绘着桃园三结义、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等故事。高高的关公塑像如山般沉默屹立,青龙偃月刀闪着熠熠光辉。关公脚下有长长的供桌,桌上有新鲜果盘祭品,而更吸引视线的,则是祭品后面呈阶梯状的三排铜铸香烛台。

    烛台中的香火已熄灭,但内中有厚厚余烬,昭示着有人常来此敬香。朱于渊朝供桌走近几步,眼光落在第三排第三座铜烛台上。

    那烛台虽然精致,可却与别家寺庙中的烛台并无太大差别。朱于渊借着门中漏进来的月光,凑前瞧了瞧,又从怀中掏出一支细长的筷箸,轻轻拨了拨烛台中的香灰余烬。

    四下静寂,毫无异变。

    朱于渊细细端详了一会烛台,忽然退开身,小心地阖起庙门,摸出特意带来的火刀火石,点燃了一盏小小的风灯。

    他将风灯挂在门后,借着火光,在关帝庙中缓缓巡踱了一周。那关帝庙很高,但面积并不太大,整座正殿被昏黄光线一涂,一览无余。但见关帝塑像的左右两边,交杂排列着十几张兵器台与香桌,但材质花纹均稍有差别,陈设也并非完全对称。朱于渊将殿中物事一一瞧过,忽又蹙起眉头,沿着四面墙壁,绕行了一圈。

    他放慢脚步,绕了第二圈,突然摘下刻碣刀,横举刀身,以此为据,丈量了四面墙的长度。量完,他脸上神情微有变化,退到关公像面前,以关公像为中心,将它与两边墙壁的距离又细细测算了一遍。

    他放下刻碣刀,眉宇间豁然开朗。打量殿内两侧陈设的兵器架和香桌,低声自语:“寻常人只见左右两边陈设之物格局不同,花样款式也不同,便不会再苛求所谓对称之美。于是更不容易发现,其实两边器物的尺寸皆有大小差别——这般布置,正为了掩饰正殿左右距离的不对称,右面那堵墙,应该是后来加建的。”

    他将刻碣刀负在背上,快步走回第三排第三座铜铸香烛台边,伸出双手。握住烛台,上下左右,试探着晃了几下,忽然脸色一肃,牢牢把住烛台,将其自右朝左,轻轻旋了一圈。

    殿内无声息。朱于渊边侧耳聆听,边放慢速度,继续将烛台旋了第二圈。右侧墙里忽传来轻微的“喀喀”声。

    朱于渊沉住气,不紧不慢,将烛台旋满了三圈,烛台似已旋紧。无法再朝前转动,而右侧墙中的“喀喀”声也越来越响,墙正中挂着的一套红木兵器架忽然缓缓升起,露出墙中一方小小的红色木制暗门。

    朱于渊放开烛台。提起风灯,来到那约一人高的红木暗门前。门上有小小的把手,他握住把手。稍一用力,门竟未上锁,顺势而开。

    门内果然为一道窄窄的夹层。关帝庙大殿的真正侧墙,便在夹层另一端。朱于渊举起风灯,将那夹层照了一遍,那假墙与真墙之间,仅六尺的宽度。夹层的四面墙上,有三面空空荡荡,无任何装饰之物,唯有那堵真墙中央悬挂着一幅画,画纸上是很普通的山水,画工一般,也无署名落款。夹层的顶同大殿一样高,巨梁末端隐约可见。

    在这窄长的空间里,所有的家俱,仅一桌一椅,也皆为红木制成。椅上空无一物,但桌上却有灯台,还摆着一个篮筐,篮筐中却盛着针线布卷和剪刀量尺,仿佛有人曾坐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静静缝补手中衣衫。

    朱于渊打量了几眼桌椅,并未去动桌上之物,而是径直走向那幅山水画。画卷展开后的高度,与他的个头恰差不多。他端详了一会,忽然举起手,轻轻牵动挂绳,将画轴卷了起来。

    山水画的背后,赫然现出一道长方形门洞,洞里幽幽深深,有一道窄窄的石制楼梯,斜斜通往下方。石梯并不长,另一端的尽头,是两扇紧闭的石门。

    朱于渊回身举起风灯,另一手握住刻碣刀,一步一步,沿着石阶朝下走去。他走得很小心,两边的石墙很粗糙,昏黄的灯影里,依约可见人工砸凿的痕迹。夹层和石梯所在的通道都很窒闷,没有丝毫涌动的气流,但朱于渊每行一步,心头都凉飕飕的,恍如刚被寒风吹拂而过。

    他在石门面前停下脚步。石门很朴素,宽度约五尺,其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左边的墙上铸着一大一小两尊嘴中衔环的虎头。朱于渊将风灯放在地上,沿着石门的缝细细摸了一遍,忽然发现除去石门缝隙外,右边还有四道石缝,皆不过半尺长,恰组成一个“口”字形,看上去倒有些像一个封住的暗格。

    他瞧了瞧一大一小的衔环虎头,心道:“大的应该是石门开启机关,小的多半便是暗格开启机关。”

    他想了一想,便先伸手去扳那具小型虎口中的石环,可石环却纹丝不动。朱于渊握紧刻碣刀,左手缓缓移到大型虎口中的石环上,稍稍用力一拉,那石环格格连声,竟连着一根石棒,从虎嘴中降下大半尺,而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也伴随着格格的声音,訇然中开。

    一股凉冷的气流自石门内涌流而出,尽数扑打在朱于渊身上。纵然他胆子再大,也不禁倒退了好几步。他端起刻碣刀,朝石门中望去,却见那被门扇切割成圆拱形的黑暗里,有一道身影正在淡淡的风灯光色中走近。

    那是一名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形纤瘦,穿一袭浅青衣衫——如瓷釉般的浅青色。他走得很慢,可是每一投足间,却有奇怪的光彩,在他胸前盘卷流溢。他慢慢在门后立定,与朱于渊相隔不过几步。他容颜清秀,脸色极其苍白,就像生着重病一般,可他的眼神却很温暖,周围凉寒与不安的氛围,刹那间仿佛都被他的眼神和浅浅笑容冲淡了。

    他在门后朝朱于渊微微颔首,用清朗和悦的声音轻轻招呼道:

    “你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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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暗暝术(一)

    朱于渊倏然睁大双眼,千百种滋味一起蹿上心头。他执着风灯,默默立在洞开的石门前,刻碣刀影投在地上,似在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话: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少年温言回答:“我姓穆,名青霖。原野青青,天降甘霖。”

    朱于渊点了点头,低声道:“原野青青,天降甘霖。你果然甚么都知道。”他盯住穆青霖的脸,凝视了一会,掌中风灯忽然剧烈抖动起来,面上的苦痛之色也越来越浓。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胡乱地退了一步,想将风灯放回地上。

    灯焰从穆青霖面前移过,他胸前忽又现出一片流光炫彩。朱于渊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的视线慢慢下移,终于定睛望向那光彩来处。

    他脑中“轰隆”一声,神情顿时从悲伤转为震惊。他疾向前冲了两步,扬声道:“你——”

    穆青霖神情猝变,叱道:“别过来!门上有陷阱!”朱于渊猛地刹住脚步,双目仍直直瞪着他胸前。穆青霖低声道:“石门后有看不见的机关,我出不去,旁人也无法进来。你千万莫要再朝前走。”

    朱于渊喃喃地道:“看不见的机关?”蓦地,他脑中隐隐约约,似捕捉到了甚么,纷乱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我还有几个问题。”穆青霖颔首道:“请问。”

    朱于渊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穆青霖道:“九年零六个月。”

    朱于渊问:“把你关进来的人,是他俩吗?”

    穆青霖轻轻地说:“是的。”

    朱于渊紧接着追问:“门上布置的机关,是不是那三根隐弦?”穆青霖道:“是。”

    朱于渊的声音猛地激动起来,掺着一丝嘶哑:“贯穿你胸前的锁链,是不是他俩——”他悲愤地抬手一指,问话骤然噎住。穆青霖眼中掠过一缕悲悯之色,忽地又转为平静,他并没有开口作答。只定定瞧着朱于渊,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

    一根泛着奇异光彩的细细链子,破衣而出,横亘在穆青霖胸前。细链一端穿过他左侧锁骨,另一端穿过他右侧锁骨,在他肩上交叉一周,拖在身后,瞧不清拖了多长。链子的材料似乎很特别,辉光熠熠。十分好看,可是那每一道流溢的彩光,却都刺得朱于渊双眼生痛。

    朱于渊死死盯着那根长链,面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从愤怒,到失望,到悲哀,再到愧疚……他只觉头痛欲裂,将刻碣刀朝旁边一靠。用力举起双手,掩住太阳穴,反反复复,不住地念着一句话。似已忘记了世间还有别的语言:

    “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力捶着额头,喃喃道:“二师伯……青露……师父……青霖……对不起,我无颜,我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啊!”

    他猛地蹲下身。痛苦地抱住头,久久不能动弹。

    耳边轻轻飘入穆青霖的声音,依旧清悦平和。带着一丝暖意:“你别难过,阿渊,那不是你的错。”

    朱于渊听到那一声亲切的“阿渊”,猛然抽搐了一下,无力地跌坐在石阶上,益发不敢抬头。

    穆青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望住他,眼中微带一丝关切。

    朱于渊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很久,忽然挺身立起,脸上震撼的神情竟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冷峻。他重新握住刻碣刀,盯着刀身瞧了很久,突似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青霖。你那位引我来此地的朋友,究竟是谁?”

    穆青霖道:“是——”

    狭窄的通道内忽掀起一阵急风,贴着二人脸庞呼呼旋过,撞击在石墙上,发出呜呜的声音。穆青霖的话被劲风一吹,硬生生吞了回去,他摇晃了好几下,伸手扶住一边墙壁,才终于立稳。就在他趔趄的一瞬间,风势忽然变小,朱于渊刚警觉回身,风声就停止了。

    穆青霖突然微微一笑,再次开口:“来,现身吧。”

    朱于渊顺着他的眼光回头瞧去,可石梯上方的入口处,却空无一人。

    穆青霖的话音更柔和了:“如果想要别人帮助你,就得先以诚相待。莫要捉迷藏啦,出来吧。”

    石阶通道入口处的黑暗很浓很深,却又似乎发生着一丝丝变化,仿佛被赋予了有形的轮廓,那轮廓依稀还在不断变幻。须臾,黑暗中徐徐凝结出一条纤纤人影,乌发如瀑,螓首细腰。人影缓缓拾阶而下,纵有风灯照耀,周身却依旧朦朦胧胧,如同蹑着幽幽云雾而来。

    朱于渊眼中掠过恍然之色,道:“果然是你。”

    人影目不斜视,径自越过他,立到穆青霖对面,垂着头,一言不发。

    穆青霖道:“好啦。莫要生气。你不是一早就说过,阿渊是个很好的人吗?”他忽又瞧向朱于渊,微微笑着,说道:“对不住啊。游心放心不下我,所以一直在试探你。”

    朱于渊道:“我明白。”他朝游心走近一步,温言道:“游心,这就是你曾说过的,那件困难重重,却又极其重要的事吧?”

    游心猛抬起头,双眸中闪出光亮。朱于渊骤瞧见她注视穆青霖的眼色,心中吃惊,暗道:“莫非……”游心却已疾转向他,朱于渊尚未及反应,她双膝一屈,竟已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朱于渊与穆青霖异口同声道:“游心——”游心却已开口,声音浑不似平日的浅浅淡淡,却有着强抑的激动:

    “朱于渊,我求你,帮我一起,把他救出来。只要能救他出来,让我做甚么都可以。”

    朱于渊探身伸臂,道:“快起来。”游心却不肯动,一双含烟惹雾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朱于渊扶住她,搀她立起。游心慢慢转过身,与穆青霖隔门相对,二人眼神脉脉相接,竟如水乳交融,再也难以分开。

    朱于渊在旁瞧见,心中瞬时洞明雪亮。他心下既羡慕又同情,暗暗地想:“咫尺天涯,说的正是他俩。”(未完待续。。)

    ps:  明日更新要到午后了,可以晚点再来刷新哟。

第166章 暗暝术(二)

    他不愿打扰二人,只默不作声立在一旁。须臾,还是穆青霖先打破了宁静。他轻声唤道:“阿渊。”

    朱于渊道:“嗯?”穆青霖和游心已一同看向他。游心脸上似有一丝赧色,转眼却又恢复平静,她缓缓说道:“朱于渊,这世界上,恐怕只剩下你能帮助我们了。”

    朱于渊道:“好。把来龙去脉全告诉我,我想想该怎么做。”

    游心点了点头,朝他走近几步,说道:“不要提灯,随我来。”

    她引着朱于渊,沿着石阶,一同走回通道入口的夹层中。游心回身道:“你闭上眼睛。”

    朱于渊依言阖眼,立在高高的巨梁下、墙与墙之间。浓重的黑暗渐渐包裹起他的周身,骤然之间,黑暗似乎微微一抖,朱于渊陡感一股奇异的气息从半空中迅速接近自己。此情此景,竟依约有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一怔,耳畔忽又有极轻极细的声音传入:

    “大路……”

    那声音缥缥缈缈,如烟似雾,伴着声音,脸颊旁有一股微温萦绕。朱于渊又是一怔,温热的气息愈加贴近,竟吹拂过耳垂。话音再起,益发缥缈空灵,低低地,又说了两个字:

    “快去……”

    这一句却又离开耳畔,仿佛朝上方飘去,声极轻细,还拖了一个微微颤抖的尾音。朱于渊猝然睁开双眼,惊道:

    “是你!”

    黑暗中有白影一晃,游心从巨梁中飘然落下。她轻轻一扯,一条薄如蝉翼的丝带悄然卷入袖间。她点了点头,道:“是我。”复又引着朱于渊,一同走回石门边。

    她又朝穆青霖脉脉地望了一眼,才敛去情意,回转了脸,正色朝朱于渊施了一礼。淡淡地说道:

    “你我早就见过面,在七月十五日的千佛山客栈中。我是天台派第一脉传人,自幼随了师父姓氏,我的全名,叫作顾游心。”

    朱于渊悚然道:“那天夜里,画卷中的杨枝观音,就是你——”游心道:“没错。化身观音,一击惊退朱云离,随后又替你指路的人,都是我。”

    她沿石阶徐徐走了两级。接着说道:“七月中旬,朱杜二人离开京师。我随后称病独卧,借机悄悄离开神乐观。我平时为人冷淡,没有朋友,偶然消失几天,只要不耽误宫中祭典,也无人过问。

    “我观察了屋中形势,决定偷梁换柱,用暗暝术匿形于画中。我的暗暝术学得很好,朱云离轻易发现不了。但我年纪尚小,武学功力尚浅,不宜轻率出手暴露自己。因此只好利用朱云离畏惧师父的心理。一直屏息等待,想挑选最关键的时机,一举击溃他。

    “可惜我没能一击命中,但总算起到了一些震慑作用。令他俩逃出了屋外。我趁机熄灭了灯,解开众人的穴道。但朱云离临去前,用隐弦反扑一招。我避闪不及受了伤,无奈之下,只能再次隐藏。

    “我躲在客栈大厅的椽木上,恰好瞧见了各人离去的方向,而你先前在屋中的言行,我也全看在眼里。我见你似乎真心想寻找他们,于是才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在暗中为你指明了方向。”

    朱于渊低声道:“原来是你……难怪他俩逃出去后,才会有那段奇怪的对话。”

    游心问:“甚么对话?”朱于渊道:“他俩以为出手的是大师伯,可是却又觉得功力有差别,因此又惊又疑。”

    游心冷冷地道:“他俩万万想不到,天台派第一脉已有传人。他俩更料不到,那位传人已经在神乐观潜伏了将近十年。”

    朱于渊道:“我现下知道你是谁了。但我还有很多疑问,需要你俩一一开解。”游心刚想回答,穆青霖却在门后平静地开口:“我来说吧。”

    游心转向他,眼底浮起爱忧交杂的神色:“你的身体……”穆青霖微微笑道:“没事。”他朝朱于渊一示意,朱于渊点了点头,来到石门前,在台阶上缓缓坐下。游心叹息了一声,也挨着他坐下,穆青霖亦在门内盘膝而坐,从容地道:“阿渊,接下来是九年零六个月前发生的故事,请你听好了。”

    景泰四年二月初五。凌晨。灰蒙蒙的天空中霰雪纷纷,雪已连着下了几天几夜,刻着兰草纹的白色地砖上,早已覆盖了尺余的积雪。

    朱漆院门被轻轻开启,一对年约三十来岁的夫妇,牵着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出现在院中。

    男子回身掩起院门,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女子神情紧张,紧紧牵住小男孩,贴墙而站,静静等待。小男孩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架小小的木制玩具车,他的心思似乎都在木车上,不时地举臂,投入地将车子在空中移来旋去。

    男子沿院巡了两圈,察看完毕,走近他俩,低声道:“息兰,随我来。”

    杜息兰点点头,拉住小男孩,道:“走吧。”小男孩儿突然甩了甩胳膊,挣脱她的手,叫道:“兰姨,瞧!”

    他将木车向前一抛,小小的车轮骨碌碌一阵滚动,木车在积雪上驶出了大半丈远。小男孩一边笑,一边扑了出去。杜息兰忙忙地去扯他,那男子动作却更迅速,一脚跨出,踏住了木车,小男孩收势不住,嘭地撞在他腿上。

    杜息兰顿住身形,惶恐地道:“云离……”

    朱云离慢慢移开脚,木车露了出来,歪歪斜斜地横在雪地中。小男孩半蹲着,小心翼翼捧起木车,车身有些损坏,一侧的车轮也被踩扁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仿佛有些难过,杜息兰来到他身边,搀他站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宽慰道:“乖,我重新给你买一架。”

    小男孩眨了眨眼,忽然咧开嘴,冲杜息兰笑了一下,道:“兰姨,没事,我能修好它。”杜息兰瞧着他懂事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直到朱云离在旁冷冷地说:“带他进庙去。”杜息兰才猛然醒悟,牵住小男孩,将他领进了关帝庙。(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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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对少年情侣。天资聪敏,一心想出人头地。无奈师门强手如云,内中更有一人,令他们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于是,他俩悄悄设计,想在某场重要角逐中,阻那位对手一阻,以争夺觊觎已久的灵物——十三金弦!然而,不慎揭开了他人心底最痛的伤疤,反导致恩师震怒、同门不齿。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和她也委屈。可惜!他俩选择的发泄方式却是——报复。 误解与怨恨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砸断了牵系同门情与姐妹情的心弦。他俩夺走了别人的最爱,只留下一个冷漠的约定,和一段长达十七年的疑虑与纠结。上代的二家纷争,渐渐演变成一场四方会战! 一十七年后,相约之期来临,下一代也已长成。沉静的少年、莽撞的少女,共同踏上寻求真相之旅。等待在前路的,有挚友,有良师……也有天敌!争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争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争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