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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平安传txt下载     平安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食君之禄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说得有点夸张不过多少有一番道理。此时此刻张宁恍若回到了十四岁要离家出走的光景,两世为人早已过了叛逆的年纪,却难以消灭一些隐藏在心底的恶魔,死灰复燃只需要一个触媒。

    愤怒、毁灭的烈火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

    凭什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我,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这孩子就那点出息、什么人看从小马看蹄爪谅你都没什么出息,凭什么挖苦说你爹妈就是个什么什么底层你还有脸打游戏,凭什么人家的孩子就那么好我就是白养了?这样的心情如同就在往rì,当然后来张宁是明白其中道理的,父母打骂归打骂多半是为自己学好、他老师的用心也不是那么坏;但是十几岁的时候最要面子虚荣,自己的那种心情记忆里影响很深。

    这个网里充满了各种荒诞的规矩以及人生道路,最终他选择顺从,因此混得还不赖。后来还颇有些心得,就好像被侮辱被玩弄之后,他放开了心结享受那种畸形的满足,自以为勘破人生之道。

    而现在他再次被激起了那种心情,怒不可遏!狗|rì的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方泠有什么错三岁就是yín才儿,逼良为倡还振振有词了?杀人全家抓妻女去轮|jiān|致死,尸体喂狗还能正大光明?公正、正义究竟是什么狗|屁规则秩序说了算?

    难道在权势暴力面前就没有道理可言没有公道可言,只能选择顺从,只能认为方泠继续被人玩|弄是理所当然,笑笑了事?

    方泠诧异地看着张宁yīn沉的脸,他两腮的肌肉因为牙关咬紧而绷紧让一张脸微微有些扭曲。

    张宁当然不是个疯子,眼前的实情他基本全懂全能判断,拿一句“理智”“聪明人”的话说:她一个政|治身份不干净的jì|女,你管她作甚,jīng|虫上脑还是脑|残?

    jì女就算了,她和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是略有所知的,而桃花仙子就是个乱党、随时可能受到绝大多数人对她的专|政。和这样一个jì女瞎搞非常不智,比和毫无价值毫无出息的人结交还要迷糊。

    “我们……”张宁忽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方泠不解地很专注地对视:“怎么了?”

    张宁的表情让她看得心里被楸住一样,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东西,哀求、无奈、恼怒、恶毒,好像随时会给她下跪一样,又好像随时会进行什么暴|力活动。

    “我们离家出走……我们一起走!”张宁道。

    “你……开玩笑吧?”方泠强笑了一下,很尴尬,然后又停下来去拿杯子,“遇到什么事儿了,喝口茶冷静一下。”杯盖没拿稳,“铛”地一声掉地上玉碎了。

    张宁呆板地伸手接过杯子,对破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说道:“没开玩笑,我说真的。”

    方泠张了张嘴还想劝什么,他又道:“不想让你继续留在jì院里。”

    “你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张家铺子来送云锦图案的;然后又来了两次,富乐院这些人的眼神尖得很,可能有人认得出你。我要是不见了,多半会怀疑到你头上。我什么身份你知道的。”方泠认真地说,然后又强笑一下,“平安先生大好前程,犯不着做这种傻事,你不是希望家里人都平平安安不再担惊受怕吗?”

    路遥说,人生有很多路要走,最关键的却只有那几步。其实方泠刚才那番浅显道理说得不错。

    方泠见他沉默不语,又好言哄道:“平安先生年少初知男女之情,一开始是难舍难分,但时间稍稍一长就会淡了,到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当初犯不着要死要活,更没必要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多往后想,别光迷在眼前。”

    经过一番心理上的激动,张宁的神情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淡定地说:“我想过,不让人怀疑到我头上是不太可能,但只要把你藏起来,他们便没有证据,加上方家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几年,只要不是皇帝亲自传谕追查,走脱一个贬为贱籍的罪犯家眷暂时不太严重。过了一阵子,等永乐皇帝死了,下一任是不是还会在乎建文那档子事?”

    “你疯了吧?”方泠听他明目张胆地说“皇帝死了”便脱口而出,但她的目光里分明露出一丝快意。

    张宁又道:“若是你认为我疯了,若是以前说得那些话只是逢场作戏,你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的;跟着我东躲xī zàng的rì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况且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很有风险,不一定那么顺利。”

    除了风险当然还有前程,就算下一任不再在意旧事,但和建文一脉有关系的人会好混么?但张宁现在不怎么在意那事,也就不提了。

    方泠听罢笑道:“你好好的年轻官员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只怕你以后后悔。”

    张宁咬牙道:“我自己干的事,错了也不后悔!”

    方泠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爱怜地端详着他的眼睛:“你真是……牛犊一样不听话,说什么都是白说。你要把我藏到哪里去,金屋藏娇么,你的金屋在哪里?你当胡瀅那帮人都听你的,当人家真是吃闲饭的。”

    张宁道:“天下那么大,只要有心藏一个人,又是别人毫无知情之下,还能藏不住一段时间?我就算把你藏在扬州市井之间,扬州城内外人口上百万,别人从何找起?又有谁来找、谁出钱出人、功劳算哪个衙门的?”

    “你说这些,倒是先就把理占了,到底是在冒险。”方泠忽然又笑了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懂?无非不想让别人再碰我,是不是?”

    张宁想解释什么,方泠却温柔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唇,柔声道:“没说你不对哩,你不当真,又如何有这种心思?不过我有更好法子,虽然也是不得已……你想不想听听?”

    “你想去找桃花仙子?”张宁沉吟道。

    方泠微笑道:“被你猜对了。不过这样其实咱们会有不少麻烦,首先有一些人就不好联络了;然后桃花仙子那里也不太安全,你是知道的,她现在可能自身难保。但是事到如今,又有啥万全之策呢,与其这样,也好过被你藏在扬州市井吧?”

    “这……”张宁心里愧疚道,“从你救我起,凡事都是你出力,我啥也没为你做……”

    方泠道:“只要你不负我,都是值得的……负了也是值得的,反正我活在这世间也了无生趣,我不想见你出事,想你好好的。”

    张宁不再说那些没用的,只道:“我联络上桃花仙子后,这边有什么消息会及时让她知道,尽量让她们不会有事。这事儿主要还是胡瀅的人在查,厂卫重视的是朝廷官吏、江湖上的事没多少头绪。”

    方泠调笑道:“圣贤书里不是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帮着乱党,这倒奇怪了。”

    “圣贤书那些玩意我根本不信。”张宁随口道。

    “那你信什么?”方泠笑问。

    张宁避过她的目光,淡淡地说:“我信你。”

    “那倒更奇怪了。”方泠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的脸,“夫子的话你不信,却信一个女子的话,何况我还是经常言不由衷经常做戏的风尘女子,弗不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宁道:“不奇怪,你不怕我负你,我还怕你骗我不成?”

    “我就骗你了怎么样?”方泠嗲声道。张宁顺手搂住她的削肩,轻轻说道:“不怎么样,你骗我还是会信你。”她便自然地柔柔依偎到张宁的怀里,没一会儿干脆软躺在他的膝上,任他方便把玩酥|胸了。

    “要是这世上就剩咱们两个人就好了。”方泠慵懒地说,“若是如此,你也不会嫌弃我的过去,因为没别的选择,嘻嘻。”

    张宁道:“任有千红万紫,我也不在乎那些东西的,都过去了。”他又埋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上回太急,今天我仔细尝尝,用舌头伸|出去品品……”

    方泠顿时面红耳赤,幽幽说道:“真是不巧呢,人家这几天身体不适,小心眼,你倒不用担心我在你之后还接客了,只是也没法受用你的花样……除非你竟什么都不顾……”说到这里她拧了一把张宁,“不说了。你要是想,我倒是有法子的。”

    “算了。”张宁愕然道,沉吟片刻道,“我明rì一早就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方泠道:“我多等一两天,到时候他们也怀疑不到你头上,少许多事。现在我自己有办法的,你放心好了。”

    张宁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第四十七章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

    从京城到扬州的路上,住店时张宁的钱袋被偷走了,幸好马没被店家搞丢,果然古代也不是那么民风淳朴,吃哪口饭的人都有。饥肠辘辘地到达扬州城,rì已西斜,古城单骑影子被拉得老长,说不出的寂寥。他没有回住处也不去扬州府衙,径直去了碧园,那里能白吃白喝而且是好茶好饭,混吃喝张宁平生所好也。还不到晚饭时间,到那间匾额为“chūn”的茶间品品茶去去风尘也是不错的,正是应景,永乐二十二年的chūn季已经到了,即将百花盛开。

    “大人回来了。”那个名唤苗歌的苗条美女望着他微笑招呼,一股chūn风扑面而来。然后她便犹自去摆弄那些茶具,做着琐事,话不多显得很安静。到底还是来过的地方呆着好,至少不用留心钱包会不会被偷了。

    不一会儿,碧园老板谢隽和另一个人也进来见礼,另外那人是张宁第一回见,看着面生。此人三四十岁正当壮年,高而瘦,其实身材挺魁梧的并不显单薄,但脸上的皮肉看起来很干,像老树枝一般好似没有一点水分,所以感觉很瘦。着装很正常,就是平常士庶服,但是张宁的第一感觉是此人很可能是个老光棍,就是一种直觉家里有女人不会让他看起来那么别扭。

    “詹烛离。”谢隽指着他介绍道,“先生的信使,以及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不受谢某管的,只有先生能管他。”

    詹烛离拜道:“卑职参见张大人。”

    “不必多礼。”张宁点点头,让还记得就是上次谢隽说的那个好酒而无量的人。

    “茶沏好了,今天有现成烧开的泉水。”美女微笑着端茶盘上来,专门笑看张宁道,“上回张大人尝了洞庭茶说好,今天还是这个。”

    张宁和谢隽都对美女报以善意的笑容,毕竟在男人眼里美女都是应该得到更多善待的。詹烛离却视而不见,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犹自说道:“听说科场弊案中在大人背后捅刀子的人是您的同窗马文昌,他与您有什么过节么?”

    “好像没什么过节,估计以前我太张扬了,别人心里不服。”张宁随口说。心道马文昌的事我也是回家才知道,这詹老表远在扬州是怎么知道的?刚才谢隽说詹老表只受自己管,而今看来得反过来管我的事?嗯,此人是信使,送信的时候正好在上峰面前打老子的小报告。

    谢隽附和着叹道:“江湖人心险恶啊。”

    张宁却故作轻松地笑道:“还是那句话,品茶品得是心境。世人有好心有坏心,什么人没有?若是看不顺眼就去计较,心境就坏了,咱们喝茶吧。”

    “请请。”谢隽赞许地点点头,转头见詹老表仰头一饮而尽,不禁又笑骂了一声糟蹋好茶。

    詹烛离笑道:“酒我能唱出好歹,这茶呢我喝着确实是糟蹋,哈哈。”

    张宁细品了一口,茶香确实浸人心脾,他对此道确实见识很少,但是细茶和粗茶的差别也太明显。他放下茶杯正sè道:“此次去南京见到了上峰。”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正坐听着。

    张宁继续道:“上峰交代了新的差事,前期目标是桃花山庄。桃花山庄本身是一伙私盐贩子,与乱党有勾结,主要活动区域在南直隶,以前的老巢就在扬州。若是前期有进展不得打草惊蛇,进一步的目标是建文近臣郑洽。上峰让我主持扬州的暗访,要先拟出方案来,二位熟悉地宜,有何见解?”

    谢隽从苗歌手里接过一份卷宗来,双手递上来:“这是先生手下五十七名细作的名单、身份,为密卷,请先生过目,咱们唯先生马首是瞻。”

    张宁接过来,发现上面还有一个红sè的纸包,上面印着黄字“庆”,便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兄弟们的一点心意。”谢隽笑道。

    张宁道:“你们是要我收受贿赂?”

    谢隽道:“算什么贿赂,就一点礼节而已。正月里兄弟们相互走动拜年,先生又去南京了,这是补上的,平常礼节罢了。”

    “既然如此……”张宁现在正是身无分文,剩点钱路上还被偷了,现在有正当名目收钱那也只能“笑纳”,“我也不好拂了大伙的面子,下回不用这么客套了,都是自己人……说正事,二位不提什么意见?”

    谢隽已经表态马首是瞻,詹烛离也道:“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是个跑腿的。”

    张宁沉默了半响,随手翻看那份名单,这些人受公家资金资助有着各种身份,无一不和走江湖跑船行马的三教九流有关系。胡公经营这行一二十年,网子已是基本铺开了的。

    “桃花山庄的田产商铺已被官府查封籍没,他们一帮人要吃饭要生计,迟早要出来找门路运私盐。”张宁一边想一边说,反正这事就是敷衍上边,他就没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干出什么成绩,只是行动还是要拿点出来做做样子,“所以目前我们要把重心转移到私盐这行来。”

    二人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先生所言极是。”

    “传消息给各地各小队的头目,让他们设法打探清楚地方上活动的主要私盐团|伙,尽快掌握消息,等有新的帮众出现就报上来列为重点跟踪密探。”

    简略布置了前期安排,张宁也没打算花太多心思,看样子问题不大:谢隽对正事估计也不是太重视,这厮一门心思经营他的碧园、顾着发财,过了会儿吃饭的时候又提及什么诗会什么打造名jì之类的事;反倒是那个詹烛离,张宁很是怀疑,一个不想着财不想着sè的人,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就实在有点奇怪了。

    因此张宁打算先写好了呈报,命令詹烛离送到南京去,趁机打法了他才去桃花山庄。其实就算被人知道了他去桃花山庄也问题不大,本来张宁就是管这事的、再说桃花山庄已被官府查抄,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张宁主要靠直觉判断了形势之后,准备先拉拢谢隽、再打那个詹烛离的主意。

    三人正在酒桌上,果然詹烛离很快就趴着不动了,只有谢隽常常把话题扯上江浙四大才子chūn季要来扬州游历的事。张宁便不动声sè地说:“其中有个苏公子,不是在南京么,怎么会从杭州来?”

    谢隽顿时问道:“四人中苏公子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先生是如何知道他在南京?”

    张宁一脸很平常事的模样道:“我回扬州之前,还和苏公子一桌吃酒,就在秦淮河上。”

    “哈?!”谢隽又惊又喜,“原来先生认识苏公子?”

    此情此景就好像两哥们在吃烧烤,聊起张学友要来开演唱会,其中一个轻松地讲:你说张学友啊,那天我和他逛街呢。

    张宁道:“面熟的熟人而已,他和我一个同乡关系不错,同乡引荐的。”

    谢隽喜道:“那敢情好、太好了!您是不知道,我为了请到四大才子,花了大把银子陪了无数笑脸和保扬湖那边的文人sāo客们结交,既然先生认识苏公子,那就会少很多曲折。只要苏公子给先生一个面子过来赴会,其他三人和苏公子交情又好,多半也就不难请;苏公子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当着众宾客们的面对苗歌美言几句,身价还不蹭蹭往上窜?”

    “恒用对苗姑娘挺上心,花了不少心血啊。”张宁微笑道。

    谢隽当着苗歌的面说:“苗姑娘也是碧园的一员,咱们这一切不是为了某一人,而是碧园!要做出口碑、上档次,这些都是必要的,然后那些有钱有势的客人才会看得上咱们这地方,成为常客……”

    张宁点头满口答应道:“既然如此,这事我理当出面。等苏公子来扬州了,你言语一声,我过去拜会拜会,他应该会见的。到时候把恒用的请帖往他手上一送,碍于面子他也不好拒绝。”

    “哎呀呀,先生来扬州上任,真乃我等之福也。”谢隽起身拜了一拜。

    “不必了,坐坐,坐下说话。”张宁忙伸手往下做一个按的动作,淡定地说道,“碧园经营得好,也是一件功劳,想咱们手下百十号人,如果有一天都不用问胡公要经费了,完全能自给自足,又能为朝廷办事,岂不两善?”

    谢隽道:“先生说得是。”

    不过张宁心道要把利益完全拿出来充公怕不太可能,不然谢隽哪有那么高的热情和积极xìng?他不说亏损已经不错了。

    ……这边应酬完回到住处,张宁便立刻打开红包,只见银票二百两,这份“寻常礼节”当真不少,大约相当于十万块有余。张宁现在当着七品官年俸四十五两,收一份“寻常礼金”就相当于四年半的俸禄。

    吃人口软拿人手短啊,张宁一面将银票放进口袋将红包揉成一团扔掉,一面暗自感叹了一句。这钱拿了,只要在其它问题上没做错基本不用担心被查收受贿赂的,但总是不太干净。

第四十八章 铜山探客

    做好了呈报的文章,张宁嘱咐詹烛离亲自送往南京,然后才准备启程独行去桃花山庄。去年腊月地方官府受上级衙门命令已经把桃花山庄及其名下的地产全部查抄充公,地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位于扬州府境内属县仪真县的铜山。

    铜山不产铜,至于为什么,有诗为证:“吴王当年不尽忠,因山鼓铸yù无穷,天知瘠土民思善,从此铜山不产铜。”

    正是料峭chūn寒之时,出门几天连换洗衣服都不用带,张宁随身带了些钱物就牵马出城,很普通的一人一马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要说招人多看两眼,也只是那一副比寻常人好的皮囊。从北城河乘船出城,清晨就遇到一些踏chūn的人家,偶有那怀chūn小娘子假装看风景要往张宁这船上瞧。

    坐船过保扬湖,湖北岸就上陆路大道,一条道直通仪真县县城,骑马不用太急,下午也能到铜山。

    他没有进县城,更加不会去驿站、县衙这些地方,到了县城附近还有二十里左右的路,大白天的完全不会找不到,铜山在仪真县算是名山,随便问个人也知道去处。

    二月chūn风似剪刀,万物渐露生机,一到铜山才发现路上有不少游人,只是张宁没什么观光旅游的心情。一问才知,这些游人多半都不是为了游览雅兴,原来传言铜山山顶的天池泉水是神水,能治百病,所以远近来了许多人取水治病来的……他不叹时代局限人们愚昧,几百年后的后世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人在哪个时代都是渺小而脆弱的。

    这帮人只图神水,又不是本地人,要问什么桃花山庄是一问三不知。张宁费了几番周折,旁晚时分才寻到了地儿。

    路口上立着一道山门,上面的木匾上三个已经褪漆的字:桃花山庄。从这里过去应该是了。张宁左右看了看,除了一个牵牛的老农远远地从小道上走来,再不见有人迹。他便牵着马站了一会儿,等那老农走近便问:“老人家,请问这桃花山庄里还住着人么?”

    不料真就问对人了,老农张口就说:“前阵子官差把这儿封了,地里的租子也不交地主,今年官府来人收。这庄子也换了主,仪真城里的何老爷买了,可人不住在这,老爷们住城里,估摸着有两个看家的家仆罢。”

    张宁拜了拜道谢,便牵马进山门,继续往山上走。然后看见了一座庄子修建在山间,远远看去庄子后面还有一道小瀑布,空气清新,鸟声悠扬,宛若世外桃源;再看那建筑青瓦灰墙,房屋修得很结实端正,用料不少,毫无隐士那种蓬门未扫的景象,却隐隐有种富贵之象,毕竟在山里修这么好的房子的人有点吃饱撑着之嫌。

    敲门之后,果然有人,一个穿着粗布裙钗的小丫头瞪着眼睛打量着张宁问道:“客人贵姓?”

    张宁道:“姓张。”

    小丫头点点头,又问:“你来做什么啊?”

    张宁愣了愣,只好耐心道:“我是扬州城来的游客,因天sè已晚,正巧见此处有个庄子,想来借宿,敢问你家主人,可是方便?”

    不料小丫头却说:“进山游览,是走另外一条路,你怎么能走到这里来?”

    张宁正想如何回答,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别为难他了,他是我的客,请进来罢。”

    抬头看时,只见院子里的一层石阶上站着一个穿布裙的女子,面上蒙了一层纱巾。看着似曾相识,声音也好像哪里听过一样,一回想好像正是那晚见过的桃花仙子!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张宁隐隐还有印象。

    这桃花山庄已被定为乱党的窝|点,查封了。然后又被他们明目张胆地买回来?而且桃花仙子竟然还在这地方,张宁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不要命来的!虽说有话叫“灯下黑”,但留在官府触手可及的地方,被抓是太容易了;大约桃花仙子并非这伙人的头领,带头的应该是彭天恒,那家伙应该不会冒险在这里。

    张宁见状就留下那开门的小丫头,径直走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什么人。

    “不想一来就见着仙子真身了。”张宁抱拳道。

    “我只在这里住三两rì,平安先生要是还不来,要找我就会更多周折了。”桃花仙子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地方被封,真是舍不得,你瞧这儿的风景多好。”

    这庄子因修在山腰,很有高低层次。张宁跟着上了第一层石阶,上面又是一处不大的平地,中间有一泊水,种满了荷藕。这可比园林里的山水要赏心悦目,最起码水是活水,山上的泉水流下来注入湖泊中,湖水又沿着庄子里的小溪往下流淌。湖泊周围错落修建的房屋更是人工与自然融为一体。这里的水非常清澈,正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张宁微微有些好奇道:“风景是不错,只是有一点,这个庄子明明叫桃花山庄,为何不见一颗桃树,却是满院子的荷藕?”

    “本来是种的桃树。”桃花仙子笑道,“后来修庄子的时候,正好引泉水挖了几处湖泊,就把桃树拔了,种了荷花。名字却没改,还叫桃花山庄。”

    “原来如此。”张宁本没有看风景的心思,可风景太清丽,“要是再过三两月来,就能看到满院子荷花飘香了,现在也不错,绿意盎然叫人赏心悦目。”

    桃花仙子道:“如此美景,平安先生不再作首诗?”

    张宁眉头微微一皱:就是上次你逼老子写诗,现在平白弄出那么多麻烦来。

    桃花仙子观其神sè,笑道:“你可是满腹诗书,今天要是连一首诗都舍不得,那也行,你就在前院歇一晚,明rì一早请回吧,咱们什么也别谈了。”

    这娘们嬉皮笑脸的,谈判倒是很有一手,开场就一个玩笑,却因此掌握主动权、好像这事儿是张宁来求她一样。实际上未必是谁求谁,完全可以成为互利合作的局面嘛。

    别人笑嘻嘻的,他又不想和桃花仙子拉下脸,便看了她两眼琢磨怎么化解。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白纱巾,隐隐约约能看到她脸上有伤,张宁觉得盯着人家的伤疤看不礼貌,就将目光下移,不料她竟媚声媚气地说道:“一来就盯着人家的那里看,看够了没有……”

    张宁顿时对这娘们无语,估摸着是个荡|妇。

    “你要是再作一首诗,什么都依你。”桃花仙子的布裙宽松,轻轻一扭却也将那腰肢的柔韧有力展现了出来,一个动作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有时候艳sè与媚态真不需要华丽的衣服衬托。

    她这句话口气软下来,没有相逼的态度,为了大好合作局面为了拿回东西,张宁觉得应该满足她的颜面,这回是不会留下笔墨为把柄的……只不过一时半会怎么作诗出来?别说张宁不善此道,就是那些大诗人写诗多半也不是信手拈来的,七步诗上下数千年也没几个人。

    唯有抄了。

    他沉吟罢便在湖边踱了几步,苦苦思索脑子里还记得的诗句,只见湖中有两只鸭子、水面上飘着荷叶,他隐隐想起了片言只语。桃花仙子此时也没开腔了,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有了。”张宁呼出一口气抚掌道,翘首回忆徐徐吟咏道,“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

    桃花仙子高兴道:“真好听,写的是这里的风景呢,越来越舍不得这处山庄了!”

    张宁顿了顿接着念出下两句:“若得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湖里明明是鸭子……其实描写荷叶的诗应该不少,张宁一时愣没想出来,只想到经典鬼片里熟悉的诗来,就诗本身确实不怎么高明,不过忽悠桃花仙子应该够了,这娘们就一个私盐贩子哪来许多文史修为?也怪她神出鬼没的如同鬼魅魍魉,而这山庄又人迹罕至,静悄悄的气氛特别,叫张宁临场一下子联系到了鬼片……

    桃花仙子应该听明白了字面意思,笑道:“可惜湖里没有鸳鸯,晚上把鸭子煮来吃了,改天寻两只鸳鸯来喂。”

    张宁随口道:“诗还过得去吧?这下你不会撵客了?”

    “桃花诗和这首写荷叶的诗我都很喜欢,在我看来唐诗还好。”桃花仙子欢喜地看着他,“特别喜欢最后那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宁道:“这句就是引用唐诗里的典故。”

    “不管什么唐诗宋词,反正平安先生用出来就是好。”桃花仙子越靠越近,“还有‘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也是叫人好生欢喜羡慕,如果真能那样活着就好了……”

    “仙子……”张宁后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桃花仙子媚声道:“还装什么君子,你和方姑娘……作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哩。”

    “这……”张宁愕然,方泠连这种事也和她说?

    桃花仙子听罢又道:“是我诈她的,问你们是不是那个了,你别怪她。”

第四十九章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偌大的庄子里约有房屋二三十间,以前住了不少人,而现在除了张宁自己,他见到的就三个人。晚饭果然吃的是烧鸭,张宁尝来味道不怎么样,调料和火候都好像把握得不好,不过有菜有肉的还将就吧。

    烧鸭肉很费工夫,加上吃饭的时辰,饭后天sè已经完全黑了。张宁转头看门外只见房屋山石黑影幢幢,亮灯的就只有附近两三间屋,山里的夜静得厉害,这气氛说不出的感觉,反正他很不习惯。大约习惯了现代社会的拥挤和南京大城池的繁华,忽然处于这么个环境中有点适应不过来。

    加上之前不久又想起了鬼片里的诗,这会儿张宁恍若身在鬼宅一般,竟有些心惊胆寒的。实际上他不信世上有鬼,基本上是唯物主义者,但恐惧仿佛是天xìng,总觉得未知之中隐藏着什么,或许鬼也是其中之一?

    但见坐在对面的桃花仙子神情自若,张宁不禁强笑道:“你这几天冷冷清清的住在这里,晚上不怕啊?”

    桃花仙子坦然道:“晚上更好,什么巡检啊官兵啊吃着皇粮,一般谁没事半夜出来遭罪,咱们贩运私盐的时候心情好着呢。这么一来就习惯了,反而觉得晚上更让人安心。”

    她的神情忽然有点奇怪,平时经常嬉皮笑脸说话,忽然露出一丝伤感来,奇怪不奇怪,“你看着夜sè,白天好多都看得真切的东西,忽然就看不清了,朦朦胧胧的,多好啊……你现在看我是不是也觉得挺漂亮的?”她再次露出妩媚轻浮的笑来,反而叫张宁看着正常了。

    “什么时候看着都漂亮。”张宁随口道,完全是出于礼貌。甭管女人生什么样,当面说她长得丑就是最伤人的话。

    不过桃花仙子的身段确实是不错的,他不是完全恭维;脸怎么样没看太清楚,左脸好像有伤疤。他心下有些好奇谁把她给毁容的,但自然不便问她。

    总之这里有个神秘的山庄、来路不明的女人,形同身在地府,yīn森森的。

    “为防出什么意外,有什么事今晚说,明早我就要走。”桃花仙子收住笑容,正经道,“你来是想要回那首桃花诗?”

    既然她开门见山,张宁也不打算弯弯绕绕,便点点头,“方姑娘告诉你的?”

    桃花仙子摇头道:“她只说你要找我,咱们的人一猜就知道你的目的。”她随即冷笑了一下,“平安先生这种活在白天见光的人,最怕的就是把柄落在不见光的人手里罢?”

    张宁不置可否,只道:“诗我送你,字我想要回来。当然我又欠了仙子一份人情,加上上回高抬贵手,我自会记在心上,以期有回报的时候。”

    “平安先生说得真是轻松!”桃花仙子“噗|嗤”笑出声来,笑声十分诡异,“你以为人人都会像方泠那样对你么,把你当个心肝宝贝一般宠着,听说你有危险赶紧求人,都要以命相逼了;为救你xìng命也就罢了,这回倒好,你一句话,人家什么都不要直接跑了,这都是什么事?哎,将来你要是敢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方泠和她这事有什么关系……以前我招她惹她了还是有什么杀父辱妻之仇,莫名其妙跑来杀老子,因为方泠的关系放一马,我真就能认她为救命恩人?

    张宁强作淡定问道:“那你要怎样?万一你们出事拉我垫背又有什么意义,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不是我要怎样,如果是我说了算,少不得大方还给你,不然方泠得怪我了。”桃花仙子依然带着笑脸,“只是庄主不愿意还你的。东西在咱们手里,如果你要助纣为虐,那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还有,庄主希望你把扬州那帮密探细作的名单给我们,对我们威胁最大的还是胡瀅手下那帮鹰犬。”

    张宁道:“你是在要挟我?”

    桃花仙子道:“也不算要挟,顶多是交易。”

    这算哪门子交易,如果条件是拿名单换字,那还多少有点公平可言;但他们的要求是给了名单、字照样要做把柄拿在手里。

    张宁的心情已经很糟了,看来不仅是官场黑暗,江湖世道上为了利益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深呼吸了两口,平静心绪梳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彼此之间完全拉下脸皮对着干,暂时的形式对自己很不利,因为他们可以报复自己,而自己却投鼠忌器。

    不知怎地张宁忽然想起了胡部堂的手段,这个老jiān巨猾的官僚很多做法让张宁很不齿,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有些人可以讲信义情面,有些人真顾不上……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说做官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惟今之计,只有先以退为进。

    所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读圣贤书明道理如何用到实践?

    他便佯作叹息状:“你们弃大道行歪门邪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桃花仙子半疑半好奇地问:“怎么是大道,怎么又是歪门邪道?况且现在咱们的处境,你给说说还能正当光明不成?”

    张宁沉住气道:“江湖上不是要讲一个义气,就算是绿林好汉干些烧杀掳掠的事,至少口头上还要讲讲忠义,那梁上君子还要说诸如‘劫富济贫’之类的话,为何要这般?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卑劣小人,若是那般只好人人为敌了;那狂风骤雨中成片的森林很难被摧毁,而独木却难支、不抱团的个体力量太小。贵庄主事事只看眼前,不是弃道是什么?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了吗?”

    桃花仙子无辜地摇摇头,表示完全没听明白。

    张宁无奈地沉默了好一会,觉得“情理”对她好像不太管用,简直是对牛弹琴。他略有些惆怅地转头看门外,只见门口有一颗大树,树干上毛茸茸的,心下一亮,便端起蜡烛起身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得门来,张宁拿蜡烛凑近树干仔细瞧了瞧,果然树缝长得是蕨类植物,便说道:“你来看,树上长得是什么?”

    桃花仙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好像是什么草。”

    “这种东西叫蕨草。”张宁随口取了个名字,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拔出一根来放到烛光下,耐心地解释道,“根须明显,可见它是脱离了泥土生长在树干上的草。蕨草的根依附于大树,但对树没什么害处;反而能为树干保存水分,对大树有利。蕨草和大树两者的关系是一种共生……”

    什么树啊草啊之类的具体东西,又眼见为实,桃花仙子应该看明白了,她下意识点点头。但她的注意力主要不在花花草草上面,而在于烛光下张宁那张安静的脸,她看在眼里、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和舒心。静谧的夜,这样一个年轻的官员英俊的儒雅读书人给她耐心地讲解花花草草,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专门为她的扇子题诗,被善意地关怀,哪怕是在刀尖上讨讨生活的桃花仙子也宛若身处梦幻之中。

    “你瞧,另一种东西就不同了,这种虫子钻入树干啃食树心自肥,rì夜破坏掠夺,终有一天这棵树会因此干枯,它们无以为继,费心费力打的洞也难保,只好弃树而去。”

    张宁说罢转头看桃花仙子,只见她的眼眸里闪着烛光,不住点头:“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张宁道:“手握把柄要挟他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又难保别人不会反戈一击?何不放下对抗、转而妥协合作,互利互惠讲信义为长久之计?方泠就比你们明白,待人以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和方泠有什么关系,你非得拿出来夸她。”桃花仙子有些酸溜溜地说。

    张宁微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我若负她,你饶不了我么?”

    桃花仙子垂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其实信你的话,再说方泠看人不会太走眼……只是庄主乾坤独断,应该是听不进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则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所。”

    “彭天恒在哪里?”张宁试探道。

    桃花仙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可不能告诉,你是个危险人物,不能什么都相信你。”

    张宁又换了口气好言道:“他一定要抓着我的把柄,我也无法强求。不过只要你不愿意跟着算计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谁会算计你?”桃花仙子道,“我和方泠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我防着你,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拿着朝廷的俸禄、我吃江湖饭,如此而已。”

    张宁点点头,尽可能拉拢统一战线、孤立少数“穷凶极恶”的敌对份子,是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战术。就连幼儿园的孩子都懂的:我不和你玩了,然后合伙某某些人一起欺负你。

    他想了想说道:“既然庄主不愿意还字,我也强求不来;但是你替他提出的要扬州细作名单,我是不会给的。”

    桃花仙子道:“你不怕他将那副字送官?桃花山庄的事最近正是钦案,又是你亲笔的桃花诗从乱党手里交出去,你怕不好开脱吧?”

    张宁黑着脸道:“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若他喜欢干损人不利己、鱼死网破的事,张某人不是什么时候都受胁迫的,大不了奉陪。”他又想到那彭天恒本身就是亡命徒,就把话留个余地,“就算我不答应他给名单,到了危急的时候、我为了自己不跟着栽,也会设法帮你们一把,这点道理他一个做头目的能不明白?”

    “你想如何帮我们?我不是彭庄主,咱们凡事好商量,你先说明白我见到庄主也能拿出话来说。”

    张宁沉吟道:“官府这边掌握了对你们很不利的重要情报,我可以及时告知,让你们避祸……今后我如何联络上你们?”

    “平安先生到扬州城来干什么的,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还能对你一无所知么?”桃花仙子坦然道,“到时候我们会联络你。”

    “也好。”张宁点点头,“凡事要谨慎一些。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方姑娘劳烦仙子多多照料。”

    “方姑娘可不在这儿,要不让我代她侍候你吧……”桃花仙子的目光不断在张宁身上打量,“你看这山庄里晚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一个人睡得着?”

    “我一个大男人,阳气重得很,还怕鬼魅不成?”张宁愕然道。

    桃花仙子吃吃掩嘴而笑,媚声道:“脸都青了,还装模作样的。你放心好了,又没别人知道,就咱们俩在这庄子里闹腾一宿都没事,我连方泠都不告诉。”

    女人的话不能全信,特别是这种放|荡的女人把那事不当一回事,指望她保密?况且她自己说的和方泠关系不一般,张宁看来就好比闺蜜,背着搞人家的闺蜜?这倒是女人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张宁觉得也太婆婆妈妈了。他遂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仙子请自重,在下确实有些困了,玩笑就省了罢。”

    方泠虽然是个jì|女出身,但她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做jì|女的,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对她保持起码的尊重。

    “方泠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平安先生是有功名的士大夫。”桃花仙子起身转了一圈,自信地说道,“难道我这身段入不了平安先生的眼?你试试便知道,可不比方泠差的。”

    张宁吞了口口水,继续目不斜视。

    “这荒郊野岭、孤男寡女的……”桃花仙子扭着腰肢缓缓靠近,那腰看起来非常柔韧有力,可以想象这种娘们最适合上位、扭起来肯定相当给力。

    她离得很近了,几乎要贴到了张宁的脸,他的眼前只见一对颤|颤的肉|乱晃,很有弹xìng的样子。她俯身时那对玩意显得更|涨,她用这个姿势在张宁旁边耳语道:“用你的好东西填满人家的心坎,还怕我向着别人么?”

    张宁忽然站了起来:“你不走,我走。”说罢径直走出房去,凉凉的夜风铺面而来。身后传来桃花仙子幽怨的声音:“今晚有良宵又何必想明天的事,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张宁没有开口,抬头只见天上有零星的星星,几点星星仿佛就让yīn气少了一些,凉风中隐隐也有了些chūn天的暖意。

    ……

    次rì清晨起床已不见了桃花仙子,连自言片语都没留下,连她的一点痕迹都不再有;好像她这个人从来没有来过,好像昨晚只是一场梦。

    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夜里迷惑人的鬼魅?

第五十章 花间会

    前阵子还下过几天绵绵细雨,这段rì子却是晴天多,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所谓阳气就是这种暖烘烘的感觉么?早起早睡的作息、喧嚣的市井、焕发生机的花草树木,让人几乎忘记了阳光下的yīn影,jīng神很好。

    谢隽忙着他年前就开始筹划的商业运作,已将活动定名为“花间会”,张宁问及公事,他只道一切都安排下去了,有情况会及时向张宁禀报。

    苏公子及其他三大才子陆续游历来了扬州,就住在保扬湖那边,行踪好像很低调,从未在公众场合露面。不过这帮人少不得到那几个名jì“知音”的闺房里私下里听小曲、谈风月。所以住址及一切信息都避不过谢隽的耳目,很快就掌握了个真切。

    之前张宁就答应了谢隽的,事到临头自然不能食言,便去拜访了苏公子,提出谢隽的邀请。本身就是风花雪月的聚会,和才子们的爱好并不冲突,加上熟人的情面,苏公子果然答应了。言谈之间再次提及杨公(杨士奇),想来苏公子对什么名不见经传的青楼艺jì兴趣不大,这回多半是看在张宁和杨士奇的关系上。

    一直到二月末,谢隽手下那帮探子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进展。碧园的花间会rì期临近了,张宁百无聊赖,自然也要亲临现场去参加的,看看美女歌舞也不是什么坏事。

    “地方在碧园第二进的园子雅间里,人数也就十几二十个,除了几个名士,到场都是保扬湖的巨商才子……哦?弄在大厅里自然热闹有人气,但是谱就低了。”谢隽满口说的都是赚钱的事,已经有两三天只字不提什么暗查之类的事了,“要得就是高调子,只有有身份的人能参加,其它人只能在大厅里隐隐听到一点丝竹之音和唱腔,着急也没用,着急可以找人打听谁胜出嘛……变成茶间话题就更好了,满城都议论此事那得是什么景象?”

    张宁见他如此上心,饮茶间就随口附和道:“毕竟是风花雪月的游戏之名,咱们私自定个扬州花魁应该不会被人扣什么帽子吧?”

    “扬州城里干这行的,谁没事找咱们的麻烦?”谢隽瞪眼道,“再说江浙四大才子及扬州巨富定的花魁,连点分量都没有?”

    张宁笑道:“恒用淡定一点,一定可以马到功成的。”他想了想又问:“你说给苏公子等人‘润笔费’,先把银子给了会不会更靠谱?”

    谢隽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这帮才子都是文人,和纯粹的商贾又不同,和窑子里的名jì倒有几分脾xìng相投,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事后给钱是感谢,事前给钱他还觉得收了掉身价。”

    “恒用这是把我也一起骂了。”张宁玩笑道。

    谢隽这才意识到张宁是科举出来做官的人,正儿八经的文官,忙伸出巴掌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口误,我自己扇自己。”

    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做这么个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谢老表这阵子真是太入迷了。张宁笑呵呵拉住他:“罢了罢了。”

    这时进来个半老徐娘,将一份拜帖递上来道:“咱们这花间会还没开,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这里有个女子送来帖子,想到时候也能在才子们面前唱一曲。”

    “顾chūn寒?什么来头?”谢隽看了一眼帖子。

    妇人道:“打听了一下,说是住在保扬湖畔,出身青楼,后来被扬州一个姓王的茶商买了做妾。茶商长在外跑船进货,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太久了,想出来走走,正巧听说咱们碧园的花间会挺有兴趣的。”

    张宁随口道:“听着好像香山居士的《琵琶行》一般。”

    “一个过气的青楼女子,又不知嫁给商贾多久没持声sè这行了,就怕她到时候丢人现眼。”谢隽道。

    妇人道:“丢人现眼倒不怕,只要别把咱们园子的苗姑娘比下去就好。”

    谢隽“吃”地从嘴里不屑地发出一个声音:“你道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随地都遇得到一个?就算长得好那也只是最基本的,还得才艺双绝,符合这一切条件的偌大的扬州城人口百万能挑出几个来?这样,你派人去送请帖,如果打听到的情况属实,也确实能唱能弹,那便把请帖送她。有一两个外头的人进来做绿叶陪衬正好,也免得咱们捧人的痕迹太明显。”

    “是。”妇人应声而出。

    谢隽转头对张宁说道:“咱们最终捧的人是苗歌姑娘,可陪衬的也不能太差,最后苗歌姑娘出场作为压轴戏惊艳四座,啧啧,名声鹤起。”

    张宁点头称是:“关键还是让苗歌姑娘好好准备,只有她拿出真材实料来,真让苏公子赞赏了,我以后和他应酬见面也好说话。”

    “放心好了,扬州城的名家都请来指点过。”

    ……

    三月初一风和rì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阳光下吹着暖风,碧园的大门口挂上一副红绸横幅,上书:扬州花间会。两旁的竖幅上又大肆写着江浙四大才子、雅士名流赴会共评花中之魁云云。

    确实就算是在江浙富庶之地平常也难得见到绝sè美人,偶尔能见到邻家漂亮小娘子便挺养眼了,大美女谱大不时兴抛头露面,连做jì|女的名jì都尽量避免露面,别说良家大闺秀。人们都冲着饱眼福来的,一时客如cháo水,热闹劲确实不得了。

    可是兴冲冲的看客们几乎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看满眼拥挤的人群凑凑热闹,不过兴头却不减。就好比五一国庆假期,大群人涌向各种有名气的风景区,结果满眼密密麻麻的人,挤得一身臭汗,却照样兴致勃勃,图得就是个兴致,至于能看到什么反而不重要。

    听说有雅士名流,但人也见不着,人家都是走后门安安静静进去的。

    一二十个人陆续到场,谢隽却暂时不来,今天才子佳人们是主角,他只是幕后、避免“喧宾夺主”。张宁进了雅间一看,有些胡须都花白了却一脸神情自若;相比之下,十几二十出头特别年轻的一个都不见,想来真正有财有势的“才子”却不是纨绔小子,太年轻了就算家势再好多半也要受管束,没有父母鼓励自家年轻儿子到这种“花间”流连的主,只有翅膀硬了才能骄|奢|yín|逸。

    如许众人,张宁只认得苏公子一个人,遂上前见礼多说了两句,别的人都完全是不认识能说什么。只见才子苏良臣今天穿了一身月白长布袍,还是那般朴素全身不见富贵之气,但知情的却晓得此人家里时富商大地主、家产巨万,果然有时候人确不可貌相。

    苏良臣好像和到场的人都认识,谈笑风生之余也未冷落张宁,专门引荐:“苏某的好友张平安,平安是公门中人。”

    张宁便作揖报以善意结交的笑容:“幸会幸会。”

    苏良臣只提了一句公门中人,不多说官职什么的,却是恰到好处,风流之地谈什么官职高低就无趣了。况且在此时,有公职的人在jì|女中厮混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如果赶上国朝严令的时候,官员狎|jì被查到是会丢官罢爵的……当然非常时候大伙也不是就洁身自好了,一般不找jì|女,而找男人走旱道,因为律令没说不准玩男的。

    听了苏良臣的介绍,一个老表顿时玩笑道:“对了青山兄,听说你去年捐了个监生功名,还封了个官,什么官来着?”

    一个中年人摆摆手道:“不提也罢,挂个虚衔而已,捐个功名有官身,平常走动少很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

    众人遂三三两两找位置入座,苏公子这边坐的人最多,不想这个苏公子平常看起来低调淡泊,人脉挺好的。不一会儿一群打扮得如同宫女一般靓丽的丫头端茶送水上来,还摆上了文房用具,小娘在旁磨墨侍候着。

    一时房中充满了好闻的茶香、墨香,好好一场狎|jì的闹剧,生生被弄得充满了各种风雅。又有那台子上的竹帘低垂,雕窗朱漆,宫灯盏盏,一派古sè古香的韵味儿。

    美人们还没上场,这边人们已兴致勃勃地提笔试写,无论是有财的还是有才的,都准备着写首诗吟咏一番。

    张宁想着谢隽为了这事费了不少心,就替他问问苏良臣的口风:“今天这花间会,苏公子觉着布置得何如?”

    苏良臣抿了一口茶,点头淡然道:“茶水确有几分工夫。”

    听着这话只说茶水,好像在说:好好一个茶园子,做茶生意就行了,别乱凑什么音乐界。不过张宁倒是有点期待苗歌的表演,还没听她唱过,但声音是很不错的。

    “也许其中会有惊喜。”张宁道。

第五十一章 满园春色

    满园chūnsè,待得美貌的佳人们上台来献艺时,chūnsè就更浓了。

    红妆素影都叫人赏心悦目,台子后面的竹帘缝隙里不知怎地探进来了一条绿油油的竹枝,好似草木也动了心、要探进来窥视,有似绿叶衬着一朵朵娇艳的红颜。

    或小唱俚曲教人神清气爽,或浓妆艳裳翩翩起舞,或霓裳水袖、衣袂飞扬如同仙女下凡。张宁看得目不暇接,把烦恼都暂时忘却干净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美女仿佛特别得自然之爱,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总之是美好的。如果说张宁对歌舞比较外行看不出好歹,那其他人都是常常出入花丛的富商才子,他们也看得如痴如醉,就不能怪张宁外行了。

    独有苏公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头都不抬一下,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好像那些婉转动听的歌喉比锯木头的声音还难听?

    张宁心道:这老表怕不是因为内行,根本就是在装|比嘛。

    正上来一个脸蛋身段无一不佳的美人,穿得一身拽地长裙,眼睛向大伙儿一看顿时顾盼生辉,说不出得勾人,丝竹之声渐行渐起,款款舞步韵味十足。算了,不管那苏老表了,还是安心欣赏好戏罢。

    这还不是压轴戏,按照谢隽的安排,她们都是陪衬。张宁越来越期待苗歌姑娘的表演。

    这一曲舞罢,底下的老表们纷纷提笔奋笔疾书。然后相互传阅评头论足,最后挑出一首诗来当众朗声念出来,赞美之词溢于言表。这首诗还得拿到外面去,先报出姑娘的芳名,然后对不能入席的客人们再念一遍。人们见不着芳姿,只能从写意般的诗句中去幻想美女的姿态相貌,却也是兴高采烈。

    一场接一场如同走马观花,来不及细品。刚刚还觉得那姑娘的舞跳得好,没一会念词的又朗声道:“下一位,顾chūn寒。”又有新的要上台了。

    顾chūn寒,张宁想起来是头几天和谢隽一起听到过的人,什么茶商卖茶去、门前鞍马稀,然后过来凑热闹的。

    不料一袭白裙轻描淡写地吹拂到台上时,张宁就傻眼了。

    倒不是因为那娘们长得多么惊艳,实际上那娘们脸上挂着一张白纸板面具,只露了两个眼睛,面具上的嘴还是画上去的,根本看不见容貌;他愣在那里是因为这娘们不是别人,正是方泠!

    哪怕看不见容貌,只看她的身影,看她的走路的动作姿势,绝对错不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被张宁品遍了的,张宁的印象太深,根本不会看错。

    问题是她跑到碧园来作甚,桃花山庄那帮人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还猜不出碧园是什么地方?难道派来的联络人就是方泠?可也该低调点,一来就跑到花间会这种地方……还什么顾chūn寒,什么茶商小妾,真够会编的。

    “这小娘子怎么戴着面具?”一个老表立时就抱怨了一声。

    旁边站着碧园的人,忙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位顾姑娘是别人房里的妾,想展示才艺又不觉得不太好,所以干脆遮着脸,贵客们原谅则个。”

    大伙一听尚合情理,也不是那市井泼皮会为屁大点事纠缠不休。

    方泠的眼神里尚有一些羞涩,那眼神比刚才那些大方表演的歌jì含蓄多了,连张宁都觉得她以前不像是青楼女子。她拿眼睛在座位上轻轻扫过,总算寻见了张宁的位置,微作停顿不露痕迹。

    张宁只好呆坐着看,只见她穿着一身素裙,连刺绣边幅都没有,如同那天第一次缠绵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不过今天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朵小黄花,宛若内敛含蓄的修饰点缀;张宁很快瞧出来那花儿是迎chūn花,忽然就想起除夕晚上看烟花时提及过迎chūn花。

    一个小小的细节,叫张宁心里百感交集,有些暖暖的又有些伤情。

    这时角落里的乐工敲起板子打出节奏,马上丝竹之声就响起,方泠的步子款款踏着节奏点,温柔地缓缓展开扇子,“华发……斑……斑……韶……光……荏苒……”

    张宁听得这熟悉的腔调,心里头顿时竟然酸酸的;她的声音明明带着羞涩的喜悦,娇媚婉转的声调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千种万种柔情,为什么偏偏让张宁心头一阵难受?

    苏良臣却立刻抬起头来,一脸诧异,手里的茶杯竟举在半中顾不上饮又忘记了放下。

    ……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她唱得是喜悦的词和调,如同那chūn风,吹得万物都焕发了生机,世间充满了爱与美。一唱三叹,那rì张宁没顾得上太仔细地品,今rì重入耳中,终于感受到了她的腔调中包含的情意,如痴如梦如重返天真。

    原来张宁以为她只是随口唱唱,今番见识了前面的歌舞,方知她的步调手势和气质感觉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将那种古典含蓄的柔美演绎到了极致。

    “这……这是何处请来的名史?”苏良臣竟然说话结巴起来。

    别瞧这家伙形象极为普通,毕竟是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才子,再怎么着也有几分造诣吧。张宁见他失态,心下感叹果然市井角落可能暗藏高人,这也是世道所逼,方泠有才又如何,能考科举吗?她连做个普通人都是奢望。上回……确实有暴殄天物之嫌啊。

    张宁没理会苏良臣,犹自微微摇头晃脑地一脸享受的样子品着那美好的声音,那美妙的姿态。

    她就只唱了一段,因为此时的戏曲节奏很慢,一曲的时间也不是很短,差不多行了。她的身姿清雅温柔,唱罢正待要走,苏良臣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诶……”

    方泠遂轻轻转身过来,问道:“苏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周围的好友见状纷纷附和道:“这下子,苏老三有话要评哪!”

    这么一起哄,苏良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拳一礼,想了想叹道:“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

    出自曲谪仙这么高的评价,她肯定要火了,可方泠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却拿眼睛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坐在苏良臣旁边的张宁。

    张宁不想让她失望,便缓缓吟道:“金英翠萼带chūn寒,黄sè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这首白居易的诗写的是迎chūn花,正如她头发上的那朵小花,而且诗中有“chūn寒”二字,又暗指她新取的名字“顾chūn寒”。张宁这首诗没有让人们有什么反响,他的声音不大别人根本就无视了,可能一则因为他没名气、二则这首诗和苏公子那“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极高赞词比起来就稀疏平常没有什么亮点,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

    只有方泠报以会心的一笑,四目一瞬间的交汇,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五十二章 垂柳深深

    碧园办的花间会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一时间成了谈资,人们言语之间自然离不开顾chūn寒这个名字,同时又是一个被苏良臣捧红的人。可惜那顾chūn寒已经变成别人家的房中人,连长什么样都没人知道;不过越是添上点神秘不可知的东西,大伙儿反是越说得起劲了。

    而出资筹办花间会的谢隽此时正是恼怒非常,本是碧园红花的苗歌姑娘,现在成了绿叶,白白便宜了外人。昨rì那顾chūn寒一曲惊动四座,水准几乎是登峰造极,苗歌最后出场也是实力悬殊实在无力挽回局面。

    那个负责派人送请帖的妇人被谢隽先臭骂了一顿,接着还不知要怎么惩罚。张宁却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说给人送请帖是谢老表自己拍得板,决策失误怪谁来着?

    “恒用,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气了,其实碧园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兴许出了意外比没出意外对碧园更有利。”张宁随口劝道,“那顾chūn寒不是从碧园办的花间会出名的么?瞧这风头可能比让苗歌姑娘夺魁更多惊艳。虽说顾chūn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干风尘这行,也不存在成为碧园的竞争对手。”

    张宁毕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谢隽也只好点头道:“先生说得也不错。”

    俩人遂坐下来喝茶听茶间外头唱曲,一时相顾无言,各想各的事。外头那歌jì唱得正是昨天惊艳四座的“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没有方泠好,火候差远了,但是本来不是很喜欢戏曲的张宁此时也听得是津津有味,大约这就是爱屋及乌罢。

    “如果可以向那个茶商把顾chūn寒买回来,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颗摇钱树……”谢隽没头没脑地冒出两句,“估计他不会愿意,得想想其它办法。”

    其它办法,无法强取豪夺嘛。碧园是多少有点背景,逼迫个良民估计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那方泠背后是桃花山庄,本身就是一群摸不着影儿的亡命徒,你去逼他们?

    张宁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下面还没有进展?”

    谢隽随口道:“收罗了不少地方私盐帮伙的消息,人也设法混进这行了,一般的私盐贩子咱们无须过问,暂时还没有可疑的人众出现。”

    张宁遂沉默下来,闭眼仿佛在听戏。

    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为什么要来参加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了的聚会。以他的琢磨,大约应该有两层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张,她脱离了富乐院出来表演一场,可能是一种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心理;在富乐院时因为身份的关系,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准她改名就是要她受尽侮辱,而不是得到人们的赞誉肯定。她想证明自己就算是jì也不是那种光靠sè相的低级jì|女。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从小就学那么多东西,到头来得不到承认是什么滋味?就好比读书士子,寒窗十载苦读经书,谁都希望金榜题名让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第二,如果桃花山庄让她来扬州确实是作为联络人,那么她悄悄地和人联络反而更有风险。偌大的扬州她倒是好隐藏身份,只不过她要联系的人容易反过来暴露她,就比如张宁,毫无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人,被人摸到行踪了就太可疑。而她有了名jì身份就不同了,想见她的人多得是,张宁去见她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第二个理由张宁觉得有利也有害,她毕竟不是普通名jì,一出名更大的几率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

    张宁起身要走,又语重心长地对谢隽说道:“恒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随时和下面的人保持联络,别误了正事。否则上头怪罪下来,一句话就把碧园收回去,你怎么经营都是白搭。”

    “是,误不了事的。”谢隽忙正sè道。

    张宁从碧园出来,如同闲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样,正打算回住处。实际上他确实是闲得很,不是没有事,是事不知从何作手,极度怀疑谢隽手下那帮人是不是酒囊饭袋。

    他有种奇怪的心理,明明查获桃花山庄之后自己将面临更大的风险,偏偏期盼着早rì能面对。毕竟一个隐患挂在心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事发、确实不是个滋味。

    刚出碧园,正遇到苏良臣,他见着张宁就急忙把马缰递给跟班,上来就作礼。张宁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苏公子怎么有空到这边闲逛?”

    苏良臣叹道:“很想再见顾chūn寒一面,可是别人闭门谢客,连我苏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张宁不动声sè道:“那顾姑娘是别人家的妻妾,不会那小楼中的女史,也许不见人只是因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场,不然怎生好单独见你?”

    “平安先生言之有理。”苏良臣道,“只是我不认识她家夫君,人也找不着,想结交而不得。”

    张宁不禁笑道:“你还想先结交她家丈夫,然后怎么着?”

    苏良臣正sè道:“如果能先结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我又没有轻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无二,我想改南戏的调子,就是找不到灵xìng……况且她就是个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谈论一二又有何不可?”

    张宁道:“苏公子说得也是,不过我爱莫能助啊,你去碧园问问谢老板,看他有什么法子没有?”

    “他能有什么法子?”苏良臣道,“你们内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么,不仅是咱们,就是他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要说昨天的事真是没办法,高下立判实情明摆着,苏某人不能指鹿为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门拜访,说不定见得着人。”

    张宁笑道:“您开玩笑吧?苏公子都见不到,我算哪门子名士?”

    苏良臣摇头道:“顾chūn寒绝非那世俗之人,我这名头在别处烟花之地被奉为上宾,在真xìng情的人面前连狗屁也不是。”

    张宁听他爆出粗口,一时愕然。

    “昨rì顾chūn寒看平安的眼神与别人不同,这倒罢了,兴许是我看走眼。”苏良臣沉吟道,“不过你的那首诗确实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诗写的迎chūn花,后来我回去一回想才顿悟顾chūn寒头上的小黄花正是迎chūn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细,苏某自叹不如;又有‘金英翠萼带chūn寒,黄sè花中有几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觉着她取名就是冲着迎chūn花去的,您是一语道出玄机,能不得她刮目相看?”

    “好像有点道理。”张宁装傻道,“昨rì我确是发现她戴得是迎chūn花,一时兴起就想起了那首写迎chūn花的诗句,只是后面苏公子说的那些深意我真没细想,凑巧。”

    他一面说,一面琢磨:被苏公子怂恿去见“顾chūn寒”,那更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罢便说:“若苏公子是认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试试。罗兄和咱们俩都是好友,这点事我怎好拒绝?”

    苏良臣面上一喜,当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谢平安先生,确是帮了大忙。”

    张宁一脸笑容,急忙客套着对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画舫上苏良臣大约因为没法做官而落寞,现在看他这副迷劲,让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错误的道路;就像李白前后做过朝廷文官和军阀幕僚,干出什么政绩来了,好生写诗比一般的大员影响力大得多。

    苏良臣迫不及待,二话不说就拉张宁上船,现在就去保扬湖找顾chūn寒。张宁趁机说道:“眼看要吃午饭了,要不下午去罢。”

    “我请我请。”苏良臣爽快地说。

    无论什么时候,混吃混喝是张宁所好也。

    这下好了,本来方泠的住处他还得想办法打听才知道,有苏良臣带路,连打听的事都省了,真是一个毫无破绽水到渠成的见面借口。

    沿北城河而上,保扬湖湖畔的富贵景象张宁是见识过的。但方泠好像没有住在湖边,他们在一个码头下船后又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在那垂柳深深,石径通幽之处,只见一处青瓦白墙的小院落,真是一个僻静之所。

    敲门拜见,一个小丫头打开角门就说:“我家不见客,你们别来了,叫人看见免不得闲言碎语。”

    苏良臣忙道:“我们是你们主人的熟人,小姑娘先通报一声吧。”

    又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打开小丫头说道:“夫人只见年轻的那位。”

    张宁抬头看时,只见一扇窗前素影一晃,苏良臣也急忙抬头看。张宁转头对苏良臣道:“这道如何是好?”

    “意料之中。”苏良臣不以为意道,“平安先进去见面,混个面熟,以后才好引荐。”

    “那只好如此了。”张宁微笑道。明明他苏公子是名满江浙的才子,现在却被分别对待,只能呆在门外……

    张宁提起长袍跨进门槛,又回头道:“要不苏公子今天先回去,引荐也急于一时,yù速而不达。”苏良臣道:“也好,改rì再登门造访。”

    院子很小,也很幽静,种着一丛湘竹,几颗翠柳。只是房屋修得不怎么端正,很随意的几间房分作两排交在一处,外头用围墙围着,大约本来只是什么人家出来踏青暂住的别院。

    “主人就在屋里恭候,先生请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她也许并不清楚服侍的人是什么人。

    房门虚掩,张宁走到门前忽然想起古代有个和尚在纠结“推”还是“敲”,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进去,身上一重,顿时温软满怀,一个声音柔声道,“两个多月不见你,好像隔了两年一般。”

    张宁道:“你家相公不在啊?”

    “人家好好和你正经说话呢……”方泠用撒娇般的口气说,“你怎么还带了个人来?”

    张宁搂住她的腰,说道:“那个苏公子,你见过的。他想结交你的相公,然后好教你唱戏。”

    “什么酥公子、脆公子,全都一副招人厌烦的嘴脸。”方泠柔声道,“他要结交我的相公,不是一起来的吗,还要怎么结交?”

    张宁心头微微一阵难受:“我倒是想娶你……”纳jì为妻官就别当了,其实不当官了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他并不是个太功利的人,只是罗幺娘也不是个坏人……他好像看见一双又气又伤心的眼睛:你这么快就变心了?

    或许谈不上变心,罗幺娘挺好的,对她何曾变过?

    “算了吧。”方泠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娶杨士奇的女儿,不是和你同患难过么,又门当户对。”

第五十三章 按部就班另辟蹊径

    所谓小别胜尝鲜,张宁二个多月没见方泠,此时方泠在他的怀里腻歪着撒娇闹点小别扭,温|软满怀、清香扑鼻,他少不得满嘴甜言蜜语哄她高兴,那些两个人之间的话要是被第三个人听见了估计肉麻得要起鸡皮。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了一番,直到房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二人都疲惫得连话也懒得了这才消停下来。张宁靠在枕头上休息,方泠则软软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被子只搭在她的翘|臀上,裸露的后背滑滑一片尽是细汗。丝的、绸的、布的衣裳从床上到地板上,凌乱一片。

    一股倦意袭上张宁的心头、让情|yù微微消退,腾云驾雾之后烦恼又渐渐回来了。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张宁也不例外。

    他把手掌放到方泠背上的肌肤轻轻抚摸,轻轻唤了一声,方泠“嗯”地娇滴滴应一声,懒懒的动也不动一下。

    “你去找桃花仙子后,见没见过庄主彭天恒,知道他在哪里么?”张宁问道。

    方泠道:“没见过,更不知道他在哪里。让我到扬州来是彭庄主的意思,而他又知道你我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会让我知道他在哪里,多少也会防着我的。”

    “桃花仙子一定知道。”

    方泠柔柔地说道:“彭庄主肯定事先就给她打过招呼了,我也不便问的,既然我和桃花仙子好,怎么能为难她呢?”

    张宁点点头,又随口道:“若是你知道彭庄主在哪里,你会告诉我么?”

    “你想我怎么回答?”方泠轻轻翻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只见眼前美妙的风景,刺激得他好像又有了力气。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但表情依然保持着温和:“你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吧。”

    方泠含情脉脉地说:“还用问吗,当然会告诉你,只要你想知道。”

    或许是她的口气太肯定太毫不犹豫了,张宁一时半会倒觉得真真假假的……毕竟她是遗臣之后,立场肯定不是站在当今朝廷这边,彭庄主那帮人才是她的同伙,这么容易就出卖彭天恒?

    张宁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方泠见状伸出玉臂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你要什么,我何曾没依你?你不信我说的?”

    “我又何曾不信过你?”张宁说罢便释然了。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在这僵局,探子们一无所获,如果想要找出彭天恒的人做了断,唯一的通道就是方泠。因为她是联络人,只要派人监视她就有可能顺藤摸出很多瓜来。但是张宁不能那么做,首先他手里没有干这行有经验又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只能调采访使的密探来干这事,如此一来方泠就被这边的人盯上了,方泠成了嫌疑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其次,他过不了自己那关,有些事肯定干不出来的,比如利用方泠。

    要是换作胡部堂处于自己现在的位置,他会怎么做?

    每当处理事情遇到困难时,张宁总是无意间想起胡瀅,大约是因为这个前辈办事的效果是张宁亲眼见识过的,张宁对胡部堂的印象很复杂,有不齿、却又带着一些敬仰,因为胡瀅稳在那个位置是有能力的人。

    张宁回想了好一会儿,心道:胡部堂表现出来的功力其实有两点,没有妇人之仁的铁石心肠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有一点很让人敬佩,很沉得住气。

    ……这段rì子他便不再到处乱跑,几乎天天都在城北的住处过夜,白天也偶尔去一趟碧园,总之谢隽想找到他很容易,住处就是谢隽给安排的。

    南边的chūn天好像很短暂,还没过多久已感受到落花的晚chūn和夏的气息,绿肥红瘦、当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叶子繁茂之时,衣服也越穿越薄,难免就觉得夏天快要到了。特别是晴天,在大街上走一遭身上出一层汗,恍惚就是热天。

    张宁看起来非常清闲,经常消遣的地方就是碧园,因为这里不用给钱嘛。

    坐在上等的茶间里,喝着好茶,听听美女唱曲,和熟人闲聊、下棋,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张宁一来,谢隽只要在碧园里没出去,通常都会来陪坐一会儿,上下级关系相处还算融洽。

    和往常一样,张宁来到茶间坐下听曲,随口问了沏茶的姑娘一句谢老板在不在,听说在园子里,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果然不出所料,谢隽来了,一起的还有那个高瘦的詹老表。谢隽一进来就吩咐人不让外人进来,急着对张宁说道:“好消息,有进展了!”

    “坐下来说。”张宁忙招呼道,情知谢隽说的是正事。

    谢隽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又从袖袋里额外掏出一个信封来,一面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一面说道:“这一扎是近两个月下面的人搜集的私盐帮众名目。私盐这一行人员复杂,有的是散户,不论老少男妇背负筐提,在城乡村镇沿途摆卖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这类人咱们没管;还有的就是成帮结伙,有货源、有路线、有集散路子,明目张胆者聚众持械而行,一般的巡检碰见寡不敌众,不仅不敢去盘问反而要狼狈避开,除非成队官兵不能拿下。这些帮众咱们大致都查实记录在卷。”

    见张宁首先拿起那个信封扯开来看,谢隽便又道:“按照大人年初的布置,重点盯住近来新开始活动的可疑帮众。而这份禀报正是仪真县的小队头目报上来的消息,有一伙人突然开始活动,而且行事非常熟练,甚是可疑。他们首先散开人,在各地盐场向盐户私购散盐,盐户诱于利益,冒险将私藏的盐悄悄低价售卖给前来收购的帮众;然后他们将从各地买来的散盐集中到一起,动辄上百引(一引四百斤)聚众百余人马持刀兵箭弩昼伏夜出,向湖广方向贩运。这帮人此前并没有动静,忽然活动起来,又不像是外地迁来的,否则短期连地皮都摸不熟,如何能如此熟练。所以我认为他们的嫌疑极大,一收到禀报就赶紧过来了。”

    张宁点点头,完全赞同谢隽的判断,进入视线的这帮人绝非外地人,如果初来乍到就干大笔买卖,一则地头不熟不好摸到路子、二则容易和地头蛇发生冲突;第二个疑点是他们之前为什么恰恰就停止了活动?

    除了谢隽的分析,张宁从低点上更加入了自己的直觉,仪真县,正是桃花山庄以前活动的地盘。如同前面的判断,桃花仙子帮众换地方干这事诸多不便,反而更容易出纰漏,所以铤而走险在原来的地盘上开始活动不是不可能。

    “给禀报消息的小队头目及以下所有人记功赏钱,咱们不能光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张宁道。

    谢隽点头道:“您放心,咱们这行有规矩的,谢某不会坏了规矩。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首先不能打草惊蛇,其次要设法找人混进去。”这个思路张宁之前就想好了的,所以此时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桃花山庄的普通帮众触及的只能是贩卖私盐层面,咱们乱抓人没什么用,打击私盐又不是我们干的活。关键是抓到内部知情的人,抓住彭天恒本人就更好了。”

    “大人所言极是。”谢隽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是一件很费时rì的事。”

    “何出此言?”张宁皱眉道。

    谢隽道:“桃花山庄在以前一直处于咱们的掌控之外,现在要混进去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特别要混上可以获知有价值消息的位置,要先获得贼众的信任还要有点资历,没有时rì积攒几无可能。”

    “凡事都不一定是绝对的,咱们要抛弃死板的按部就班的办法,另辟蹊径。”张宁淡定地说道。

    谢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转瞬又貌似恭敬道:“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听您的安排。”

    大致的法子这一两个月以来,张宁倒是琢磨权衡得差不多了。但是因为要布置的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安排,“怎么混到内部”本身就是技术细节xìng的东西。他需要仔细阅读禀报的文书,然后才能逐渐完善计划……而急着向属下透露出一个没有完善的计划,反而有损自己的威信。

    于是张宁便故弄玄虚、是是而非地问道:“我在这里听了好一段rì子曲子了,戏也听得不少,怎么全是子孝妻贤宣传教化的东西?咱们这是娱乐场所,没必要弄得和儒学一样吧?”

    “这也是无奈,太祖高皇帝和当今君父都曾颁布过法令,严禁民间戏曲出现诸如上朝及一些严肃礼仪的场面,这就限制了戏的内容很多说史的戏都没法唱,只好唱子孝妻贤了。”听张宁东拉西扯,谢隽只好侃侃而谈,幸好这个话题他还算内行。

    张宁微笑道:“为何不能另辟蹊径,唱点其它有趣的,比如才子佳人的故事?”

    谢隽恍然道:“别说,大人所言极有一番道理,那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戏现在确实很少见,兴许人们也爱听。”

    “我就给你说过嘛,凡事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现成的法子。”张宁不动声sè道。

第五十四章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葱郁的山间,几间茅草屋顶隐约在望,炊烟缓缓升起,在空中便化作山腰的薄雾。在这山林中单丁独户的人家,周围又没有田土,不是猎户就是柴户,南直隶地界上的山林野兽不多,多半都是砍柴为生的柴户。这个时代既无气又无电,住在城市里的人家要烧火煮饭,木柴是必须供应的物资,一般只能靠购买,不辞辛劳者砍柴送到城里肯定能赚得几个辛苦钱的。

    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通向那几间茅屋,可能平常走得人太少,小道被初夏疯长的杂草覆盖,极难辨别。此时羊肠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艰难地走着,女的走前面拿根木棍随xìng地拍打杂草认路。

    夕阳西下,虽然是晴天她却带着一顶夸大的遮雨斗笠,脸上挂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巾,正是那桃花仙子。走后面的络腮胡汉子便是那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

    要说彭天恒二十多年前做御前侍卫时,完全不是这么副形象,没有大肚皮,脸上也没那么多|毛,年轻高大形象颇佳;岁月不饶人,人到中年不注意养身便成了现在这么副形象,虽孔武有力,可体重太大爬起山来出气和拉风箱没什么两样。

    彭天恒一边喘,一边还不忘盯着前面桃花仙子的屁|股看,圆滚滚的顶起裙子叫人小腹发热。这娘们不是什么好货,彭天恒心里想自己要是再瘦一点身材好一点肯定早就得逞所愿了,可惜哎……也不好逼她,她的上辈人至今常常被遗臣们提起,不敢对她怎么样。

    俩人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茅屋,周围有荆棘围成一道篱笆,里面养了几只鸡。推开蓬门,一个老头就弹出身来,彭天恒上接不接下气地问道:“您这里送柴么?”

    老头儿打量了一下二人,大约认识,便道:“甭问了,人等了你们半天,进来说话。”

    彭天恒二人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坐着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彭天恒忙抱拳见礼,礼还没到位,就听见桃花仙子娇|滴滴地喊道:“郑叔叔!教人家念想好久了!”

    中年人微笑道:“就你们俩?我以为几个月不见,丫头要多带个夫婿来拜我呐。”

    “每次都提这无趣的事,您老烦不烦啊!”桃花仙子此时看起来相当幼稚,“我这样的人成不成家有什么要紧的?”

    姓郑的中年人正是郑洽,建文二十二近臣之一(其中四人已被朝廷确认除掉),不过他现在丝毫没有官气,就像一个早已退隐的中年诗人一般,很儒雅很温和很淡泊。

    “无论遇到过什么苦难,一辈子要成个家才算完整,特别是女子。”郑洽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此时她已经取下了斗笠,但一条丝巾仍然挂在两耳上,将一张脸遮去了大半,隐约能看到她脸上惊心怵目的一块疤痕,就像是烙铁生生烙上去的痕迹。郑洽顿时目光有些黯然,“有些事不是你们晚辈的错,是我们连累你们了……”

    桃花仙子眼睛里晶亮地闪着,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容:“我可没有怨天尤人,大家都不容易嘛,就像方妹妹被他们抓去那么多年受尽委屈,前不久才逃出来。”

    这时被冷落的彭天恒抱着拳终于忍不住拜了下去:“见过郑先生。”

    郑洽收住那黯然的表情,点头客气道:“坐吧,坐下来说。”

    从规矩上郑洽的地位是比彭天恒高的,因为郑洽是进士是建文的文臣,文臣节制武将,彭天恒怎么比也不如郑洽的地位;但是郑洽言行之间对彭天恒已算非常尊重和客气,无他,现在处境不同了:如今上头给下面的人发过俸禄么?反而彭天恒等人因为干着暴利的行业常常能上供些钱物。

    “听说你们最近有些新情况?”郑洽正sè道。

    彭天恒点头道:“咱们的人又开始办事了,没办法,下面那么多帮众,大多又不是真和咱们一条心,无非图个利,再不办事大伙拿不到银子就管不住了。”

    “你们有你们的苦衷,这个我明白,不过现在风头未过,确实比较危险。”郑洽道,“今天我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对上次的大事向你道谢……可惜了功败垂成,反而让你们处于危险之中。”

    彭天恒大义凛然道:“都是在下应该办的。想咱们无数人家破人亡,活下来的很多或至今为奴为婢受尽委屈、或流亡江湖早不保夕,如果能杀掉朱棣,至少能为那么多人出一口恶气!”

    郑洽又道:“还有一些事想和你面谈,听说方泠那丫头去了扬州做联络人,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她再次被逮,处境堪忧……”郑洽不动声sè地说道。

    “留在咱们那里和在扬州的风险是一样的。”彭天恒道,他还想说什么,但终于yù言又止。要说更加安全,送到上边去才行,可是这么多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建文身边除了一开始的那些旧人,无论什么情况从来不吸收新的成员,以备万无一失。

    郑洽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桃花仙子:“你觉得张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桃花仙子愣了愣,笑道:“我就见过他两面,见面的时间还短,郑叔叔突然这么一问,我该说什么好呢?”

    “就说说印象,好人还是坏人?”郑洽想了想又问。

    桃花仙子眼珠子向上一转,故作寻思状,眼前却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一张看着舒服的温和的脸,很快无数的记忆碎片如cháo水一般涌到脑际,是啊,不是才见过两次,怎么能想起那么多东西?“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那洒脱的身影,“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微微有点多愁善感的安静……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好人。”

    郑洽不动声sè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又道:“坏人好人太模糊了,再说说别的,比如脾xìng、爱好、心xìng诸如此类的东西,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他……”桃花转头看着泥巴院子里的两棵树,想起了那耐心而温柔的声音,蕨草长在树缝中,但它不会对树造成什么危害……共生……桃花仙子的脸露出很淡的一丝红晕,声音渐渐变小变轻了,“他很有耐xìng,很温和……”

    忽然看见郑洽淡泊的笑容,桃花仙子忙改口道,“和郑叔叔一样,都是读书明理人,说话不温不火的,嘻嘻。”

    郑洽点点头,并不多言、只是和气地说了三个字“接着说”。

    桃花仙子作沉思状,脸上情绪微微变化着,“他有时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有点神秘。”

    “把柄被咱们拿着,他不心事重重才怪。”彭天恒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桃花仙子的思绪被一打断,顿时回过神来,也不和彭天恒争辩,只是不再多言了。

    郑洽看了彭天恒一眼道:“我倒是认为你们应该把那副字大方还给他。”

    “这是上边的意思?”彭天恒惊讶道。

    郑洽摇摇头:“只是我的意思,而且仅仅是临时想起的建议,彭将军怎么做事,老夫一向不愿轻易指手画脚,你是知道的。”

    彭天恒拉下脸道:“现在我们本身就在风头上,敢出来活动,一是被逼无奈,二便是因为掌握着姓张的把柄,他不敢轻举妄动。偶有在地方上走动的锦衣卫及军随、官府巡检捕快、兵马司官兵,这些人可能会危及到我们的生意,但很难深入到我们的腹心,因为那些人不是专门对付我们的,我们无关他们的差事职责井水不犯河水;最大的威胁是胡瀅的人,那老东西十多年如一rì就不干别的,专门对付我们!现在我们桃花山庄主要的根基在扬州地界,上次锦衣卫官府大肆搜捕并未动及筋骨,张宁又是扬州采访使,只要控制住了他,我们的危险就大大降低了……”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郑洽叹道,“不过咱们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从要挟到拉拢,这种方式更加稳固。我很赞同方泠那丫头的做法,像对待于谦那样,她并未要求太多,别人却没忘记前辈人的滴水之恩,尽努力为她周旋,并且咱们很多消息不都是从于谦那里来的?”郑洽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道,“通常人来说,是分得清恩怨的,不是一定会报恩至少不会落井下石吧?”

    彭天恒沉默了好一会儿,抱拳道:“恕在下无法冒这个险,除非是上头的命令。如果把把柄白白送人,姓张的不再投鼠忌器,他是有恃无恐,到时候如果翻脸不认人,咱们更待如何?我知道方泠和他交好,但方泠在咱们这里也不一定就有用,她只是个jì……”

    见郑洽听到“jì”字就脸sè一拉,彭天恒适时停顿了一下,“以她的身份,张宁这个朝廷命官恐怕是顾不上了。”

    桃花仙子脱口道:“他要是真敢如此无情无义,我来取其人头,不用讨赏!”

    “杀了他咱们麻烦更多,再说有什么用,有官位还怕没人来做?”彭天恒皱眉道,“什么无情无义,无毒不丈夫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而且就算假推方泠是他的顾忌,他要保全一个不是重点抓捕的人,相比之下也会容易得多。”

    “也罢。”郑洽看向门外渐渐黯淡的光线,淡泊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五章 雨中的歌

    帘外雨潺潺,chūn意阑珊。前两rì天晴让人觉得夏天越来越近了,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气温又反复,手在袖子外面拿纸张久了,他觉得指尖还有点僵冷。

    关于密探细作的卷宗以及禀报,张宁一字不漏地细看了好几遍,计划已经趋于完善,全在脑子里面,他没有写下来、也不想这么快就交代下去……为什么?因为目前还缺一个很难办的条件,时机不成熟。

    他反复权衡之后,考虑到很多偶然因素计划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自认为成功可能xìng比较大。只是这件事多少有点复杂,如果仅仅是想方设计抓住彭天恒就能了事,那反倒目的明确,问题是他的目的不是抓人立功、而是拿回把柄,设计起来实在很头疼。

    现在缺的是几个特定的人,至少得有一两个。那种既有身手和应变能力、又可以完全托付密事的人,一时间上哪找去?在某些时候,人才的忠诚比能力更重要,张宁缺的就是这种人;有能力的人不缺,胡瀅已经铺好局面了,但那些人张宁不能用。

    大明朝什么东西最贵?人才啊,拿着银子高薪找不到能用的人。无奈。

    如果缺了这个,张宁宁肯再等等看情况、或者干脆暂时保持现状。不然如果自己想出来的计划真凑效了,逮住了彭天恒,犯人也只能是谢隽那帮人控制住,张宁始终是个文人,亲自干不了一些事,杀人灭口cāo作起来都非常困难;到时候彭天恒栽了,不把张宁拉下水垫背才怪!想那周讷,自己栽了还拉桃花山庄的人一把。

    不过只要张宁有五分把握,都会冒险了断的:提心吊胆滋味不好受;万一哪天被调离这个职位,了断的机会都没了,靠什么去找那彭天恒?后者的可能xìng是很大的,谁叫张宁在京里有点关系呢,添注扬州判官不过就是历练。

    他看了一眼窗外,遂叫小厮韩五取了把伞,准备出门溜达溜达透下气。本来近侍是个丫头,但张宁住在谢隽安排的院子里,里面的人都是谢隽安置的,叫个女的铺装叠被好像不太好,就让人找个小厮来做些杂活。那小厮就是韩五,十多岁长得一个眉清目秀,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伪娘摸样,那帮安排人的不知道想些什么,以为京里来的都好那一口?

    韩五取了两把伞,要跟着出去,张宁却道:“我想一个人散散心,不用跟来。”说罢将两把伞都拿了过来,好像生怕这厮跟来一样……说实话张宁由于抵触那种玩意,进而对韩五的感官也不太好,有点烦他。以前开开玩笑说好基|友什么的毫无压力,正面对一个男的要和你肌肤之亲,吗的说不出的反胃。

    雨不大,不打伞的话也会慢慢淋湿,张宁打开深sè油纸伞,往街上步行。

    细雨蒙蒙,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时,又想起了胡部堂,胡部堂身边的燕老表好像是个大侠,他是怎么收服燕老表的?干着这官职,不得不向胡部堂学习,人是老前辈经验丰富得很。

    我要是有这么一号人,也不用愁了。嗯,最好是能遇到一个大侠正在危难之中,然后自己出手相救,他纳头便拜高呼大哥收我做小弟吧……

    可惜扬州城内治安出奇得好,街巷口都有官铺,打架斗殴都极少见。街上一片太平,什么事都没有,实际上下着雨行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看起来不仅太平而且平静。再说哪里有那般巧的事儿,张宁自嘲地摇摇头。

    城内确实很单调,连jì|院都多半是官|jì,一些不合法的灰sè行业几乎都不会在城中,但不是说大明朝的治安世道就真如此纯洁了,挨着城池的外城城厢干什么的都有,一般不到内城只是里面管得更严,大伙何苦自找麻烦来着?

    于是张宁便没什么目的xìng地从南门出城。北城出去挨着保扬湖,富人别墅区,风景是好但某种程度上也比较单调无趣;而南城就鱼龙混杂,正是张宁想要转转找灵感的地方。

    方出城门还好,街巷被府官治理过看起来比较整齐干净,再往南走一段路,果然就满眼狼藉。干净的路面变成了泥泞,房屋高低不齐,沿街摆茶摊小吃摊的、卖菜的、乞讨的混在一起,是五花八门真正是普通百姓的现状……如果公子小姐们往来驿道车马,到了扬州就去保扬湖的风花雪月中走走看看风景算是游历,那定然以为天下都富庶了。

    而扬州号称人口百万,绝不大部分人根本不可能住在内城和保扬湖别墅里。

    所以张宁暗自感叹,如果重新得到的生命是一次随机的投胎,不得不承认运气相当好,投到了这个时代少部分条件比较好的环境里。若是生到这外城乱巷中的某家,多半是原本大字不识更无功名也无人脉家产,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一副营养不良的身体,然后家里有几个病残需要赡养照顾、有人要死了怎么弄棺材墓地……大明有大明的秩序,这么个条件要如何蹦跶才能有点出路?真要那么容易白手起家,不用到大明朝,在现代张宁就肯定大小有一番作为了。

    张宁打着伞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乱走,反正城楼高大很容易看到它的方向,到时候回城还是很容易。

    之前在城里时想到jì|院,不料出来随便一走,就在一条街中发现门口倚着不少妇人,她们又没在门口做什么事,眼神老往行人身上瞅,多半就是干那行的。不过此时称呼不同,叫私|娼、窑子。

    只见那些妇人大多在三四十岁以上,皮肤黑糙、神情呆滞麻木,生活的希望在那眼神里是看不到的。而且着装很不讲究,脏乱、有最差的甚至算衣衫褴褛,总之是十分悲惨可怜。她们的市场应该是因为便宜,毕竟在富乐院见识的那些动辄一两银子起价的消费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正见识了如许多老妇,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年轻女子的歌声,听起来还挺清脆动听,他顿时一阵好奇,有条件又愿意抛头露面何必在此地卖笑卖唱?

第五十六章 清新一俚曲

    蒙蒙的细雨,细无声,风中的歌声清晰可闻。烂泥的路面,长着青苔的陈旧房屋,目光呆滞的妇人,耳傍却听见了一阵清新的小曲,张宁驻足细听,“第一绣要绣啥?要绣要挑天上团圆月呀团圆月……”

    本来他暂时就找不到什么事要做,此时更忍不住好奇,循着那歌声走到了一栋旧木楼前面,楼梯入口处站着一个短衣汉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张宁。张宁虽然穿的是棉布料子,可确实与这地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半新的直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只有肩膀上有几粒雨水珠子,熨得很平整、折叠的印子清晰可见,身处这个环境恐怕得用“打扮跟新郎官似的”来形容。

    汉子只是打量着他,他便不动声sè尝试通过,见汉子没有阻拦,便继续往楼梯上走。

    这时已经听见了上面的嘈杂声,除了歌声和弦声,还有稀里哗啦的杂音和说话吆喝的声音,很热闹的样子。张宁倒想起了以前老街上打麻将的茶馆。

    刚想到麻将馆,走上楼一看,张宁顿时就看明白,真是个赌坊。桌面上摆着铜钱宝钞等玩意,还有人摇骰子,有的则围坐在桌子周围拿着一些木片在玩,不是赌钱是什么?

    上来个把人,大多数人都盯着桌子没注意,对面有个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空洞,然后伸手捏住鼻子“扑扑”醒了两下,顺手在凳子下面擦了擦手,就埋头继续看手里木片了。

    张宁循着歌声一面看屋子角落里的人,一面向一张大桌子走去,伸手往怀里一掏,抓了几张宝钞出来。

    唱歌的是个小娘们,之前听声音就知道了。模样长得还行,脸蛋匀称下巴略尖秀气、带着稚气,就是身材太瘦,乍一看去好像很单薄也没什么看点,衣裳又破又大,看起来空荡荡的。一旁还有个盘腿坐在地上用琴伴奏的老头子,凌乱花白的胡须,脸上的皮肤枯而多皱纹,照样是瘦,老少俩面相有点像,不知是父女还是祖孙。那把琴长得土灰土灰的,倒是和他们的衣服及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五根弦,琴身显得短而小,大约少了少宫、少商两个音节。

    卖唱的,只比乞丐稍稍好点。

    张宁走到围着不少人的大桌子前,见面前画的图案上有大小二字,情知是押宝,就将一张面额一贯的宝钞顺手放在“大”上。宝钞一贯和一贯铜钱是两码事,最多就相当于十个铜钱,要说流通时人们宁肯要十枚铜钱也不想要你那一贯宝钞,只是强制流通的币没办法将就用了。

    “看好了!”上方的庄家喝了一声摇起骰子,左手换到右手十分娴熟,不料初见呆滞的人玩起骰子来这般灵活。“砰!”庄家猛地将木筒子盖在桌子上,回顾左右道:“下注下注。”这时周围的人才纷纷放钱在面前的图案上,张宁却早就放了。没一会儿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揭开木筒子,人们聚jīng会神地盯着,一时间有人叹息又人嘿嘿笑。三颗筛子加起来是十四点,应该是大吧?果然上方拿着钱一一对照时,陪了张宁一贯宝钞。

    满是积垢的手背,填满了黑泥的指甲……张宁的观念里对人没什么贵贱之分,但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本来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本能地不想弄脏,又想起刚上来见到那个擦鼻涕的动作,就算面前摆的是钱也不想拿,轻轻一掀把赢来的一贯和拿出来的几张宝钞一起放在“大”上面。

    一把输完低调离开。他对这地方已经没有了兴趣,本来好奇于小娘子的歌声,但亲眼看到了就失去了那一份神秘的幻想,发现不过就是无数众生中的一员罢了。输光了再走,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直接连钱都不要了就走、好似大款一般,不符合张宁平常的处事风格。

    不料他一个外行运气却特别好,一连赢了几把,每次都是累加一起下注,一次都没输,面前倒堆起了一小堆宝钞和铜钱。这尼玛反而左右不是了,就算收钱走人有可能也走不了,他一个陌生人赢了就走会让赌徒们非常不爽的。

    “小哥运气不错哇!”庄家干笑道。周围好几个人都多看了张宁几眼。

    张宁淡定地说道:“大伙儿帮我盯着一下,我去趟茅厕,回来收钱。”

    说罢正待想下楼开溜,不料旁边有人“好心”提醒道:“边上就有茅房,那道小门。”

    张宁干笑了一声,道了声谢,只好向那道门走去。刚推开门,顿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张宁低头一看,满地白sè的蛆虫蠕|动叫人头皮发麻。总算中间放着两块砖头,他硬着头皮跨到那砖头上,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此时他的脑子里一阵空白,过了片刻,忽然有点小小的感触,人确实是很脆弱的,如果自己要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层,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回到大桌子前,见自己那位置上的钱已经不见了,一分不剩,周围的人却仍然大模大样地站着坐着没走。他顿时一脸愕然道:“我的钱呢?”

    “刚那一把你输了,你不是自己把钱放在‘大’上面的么?”庄家镇定地说道。

    张宁皱眉把手往交领里一摸,空着手拿出来说道:“我不是没钱,今天带的不多。”

    旁边的人笑而不语,估计不少人在暗想:遇到个富家小哥,完全是傻子。

    张宁哎地“叹”了一气,庄家眼神倒是好,瞅着他腰带上挂的玉佩:“你那东西值个百十文,反正我赢着,换钱给你?”

    真把老子当傻子了,这块玉确实不是什么高档货,但一二两银子是随便值的,张宁便故作生气道:“百十文?我不如送给那卖唱的爷俩……笑啥,本公子说到做到。”说罢起身走到那角落里,只见老少二人面前的草帽里放着几枚铜钱两张宝钞,便顺手将玉佩丢在草帽里,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手别伸得太快。咱们爷俩卖唱,贵人听得顺耳赏多赏少是人家情愿,唱得不好一文不赏或是撵咱们走,也没什么不对,就是没有收走别人家赏东西的理儿,当着这么多爷们的面,您说是不是?”

    张宁顿时站定,不动声sè地转身瞧过去,只见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拿着玉佩,弯着腰,手腕却被那老头儿抓住了。

    短衣汉子怒道:“那小哥输光了欠我钱,我要这块玉抵百十文,他使气丢到你这破冒里,怎么成你的了?”

    这叫什么道理?

    “啥?老头年纪大没听清。”老头儿道。忽见那汉子脸sè顿时变得像猪肝一样,咬着牙愕然瞪着老头。

    老头儿神sè如常,又问了一下:“你说啥?”

    汉子的脸sè变得更难看,忙道:“玉是您的……我、我放下。”

    波地一声轻响,玉掉进了草帽,小姑娘动作敏捷地伸臂轻轻一扫,草帽就到了她的怀里,动作非常快。“咱们走。”老头子站了起来。

    顿时从押宝的桌子边跳出来三四个人,张宁兴致勃勃地正待想看他们大打出手,见识一下祖孙俩的身手。不料刚才那庄家却坐着不冷不淡地发话道:“干甚,没见过钱?你们干脆把老子这楼砸了!”

    那几个人一听瞪着老少俩,却后退了几步。爷俩不声不吭径直向楼梯口走去,“噔噔”下楼。张宁忙一手提住长袍下摆,一手抱伞追了下去。

    走出门来,只见烂泥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而行。老头子背着琴,小姑娘踮起脚把草帽往他头上戴,老头子伸手取了下来复盖在姑娘的脑袋上。

    张宁忙撑开伞,靠着边快步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发现旁边有条窄狭的巷子,他观察了一下地形便转身往巷子里走,刚进巷子就跑起来,溅了下裳一片泥点。出了巷子转头一看,见那两个人正过来,并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依然撑着伞,只是伞故意撑得比较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位置……根据光线的直shè原理,张宁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也不能看见。

    俩人一言不发,既不跑也不慢下来,径直从张宁身边走过。张宁情急之下说道:“一曲《绣荷包》,天涯何处觅知音……”

    出口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汗颜,居然用了这么恶俗的台词。

    老头忽然站定,转身鞠躬道:“多谢公子赏。”

    “我想找人办件事,十两酬金,老先生有没有兴趣?”张宁淡淡说道。

    “什么事?”老头子道。

    张宁略一思索,说道:“扬州城里有个人我看他不顺眼,想找人揍他一顿,但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指使的。”

    老头子道:“什么身份,打成什么样?”

    张宁道:“一个盐商的儿子,身边常有练家子跟班。狠狠给我打,打得鼻青脸肿,但别伤筋动骨把事儿闹太大。”

    “成交,先付五两,事成之后再付五两。”老头子很干脆,xìng子很中张宁的意。

第五十七章 吃饱了撑的

    先付五两,这俩来历不明跑江湖的极可能拿了钱就不知去向。不过张宁并不计较五两十两,上回谢隽包的二百两红包还没怎么动,银子暂时不缺,急缺的是能用的人。不过老少二人很可能不靠谱,他算是病急乱投医,先试试再说。试能耐,试为人,然后才能作进一步的打算,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不能太急躁。

    正好有两把伞,出门时韩五拿了两把,很常见普通的油纸伞,张宁拿了就走,不料这时倒排上了用场,他递了一把过去:“小娘子,拿给你爷爷遮雨。”

    他们没有拒绝,张宁又问:“怎么称呼老先生?”

    老头子道:“您就叫我老徐。”

    “这事这么办,省得麻烦,十两银子我一次给你们,事情办妥了到城北丁家码头等我,交代一声。”张宁淡定地说道。

    “哦?”老头有些诧异。

    张宁的脸被伞遮着,他犹自苦笑了一下,大不了十两银子打水漂,钱财嘛来来去去更轻松。如果他们拿了银子走人,那也省去了再试的麻烦。

    他干脆地伸手进袖带摸出了一张银票,递了出去:“十两,钱你先收着,或者先到钱庄兑了硬货再办事。”

    老头子接了东西,片刻后就道:“大通钱庄的票子,真东西。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大致长什么样?”

    “孙二宝,人称二爷,就是个恶少,您千万别手软。”张宁又将此人的特征和一些信息描述了一番。孙二宝何许人也?反正和张宁无冤无仇,不仅没过节,而且还是碧园的常客,盐商家的公子,家境和业界巨子比自然差好大一截,但还算纨绔子弟。

    也活该这家伙无缘无故可能挨顿打,张宁确实看他不怎么顺眼,在碧园喝茶听戏时有一回这小子调戏戏子,人坐着好好的弹唱,他不好好听动手动脚的看着烦。不过那并不是件什么要紧的事,张宁选他只是觉得他比较附和条件而已:身边有跟班打手,在扬州又不算有势力,就算事情败露孙家也动不了张宁,大不了结个小过节,到时候想办法忽悠一下了事。

    张宁描述罢又忍不住再次提醒了一句:“下手注意下轻重。”

    “老朽明白的。”自称老徐的老头儿道,“明天就办事,rì落时分到丁家码头见面;如果姓孙的明天没出门,咱们不好打上门去,就等后天。”至于办好了事为什么还要见面,老头没问,收了钱、按金主的要求办如此而已……又或是拿了银子就跑,还问东问西干什么?

    张宁又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别把我抖露出来,我和那孙二宝是相熟的。”

    老头儿笑了:“公子大可放心。”小娘们插嘴道:“我爷爷答应你的话,比这十两银票值钱,别见咱们眼下穷就瞧不起人。”

    “人不可貌相。”张宁淡然道,“我要是瞧不起人,先给银子算哪般?”

    老头儿道:“就这样说定,后会有期。”说罢带着小姑娘转身就走。这次张宁没有跟上去。

    张宁一个人信步回去换衣服,冷静了一下感觉今天的事儿确实有些离谱,十两银子多半是打水漂了。这也怪不得自己,当时见那老头一招制服个壮汉,面对几个大汉面不改sè,一下子情绪有点激动,难免办出后面的事来。

    沐浴更衣,在院子里宅了半天,晚上如常歇息,第二天接着去碧园听戏以及和谢隽见面谈几句,他没再多想那老徐的事,不过心里倒是挂着,多少抱了点不大希望。

    却不料中午和谢隽吃饭时,谢隽八卦地乐道:“孙二宝,大人认识的,今早刚出门就挨了一顿好打!上午我正好得空闲,就去看他,把我笑惨了,一张脸肿得像猪脸一样。”

    张宁心下“咯”地一声,微笑着说道:“岂不是连他|娘亲也认不得?”

    谢隽愣了愣,“扑”地喷出笑来,点头道:“大人这般说得巧,正是连他|娘都认不得,脸都变形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说斜地里冲出来老少俩戴草帽蒙脸的,身边平rì里牛皮吹得震天响的少林俗家弟子直接被撂|倒爬不起来,孙二宝被按翻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哈哈,我估摸着呐,这小子平rì里爱沾花惹草,可能言语上轻薄了哪家小媳妇,把人惹火起了。”

    “可不是,记得他在咱们碧园还摸戏子的下巴。”张宁笑道。

    吃过午饭,张宁已经觉得这爷俩有点意思了,临时就想出了另一出戏。他离开碧园,难得地去了躺扬州府衙。头上挂着扬州府判官的头衔,说实话只有领俸禄的时候才来走一遭,平rì基本不来,也没人过问他,可谓是稀客。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萧蔷,上面刻着怪兽吞rì,这图案他闲得无聊时问谢隽才明白,原来是寓意人心的贪yù猛如怪兽,连太阳都想吞,告诫做官的克服私|yù,注意节|cāo……虽然大伙儿的节|cāo早就掉了一地。

    刚过萧蔷,就碰见了马捕头,马捕头看着张宁有点面熟,居然没认出是府里的官,见张宁带着善意的微笑对自己点头,马捕头只好也点头回应,擦身而过。

    张宁只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小声道:“张判官。”然后是马捕头的恍然“哦”地一声:“今天不是领俸的rì子吧?”

    这时张宁微笑着忽然转过身来,马捕头忙抱拳道:“见过张判官。”

    “酉时下值了马捕头带一些兄弟帮我办点事?”张宁扶他的时候将一锭银子从袖子里滑进他的手中。马捕头有些犹豫:“这……抓人么?没牌票啊,到时候不好说话。”

    “我知道,主要事儿太小,不然我干脆去向堂尊请票名正言顺拿人了。”张宁有些无奈道,“真是不上不下的,不管呢,那边好友又拉不下情面。”

    马捕头听他说得轻松,握着银子问道:“您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好友被人打了一顿,就是点皮外伤……”

    听到这里马捕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什么屁大的事,街上打架斗殴,差役直接拿到街坊官铺里关一两天禁|闭放了了事,如果家里舍得给钱关禁闭也省了直接放人,都没资格见官。马捕头毫无压力地爽快点头道:“卑职了解了,下值就跟张判官一起去逮人,哪条街抓的就关哪个官铺。不过打回来出气卑职认为不妥,身上弄出伤来说咱们私设刑堂,大小是个麻烦,叫人言语吓吓他就没问题。”

    “成。”张宁淡然地转身指着府前街对面的茶楼,“我一会在门口的位置喝茶等兄弟们,径直去拿人,关一天就放。”

    张宁预谋着弄一出闹剧,基本属于瞎折腾,不过也不是没有必要。那老小俩倒是兑现诺言把人打了,可还是了解得不够,再试一试不嫌麻烦。万一因此弄出什么节外生枝,也没关系,因为孙二宝本身就不是个不能摆平的人物,总之怎么弄都收得了场。

    现在瞎折腾问题不大,万一真办事的时候出了漏子,那问题才大。没办法,现在张宁的选择余地太小,要么放弃要么冒险,两权相害只能权衡利弊、靠自己判断决定……这世上又有多少能够做到万全准备万无一失的事呢?

    酉时,张宁独自到了府前街茶楼,虽然天sè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不见太阳,但离“rì落时分”已不远,要是老徐祖孙两个回去,再过一阵应该就会到码头。

    见到马捕头,张宁便交代道:“兄弟们先换衣服,换好了直接去丁家码头,布好阵。我找辆马车过去盯着,见人来指给马捕头,大伙就马上动手抓人。一老一少,小的是个娘们,老的背把琴,看好了。”

    吩咐停当,张宁便雇了辆车径直去丁家码头。如果祖孙俩不食言,他们一定会中圈套。就算是老江湖也料不到此时会被算计,没别的原因,金主干嘛要算计他们,动机何在?毕竟世上吃饱撑着的、大把花钱瞎胡闹的人确实很少碰到。

    此时的人们多习惯rì出而作rì落而息,这个时间差不多该回家吃晚饭准备歇息了。不过码头上人还是不少,有一艘货船靠在那儿,许多搬运工在卸货,路上又有行人经过,河面上浮着大小几艘船,场面有点混杂。

    张宁叫马夫远远地停下,看看情况再说。小雨依旧连绵,下得不痒不痛,却没看到天晴的迹象。

第五十八章 相忘于江湖

    “碰碰”木板被敲得两声响,张宁便轻轻拉开门,马捕头猫着腰跨上车来,手指拈住衣袖抖了两抖,弹起一阵细细水花。“您瞧见人了么?”

    张宁撩起毡车侧面的竹帘一角,慢慢地观察前头的情形,头也不回地说:“暂时还没见人,再等一会儿。”

    雨天的光线好像比往常要降得更快,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码头上各sè人来来往往,就是没见着他想见的人。那自称老徐的老头儿是不是不来了?拿了钱,也办了事,不再出现也无关人品,从交易上来看本身就没多少必要。

    就在这时,张宁的眼睛忽然一亮,只见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缓缓而行,虽然看不清脸,但张宁已认出来正是那祖孙二人,老头打的伞还是昨天送给他的。

    “他们?”马捕头也注意到了。

    见张宁点头,马捕头便放开帘子一角,一手按在腰刀上,说道:“您要见人,到丁家巷官铺。”说罢便推开门跳了下去。

    张宁不再多看,拍拍了车厢唤马夫:“调头,走。”

    车轮子刚转起来没一会儿,就听得后面高声的吆喝:“站住!箭矢不长眼,咱们可不想伤人。”

    张宁闭上眼定了一会儿神,等马车驶过两条街,他便叫停,付钱下车走人。撑开伞不急不缓地步行至丁家巷,正遇着马捕头骑马,带着一队携兵器的捕快迎面过来。张宁将伞抬了抬,问道:“办妥了?”

    马捕头从马上跳下来先作礼,回头对兄弟们挥了挥手:“散了,回家吃饭。”然后笑道:“小事一桩,就两个人被围了个措手不及,拿马套丢过去,顺手就拿了。”

    “因为促不及防便容易了,这俩人身手不错的。”张宁点点头,“也别太亏待了,吩咐官铺里的人晚上给弄口热饭。明天上午马捕头过来吓吓他们,什么也不必问,就问他们为啥打人、是谁雇的。我中午过来取人。”

    马捕头微微有些诧异道:“张判官亲自来领人?”

    张宁淡定地微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马捕头抓了抓脑门,好像明白一样说:“倒是不错。”

    ……第二天张宁先办了点小事,差不多中午了才晃悠着去丁家巷官铺,铺子就设在街口的牌坊旁边,有一间关人的临时牢房、两个差役,只管街面上治安的,有人打架斗殴收保护费什么的闹起来、差役就不管三十二十一逮进来再说。不过马捕头这时也在,昨天张宁说了中午要来领人,马捕头不到这儿他还不好领到人,铺子上的差役又不认识张宁。

    “问出了什么?”张宁问道。

    马捕头微微有些尴尬道:“什么也没问出来,打又不敢打更甭提用刑,老少二人愣是不开口。我吓唬他们,说惹错人了,那苦主在六扇门里有人,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要是查不出是谁指使的,你们别想出去,明儿就送官府里关个一年半载再说;又说苦主言语了,只要他们道出是谁指使的,就不追究小人,冤有头债有主不关他们的事。不想那二人是硬软都不吃,也不见被吓住。”

    “算了,我领人出来让他们带几句好话。”张宁摸出一个小袋子,“这些分给兄弟们,昨儿走得急,茶也没喝口。”

    马捕头反倒不好意思地说:“您真是太客气了,都是一个府里领俸的,这么……”

    “都说了是私事,拿着。”张宁塞了过去,指着门前的马车道,“把人弄出来,叫他们上车。”

    张宁说罢弯腰上车等着,过了不久,就有人敲门,他便拉开一半,就见老徐诧异的一张脸,他便说道:“赶紧上来再说。”老徐遂拉了那姑娘一起上了车,坐到张宁的对面,张宁又拍拍车厢,前面就传来一声马鞭“啪”地一声。

    “放你们的人姓马,是扬州府的一个捕头,我认识,花了点银子。”张宁小声道,“不想办法把你们早点弄出来,迟早把我抖露出去。”

    “我们敢收你的钱,就不会轻易出卖人,爷爷说过,随便出卖别人没什么好下场。”姑娘撇了撇嘴,“只是这回的事真是怪了,官差是怎么跟到码头上的?”

    张宁不动声sè道:“你们昨天办完事,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老徐碰了碰孙女,淡然对张宁说道:“是不是咱们这边出的漏子暂且放下不论,出了事咱们可没坏规矩,所以公子此前给的酬金老朽拿得应该?”

    张宁笑道:“那是当然,我是决计不会要回来的。”

    老徐也露出一丝微笑:“那咱们是不是该缘尽于此,相忘于江湖?”

    张宁干笑了一下,低头皱眉一寻思,说道:“今晚已经关城门,你们出不了城又惹了事,呆在外面恐怕不是很安全。这样吧,我给你们安排个住的地方,没别的人,就你们祖孙二人暂且住下,明天一早徐老如果还觉得‘相忘于江湖’更好,那我也留不住你们,只不过再也听不到姑娘的《绣荷包》罢了。”

    姑娘听张宁提起她,她便瞪了他一眼:“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我出于什么原因会害你们不成?”张宁坦然道,瞅了一眼那姑娘,模样儿虽然带着点秀气,可身材太平没什么看头,我就算是黄世仁想收白毛女,总得挑个有滋味的货sè吧?

    老徐想了想道:“既然公子好意作了准备,咱们却之不恭,多谢。”

    “好说好说。”张宁露出了笑容,遂给马夫说了个地方。下车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城西北一条比较清静的巷子。上午张宁在城里转了半天,就是租这个小四合院来的。巷子比较老旧,多住着上年纪的人,胜在清静,基本的生活设施不缺里面也铺得是石板,院子里还有口水井。张宁看了就很中意,就算排不上用场,自己租一段时间有时候过来住住也不错的,谢隽那里耳目太多。

    张宁摸出钥匙开锁,引二人一起进院子,姑娘东张西望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一进的简洁院子里面很安静连一条狗都没有。

    先带他们进柴房,张宁点燃灯,说道:“柴禾、米、作料、一些菜,我给房主银子让他买的……晚饭也可以将就做一些,热饭热菜,吃饱了好好歇一晚。”

第五十九章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

    江湖不是那么好跑的,手里有大把银子带着车马奴仆的还好,否则衣食住行诸多不便,生存的基本条件都是问题,还谈什么其他?正如深山隐士不是一般人当的一个道理。所以张宁没有准备口头上的太多巧言说服,只是准备了这个干净的院子,加上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花钱不多却很有效,他留心观察老少二人的表情,发现了不少东西。

    他作为拿着钱的雇主,和老徐他们现在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双向选择,是否能达成合作,大约都在试探吧。

    张宁说话温和而缓慢,保持着谨慎只说些琐事。他此时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其实有一些共同之处,就像现在这种合作意向和谈恋爱的关系是一样,慢慢地接触试探,怕直接说出来反而吓跑了别人、或是对方无意自己在那表白也是无用。

    果然张宁在一边隐隐就听到那个姑娘对老徐小声嘀咕:“无事献殷勤……”

    他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笑道:“现在这个时辰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二位不介意我留下吃过饭才走?”

    “公子才是主人,我们是客。”老徐淡然说道,“让文君做饭,我们等一会儿。”

    原来这姑娘的名字叫文君,不错不错,再加上老徐表现出来给他的感觉,张宁判断这俩人恐怕多少有些来头,以前可能阔过。他没有表达任何赞美人家姑娘名字的话,甚至故意冷落,毕竟不熟和小娘子保持距离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吧?

    于是张宁便请老徐出了柴房,另外掌一盏灯一起到北边的堂屋入座。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老徐道。

    张宁坦然道:“我姓张,扬州府的判官,添注官。”

    老徐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宁,忙起身道:“原来大人是官,失敬失敬。”

    “罢了,坐下说话。”张宁做了个扶的动作。既然他承认自己是官,那今天老徐他们被抓……或许老徐现在已经猜到闹的那一出只是个考验。被老徐猜到也没什么,张宁本身并无恶意。既然有了用意目的,兴许老徐反而能安心一些,那文君嘀咕的一句“无事献殷勤”确有几分道理,莫名其妙有人对自己献殷勤又不知道目的,不提防着才怪。

    既然自己已经亮出了身份,本可以问老徐的来历了,不过张宁还是觉得火候不够,坐着佯装看院子里的黑乎乎的风景并不问这个。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想要避免冷场的礼貌口气问道:“老徐今后有什么打算?”

    老徐的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沧桑,或许是皱纹太多给人的错觉?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走街串巷跑江湖卖唱的,能有什么打算?四海为家罢了。”

    张宁点点头,随口道:“人生苦短。”

    老徐倒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如此年轻,反倒慨叹这个?”

    “年轻或者年长,人生每个阶段都有要做的事,错过了今后难免仓促尴尬。”张宁微笑道,“我现在得成家立业,得在前程上有点进取,否则转眼到中年,膝下无后或者一事无成,岂不尴尬?错过了光yīn机遇临时想补回来谈何容易?”

    “大人年轻有为,明事理,可贺可赞。”老徐点点头,神sè却微微变得有些忧虑。

    张宁面带荣辱不惊般的微笑,不动声sè地观察着老徐,轻轻说道:“我阅历尚浅,不知好歹冒然说一句,老徐已到残年,四海为家固然洒脱,体衰不能自给之时已为时不远,这不过是万物更替人生兴衰的自然之道,不必感伤却也不可不察。”

    “身份卑微的老朽,无名无姓埋骨荒草有何不可?”老徐的脸sè有点不高兴了。

    张宁前世因病而终,没体验过老年人的感觉,但看得也不少,大多数人见儿女成家立业了、最后还得给自己准备个棺材,什么都弄好了才放得下心。张宁知道年纪越大的人越固执,就算身份地位高这样说他也不会高兴,可道理是顺着老徐说的,张宁知道见效了:老徐一直表现得很淡然,何以忽然悲喜形于sè?

    他不管老徐的感受,接着道:“您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得想想孙女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若是没了父母长辈作主,又没有个见人的身份来历,怎么四海为家?如果你们的状况没有改观,今后老徐不在了,您倒是想想她会是怎么个处境……”

    老徐忽然站了起来,脸sè异常道:“你我互不相欠,咱们家的事用不着说长道短!”

    张宁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了,也跟着站起来,适时说道:“言尽于此,看来这顿饭我是无福受用,先行告辞。”

    说罢将钥匙轻轻丢在坐的椅子上,不容分说转身便走。

    过了一会儿,文君拿一块布垫着捧一大碗汤菜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见老徐板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问道:“爷爷怎么了,那个人呢……钥匙?”

    “走了。”老徐缓下脸sè,顿了顿又道,“他是扬州的判官,上回拿十两银子来估计就是为了试试咱们。”

    文君撇了撇小嘴:“有几个臭钱,拿人当猴儿耍!不过遇到个冤大头也好,十两加上那块玉佩,够我们好长一段rì子了。或是留着这个钱办点什么?”

    老徐道:“能办什么?买地又不够,只能弄点家什做佃户,可是人生地不熟落籍就不容易,也怕官府查咱们弄出底细来……这个张判官应该看到咱们有点身手,想笼络咱们,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用意。你看这院子里的准备他很用了点心思,没有目的大可不必如此。”

    “种这些当官的名下的地没有徭役,粮税也轻。”文君轻轻说道,“可他肯定不是为了笼络咱们做名下的佃户,咱们也没劳力,他更不用费那么多事找那种人……”

    听到没劳动力老徐的嘴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正是如此,世上之事,给什么礼遇就得做什么事,守门小吏朱亥受魏国信陵君重用,献的是杀魏国大将窃符救赵之计,计成只能望大军出师而刎颈谢罪。今rì张判官不计身份礼贤下士,让我们做的肯定不是什么轻巧事,这碗饭咱们是不是端得了?”

    文君好言道:“不行就算了嘛,这也是爷爷有本事,不然那官老爷怎么没瞧上别人光瞧上您了?”

    ……喝了一碗甜而晶莹的银耳汤,吃了些糕点,张宁美美地在热水里沐浴洗漱,换了贴身舒服的上好棉布衣裳,在窗前的案旁坐会儿准备休息了。柔和的灯光、舒服的的大房子,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占有资源的多寡区别太明显,也许公平如同典籍里的道义一样很容易沦为洗牌的一种借口,人类先学会了使唤奴役动物,然后就学会了奴役同类。

    不过在生老更替面前,确实人人都是平等的。他静坐了一会儿,见柜子上放着纸笔,便起身拿了东西过来,一时兴起将茶杯里水倒了一点在砚台里,拿一枝没清洗过的笔蘸了蘸,写下了四个颇有柳骨颜筋感觉的字:人生苦短。

    消磨了兴致,他便顺手将毛笔往砚台里一丢,脱衣服上床睡觉了。没一会韩五便窃手怯脚地走进来,默默地为他收拾乱摆的东西。一个男的在卧房里干这种事,张宁不禁头皮一阵发麻,不过这是他自己说要男仆的,怨不得别人。

    第二天一早起来,张宁收拾停当到马厩里取马,径直就去了城西北的那个院子。他牵着马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院门没锁,又想人如果走了也不好把门锁上,钥匙不是留在里面了?他便伸手轻轻一推,不料就把门给推开了,一进的院子一目了然,只见祖孙二人还在。

    老徐正坐在台阶上的一把藤椅上,手上端着一个茶盅,而文君姑娘则拿着一根木棍在站在院子中间,正回头来看。老徐起身拜道:“张大人。”

    张宁点点头,顺手将院门关上,然后把缰绳随手往一棵树上一拴了事。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琐事,他便向前面走去,问道:“二位还住得习惯么?”

    “不错,很清静。”老徐道。

    张宁又淡然道:“我付了半年的租金,空着也是空着,住着习惯多住一阵子,不习惯了言语一声便行。”

    “张大人请,屋里坐下说话。”老徐道。

    二人进堂屋入座,不一会文君端着两盏茶上来,便站在门口赖着不走,好奇地想听他们说话。老徐没言语,张宁自然就由着她。

    客套了几句废话,好像就没什么话了,老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吞吞地开口道:“老夫本在陕西做卫指挥使知事,确是姓徐,倒没有诓你。”

    “嗯。”张宁点头,并不插话,只是听着。

    老徐继续说道:“膝下有个独子,也在卫所里做武官,不料流年不利染病而亡,只给我留了个孙女,便是文君。她的生母因未能给徐家传下香火,丈夫又过世便早早改嫁了。前几年陕西布政使司派人押解本省钱赋上京,卫里命我带兵护送,却在半道遇到响马,那马贼漫山遍野扑来行走如风,官兵战不利折损了许多兄弟钱赋被抢了个jīng光。那布政使司的人勾连卫指挥使,将大部罪责推卸到老夫头上。老夫只好将老家的家产和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赔偿,饶是如此仍差两千多两,已是无计可施。那西安的一家青楼又趁机想用一百两买文君,老夫一怒之下打伤了数人,带着文君逃亡江湖,转眼好几年了……”

    “世事无常。”张宁慨叹了一句,心想做官不小心也可能砸了铁饭碗。

第六十章 规则由我来定

    听到老徐说了身家,张宁明白人是笼络住了,中不中用还得观后效。他很快就翻脸比翻书快,一改客气,正sè道:“不管老徐你以前是做官的还是干什么的,现在你们什么也不是,再提当年勇毫无用处。”

    老徐愣了愣,不动声sè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现在我这儿有份差事,愿意不愿意干随你。两个人,年俸共五十两,吃住及办事费用由做东家的我报销;另外老徐每月领银一两或铜一贯……”张宁用余光看了一下那文君姑娘,忽地想起自家妹子要存点私房钱买个人用品,有些用度她是不好对长辈说的,便顿了顿说道,“文君也领一贯,月俸各领各的,年俸一并支付给老徐。如果不满意,亦不强留;如果愿意,咱们之间的规矩由我来定,概不讨价还价。”

    老徐道:“张大人说的是待遇,咱们的分内事有哪些?”

    张宁淡定地说道:“分内事就是我交代的事……先听我说完,言明这规矩由东家定的。一般的事,也就是明显容易办到的,你们不能拒绝。若是有强人所难之嫌,你们可以拒绝;不过如果去办好了,另有赏钱。”

    他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个事儿,待我回京后找熟人确认你们的身份,属实的话我承诺为你们落籍,当然如果二位嫌入别人家的佃籍、虽不徭役不纳粮却不光彩,那也不强求。待你们落籍张家,老徐的身后事由我承担,文君将来要出嫁,我会送一份嫁妆;哪天在婆家闹别扭,大可以把张家当做娘家回来住住。”

    说罢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徐沉声问道:“张大人定的这些规矩,说到做到?”

    “丑话说在前头,院子里的规矩和老徐行伍里的法令是一个道理,令出不行如何服人?不过法令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亦是如此,改规矩也是我说了算;到时候如果改得无法接受,你们还可以重新选择。”张宁道,“你考虑考虑?”

    老徐果断拜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东家能说到做到,属下自然心服口服。”

    张宁听到他的称呼,顿时露出了笑容,点点头摸出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桌子上:“今后的年俸一律预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是否真的可以用人不疑,那倒未必,不过眼下这状况,利弊权衡全在胸中。

    ……

    游戏已经开始了,最有趣的是游戏规则自己来定,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是主动出击掌握着主动权。就算到时没成功,也可以称之为“败”,而不是命运控于他人之手坐等被审判。

    “赵二娘,湖广常德人。永乐十七年,嫁本府城内魏家,不守妇道与邻和jiān,捉至县衙,杖九十(脱了裤子光屁|股打),夫休之。及归(娘家),父羞拒入……”张宁拿着名单卷宗在谢隽詹烛离面前不慌不忙地念起来。

    歇气喝茶,谢隽道:“那时赵二娘没地儿可去,只好隐名埋姓离开本府进了个窑子,因年轻貌美每天纳客一二十人,就是个yín|妇也受不了啊。后来被属下相中,给她谋了个好生计,现在还干得有滋有味高兴着。对了,去年起她的身份就是仪真县大树坳村一个老财主的小媳妇,然后勾搭上了扬州帮(商帮)的一个头目,有机会不管是幕天席地野|合、还是索xìng在家里让老财主做乌龟,与那头目来往甚欢,让咱们对扬州帮的动向了如指掌,是很得力的一个细作。”

    “扬州帮在江浙也是财力雄厚啊。”张宁淡然说道,“有钱偏偏冒着险宠一个有夫村妇,赵二娘应该姿sè手段都不错?”

    谢隽见张宁神情自若jīng神很好,便忍不住小声道:“我不知如何说,大人何不亲自试试,无妨的。”

    张宁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蛇有蛇道,人有人道。咱们既然付酬用她为细作,又怎么能无故让人三|陪?要不谢老板把她纳回家去养着,天天能让她陪,别让她在外头讨生活了?”

    “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啊。”谢隽忙摆手道。

    张宁这才说道:“密招她回来,扬州帮别管了,现在咱们的重点是桃花山庄。”

    “卑职即刻就办!”谢隽积极响应。他是明白桃花山庄的严重xìng,张宁所谓另辟蹊径的布置又酝酿了那么久,现在不用心办差,朝廷用他干什么吃的?

    卷宗上有许多名单,张宁偏偏选中了赵二娘,整盘计划的“眼”就是sè。没办法,用常规方法混进去只能陷入谢隽描述的情形,要先取得乱党们的基本信任就是场旷rì持久的战斗,张宁耗不起那时rì。利用女人,虽然赵二娘本身就干这行,但在张宁心里仍然不怎么光彩,不过换做胡瀅的话肯定毫无压力的,张宁也就不想去纠结了。

    以前在京师时,听到过一些关于彭天恒的信息,最重要的一个细节:彭天恒教|唆“宫女周氏”去干御膳下毒的事,这简直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一去不复还,和荆轲入秦刺秦王一样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这是多么具有勇气和决心的大事!彭天恒这厮倒好,先忽悠着把人睡了再说,免得浪费……

    要sè到什么境界无耻到什么境界才干得出来?这样的人弱点非常明显,不攻其软肋攻哪里?

    待那赵二娘秘密回到扬州,从后门进碧园,张宁和谢隽等人一起接见了她,吩咐如何去办,说得非常详细。交待清楚他忍不住临时加了一句:“这事儿比较危险,彭天恒是带着兵器的亡命徒,一旦事败你的情况堪忧。你虽然在我们手下当差,但这回我不勉强你,不愿意去你就说出来。”

    “带的什么兵器,枪吗?”赵二娘一脸浪|浪的表情,这娘们确实看起来很有肉|感,让人联想到水波荡漾的意象。她见张宁呆鸡一样愣在那里,忍不住又笑道,“我们做这一行,啥时候不危险?现在大人怎么提起这茬了?”

    张宁随口道:“你毕竟是个女人,妇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区别对待。”

    “那倒是,想当年jiān|夫杖八十、我却是九十,咯咯……”赵二娘笑得花枝招展、前仆后仰,听到张宁的那句话好像是她平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她笑够了才问,“赏银多少呢?”

    张宁看向谢隽道:“事关钦案,如果立了功就算头功重赏。”

    “张大人您说了算。”谢隽忙道。

    张宁点头,垂首犹自将事情在脑子里清理了一遍,抬起头正sè道:“据探报这段rì子嫌疑盐帮的人正分散陆续进入仪真县城,大量采购各种农具厨具,我认为他们收铁是为了打造兵器箭矢,估计要到运货的时候了。机会稍纵即逝,事不宜迟明早出发!”

    ……次rì人马出动,先在仪真县城布置停当,张宁和两个直属下属才来到县前街的客栈里,一间上房,窗户正对县衙大门口。张宁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草帘子的一角,将整条街全收眼底,便回头对谢隽道:“你的人办事挺靠谱的。”

    谢隽道:“也是大人的人。”

    张宁便转身坐到桌子前,手下的一个后生泡茶上来,他尝了一口笑道:“只是县城的一家客栈,和谢老板园子里的茶是有些区别。”

    谢隽没回话,却沉声道:“赵二娘去了。”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出了意料外的状况,再紧张不迟。”

    谢隽便聚jīng会神地在草帘子后面盯着外面。只见那赵二娘穿了一件碎花褙子,底下是素sè布裙,头式穿着和一个家境殷实的俏媳妇没什么两样。她迈着小步低着头走到了县衙的大门口,动作举止和身份很契合,怯生生的仿佛没见过什么世面,真是比戏子还会装。

    赵二娘走到地儿,一句话不说就跪在了门口,将一张写着字的大纸拿石子压着放在面前,仍旧低着头。那县衙大门外的墙壁经常要张贴知县政令榜文的,每天都有生员或者关心政策的识字人来看,不一会儿就聚了一些这号人,多是穿长衣的。县前街是城池的主干道,人流量本身就比较大,好奇的人们也纷纷停在那里围观起来。

    没过多久,后来的倒挤不进去了,甚至都不知道里面是神马,却越是好奇在外头转悠着不走。这时有个为公众服务的人yīn阳怪气地念起纸上的字来:“民妇胡氏,仪真县大树坳村人……也。上告仪真县典史宋……?今年三月,宋典史过村道,民妇正于溪中浣衣,他见民妇便起歹心,教人威胁民妇yù仗势凌人。四月初,派人复来,言不从便嫁祸于夫君。民妇既愤又怕,不愿做出那令夫家蒙羞之事,求人写状纸递官府,却被人扣下,无奈之下只得进城求知县老爷秉公执法,为民做主……”

    客栈楼上的张宁静坐了一会儿便说:“通知下面的人,准备看情况行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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