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狗熊救美
大明朝县一级的官府办事效率好像不怎么样,赵二娘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久都没什么动静,周围的人早已是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了。
过了好一阵,才见里面出来两个戴高筒帽穿皂衣的衙役,腰里挎着刀,径直走到人堆外面大声吆喝起来:“散开!散开!知县大人有令,拿人进去对质。”
驱赶了一会儿,人群总算纷纷离远点继续围观,不料赵二娘忽然抓起地上的纸提起裙子就跑犹如惊弓之鸟,一面喊:“冤枉啊,冤枉啊,官老爷乱抓了!”
一个衙役骂道“哪里来的刁妇”,另一个道:“追,拿了人交差。”
却不料赵二娘跑起路来十分灵巧,跑得飞快,连那两个衙役都比不上,街上人多,人们避让不及非常影响两个衙役的速度,真是有脚力使不上。赵二娘跑了两条街就甩开了衙役,但她仍在跑,时不时喊“冤枉”“救命”之类的,她一个妇人又喊着这样的话谁去拦她?人们最多注意她后面追的是什么人。这会儿追她的人已经不是衙役了,而是几个穿短衣的后生,在后面紧追不舍。
奔至水门附近的运河边,恰好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赵二娘被前后堵住了。她高喊一声“官府杀人了”纵身就往运河跳了下去,追她的几个青年跑到河边往下看了看,这才快速地往后避走。赵二娘在河里扑腾起来,河边上的人纷纷喊救人,有的急着拔外套要跳河了,这时一个中年文士不动声sè地说:“这个妇人惹上了官府,你去救她不怕被当jiān|夫?”
河中心正漂着一艘三明瓦乌篷船,赵二娘往船的方向扑腾,又惊又急地时不时冒出一声“救命”。过得一会儿那船上总算伸过来了一条长桨,让赵二娘死死地抓住了,然后把她缓缓向船边拉过去。船舱里走出来两个壮汉,他们俯下身一人提她一条胳膊,轻轻松松就把赵二娘提上船去了。
“这娘们正落水在附近,见死不救反倒惹眼。”一个声音说。
船舱里坐着一个彪型大汉,坐在里面却仍然戴着一顶窄斗笠,斗笠遮了半张脸,下半张脸|毛|很多。他头也不抬地说:“马上出水门,出城了把她丢岸上去。”
戴斗笠的彪形大汉正是彭天恒,他亲自来了仪真县城,这倒是张宁他们没有料想到的。碧园的人其实谁也不知道彭天恒什么样子,只能靠赵二娘见机行事,她在此道是得心应手,抱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除非被当众来强的或者确定了彭天恒的身份,她是不会轻易委身于人的,就算确定了也要玩玩手段,要让他看得见吃不着……赵二娘深知男人的德行,没吃到的东西才最好。
这时彭天恒伸手微微抬了一下斗笠,拿眼看向赵二娘,不料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
赵二娘一身水淋淋的,碎花褙子和襦裙贴在身上,线条尽露,特别是那胸前的一对|nǎi|子被湿衣服紧紧一包简直是微|颤颤的说不出的诱人。她双臂抱在胸前挡着,手还把住那大波浪作势捂住,姿势却是像那发|浪了的娘们在自|摸一般。彭天恒一下子就觉得小腹一热,全身都冒出一股子火来。
“你是什么人?”彭天恒忍不住开口了。
赵二娘不答,蜷缩到了角落里,轻轻拉着一块帆布遮掩,牙关“咯咯”轻响,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画眉,全船的男人见了都又爱又怜。
旁边一个汉子说道:“这妇人姓胡,大树坳村的人,起先见她在县衙门口喊冤呢。”
“老子问你了吗?”彭天恒冷冷道,见那汉子的眼睛也不断往赵二娘身上瞅,气就不打一处来,说话也冲了。又或许是在这么一个美娇|娘面前,他情不自禁要表现出一股大男人的威风来。
赵二娘一听船上有人之前看见她了的,心道多说反而不好,说个不清不楚更显得真,便怯生生地说:“奴家……奴家现在只想回家去,你们能让我下船么?”
彭天恒拿出和善的笑容来,好言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大树坳。”赵二娘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要自己回去,不然我家老爷看见了要打我。”
“娘|的,那什么男人,还打自家婆姨?”彭天恒骂了一句。事到如今他是不可能轻易放走这娘们的,遂招了招手,一个手下附耳过来,他耳语道,“派个人去大树坳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姓胡的妇人走失了。”
交代完,彭天恒又露出半张笑脸,问道:“你怎么落水的,谁追你?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哩。”
赵二娘埋头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递出一张完全湿透的纸来,纸都烂了,别说上头的字:“村里一个童生写的。”彭天恒接过来,愕然拿在手里,烂都烂了怎么知道写的啥?
彭天恒又道:“胡夫人,你看这样行不。你这个样子回去像什么话?先到我家,让贱内给你换身干衣裳,再把事儿说清楚,咱们好好地送你回家,和你家老爷讲明道理,不会为难你的。”
“我不认识你。”赵二娘仍然蜷缩着,带着害怕的眼神看着他脸上的毛。
“我做生意的,盐生意,不是坏人,你看我像坏人?”彭天恒自以为和善地笑着,一脸的不怀好意却不自知。
赵二娘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这时船已经安然出了城,靠岸后彭天恒不再和赵二娘啰嗦,起身离开船舱,回头沉声道:“带回去,谁敢碰她,拿只手碰的剁哪只!”
“是,庄主。”旁边的人应了一声,被船舱里的赵二娘听了个一清二楚。
彭天恒又道:“把她的底细查清楚了,我再过去。回去的时候看着点路,留心有没有尾巴。”
……
张宁得了报,谢隽就提醒道:“真不派人跟过去?”
“不用,我不是信不过你的人,小心行得万年船,那帮乱党也是老江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发现了,全盘就砸了。不仅打草惊蛇,赵二娘怎么回来?”
谢隽叹道:“如此一来,赵二娘便会音信全无,成败不知,咱们蒙着眼睛确是干着急。”
“沉住气,恒用。”张宁淡定地说道,“客栈里留两个人两匹快马,在这儿住着;大树坳那边蹲个人。咱们几个能办的已经办了,再做什么全是画蛇添足,现在回扬州安心等消息。”
第六十二章 见缝插针
一人一马走过青石路巷子,马还是拴在上回那颗树上,习惯真是随处能养成,哪怕只来了两三回。或许人总是喜欢按照熟悉的经验来干事。
他到这处院子来了几回,每次都没有刻意避人,却很可能除了他没人知道老徐祖孙的存在。张宁不是嫌疑犯,不会有人时刻监视他的活动,只有詹烛离也许情况有些复杂,每次有重要决策他作为信使却都在场,仅此而已。
“东家,里面请。”老徐弯腰拜道,态度已有了上下尊卑的表现。到底是官场里经历过的人,容易找到自我定位,而不是一味倚老卖老。
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身作紧身短衣的文君,她那身打扮估计刚刚还在练习,稍微细心点能发现她的脸sè比起刚来那会红润健康多了,生活环境对一个人的气sè还是很有影响的。老徐也仿佛没那么老,很有jīng神头,弯腰抱拳的动作铿锵有力。
“最近有件事要你们去办,可能有点难度,你们就这样保持好状态。”张宁用随意的口气说,一面向堂屋走去,“这是交给你们的第一件事,我想老徐不会拒绝罢?”
老徐道:“东家对咱们有恩,只要是力所能及,自是在所不辞。”
“言重了。”张宁微笑道,“你别觉得我对你有恩,如果认为我对人还行,有事的时候别落井下石就行。”
老徐顿时愕然,文君也皱眉看着他。他想起和方泠、罗幺娘二人的纠结,方泠幽怨的声音“你还是娶杨士奇的千金罢”如同萦绕在耳际,四处留情又不是玩得起感情的人,他一时间好似有些感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兴许应该淡点好。”
“无功不受禄,老朽受了恩惠,既然有事还用得上,东家请吩咐。”老徐也淡然道。
“嗯。”张宁点点头,低头再次梳理思路,好像并不着急。过得一会儿,文君端上来两碗茶,冷淡地说道:“粗茶,您这公子爷喝得惯就喝。”老徐瞪了她一眼。
张宁反而不以为意,抬起头笑道:“喝茶喝得是心境。”
老徐二人是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顿时还觉得挺哲理一般。
“是这样,我要你们做的是去抓一个人。此人会经过的路线地点都察清楚了,而且没有太多防备。不过他出身行伍(锦衣卫大汉将军),正当壮年,应该身手不错。或许身边会有个把人,但他行踪比较隐秘,绝不会带太多人。”张宁道,“你们有没有把握拿下?”
老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没试他的身手,不敢放出大话来,但是一两个人单打独斗,自问不算差,文君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把式,咱们二人能相互策应。”
张宁点点头,要说冒险打不打得过还是其次,因为可以搞偷袭,真正冒险的是其它不可预料的因素,手里的条件又比较苛刻。
今天上午已经从大树坳村传回来了消息。赵二娘成功之后,被带到了一个田庄上,正是彭天恒的一个窝点,但彭天恒只是时不时来一次并不常住在那里;赵二娘趁夜跑回大树坳村,将消息通过藏在附近的密探递了回来。当时仪真县的典史被无辜坏了声誉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查到那老财主家派差役蹲守,赵二娘便在村子里走了一遭就继续跑出来了,正好借口无家可归,又被彭天恒的人带了回去。跑出来递消息这一趟没什么漏洞,偷偷跑回家见到官府差役又逃出来,于情于理符合赵二娘的身份和心理。
但这个消息是通过采访使密探传出来的,首先要经过密探头目和联系人谢隽,才到达官员张宁的手里,不可能只有张宁一个人知情。他现在的难度就是,既要让密探那边有所行动,又要自己人抢先一步抓住彭天恒,否则落到官府密探手里,什么都完了。
整个一系列行动有多步,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错就得以失败告终,总之风险不小,本身又是细节cāo|作可能会发生偶然事件节外生枝。
“办成这件事,赏银一百五十两。”张宁看着老徐说,一百五十的数目有点奇怪,因为他只有一百五十两整数的身家,官俸一月才几两,钱还是谢隽给的。
老徐听罢神情微微一变,抱拳道:“我一定竭尽所能。”可以说赏金是非常丰厚了,想想他的孙女要卖而且是卖去jì院才最多一百两,做武官的官不大的话冒着杀头的危险喝兵血才能贪几个钱?
“此事要保密。”张宁故作镇定,却忍不住又强调了一句,他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和你们一起去,院子里的马算一匹,今晚酉时文君到我的住处来,咱们一人牵一匹马走,三人在北城外碰面。”
主要不是担心老徐的人品,而是一种预案:万一行动失败,张宁就在那时给桃花山庄的人预jǐng,免得彭天恒落进官府手里;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彭天恒肯定非常不爽也许会报复,但总比落网后只有鱼死网破托张宁下水要好。
交代完事,张宁也没多说什么,更没说有严重,直接回碧园去了。
谢隽和几个密探头目很快来见他,由于有行动这段rì子谢隽也不怎么管生意,基本是随传随到,分得清轻重的样子。见到他们,张宁却好言道:“别着急,扬州到南京才二百里,快马一个来回办事最多两天两夜就够,等詹烛离拿到公文,咱们立刻和兵马司一道布下天罗地网,不差几天工夫。”
其实他比谁都急。
“那田庄上好像人手不多,咱们自己的人就能凑上百十号的……”谢隽多少有点立功心切,莫大的功劳就在眼前谁不眼热?
张宁语重心长地说道:“彭天恒是做过御前侍卫的武官,身边说不定也有高手,咱们百十号人是人多势众,仍不算稳妥;还有一点,我们的人是做密探的人才,不是去拼命的,能少一点伤亡是一点。”
谢隽旁边的几个头目听了这口话,反而有些动容,当官的惦记着兄弟们的xìng命总不是坏事。
张宁又道:“南京上峰那里有加盖兵部印信和朱批的文件,事关钦案,上峰肯定会给。拿到公文就到兵马司要兵,当兵的本来就是吃卖命这口饭,他们去抓人是分内事。急也不急这几天时间,如果事情彭天恒jǐng觉了,就算现在去抓人也抓不到;他没发现,等几天是一样。”
“是是,大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谢隽只得抱拳道。
张宁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恍若装|比,实则目光里带着忧虑。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我排解道:还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事情有风险,但就算失败了给彭天恒预jǐng是没有问题的。他一甩袍袖,站了起来:“回去沐浴更衣了,散吧,都安心一点别弄得人心惶惶的。”
回到住处,韩五讨好地凑上来侍候,被张宁撵走了。站在悬山顶屋檐下,好像能干的只能看太阳什么时候能偏西,他要是戴着手表肯定看表看得比较勤。
四处踱了几回,走近书房,忽见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剑,他不禁端了凳子垫上取下来。“铛”轻轻一按机关,剑身弹出来一截,明晃晃的铁家伙货真价实的剑,却不是完全只能做摆设的。张宁便拿住剑柄将剑拔了出来,手指伸过去摸了摸剑口,好像挺锋利的……这玩意确实是武器,虽然大明火枪在军队已经流行了,不过冷兵器仍然没有被取代。
这么长的剑,普通人不能随便佩戴上街,要被抓的,不过有功名的人却可以明目张胆地佩戴。完全是个讽刺,允许文人带剑,无非拿来装|比罢了。
张宁把剑鞘随手一扔,拿着剑胡乱挥了两下,没练过的人拿着这玩意吓唬人还不错,打练家子估计有没有武器差别不大。他倒不是觉得武功的威力有多厉害夸张,就算是现代,你一个普通青年和人武jǐng出身或者练过散打什么的人打一架试试,就知道差距是什么了。
以后有机会了向罗幺娘学几招防身,人在江湖走、完全不会也不太好。
不过这武器拿在手里好像能鼓舞情绪,张宁拿着在书房里对着空着捅了几下劈了几剑,觉得好像感觉没之前那么压抑了。他遂将剑鞘捡起来,准备把宝剑带上。
消磨了许久,眼看rì已西斜,然后韩五就拿了帖子进来,说外面有个姑娘求见。张宁遂带上剑,到马厩牵了两匹马出门,果见是徐文君,只见她把头发拿块布扎在头顶,上衣下裤、简洁利索,估计为了办事方便,打扮成后生的模样却看起来依旧俊俏可爱,到底是女的和那清秀俊俏的韩五很有区别。
徐文君没说什么话,却拿眼睛看了几眼张宁腰上的长剑,目光里宛若有几分嘲弄,果然文人佩剑在练家子眼里就是这么个形象。
张宁的外表本身就年轻又俊朗,带着个娘们骑马出去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况且詹烛离已经不在扬州。
第六十三章 伏击
人偶尔会遇到这种状况,去做有失败的风险;不干有坐以待毙的风险。可谓进退两难。不过他和老徐祖孙踏上前往仪真县地界的大道时,走出来就已经没法退缩了,也许更早就决定了如此。自从官府密探掌握了彭天恒的信息,再去权衡进退已经失去意义。
或许他和彭天恒之间就是一种“远近”规则。接近目标时是张宁的机会,只有在此时他才有发挥的余地;而彭天恒的活动应该是远离接触的时候,对手够不着他才有更多的活动空间。现在张宁够着了彭天恒,掌握了他的动向,抓住机会充分发挥才是正确的决策吧?
他们出城后做了点准备,买了些干粮,还有一头牛预备需要时做伪装,然后连夜赶到了预定田庄附近。张宁观察了地形,便带着两个下属爬上了一座灌木丛生的山丘,山顶多长杂草,山坡上却被开垦出了一些小块土地,种着耐旱庄稼。老徐和文君没说什么,听从张宁的安排,三人默默爬上山坡。
旁晚时出的扬州城,现在天sè已经完全黯淡了,只有冷清清的月光。杂草中可能有些带刺的植物或者草叶子呈锯状的,饶是张宁穿着长衣长裳手背上此时也发觉又痒又痛,被划了些皮外伤。
“北面有一个田庄离得还比较远,现在看不太清,沿路过去就是了。贼人可能从田庄出来,也可能从外头去田庄,不过必经这两天路中的一条,因为出庄子的大路只有这两条,目标没有防备不太可能往野地里走。”张宁挠着手背说道,“伏击的准备分三步,第一步去田庄附近瞧瞧那人在不在里面……”
刚爬完山,张宁体力不是太好便喘气歇一口停顿,文君便很快问道:“怎么才能知道?”
张宁左右一看,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去,“咱们有人在里面做了暗号,西边楼上有扇窗子,若是窗户半掩里面挂晾着红sè的女人衣服,就是人不在;如果关着或者什么也没挂,人就在里面。稍微靠近一点就能瞧见,十分容易。”
他说得十分容易,但文君依然一脸迷惑,可能觉得张宁什么都准备好了,连他的人也卧底到了别人内部,却为何偏偏找他们两个结交不久的人来办事?文君和老徐对这事儿理不顺的疑点不只一个,但老徐都没问,她也算懂事没乱问。
“我去。”老徐道,可能他觉得一个人靠近那田庄多少有些危险。
这时张宁便道:“行,老徐办这事。但文君也有另一件差事,就是准备的第二步,下山去瞧好路线和咱们藏身伏击的适合地点。因为不确定那人究竟走哪条路,这座山上视线比较开阔,只有看到了人马才能临时下山赶到预定地点……地点要选两处,等老徐回来再决定选在哪个方向。”他顿了顿又道,“选择路线有两个要求:第一可以及时赶到预定设伏点,第二行动时能尽量隐秘避开大路上的视线。二位都听明白了?”
文君脱口道:“那你做什么?”她可能对张宁有点小成见,还是其他什么心理,张宁倒没心思去弄明白,反正她在挑衅自己的权威。
“我什么也不干,指挥你们俩。”张宁毫无压力地说。
老徐道:“东家运筹安排条理清楚,这才是我们办事成功的首要。”
张宁点点头:“勘察路线之类的,本来就是你们的经验更丰富,交给文君也是我对你的信任。出发,办好了事回来休息。”
老徐先下山去,估摸着半夜了才回来。
“寻到了那窗子,太晚没掌灯,跑到围墙跟前才确定窗子关着,这大半夜的都关着窗子,不会有错?”
“不会出这种错,那贼就在田庄里,估计不会一连几天都在那里,我们守株待兔等着他出来。”张宁表面淡定地说,好像成竹在胸一般。
张宁想起自己在南京家里被偷袭时的情形,“庄子里是对方的主场,贼人不仅熟悉地方,更有部下人手帮忙,咱们进去办事难度太大,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沿途设伏。文君下山去勘察路线地点,让你爷爷歇会儿。”
徐文君领命而去,回来时描述了一番勘察的路线和设伏计划,张宁听来还算靠谱,转头看老徐,老徐也点点头。
张宁便道:“最后的准备就是辨人了……”他回忆了一下密探报信的描述,“那贼长得又高又壮,四十余岁,面阔脸上胡须很密形同胡人,江浙这一带脸上长那么多胡须的人反倒少,所以便于辨认。此人出门多半是骑马,因为这乡间的路没法行车,步行又太不方便。”
老徐提醒道:“站在这山上看,有点远可能看不清面相的。”
“关键是人手不够……”张宁道,“只能这样办,看着有点像,我们就立刻赶去设伏地点等着。如果确是抓的贼人便动手,否则就藏着不动。”
当然这样安排有漏洞,如果他们是分两批在短时间内出庄子,而且是各走一条路,彭天恒走后面;那张宁等人就可能扑空了。弥补的法子就是重新勘察,等这彭天恒回来时动手……人不够有啥办法。
三人便轮番休息,一人醒着观察情况,其他二人靠树睡觉休息。
张宁一晚上基本没睡着,手背上痒|痛、脖子里好像钻进去了什么小虫子咬了几个疙瘩,反正很不爽,心里还挂着事,怎么也睡不着。果然风餐露宿是件辛苦事,老徐他们愿意投靠靠山安顿下来不是没有理由的,什么浪迹天涯无拘无束都是扯淡;定居本身就是人类生存条件的改善基础。
直到早晨时困得没法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不料刚迷糊过去就被叫醒了。老徐指着南边反方向的路道:“有一骑从外头往庄子这边来了。这乡下行人稀少,骑马的就见这么一个。”
张宁揉了揉眼睛,往南边瞧了一阵,说道:“贼人在庄子里,不会从外面来,别管他。”
“那吃点东西,长jīng神。”老徐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和水袋来。张宁接过来一团东西,弄开包着点心的大叶子,只见里面是糯米团,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食yù不佳,就要过水袋喝水,一面观察着那个向庄子里骑马的人。
路上一骑由远而近,好像穿着月白袍子。从这两条路过去,只能去那田庄,路上骑马的人多半和彭天恒也有点关系,不过应该不是他本人。不料那人并未继续前行,而是下马沿着田间小道进了一间破败的茅草棚。
那茅草棚应该是庄稼成熟时农人们蹲守避免被盗,或是午间在里面休息的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骑马的人进棚屋确是有点奇怪,特别在南方一般庄稼户哪里会骑马?连张宁生在殷实家庭以前都不会骑马的。
奇怪的人多了去,张宁也不管人家是干什么勾当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逮住彭天恒!
又过了许久,田庄那边一骑过来了,这下张宁等三人都提高了jǐng惕,小心地张望,老徐开口道:“东家……”
“先别急,那人走得慢,等近一点。”张宁心下紧张,但一个声音说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要急。
等了好一会儿,文君忍不住说道:“不就是你说的那人么?脸上黑糊糊一片胡子老远就看见了,而且人高马大。”
“嗯。”张宁点点头,“不过我瞧着他不像是要出远门,走得慢、而且常常东张西望,面向那间窝棚已经三次,说不定是去和刚才过去的人见面的。”
话音刚落,果然见那汉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牵着马往小道上走。老徐回头道:“东家真是神机妙算。”
只要稳住气不心慌,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在算不得多高明。张宁沉吟片刻说道:“那汉子就是咱们要抓的人!改变原定计划,直接去草棚抓人。”
“这样反而简单了。”老徐道,“那草棚四周都是水田,如果骑马逃,羊肠小道般的田坎不利行马一旦马蹄陷到水田里,比徒步还慢。”
张宁想了想才道:“牵牛马从山后下山,避免被提前发现。下山后把马拴在下面……老徐牵着牛装作农户绕着走,绕到草棚对面的位置。我和文君徒步从正面的小道过去,前后夹击避免他提前jǐng觉想要逃跑。老徐的身手应该最好,弱点在咱们这边,文君能缠住两个人等老徐合围过来么?”
“应该能行!”徐文君正sè道,“不过如果我是被堵在草棚里的人,肯定往爷爷那边走。爷爷也许真是农户呢?就算怀疑一个老人家总比两个年轻人好对付嘛,谁知道你不会拳脚?”
“言之有理,就这样办。”张宁断然道,“出发!此事全仰仗二位之力了,成败在此一举。”
三人遂从后山默默下山,老徐忽然说道:“如果老朽有什么闪失,文君……”
张宁道:“老徐尽管放心办差,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保管给文君找个好人家。”
老徐道:“东家收她做妾也行。”
“爷爷……”文君脸上顿时一红,“不会有什么事,爷爷对付两个人绰绰有余!”
第六十四章 一身泥水
老徐从包裹里掏出衣服换上,把裤子卷起来赤脚赶牛而去,张宁一看真有五分像个老农,离得远点便更分不清了。于是他和文君也依样换身破旧的短衣,打扮成乡间小两口的模样,在山边等着老徐绕过去。
过了许久,眼看老徐已经到位,张宁不忘把自己带来的武器一把长剑用衣服包起来背在背后。一起向大路那边走去。
“你就不能装像一点,做做样子?”文君在背后提醒道,“背挺那么直,走路大模大样的,你当自己装的是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呢?”
张宁想着,虽然两个陌生人忽然向那草棚走疑点很多,但在彭天恒作出反应之前越靠得近越有利。所以依文君的提醒,试着改变了一下姿势,不料身后就传来一声笑,文君突然“扑哧”笑出声来……平时的动作习惯一下子要变,整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滑稽样,张宁平时还算比较稳住严肃的一个人,这么一下难怪别人忍俊不禁了。
“怎么?”张宁回头正sè问道。
徐文君见他的神sè,只好忍住笑拉下脸来,摇摇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二人刚过大路,走到水田间的田坎小道上,果然就见彭天恒和另外一个人从草棚里走了出来,牵了马径直往东边老徐的方向走。那草棚在两块水田之间,两旁是长着绿油油稻子的水田,就一条东西延伸的田坎,走到头才能转向。除非彭天恒想从水田里走,否则不朝老徐那边就得面对张宁等二人;水田里的水便罢了,水底下还有烂泥,踩上去深的地方能陷到膝盖,稻子也是阻碍行动的东西,所以要想尽快还得走田坎。
“察觉我们了,追!”张宁说罢一面从背上取下长剑。
这时老徐正赶着一头大牛堵在对面的田坎上,彭天恒一面疾走一面对着他大喝:“让开!下田去!”
老徐充耳不闻,依然赶着牛不紧不慢地迎面走来。
彭天恒走在另一个人的前头,他已经从腰里拔出一把短刀,冲了过来。刚刚靠近,老徐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利器在牛屁股上扎了一下,牛“牟”地痛叫了一声,拔蹄就跑。这么大一头牛奔过来,人还能和他对顶不成?彭天恒反应很快闪身就跳进了水田里,后面那人的动作就闲得迟钝凝滞了,一慌就伸出手去挡牛角,立刻就被大力掀倒进田里。那牛受了力也胡乱跑,跟着下了田,将稻子踩踏一片。
老徐随后已经cāo|着匕首赶过来了,他看得明白,后面那穿长袍的家伙就是个四体不勤的文人,动手比庄稼汉还不如,只有络腮胡大汉才有两下子。
彭天恒跳进水田里,立刻就跨开腿站了个马步,看准老徐的来势。照面还没动手,可见彭天恒倒非等闲之辈……一般人遇袭,后面还有两个对手的援兵跑过来,其中一个提着半人长的长剑,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跑;彭天恒却没马上跑,已经陷在水田里跑不快,老徐已经接近眼前,这时跑就把背露给了别人。
老徐见状站在田坎上并不进攻,他情知越拖时间越对自己有利,有援兵嘛,对峙起来求之不得。彭天恒盯着他,张开双臂一手拿着短刀,慢慢提起一条腿向田坎方向移动,也没打算进攻。
老徐遂向后退了两步,一直控制着距离,心道:你不上来,在水田里走我看你要走到何时?
说是迟那是快,老徐刚一向后挪步,彭天恒就猛地向前一跳,提刀向老徐的肚子上捅。老徐看得来势,也顺势向边上一跳避过攻击,田坎太窄步子都摆不开一不留神就得踩到水田里去。
虽然轻松躲过一击,但一味后退会放彭天恒上来,白白丢失居高临下、活动比陷在泥里更灵活的地形优势。于是老徐收住身势向后的惯xìng,飞快地向前跨出一步,拿着匕首对着彭天恒的脑袋横扫过去。彭天恒站稳下盘,上身轻轻向后一仰就躲了过去。照面一个来回不分胜负,两个出身军官的人身手看来没有本质的代差。
老徐也是经验丰富,情知一招不一定凑效,用力不老容易控制惯xìng。果然彭天恒腰力相当了得,上身后仰马上就向左一扭硬生生把上身变为前倾,拿刀攻击老徐的下路。老徐提起另一条腿,准确地向他的右小臂踢过去,“砰”地一声撞击,彭天恒愣是用胳膊拧大腿,硬挡了一记,虽然短刀被大力一震飞了出去,身体却稳稳地没动弹;左手随即伸出抓老徐定下盘的那条腿。老徐另一条腿刚刚踢出去没着地,另一条腿眼看要被抓没借力点不好移动,只好猛地向上一跳;但这一跳就没法在空中做方向xìng的改变了,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大不了把腿尽量往上收。
彭天恒不慌不忙地等着老徐的腿落下来,才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猛下往怀里一拉。老徐在空中就情知这一招不能躲过去,只好留后手,身体被拉得一歪横摔下来,瞬间他便扔掉了匕首,双手一起按在田坎地面上一借力,趁势送被抓的那只脚猛向彭天恒正踢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彭天恒正看准老徐的赤脚,准备用另一只手将他的脚踝弄脱臼,不料那赤脚来势忽然变急,一个没注意下巴就“砰”地吃了一脚,头昏脑胀没控制住力道身体向后摔去。瞬间之后老徐也横摔到了水田里,他早就预计,很快就让脚脱离了彭天恒的控制,翻身过来向他扑过去,一把掐向他的脖子。老徐那铁钳似的的老手要是掐中了脖子,喉咙怕是瞬间要断,彭天恒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反应倒快,挣扎着躲了过去,老徐一手按进了水里,另一只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彭天恒的嘴鼻立刻将他的脑袋往泥水里按。
“啪!”老徐的脑袋一侧耳朵里一声巨响,侧脸挨了一巴掌,顿时七荤八素。
彭天恒趁势掰开老徐的手,脑袋从泥水里冒出来,“呸”地吐了一大口泥水,又一拳向老徐的脑门挥了过去。老徐伸出胳膊一挡,“砰”地一声,身体就被震得侧摔下去。彭天恒趁势反败为胜,猛地向泥水中的老徐扑下,将其按进泥水里。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愤怒的娇斥,只见一个穿破旧短衣的娘们提着匕首冲来了,她的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手提明晃晃的半人高长剑,好他|娘|的吓人!
彭天恒一肚子火,但他不是个没脑子的人,情知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脱身,不愿意浪费一丁点时间。他立刻放开混在泥水里的老徐,又跳又爬上了田坎,转头寻他的同伙被牛撞进田里的文人。
“郑先生!快起来!”彭天恒猛|喘了几口气,喊了一声,不料那人正仰在倒塌的稻子和泥水中一动不动,好像被牛一撞就晕了过去。
他急忙奔过去,正想下田去拉人,追来的娘们却快到鼻子底下了,要带人除非先和他们过几手才有机会;又见那泥水里的老徐也爬了起来,猛甩脑袋上的泥水,拿手在脸上一抹。
那拿着匕首的娘们和拿长剑的青年身手怎么样不知道,彭天恒知道光是那老头子就很难对付,刚才最后占了优势,一心急没把他往死|里弄可能有点失误。
容不得彭天恒多想,他一咬牙撒腿就跑,先保住自己xìng命再说,不然xìng命都丢了其他什么玩意对他来说都是白搭。
“爷爷!”徐文君大喊了一声。
张宁见状忙道:“老徐没事,赶紧先追人!”
老徐那样子死不了就不算事,但跑了彭天恒真是要人命啊!老徐也开口道:“文君赶快追,老朽误事了!”一面说一面连走带爬地从泥水里往田坎上挣扎。张宁见他这般拼命的表现,心里几乎就原谅了老徐,打不赢又不是不尽力,怪他有什么用?
文君随即追了出去,老徐上来之后也一面咳出泥水,一面尾随而去。岁数那么大了还干拼命的活,真是人生苦辛之味全在眼前,张宁也没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
事情已经搞成这般,张宁再去跺脚怨天怨地毫无用处,自己追上去也没用。他注意到了水田里还有个人,彭天恒喊“郑先生”,可能有点身份,如果真是要紧人物到时候拿来做筹码交换东西。他便提着剑走了过去,细瞧了一下发现那厮昏迷不醒,那正好。
张宁立刻解了自己的布条腰带,跳下水田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的双手反绑了再说。然后才把人拖了上来,一番折腾那人便悠悠醒转过来,瞪着张宁说不出一句话。张宁立刻挥了挥长剑,声sè俱厉道:“规矩点,乱动一下一刀捅了你!”
“好说好说,先生拿的是剑……”这个中年人看起来好像很镇定似的。不过也是嘴皮子镇定,起先张宁亲眼看见他被一头牛就撂翻了。这么看来,好像这人和张宁倒是一路货,甚至还不如,想当年他张宁可是在好几个人围攻中翻|墙成功跑掉了的。
第六十五章 三寸不烂之舌
老徐和文君空手而返,见张宁已牵马出来,正押着一个被反绑的人在大路上,老徐便喊道:“庄子里出动马队了!”
张宁听罢也不搭话,赶紧把马牵到路边的土坡旁,用剑指着中年文士:“上马,敢捣乱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说着还举起半人高明晃晃的长剑,作势随时都会砍下去一样。中年人没法只好磨磨蹭蹭地上马,缰绳却被张宁一直拽在手里。
这时老徐等人奔到了面前,张宁便用很快语速下令道:“老徐骑这匹马,控制住这个俘虏别让他瞎折腾,咱们上马出发!”
由于马匹等提前准备,张宁等上路时还没见着后面马队的影,马蹄声也听太清估计没几匹马。不过老徐看来不是张飞那种一人干千军的主,加上彭天恒也不是吃素的,硬拼不是办法,先跑路才是王道。
“我办事不力……”老徐有些愧疚地在马上说道。
张宁道:“先别说这个,回去再说,现在你最要紧的是看好这个俘虏,没抓住贼人,此人也用处不小。”
路过仪真县城,张宁下令不进城,直接向扬州的大路上走。因为仪真县的客栈里布置有谢隽的人,张宁亲自安排的,万一弄出什么动静不巧被密探看到了,又是个麻烦。
过了仪真县,再不见追兵的一点影儿。老徐便解释道:“那汉子的手段不算太高明,好几回合我都占了上风,但他身强力壮没奈何住他,最后又掉进了泥水里成了扭打的局面,体力优势就明显了……老朽终究是岁数不饶人,体力跟不上。不过如果在宽敞地方拿长兵器对打,我应该能赢他。”
“你是张平安?”中年人忽然开口问道。
张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他,他又道:“我听桃花仙子提过你……还有方姑娘。”
“闭嘴!你想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我,怕是找错人了。”张宁骂了一句。
徐文君忍不住说道:“咱们张大人也是靠这个的,爷爷没打赢那大胡子,东家胜一个给我们开开眼界?”
“我自有办法对付此人,安全弄回去再说。”张宁道。
临近扬州时,张宁又叫老徐拿银子去一个镇子上买马车,好将俘虏装在车里弄进城,免得被绑在马上太显眼。进城没什么阻碍,大白天的张宁又是官,一路绿灯。
径直回了北城老徐住的小巷子,连人带车给弄进了院子里才消停了会儿。三人闩上院门,这才把中年人押下来进一间厢房。张宁觉得自己是在绑架,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堵着一团布。遂依样学习,忙活指挥找绳子将俘虏五花大绑在一把梨花椅子上,又觉得此人没问他话也说太聒噪,把嘴也堵上了。
忙活了一阵,老徐坐下来歇气,文君忙着去烧水,老徐和俘虏一身都是泥水,得洗澡换衣服。张宁便在那人身上乱摸,想搜搜有什么东西,就算搜点钱出来也好。不料那人之前不挣扎此时就挣扎了几下,拿眼瞪着张宁“呜呜”地从嘴里发出声音想说什么的样子,幸好预先把他的嘴堵上了也省得听他废话。
果然从腰里的袋子里搜出了一些银子铜钱和银票,这家伙还是个大款,随身带着几十两现钱。不好意思张宁只好笑纳了。他又在中年人的怀里摸到了一件什么东西,便毫不客气地伸进去摸了摸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
信封已经打湿,张宁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纸抽了出来,摊开放在桌子上。有信封的保护,纸张虽然有点湿了,却没被泡烂,大约能辨认出字来。
中年人不挣扎了,却瞪圆了双目看着桌子上的纸,只是他无可奈何。
张宁见他的表情,更加好奇,遂马上去辨认纸上的字:大事正是要紧时候,传令彭天恒不计损耗引伪朝鹰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
二十六年?张宁掐指一算,只有用建文年号才算得到二十六年去,这厮是乱党无疑。他看了一眼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中年人,也不问什么,拿走了纸,叫老徐也一起出来。
二人一起到了厨房,文君正在烧水,一身湿的老徐便坐到灶前去添柴也好烤火。张宁道:“这件事一开始的目标是抓住络腮胡大汉,现在没成功,所以赏钱……”
老徐道:“既然有规矩,老朽绝无怨言,东家按规矩办便是。”
“听我说完。”张宁道,“所以一开始承诺的赏钱一分没有,但抓住的这个人挺有用,功是功过是过,后面这一功赏银一百两,二位可服?”
老徐有些诧异,随即便点头,文君没说话老徐在场都是他说了算。
张宁又掏出一个钱袋,就是从俘虏身上搜来的,将里面银的铜的纸的倒在灶头上,然后将袋子丢进火里烧了。他指着那些钱道:“抓住俘虏是二位之力,现在额外分赃。你们一人一半。”
这么一弄事情搞出诸多周折,赏钱其实差不多,只是说法不同。本来老徐觉得放走了目标人物事情办砸了,没想到张宁那么厚道,倒有点不好意思:“要说分赃东家也有一份。”
张宁笑道:“论功分赃。钱是我出、物是我出,我是做东的,我要功劳干什么、问谁要赏?所以功劳都是你们的。”
祖孙俩一下子就得了大约一百五十两,差不多相当于十万块吧,干一票才花几天时间,确实是暴富。这身家如果在小地方,完全算得上一地小财主了。
老徐虽是见过世面的人,此时不禁面露红光,心情大好。
“抓俘虏的赏银下回给你们,我没带银票。”张宁正sè道,“下面还有一些收尾的事儿,同样马虎不得……”
他琢磨着自己在扬州几个月除了和方泠有联系,也没见有不明身份的人跟踪,这处院子不一定乱党找得到,而且他们要进府城干一票也挺不容易,城里管得比较严;但他作为桃花山庄注意到的人,做好心理准备不是坏事。想罢便说:“如果有人来劫人,你们就拿人质威胁,他们不管死活抢夺,你们就先想办法跑,别管人质了。”
“不对俘虏动手?”老徐问道。
张宁想起那家伙说起方姑娘又是桃花仙子的,便摇摇头:“别杀他,在城里做下命案诸多麻烦。”
就算万一人被劫了,拿着手里这张纸换自己那张诗,大约还是可以的。至于官府那边就不用cāo|心了,没人会不经张宁跑来乱搞,扬州密探这边张宁的官最大,要私自对他动手动脚要么越级请示上峰需要费时rì、要么就是吃饱了撑的嫌自己混得太安稳,官场和江湖还是很有点区别。
第六十六章 存在感
坐在了碧园的茶间里,听着唱腔不上心乍一听就像靡靡之音一般。回想起在现代的地铁或公交车上时,他也喜欢戴个耳机听音乐,如今不同了是听戏、真人唱的。偶然之间发现了一点两者不同之处:歌曲听久了,可以完全当作背景音乐一般不受影响地想别的事;但戏不同,很容易干扰人的注意力,因为戏音的穿透力太强,至少在碧园听的戏是这样。
唱戏的唱戏,品茶的品茶,偶尔有三两客人从厅里进出,这里面的雅间相对高档价格更贵,人不太多也不那么纷繁吵闹。一切如常。不过张宁着实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只一个人在重点关注着自己,这在前世很少体验到。
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情窦初开,就是流行“三八线”那会儿,喜欢一个邻家妹子,便借口小时候玩伴的原因经常和她腻一块儿,不想那些屁不懂的孩子经常起哄,那妹子的父母可能也提醒过她,然后她就不和自己一起了,说有闲言碎语。当时着实伤感了好一阵子,默默地关注着那妹子,却被人忽视,毫无存在感。
张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端起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那微微的涩味宛若青chūn的青涩,带着丝丝甜蜜又有微微忧伤。
站着的赵二娘没敢坐,有些愧疚和担忧地说:“当时庄子里一阵sāo|乱,有人大喊出事了,我以为是咱们的人开始动手,如果不想办法脱身,我的嫌疑最大那彭天恒肯定叫我生不如死,就急着寻机逃跑……”
“詹烛离刚刚才拿着能调兵的公文从南京回来,我们还没动身,怎么可能是我们的人动手了?”谢隽的脸sè十分难看,眼看煮熟的功劳就这么飞了,他有火气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你这么一跑,还直接回扬州来了,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那姓彭的还会在庄子上坐以待毙?!当初把大事交给你,你是怎么说的?现在又怎么说?”
赵二娘道:“要不我现在回大树坳村去,既然不是我们的人,彭天恒可能怀疑不到我头上。上回我就跑过一次,再跑一次我能想到办法化解。”
“不行!”张宁这时立刻斩钉截铁地开口说了两个字。
怎么回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时赵二娘再落进彭天恒手里,只有一个死字。
“张大人,您说现在该怎么办?”谢隽皱眉道,想了想又说,“赵二娘虽是妇人,但同是咱们的细作拿的钱不比男人少,自然应该和其他人一样一视同仁。”
赵二娘站直了身体:“大人让我回去吧!”
可能正如谢隽说的规矩一样,有赏就有罚的,坏事的人会受到惩罚,这大约是赵二娘愿意冒险的原因。但再张宁看来她不是去冒险,而是去送死……而她失败的原因不是她做得不好,而因为张宁是“内贼”。他怎么能让一个妇女来顶罪呢?有些事他实在过不了自己一关,干不出来的;何况赵二娘不一定能顶得了这个罪,张宁从来不把上头那些动嘴皮子决策的人当草包。
张宁道:“事情太巧了点,你们不觉得咱们内部可能有乱党的细作?咱们能派细作混进去,别人为什么不能?”恶人先告状大约便是如此。
谢隽想了想道:“不容易啊,官府用的人,不是随便查查家底就了事的,要查祖上三代。”
“那京里发生的御膳钦案又是怎么回事?皇上身边的人比咱们这里严格吧?”张宁道。
又是钦案,又是到南京请调兵令,这件事不算小,失败了不是随口忽悠能过去的。张宁琢磨着,上奏的文章怎么写?
“可是……”谢隽一脸不甘心和担忧,办事不力有可能撤职查办或者调离现在的位置,苦心的经营的碧园……
张宁道:“赵二娘有功,事情泄露的罪责不在于她,该赏还得赏。其它的事我自有主张,若是上峰降罪,我不会把责任推卸到下属身上。”
赵二娘顿时有些动容,久久关注着张宁那张年轻的脸。谢隽听到那口话,也有点不好意思:“咱们扬州上下一体,责任也不是在张大人一人。”
张宁淡定地说道:“这里我的职务最大,凡事都是我在决断,出了事我不扛着怎么行?”
降罪什么的他毫无压力,只要不是屁|股歪,还能杀头不成?大不了降职罚俸什么的,身外之物看淡点就好。况且他还有一手,也许能反转局面。
“这件事暂时偃旗息鼓,我想法子上奏善后。”张宁不容分说地道,“赵二娘以前的身份全部作废,功劳降低一等给她赏钱,找个地方歇一阵避一下风头。”
张宁把话说明白,谢隽如果脑子够用就不会私自继续捣鼓,否则出了事他就得扛着,而不是张宁了。
打法了赵二娘等人,谢隽又递上来一个纸包。张宁正s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大人您别误会,时候是不怎么巧……”谢隽也很正经地说,好像说的是真心话一样,“不过老早就想给你了,前阵子不是公务太紧么?天气越来越热,兄弟们的一点小意思,您买些冰块防暑。”
“冰敬?”张宁故作惊诧道,“咱们这地方也时兴这个?”
谢隽陪着笑脸道:“是有这么个规矩,只是大伙不会挂在嘴边。”
“如此……那我倒不好dú lì特行。”张宁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又把银子收了,然后放低声音忽悠道,“谢老板尽管放心,万一这事儿上峰要追究,我会把责任全扛下不会连累兄弟们……你先别说感激的话,实话给你说,我在上边有人,还怕担这点事?”
听张宁说得这么直白,谢隽瞪眼之余,也急忙表了敬意:“在张大人手下办差,实乃我等三生之幸!”
谢隽又要设宴招待,张宁心里本来挂着其它事,但一琢磨干脆答应赴宴。拿着人质交换东西的事,要联系上乱党那边是有途径的,方泠不是联络人?
不过他觉得稳住气最好,主动去联系他们,好像自己现在还没主动权一样……实际上局面全在老子这边。不换也行,显然那俘虏非等闲私盐份子,完全存在可能我直接把人往上面交;之后才扯出桃花诗的把柄,作用就不大了;如果我和乱党勾结,又怎么会把重要份子抓捕上去?到时候桃花诗的事儿再找借口解释,被牵连就很好说话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张宁反制手段的可能xìng。实际上他不愿意这么干,立功事小,方泠那里不好交待,那俘虏认识方泠可能还有不小的关系。做人嘛还是要有点诚意,美女都那么有诚意的怎好做黑心人?
有的人对人非常没诚意,自以为明智,大约是觉得很多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无非是人生一个阶段的过客。可人生难道不是一段一段的路组成的吗?只求结果,结果是什么?无非是坟墓与尘埃,每个人的归宿。
果然没过多久方泠就派人递信来了,约张宁见面。和一首桃花诗比起来,对方是比较在意那个人,张宁拿到信就不禁得意地笑了笑。
乘一段北城河的水路,穿一片已是茂盛成荫的柳树,来到了那幽幽的别院。这不是世外桃源,风景不错说成是别墅可能恰当一些。
“你闹腾那么多事儿,要的东西在桌子上。”方泠看着他柔柔地一笑,“桃花山庄不久才送来的,让我想办法用它换人。你要是想换呢就收了它或者烧了;不想换就别动它,不然我可不好交差,没容身之地了。”
张宁与她四目相对,随即也微笑了一下,走到桌子前拿起上面的纸细瞧了一下,是自己的亲笔。字迹这东西模仿也许能仿个仈jiǔ成像,但完全一样是不可能的,就像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何况是他自己写的,辨认起来毫无难度。
他便将诗放在蜡烛旁点燃了,方泠没有阻止。
“没想到彭天恒如此爽快,那个人很重要?”张宁问道。
方泠温柔地把茶杯放在他旁边,凑过来悄悄说道:“郑洽,你当着这官肯定听说过。”
二十二遗臣之一,建文身边的近臣,果然是条大鱼。胡部堂辛辛苦苦近二十年,就只成功逮捕或击毙了四个。
张宁淡定地握住她嫩|滑的小手,说道:“我回去就放人,让他过来找你……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方泠掩嘴轻笑:“叔伯辈的人,平安说能有什么关系?你呀,心眼还挺小的。只许你们男子花天酒地肆意放|纵,咱们连见个人,是男的都要多心?”
张宁想了想,耐心地说道:“你觉得夫子公子们肆意放|纵是好还是坏?”
“那还用说,视女子如玩物,只有夫子们才找得出歪理来,好像正大光明似的。”
张宁点头道:“那便是了,既然不是好事,妇人们怨不公平、难道也想与男人一样肆意放|纵同流合污?”
方泠一语顿塞,便娇嗔着举起粉拳打他:“你也说歪理,不依你!”
第六十七章 盆景
一笑一颦、一喜一嗔,不论她是名媛还是曾惊艳四座,在某个人面前也会有小女儿作态的一面,或许能这样在她心里反而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肆|意在张宁面前打闹,饶是古代的妇人规矩礼仪那么多,但喜悦时的天真仿佛是女子的天xìng。在张宁眼里,美女总之是美好的事物。他从小就不喜打闹,连逗孩子都不太会,所以此时倒显得有点呆板了;不过他仍然友善地微笑着,关注着她,尽量表达出一种肯定。
方泠打闹够了,便在凳子上坐下来歇气,毫不客气地端起张宁喝过的茶水灌了一口,不过在张宁看来此时的她少了许多束缚宛若天然之xìng,倒也另有一番可爱。
“不管怎样,这回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方泠微微|喘了几口气,脉脉含情地看着他,“郑叔叔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没想到能栽到你手里。你也真有胆识,一声不吭把那么多事全设计着办了!”
“完全是碰巧。”张宁淡定地说,“我不想被别人胁迫,无非是对付彭天恒,不料歪打正着。郑洽栽我手里,不是我英明神武,而是他手下的彭天恒太猪;这叫一个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他见了口水长流,轻易就让人打入内部,栽了能怨我不成?”
方泠笑道:“这不是你们的共同之处么?你不怕我是那个女细作一般的人?”
张宁摇头道:“不一样的,不过你要真是,我也不怨谁,心服口服。”
“我就爱瞧你这个样子。”方泠眼神迷离地说,“哎呀,张大人您就别自谦了,反正我觉得呀你挺厉害的,彭庄主也不是你说得那般没用。”
“都是浮云罢了。”张宁略有些淡然说道,偶然想起这种装|比手法是那苏公子用过的。想起苏公子,张宁便问,“方姑娘还在练戏曲么?”
方泠摇摇头:“练它作甚,我唱给谁听啊?”
张宁想起那rì在花间会上惊艳四座,扬名江浙的“曲中谪仙”魂不守舍的夸张场面,心下莫名有些惋惜,便怜惜地看着她。方泠长得很漂亮,但长相不是她最值得关注的地方,美女嘛无非匀称、对称、协调;她最美的地方是一言一行的气质感觉,很柔很雅,如同一曲轻舞,偏偏又没有丝毫做作之处,一切自然而然,叫人和她呆一块心境就很受影响,心底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温和起来。
几乎没有人喜欢尔虞我诈的心态、去赞美黑暗与丑恶、去迷恋血腥与残暴,张宁也不例外,这样的温和、柔软与美好,他想是上天赐予人的礼物。
“那你在这里不是无趣得很?”张宁随口道。
方泠笑道:“哪里会?只要没有烦心事,我倒不嫌闲的,最近也有有趣的事……盆景。我一开始闲着就随意栽着消磨时间,不想很快发现很有意思哩。你瞧见没,床边那一盆迎客松,我栽种裁剪的。”
张宁回头看了一会儿:“我是外行,看不出什么玄虚来。不过松树被栽在一个盆里,好像挺别扭的,大自然的山中才应该是它的世界……和人一样。”
“哦?”方泠的眼珠子一转,仿佛领悟了,便轻笑道,“你的意思,不在乎我抛头露面唱曲?你那么小心眼的!”
张宁看着那盆盆景若有所悟地样子,淡淡地说道:“占有yù仿佛是人的天xìng,我不是古之圣贤,也不例外。但是后来我好像渐渐悟了,好的东西或是人,看着她好好地生长经历、过得好,自己也才能真正愉快坦然起来;而不是去占有破坏,那样的话心里真的好过吗?美好的事物,咱们可以用欣赏的心去看。”
他说着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点难受,因为想起了张小妹。
方泠微笑着细细地看着他,顺眼的一张脸、洁白的内衬衣领、干净的手指,仿佛能闻到皂角的清香,淡而洁净。她轻轻呢喃道:“我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候瞧你办的事和说的话,有股子官场的老旧陈腐味;可有时候又觉得你仿佛是初出茅庐的后生一样,傻傻的。”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人人都应该有一抔最后的净土……”
“兴许是这样。”
……
张宁信守承诺,回去就放人。但是郑洽没有想象中那样如获大赦赶紧脱身,反而磨叽着要那封信。这倒让张宁更加确定了信的价值,留着大有用处。
“方姑娘带来的交换条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用你交换那首诗。现在东西我拿到了,人也如约奉还。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您又要讲价,只好免谈。”张宁冷淡地说道。
郑洽好言道:“那封信你拿着没用,何不做个人情附送?你我虽各为其主,并无私怨,何必把事儿做得太绝?”
张宁露出微怒,咄咄逼人上前一步:“你现在和我说人情、说事儿做得太绝?当初你们的人拿着一首诗就要挟我,何曾听你们说过人情、仁义?”
郑洽皱眉道:“此事绝非咱们的意思,全是那彭天恒自作主张。我也曾劝过他,但他不听。”
“多说无益!”张宁一拂袍袖,冷冷道,“你不仁我不义如此而已,谁也别说谁不对。好走不送,若是拖延得节外生枝,别怪张某人言而无信。”
“唉!”郑洽长叹一声,抱拳拱拱手,转身便走。到底是士大夫出身,张宁了解到他应该是进士,闹翻了还没失礼节。
张宁拿着那封信琢磨了好多天,这才决定了它的用场。也该上奏叙述公务的时候了。
既然入仕,谁不想步步高升,还有当官盼着被罢官降爵的不成?还有背黑锅顶罪责神马的,不是实在没有选择余地坚决不背那鸟黑锅!彭天恒是没抓住,但姓彭的在高层眼里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sè,能和郑洽比分量?拿着郑洽额外看重的书信去充功,功过相抵,说不定比抓住彭天恒更有用。
怎么得来的这信?来龙去脉张宁也琢磨好了。抓捕彭天恒的事泄露,自己便怀疑有内贼,本来碧园的人就复杂,有内贼不是没有可能的,什么查祖上三代?比如那个美女苗歌、祖上三代什么情况?有嫌疑的不只她一个,反正没地儿查,除非泥沙并下一起下狱严刑逼供。加上张宁才任职几个月,他对下面的人不算知根知底,完全有理由怀疑内部问题……于是他便避开属下知情,直接找自家奴仆办事,依据碧园掌握的私盐贩子活动情况,让家奴混入其中见机行事,以期将功补过。
然后家奴偶然见到了个可疑的人,夜里入室盗取了一些随身之物回来交差,张宁便发现了这封信。
编排出的这个段子有一两处巧合可疑,但又没法完全否定其可能xìng,大致还说得过去。关键得看这封信的价值,如果是确有价值的真东西,怎么得来的就成细枝末节了;若是没什么价值,那还有啥好说的,这渎职加欺上的黑锅,只好认了。
上呈的书信和重要物证,张宁打算走正常路径,让詹烛离去送。虽然东西看起来很重要,但自己亲自送又有多大的效果,身手和跑江湖的经历哪样比得上詹烛离,反而增大了目标画蛇添足。况且詹烛离既然被任命为联系扬州和南京的信使,应该问题不大。
直接交给南京礼部郎中吴庸,张宁的直属上司。这样一来,如果有功也分吴庸一份,随手人情;如果不先给他,越级上呈胡部堂的话,多少是件得罪人的事。
张宁将东西全数漆封在信筒里,盖上印信密封,交给詹烛离道:“尽快送到上峰手里,必须让上峰亲自接手。”
詹烛离正sè抱拳应命。
一旁的谢隽神情复杂,很好奇的样子,因为他没看到信的内容。以前上宁上奏公务,通常会和核心的两三个人商量商量,这回却谁也没参与。难怪谢隽眼睛里露出那样的眼神了,好像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子过节费冰敬样样不少,您也口头上说得好好的,会不会笑里藏刀私下里把老子卖了做替罪羊?
张宁交接了正事,便在茶案旁坐了下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路遥知马力,rì久见人心。等着瞧罢。”
上呈公文里虽然没将功劳分给下面的人一份,但张宁也不是想独占,实在编故事忽悠人不容易……不过要说背后卖人,那倒是完全不存在的,怀疑有内贼不是哪个人的错。
谢隽听了那句话很快回过味儿来,忙上前道:“兄弟们还信不过张大人么,您说笑了。”
“我说啥了?”张宁指着外头的弹唱道,“听戏、品茶,话说咱们碧园的戏子有长进,熟能生巧是良训。”
“是是……”
唱的还是那风化体,教人懂伦理纲常的故事,或是传说了几百上千年的传奇,唐传奇什么的。
第六十八章 一出仙人跳
山林、薄雾、土院茅屋、篱笆、蓬门,郑洽一脱身出来,很快就约彭天恒在这里见面,就是上回那柴户家中,目前看来还是一个没有暴露的地点。
坐在边上的彭天恒看起来焦头烂额的,眉头紧锁。不说现在情况混乱处境堪忧,就是手下收购起来的大量私盐、极可能运不出去,官府那边可能已经掌握了他贩运私盐的活动迹象,现在这种风头上强运风险太大,而手下那么多兄弟要吃饭,赔本加维持成本就够他喝一壶。sè字头上有一把刀,如今彭天恒才想起来这个,这回确实太掉以轻心。
气氛不太好,连随行而来桃花仙子见了郑叔叔也没有像上回那般表现娇憨,严肃了不少。
“一定是那个荡|妇胡氏!”彭天恒咬牙道。
郑洽道:“事情已经出了,回头看不如往前看。上回我急着找你,本来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办,这下泄密了,眼下首要是设法弥补,否则你我一死难以谢罪!”
“对了,上次究竟为了个什么事?”彭天恒问道。
郑洽沉吟片刻,谨慎地说道:“现在只能暂且放下,我被逮之后被搜走了一封上边的密信,得想办法拿回来。事情虽然泄密,但只要拿回证据,按照官场那套繁琐案牍规矩,又有许多文官众口莫一,伪朝廷很难有什么反应。所以拿回那封密信,之前出了什么事都可以弥补!”
彭天恒道:“那姓张的官如今没有了顾忌,除非冒险进扬州去强夺,否则还有何计可施?”
“不计损耗!”郑洽加重口气道,“你在扬州地界上的经营就算丢光了,只要立功上头不会不管你。”
“属下明白了。”彭天恒抱拳道,心下却对郑洽的承诺不怎么乐观。他是个武官出身的人,情知手里没钱没人和没兵的将帅一样说不起话的。特别是如今建文老主人自身难保的情况,作为武将没点军阀思维就是傻。
彭天恒和郑洽的会面时间不长,很快就各自离开了山林间的柴户篱笆院子。
……他一回自己的地盘,立刻就召集了几个头目、包括桃花仙子,根本不提郑洽的事,只吩咐他们派人到扬州城周围的水陆交通要点蹲守,寻那“胡氏”的踪迹。
桃花仙子私下提醒他:“郑叔叔不是交待首要的事是夺张宁手里的密信?”
彭天恒压抑住一肚子的愤怒,冷冷说道:“郑先生被抓已过多rì,那东西是不是在姓张的手里难说,如果咱们贸然行动东西没拿到反而打草惊蛇,接下来更难办。先抓个他们的人着手,查清楚那东西的下落再说。”
“我觉得……”桃花仙子想说他急着报私仇,但见彭天恒的脸sè,终于没说出来,迟疑了片刻只道,“听庄主的。”
桃花仙子在江湖上多年,很明白自己这帮人的处境,有上下组织不假,但比较松散,怎么容身怎么过活基本还得靠自己。建文朝廷早就崩溃了没有财政没有势力地盘,拿什么管旧臣的死活?所以跑江湖的还是跑江湖,做奴做婢的还是得低声下气活下去。好坏看自己的本事,方泠住在保扬湖两岸是人家自己有钱;桃花仙子现在就是靠私盐过活,彭庄主的话和郑叔叔的比起来孰轻孰重最终看得看利益。
前一次上头布置刺杀永乐皇帝的一出,应该也是为了利用遗臣们的仇恨来笼络人心,方能维持住已经非常松散的联系。
等桃花仙子一走,彭天恒就丢下自己的伪装,怒sè尽显,一拳捶在桌子上,脱口道:“老子活剥了你!”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进行得非常容易,不到两天下面的人就跟到了“胡氏”的踪迹,那娘们先在保扬湖出现了一次和一个年轻小生勾搭,然后见到她在扬州内外城各大商铺大把花钱,买了各种丝绸绫罗去裁缝铺做衣服,又在珠宝铺、胭脂水粉铺花了不少银子。估计得了不少赏钱忍耐不住早早就出来挥霍了,和彭天恒亲眼见的一个小媳妇作派就仿佛两个人。
被出卖、被愚弄的滋味不好受,又听到那娘们却还在逍遥快活,彭天恒怒不可遏,什么都无法阻挡他报复的心情。他也意识到存在诱饵的可能,但不出这口恶气着实难受。
于是他下令手下盯住“胡氏”,伺机将其抓住。
赵二娘这么在外头乱晃,机会破绽实在太多了。她正约了新勾搭上的年轻公子到住处私会,那公子见她着绫罗绸缎挂金玉珠宝,还以为是某富家的少|妇,二人是郎有意妾有情地勾搭火热。
不料忽然住处就闯进来几个陌生汉子,手持利器控制住了二人。年轻公子见凶器大惊失sè,又怒又怕地说:“你们演的是一出仙人跳?我没钱!”
“去|你|娘|的仙人跳。”一个汉子骂了一句,“想活就别瞎咧咧。”
带头大哥一听被误以为是仙人跳倒好,正愁这小子不好处理。大伙虽是脑袋别裤腰带的亡命徒,乱灭口也不是好玩的,没必要的命案总之容易搞上麻烦。大哥就开口道:“你在这里私会有夫之妇,还有理了?”
赵二娘心里明白了八分,没管他们的口舌之争,忽然一挣想往外面跑,然后脚下就莫名踢到了什么东西,“扑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救……”刚喊出一个字,眼前就一黑,头上“嗡”地一声巨响,挨了一记。
小生见赵二娘嘴角流血倒在地上,顿时目瞪口呆,打这么狠不像是仙人跳啊,真惹上有夫之妇了?他膝下一软跪在凳子前:“大哥,在下不知道她是有家室的人啊,不知者无罪……”
“带走!”那汉子吩咐一声,几个人便围上去将赵二娘绑住,堵了嘴又拿布蒙住头。这阵仗将那小生吓得是身上发颤。
好在几个汉子没把他怎样,绑了赵二娘上马车就走。外头已经没动静了许久,小生才探头探脑地出门来,也不敢声张,急着溜之大吉离开这是非之地。
赵二娘先被安置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山沟里,那地方本来是用于暂存收购上来的盐的小窝点。彭天恒也多少留了心眼,怕赵二娘是个饵,没有马上处理这事;而是另外派了一拨人在远近设暗哨看情况,几天都没什么动静,他才渐渐放心了。这回他留心了,行踪没告诉任何人,更没交代去不去处理“胡氏”、什么时候去。
这事儿确实是个饵。
谢隽左右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告诉了张宁,此时张宁正在碧园生气。他一脸的怒气,很着急的样子,下边的人还真是没见过他如此表现,以前都是不急不慢的样子好像漫不经心的,喜怒形于sè很少见。
“我是怎么交代的?是叫你给赵二娘应得的赏钱,让他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张宁指着谢隽的鼻子,“你肯定是故意让她出去招摇,她就是被当成了饵,被自己人卖了!”
谢隽哈着腰,但他好像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像将赵二娘作为牺牲品不是多大一回事;作为决策者的采访使和他这个密探头目,更没有必要去计较一个小人物的死活。
正是谢隽这种态度激怒了张宁,张宁骂道:“擅作主张,你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因此产生的后果,你自己担着!”
“属下一时糊涂……”谢隽随口认错,但这事儿能有什么后果?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牺牲掉赵二娘,损失一个密探有多少影响;而逮捕彭天恒整体局面本来就失手了,这回多个机会就算没成功,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
谢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宁意识到自己这个年轻官员确实没能完全制服住下头这帮人,冲他大吼大叫有什么用?张宁非常生气,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心道:有机会要给这个谢隽穿小鞋,他才会清楚不听话要付出代价。
张宁便干脆坐了下来,冷着一张脸思索。
一个目光只局限于碧园经营的庸人,竟然也可以自作主张挑衅上峰?为什么?张宁突然感觉受到了侮辱……已经死去的旧灵魂仿佛在用骄傲的姿态来耻笑自己!
谢隽好言道:“张大人息怒,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次有了接近彭天恒的机会,咱们……”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谈对错的时候。”张宁淡淡地说道,“你立刻召集碧园所有兄弟,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聚集完毕,我们立刻赶去救人!”
谢隽顿时愕然:“彭天恒还没有出现,现在这情况说明他极可能上钩了,我们这会儿赶过去岂不前功尽弃?”
“你没听明白我的话,这里谁说了算,你要抗命?”张宁吐字清楚不急不缓地说,他又回顾送信归来的詹烛离、沏茶的苗歌以及两名密探头目,“只要我一天能作主,一天也不允许出卖自己人。谢老板这样做,以后谁还敢为你卖命?”
一句话让詹烛离等人都肃然起来,谢隽意识到自己长期作为地头蛇的威信受到了打击,一时间十分尴尬。
第六十九章 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阳光明媚,生机勃发的大自然,树木茂盛鸟儿欢乐地喳喳鸣叫,窝在山沟里的一排瓦房也和自然融为一体分外幽静。温暖的午后,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如果沏上一壶下午茶和友人聊聊书画或者半卧在竹塌上小睡一会儿,都不失为一个静宁惬意的午后。
但太阳下面总会有yīn影,天上的太阳如同地上的集权,总会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人就在下面。”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子复杂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地下室,里面堆放着一袋袋的盐巴,垫底的有些盐化了,盐水让地面湿漉漉的。
yīn|湿、**、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走下去的人正是彭天恒,他拿了根火把在盆里的炭火上点燃,向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走过去。那人埋着头一声不吭,彭天恒一把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掰,将火把凑过去,一脸匀称的女人脸,正是那“胡氏”。
“嘿嘿。”彭天恒干笑了一声。
赵二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惧意,用哀求的口气说道:“奴家也不想得罪彭庄主,只是身不由己……您给奴家一个机会好好补偿……”
“喀……呸!”彭天恒从喉咙里压出一口痰来,一口吐在了赵二娘的脸上,“贱|货!抖一抖nǎi|子张开|腿就能笑笑没事儿了?”
彭天恒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猛地一撕,一对白生生的滚圆玩意就露了出来。赵二娘痛呼了一声,只见白肉上很快出现一道嫣红的抓痕,颜sè越来越深,血珠子慢慢渗出来。
“您别着急,慢点儿,这回一定依您。”赵二娘忍住疼痛,讨好地说。
“真他|妈|的一个荡|货!”彭天恒鄙夷地骂道,“老子当初怎么看走眼了你?”
不知怎地,初见赵二娘时心里猫挠似的痒,现在她一副主动献|身的样子时,彭天恒反倒觉得这个娘们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代之以愤怒和反感。他粗暴地一把抓住一个肉|球,用力一捏,捏得赵二娘惨叫了一声。捏在手里不过是一团肉,老子当初竟然为这玩意弄得如此狼狈!
越想越生气,彭天恒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把剪刀,立刻便跳了过来。赵二娘一看脸都白了:“你……你要干什么?”彭天恒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揪过来,赵二娘见状脑子“嗡”地一声。她没来得及想什么,听到“嗤”轻轻一声沉闷的声音,她就感觉胸口上突然钻心的疼痛。血立刻冒了出来,赵二娘这才拼命挣扎嘶声大叫。彭天恒左手伸过去捏住她的嘴,强行将沾满鲜血的手指捏着那剪下来的玩意塞进她的嘴里。
放开她后,她的眼泪顿时就如胸口的血一般冒了出来,半张血淋淋的嘴,牙关“咯咯”响起来,恐惧的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想被糙是吧?”彭天恒回头看向火盆,里面装着燃烧的木柴木炭木棍,他便丢掉剪刀转身而去。
陷入呆滞的赵二娘立刻就复苏了,她隐隐猜到了彭天恒想干什么,顿时剧烈挣扎起来:“不要、不要……求求您了……不要啊!”
由于挣扎得太过猛烈,绳子将一部分皮肤磨得血肉模糊,但她竟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犹自乱折腾手脚被绑动弹不得,那深深顶入地面的木桩几乎要被她拔起来。
彭天恒充耳不闻,在火盆里挑挑拣拣的,专挑一些大小适合的圆木棍。赵二娘眼睁睁地看着,苦苦哀求,短短的时间好像耗费了她半生,“你杀了我吧,杀了我解恨!”
彭天恒挑好了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火焰在未烧尽的炭上乱串、半截火炭亮通通的。他走近来,发现赵二娘的下身还穿着裙子裤子,便两下扯烂了裙子,裤子却结实一只手逮住撕了两下都没破。他只好将火棍放下,双手去撕。
赵二娘的双腿颤得像筛糠似的。一不留神彭天恒感觉手上热乎乎的一湿,又闻到了一股味儿,便笑道:“吓|尿|了啊?”他一下子感觉愉快起来,非常享受这种报复的快|感;特别还没动手之前给予赵二娘的心理压力,他一看到赵二娘处于极度惊惧和无助中,就说不出的高兴。
“妈|的,还没解脚上的绳子,怎么分开|腿?”彭天恒便故意说道,而且动作也慢吞吞地缓了下来。
赵二娘一会儿恶毒地咒骂,一会儿苦苦哀求,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乱了,乱发之中惊恐的眼睛分外明亮。
……yīn|湿的盐堆里散发着恶臭和糊味,赵二娘耷拉着脑袋已经昏迷过去了。彭天恒正在兴头上,她却突然毫无知觉了,实在扫兴。他便想找桶水把人弄醒,但这藏盐之处不放水的,本身防cháo就困难、怎么会搁水在里面?他见湿漉漉的地面上半化的盐水,立刻就有了主意,便俯身抓起一把**的盐往赵二娘胸脯上的伤口捂了过去,狠狠地揉了两揉,果然有奇效,她很快就在痛苦的呻|吟中醒转过来。
那呻|吟之声,有如十八层地府里正在受煎熬的无数鬼魂在呜咽,瘆人得慌,简直不像是活人的声音。
彭天恒“哈哈”大笑,不料腐朽的木板门猛地就被推开了,只见是一个手下,正待要发火。那手下就急道:“官兵来了!”彭天恒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不容多问,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不料地面湿的,心里一慌脚下一滑,他壮肥的身体就沉重地摔在地上。
他来不及管疼痛和摔伤,十分狼狈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连爬带跳上了台阶,猛地向门口冲出去。
黯淡的房间里暂时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奇怪的丝丝声音,乱发中一双死灰的眼睛瞪着,就像死不瞑目的人的眼球,眨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再次被推开,一缕阳光窥探了进来。很暖很亮有如梦幻般的光。能看见那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在跳舞在轻快地飞扬。
许多人骤然就出现在那里,好像画里远景中的人儿,很虚幻很遥远。当人们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时,发现一切都不同了。真是招人嫌的阳光,里面有股子丑陋的气味。
张宁站在门口愣了愣,随即转过身:“快马通知陈将军,立刻封锁全县水陆道路,任何人不得来往。其他人都去找彭天恒,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又对身边的老徐道:“你去尽快找个郎中来,记得带药。”
“文君也懂救治外伤,我去寻药。”老徐忙道。
张宁说完走了下去,一张脸毫无血sè,文君跟在后面脸sè也差不多。有两个人守在门口掩上了门,因为里面的赵二娘没穿衣服惨不忍睹,实在应该遮掩一下。
里面有股子复杂的臭味,眼前的情形让张宁的世界观都受到了挑战。他默默地走到赵二娘面前。
“张……大人。”赵二娘声音沙哑地开口吐出几个字来。张宁的眼睛里闪闪乱转,牙紧紧咬着,轻轻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赶紧拔出剑来割断她身上的绳子将其解开,赵二娘软软地倒在张宁的怀里,他急忙抱住,回头对文君说道:“扶着。”然后忙脱下身上的棉布直缀披在张二娘的身上将她的身体裹住。
文君一时慌乱没扶稳,张宁急忙又将赵二娘抱在怀里,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就像一场噩梦,很快会过去的。”
赵二娘缓缓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呜呜”哽咽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张宁心里极度难受,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赵二娘遭受这样的灾难,还有自信心受到的打击。竟然无法控制下属,竟然没料想到谢隽完全有擅自行动的动机。
在yīn暗的光线中,他好像看见一张年轻的人正嘲弄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夺了我的一切,你瞧瞧自己那熊样!
他现在理解了“那本书”里的骄傲和自负,慢慢懂了!从智商来说,二十一岁轻松在南直隶上桂榜,相信考取进士也是迟早的事,这种人在现代打着哈欠也随便考考清华北大,自己前世考中了?情商来说,一个外在条件很好的少年郎,身在秦淮烟花之地,二十一年如一rì守着一扇寒窗不沾女sè生活如苦行僧,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毅力?
张宁此刻有一种懊恼的沮丧感……
他情绪复杂,除了痛心和深切的同情,还有对彭天恒这种低等生物一般的存在怀着厌恶、鄙视。将罪归结于他人,却认识不到自己的懦弱。
“抓到彭天恒了!”门口一个声音说。
张宁说道:“我亲手剁了他。”
第七十章 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张宁从来没杀过人毋庸置疑,而且从来没想过要做这种事。现在他却产生了要付诸实施的冲动,情绪确实被刺激得过分了,恼羞与自我价值的崩溃,让他陷入一片混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或许现在的他和以前的张宁是一类人,自我定位过高,就算他没有以前张宁的自负张扬,处事中庸平和,但无法阻挡他内心深处的骄傲。而现在两个都是他看不起的人,让他自信尽失,一个谢隽从被他视为目光短浅、一个彭天恒就是个四肢发达的草包,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制造了面前的血腥残|暴场面……而张宁认为这样的事大可以避免的。
满脸胡须的彪型大汉刚被押了下来,赵二娘突然就向后缩,惊惧地说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后面的文君急忙拉住了她。
张宁愤怒异常,捡起地上的长剑就奔了过去,一剑对着彭天恒的胸口捅过去。彭天恒惨叫一声,不料剑锋竟然没捅进去,正好被胸上的骨头挡住了。
张宁大怒,眼睛都红了,提起剑换了个位置捅,一剑捅在彭天恒的左胸上……但扁状的剑身是竖着刺过去的,愣是被肋骨挡住,怎么也插|不进去,卡在肋骨之间又没法把骨头割断。
但彭天恒的胸口上已被血水打湿了,疼得他一张脸都变了形,后面两个汉子使劲全力反扣着他的胳膊才勉强按住。他忽然跪了下去:“饶命!大人饶命!”
这倒让张宁有点意外,彭天恒的面相和身材就是个硬汉形象,没想到他会求饶。
但求饶没能让张宁动摇,他还是想杀了这厮,遂举起剑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剑对着彭天恒的脖子砍下去。“娘啊!”彭天恒叫得像杀猪一样,脖子上流血如注……但在张宁的想象里一剑劈下脑袋落地,不料砍进去了脑袋没掉便罢了,他居然还喊得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被锁骨挡了一下。
彭天恒一下子趴到地上,抱住张宁的脚哀求道:“爷爷,饶了龟孙子。我什么都招!”
和他一起被逮捕的另外两个人见状面面相觑,张宁的人也面露鄙视。
张宁的脚被抱住,想把他一脚踢开,不料那厮中了三剑力气照样打,愣是纹丝不动脚都提不动。张宁面对哀求竟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反而恼怒异常,遂拿着剑在彭天恒的背上拼命乱|插。
地上惨不忍睹鲜血四溅,惨叫声起起伏伏,好像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在屠杀一大堆人一般。彭天恒身中数十剑,趴在血泊之中,嘴里还在时不时有一声两声微弱的哼哼。
张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握剑的双手麻木得没有知觉,沾了满手的血。他一时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大人,这贼死了。”一个汉子在彭天恒的鼻子前探了一会儿,禀报道。
终于杀死了,两世为人第一次杀人。要自问第一回杀人的感觉是什么,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因为彭天恒是个乱党,杀了也不用抵命不用担心被审判,所以少了担忧恐惧的情绪。无论如何,张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连怎么回去的也隐约恍惚,记得好像是坐了车走了路。好一阵子他没法思考前因后果,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干完了会有什么结果。而诸如愤怒、仇恨等等激动的情绪早已随之烟消云散。
渐渐恢复正常思维的时候,张宁发现自己正坐在院子里,然后觉得身上冷得要命,好像在冬天一样。抬头一看,天sè灰亮灰亮的,不知是在清晨还是在旁晚。院子里湿润的薄雾让他意识到可能是一个早晨。低头一看,手上很干净,满手血迹已经不见,难道是做个梦?
“东家,喝点热粥?”一个声音说。
“嗯,好。”张宁站了一起,腿有点麻。见是徐文君正瞧着自己,便问,“赵二娘怎么样?”
文君道:“清洗过伤口,上了药,没有xìng命之忧,只是……”她顿了顿又道,“jīng神不太好,最好静养一些时rì,少受打搅。”
确实不是梦,梦和现实还是很有区别的。
喝了热乎乎的肉粥,鲜肉煮在稀饭里有股子淡淡的腥味儿,张宁吃了半碗突然有些反胃,放下勺子不吃了,又问:“赵二娘吃过没有?”
老徐表现得很沉默,文君接过话答道:“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我去瞧瞧,醒了就给她送吃的过去。”
等那赵二娘醒了,文君送粥进厢房,张宁也跟了进去。
“大人帮我杀了彭天恒,谢……”赵二娘见着张宁,便沙哑地说了一句,眼泪随着滚落下来。
张宁心下不是滋味,从文君手里接过碗来,拿着勺子搅了搅,想了想自己先尝了一下冷热,然后才舀起来喂她:“先吃点东西。不用谢我,是我做得不好。”
赵二娘见状愣了愣,没出声张口吃了一勺子,眼泪又滚落了一长串,张宁忙拿袖子去给她擦。她哽咽道:“隐隐听人说了些事儿,大人本想让我避避风头的,是谢老板要让我做饵。您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我可以做得更好,但没做到,是我无能……”张宁咬紧要正sè道,沮丧并没有让他内心的骄傲崩溃,如果连自己承认都做不到、要去找借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懦弱。
赵二娘听罢呜呜哭了起来,把手臂伸出被子作势想让张宁抱她。张宁便急忙放下碗勺,轻轻搂住她的肩,在她的背上的温柔地拍着。这个妇女受了非人的待遇,在张宁的想法里拥抱代表关心同情等因素,不过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但明朝人和他有习惯观念上的差异,一旁的徐文君就看着就有点不能接受,关系一般的男女有礼教上的大防,难怪如此。就比如有的国家见面就脸挨脸亲吻,在人家看来是正常行为,可一到东方亲一个试试会不会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可偏偏张宁的表情动作没有丝毫yín|邪之感,因为他自己就觉得是正常的,文君愣在那里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东家很难让人看透,有时候他如此温柔,却又没有半点娘气;有时候他对人非常亲近,却又不觉轻浮。总之很奇怪,没见过这样的人……赵二娘的遭遇确实让人同情,可作为官员他干嘛对一个下属那么好?
“我成了废人……还怎么活下去……”赵二娘忍不住倾述起来。她对别人没法说,却能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张宁能说出来,因为她按照直觉和经验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这样能感觉好过。人类很多心理是本能,正如一个心理学家提出的“自我保护”和“快乐原则”。
“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着。”张宁柔声道,“活下去没那么艰难,世间生灵都很顽强。”
赵二娘在张宁忽然没有压力,就放肆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然那么说。”
张宁微微放开了她,赵二娘的身体条件反shè般地绷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以为他不高兴了,不料抬头看时只见张宁的神sè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这才松懈下来。张宁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耐心地说道:“见过石头缝里长草吗?”
赵二娘想了想,轻轻点头。
张宁温和地说道:“草木没有长脚,它们自己是不能动的,也不能选择土地,比人活着无奈多了。一粒草种子运气不好掉进了石头缝里,面对的将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只有一丁点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还是要活下去要绽放出绿sè的叶子,为了见到阳光它能把坚固的石头撕裂从里面长出来。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况是人呢?”
赵二娘的注意力被新奇的故事吸引,眼泪也干了,默默地听着。
张宁继续说道:“古代写《琵琶行》那个诗人还有一句诗‘野火烧不尽,chūn风吹又生’,大火的摧残也不能消灭微小的野草,你比草要能耐多了,所以肯定能好好活下去,我相信你。”
她点点头,紧紧抱住张宁,情绪稳定多了,小声道:“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不算晚,你好生把身子养好,咱们还能见面。”张宁端起粥碗来,继续喂她,她便乖乖地吃了,胃口不算差。
等赵二娘睡下,张宁便向外面走出去,文君也急忙收拾了碗勺出来。张宁回顾院子,想了一会儿愣是没想起自己怎么会在这儿的,反正来了,赵二娘也在被安置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的。他便回头道:“可能近rì没有什么事要你们办,照顾好她,一切花费记在账上找我报销。”
文君道:“前阵子东家赏了那么多钱,这点就算了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张宁淡然道,“就这样,我现在要走,还有一些事需善后和处置。”
第七十一章 那个人
“杀了彭天恒?不错不错。”身宽体胖白净脸的吴庸点头道,口气里微微有些惊诧但神sè仍旧淡泊,他吹了吹茶杯里的水面又抬头道,“活捉就好了,为何要杀掉?”
躬身立于一旁没戴帽子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他手下有个密探,是女的,被谢隽自作主张当作诱饵,结果呢被彭天恒抓住,下场很悲惨。张宁抓到人之后怒不可遏,亲手杀了人,听说一连刺砍了三十二剑,彭天恒才死掉。”
“三十二剑……”吴庸险些没把茶水给洒了,一大早的他听着好像是一个笑话,“那女细作很悲惨,怎么个悲惨法?”
无帽幕僚用平铺直叙的口气说:“rǔ|尖给剪掉了一个,下|身被用烧红的炭棍烫焦了。”
“不愧是锦衣卫里出来的人。”吴庸淡然道,“但张宁就因为这么件事儿就不顾大局,杀了重要的活口,确实还需要时rì历练……”他翻了翻面前的书信,“上呈的公文里没见他告谢隽的状啊,不是谢隽违抗命令擅作主张才弄出事的?”
幕僚道:“这个下属不太清楚。”
“上回那封乱党密信,该到京了吧?”吴庸沉思了片刻,“这件事他倒是做得很好,信拿到咱们这儿费一道周折没用,只有胡部堂那边才敢鉴定来源。不过张宁先送到南京来,由我们递上去,功劳少不得有一份。”
幕僚忙道:“大人原本就有功劳,张宁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方能至此。”
吴庸道:“后生可畏。钦案的幕后主使就是那彭天恒,只要把头颅入匣呈报上去,皇上出了气,张平安要高升了。”
……
密信刚送到胡部堂手里,他就震惊了,字迹太过熟悉,好像就是前朝皇帝建文的手迹!要仔细甄别需要拿到密存的建文帝留下的手稿对比,若再加上几个jīng通书法的大儒一起判断,准确度会高很多。关于建文的东西是禁忌,胡部堂没敢私存,只是以前见过。
总之这玩意胡瀅绝对不敢隐瞒不报,东西经过几个人之手,瞒也瞒不住……虽然决定了要尽快上奏,但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会有一些麻烦。
面圣奏事之后,朱棣拿着纸对着直棂窗的方向仔细瞧起来,又把目光转向立在殿中的胡瀅身上:“这字迹……”说罢把一只手从龙袍袖子伸出来,轻轻做了个动作,边上的内侍知趣地退着向门边走去。
胡瀅道:“微臣一拿到东西,也马上感觉是他写的。”
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朱棣的神sè微微一变,仿佛被这个rì期落款给刺痛了。“他果然尚在人世。”朱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他抬头看向明亮的窗户那边,好似在眺望宫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了,那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却肯定rì夜都惦记着自己。他居然还活着!其实那个人还活着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朱棣的侄子,晚一辈的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他理应比自己活得长。只是,当初那年轻的容貌现在估计也有岁月痕迹了吧。
胡瀅小心地说道:“是不是真迹,最好还是要仔细甄别对比才行。”
“嗯。”朱棣点头,“一会让王狗儿取点东西出来,你们仔细对照,但这事儿不要太多人知道。”
“老臣遵旨。”胡瀅拜道。
朱棣又看着手里纸上的字,字不多:大事正是要紧时候,传令彭天恒不计损耗引伪朝鹰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这么两列子他现在都能背下来,但还是一字不纳地又看了一遍。
大事?他们要干什么事,能干什么事?起兵造反……如果能成功也不用等二十几年,如若真要造反,朱棣感觉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他打了那么多年仗,高皇帝打江山那会儿就带兵了,战阵和杀人放|火嘛很熟悉。继续派人暗害俺?这个倒是应该防一防,身边要留信得过的人。
光凭两行字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棣便道:“胡瀅,你下去写份密奏上来,怎么弄到这份东西的、具体发生了啥事,都给俺写清楚。”
“是,老臣定先找人问明白了,再把那些事写成文呈与皇上御览。”
……从紫禁城回来胡部堂依据下面的各种奏报,赶着整理书写成文。皇帝自然没工夫慢慢地看那些散乱零碎的材料,整理清楚胡部堂来做就可以了。
就在这时,燕若飞到书房来了,胡部堂虽然正需要安静的环境思考,但见燕若飞到书房来也马上将笔搁到了砚台上:燕若飞不是个马虎的人,过来应该有较重要的事要说。
果然燕若飞拜道:“禀胡公,刚得的消息、两件事。”
“说。”胡瀅停下手里的所有事。
燕若飞道:“第一件,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死了,张平安杀的,另外抓捕了几个乱党。第二件,上回胡公交代的‘小事’有消息,密查到张平安是养子。”
“呈报我看看。”胡瀅伸手要过来,是关于桃花山庄那事儿的文字,他要先弄清楚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皇帝问起才好回答,他一面看一面又说,“把头颅传到京师来,用冰和盐保着。”
“是。”
“没有关于张平安的呈报?”胡瀅翻了几下问道。
燕若飞沉声道:“依胡部堂之命,我找的心腹暗查,没弄出动静,也没有片纸记录,办事的人回来只是口述。”
胡瀅点点头。
燕若飞道:“张平安县试府试之前找本县生员保举,可能那几个上元生员并不了解实情,至于籍贯案档上都没记载张平安的真实出身,只写着是上元县张九银长子。所以这事儿一开始没什么问题。但咱们的人暗访了几个附近年龄大的乡亲百姓,总算知道了实情;那张九银之妻二十多年前并没怀孕,忽得一子,邻里都知道是捡来的,不过住宅变迁人口流动,很多知情的人一时难以找到了。”
“捡来的……”胡瀅心下随意一算,浓眉微微向上一挑,二十二年前是什么时候?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弃女婴的事儿更多,一个男婴又没毛病却不是容易捡到了,莫非那张平安的亲生父母遇到了什么事?当时建文朝满朝文武都在南京,家破人亡的很多,无法排除张平安就是其中谁家的婴儿。
胡瀅沉吟许久,说道:“就算他的身世有问题,但本人应该没什么事,前不久才截获了一份重要密信,现在又杀了个乱党,不会与乱党有什么关系。”
“是。”燕若飞应了一个字,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在叙述事情而已。
胡瀅实在不想搞张宁,因为他知道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关系,这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儿怎么说得清道得明?而且张宁又和东宫的几个人多少有交情,除开杨士奇于谦,那个吕缜别人不知道,胡瀅还不知道他和东宫眉来眼去?总之比较麻烦,也许抖出来倒霉了张宁一个人并不会牵涉太多、不算严重,可总之是件得罪人的事儿……今天胡瀅见到朱棣,觉得皇帝好像又老了一头,jīng神气sè明显不如去年了。
“这件事不要张扬,就咱们几个人知道。”胡瀅抬起头来嘱咐道,“张宁在老夫手下当差,人没问题,便与咱们无关;至于这人的科举资格、出身案档上有问题,那是地方官在任时的疏忽,论责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是。”燕若飞还是简单的一声。
胡瀅抬起手又放下,做了不少琐碎而没用的动作,心绪仿佛不怎么平稳,他又说:“只是……此人终究不太清白,多少要防一下,不能让他参与机密之事。查获桃花山庄的功劳,尽量算到吴庸头上……可这样一来杨士奇那边会不会对我有意见?”
他有点举棋不定,其实这一点是胡瀅的长处也是短处,他这些年来总是能做到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可同样影响了他的成就,优柔寡断总会错失一些机会的。
不过很快他就无须自己拿主意了,朱棣帮了他的忙,让他没有了选择。
胡瀅整理好奏章递上去后,很快朱棣又召见面谈了一次。朱棣问起人是谁杀的,胡瀅只好说了张宁,吴庸在南京总不能跑到扬州地面去杀人;然后又问密信是谁截获的,胡瀅提了下吴庸,最后还是没法避开张宁。
朱棣很快就记住了张宁这个人,说道:“他能在短时间之内就做出成效来,此人是能办事的。你给他多一些权力,让他顺着查下去,查出那个人究竟在哪里!”说着说着,朱棣的语气逐渐变急。
“那个人”的yīn影一直萦绕在皇帝的内心深处,而现在那份字迹更加刺激了他。仿佛“那个人”非常近,闭上眼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胡瀅还有啥办法,皇dì dū亲口提了,那是圣旨,如此一来也就不用纠结了。
第七十二章 风景真好
刚杀了人那两天张宁的jīng神状态不太好、思维比较混乱,善后工作随意处理了一番寥寥草草的。调节了几rì,他渐渐恢复了状态,下意识思考了不少东西。
这是一种阅历,阅历不一定能让人成熟和进步,但很容易让人改变。当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时,发现一切都有微妙的变化。
比如控制下属不能光凭厚道去感化、自上而下的权力也不是万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一旦失去平衡就要失去控制。张宁细想起来,谢隽倒是早有准备,事前送了二百两“冰敬”,按照张宁的xìng子出事儿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
确实如谢隽所料,张宁没有告他违抗命令擅作主张。这回倒不是因为厚道,张宁清楚就算撕破脸皮、用这个由头去搞谢隽,估计效果不大,因为最后斩获了彭天恒;既没有效果,又收了钱翻脸不认人,反而下作了。
所以张宁惦记着这事儿,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出手。
他铁了心要让谢隽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倒不是全因为赵二娘的遭遇,这个妇人着实令人悲伤同情,但说到底她和张宁没有太大的关系,天下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多了,难道路见不平都要出手主持公道并且没完没了?他更多的出发点是因为一种隐藏在内心的骄傲心理,他想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获得认同和体现价值,而不是随便被人当猴耍。
他发现官大不一定就拿谢隽有办法,此人是地头蛇,所谓铁打的地盘流水的官,张宁对扬州地面上的关系了解得并不深,那些卷宗上记录的东西是不会触及一些隐藏线索的……不过赵二娘是一个突破点,卷宗上明白地记录有她的信息,永乐十七年就做了密探,比谢隽的资历还老。
这不是利用,赵二娘被害成了那样,她还袒护着谢隽干甚?
保扬湖上风景秀丽,画舫来往,丝竹之声隐隐在耳,游人、雅士、公子、佳人随处可见。财富集中的地方,少见了人间的悲苦艰辛、多见了风花雪月,就如偶像剧里的环境一般屏|蔽了世间的沉重,总能让人愉快起来。
租一艘小船,几道点心一壶酒,泛舟亭台楼阁水烟山石之间,吹吹初夏的凉风,好似度假一般。
“我没时间来看你的时候,你也时常出来走走透透气打开心胸,别一直闷在院子里。”张宁亲手拿起酒壶将两盏被子斟满。
赵二娘的脸红彤彤的,她今天的情绪好像好多了。如果普通人遇到她那样的遭遇肯定要绝望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但赵二娘不同,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黄连再苦,嚼它个好多回,苦味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就如她第一回遭罪,被人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在县衙大堂里打,九十杖应该能把皮肉全部打烂,那苦头不是一般人受的;更何况当时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心理上的打击不弱于**上的折磨。
张宁联想到这里,心道:可以怪社会秩序对妇女的高压禁锢,但秩序规则已经定了,她自己去挑衅它,那就是代价;换一个时代,偷人之类的事儿,遇到有些妇女能扯到追求zì yóu爱情的高尚情|cāo上去你信不信?
“我没脸见人。”赵二娘幽幽地叹道,倒让张宁有些意外,她又委屈地说,“再说我一个人来看着人家风花雪月的,徒增难过,还是躲在屋子里掩口残喘的好。”
张宁低头想了想,可能她是怕以后没人管她了?毕竟张宁对她的照顾大多只是出于同情和愧疚。
他便说:“老徐和文君是我老家的奴仆,我做官后才追随而来,每人年俸二十五两,另有零花月钱和赏银,你好了之后如果愿意,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当然和做密探的酬劳比不得,你若嫌少,我不勉强你。”
“我不管酬劳,只想知道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时常见到你?”赵二娘说。
张宁愣了愣,注意观察她的神sè,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的不平等的哀求,不像是玩笑。他便正sè道:“我付你酬劳,你不必再回碧园只需为我办事,咱们如此而已。”
“我知道了……”赵二娘的口气分明带着些许自卑。她看起来依旧xìng|感,软软的胸脯,肉|肉的髋部在坐着的时候压出别有情|yù的皱褶,但现在这些资本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的,中看不中用。
张宁看着木桨划过轻轻荡漾的水面,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不必这样说,接下来就更加顺利,但自己始终做不到。
“你是永乐十七年投到这边来的?”张宁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
赵二娘和他一样呆呆望着水面,“嗯”了一声。
张宁琢磨了片刻,又问:“我的前任是什么时候上任的,又是怎么卸任的?”他的职位权限查不到这些东西,所以随口问了一些。要不是有赵二娘,他不便问出这些问题。
赵二娘道:“大概三年前就做扬州采访使,谢隽也是随后才来当的头目。碧园和其它布置都是您的前任慢慢弄起来的……怎么离任?具体我不太清楚,好像听说那人出了事儿,和乱党那边有勾结。”
张宁听罢心里微微一紧,和乱党有勾结,自己好像也一样,有时候敌我难分确实不好掌握分寸。不知怎么就想起一个人来:苗歌。那个擅长沏茶的漂亮女人,记得当初谢隽说过是前任在西南苗疆jīng挑细选出来的……这么想来,苗歌其实是“前任”弄过来的人,好像底细有点说不太清楚,谢隽怎么把她当自己似的?
她在官吏细作的名册上都没有记录,碧园的人员本身就比较复杂。张宁平rì也没怎么在意,今天问起赵二娘一些话,这才不经意间注意起来:这个妇人,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
这时赵二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保扬湖这边的风景真好,要是有钱有闲,住在这里真如人间天堂。”
张宁笑了笑,可钱和闲又是怎么来的呢?同是扬州城郊,南北的情形就像两个世界,反正他是亲眼见过。
在保扬湖游览了一圈,他找到了一个疑点。但并不打算马上动手去查,他想过,如果自己去调查审讯苗歌的底细,肯定绕不开谢隽,这样有两个不利:一则谢隽可能有所准备,并从中作梗;二则查出什么来也就罢了,要是没查出什么,不是既做了小人又失了威信?
所以张宁便换一种方式,让上峰来查。上呈的书信也不难写,无非上次泄密怀疑有内贼,想查有些卷宗不详的人的底细。他故意列出了几个人的名单,苗歌就包含在内。
……不料奏呈还没准备好,扬州府衙就来了公文。升调官员的公文:升张宁为南京礼部郎中(小字添注),也就是吴庸的那个位置。
任命状很不正规,没有部议的批文,却有宫廷朱批。这种任命也有依据,有种称呼叫“传奉官”,但不经部议和吏部的政令实际上有点不合法,明朝政|治有它的一套规矩,只是受“君权至上”的原则影响,传奉官就有了存在的依据;这种官多半不好当,官僚制度都不认同的东西……不过张宁这种礼部郎中的职务只是虚衔,传奉官不传奉官倒也无所谓了。
被任命为南京礼部郎中,明摆着就是接手了南直隶整盘的局面(不管军政,只管采访使的那一块),张宁感到比较意外,立功了可能会有奖赏,但一下子升那么快却没想到。
碧园的大小头目人等可能也没料到,隐隐听到有风声议论说张宁上面确实有人。核心的那几个人纷纷前来祝贺高升,谢隽又是设宴款待。
酒后谢隽另外又给了一份“盘缠”,张宁却婉拒:“你留着给新来扬州的人。”
谢隽伸出出来不知怎么收回去,顿时非常尴尬,一旁陪酒的苗歌也劝道:“别人的盘缠都收了,大人偏偏不领谢老板的情,还生着气呢?”
张宁正惦记搞谢隽,现在确实不想收他的钱,语气有些生硬地说:“不要便是不要,今rì之后我也不再是谢老板的直属上司了,你好自为之罢。”
谢隽赔着笑脸道:“上次的事儿是卑职做得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在计较了。大人不是说茶的心境,凡事无须太过计较么?”
张宁冷笑着点点头:“谢老板果然说得轻巧,罢了,送别宴也吃了你的,缘尽于此。”说罢起身离席。
酒桌上杯盘狼藉,客已走得差不多了,还剩谢隽和苗歌两个人。谢隽把杯子里剩的半杯一饮而尽,没好气地说:“乱贼干的事,能算到老子头上不成!”
苗歌一面斟酒一面轻轻说道:“要不是谢老板私下里重新安排赵二娘,能钓出彭天恒来?现在立了功,官是张大人升了,不仁不义的帽子却戴到了您的头上。这回谢老板真是失算了。”
“不是……这事儿确实我没办好,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谢隽摇头晃脑地做苦思状。
苗歌一时好心提醒他道:“事办没办好不是最要紧,您在张大人那里的位置站错了。”
第七十三章 辟邪教
启程离开扬州之前,张宁给罗幺娘回了一封书信。出京约四个月,共收到她的信件两封,一次是通过送公文的官差捎带到扬州府衙、一次是通过来往于运河上的一个熟人商贾;这回张宁回信,正好可以给钱让送升调公文的差役捎回去。本来按照律法制度有公务的差役不准带私人物品,但出于利益(一封信能收三钱到五钱银不等,不菲的一笔钱),这种事屡见不鲜,张宁也是做官之后才逐渐了解这些事的。
掌灯重读她的两封书信,张宁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脑子里浮现出与她各种斗嘴的场面,不料她写的信却是规规矩矩,既没有责问他是不是乱|搞|女人、也没有写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叙述白话中时不时又有几句文言,看起来挺客气的,大有一番“相敬如宾”的错觉。
张宁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一手托住袖子,一行“罗小姐雅鉴”落于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然后出了问候冷暖等等,说明了自己将去南京任职的事儿。
……这次去南京不再是形单影只,带了三个随从。与吴庸交接了公文,喝了一顿酒送五十两盘缠;吴庸住的那座园子“吴园”就易主了,本身就是公物。
他又抽空回家了一趟,大伯他们照样说了些家事。张宁反复叮嘱:不要随意收钱和东西,若是毫无理由一分也不能收;如果逢年过节或者遇上生辰等,价值十两以下可以收,再多就不能,推脱不过找他商量,云云杂事。
张家从来没人当过官,就怕大伯和堂兄被人一吹捧什么钱都敢收,谁的钱都不是白给的,收了钱不办事或者根本无能为力,到时候怎么好弄?
没过多久běi jīng来了个胡部堂手下的官,密谈了一些事,说那封密信出自建文帝之手、皇上很在意,要他顺着线索想办法查下去。果然这次升官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有事要让他办……或许前阵子拿住了关键人物的书信、又斩了那彭天恒为皇帝出恶气,太出风头了。
张宁有了吴园内档案的调阅权限,忙着查那扬州前任采访使的卷宗,不料其它府的人事卷宗都有,独独没有自己要找的。这事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他思量一番,干脆直接写信给胡部堂问那事儿,理由是怀疑碧园两个人的底细;如果胡部堂不愿意说,他大可以找借口敷衍过去,反正问问应该没事。
……官府信差传递信息非常快,半个月后张宁就收到了回复。和私信简直没法比,想那罗幺娘的信平均一两个月才能送到。
张宁从信使手里接过信来,随手扯开一看疑似胡瀅的亲笔,瞧了一眼旁边还没离开的信使,他赶紧双手将信搁下,叫人打水来洗净双手,这才正襟危坐阅读。装神弄鬼一番,他心道:这厮回去最好把见面的过程说详细点,看老子对胡部堂多尊敬!
果然那苗歌的来历有点玄虚。这个连造册上都没有名字的妇人,说到底只是碧园的一个jì|女,却被张宁盯上了……虽然从谢隽那里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张宁质疑苗歌的底细多半是靠直觉,这事儿总之有点巧合的因素。
胡瀅在信中提及前任扬州采访使已获罪下狱,提审之后问出了二人的来历。而张宁其实只关心其中的一个苗歌。那苗歌来源于云南一个巫术教派名曰“辟邪教”,是前任采访使在云南做官时收来的女子,不久后建立碧园,就将女子安置在内作为艺jì。
什么神鬼教本身就是胡瀅这帮人暗查的目标之一,偏偏那苗歌和乱七八糟的教派扯上关系,真是没问题也有问题了。张宁读罢信暗呼不妙。
不出所料,没过几天吴园就来了两个锦衣卫校尉及几个军随,都作便装,亮出北镇抚司腰牌见了张宁。他们很直接就说了正题,来的目的就是抓人,抓两个人:谢隽、苗歌。张宁能拦住锦衣卫不成?别人过来说一声是给面子,因为要抓的人是南直隶采访使的属下,就算不打招呼直接抓了你能拿厂卫怎样?不仅拦不住,还得派个人跟过去协助。
送走了锦衣卫校尉,张宁坐在椅子上愣是发了好半天呆。
他是在běi jīng的锦衣卫衙门里见识过那帮人办事的,当时对待周氏一家三口还算客气的,没动刑只是威逼;想那前任扬州采访使,被一提审把什么都招了……苗歌被抓进诏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忽然之间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暗忖道:我搞这些事究竟为了什么?张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女沏茶时的娴熟姿态,一时间心里十分难受。
当初要做扬州采访使是为了拿回桃花诗的把柄,消除隐患;然后东西拿回来了,办事时情况比较混乱,谢隽擅作主张、一个密探赵二娘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想治治这个谢隽,觉得谢隽害人不能轻松就算了,苗歌又是突破点……结果搞成这样。
人太容易走得远了,就忘记当初的初衷。
谢隽是被整治了,可张宁却感觉不到一丝报复的快|感。也许愤怒与仇恨就是这个样子,怒火一烧就想报复;但真的报复成功了,又能得到什么?无法空虚罢了。
张宁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一行差事,什么建文帝什么遗臣关自己屁事,胡瀅这套班子和厂卫干的活一样脏,跟着他瞎鼓捣干什么?做贪官污吏大不了贪点不干净的钱,这一行倒好动不动就大刑侍候,着实有点干不下去。
眼下只好混吃混喝,找机会调离神马采访使的职位是正事。做个七品知县什么的,以后混得好弄个五品左右的官,谨慎贪污点钱买房置业,再整点商贾上的副业,过rì子算了。
于是他想起了江浙才子苏良臣,这阵子正在南京,便约他喝花酒吟风赏月去去yīn气。席间张宁偶然间表现出羡慕他清闲的语气,不料苏公子心思灵活听出味儿来,反过来说:平安仕途正盛,如果能换一换,我倒是很愿意……这世道,有志气想作为的人偏有了良田豪宅和一肚子词曲诗赋。
之后老徐找张宁说了件事,想落籍为佃户,张宁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老徐又道:“扬州碧园的谢老板被抓了,那地方总得有人管着……”
这么一提,张宁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玄虚,脱口问道:“老徐想去做那密探头目?”
旁边没别人,老徐便点点头:“我寻思着那谢老板是匠籍出身,他能做、证实那个位置要求身份不高,我一落户,接手碧园就是东家一句话安排的事……若是东家另有人选安排,那便罢了,我就是随口一提。”
因为那个位置有碧园名下资产比较肥,肥了外人还不如给自己人,所以老徐才说得毫无压力,也许在他看来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张宁没理由会不高兴。
不料张宁却一点都不爽快,他劝道:“干那一行有风险的,你看谢隽不是被逮了?”
老徐微笑道:“那是谢老板不会办事,在我看来在碧园当差比当初我做武官轻巧稳当得多……”
张宁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确实做碧园老板不仅是身份地位还是物质上都有所提高,老徐前阵子办事还算仗义,没道理不对他厚道些。至于老徐以后会不会被细查底细,除非张宁提前倒霉了、不然没人会轻易查他的。张宁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好,你要想去我给你安排,现在我这个位置安排个所属州府的密探头目是有权力的……你我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实话告诉你,我已无意于继续做采访使,过阵子估计要离任,你到了碧园以后好自为之吧。”
老徐忙问:“东家仕途得意,刚升五品,为何……”
“这个五品是虚的。”张宁强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志不在此而已。”
老徐道:“那碧园的差事,我还是不去了。”
“怎么又不去?”张宁道,“你既然觉得那个位置好,有没有我也能做下去,官员的调迁和密探头目关系不大,前任扬州采访使获罪下狱,谢隽不也没动?”
“初时我提这事儿,以为东家做采访使,我在下面也是为您效力。”老徐道,“现在东家说了志不在此,我再去何益,反似不忠。”
张宁笑道:“说什么忠不忠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淡点好。你要觉得我对人还行,也无须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心里面有数某些时候别落井下石就行了。人各有志,我不拦着你。”
“这……”老徐忽然一脸为难,“老朽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志?不过留在东家这里不出几年反是拖累,如此,文君就托东家照顾。”
张宁淡然地点头:“南京青年才俊不计其数,我瞅见合适的,文君也满意,给她个归宿。”又见老徐的表情有些伤感,张宁虽然年轻反而劝道,“人生聚散本是常情,不用太计较。”
第七十四章 异香
今年年初,蒙古鞑靼首领阿鲁台以为明朝已经疏于防备,遂率众在边境袭扰。永乐帝得到边关军情之后,决意再次率兵北征。此时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是明军最有战斗力的两大主力,永乐帝即率京师京营出征。去年投降来的王子忠勇王金忠屡请出兵攻击阿鲁台,愿作前锋效力,朱棣批准了他的请求,遂以金忠为前锋、自率大军三十万随后,大举北伐。
而另一件牵挂在永乐帝心头的事,在离京时交待给了胡瀅,并说希望胜利班师回朝时能有进展。
胡瀅叫锦衣卫校尉拷问了苗歌,审出此人确与乱党有关系,遂当成了一条线索。但过去的十几年他获得过许多线索,每一条都没查到头,查着查着就没了,这回他也不太乐观,只能比毫无头绪要好。
诏狱里的女犯终于招了,她实际和南直隶的乱党包括桃花山庄并没有联系,她能联系上的地方远在四川布政使司治下的巫山县。此人本来不是被故意暗查到南直隶这么远的,因为一个官员的关系yīn差阳错才到了碧园。
川北川东山区是胡瀅以前派人暗查过的地方,建文不太可能藏身在那里,但胡瀅判断可能巫山县内的据点是他们联络中原的一个门户。假设建文余孽在西南某偏僻山区,交通极为不便、不容易和外界联系,于是在巫山这个数县交汇的地方设一个据点,就能达到联系的目的。
胡瀅推论之后,直接派自己的亲信属下前往巫山县实地取证,由燕若飞亲自带领。燕若飞是胡瀅身边的心腹,长期不离左右,这次他是对巫山县这条线索极为看重的。
两个月过去了,燕若飞自巫山县快马赶回,人没抓到一个,但取回了一些物证线索。一切都在胡瀅的预料之中,这么急着跑去抓人当然不容易抓到,只要能获得一些线索就算不错。
胡瀅立刻拟成了奏章,设计出新的追捕方案,急着赶去北疆面见永乐帝,希望能得到批复尽快展开布局。此时胡瀅闻悉明军主力已取得胜利,正在榆木川,便与随从一起向榆木川赶去。
……不料到达军中通报,几天见不到皇帝,胡瀅感觉不妙,按理他身为礼部尚书朝廷大员不应该被这么凉在一边、更别说他与永乐帝的特殊关系比一般的朝廷大员还有特权。几天之后随军的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总算找了胡瀅见面,胡瀅进入中军大帐后发现外面立刻有禁军封锁。
杨荣含泪道:“皇上已……”
胡瀅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扑通就伏倒在地,金幼孜立刻说道:“胡部堂先别顾着哭,现在消息不宜泄露,谨防有变!”
胡瀅抬起头来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哽咽道:“数月前皇上在京师还谆谆叮嘱老臣用心公务,音容如在眼前,不想一去便成永别,皇上啊!”
杨荣上前扶他:“大家都很伤心,但眼下最重要不是哀恸,咱们受命于危难之中,定要保障帝国平安过渡,方不负皇上平rì之恩。”
胡瀅含泪点头,心道这回来正巧,掺和到中枢机要决策之中,说不定能在新君面前混个拥立之功。便小心地问两个辅臣怎么办的,不料杨荣一口就说:“胡部堂呆在中军大营随我们回去就行了。”
摆明了不当胡瀅是自己人,之所以放他进来,是因为胡瀅在外面乱晃实在太可疑,平常胡瀅见皇dì dū是很容易的……据报营外那汉王的密探来往频繁,不得不防。现在放进来了容易,胡瀅想出去就没戏。
胡瀅品出味儿来,也是没辙,这里是他们说了算,之前胡瀅在皇帝面前再怎么受宠也是白搭。他只好祭出最后的苦情戏,一把泪一把涕地说:“老臣在皇上面前鞍前马后一生,能最后看皇上一眼吗?”
杨荣和金幼孜回避商量了几句,答应了胡瀅所请,将其带进灵堂拜一拜就要把他软禁。胡瀅进入灵堂跪着又流了好多泪,一半是憋出来的一半是确实伤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蹬脚了新皇帝上台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能不伤心吗?
也许是伤心得不够,胡瀅没有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注意力一分散,忽然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他十几年来当着大官长期不在任,江湖跑得熟见多识广,但这股子味儿非常陌生而且特别,从来没闻过。他又凝神嗅了一会儿,确实有那么一种特别的味儿,当下有些疑惑。
他心道:皇上两三个月前还好好的,身体有恙能御驾亲征么?带兵打仗时也没听到任何传言,突然就暴毙,一点预兆都没有,实在有些蹊跷。
加上这股子莫名的异香,让胡瀅心里疑窦重重,直觉其中有曲折。
可是大学士和随行的亲信宦官不可能允许他去动皇帝的尸体,更不允许他去调查。甚至于人们根本不关心皇帝怎么死的,因为去管这事儿皇帝也活不过来;眼下非常紧急的是让太子顺利继位、以免国家发生动乱,任何大事都比不上这一点的严重xìng。胡瀅就算想查,现在也不是时候。
……此时北征大将宁阳侯陈懋和阳武侯薛禄率三千jīng骑还卫京师,全副武装的铁骑匆匆进入德胜门,让京师内外气氛骤然紧张,每逢政权交替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血雨腥风。
杨士奇等东宫官僚团|结在太子朱高炽周围,积极出谋划策,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很快皇长孙朱瞻基就带领卫队出京迎先帝遗体。
等到皇长孙到达北征大军军营时,一干近臣才向全军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长期追随永乐帝南征北战的将士恸哭震天。大臣们随即宣布朱瞻基为北征大军最高统帅,即刻护送遗体自开平外拔营回京。
皇长孙带着三十万大军向京师进发,意味着全盘已成定局。远在永安的汗王什么也来不及做,等事情都成定局了,干什么都是找死。
国丧开始了,朱高炽一面主持丧事一面筹备登基,在先帝的尸体前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是完全合法的程序。不过暗地里有从宫里传出来的秘闻,新皇没脱孝衣就在后宫胡|搞起女人来……也许不能怪他,他战战兢兢生怕有一点不合礼法地憋了太久,突然上面的压力一下子消失,能不把这些年受的憋屈找回来?
永乐帝朱棣静静地躺着不能再折腾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不论功过是非,永乐帝毫无质疑地堪称强主,他不仅留下了很多政绩,还留下了很多国策。政绩可以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书写上一段,国策却没有前世万代的,一切都渐渐开始改变。
首先东宫那帮跟着他吃苦的官僚立刻平步青云,迅速占领了权力高层,那些被罢官的关在诏狱里的立刻被释放出来衣锦加身,那些死了的人平冤昭雪追封荣誉的工作正在展开;而那些曾经让新皇不爽过的人,战战兢兢地等着头上的利剑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清算到头上。
风水轮流转,祸福天降,生死荣辱就在弹指之间。当然这只是对于那些官僚,权力更替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体现出来还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
……
南京的各级官府在消息公开后也很快就得到了来自京师的加急传报,衙门立刻停止办公,zhèng fǔ机构的运转暂停,大堂里都布置起来,官僚们三天时间披麻戴孝起来祭奠。从衙门里发出的唯一政令是禁止一切娱乐场所开业、禁止婚嫁等喜庆的活动,举国哀悼一代大帝的逝去……当然有的人想张灯结彩庆祝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对于一般的下级官员来说,除了觉得二十多年的皇帝一下子换了不太习惯外,影响也不是很大。古代礼法国丧三年,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有点不现实,发展到现在“天下吏人,三rì释服”,意思一下就行了。
张宁也去南京礼部装哭了三天,要说真正伤心却是谈不上,他连永乐帝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想伤心也找不到感觉。内心多少有些唏嘘感叹是真的,永乐帝在历史上多牛的一个人,生在这个时代见也没见到、而今再次化为历史。
他心里面盘算着,胡瀅肯定做不成礼部尚书这么高的位置了,因为胡瀅又不是新皇的心腹,能把那么好的位置留给他才怪……胡瀅靠不住了,正好看杨士奇那里能不能给调个位置,另外找份差事干;至于搜寻“乱党”遗臣的伟大事业,谁他吗去管,随它去罢。
历史他只记得个大概,只知道永乐帝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皇帝、所以没料到他是今年驾崩,不过好像永乐帝的儿子是个短命皇帝,折腾不了多久又得挂。这倒无所谓,新皇朱高炽和他的继承人关系没那么紧张,在朱高炽那里混得好的人下一代皇帝那里也不算差,杨士奇于谦等人的前程不错的,跟着他们混不会太惨。什么国丧期间……张宁的情绪已经变得不错了。
第七十五章 胡部堂的处境
张宁任命老徐为扬州细作头目,为他改名造册,名曰徐光诌。又因扬州信使詹烛离离任(吴庸心腹,随吴庸调走了),遂命“徐光诌”暂兼信使,将其派往京师递送公文,实为了解胡部堂的情况。胡部堂如果倒了,遍布江浙、湖广、两广等地的采访使机构迟早要裁撤的……况且对于胡部堂这个顶头上司、此项伟大事业的奠基人,张宁着实很关心他的近况。
过了一段时间徐光诌从京师回来,打听到了胡部堂的一些情况。
一开始,朱高炽登基胡瀅就上了一道奏疏呈十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建议皇帝把首都迁回南京,“建都běi jīng非便,请还南都,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
理由神马的说得是冠冕堂皇,但是张宁是不会被这种表面文章所迷惑,胡瀅的真正用心是迎合新君洪熙帝的心思;洪熙帝做太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南京监国,对南京是很有感情的,而běi jīng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甚至于厌恶也不为过,先帝永乐对他的高压和不断打击产生的逆反心理是人之常情,而永乐帝就经常在běi jīng发号施令,现在洪熙帝即位了想离开běi jīng那个令他厌恶的地方是极其可能的。胡瀅便是抓住了这一点。
果然洪熙帝当时就很高兴,立刻召为行在礼部侍郎,所谓“行在”就是随行在天子身边,不一定呆在京师。
不料好景不长,胡瀅立刻就遭到了前东宫一些人的排挤,有人就近在皇帝耳边说胡部堂以前曾经在先帝面前密奏、说过皇上的坏话,洪熙遂不太高兴……于是胡瀅的行在礼部侍郎位置还没坐热,就转任太子宾客、兼南京国子祭酒,暂时还在京师因为太子朱瞻基也在京师。
胡瀅目前成了东宫官僚,虽然没能进入现在的决策圈子,但其实待他还算厚道,这也得益于永乐朝时他没得罪什么人,也就没人把他往死里整。东宫官僚,大家都懂的,和太子走得近至少前程还是有,只是暂时退居二线而已。
至于胡瀅搞出来的一整套机构的处境,一时间还没有准确消息。不过很快就有了眉目。
不久后洪熙帝颁布了一道圣旨,通过官报向全天下公布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土,言事谪戍者亦如之。
然后又有消息说,他一次在庙堂上当着许多人的面谈及:建文诸臣,已蒙显戮,然方孝孺辈皆忠臣也!
洪熙帝的干法很明显,觉得建文诸臣是冤枉的,要为他们平冤昭雪!又公开说建文一朝是合法zhèng fǔ,要把永乐朝取消建文年号的错误纠正过来……
张宁在南京礼部衙门读到邸报,当时心里纳闷了。
他对建文朝及遗臣是没有什么立场可言的,既不觉得多光伟正也不觉得坏、成王败寇而已,只是有点不理解洪熙帝的立场和逻辑,这厮贵为天子不会逻辑混乱吧?洪熙帝自己之所以是合法皇帝,是因为他是永乐帝的继承人,而永乐帝自称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皇帝;如果建文也是合法的,那么永乐朝就是篡位和非法政权,洪熙帝继承一个非法政权,当然他自己也就名不正言不顺。
还有当着皇帝公然说自己不是名正言顺的干法?
不过换一种角sè想问题,可见洪熙帝对他爹有多么怨愤!张宁从圣旨的字里行间看见了一把辛酸泪啊,不过永乐生前确实对洪熙帝压得太过分了,强主的儿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现在倒好,新君自己都说方孝孺是忠臣,那些人自然就不是乱党了,至于胡部堂捣鼓的玩意,如今成了毫无意义。采访使这套机构,注定迟早要裁撤了。
大家总是在瞎折腾啊。张宁叹了一气,优哉游哉回家去。
他本来是住在“吴园”,方便见客、与上下采访使保持联系,很少回家的以免让家人牵连到那些破事中去。但最近的情况让他觉得无所谓了,采访使机构快走到了终点,自己现在基本就是挂着个闲职等待新的仕途,和罢官待用差不多。
伯父伯父是近亲,还有个妹妹呢,家里总是叫人踏实。不过今天张小妹的神情不怎么对,好像有事儿。张宁正想找机会问问她,伯父张九金和大哥张世才就从外头回来了。
“二郎。”伯父立刻招呼张宁进堂屋。这家里的辈分就是这样,无论你当多大的官,长辈照样把你呼来喝去,不过伯父现在说话是要客气得多。
“记得上回跟你提的那个鸿运钱庄老板么?他姓苏,找媒人为他们家二公子提亲来了。”张九金的脸带着红光,情绪比较激动的样子。
张宁点头继续听着,别人家的二公子来提亲,肯定对象是张小妹,否则来搞|基么……这时张宁一脸恍然,刚才见小妹脸sè不对,原来是想着这事儿。
张九金道:“苏家在江浙那是有良田无数,钱庄、珠宝行、车马行、盐业都有涉足,大老板膝下两个儿子,二公子尚未成亲,据说有生员功名,他们家是书香门第的儒商,看上咱们小妹,真是……嘿嘿。”平时故意要严厉的家主张九金已经喜形于sè了。
“那二公子的亲哥哥好像和二郎还有结交,是江浙大才子苏良臣。”大哥张世才插了一句。
张宁恍然道:“原来鸿运钱庄是他家开的,对,苏公子和我有数面之缘,结交也谈得上。”
小妹在门口没好气地说:“哥哥都没成亲,慌着我的事作甚?”
张九金立刻大怒,拉下脸转头道:“有你说话的份?谁卖你?这样的家势你还不情愿了,你想怎么地,想进宫做皇后啊?”
“二郎和杨士奇家的千金的事儿也别拖着了,张小妹这边可以先把亲订下来,等二郎成婚后再cāo|办。”张世才有条不紊地说,“苏家能看上咱们,多半也是因为二郎。听说苏大公子结交很广,估摸着知道了二郎和杨家千金的关系,这才赶紧上来提亲的;听说杨士奇现在可是皇上身边头等的红人……要不因为这个,苏家怎么看中咱们家小妹了?”
张九金点头道:“大郎说得在理。”
“那苏家二公子本人怎么样,见过没有?”张宁这才轮到说话了。
张九金父子都摇头,张宁便道:“找个机会先见见那二公子再说。家势好固然也好、小妹嫁过去能衣食无忧,但最重要的还是瞧瞧二公子本人怎么样,咱们得让小妹rì子好过啊,大伯您说呢?”
大伯的神sè有些勉强,不太痛快地微微点头,毕竟张宁才是张小妹一家的、大伯只是比较近的亲属而已,长兄如父,在这种婚事上张宁很有发言权。
先见见面什么的实属正常,和现代相亲有点类似。传言里,面都没见过就结婚的,固然也有,多半是父母太强势儿女年龄比较小还没多少主见,父母说了算;但很多情况下男女之间还是要相互了解一下,父母之命不假、但父母多半也不想过分勉强儿女。比如张宁第一次定亲和王家,他和王家小姐之间平时就有来往。
大伯实在有些不甘心地说:“媒人提了一下,聘礼是武定桥那边的珠宝号,房契、存货金银珠宝全数包含,大郎昨儿去看了一下,单是里面的东西价值不下于五万两!”
五万两!大概相当于三千万,这份聘礼真正是大手笔,苏家恐怕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无论是古代现代,突然有人说给三千万娶家里一个姑娘,等于是暴富,任谁也会动心的,难怪伯父张九金那么焦急了……张宁想起一个现代笑话:某公一天接待了个中年男子,男子说不好意思把你家女儿的肚子搞大了,某公正待要暴走,男子淡定地说如果生了男孩就给三家酒楼和一千万现今、如果是女孩……某公急不可耐地说:那你就再搞大她的肚子一次!
张宁不管伯父怎么急,仍然淡定道:“先瞧人,让小妹也找机会看看中意不中意。”
张九金父子无奈,只好点头应允,只恨张小妹不是他们家生的。
小妹至始至终没得到发言权,但张宁把话当着家人的面说出来、给了她选择的权力,若是小妹不满意、任他家财万贯张宁也不会点头。
其实就算她满意,张宁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很特别的感受;不过他想来应该是正常的,就像父亲要嫁宠爱的女儿,也会有些难过的,有句话不是说女儿是父亲最后的情人嘛……再宠爱也不能把她留在身边,那是害她。
既然爱着小妹,就应该尽量让她以后生活得好。张宁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他的情绪仍然会变得低落,突然发现张小妹离开自己的过程越来越近了,好像要失去什么心爱的东西一样。不经意间意识到,秋季的凋零再次来临了,他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红sè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