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博弈的绝望
“我做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宫女袁氏(假姓周氏)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说着。
胡瀅无动于衷地稳稳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让袁氏感到绝望。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急着说话。现在主动权已经交换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就是如此赤|裸裸的,无非是看谁手里有别人需要的价值和把柄。
“案情确与袁进禄夫妇无关,他们在诏狱里已经好几年了,与外面不可能有什么联系。”胡瀅一本正经地说,“你无须多虑,因为你之前用伪造的身份,作为重要案犯,现在我们是验明正身。”
张宁一面记录他们的谈话,一面寻思:胡部堂明明在拿别人的父母来要挟,口上却只字不提,大员的手段和说话方式今天老子是长见识了,干着极其无耻近乎不择手段的事,却能表现得合情合理。
袁氏哀求道:“罪在我一人之身,你们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胡大人放过我的父母,他们受了一辈子苦,我不想再让他们无故受到牵连。”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谁有罪谁无罪岂是老夫一人说了算的?若是能法外开恩,也只能承皇上之圣恩。”胡瀅一脸正气抱拳向北面拜了一拜,“不过老夫可以断言,若是查不出幕后真凶,你们袁家定会被株连。”
袁氏道:“要是你们查出了主谋,能放过两个长辈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活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大哭大闹,但张宁听到“只求一死”时心下有些动容,人间最悲哀的处境莫过于此了,一死了之都成了奢望。
胡瀅说道:“老夫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因为裁决之权非老夫所有。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还得整理卷宗,将你的身份重新备档。”
说罢叫锦衣卫将袁氏押下去,她被押到门口时,回头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胡瀅:“胡大人,求您放过他们!”
胡瀅连一个谎言都舍不得给。
原本张宁以为他会以袁进禄父母为条件与女犯交换口供信息的,这样已经很坏了,但相比起来童叟无欺的无情买卖其实反而很公正;更卑劣的做法是欺骗,先给予口头条件连哄带骗得到想要的东西,最后再食言;欺骗很卑鄙,却能给那个宫女一个希望,如果先让她带着希望死去,再处置袁进禄夫妇,至少能让那宫女满足一死了之的愿望……而胡瀅选择了最残忍的办法,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点,以忠大于孝为理论基础、以律法程序为借口,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迫女犯宫女一点点地放弃自己的条件,剥夺她的所有和希望。
张宁也能预见到袁氏的妥协,胡瀅就更加志在必得。
博弈的过程比张宁想象得要短暂,袁氏在胡瀅面前实在太嫩;原以为胡瀅会先祭出“拷打袁进禄夫妇”的手段,不料还没到这一步宫女就抖出了自己赖以自保的口供,她实在太在意自己的父母了。
只两三天工夫,胡瀅就得到了大部分想要的有价值的信息。直接cāo|作这次御膳投毒事件的幕后叫彭天恒,桃花山庄庄主、私盐贩子头目……张宁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此前担忧的事变成了事实。
胡瀅很快又查到了彭天恒的资料,曾是建文朝锦衣卫大汉将军、建文帝的御前侍卫,靖难之役后逃到少林寺剃度隐居;几年前胡瀅主持排查天下僧道度牒时,查出了这个人,但让他给跑了,之后便再无消息。
宫女袁氏被彭天恒收留在桃花山庄之后,曾多次见到建文遗臣、前翰林待诏郑洽,胡瀅以此推论御膳投毒的幕后主使有可能就是郑洽。郑洽何许人?据胡瀅十余年追查流亡江湖的建文及其遗臣经历,建文帝身边有心腹大臣二十二人,其中四人在郑和下西洋及胡瀅暗查江湖的过程中被秘密|逮捕,剩下十八人仍不知所踪,郑洽便是其中之一。
彭天恒“教|唆”袁氏报满门被诛之仇,事前给她灌输厂卫和官府里面如何没有人xìng,让她事成便服毒自尽。见袁氏年轻貌美,又言官僚yín|辱妇人无恶不作,连尸体也可能被亵|渎,便与袁氏同房破了其身子,再帮她混入秀女之中……本来张宁对建文遗臣并无个人恶感,但如今看来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那个彭天恒的干法比胡瀅只差不好。
胡瀅问明白了袁氏以前生活的桃花山庄所在,马上通知锦衣卫去拿人和调查线索,不过多半会空跑一趟,那帮人不会傻到在那里等着被抓的。
此前被抓获的一个桃花山庄的人,这时被胡瀅下令严刑拷打,此人就没有宫女袁氏那么好待遇了,一次张宁遂胡瀅提审犯人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chéng rén形就剩一口气。
案情审理到这一步,胡瀅的脸sè明显轻松起来,他已经通知三司法(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和锦衣卫指挥使林海在大堂里议事定案。在会议之前,礼部的三个人在办事处碰头简单商量了几句。
“证据确凿,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些乱党。”王启年毫不犹豫地说道,“部堂半月便查明了真凶,实不负皇上之信任。”
胡瀅看了一眼张宁,不动声sè地说道:“其实事情一开始皇上就认为是乱党所为,老夫只是替皇上找到佐证而已,圣上英明、明察秋毫,我们不能居功。”
贪功意味着承担更多的风险,替汉王开脱嫌疑的责任直接抛给皇帝,胡瀅实在是进退全在心里。张宁点点头,抛开胡部堂毫无同情弱者的做法不敢苟同,他做官的讲究还是很值得人借鉴的;毕竟大家当个官,也想平平安安的,谁也不想哪天被人搞得家破人亡甚至于死了还被鞭|尸。
这时张宁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胡部堂,我们虽然查证了幕后主使的身份,真凶却未抓获,查案便就此结束了么?”
胡瀅道:“皇上交给老夫的差事现在基本完成了,只要写一份条呈奏上去便可。抓捕罪犯等事会交给总部衙门或锦衣卫,咱们是礼部的人,查钦案也是临时差事,其它的就不用过问了。会议后平安便可以休息一下,各位的功劳老夫会在奏疏里提及。”
桃花山庄的人已经成了重大钦犯,就这样不管了?张宁觉得自己的命运将会完全交到别人手上,除了祈祷天命只有等待审判?
“下官只是觉得,此案最大的功劳是抓住郑洽和彭天恒。我们很不容易才查出头绪,现在却把功劳拱手让人,让别人捡现成的,哎……”张宁做出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王启年听罢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平安是年轻人,切忌急躁,多体谅部堂大人的考虑……”
“东海。”胡瀅忽然制止了王启年装资格的教育,看向张宁道,“这是平安自己的意思?”
张宁让自己保持着淡定,轻轻问道:“胡部堂命下官辅佐办案,不知是何人推荐?”
胡瀅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会议之后咱们回礼部再说。”
前来议事的官员来自好几个衙门,但大多都不想趟浑水,您胡部堂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没人提出异议。胡瀅也在闪烁其词,拿捏着分寸,总结案情是扬州一帮乱党图谋不轨云云,至于这帮乱党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这么认定,胡瀅只字不提,也没有相应的论证。建文的字眼他一次也没提,钦案变成了一团雾,除了参与密审的那些人,真相只会出现在胡瀅上书的密奏里。总之这个会议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过是走走过场,因为名义上参与的衙门来了人的,而且曾协助查档。
下午胡瀅带着自己的人回到礼部,亲口让张宁随他到书房谈话。他还是没直接说是谁推荐的张宁,却左顾而言他:“官员考核升迁都是要有机会的,如果是进士机会便多,翰林院、六科、监察御史都比较容易干出看得见的政绩……平安是举人?”
您不是废话么,我这举人功名是怎么恢复的、又是怎么补上官职的,都是您老经手过的事。张宁便表露出吃果果的功利心来:“回胡部堂,下官正是举人。所以这回的钦案,是名字能出现在皇上眼前的少有机会。”
胡瀅微笑道:“东海(王启年)也是举人。”
张宁道:“王大人是从五品员外郎,以前下官原以为他是进士出身。”
“确是从五品,吏部名册上有一行小字:添注。”胡瀅一脸坦诚,“虽说是添注官,但今后若有机会迁职,他又没有过错,一般不会从从五品迁到六品。”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平安这些rì子参与密审,老夫的另一个差事也应该明白一些了,当然此事也不算秘密,除了皇上知道还有不少人耳闻。建文乱党二十年不绝,一直让皇上挂念心头,现在愈发猖獗,竟然图谋刺害皇上!这些人或流亡江湖或藏匿于市井或混于僧道之中,有些地方锦衣卫也不便查访,比如各大寺院道观及一些朝廷禁止的非法教派,所以老夫的差事还得继续下去。”
第三十二章 江湖路寂寥
“东海(王启年)除是从五品员外郎,还有一个职务:礼部采访使。无品级。”胡瀅对张宁说道,“各地兼有采访使头衔的人一共有五十多人,大多是举人,有的没有功名。对于诸位来说,这条路也算条终南捷径。”
胡瀅在这里忽悠,其算盘是很明显的,他估计也没打算隐瞒。无非张宁和于谦交好,又是吕缜的学生,将他发展过来对胡瀅来说就是为后路铺一道桥,哪怕是道小木桥,反正他没什么损失何乐不为。而他口中所言的“终南捷径”真的有那么好?张宁是不怎么看好它的前程,品级也许升得较快,但都是些冗官位置,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天说裁撤说不定就裁撤了;在永乐帝这会混得风生水起不假,那是因为建文的事一直是永乐帝心中的yīn影,下一代皇帝会不会仍然在乎这个事?
不过前程张宁是顾不上了,他只想拿回“桃花仙子”手里那首亲笔诗,消除隐患,要做这件事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呆在京师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这个位置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不能解决这个心事,什么前程都不会安生的,说不定哪天查到那东西,当再大的官有何用?
就比如没有被抓获的逃犯,不少人最终选择了自首,因为那种心理有如跗骨之蛆一般,让人感觉随时可能失去所有。
所以张宁和胡瀅两个人是各怀打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得十分顺利。
张宁猜到了胡瀅的算盘,但反过来胡瀅不清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他向胡瀅学了一招,沉住气等着,果然胡瀅很快就主动提出:“此前在扬州的采访使调迁了,而桃花山庄又是一条重要的线索,那边正缺人,平安可以去做采访使去扬州暗查这条线。”
张宁求之不得,当下就痛快地说道:“一切尽听胡部堂的安排。”
谈话内容到此为止,胡瀅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交代道:“具体的事东海会办,你听他的便是。”
……然后张宁继续到礼部司务厅上值,对于黄世仁关注的“高升”只字不提。过了几天王启年派人来叫他过去,兴许是差事已经安排好了。
见了面王启年看起来很热情,满面chūn风道:“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僚。”
其实以前不也是同僚么?不过张宁理解他的含义,抱拳道:“王大人多多提携。”
“平安的直属上峰是南京礼部郎中吴庸、执中,以后有关采访使的事全数向他禀报,同时听命于他的授命。”王启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把吏部那边的事办好了,平安即将升任扬州府推官,不过扬州府的政务你倒不用过问,因为府衙本来就有推官。你到了扬州只需交接上任公文,按品级在府里领官俸便是;知府管不了你,你也不用听他的,只要听命于吴庸。”
国朝官场有一些成文的规矩,比如浙江人不能出任户部的官、地方官不能在自己家乡的省份任职,扬州属于南直隶,张宁也是南直隶人,现在他就去南直隶做官了,想来这个冗官是极不正规的,在行政体系内的名义官职唯一的意义恐怕就是那个品级。扬州府推官,正七品,乍一看还是很符合升迁的规矩,一般九品京官去地方都会升任七八品的官。
张宁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些问题,便说:“下官到了地方该做些什么事,不该做什么?”
王启年道:“先说你不该做的事,不要去打听其它采访使,你在上面只需和吴庸联络;在同僚面前也不要提及采访使的差事。因为朝里可能有少量与建文乱党勾结的官员,前几年就查出来两个……”
张宁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心说我真没和建文乱党勾结。
王启年接着说:“你赴任之前,我会给你一份名单,名单中的联络人、细作等由你掌握。你只需向联络人出示印信,以后要办什么事,便由你酌情布置。定期向吴庸禀报办事内容、经费账目等事。”
张宁点点头,很快就明白了这帮人的xìng质,大约就是个情报机关,有各种密探细作。这玩意在现代人的认知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所以他记忆里从信息爆炸时代过来的见识还是很有用的,领悟东西很快。
他又好奇地问道:“依王大人之见,江湖门派是怎么一回事?天下有士林,可有武林一说?”
“武林?平安是指兵部办的武举?”王启年愣了愣。
张宁忙道:“我只是问问,据说江湖人士到处流窜都有武艺傍身。”
“那倒也是。”王启年点头道,“江湖门派吗有好几种,一种是具有朝廷度牒的合法僧道,如少林、武当山各派,传佛法道教者;另一种是白莲教、明教及土司中一些邪|教,已经被朝廷明文禁止的非法人众,或蛊惑人心强取豪夺财物、或心怀叵测图谋造反;还有江洋大盗或聚众山林或藏于大河湖泊海岛,为利杀人掠货,呼帮呼门;贩运私盐者、非法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的帮众;最常见还是商帮行会,他们为了市利和运输安全,常常结成帮会走船跑马相互照应。因为官府对于流民无法有效控制,故而一些正当门派商帮是受官府保护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正好能弥补律法欠缺之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张宁微微叹道,“江湖侠客也不例外,多为利往。”
王启年笑道:“说对了,真正的白道让天下承平者还是朝廷社稷,侠客者多是地方豪强罢了。”
张宁心道:得了吧,把自己说得多白似的……长相的话还是挺白的,并有点胖。
王启年说得高兴,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其实还有一种呼朋唤友结成‘帮众’的人,那些书社、书院,也就是士林中人。对待他们要慎重,说不定有什么门生故吏在朝里,得罪了挨整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多谢王大人指点。”张宁拜道。
从王启年的书房出来,张宁心道,原来侠在这儿的人眼里地位也不怎样,自古到今为他们作传的也就只有太史公了。
等到吏部的任命公文一下来,张宁才忽然感觉出了行程的仓促,被字里行间的命令催得很紧。原来京官下放必须立刻启程,而且出了京师不准再折回来……和被扫地出门一般光景。这个明文规定的原因却也扯淡:有些京官在京师穷久了,一听说要下放就想着发财,然后就放开了借贷买东西甚至娶个小妾上路,结果一到地方就想法贪污还债;为了让官吏稍微清廉一点,就有了这么个治标不治本的规矩。
也罢,反正没什么行李,在竹桃胡同租的那院子付了半年房租也没时间找人退了,让它搁那儿吧。
没人来送,胡瀅和王启年没管他,可能也是为了保密身份的考虑;王振养了段时间也去求前程去了。正觉得行程有些凄凉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黄世仁带着一帮书吏送别来了。
“哎呀,平安高升了也没到司务厅和兄弟们招呼一声!您是想为咱们节约啊?”黄世仁开门见山就递来一个红包,“同僚一场,这点来往礼节咱们是用不着节省的!”
“这怎么好意思?”张宁想推辞一下,结果老黄不容分说就塞到他怀里。接着司务厅的书吏也纷纷递上拜帖和一点“小意思”。
大伙真是很直接,就连两个水果都不买,果断给钱。
“诸位快快进来坐,喝杯薄茶,一会去聚客酒楼叙叙。”张宁依依不舍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我此去不知何时再与诸公相聚一堂。”
京师的各大酒肆饭庄他不熟,也就知道个聚客酒楼,上次罗幺娘在那里请过,环境和菜肴什么的还行吧。
正想到罗幺娘,只见巷子里就出现了她的身影,刚刚从马车下来。她见门口一群人在打躬作揖,愣了愣迎着张宁投来的目光道:“哟,张司务做官没俩月,交了这么多好友。我还以为连个送你的人都没有呢。”
众官吏回头打量着这个美娇|娘,正纳闷,听得一个人小声说道:“左谕德杨大人家的千金。”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来得不巧,那我先回去了。”罗幺娘皱眉道,把已经拿出来的礼物又放回了袖中。
张宁见状说道:“都拿出来了,东西总得留下吧。”
罗幺娘生气道:“我们家也不宽裕,你那么多好友,还缺盘缠么?免了!”
对于这种“客套”,在场的官吏很不习惯,无不愕然面面相觑。
这时黄世仁说道:“我看这顿饭咱们就免了,这送别酒喝着惆怅,等平安归来凤池那天,兄弟们一定设宴为平安接风洗尘!”
“黄司务言之有理,接人比送人高兴。”大伙纷纷知趣地附和。
这话张宁相信,当然要除开一种情况,万一是坐囚车回来的,怕就吃不成大家的接风宴了,估计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第三十三章 坏东西
将罗幺娘请进院子里,张宁看着两颗光秃秃的竹桃树,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再过月余chūn天来临,枯木也会发芽了,我却是看不到。”
他不是想感叹树木岁枯岁荣,更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座居住不久没什么感情的城市,最牵挂的还是官场那点破事、以及遗留在桃花仙子手头的隐患。加上这冬季枯萎的景sè,着实是影响了情绪。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心理素质还不够好,太容易受外物影响了。
科举功名、官僚体系,为他提供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赖以生存的活动空间,无论这个体系有多少yīn霾及不合理的规则,始终能让人有一种归宿感;就像以前在大企业的工作,让他觉得安稳、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担忧,是让不少人羡慕的出路。
人到底是群居社会xìng的动物,追求安全感无非就是在逃避自身的脆弱。同时得到一些东西意味着失去一些,被限制被制约就是失去的,他觉得自己至始至终都曾被限制在一张网中,不同的网。作为这张网中间的一个节点,只有遵守它的秩序和规则才不会被抛弃,因为所处的位置无法改变这张网的布局。这是张宁很久之前就领悟到的东西,并且给他带来了好处和庆幸,就像儿时如果没有选择顺从,那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成一个到处漂泊作jiān犯科的无业游民?
张宁的惆怅情绪影响了罗幺娘,让她也伤感起来,还有点恨意:“京官你当得好好的,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张平安,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吏部调迁,又在文中催促上路,我有啥办法?”张宁一面说一面拿了个杯子去倒茶,倒出来才发现茶水早就凉透了,这家确实不像一个家,何老头和牛二不过就是喂喂驴子做点粗活就算完成工作了,很多家务没人来干。
罗幺娘生气地说:“你这个人……蒙别人还行,我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去做扬州推官么?”
张宁道:“总之是升官,你却连一句祝贺也没?以前你又说我没上进心,现在想法子立功升官你还是不高兴。”
“升官有的是机会。”罗幺娘有点急了,“我正想找机会让爹见见你,现在可好,你转背就去扬州,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让你爹见我,见我作甚?”张宁皱眉道。他并想杨士奇觉得自己是个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的人,杨士奇评价一个人肯定和娘们家不同,通常来说在杨士奇这号人眼里一个人的人品很重要。
罗幺娘脱口道:“看也让你看了、摸也让你摸了,难道你要当什么也发生过!”说完她的脸就刷一下红了,看来人的情绪急不得,一急谁都有失言的时候。
她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谁稀罕你,我……”
“幺娘。”张宁忽然伸手把她的手抓在了手里,沉默了片刻什么也不用说,一个亲昵的动作啥都表达了。罗幺娘的耳|根都红了,低着头看脚尖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手在张宁的手心里微微地颤|动,却丝毫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靠得很近了,隐约中张宁感觉到了一股女人才有的温馨,软软的气氛让人贪恋沉迷,就像迷恋轻松愉快的假rì。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儿女私情还是等办完那事儿再说比较好,现在搞得太黏乎也没用,就怕万一罗幺娘在她爹面前一说,让自己别去扬州了,到时候不是要多出麻烦来?
再有一个考虑:如果和罗幺娘的关系弄到台面上,真走霉运桃花诗事发,杨士奇这个东宫官僚根本没办法保,说不定杨家也得栽进来,东宫官署本身就是永乐帝经常找茬的对象……没有给罗幺娘带来什么好处和帮助,尽量不连累她、却是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的。
他暗暗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着镇定,通常情况下他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理智的人。
于是罗幺娘感觉到那只热乎乎的手掌在渐渐放开,也许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但她觉得是如此漫长。渐渐地放手,恍惚之中就如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远离逐渐化为记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和割舍的痛苦。
怀里一重,温|软的身体一下子在张宁怀里扑了个满怀,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张宁愣在原地,一种夹杂着情|yù和温情的冲动袭上心头。
“幺娘听我说,七品府推官是一个历练的机会……”张宁正想劝劝,忽然感觉到自己颈窝里一阵滚热,好像是她哭了?
然后听得罗幺娘哽咽道:“扬州就是南直隶的属府,你不会回头再去找那个有婚约的王姑娘么?”
张宁听罢愕然,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按理罗幺娘是有过游历、也见识过她爹在官场如履薄冰的人,此时竟然说这么屁大点事,感觉可爱又傻兮兮的。难怪有话说感情能让人的智商降低。
“不会,当然不会。”张宁好言哄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对王家小姐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印象,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好好的去找她作甚?”
罗幺娘口气稍缓:“是了,我本来不是喜欢背地里说别人坏话的人,可上回的事明摆着,你一被革功名,人家就反悔,只可同富贵不能同患难的女人,不适合你!”
罗幺娘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张宁当然要顺着她说:“你说得对,我干嘛去找她,所以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一定要去吗?”她抱也抱住了,便拿脸亲昵地在张宁的腮帮下面肌肤直接接触着磨蹭。张宁被她搞得心|痒痒的,就算冬天穿得厚却还能感觉到她胸脯上软绵绵的一片,他已经有反应了。
“吏部的公文都下了,现在无法说不去就不去,况且礼部司务的官当着真没什么意思。”张宁急忙说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你的好我还能不惦记着?”
“坏东西!”罗幺娘听到这句话高兴了,破涕为笑一把将他推开。张宁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刚才她在那哭、自己却无耻地有反应了,估计已被她感觉到。
张宁尴尬地站着,她擦了一把眼泪,一脸恍然道:“刚才你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人家自己投怀送抱……”
“我、我故意什么?”张宁此时看起来有点呆,他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难得糊涂乃至理名言。
大约哭了一场情绪得到了发|泄,罗幺娘重新大方起来,扬起头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幺娘为人一是一、二是二,不想和你不清不楚的!等你从扬州回京,你就向我爹提亲,你答不答应?”
张宁诧异看着她的眼睛,让她充满勇气的目光很快就变得闪烁游离,确实这个时代很少有女xìng主动要求的事,罗幺娘已经很有个xìng了。如果回来时还有zì yóu去提亲,当然是没问题的,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忍心拒绝,思索了一阵便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好,但之前不要太早说出去。这叫什么来着、现在不是有个词,私定终身。”
罗幺娘听罢面如桃花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胸口一阵起伏,然后呼出一口气撇了撇嘴道:“话到你嘴里就没句中听的!”
张宁道:“子曰巧言乱德。”
“还好意思和人说德。”罗幺娘掏出自己擦过眼泪的丝帕,红着脸给他揩肩膀上的泪痕,“以后那个青楼里的方姑娘之类的,你最好少去招惹,你又没多少银子。”
张宁愕然道:“又来了,我真比窦娥还冤。”
罗幺娘看了一眼他下面,没好气地说:“谁冤枉你了?你这么大了还没成亲,不去沾花惹草谁信。”
“你理解我的苦衷就好。”张宁索xìng坐到了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罗幺娘跟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真的很想……啊?”
张宁骤然提起了jīng神,这娘们什么意思、以身相许?如果那样当然俺不好拒绝……他二话不说就一脸激动地像鸡啄米似的点头,几个月不知肉味,别说是“好心”满足罗幺娘这样的漂亮娘们的需求,现在他就是看母猪也蛮清秀的。
“那……”罗幺娘的呼吸有些急促,红着脸道,“让你摸摸。”
张宁忙道:“咱们去床上吧!”
“你……想什么?”罗幺娘愤愤道,“果然是个坏东西,还没成亲,想都别想!”
张宁脸sè难看地坐着,一语顿塞。罗幺娘见他这么副样子,便道:“我本来是……反正你已经摸过了,你别得寸进尺。”
“那行,摸摸也好。”张宁急不可耐地逮住她的手往怀里拽,眼睛盯着她的胸,脑子里一团胡思乱想,心道怕是有D杯那么大少说也有C,又白又软啊!
哪料罗幺娘挣脱开来,张宁也不敢来强的因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一甩手:“不管你了!明儿你自个走,我也不送你,眼不见心不烦。”
张宁叹息了一声:“那回来时你总会来接我吧?”常人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娘|的煮熟的鸭子飞了。
第三十四章 喝得是心境
临走时于谦又托人送来了二十两盘缠。张宁数数这次的“收入”,总共有接近一百两之巨,自己这么个小官出行一次就有几万块的进账,确实算混得好的。黄世仁一个人就包了五十两,比杨士奇于谦师生俩人一起表示的意思还重,这五十两、张宁懂它的含义,无非黄世仁希望有朝一rì有机会提拔他。
刚出京已经腊月初,在路上又走了半个来月,到扬州竟临近年关了。扬州离南京上元县已不远,张宁盘算着或许安排好上任初的事,可以回家一趟看看妹子。
进扬州城,张宁先去府衙交接了上任公文,与府里的官吏也就客套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同僚客气想请他吃一顿,他以安顿落脚的事谢绝。名为扬州府推官,其实府衙里的人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只需要保持点头之交的关系就可以,反正不插手当地政务。张宁明白自己的圈子一是东宫那边的人包括老师吕缜、二是胡瀅这边的人,这才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随便见个人都去结交应酬又发展不出更熟络的关系,那不用干正事了。
他先住在客栈,住处也没来得及找,就先去联系接头人。出发前王启年就给过一份名单,只需要去找其中一个细作头目就能间接控制其他的细作。
对于胡瀅下面这套班子的结构,张宁不得不暗地里吐槽十分古板僵化,干着江湖的事却还是用官府那套结构。和六部衙门一般的三级体系,拿张宁这一级来说,他作为官员是基层决策者;正要联络的那个头目是执行层;下面还有分组的一级是具体分工执行者、形同六部各司。名单中总共有四五十人,麻雀虽小五内俱全。
要找的人叫谢隽、地点在扬州城的一个茶楼“碧园”,这处茶园子就是他在经营,但财产其实是公家的。扬州对于张宁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问路能问到那地方去。
府前街上,靠近一处十字路口,位置很当道,碧园的生意出奇地好。张宁原以为只是一个掩盖身份的地方,不料经营得有模有样,大门口人流来来往往,和真做生意的没什么两样。人还在外面就听到里面穿出来的丝竹之声和唱腔,而且能听出来是越戏,张宁对戏没有什么研究,不过南京就流行越戏,他没留心也着实听过不少。
“客官快里面请。”一个小厮满面热情洋溢的笑容迎了过来,“您几位呢,订了位置么?”
张宁看了看里面的光景,大厅里搭着戏班子,楼上楼下的大半位置上都有客人,人们吃着点心磕着瓜子在说话,人一多就“嗡嗡”的嘈杂不已,幸好那戏班子唱得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才没有成为摆设。
“我不是来喝茶的,想找你们谢东家,有事相谈。”张宁说道。
小厮愣了一下,继续笑着说:“您可有名帖?小的给您递进去,若是东家在园子里,您就去见他。”
张宁掏出一封面上没写文字的信封来交给小厮。小厮接过去,左右瞅了瞅,说道:“那边有空位置,您要杯茶听听戏,小的这就帮您递东西进去。”
张宁依言坐下来等着,他穿着布衣和一般的茶客也没什么两样,等茶上来就丢几枚铜钱在桌子上。非常普通的茶,而且比较涩口,生意这么好大约因为地方选得好?张宁不慎吸了一片茶叶进嘴里,也不好随地吐出来,嚼了两嚼,茶叶又老又粗。
独自喝着茶等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像在等朋友一样,并不引人注目。其实本来就是等人,只不过是等这家店的老板。
之前的那个小厮出来了,在人堆里张望了一回,见张宁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便小跑着过来了,点头哈腰道:“贵客久等了,您请,小的带路……哎哟,这些东西怎么给您上这种茶?”
大约能被老板马上接见的人,在他的眼里就是贵客,小厮的态度比之前更加腻歪。
俩人走到大厅北面的洞门口,小厮就停下来了,换作另一个梳二环头式的姑娘带路。穿过一间屋子,跨过门槛就是个院子,院子里栽着一些常青树,就算是冬天也颇有几分生机绿意。走上宽大屋檐下的过道时,外面大厅里的嘈杂已经小多了,中间那堵墙隔音效果不错的样子。院子北面有几间大屋子,张宁跟着丫鬟进门时,发现几间屋的墙壁是打通的,中间坐着俩个戏子一个吹笛一个弹琵琶唱词儿,而两边却有好几间用珠帘遮着的雅间,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人;显然在这雅间里安安静静地品茶听唱词的客人又要高端一些了。
张宁被带进去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小间,上面有个“chūn”字,门口挂着帘子。刚进去,就看见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大约三四十岁,脸大、肚皮微微隆起,戴着东坡巾,两鬓的头发看起来很稀疏,嘴上的胡须也没几根;女的就正典了,穿得一件浅红的小袄子、翠绿长裙,腰身叫一个苗条婀娜,要不是穿冬装怕是像蛇一般的腰,秀气的尖下巴、脸蛋jīng致得像工笔画出来的一般。
男的刚才坐在茶几旁,见张宁进来就急忙站了起来:“您是张先生?”
见他面有提防之意,张宁便主动拿出胡瀅发的公文递上去。他躬身接过来查阅一番,忙递还,拱手拜道:“属下谢隽参见张大人。”接着交换印信,验明身份,上下环节就重新衔接起来。
其间张宁看了几眼旁边做着琐事什么话也没说的女人,谢隽见状便道:“自己人,没事没事。”
俩人寒暄了一阵,便分上下入座。谢隽笑道:“张大人第一回到碧园,应该试试咱们这里的碧螺chūn,不过要稍事片刻。”
边上那个女人轻轻屈膝笑了笑,并不说话,继续忙着手里的琐碎事儿,原来她是在泡茶。看她的样子好像泡壶茶是很复杂的事,从进门起她已经倒过两次沸水了,现在开水被撞在一个琉璃瓶里,她很专心地看着那瓶水,宛若里面有什么风景一般,但张宁看来就是一瓶水之外什么也没有。
“以后不用叫大人。”张宁淡然说道。
谢隽道:“是,以后先生到碧园来便是一位品茶的客官。”
此时张宁心里有点没底,这里新鲜的泡茶讲究、貌似恭敬的中年下属,许多细节脱离了他的阅历范畴。况且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可能被这帮人暗地里轻视和糊弄。现在这个位置不再是司务厅那差事了,现在他得独当一面,没有黄世仁那样的人来承担主要的工作。
其实工作干没干好无所谓的,他也没打算多卖力,只想找机会拿回那首诗。但出于本能一般的心理,很多时候想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次先生接管扬州的人马,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么?”谢隽问道。
“我受上峰之命任职扬州,具体的事还要等上峰的消息。”张宁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得熟悉一下情况。比如这个碧园的经营账目,平时都是谁的人在管?”
谢隽脸sè微微一变:“以前是先生的前任监管,现在您来了,这里就是您说了算,属下只是辅佐先生……账目如今在碧园在账房掌柜手里,而其它经费的账目,您的现任已经带走禀报上面去了。”
“账房掌柜是谁挑的人?”张宁不动声sè问道。
谢隽的神情越来越难看了,作为扬州采访使,张宁是有权力下令叫谁去干什么、谁不能干什么的,也有权换人;弄得不爽,给上面写一封信,能把谢隽也换掉。
当然大家要干正经事,不能老是对抗、而在于妥协和合作,官员有决策权,但也需要人办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张宁这么说两句只是为了敲打敲打这个谢隽,提醒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账房掌柜在这里两三年了,一直没什么过错。”谢隽道。
张宁点点头:“一会让他来见我,把账目带过来,要各项进出的原始账单。”张宁心道我是干会计师的,随便给你挑几处假账出来,看你跟我嘴硬没有过错。
谢隽沉吟了一阵,这时女子款款走了过来适时为他解了围:“张先生、东家,茶沏好了,请慢用。”
“哈,咱们先试试苗歌亲手沏的碧螺chūn。”谢隽忙干笑道。张宁心道好好的一个娘们,不叫姐称哥,真是奇了怪。
那叫苗歌的女子拿起紫砂壶,一手轻轻托着长袖,往盘子里的小杯里倒茶,一股带着清香的泉水准确无误地流进小杯子里,她又适时地将壶嘴往上一翘,茶杯刚满,没有撒出一滴,手法是相当雅致而娴熟,光几个动作也叫人赏心悦目。
“先生请。”谢隽做了个动作,谦让道。
张宁端起了轻轻喝了一口,一下子就少了半杯。刚刚在外面喝过粗茶,一喝这个果然不同寻常,有对比才能知道优劣啊。
而谢隽则端起杯子轻轻嗅了嗅,一脸享受的样子:“这碧螺chūn如何?”
张宁微笑道:“喝茶是喝心境,你认为何如?”
第三十五章 尝酒还是尝人
聊起几句茶,谢隽岔开账目的话题再也不提,只说道:“得知先生要光临扬州,属下略微做了些准备,在城北备了一处院子,先生到扬州来便无须为生活起居烦扰了。此地有个妙处,径直坐船沿北城河而行,就能到保扬湖(瘦西湖),京杭大运河上的盐商巨子、才子佳人多聚居于此,又不断兴造亭台园林,而今风景秀丽文风盎然,确是扬州的一个好去处。”
“这边的事交接了,我还得去南京一趟面见上峰,暂时不会在扬州长住,你们不必如此麻烦。”张宁故意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但他并没有表示要拒绝,现在上下彼此之间关系很不算熟,直接给钱他不敢要,但是在衣食住行上的心意倒问题不大。
同时他也在盘算,去见南京礼部郎中吴庸,礼金不能缺,虽然刚刚上任也得在陋规允许的范围内表示一下人情,钱只能自己掏腰包了,还好出京前受了近百两。吴庸那里的人情自己掏腰包、这边住行花销让下属负担,两厢经费一扯,还是能撑持下去的。
因为谢隽主动要承担食宿,张宁的口气也就缓和了不少:“这次我来要见两个人,恒用(谢隽表字)算一个,还有一个信使詹烛离,他人在哪里?”
既然谢老表开始妥协了,张宁也就不想老是用挑刺的态度说话,言语之间表示亲近起来。大家一个机构里混差事,妥协与合作才应该是主题啊。
谢隽道:“未曾料先生这么快就来交接公务,詹烛离近来都没露面。这个人喜欢喝酒,说不定现在正在哪里醉生梦死。”
张宁眉头微微一皱,口上却说道:“会喝酒的人一起去应酬还是不错的。”
谢隽呵呵一笑:“他只是爱喝,每天要喝三次,可惜酒量不行,不出三碗必倒、醉得如猪一般。”
酗酒误事,张宁对这个未曾蒙面的信使和助手,感觉不怎么靠谱。他只得说道:“那便罢了,等我从南京回来再见他。”
“本来属下应该尽地主之谊,找几个扬州的名士作陪为先生接风洗尘,只是……”谢隽有些遗憾地说。
张宁忙道:“不必了,你我的关系无须在外人面前展露,咱们是为了办正事,虚套能省就省。今天就这样,因为暂时没有什么事要安排,一切等我从南京见了上峰再说。”
谢隽道:“依先生之意设宴款待便免了,接风洗尘还是要的。属下叫人弄了几样小菜、薄酒一壶,还清先生赏脸。”
“那也好,菜别太多,剩一大桌反而见外。”张宁点点头,正好晚饭就有着落了,几样小菜肯定也不能太差的,混吃混喝他是比较坦然的。
他们在茶间里又谈了一些人员上的具体事儿,等时间差不多了,谢隽便带张宁去了后面的园子。这里面来往的人并不多,风景却是不错,以一个人工小湖泊为中心,有假山、石桥、亭子、房屋以及花草树木,景象如同一个园林。
俩人一面从走廊上过去,一面说话,谢隽指着园林道,“在碧园的自己人平常就住在这园子里,不过它不是专门给咱们住的,一些有身份的风雅人要聚友、待客,出得钱但环境也有要求,喝酒品茶得有点风景才行,呵呵。”
“只是喝酒品茶?”张宁用很随意的口气笑问道。
谢隽愣了愣:“既然先生问起,咱们也不好瞒您,当然不只喝酒品尝,那才几个钱的进账?再说那些才子在这儿玩高兴,只是清汤寡水的吟诗作对怎么能尽兴?其实不管是儒学里的士子还是盐业纨绔,免不了好三样东西,玩法不同而已。”
张宁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三样?”
谢隽一副猥|亵的笑容:“无非声、sè、赌。有钱了就变着花样来,万变不离其宗。”
张宁道:“大明不禁声sè,却禁赌,恒用你这是知法犯法。到时候咱们上报账目,岂不是要作假?”
“没人查的,府州官府从来不碰咱们碧园,别管什么时候官差把街巷里那些赌坊追得鸡飞狗跳,碧园一直是风轻云淡。”谢隽直言不讳地说,“也许刚下来的一些官员不懂,但扬州地头上的小官小吏都隐约知道一些咱们的背景。再说这些东西屡禁不止,盐商丝绸商药材商很多都沾这个,只容他们赚钱,咱们也分一杯羹为何不可?”
张宁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毕竟是为朝廷办事,要自律。不过能为胡部堂减少一些经费也不算坏事,胡部堂问户部要经费也不容易,因为户部拿不到细账他们也是颇有微词的。”
“那是那是。”谢隽笑道,“还是京里见识过市面的大人会说话。”
到了一处名为“梅亭”的楼阁,应该就到地方了。上楼入座,张宁发现窗户是镂空的,称为借景窗。好处是能很好地观赏湖边的腊梅,只是此时没有玻璃遮掩,冬天坐着风一吹有点凉飕飕的。圆桌上已经摆上了十几样菜肴,旁边的泥炉上温着几壶酒,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又能清静赏梅,确实是一个吃饭的好地方。
之前在茶间里见过的那娘们苗歌也来了,不是和张宁等人同路来的,她面带如chūn一般的笑脸,拿酒壶的手指白如剥葱、斟酒的动作轻柔优雅,这么一个人儿来服侍着,直教人食yù陡增。
谢隽笑观张宁的目光,说道:“方才说起那三样,就说咱们的苗歌,在扬州城也是小有名气,外头一般人有银子也不一定见得着面。来,苗歌给张先生斟酒。”
哦,还是个名jì?但张宁确实是没听人说过,大约“小有名气”是实指。张宁便微笑道:“如此说来,能喝到苗歌姑娘亲手斟的酒,倒是一种福气。”反正是逢场作戏,幸好罗幺娘那娘们不在扬州,不然怎生了得会不会上房揭瓦?
“大人抬举小女子,我冒昧先敬你一杯。”苗歌轻轻说道,毫无做作之态,用红袖遮住小嘴饮下一杯酒。
张宁也不便推辞,就把她斟上的酒一饮而尽,赞道:“苗歌说话好听,这酒也不错。”
“谢大人抬爱。”女子微微执礼,带着恰如其分的羞涩道,“这酒叫女儿红,在地下埋了十八年,而今才出土让大人品尝。”
这话说的……张宁也被勾得一阵心|痒痒,究竟是品尝酒还是品尝人?
他保持着淡定,回头对谢隽笑道:“苗歌确有几分女史的修为。”
“她是西南苗疆人,那是属下的前任jīng挑细选过来的。”谢隽道,“现在的名头还不算响,等开chūn苏杭四大才子从杭州过来,咱们在碧园办个诗会,让才子们题诗给她点化一二,身价会大不相同。”
张宁赞许地点头道:“恒用确是jīng于商道。”
谢隽端起酒杯:“哪里哪里,不过是平常手法罢了。”
果然酒是好东西,两杯酒下肚,彼此之间仿佛再近了一层。俩人大言谈着旁边的漂亮姑娘,不过在谢隽的眼睛里这个娘们不过是一件贵重商品,张宁有意观察了一下她的神sè,发现她并无丝毫不快……也许人本身就是商品吧,对他人有利用价值就显得贵重了,更悲哀的是想被利用而毫无价值。
气氛正好,一个四十来岁的长衣中年人就走了上来,张宁回头看时,他便拱手作揖:“见过张大人。”
谢隽道:“顾掌柜来了,正好过来陪陪,我酒量不行,一个人怕不能陪先生尽兴。”
“小人见礼来晚了,自罚三杯。”顾掌柜的说话动作都比较生硬,上来就拿酒壶倒酒猛喝了三大杯,瞬间工夫,他的眼睛都有点红了,看来酒量不怎样。
想着这个账房掌柜也属于会计一类,从某种角度张宁和他还是同行,心下便微微一松动,情知这个顾掌柜就算在做假账,也是两头担风险、而且分最少一份那角sè,反正挺不容易。张宁便道:“好酒量,既然如此,我和恒用都不计较了,你喝三杯我也陪一杯。”
“您受了我请罪,请慢用,告辞。”顾掌柜拜了拜,扭头就走。
“诶……”谢隽一脸难看,忙道,“这个人xìng子有点怪,不过办事靠得住算个能用的人,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无须与他一般见识。”
张宁点点头:“没事,我不是爱计较的人。”
虽然顾掌柜来多少影响了其乐融融的气氛,但张宁也没再提查账的事。
晚饭罢后,谢隽又要送他去城北准备的宅子入住,张宁其实没醉仗着酒气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好意。本来暂时住客栈花费不多,但他一个扬州的官,却住在客栈里有点不太正常,既然碧园要负担食宿,便坦然受之。宅子里应该有马,到时候出行也不用自费了,要从扬州去南京,没有扬州府开具的公事文书去驿站领马很不方便。
他们用马车送张宁回住宅,同行还有个年轻娘们,估计是碧园的姑娘。那苗歌在饭桌间微微有些挑拨,不过谢隽没必要让她来,苗歌是个能留着卖好价钱的女子,自己人没必要这样糟蹋钱的。
送过来的姑娘,张宁也拒绝了,初来乍到的如果白吃又白|piáo,影响不太好,自掉身份。
第三十六章 完璧无瑕
在扬州停留数rì交结完公务,时间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到腊月下旬了。天气很冷,张宁甚至感觉比běi jīng还冷,大约南直隶这边不兴烧炕,很多地方什么保暖的设施都没有,以至于在屋子里除了能挡风温度几乎一样低,不像京师一到冬天外头照样冷,一进屋就好多了。好像有种说法,江浙这边的文运昌盛,就是和环境生活习惯有关,寒冷利于锻炼人的心脑血管。
雪还没下,南直隶今年腊月恐怕是不会有雪了,瑞雪兆丰年,下雪才是好事。想起今年八月的一天晚上还打雷,明年的天道隐约是有点奇怪。
如果能在除夕之前赶回家,既可以在家里过年,还能多呆几天办点其它事、为寻找桃花仙子的下落作些准备。按照习惯,不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年底是没有访问别人的礼数的,除非是要债,就像《白毛女》里那样。于是张宁就能名正言顺地等正月里才去拜访上司吴庸。
计议定,张宁便向扬州知府的师爷私下里打声招呼,带着官职就走陆路回南京了。他作为一个添注官,有关系由于某种原因挂判官之衔,府里的官员也就没必要过问,他不掺和府里的政务还好了,免得多出来的官产生职权混淆。
那个作为信使的詹烛离,原本也是张宁的保镖,但一直没见着人。张宁这次回南京又是单骑独行,骑马比走水路快,上次逃命一回竟把骑马学得入门了。
确实是很想快些见到张小妹……离别时非常仓促,连一句离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后来虽然辗转带了书信,却肯定比不上见面的。不过几个月时间,张宁感觉就像在期待多年的故友重逢一般的心情。
或许只是资讯不便的原因吧?若是在现代和亲人分开几个月,时不时打个电话发条短信,就没有这么磨人了。
张小妹进入他的生活不过几个月时间、相处的时间更短,此时恍若更加相熟,又依然带着陌生。难言的感情,总之是很关心她的,希望她好。
……到得京城已是腊月二十八,今年yīn历腊月月小,只到二十九,也就是明天就除夕了。一进京城,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一派节rì的气氛,不管气温很低,街巷的人比往常更多,一些卖年货的地方简直是人山人海拥挤异常。很多妇人都穿上了红sè的衣服,暖sè调让天气也仿佛没那么冷了。
年节的热闹,让大明王朝的太平迹象越来越浓,假使是山河分裂兵荒马乱的时候,就算过年也没这样的景象啊。
不过这些年来明朝陆军南北两线作战、用兵动辄数十万计,海上的郑和舰队带领官兵近三万、大小战舰两百余艘,行程万里、耗费无算;加上汉人从蒙元手里夺回衣冠正统后休养生息的时间并不太长,永乐之前还经历了几年数以十万兵规模的“靖难之役”。大明普通百姓负担依旧很重,此时算不得富裕,江浙这边可能要好点。人们平rì省吃俭用,到过年时的消费规模还是很庞大,这大约是国人一贯的传统。
街上很挤,张宁牵着马走路都感到困难,不过还是要往人多的商业区挤,因为要给家里的人买点礼物。
他做京官后吏部会往籍贯所在地发文,家里的人应该知道做官了,因此给大伯他们的礼物不能太寒酸。不过算了算身家财产,过年这关是完全能应付的。之前吏部发了五十两安家费、扣除给于谦垫付的房租押金八两和借出去的十两,还剩三十两左右,出京时收银八十二两;平常张宁自己花费不多,总共有钱一百一十两。即将要支付的开销主要有三项,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少了五六十两是拿不出手的,回家给家人的礼物,也许正月初一要下乡祭祀、张家本族那些小孩子要给压岁钱。
反正钱财来来去去,不过如此。
家里不算太拮据,现在近年关了,应该不缺年货之类的东西,用不着张宁cāo|心,表示一下意思就行。于是他在街市上用比平时更贵的价格买了分别适合男女裁衣的新布、茶叶、普通人参、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一堆东西驼在马背上。
路过一家绸缎庄时,张宁不过看了看,心道大伯一家是比较低调不会穿绸缎衣服,买了也没用。不料站在门口迎客的人在客流很大的情况下仍然主动招呼:“公子从外头发财回来?给家里的娘子买两匹好缎子回去,肯定没错,妇人最喜这个。”
张宁正待不理会要走,又忍不住问道:“有无妇人用的成物……丝帕之类的?”
“有的、有的,您里面请,定能挑到合心意的东西!”
于是张宁先抓了一小把铜钱给小费,让他找人看着马和货物,因为是过年,出门打赏跑腿打杂的小厮也会水涨船高大方一些。
店铺里不少人在张望挑选,挂着的五颜六sè的丝绸料子不知被多少人摸过。被劝进来了就没人来理会,许久才有个小厮来招呼,此时他们确实太忙了。
“客官您想挑点什么?”小厮问道。
周围全是人,张宁有点不太好对这个后生开口,便皱眉道:“贵店只有这样的东西?”
“您先瞧着,我去叫夫人。”小厮忙道。
不一会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从柜台上下来了,此时的妇人很少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这种时候人手不够出来帮忙也没太多讲究,毕竟商人的讲究没士大夫家苛刻。
“我要妇人用的一些东西,稍微好点的。”张宁说道。
妇人指着里面的洞门道:“里面有,我带你去看。”
一进洞门,只见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五彩缤纷的漂亮小玩意,肚兜、胸衣、手帕等等应有尽有,饶是在南京市面上也不算太开放,店家没敢把这些绚丽的东西挂在外面引人注目。里面大多是女顾客,见进来个仪表不错的男顾客,她们无不有些害臊地背过脸去。
张宁左右瞧了瞧,指着挂着的一副浅红sè纱丝问道:“这是抹胸么?”颜sè的确不错,白里透红的,就像健康的女人肤sè一般招人喜欢。
旁边一个小娘们听见张宁大咧咧地这么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公子好见识。”妇人轻笑道,一面说一面取下来递给张宁。张宁拿在手里一摸只觉得又软又|滑,料子很好的样子。不过除了前面的一小块较厚外,整体是透明的,给张小妹这样没出嫁的姑娘好像有点太“情|趣”了……确实很耐看,无论是颜sè还是花纹,前头几朵金丝桂花小花瓣,华丽而内敛,做工之jīng细完全不是地摊货能比拟的。
妇人道:“它以纱为底,再以蚕丝棉丝交织为纹,jīng雕细作、整体如完璧,公子请细看,上面的花纹并非刺绣,而是织出来的。”
“就和云锦一样,这个我懂。”张宁点点头,“只是不太端庄。”
妇人笑出声来:“这是穿在里面的东西,端庄与否外人怎么知道?”
张宁要是说是送妹妹胸衣,那妇人恐怕只能无语了。张小妹那件丝绸的东西估计是她自己存钱买的,小姑娘存点私房钱不容易,又喜欢漂亮的东西,被张宁给弄丢了……私下里补偿一件,她肯定不会和别人说的。
但这件有点不太合适,虽然它真的非常好看、叫人拿起就觉得其它的很粗陋。
张宁颇有些犹豫地想放回去,妇人见状劝道:“公子好眼光,为何要放弃?”
“多少钱?这个。”张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妇人道:“不贵,十五两就能买到这样完美无缺的东西,本铺也只此一件。”
十五两还不贵,上好的丝绸一大匹才几两?这么一小块东西就是好几匹丝绸的价值,不过也证明制造出它来很费工夫,而且是一件好东西。
要为了张小妹花这银子,张宁是很舍得的,只是觉得不太适合罢了,所以没有想一定要买。他随口讲价:“十两。”
“不讲价的,咱们铺子里的东西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况且现在正是旺季,公子今rì举棋不定,说不定下午再来就被人买走了。”妇人道。
张宁面不改sè道:“十二两,不行我便不讲了。”
妇人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笑了笑:“成!令夫人能得公子这份心意,我也替她高兴,就算优惠您了。”
张宁便不再过多纠结合适的问题,付钱走人,将包好的玩意藏进怀里。
马背上驼的几大匹新布花钱总共才不到一两,送妹子一个小礼物就是十二两,张宁反而感觉爽多了,就算是一家人也亲疏有别嘛。
牵着马从里仁街进去,熟悉的巷子里弥漫着一股子鞭炮的硝烟味没有散尽,各家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代表红红火火的一年,对联门神也贴上了,有李靖之类的画像,过节的气氛随处可见。巷子里安静了不少,但张宁在人堆里挤了半天此时耳朵还回响着“嗡嗡嗡”的嘈杂。
第三十七章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条幽静的青石巷子;旧的石板和苔痕、新的红灯笼;一道院门轻轻洞开;一张清秀的女孩脸,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此情此景好像在哪里经历过,但张宁知道这是记忆的欺骗,只是似曾相识罢了。
在院门口见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小妹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很快就有更多的人需要应酬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连周围的邻居听说当官的张宁回来了,也纷纷过来“围观”。甚至有人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敲锣打鼓的官差护送、为什么没有扎着红花的轿子,仿佛张宁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一般,兴许在乡亲眼里在京里做上官就了不得正该大张旗鼓。
张九金父子本来趁着过年旺季还在做生意,没多久也关铺子回家来了。
如众星捧月一般,平rì来往不多的邻居纷纷围着张宁客套,恭敬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张九金因此也是红光满面,作为长辈对四邻的恭维十分受用。人一高兴,少不得整个下午都率领全家男女老少cāo持着在院子摆上几桌。
应酬、吹捧、客套、酒,张家小院红红火火,如chūn提前到来,红火热闹乃吉祥之象,人之所好。张宁一直带着笑脸,大过年的人们又那么给面子,笑僵了也不能拉下脸。张宁时不时忍不住四顾搜寻小妹的身影,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下意识想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偏偏每次都能碰到小妹的同样的目光。
一旁坐在上方位置的张九金已经成功让自己转变了角sè,仿佛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德高望重的乡绅,说词儿也尽往官场上扯,有故意炫耀之嫌:“上元县衙门派人来送公文的时候,老夫初时没认出来是谁,还是大郎认出来了,大郎和县里的吏员有些结交、见过赵师爷,一说才知道是县太爷身边人赵师爷,亲自送吏部的公文来了,老夫就请入茶厅叙话……”
“管粮马的赵师爷,按县里书吏的口风,县太爷很多决断都是赵师爷拿主意。”大哥张世才与他爹是一唱一和,“县太爷自己不方便过来,派了赵师爷,算是很看重了,递公文一般就是派个官差就行的。”
张宁不好扫大伯的面子,便说道:“我年底才外派扬州府判官,不久前还是礼部京官,不便与家乡的父母官走动的。”
同桌一人煞有其事地说:“虽然未曾走动,不过大家同朝为官,话是很好说上的。以后乡里乡亲有个什么事与官府扯上关系,咱们也不那么怕官啦!”
院门没关,这时又来了个富态的员外,跟着两个奴仆抬着一整捆绸缎进来,进来就打躬作揖和张九金一副好不亲热的样子。虚套了好一阵,张宁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前的准岳丈王员外。婚约都退了,他还能大模大样地来窜门,又无名无故送这么一份大礼,直教人感觉好生意外。
……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里仁街那边华灯尽亮才陆续散去。留下了几桌杯盏狼藉和满地的垃圾,张家女人们忙个不停,男人们则饭饱酒足虚荣享受够蹲在堂屋门口继续聊,两辈人三大爷们谁也不动家务的。刚才在酒桌上还装文雅人的张世才此时正拿着一根牙签大模大样地剔牙。
“王家是想修补两家关系啊。”张九金叹了一句。
张世才笑看了一眼张宁:“咱们家二郎有才,他们家有财,如果中间没出现那次波折,也算是门当户对的。江宁县王家的家底殷实,什么也不缺、就缺个文运;而且王家小姐长得不错啊。”
“王翁确实专程提过两次,今天又亲自登门。”大伯张九金正经地说,“二郎和小妹的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成家,咱们张家像什么话?”
张世才又道:“别说,这几个月登门提亲的媒婆快把咱们家的门槛磨平了,现在咱们是官宦之家,看上小妹的很多啊。”
“哥哥都没大婚,哪有小妹先嫁人的道理!”干着活的张小妹一直拿耳朵听着呢,这时忍不住插了句话。
张世才笑道:“人家宦官之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才叫一个身份,小妹以后别没事在人前人后的乱跑。”
“行啊,求之不得。大哥你来扫院子,人家堂堂大小姐怎么做这种活儿呢?”张小妹清脆的声音将南京官话演绎到了声的极致,婉转动听比吴腔还自有一番温柔。
“王翁的事,还得看二郎的主意。”张九金不管兄妹的玩笑,依然保持着正经。他总算说了句实在话,大伯毕竟不是父母。
张宁这才说道:“王家今天送来的礼只能退了。”
九金父子顿时沉默下来。
张宁又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当朝太子的老师、左谕德杨士奇杨大人,他的女儿已与我约定婚约,开年正式来往时,杨家应该会修书给大伯的。所以王家的事,只能算了。”
“太子的老师!”张世才一副想象的表情,仿佛在想象那些高高在上从来没认识过的大人物,他随即大笑道,“还是二郎有出息!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说,还提那王家干甚,明天就将前后送的东西全部退了,咱们也不稀罕这个。”
张九金没说什么,平常是要比他的儿子稳重得多。他接着恍然道:“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江宁县有个叫马文昌的相公,说是和二郎一个贡院的士子,他爹娘亲自登门拜访求人来了,就差点没让他下跪……二郎在官府里认识人,能帮到他不?”
“得看什么事。”张宁好奇地说道。
“大郎,你来说,你说得清楚。”张九金看向儿子。
张世才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叫一个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上回二郎被人冤枉科场作弊,陷了牢狱之灾,原来正是有人在背后害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同窗马文昌。”
“谁去查的这事?”张宁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火气,但还能保持平静。
想起那次在富乐院外面遇到马文昌的光景,那厮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一副笑脸、不想背地里捅刀的人不是别个就是这狗|rì|的,他还故意提到什么杨四海和自己矛盾,想栽赃到杨四海的身上。我哪里得罪过他,他为什么要害我?马文昌算什么狗|屁同窗,还不如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jì|女。
张世才道:“据赵师爷说的,这个马文昌去向南直隶一个姓周的巡按御史举|报,才有后面二郎被冤枉的事。不料没多久那个姓周的御史就牵连到京里的钦案,被拿到锦衣卫去了。不知道谁审问起他诬陷礼部侍郎吕缜的始末,就扯出告密的马文昌来,被人说是姓周的同党,不过好像他也算不得什么角sè,没来锦衣卫,上元司的捕快来逮进牢里关起来了事……你看,这害人终害己啊!”
“他的父母却叫人不忍待,听说他们就一个独苗。”大伯皱眉道,“况且咱们要是以德报怨,咱们张家在四邻的名声也好,不然街坊里不知会怎么说咱们。”
张宁忍不住瞪眼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张九金顿时皱眉看着他,他很快也觉得用这种口气对长辈说话显得太愤|青了,便忍住自己的情绪,耐下心来说:“大伯请谅解,这种事我真的也无能为力。说马文昌是周讷之同党不问青红皂白拿进监狱,摆明了是东宫一派的无差别报复,我去帮他求情,那我究竟是站在谁的一边?说白了这么多事从主考官吕大人涉嫌作弊起,就是一场权力角逐的余波,我和马文昌都是不明|真相就被牵涉其中的棋子,咱们想办法远离,马文昌却是自己找上门,他自己脑……还能怨别个?”
“二郎说得没错!”张世才坚定地站在了张宁的一边,“好像马文昌干这损yīn德的事,是因为王家小姐。为了这事,就yīn着整咱们,现在还有什么人情可讲?咱们不能因为他让二郎的前程受影响。”
“也罢。”张九金道,“帮不了就算了,咱们张家与人为善,rì久见人心街坊邻居都清楚的。”
大伯一大把年纪,确实有点恩怨不分的样子,过于怕事了。不过张宁听他放话,便松了口气。歇气时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没见张小妹,抬头一看,只见灰白墙壁上的窗户有一道红sè,正是穿着小红袄的小妹,笑嘻嘻地与张宁遥遥相望。
纯纯的笑,让人将其和人间各种美好的事物联想到一起,单单是那一眼温柔的目光,也能让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视周围所有的事物毫无颜sè光彩,除此之外的东西万分无趣。
“等收拾干净,哥哥晚上能美美地睡一觉。”张小妹在窗前轻轻喊了一声。
同样是南京官话,伯娘和大嫂等妇人为什么不能说得这么有味道呢?高低错落的字调像流线线条一般柔滑地衔接,比越剧唱得词儿还动听。
第三十八 一块手帕
今天一家人是团聚了,无论是家庭的气氛,还是表现出的利益共同关系、大伯他们为自己做官而表现出的自豪,张宁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是张家的一员。还有刚才大哥张世才和小妹开玩笑、大伯用迂腐的教条教育小妹的情形,亲情带来不仅是温暖,更如一盆冷水浇到张宁的头上:自己对小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理?在丝绸庄买的那副胸衣,究竟要闹成那般?
小妹在感情上依赖自己这个哥哥,她有些小动作或许有失分寸,但她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没有分寸,自己两世为人也没有分寸?
张宁不愿自己承认内心的“龌|龊”,只愿意承认有一种隐秘的心理,或许是奔走的生活太浮躁,缺少清醒冷静。而现在是应该清醒的时候了。
幸好东西买了还藏着没有出手,损失只是十二两银子。每个人做错了事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没有为所yù为之后笑笑就能了事的。
想通了其间的关系,张宁感觉轻松了不少:由于自己一时糊涂用心不良,所以白花十二两银子。这种轻松就好比一个犯法逃亡的人最终自首刑满释放一般,有罪但是已经受过惩罚了,两不相欠。
夜sè渐浓,小妹还在自己那边的房间里收拾,张宁和大伯他们说完马文昌、王家等事,就坦然说道:“小妹还在打扫房间,我上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张世才点头笑道:“小妹几乎天天都念叨你,你也着实让她担心,咱们就散了吧,明天除夕了早些歇。”
在大哥他们眼里,张宁和小妹关系亲密实属正常,父母都不在了,就他们俩最亲、就连张九金这边也稍稍隔了一层。张宁现在也差不多让自己这般想的,不过关心妹妹也有点心底旧伤遗憾的缘故,仅应该如此不能再多了。
他便不再心虚,坦荡大方地进了厢房,沿着“嘎吱”乱响的简陋楼梯走上去。一推开门,只见小妹正伏在案上用布仔细地擦桌子,张宁见到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情形呆了呆,感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用这样吧……”他说道。
陈设很简陋的卧房,家什什么的还比较陈旧,只有一扇窗户、楼梯口又黑乎乎的,采光不好。这样一个卧房被她弄成这样,实在是太容易了。
“哥哥!”小妹喜滋滋地抬起头来,自然地用袖子就揩了一下额头,果真是摸样长那样了无论做什么小动作都十分可爱,“大哥他们真是的,和你扯一晚上那些无趣的事……你怎么不进来?”
说罢她就走上来,不容分说自然而然地拽住张宁的胳膊,抱在怀里拉,“过来这边坐,哥哥在外面辛苦啦,回家好好休息一些rì子。”
“额。”张宁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老啰嗦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好像要变老太婆了。只能这么想,虽然在明朝,张家这种普通家庭的规矩讲究还是很随便。
“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帮你打扫屋子的。”小妹的表情看起来很兴奋,可也只能说这样的事,语言文字大多时候都无法表述出自己的心情,特别是真正见面的时候。她翘起嘴道,“可这几天忽然很忙,铺子上带回来活多,还得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就偷懒了,哪想得你正好这时候回来,你说巧不巧?只好临时抱佛脚赶着帮你打扫干净。”
张宁心想,人都不在打扫它干嘛。不过他当然理解小妹只是在表达一种感情,并不是想说什么家务事,这时候的人不可能直接说“哥哥人家好想你哦”这样肉麻的话。他便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他已经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饶有兴致地准备和小妹好生聊些家常。小妹此时却坐不住,娇美的身躯在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宛若一支轻舞;声音听在耳朵里更是一种享受,虽然都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哥哥以前最常坐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天天都能听见你读书,忽然这把椅子上不见了人不闻了读书声,好像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张宁左右一看,如此简陋狭小的房间、如此小的窗户,而以前的张宁竟然一二十年在这里苦读,寒窗十年四个字在这个时代真是字字心血啊,他心下微微一叹,应该不是一般的寂寞清苦吧?
小妹说着说着还来劲了,去柜子里取了一本《大学》的陈旧线装书,一把塞在张宁的时候,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用双手支着下巴用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哥就拿着书和我说话。”
张宁这副装|比的姿势实在太二百五,心下又好气又好笑,便一把将《大学》丢在桌子上。
小妹没好气地说道:“哥哥好像不想和我说话啊!我一个人在这里说,你就嗯啊哦的,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小妹的声音太好听了,我爱听就不想多插嘴。”张宁忙道。
“是这样的?”她露出笑容。
张宁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烦不烦你,你看我的眼睛不就清楚吗,不用听我说多少话的。”
小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嘴噗嗤笑了一声,大约是想起之前家里有客时自己老是去看她?张宁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小心思,也颇有些自得地露出了微笑,心道小姑娘家还是很希望有人能在意关注她的,可家里大伯他们只有古板的教条。
于是小妹也暂时安静下来,坐在对面与张宁四目相对,沉默着相望。张宁看着她的脸,还带着几分稚气,各部分却生得匀称恰到好处,比如额头看起来很饱满、却一点都鼓,轮廓线条相当优美……妹子要是不穿身上那种粗布衣裙,打扮一下肯定能让人惊艳的。
她终于忍不住又开口说起来那点女儿心思了,什么心思都描述得很委婉,如同江南小巷的烟雨,轻柔无力又朦朦胧胧、轻柔又幽幽宁静,没有惊心动魄但只要细心去听就能体验到别有一番温柔。
张宁感觉很安全、很轻松、很舒服,浑身都软软的暖暖的,恍若冬天清晨的被窝,叫人享受着懒得动也不想动一下。
从京城到京师一路狼狈逃跑,又从běi jīng到扬州、从扬州回京城一路奔波,张宁什么情绪都有惟独没怎么觉得累,而此时反倒一股子强大的疲惫和倦意袭上了心头。或许在外面很多压力都是憋着,一投入此温柔乡里许多东西就慢慢释放出来,就好像一块泥土越晒越硬,丢进温暖的水里,就慢慢化了……张宁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小妹见状便说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脚,你先美美睡一觉。”
“嗯。”张宁应了一声。
rì常起居他本身就有懒散的坏习惯,此时更是懒得动也不想动,成了小妹服侍自己。好在小妹勤快不烦干这种琐事,张宁干脆就由得占她的“便宜”了。
他坐到床边上时困得不行,便说:“小妹也快回去歇了,咱们明天再接着聊。”
“哥哥明天还不得有其它的事要忙?”她抿了抿嘴,随便又笑道,“不过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了,就好像以前你读你的书。我走了……把衣裳脱下来给我,明早你在柜子里另外拿干净的,不久前还晾晒过。”
“哦好。”张宁说罢解开腰带,将衣服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和亵裤,连袜子也一并送给小妹洗。家里有个勤快的妹子,生活说不出的安逸……在京师做着官,衣服还得自己洗,张宁不认为作为干杂活的牛二,那个没事嘿嘿傻笑的跟班能把衣服洗得多干净。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摇晃响声,张宁拉过被子躺下,舒服地预备进入梦乡了。
不料没一会儿楼梯又响了,他偏过头看着门口,看是谁进来,多半是小妹回来还有什么事。果不出其然小妹推开房门站在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她的脸却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了?”张宁问了一句。
张小妹便伸出手来,拿出一抹浅浅红的东西,白里带红的颜sè、料子大部分是透明的纱料。张宁见状心里头“咯噔”一声,马上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忘记让你把东西掏出来,银票印信之类的,发现了这个。”张小妹越说声音越小,“是送给我的吗?”
“一块手帕……”张宁摸了摸下巴,正临机发挥想怎么找借口。
张小妹的肩膀一阵颤|动,抿着嘴已经笑得身子都摇了:“一块手帕?”
“你别管是什么,反正不是给你的。”张宁努力让自己的脸保持着严肃,睡意已经醒了五分。
张小妹又笑问道:“那是给谁的?”
“哦对!”张宁瞪眼道,“你未来的嫂子,杨大人家的女儿。”
“嫂子远在京师,你还没到家就买她的东西?哥哥你就大方点承认嘛,就是买给我的。我也想嘛哥哥回来除了买布人参茶叶,给谁都另外买了一件东西做礼物,为什么独独没有我的……”张小妹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学着他一本正经道,“嗯,应该是这样:上回你把人家的……一块手帕弄丢了,这回就想买同样的东西送我。可是呢,你又不好意思给我,就扯来扯去扯谎,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啊?”
张宁顿时无语。
“反正我收了,你要是还想找什么借口,那你要送人另外给买一块,这个就是我的。”小妹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脸笑意。
张宁这才赶紧说道:“如果不适合,你就丢了,哥哥给你银子重新买。”
第三十九章 各种乌龙
早晨起来,天已明亮却不见朝阳,小院子里还笼罩着湿|润的薄雾,朦朦胧胧如烟如雨。在京师生活过一段时间,张宁开窗看小院,顿觉这里狭小不够平整大气,外头是密密麻麻的民房和弯弯曲曲的巷子,视线很不开阔。但住在此间一点也不会觉得闭塞:在内是整个帝国的财税重地,经济高度发达区域,并且水陆交通发达,和京师来往十分密切;在外南直隶属于沿海,郑和舰队多次出航的起点就是南直隶,和世界都有一定的联系。加上绿化很好、气候环境没遭到破坏,总之明朝的江浙地区是一个极好的地方,难怪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家里的人生活作息习惯都是很好的,早睡早起,因为晚上实在没多少娱乐活动。张宁洗漱完毕,女人们已经把早饭摆上堂屋的桌子了,一家人齐坐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天。
大伯他们还在准备铺子上的东西,张宁便先在堂屋里等着吃饭了。张小妹端着一笼小笼包进来放在桌子上,见到他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轻轻说道:“哥哥送的东西好漂亮,又轻又薄,我昨晚洗了挂在窗前吹一晚上就干了,已经戴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下意识用余光瞄了一下她的胸脯,隆起的衣服看起来非常软的样子,脸上仍然板着很无所谓一般。不料这时大嫂罗月娥刚进来,听见了张小妹的话,就笑问道:“二郎送了小妹什么东西,她这么高兴?”
“一块手帕。”兄妹俩竟然异口同声,相当有默契。说完俩人都感觉有些意外,不禁对视了一眼,小妹的眼睛仍然带着纯纯的笑意。张宁心道:和妹妹的关系太好,连男女大妨都不好顾忌。
为防大嫂生疑,张宁难得地开玩笑道:“要是大哥没话说,我也送大嫂一块?”
“真是的!”罗月娥笑骂道,“你做了官真是长进了,敢拿你嫂嫂洗涮,别被你大哥知道了。”
“我已经听到了,哼哼。”张世才站在门口说道。
这种玩笑倒是没什么,明代依然有兄嫂如母的说法,要是真搞出什么事来肯定是遭全社会唾弃的龌|龊事;但是按照南边乡下的规矩,兄嫂和小叔是可以开一些过分玩笑的,还有嫂子和妹妹之间也能胡说八道,不过兄长和弟媳妇会比较严肃。所以张宁才敢和罗月娥没大没小地说话。
“今天大年三十,云锦铺还要开张么?”张宁适时收住嬉笑,问张世才。
张世才道:“怎舍得不开?过年这阵子的生意是平时的十倍,一点都不夸张。白天还要去铺子,晚上回来吃年夜饭就是,吃了饭咱们一起去皇城那边看烟花。”
“太好了!”张小妹开心得几乎要蹦跳起来,“还有哥哥一块儿去呢。”
张宁道:“正好我早饭后也要出门一趟,家里就辛苦伯娘她们。”
小妹忍不住问道:“哥哥要出门做什么?”
张宁随口就是一句谎言:“和几个同窗聚会。”
大伯张九金板着脸道:“张小妹你怎么那么多事,二郎是做官的人,当然要多在外头走动保持关系,平时不走熟,临时去求人家办事谁买你的帐?”
张世才道:“说起关系,鸿运钱庄的分号掌柜前阵子和我在一桌吃酒,说起做生意的事,最赚钱的只有两样,一是开钱庄二是搞盐业,不过都要关系。”说罢看了一眼张宁,“他提过一下,想让咱们入股。”
张九金皱眉道:“咱们这点家底在钱庄入股,入得几股?”
“爹,您这么多年经商总知道的,入股不一定拿银子去入!”张世才再次投来目光,“不过他们说了,这事得二郎亲自去谈。那天和我也就是提了这么一茬。”
张宁沉吟片刻道:“现在局势还不是很稳定明朗,我也刚进官场,凡事时机不成熟不能冒进,等等再说,大哥见谅。”
“行,咱们也不是缺吃喝缺穿的,发财也不急。”张世才笑道。
吃完早饭,张宁正准备出门,小妹送来了一套缎子衣裳,说道:“本来是给你做得新衣裳、新年初一穿的,哥哥今天要去会友,就穿着它去吧,丝绸面料的哦。”
“小妹是近亲,你也能做身缎子的漂亮衣服。”张宁说了一句。既然是妹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便一副欣然乐意地换了新衣。
穿好了低头一看,好像一个小财主似的,身上是蓝sè打底的彩绸氅衣、开袖,配的帽子是**冒……张宁心里是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审美观和明朝人有出入的关系,除非是运动服平时穿的衣服不喜欢蓝啊绿啊红的,比较喜黑白灰三sè。前世他rì常服的西装休闲装,从头到脚颜sè不超过三sè,从来不穿现在这么花俏的彩袍子。
正想违心地赞两句不错,小妹却皱眉道:“好像哥哥穿着很奇怪……还不如你平常穿的粗布青袍好看。”
“罢了,有些场合穿得太简朴也不太好。”张宁便随意说了句,“就这身,我先走了。”
小妹便舒展眉头,重新露出笑容眼睛犹如月亮湾一样:“去吧,我等着晚上和哥哥一起看烟花。”
出门之后张宁就径直向江宁县那边走,他当然不是去见什么同窗,大年三十的见什么同窗。他要见的人是富乐院的jì|女方泠。
回来一趟,最有必要见的人就是她。首先,方泠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她通“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在路上就嗝屁了,彻底和大明朝说拜拜,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他不能做到完全恩怨分明,但是人家救了你的命,心里面总得有数。其次,他现在最想办的事是从桃花仙子手里拿回那首亲笔诗,拿回把柄洗清和“乱党”的牵连,以免祸从天降;桃花仙子这样一个江湖人物,哪里去找她?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方泠,因为她几乎是一定能联系上桃花仙子,否则上次怎能那么快就办成事?
其实张宁抄诗词两首,方泠那里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可能是一种隐患,难不保朝廷查获桃花仙子之后扯出她来。不过张宁不打算要回方泠那里的了,这一点点风险不用太计较,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大不了人救回来的xìng命然后还回去,命运如此罢了。
重逢送点什么见面礼呢?张宁盘算着身家财产,剩银不足九十两,还要预留见上司吴庸和老家祭祀的必要开销,他现在能活动的资金最多一二十两,钱有点不够花啊……幸好不是全靠官俸,否则一月二三两的俸禄够哪头,恐怕够吃饭是真的。
但是不管怎样,见方泠的礼物不能太粗鄙,地摊上买件小东西,明摆着不当人家一回事嘛。钱有时候真能表达很多东西,礼轻情重不过只是一句话,你既然情重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
在武定桥码头下船,张宁便在秦淮河附近徘徊乱逛,一边走一边琢磨。却是巧了,正好看见一块招牌“鸿运”,这不是早饭时候大哥提到的开钱庄的?而现在张宁看到的是一家珠宝铺,敢情这资本家不是专门开钱庄,是什么赚钱投资什么。
张宁便提足而进,先看看情况。店铺里面人不多,来回徜徉的顾客大多穿着比较体面,确实有意买珠宝的人大多应该家境殷实才行,普通人家大不了成亲的时候买一两样。
摆在外头的金银物品放在一种钉死的铁笼里面,好像养宠物那种笼子一般。东西用jīng巧的盒子装着,盒子打开供人观赏。张宁随口问了一条项链的价格,要八十两之多,这还是摆在外面的普通货sè。
柜子后面的人解释道:“这条项链以赤金为料,赤金重二钱四耗,虽然打造jīng细,加上工费也不值十两,它真正贵的地方是坠饰,用自西洋宝石,郑大人的船队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的珍奇之宝……”
张宁点点头表示了解,就像现代的钻石戒指,真正贵的是钻石而不是白金或者黄金戒指本身。
黄金是有价的,宝石和玉很可能无价。他琢磨着戒指、项链一类的饰物没有宝石显得太单调,不好看;但是有宝石的恐怕少了几十两拿不下来,这已经超出预算了。
那人又道:“贵客喜欢什么样的,本铺接受订制,分号就有十几位见多识广的珠宝工匠,若是要求特殊,本号更有从事此行几十年享誉南北的老师傅,连打造过御用之物的人也有……”
张宁面不改sè,心里却想:你们这现成的普通货sè我都买不起,还要什么享誉南北的工匠订做?
他四下一看,忽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条好像手链或者足链的珍珠链子,顿时如获至宝,因为那链子上的珍珠大小不一、很不对称!饶是张宁对珠宝没什么研究,也知道饰物讲究个匀称,大小一样的一窜珍珠难凑、大大小小拼一起就简单了,这样的东西估计价值也要跌份,毕竟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制造它付出的劳动。
他一问,果然那人就报出了一个勉强让人接受的价格:“二十五两。”
“二十两。”张宁还价了就是有心,在这地方再难找这样便宜又算亮闪闪的玩意了吧。
“您确定要买这个?”那人问道。
张宁很干脆地说:“二十两我就买!我知道你这链子上的珍珠大大小小的,恐怕不好买啊。”
第四十章 商女不知亡国恨
正值佳节富乐院却并不热闹,这与市井中采办年货的拥挤场面恰恰相反。临水阁的方姑娘,人还在,地方也没变,张宁得知一切如旧心下竟生出一丝高兴。
进得方泠待客的房间,张宁一眼就看见了搁在房里的那道云锦屏风,果然织得不错,上头还刺绣着那首词,仿佛张宁在这个时代留下的蛛丝马迹。
“呀!是你啊。”她见面的第一句。
只见方泠穿着一身白sè打底的素sè衣裙,衬得脸蛋白净jīng致,生生一个俏人儿,但现在的节气穿这么素却有些和外头不相称。
张宁忙执礼道:“方姑娘别来无恙?我因出任扬州,昨rì才到家,家里有客抽不开身,所以只好今天终于的rì子前来叨扰。”
“平安先生今天来正好,我这里连一个客都没有,要说平rì哪怕是和些俗人捧场做戏,总之能有酒有宴欢笑一场;今rì不嫌弃却依然冷清凄凉,人都回家见妻儿了。”方泠幽幽地叹道。
但因见到张宁,她因叹息而惆怅的表情又带着一种喜悦,顾盼灵动的眼神在一瞬间将两种矛盾的情绪都恰如其分地表露出来,果然还是因为眼睛生得好。所谓顾盼生辉,正是如此。在张宁看来,声sè样样不差的方泠没出名反而不容易,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张宁从怀里掏出一个jīng巧的木盒子递上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方姑娘笑纳。”
方泠笑眯眯地说:“哟,还专门给我买了礼物呢,我得瞧瞧是什么……你也坐吧,别那么拘谨,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就算被方姑娘这样的佳人吃了,大约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张宁便努力让自己随意一点。
方泠听罢抬起袖子挡在嘴前,笑了起来,大约很少听到他开玩笑的缘故。
张宁只字不提救命之恩,感恩也不一定要说出来吧,年三十也要赶过来看望她,不就说明心意了么。
方泠满心期待地抬袖把玉手伸出来,打开了木盒子。张宁见状心下有些怅然:珠子大小还不一样,人方姑娘不是没见过珠宝的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档次,可惜银子不多啊要不然也买好的了;不过到底是金链子穿的珍珠,也还将就吧。
她打开了一看,顿时愣了愣,然后又低头细看了一下,抬头疑惑地问道:“平安先生送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嗯,知道。”张宁点点头,心道我自己买的,还能不知道买的是什么?
方泠的眼珠子一转,红着脸“扑哧”笑出声来:“那你真是太坏了,竟然送这种东西。”
张宁听着不对劲,忍不住问道:“这是戴手上的还是足上的,或者腰上?”
“就知道你不懂,还跟我装。”方泠将身子前倾,靠得拢了朱唇轻骑小声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张宁一脸茫然地呆了片刻,心下一琢磨顿时恍然大悟,明白这东西是什么玩意了!敢情这明朝前中期就能玩这种靡靡之物了?他顿觉尴尬,看了一眼搁在案上的盒子,真是要拿回来也不是、送给她也不是。
方泠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柔声道:“平安先生不要这么一张脸嘛,没关系的,你的礼物我很喜爱,多谢了我收下。”
“在下无冒犯之意。”张宁忙道,虽然方泠是个风尘女子,但出于各种原因张宁还是想对她有足够的尊重,一是救命之恩、二是她的出身,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对她任意调|笑。
方泠却像哄未成年一般的口气,声音是又柔又媚:“因为是你,就不会觉得是冒犯……若不是你不知情,就算真有那心,我未尝不可让你高兴。”
张宁吞了一口口水,心说本来正经来找她,不料见面没一会就不对味了。这里本来就是个大jì|院,说什么正经反而才是种荒谬吧?
“方姑娘错爱,不敢当。”张宁生硬地只能说废话了,除了废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身是个规矩人,从不去红灯区寻欢作乐的,但对这种事容忍度也很高,觉得不是多大回事;只不过方泠这个风尘女子对他来说有点特殊。总之是比较难办。
方泠缓缓将手指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背上:“没有骗你,哪里是错爱?就说你那手字,我一个人时拿出来瞧瞧也能想个口干舌燥的,平安这样的二郎,人家疼你还来不及,怎忍心说话来诓你。”
“方姑娘言重了……”他难堪之下又道:“我心里念着你,绝非贪图你的sè相。”
“我知道。”方泠靠得很近,吐气如兰,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胸口的起伏,“可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一个女子,你看着我一点都不动心,多叫人伤心。难道我就这么留不住你的人么?”
张宁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细汗,思绪如麻中又想起罗幺娘那娘们,要是知道自己在jì院里和姑娘浓情蜜意的不知道会不会暴走……幸好她无从知晓。
张宁的喉咙一阵蠕|动,呼吸粗而不匀,搁在案上的手慢慢翻过来将那只细|软的纤手轻轻握在了手掌里。默默对着方泠,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轻轻放在她的腮部,然后缓缓向下抚摩,准备摸她的nǎi。
不料这时方泠动作轻柔地站起来,红扑扑的脸蛋依然带着笑意:“忘记了,还没给平安先生沏茶呢。”
张宁顿时愣在椅子上,然后听得她柔柔地说:“别急啊。”以为是那事不急,结果她顿了顿又道,“马上就沏好了。”
这是唱得哪一出?
张宁没法,对待方泠自己还能用强不成?他只有看着她忙着亲手泡茶,满眼都是她翩翩的裙裾、婀娜的腰|身、轻轻摇曳的翘|臀形状。
只有一杯茶,她端过来揭开盖子轻轻抚|弄水面,先用玉琢般的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我先试试烫不烫。”她软软地说,轻轻抿了一口,在边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唇红,然后将那道痕迹对着张宁递过来,“平安先生,你请喝茶。”
张宁接过来看着她那粉嫩细滑泛着微微光泽的美妙朱唇,连茶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方泠笑颜如桃花,叫人如沐chūn风,“味儿好吗?”
“妙不可言。”张宁脱口道。
方泠一笑一颦变幻灵活,转眼之间眉宇之间又生出了一丝清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哩,茶虽好,人却不如平安先生之意,我怎忍心勉强你?”
张宁一副极不自然的表情,忍不住说道:“方姑娘如花容颜、弱骨丰肌,叫人爱不自禁,我哪里敢有丝毫不如意?”
“你怕是故意说来让人宽心的罢。”方泠已从轻愁转而带着一丝甜蜜一丝娇嗔撒娇。
“句句肺腑之言,我发誓……”刚说到这里张宁顿时有些悟了,好像不太对味,怎么这样的话我都说得出来?
方泠轻轻将素手按在张宁的嘴唇上,她的这个动作就像是张宁在亲吻她的手一般,她一脸娇羞,低头道:“别这样,我信了。不用山盟海誓,只要你有一点心,泠儿的心都全在你这儿……就像你送的这份礼物,我能不解平安先生之情么。”她一面说一面把脸挨近,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一会我先洗洗身子,不让你白送这份心意。”
张宁忙道:“这玩意是个误会,我不敢那样对待方姑娘。有些事自该你情我愿,不能只图自己委屈别人。”
“是你对人家做那样的事,要把珠子放进人家的身子里,人家自然是情愿的。”方泠轻咬朱唇,柔软的胸脯若即若离地依附着他的膀子,喘|息着说,“你不会不情愿吧?”
张宁早就把什么圣人之言子曰孟曰忘得一干二净,毫不犹豫地点头。
方泠眼神迷离一副爱怜地端详着他的脸,她犹如喝醉了一般,又用手抚摸着他嘴唇上方浅浅的胡须:“好郎君,若是能用口舌探寻那曲径通幽之处,你这胡须轻扫蓬门,定别有一番滋味……”
“你……这里沐浴方便么,现在有热水不……”张宁故作镇定地问。
方泠道:“等一会午饭过后吧,让chūn雨到厨房打水进来,还是挺方便的。”
张宁忍不住转头去看窗户,这他|娘的什么才能到中午,今天是yīn天,太阳也不知升到了何处。
就在这时,便听得方泠笑道:“别看了,快了啊。我去唤chūn雨,让她去传一桌酒菜进来……”
张宁忍不住又想到了钱的问题,这富乐院的酒菜称为花酒,比一般饭庄肯定贵很多,却不知这桌酒要多少银子。事到如今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扛住了,好在还有近七十两,应付眼前应该是没问题的,尚不至闹出笑话。至于花费超出预算后下面办事该怎么办,那只有再想想法子了。正可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rì愁来明rì愁。
正想到这里,不想方泠竟然如此善解人意,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低声说道:“不要你花一毫的,你又不是我的客人,若是还要给钱那便算了。”
“我而今已有官身,有银子的。”张宁淡定地说道。
方泠笑道:“行,没说你缺银子,要不也不会选了这么好一份礼物。”
第四十一章 玉盏内流霞光泛
秦淮岸,花楼翠阁美酒,真教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宁已经有点乐不思蜀地沉迷其中了。
酒还未过三巡,佳人就先述情浓。一句句暖人心脾的轻呢细语说到动情处,就像是甜言蜜语骗人的假话;你当她是逢场作戏,细处却偶见真情,又像是真的。
真真假假难辨,但你侬我侬的气氛是到位了的。方泠三岁就卖笑,使点手段让人开心那是信手拈来。说什么相思、道什么倚楼,但她只字未提自己的jì女身份,彼此都清楚的,说出来就煞风景了。
正所谓近朱者红,张宁觉得自己也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很多东西,将其当成食sè之本xìng便可坦然。他在这状况下装不得清高,若是真要洁身自好又何必来这种地方;若要反复去辩称因为恩情,那真是一个要做婊子又立牌坊,在别人面前就罢了,在方泠这般美女面前……真是无趣得紧。
前世今生的张宁在别人心中都算得上一个规矩的好人,正是:好人的名声要守很多规矩。不为别的,只因他早就领悟过秩序和规则的强大;但这并不代表他事事都一定会循规蹈矩……心中的魔鬼只需要一份触媒。
桌子上的佳肴已些许狼藉,俩人都喝得微醉。
方泠一张醉红的红颜,笑靥如花,左脸颊酒窝的味儿写首词来赞美也不为过。她左手拈起酒杯,右手小指微微翘起、两个指头轻轻扶住右边的素袖,一高兴唱起一段吴腔:“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
张宁饶有兴致地专心听着,她平rì说得是官话,唱词用吴语却照样有滋有味。也不知是越戏本身好听,还是因为从她口中唱出来才十分抒情动听,张宁一时间对此道也生出好大的兴趣来。他倒是知道一些,此时在南京一些地方唱的吴腔,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越戏,只能算是南戏的范畴。
她的眼神灵巧,瞧了一眼张宁便会心一笑,说道:“你要喜欢听,我多唱几段。”
初时张宁被她撩|拨了两回还满心的yù|望,此时反倒生出了耐心……声sè、才艺、**,夹带着情|yù细品,不必为所yù为,忍耐或许能获得更多的享乐;就像小别才能胜新婚,有如相思才能牵柔肠。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怀揣着情|yù的时候才能说得出那么多甜言蜜语。
见张宁一副耐心和温和地点头,方泠微微笑了笑,或许在她眼里张宁初时在这种场合的青涩和僵硬,现在已经有所改观。
“chūn雨,把琵琶取来。”方泠娇|声唤了一声,她的丫鬟没一会就取琵琶来,犹自坐在角落里伴奏。
在此小楼私会,没有别的人别的伴奏乐器了。方泠也没麻烦去换衣服,将就身上的一身素装,就近取了把小小折扇拿在手里,移步比出几个姿势,哪怕她穿着襦裙可也真有几分书生的味儿。
琵琶响起,她便拿腔唱道:“乐守清贫,恭承严训,十年灯火相亲。胸藏星斗,笔阵扫千军。如遇桃花浪暖,定还我一跃龙门。亲年迈,且自温衾扇枕,随分度朝昏……”
张宁听明白个大概,好像是唱得一个书生,只是经方泠之口唱出来,是娘里娘气太过温柔娇|媚,婉转动听也便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俏皮。
女要俏一身孝,不想她今天随意的素裙在临水出阁的雕窗绫罗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轻柔到位的动作更是撩得人忍不住生出万般怜爱,唱词儿的腔调在张宁听来是有模有样十分专业。要说她虽然是个青楼女子,也挺不简单的,文史诗词书画样样都会,还会唱戏,连身边的丫鬟都会弹琵琶,真不是全靠sè相的人。一支素影在眼前婀娜放姿,说不出的养眼。
一段罢,琵琶声未停,她便放下折扇,款款走过来,用戏词旁白的调子问道:“平安先生,还能入耳么?”
张宁沉吟片刻,叹道:“难以言表啊,总之我都听得好想去浙江游历一番,听听那里的小娘子说吴侬软语。”
“这不是用言表了么?”方泠“噗嗤”轻笑一声,素手拈起圆桌上的酒杯,喂到张宁的嘴边,温柔地说,“瞧你说好听的话,赏你的。”
“真香!”张宁一脸陶醉地嗅着她手上传来的清香,坦然喝罢她亲手喂的美酒,然后趁机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放在她的纤腰上。不料这回方泠并没有逃脱,反而顺势依偎了过来。
她回头向那丫鬟chūn雨递了个眼sè,那丫鬟就知趣地走了。确实是个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小娘,至今张宁也没抽空看清她的相貌。
方泠又轻轻坐到了他的腿上,张宁只觉满怀的温|软,已醉在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她扭|动软腰,转身再斟一杯酒,“该你了。”说罢再次喂进张宁的嘴里。
张宁心下琢磨刚刚也是她喂来自己喝的,这回怎么说“该你了”?略微一想便恍然,将酒水喝到嘴里醉里并不吞下,而是将嘴凑了过去。方泠抿了抿朱唇,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娇嗔道,“你变得好坏。”却是一脸娇羞,将朱唇奉上。那酒壶在桌子上搁了许久早已凉了,而今又在张宁的口腔中捂暖,缓缓送进方泠的朱唇贝齿之间。
品尝着的时候,张宁搂着她腰肢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已让她丰腴的胸口贴到了自己的身上,因为衣服有点厚,只觉若即若离软软的触觉,如同隔靴搔痒形如煎熬。他的鼻子里闻着她身上的花香、肌肤的清香,努力想象着手上摸到的衣衫下面是如何细软的肌肤。
良久,方泠放开了他的嘴,把头轻轻倚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道:“被你一亲,我没有力气了,你把我抱过去罢。”
这是一间书房,偏偏有一张挂着幔帏的床,张宁第一回来就感觉很突兀奇怪,现在总算明白了为啥书房里有张床……他一把将怀里软如无辜的美女搂起来,正好看到桌子上自己买的那东西,脱口问道:“那东西,要拿上么?”方泠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正在耳边,软软地说:“随你罢。”
如此yín|靡的生活,张宁两世真是第一回阅历。
他伸手挑开幔帏,将方泠轻轻放到床上,左右一看,将桌子旁的炭炉挪到床边,便开始脱衣服,很快露出了一副年轻的赤身。这个张宁以前就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身材和健壮毫不沾边,胜在年轻又刚刚发育成熟,未发福的身体没有肥肉,膀子、胸膛已经呈现出了男xìng的轮廓。
方泠把玉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道:“别急,慢慢来,你可要怜香惜玉哦……”
张宁点点头,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紧张地伸手去拉她的腰带。方泠迷离的眼神看着他的脸,“你是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
身体确实是未经人事,张宁想了想便点头称是。方泠轻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来已信了九分,嘴上却说:“骗人呢,你这种风流书生,就算不沾花惹草,那些小娘子也要招惹你的。”
张宁想起家里的那扇小窗、那寒窗经书,正sè为以前的张宁说了句公道话:“我要是年轻四处风流,在南直隶这文运昌盛之地,如何摘得桂榜?”
“也是。”方泠轻轻点头,张宁半天没解开她的腰带,她便自己动手从腰身侧面解开,轻描淡写地就让上衣从肩膀上滑落,里面的抹胸也是白sè的,包着胀|鼓鼓的胸脯,“你躺下,妾身好好服侍你。”
“想看吗?”方泠用手轻轻把住自己的一团柔软,又笑着问他。
她是真以为我没见过女人的身体啊,张宁不好解释什么、无从解释,只好装傻了,便点点头,看着她妙曼的身体,她跪坐的姿势让髋部柔软的肌肤被挤出几道xìng|感的皱褶,极具肉|yù。
“平安先生想看哪里,我便脱哪里给你看。”她红着脸咬着唇。
当然得一步步来,张宁便道:“想看月宫的玉兔。”
方泠掩嘴而笑,若她所言说到做到,挪了一下身子,跨|坐到了倚在枕头上半躺的张宁身上,低头轻解洁白的胸衣,就见那兔子活泼地跳了出来,款款将胸脯送上张宁的嘴边,又伸手抱住他的头,颤|声道:“含着罢……”
张宁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身在何处,但真正让他yù罢不能的不是那玉兔的形状颜sè,而是她的声音、她的动作,轻柔、优雅,就算说着十分露骨的话、做着十分yín的举动,都是一副女儿作态柔情似水,未有半分俗气。
他被淹没在温|软之中,伸手在她光洁弯曲的背部轻轻抚|摸,慢慢向下,不禁把手掌插|进了她的裙腰,摸到了弹手的翘|臀,耳边闻得微微喘息中一声娇滴滴的呻吟。
幔帐晃动一阵细响,将解裙子的细索之声遮掩其中。
第四十二章 蒲苇纫如丝
气温低,被窝里却又暖又软。张宁侧躺着将方泠搂着,肌肤相亲地感受着她无骨般温|软的身体,手从她的腰上伸到前面,任意慢慢把玩她身体前面各处、却是怎么也摸不够。不叹**苦短,因为是白天,废寝忘食却是说得上,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他的脑海中还回响着那一声声长短粗细的娇声。
方泠的呼吸略重但均匀,眼睛闭着,一脸慵懒疲惫,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让人浸|yín其中的不仅仅是这般身体的缠绵,还有那浓到极致的情意绵绵,半真半假却叫人不想脱身。恍惚之中张宁的意志也好像变得极度软弱,若似离开了她就会孤寂难耐。
折腾好几回,他已疲倦了,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脑子却反倒乱起,很多繁琐的事浮上心头。
“平安……”方泠无力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知道张宁没有睡着,因为他的手指还在轻轻捻|动把玩她胸口的红豆。
听张宁“嗯”应一声,她便软绵绵地翻了过身,把又软又白的玉兔抵住他的胸膛,柔声说:“我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以后只服侍你一个人好么?”
又是这种话,不仅撩|拨人的yù|念、还常常撩|拨情。张宁沉默了片刻说道:“想什么办法,花银子也不会让你赎身的,除非逃亡。要是逃亡以后该如何过活……真得好生想点法子才行,有点难办。”
张宁经她的想法一琢磨,很容易就联系到了权力、利益,权能掌控别人的命运,利益能让佳人过上好rì子,这种漂亮女人是奢侈品,就算得到了不能不养护她。
而无论是争权还是争利,都充满了血腥丑恶,此刻张宁又渐渐从那种虚幻的柔情中苏醒过来;但是你不去争,又得不到人们的认同,就像张宁如果不是从千军万马中争到功名,一事无成的话又如何能让人高看一眼?到头来恐怕也得叹一声“忙处抛人闲处住”。
一丝愁绪涌上张宁的眉间,方泠却“噗嗤”笑出声来:“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张宁还真分不出来,要是一般逢场作戏的小姐说这些话,那敢情好说,可从方泠口里说出来就会让他捉摸不透。
这**欢愉这浓情蜜意,究竟是不是虚幻?还有上次她出手相助,又是为何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不惜冒险?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脸颊,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什么来。她被这么一看,便一副娇羞的样子垂下眼皮。
“桃花仙子的事,你知道么?”张宁隐晦地问了一句,桃花仙子涉的那桩钦案,就连很多官场的人都不知详情的。
不想方泠说:“知道,不就是扯上遗臣了么,她们早就逃了。”
张宁顿时感到有些意外,回想起胡部堂说的“有少部分人混进官场”,难道此言却是真的,这帮人在官场还有内应,不然方泠成rì呆在富乐院的女子怎么也这么快知道了?
方泠隔得很近看着他的脸,她渐渐收住笑意,认真地说:“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我愿意说的,绝不会骗你的。”
张宁听这口话,好像今天来找她光为了打探消息的,他还真做不到那般理xìng。可又不好解释,他便故意扯开,笑道:“真的什么都没骗我?”
方泠把手轻轻抱住他的背,耳语道:“你道是假的啊?在我这里学坏一些东西不算坏事,你可别在官场学到那些人的坏,假情假意的多没意思。”
张宁毫无压力地说:“我真不是个假情假意的人。”
“那我问你,你这回做扬州判官,是干什么来的?”方泠轻轻问道。
胡部堂倒是交代过,不要轻易向外人说起大伙的差事,只是在方泠面前……张宁觉得应该在某种程度上以诚待她,不为别的,就为上回那恩情。
若是世间确有那么多虚情假意,若是她只是别有心机,那也认了;也不必怨天尤人,更不必道这世人信不得。敢认真,就敢认栽,大不了一切如故,没有那巧合归于虚无罢了,还她的。
张宁便淡定地说道:“名里是扬州判官,实为礼部采访使,专负责暗访建文遗臣。”
方泠的脸上顿时开出两朵桃花来:“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的,世道人心难辨,但xìng情好辨哩。我信你了,君心若是磐石,妾心自当是蒲苇纫如丝。”
她轻轻依偎在张宁的胸膛上,又道:“那桃花仙子在危难之间放过你一马,你却在我这里打听她,你想抓到她立功升官啊?”
“除了有时候感觉银子不够花,平rì我对功名利禄看得很淡的,这倒不是一句装清高的话。”张宁坦然道,“他们抓不抓得到要害人物,我不是很关心。我找桃花仙子只为一件事,上次在路上亲笔题过一首诗送她,我想拿回来……我瞧她的处境比较悬,只得明哲保身。”
桃花仙子和方泠在张宁心里不能混为一类,方泠是毫无理由地帮了自己;而那桃花仙子又没招惹过她却是来杀自己的,只是托了方泠的人情手下留情而已。
“原来如此。”方泠微微点点头,看向书架说道,“要不我也把你赠我的词烧了,我也不‘干净’呢。”
“不必的,留着罢,没有那首词如何认识你?”张宁道。
方泠笑道:“这么说你是xìng命也不顾了呀?”
“如果都查到你这里来了,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一同去罢。”
方泠的俏脸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厮|磨着:“这种话可轻易说不得,人家当真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去桃花山庄找她罢。”
“桃花山庄,不是已经被查封了?”张宁忍不住说道。
方泠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别人去找不到,你去就找到了。”
张宁便不再多问。忽然黯淡的窗户上一阵闪亮,却不是冬雷阵阵,而是城东南皇城那边开始放烟花,瞬间几乎把整座都市都照亮了。
他很快想起了一件事来,正待想起床穿衣,就见方泠目光迷离地看着窗户,柔声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再……”
之前搞了好几次她都是故作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张宁是如何放纵都不能够,现在她主动要,他却已经提不起兴致来,一门心思想着妹子满心期待地说要一起去看烟花。若是没去,张宁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那张失落伤感的脸来,很小的事,他却感觉胸口微微作痛,难以言状啊……如果是为了什么正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自个在这里快活。
“我得走了。”张宁脱口道。
大约他的口气变得太快,刚刚还情意绵绵,这一下子就变得有点生硬。方泠一脸被泼了冷水的幽怨,“就急这么一会儿么?”
张宁忙缓下一口气道:“今晚有事,咱们来rì方长。”
方泠终于忍不住,眼睛里露出忧伤,又配着用手指轻轻揩眼角的细微动作,可怜楚楚地说:“你怕是说变心就变心……”
烟花已经陆续放起来,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要是去得晚已经放完了,那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张宁心里想着,便坐了起来去寻衣服,口上说道:“答应了别人的,我不能食言。怎么扯到变心上去了,你乖乖的休息一会,别乱想。”
不知何时她竟有些泪眼蒙蒙:“今天这样的rì子,我一个人怎么睡得住?你留下来,别走了罢。”
听到今天这样的rì子,张宁更不是个滋味,一门心思想着小妹左顾右盼的牵挂。自己怎么常常会一去了无音讯呢?他手上没停,飞快地穿上了衣服。
方泠见状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是谁啊?”
“我家小妹。”张宁随口道。
方泠愣了愣,笑道:“你不会……”张宁正sè道:“说什么呢,我家父母早逝,就和小妹相依为命。早上答应了她去看烟花,这会儿我只顾自己欢乐,怎生安心?”
“那道是,我明白了。”方泠收住忧伤的情绪,找到丝帕揩了揩眼角,“刚才错怪你了,你赶紧去吧……挺羡慕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亲朋好友团聚。”
张宁听到这里一怔,回头道:“你也快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
“啊?”方泠笑道,“那怎么行,你不怕邻里说三道四?”
张宁道:“我又不说你哪里的,谁知道?就这么说定了。”方泠神情复杂地说:“真的可以?”张宁道:“我没有开玩笑,你不是嫌今晚一个人无趣吗?”
“好。”方泠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眉开眼笑,唤道:“chūn雨,快些打些热水进来,再找一身干净的衣服,要红sè的。”
张宁穿的行头简单,很快就穿着整齐,头发也不必细梳,随便弄个发髻然后将那顶**帽往头上一罩,一点压力都没有。而方泠打扮起来要复杂点,好在她一坐到梳妆台前手法十分娴熟,各种小工具往脸上头发一阵复杂的摆弄,脸上的妆很快就补得jīng致淡雅。各种金玉饰物不戴了,只穿一身浅红长裙,配以深红霞披,一改素裙轻纱、sè彩温暖又不显张扬。
第四十三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南京的皇城位于倒“凸”字的右边,青溪东岸,今晚定是人山人海,张宁知道直接过去是找不到小妹他们的,就打算先回家问问再说。
刚走到家门口,就见到张望的张小妹。张宁略有意外地远远喊道:“皇城那边热闹,小妹还没动身啊?”张小妹忙跑了过来,又是喜又是怨:“还以为哥哥离不开身,不回来了,你都不在再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满眼里都是张宁一个人,竟连一旁的陌生客人也视而不见。张宁松了一口气,微笑道:“答应了你的,我哪能不回来。”
“一年里的烟花就这一回最好看,我们快过去吧,嫂嫂她们早先就走了。”张小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见到了人转眼之间就把苦苦等待的磨人抛诸脑外,一双明亮的眼睛喜成了两道好看的月亮湾,一把捧住了张宁的大手。
张宁不动声sè地放开她的手,瞧她这么喜滋滋的样子唯恐她扑到自己的怀里来,这么大姑娘了如果在方泠面前这样亲昵确是有点难堪。
他正待想给方泠编个名头稍微介绍一下,张小妹已经对方泠开口搭腔了:“这个姐姐好漂亮!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哦?”
“张小妹最漂亮。”方泠笑眯眯地说,一面从手腕上褪下一对金镯子,亲切地拉过张小妹的手,亲手给她戴上,“第一回见面,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小妹,这对镯子戴着吧,其实呢这么纯的姑娘该送玉的。”
“这是黄金的啊?”张小妹拿在眼前细瞧了一会,随即看了一眼张宁,又把镯子取下来,“姐姐,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方泠笑道:“她可真听你的话。”
一对镯子也就重一两左右,全黄金没别的东西在此时就值几两银子,普通百姓眼里是一笔巨款,但在方泠甚至张宁眼里都不算太贵,张宁便道:“这是你方姐姐的心意,小妹戴着吧。”
“谢谢方姐姐。”张小妹听罢就爱不释手地拿在了手里。她大概不知道,张宁回来送她的一块薄布价值是这对镯子的两三倍。
三人一番见面,便不多留,径直向东走。和张小妹在一起非常省心,她只知道了称呼“方姐姐”就什么都不问了,也不乱说话,连编口话来蒙混都省下。路上张宁悄悄对小妹解释一句,不料她说“懒得问了省得哥哥骗人家”,敢情她倒是个明白人。
御河两岸,特别是长安街附近,果真叫一个人山人海,树上挂着五彩灯笼,如同“夜放花千树”,高大的城楼上灯火通明一片红火热闹歌舞升平。宫廷钟鼓之乐,与街巷丝竹管弦之声相映成辉,恍若与民同乐的景象。
最耀眼当属空中绽放的烟花,“砰”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一大朵瞬息之间又化作千朵万夺。烟花是耀眼,但最漂亮的不是天上的烟花,是闪亮在小妹烂漫美丽的眼睛里的烟花,巨大的花朵化作她眼睛里的一丝闪亮,变小了,却如细雨一般让张宁的心里说不出暖、说不出的高兴。
原来见到一个人高兴、自己就更高兴,这样的感觉是真有的,而且找不到任何理由。
“哥哥。”她转头仰望着张宁,“迎chūn的可不是迎chūn花,是烟花!”
张宁表现得温和而耐心,他自己不知道,但方泠看在眼里他却是温柔到了极致,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么好的脾气、亦未曾见他有过这般温柔。他缓缓说:“迎chūn花和烟花可不是一种花。”
“都会开花、都那么好看,那你说怎么会不是一种花?”张小妹撒娇的口气说着,自然而然就挽住了张宁的胳膊,也不避嫌那软软的胸脯靠着他的手臂。
张宁微笑道:“好吧,小妹说它们都是花,那便是了。”
张小妹又翘起小嘴:“不过哥哥说得也好像对,它们本不是一样的。烟花那么大一朵朵,在天上闪一下就没了,要是它不那么转瞬即逝更好了。”
“夜空绽放是绚丽,转瞬即逝是遗憾,绚丽又遗憾,所以凄美。”张宁仰头看着天上缓缓说道。
这句话是对小妹说的,倒是把并行一起的方泠说得鼻子酸酸的。又听得他继续耐心地和张小妹说话:“迎chūn花有生命是活物,烟花其实就是种死物,它的漂亮只是幻觉。”
“幻象吗?”小妹仰视了一眼张宁,又抬头望天,好像想着什么问题似的。
张宁不厌其烦地告诉她:“烟花筒里装的是火药,火药一燃就会使得烟花筒里的气骤然膨胀增加,然后呢‘砰’地炸了将烟花冲向空中。”
小妹带着好奇带着梦幻看着他的脸,他见状又道:“你想想啊,烧水的水壶,要是把壶盖压死了,然后弄个塞子塞到壶嘴里,底下烧着火,会怎么样?”
“呀,我明白了!”小妹眉开眼笑。
兄妹俩尽说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破事,大可以归于废话,但方泠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的语气、他为了让妹子听明白的耐心,哪怕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会十分用心,上心的程度在一言一行中真挚流露。
方泠不是一个善妒的人,况且她有什么吃醋的资本,一朝做过那皮肉生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身份,有些东西她只能看见、却永远也得不到。她从来不能名正言顺地争取那些东西,又何来善妒之心。只是现在她忍不住嫉妒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来……毫无道理,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男女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偏偏就是嫉妒起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下辈子投胎要投好哩,悔不能做你家妹妹。”
“好哥哥。”张小妹嗲声道,听罢那话反而幸福地依靠着他,并不在意方泠的酸话。
方泠一肚子醋味,一改起先那客气有礼的做派,脱口道:“哥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这个年纪出嫁就是一两年的事,你哥哥也早该成家了,到时候各家顾各家的……”
张小妹听罢一脸的委屈,可怜巴巴地看着方泠。这还没一会儿,俩姑娘都好像不太高兴了。
张宁白生了一张嘴,愣是不知怎么说才好,果然是两个女人一台戏。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张平安!没错,哈,平安何时回南京来的?”
回头看时,只见三个书生打扮的人正笑看着自己。两高一矮,眼前这光景说不出的搞笑:俩高个在两边,中间站着一个矮子足足低了一个头,三人的情况在张宁乍一看就像一家三口,中间的是孩子,另外两个士子大约是搞|基的一对。中间那矮子张宁记忆里的印象最深,不是别人正是那杨四海。张宁曾经羞辱过他个子矮,当然干这事的人是以前的张宁;现在忽然见到,他倒顿时明白以前的张宁为啥拿杨四海的个子说事了,实在太明显的缺陷。
这个杨四海个子虽矮,却一脸稳重的样子,便衬得另外两个人的笑容很轻浮。这三人都是去年应天贡院的同窗,至少生员中优秀的廪生,可能其中有人或者全部都摘了桂榜身有举人功名的,将来进入官场的几率极大,到时候就是同乡、同窗、同年之类的能相互照应的关系……而且张宁明白,这种关系如同现代的大学同学之类的,进入社会后说不定就是那类人帮衬起来更诚更给力,想在网里折腾路子你得铺好。
张宁忙抱拳行礼:“四海兄、罗兄、梁兄……我本打算正月里登门拜访,不想今rì真巧,在此偶遇。”
三人也站定了,有模有样地打躬作揖,左边穿绿缎子的罗老表弯腰后站直了笑道:“咱们碰得好像不是时候啊,搅了平安兄的艳福哦?”
右边穿棉袄的两老表附和道:“平安兄携眷而游,叫人好生羡慕。”
锦缎罗老表笑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呐!”
杨四海却一脸正sè劝道:“二位兄台别拿平安兄玩笑了,平安兄旁边的小娘子梳的头发明显是未出阁的姑娘,说不定是平安兄家的妹妹。”
张宁微微点头,重新来的“第一印象”,杨四海此人年纪不大却很有点老道,面对一个曾经羞辱过他的人能如此坦然,单凭这一份从容就不似等闲之辈。
“四海兄确是说对了,她正是我家小妹。”张宁笑道,又轻轻碰了一下方泠的腰身,“诸位要说如花美眷,她倒是没错的。”
方泠垂眼作出一副规矩而含蓄的样子,微微屈膝款款行礼道:“见过三位公子。”小妹见状也有点不情愿地上前见礼。张宁随口敷衍过去并不说方泠的姓名,杨四海他们当然也不会问,哪有自己去问好友家里内眷七七八八的礼节?除非人家主动来介绍。
方泠一副低调而有涵养的样子,加上她今晚穿的平常小袄子和未着首饰的打扮,看上去哪里有半点风尘女子的痕迹?此时就算明说她是jì|女,恐怕也不好让人相信。张宁看她,也在心里想明朝的高端jì|女真不是一二般的人才。
“三位好兴致,如何约到一块了?”张宁笑道。
罗老表道:“四海兄今年秋中了桂榜,即将赴京角逐chūn闱,本想元宵节才约他小聚的,四海兄又要走得急,等不到元宵,只好今晚是佳节了。”
张宁一脸高兴,喜道:“先恭喜贺喜四海兄夺得桂榜,我这前阵子有点事竟未知道!再预祝四海兄来年chūn闱脱颖而出,将来chūn风得意马蹄疾一rì看尽长安花。”
杨四海抱拳道:“借平安兄吉言。”
“这样,咱们约个地儿,我先送家眷回去,一会去找你们。”张宁道。
罗老表笑道:“平安兄真舍得这良辰美景?”
张宁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四海兄不rì就要上京,而家眷在家里又不会走,怎生相提并论?”
罗老表穿得最好,估计在几个书生中最有钱,他便说:“平安兄所言极是。这皇城烟花也看了,咱们就约到秦淮河的画舫去,在武定桥南边那家茶馆先碰头。”
张宁遂与三人暂时告别,回头送两个女孩回去。张小妹幽幽说道:“都是读书的书生,这些人怎么不和哥哥一样,好生讨厌呀!”
刚刚方泠还和小妹言语间有些不和,转眼之间又变成同一阵线了,方泠也说:“他们都是些俗人,满脑子官瘾禄蠹。”
张宁笑道:“我要是不俗,干嘛买他们的帐?”
方泠娇嗔道:“你也是禄蠹。”
张宁柔声道:“遇到了你我才知自己官太小权太小钱太少,若不做好自己的事,什么也办不了,你明白吗……”
方泠的脸顿时盛开chūn|意,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含情脉脉地说:“我懂。”
她刚不久前还幽怨感叹,张宁一句话又让她满心的高兴,和他在一块儿情绪真是变得似那五月的天气儿一般。
第四十四章 曲中谪仙无羁公子
约好与那三个同学碰面的地方时武定桥头的茶馆,张宁便先送小妹回家,再送方泠回富乐院,富乐院就在秦淮河岸,从这边去武定桥就近了。四个人见面后便去秦淮河岸登画舫。泛游河心,有风景、有酒菜、有小娘陪酒唱曲有声又有sè,秦淮河是富贵享乐的好去处,自喻风雅的读书士子当此聚会之时泛舟而游,吟风颂月亦是有一番情调。
人道是江浙遍地才子佳人,张宁平rì却不曾多见,今晚到了秦淮河上夜游,总算是信了。
画舫的一间竹帘轻掩的包间内,四人一边喝酒一边听边上的无名小娘子弹唱。其间两个举人,其中杨四海来年就极可能中进士的,他的才学在贡院名声不小;但大伙在风月场所并不知名,想来都是有意科举之途的人,也不常来花天酒地,张宁就是生在秦淮岸却是平生第一次坐这画舫。
唱曲的小娘子虽然不怎么出sè,但胜在年轻乖巧,在旁边陪衬也还将就,张宁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罗老表却嫌场面太生无趣,便故意大声对那唱曲的姑娘说道:“等一会儿苏良臣要过来,让他给你指点一二,说不定小娘子就因此成名了。”
小姑娘一曲才唱一半,听得这话立刻挺下来,一脸惊讶道:“贵客说的可是‘曲中谪仙’‘无羁公子’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那个苏良臣?!”
“除了他还有哪个苏良臣?”罗老表故作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是咱们几个的朋友,今天要来的,只是会迟一些。”
小姑娘忙抱起琵琶一脸羞愧道:“不知贵客身份,奴家修为太浅搅了清听,贻笑大方了,几位稍后,奴家去请小姐过来。”说罢屈膝行礼,便离开了。
杨邻(四海)正sè问道:“苏公子真会来?罗兄可不能信口开河诓人家,一会那出名的大牌来了,却见不到人,咱们如何好说话?”
罗老表笑道:“今天与四海欢聚,我哪敢信口开河,苏老三真要来捧场的。”
张宁忍不住说道:“请恕我孤陋寡闻,方才见那歌女听得苏公子之名如雷贯耳,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罗老表哈哈一笑:“平安兄不知道还奇怪么?所谓江浙四大才子,是浪迹在这风花雪月之地、声sè艳词上颇有名气的人,画舫中人如雷贯耳正常不过,但平安兄这样从不到这种地方的人,从何得知?”
“原来如此。”张宁点点头,“名声这么响,定然才学非同小可。”
罗老表道:“别人我不清楚,苏老三就考上个生员,桂榜怎么也考不中,加上家里时盐商大户不愁挥霍,干脆就四处风流再不走科途。他自己倒是说看不上那案牍劳神的生计,我看未必……不过术业有专攻嘛,四海兄和平安兄虽举桂榜轻而易举,在音律上恐怕是无法和苏老三相比的。”
杨四海坦然道:“那是当然,我对音律简直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既然如此……”张宁果断从袖袋里掏出三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来,轻轻放到桌面上向前一推,“四海兄要上京,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聊作盘缠,不嫌轻就勿要推辞了。本想席散后才拿出来,想着一会苏公子来了只谈风月、不说别情,现在四海兄先收着。”
杨四海顿时一惊,虽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但这份盘缠礼金也太重了点。就比如现代一个同学要出门考研,你无名无故送两万块,是不是太多?
张宁当然不是有钱没地儿花,他全部家当还剩九十两,现在给杨四海三十两,不久后南京礼部郎中吴庸那里至少要花五十两,两处开销一划走就省点零头,张宁自己的用度都紧巴巴的很不够。他送这份礼最主要的意思是为以前的张宁羞辱人家道歉,但嘴上却不说,只道是送的盘缠;说出来一则显得很没骨气,二则有什么必要去把以前的芥蒂再拿出来重温一遍?
这回算是为以前的张宁胡搞出来的事儿擦屁|股,继承了人家的身份和记忆,自然也要弥补以前的失误。有必要这样对待杨四海吗?有必要!
杨四海其实为人很低调,但依然挡不住今年在应天贡院才学第一的公论,那他中进士估计就是迟早的事,明朝的进士是什么概念?先做六科给事中或者御史,然后进入国家部|级、国务|院担任重要职务,混得差今后也是高级官员之一,混得好的cāo|持国|柄辅佐君王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这样的一个同学,张宁和他又没什么积怨,不过是为了口舌之间的一点矛盾,为什么要去得罪人家?而且化解起来也不是困难,现在就是个机会……杨四海家里好像比较穷,三十两那是雪中送炭。
“平安兄这礼太重了,我受之有愧。”杨四海严肃地推辞道。
一旁的罗老表和梁老表乍地也诧异,但大伙都不是太笨的人,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张宁的用意。梁老表笑呵呵地打圆场劝道:“四海兄,这份心意你还真得收。”
“哦?”杨四海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看着罗老表笑呵呵的脸。
“我说错了吗?”罗老表面不改sè道,“不该推辞的情谊你非要磨蹭光yīn,岂不浪费这大好时光?大家都知道你的为人,你又不是心胸狭小之人。”
心胸狭小一词貌似委婉,其实已经被明白了:只有心胸狭小才还去计较以前的口舌破事。
“我并非那层意思,确是觉得礼太重,哎,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便愧受了。”杨四海起身拜了一拜,张宁也忙起来回礼。
杨四海又一脸真诚地说:“咱们在南京地面上相熟相知,以后出门在外哪有这般交情的人?情谊咱们记着,无关紧要的事儿还记着干甚?”
罗老表点头称是:“再座的四个哥们,既是同一年参加乡试的同窗,又是一府同乡,今后本应相互照应才对。”
梁老表道:“同窗同乡不少,可咱们结交也要看xìng情的,有些人的为人实在不值得来往的。”
“梁兄说的是马文昌那小子么?”梁老表一脸鄙视道,“此人白读了圣贤书,做人太龌蹉了!”
张宁随口附和着,心道当初老子进班房的时候你们碰一起有没有说我坏话?比如什么那小子狂妄自大、原来只是作弊云云,大伙是极可能说过的。
不过呢这些也没必要去计较了,人家杨四海被人说才学和个子一般矮,照样屁事不当一样,有什么好在意的?这读书人圈子里也有一些结交规则,大伙基本都会遵守的,该帮忙的时候人家不会乱忽悠糟蹋自己的名声评价;君子嘛,此时的君子也不是全玩虚的,某些时候总有几分风骨,也许很难两肋插刀、至少落井下石的事会少做。
聊了一会儿,忽见四面不少画舫向这边聚来,张宁他们找人一问,才知南京的成名名jì柳明月坐船来了,所以附近无数倾慕芳泽的游客也跟了过来。
“善和坊第一号美人。”罗老表期待地说,“平常里任你有万贯亿贯,她觉得你俗看不上眼,连面都见不到一回。”
张宁瞧河上的灯船照得如同白昼,这阵仗不得了,心下还以为那柳明月定是打扮得跟皇后似的、至少像现代盛装的天后明星;不料等那柳明月登船见到,才发现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穿着鹅黄的上衫,下着浅sè长裙,珠玉首饰只别致清雅的几件,旁边只有一个抱琴的小丫鬟,整个形象给人清雅秀丽的感觉,一丝也不觉隆重,让人觉得清爽而雅趣。没有太多的衬托修饰,她本身却真是个标志的美人,脸蛋身材举止无一不教人喜欢。
和方泠一样不沾风尘之气,看上去就像某富家的大小姐一样。但柳明月少了几分方泠的柔情,看起来很清高、神情淡漠,第一眼看着简单压力不大,很快就会发现很难亲近;年纪也更小,十几岁的样子。
无论如何就是jì|女,张宁以为这种身份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地位的,哪想得在这种地方就忽地变得高贵起来,被一帮男人当亲|妈似的。罗老表是一脸奉承地打拱又作揖:“女史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啊!”
柳明月冷冷清清地微微行了个礼节:“未知几位公子是曲中谪仙的好友,怠慢了诸位,小女子这厢赔礼了。”
张宁心道老子们几兄弟没挥霍个倾家荡产就能一堵芳容,原来也是借了那什么苏公子的光。什么苏公子怎么野史小书上没见记录,比得上唐伯虎不成?不料在这里的面子那么大。
杨四海和张宁显得最木讷,大约杨兄也没什么风月场所的经验,完全不知该干什么。幸好有罗老表这厮一副娴熟的样子才不觉尴尬。
柳明月亲自来作陪,根本不会做斟酒之类的事,反倒是罗老表前前后后捧着像个绅士一样。她就是一大小姐的做派,想和她喝杯酒,旁边的小丫头竟说这里的酒水脏,叫小姐别沾。
张宁心说:马勒戈壁,自己几个被小姐嫌脏,叫人情何以堪!
第四十五章 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在风花雪月之处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苏良臣,正是上回远在扬州就想邀请他的碧园老板谢隽提及的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风流,家势多半很好、有大把银两挥霍,读书明史jīng通诗词歌舞,正道是年少多金又有才。张宁以为只闻名声的苏公子就算不像周星星电影里那般才子摸样,起码也是穿金戴银的纨绔。
不想苏公子登船时又出乎他的意料。这个苏公子要不是被一帮人大肆吹捧,走在路上估计就很难让人注意的角sè。
长相很一般,而且显得有点老气了,可能三十来岁的样子;最稀奇的是他那身打扮,东坡巾、一身褐sè直缀,褐sè就是那种颜sè很黯淡看起来好像没洗干净的颜sè,多半上了点年纪的人爱穿,不说苏公子年纪算不得老,既然号称公子确实没必要穿这种衣服的。
“罗兄,如何弄得这般景象?”苏良臣指着画舫四周灯火通明,围观众密密麻麻的状况。
那柳明月作了礼,开口吸引了苏良臣的目光:“请恕小女子柳明月冒昧,因慕名苏公子乐曲中的极高修为,多次想让公子点拨一二而不得,偶闻苏公子今夜会到这艘画舫上,便不请自来了。”
罗老表接过话头笑道:“正是如此,柳姑娘乃南京城艳名正盛的女史,她一露面,又加上苏兄的大名,咱们就是想清静也不行啊。”
“虚名不过是浮云。”苏良臣看向罗老表身边的几个读书士子样子的人。罗老表见状便一一引荐,彼此之间打躬作揖报上姓名,算是混了个面熟。
当介绍到张宁的时候苏公子竟额外看重,随口说了一句:“杨公在京师无恙乎?在南京时他挺喜欢听戏的,最爱南戏中苏州腔。”
罗老表耳尖心思活,立刻问道:“你们俩说的杨公是哪个杨?”
“左谕德杨士奇杨公。”苏良臣道。
罗老表顿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张宁一眼,好像在说你小子怎么攀上杨士奇的,又没听你提起?这种事要是在以前张宁兴许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张宁只微笑道:“还好。”并未多言。
这厢几爷们套热乎,柳明月这个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追捧的名jì反倒好像被冷落了,但她的神情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目光之中依然充满了仰慕,这也是难免的:名jì虽然也是jì,心气自然比一般的风尘女子高,说不定比真正的大家闺秀还有追求,她不仅觉得自己有sè,更期望在艺上的提升,如果能得到名士苏良臣的赞赏和点拨,她将来在江湖上的身价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刚才苏公子提及南戏,我也会唱的。”柳明月轻轻说道。
苏良臣微笑道:“戏中有句词‘乐人易、动人难’,以柳姑娘的气质唱那子孝妻贤的段子恐怕难以动人,作贱了姑娘的清雅之气。”
“苏公子字字珠玑,小女子受教。”柳明月款款施礼拜谢,又笑道,“那苏公子想听才子佳人的段?”
苏良臣沉吟片刻道:“来一曲点绛唇罢,放翁的词,可记得?”
柳明月点点头道“小女子献丑了”,遂在画舫之中焚香摆琴,张宁等人比较外行、都正襟危坐想听听有什么玄虚,玄虚估计听不太出来但美女弹唱养眼又养耳是真的。
更有那河中船上的俗人,嚷嚷着吼“要唱了、要唱了,柳姑娘有声儿了”,多少有些煞风景。
几声弦响,一句“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就让画舫的红绿金玉瞬间黯然失sè,别说此时的唱词腔调非常有感染力,穿透力极强。柳明月也非浪得虚名,立时就来了气氛。
琴声、波光、夜sè,失却了富贵的华丽,在歌声中但见暮山千叠、长烟落rì,听得渔舟唱晚、声声在耳。
张宁瞬间从苏公子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矛盾,士的矛盾。人心变了,变得很功利很世俗,平rì里结交者,对有钱有势有前程的少不得高看一眼,若是没有价值、那是正眼都懒得看你的,就像现在这个小圈子里言语之间的差别,人趋利如鸟趋食实属正常,但作为一些真正清高的士,少不得厌烦;但放|荡于江湖后,却感觉愈发落寞,想想寒窗十载有功名的人若是没有用武之地,悠闲恐怕也不是滋味,入世才是儒家提倡的。
寂寞、悠闲。苏良臣危坐闭目静听,他的脸上写着落寞。
……
过了一夜便是永乐二十二年正月,张宁感觉自己竟每天都不得空,瞎忙活。头两天全家人都回了乡下,住在庄田上,然后去张家祖坟祭拜亡人。回来后他便是时候去拜会南京礼部郎中吴庸的时候了。
买了一些寻常东西作礼,礼金才是关键,五十两白银直接给钱。张宁本来身家已有好几万,转眼之间又是赤贫了。
吴庸也是采访使,是张宁的直属上司,听说张宁顺利接手扬州的事儿言语之间赞赏了几句。这回见面账目之类的不必汇报,那是前任的事、张宁才刚刚接手。
初次见面,吴庸看起来也很悠闲一般,但他的悠闲和苏公子却略有不同,吴庸看起来是真正的悠然自得,说话斯紧慢条的,茶不离手,常做的动作就是揭开杯盖吹水面;而且此人生得面白、气sè很好,一副很有养身之道的摸样,很有一股子道家内修的气质。
“平安刚从běi jīng过来,应该也知道,桃花山庄的人甚至于遗臣郑洽都在南直隶地面上活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他们活动的蛛丝马迹。”吴庸缓缓说道,“关于建文的下落,以前的线索查着查着都断了,这回他们自己蹦出来,说不定会是一条新的脉络。查桃花山庄的党羽,顺藤摸瓜让郑洽进入视线,郑洽是建文身边的近臣,极可能有所突破。”
“下官定当尽力而为。”张宁拜道。
吴庸道:“扬州地面上有些人,你管着,安排出一个方案来,叫人递一份到南京来,其它的你便放手去办。若是追查线索时要越界,事前写信说一声。”
说到这里张宁再次感觉到这个机构的呆板,凡事很容易被局限在各自的辖区和权力范围内。这也没办法,官场的规矩延伸过来的,官场就最忌讳狗咬耗子、人家的事你跑去指手画脚。
吴庸又耐心地交代了一些细则上的事,总之这次见面轻松愉快,因为吴庸的气质做派也没让人觉得事情紧急。南京礼部郎中而且是小字添注,也是个闲职,估计比张宁这种负责具体事的采访使还闲,不过张宁在言语之间还算得体恭敬、而且刚上任就送了钱的,毕竟是上司没必要和他乱斗。
见过了吴郎中,张宁就差不多该回扬州了,他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没事在家里逗留太久说起来不好听,那些在体系内的正职官除非家里父母有事、基本是不能回家的。
又是一番别离,钱财来来去去想通了就轻松,人来来去去却难以轻松起来。他要走,俩娘们一个亲情一个儿女之情,都是说不出的一种缠绵,拖泥带水无法洒脱。小妹说要跟着去扬州照顾他,他没同意,哪有一个大姑娘妹妹在身边照顾哥哥的事?再说张宁觉得自己那差事应该不会成天上值下值那样安生,带着妹子反而不好。
小妹也就罢了,反正她在家里好好的;方泠却真的让张宁心里一股子说不出的滋味。她三岁被查出来送教坊司时,对建文臣子的大屠杀风头已过,但仍然逃不出被送到教坊司作贱的下场,压根没法被捧为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名jì,她卖身就是身不由己。留她在富乐院,往后少不得天天被一帮piáo|客肆意玩弄,张宁怒不打一处来,平白就生出一股子报|复社会的戾气。
其实天下被人玩弄的女人多得是,而且本来就是jì|女身份,很正常的事。但张宁就是不愿意方泠继续那样的生活,没什么理由。因为这件堵心的事,张宁这几天的心境相当不好,看谁都不顺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素质不够好,情绪一差,只觉得内心里的那头魔鬼就乱窜。友善、爱心很容易被戾气和愤怒击败,他只觉得这俩天就是个彻底的愤青,随口就能说出这个社会的不公、黑暗。
本来他心里就添堵,不料正月初三和方泠见面时,她竟然要白送张宁银子。银子这东西虽然俗,有时候却能代表一个人的诚意,人家一个卖身图利的为啥要倒贴?
“平安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方泠满脸的离愁别绪,“这些银两你也别嫌弃,反正没有外人。我知道你刚当上官手里不宽裕,人在外什么都能缺不能缺了这铜臭之物,当是我借给你的。”
但见张宁沉默不语,她便故作轻松笑道:“怎么了?不便收我的东西?”
“钱我肯定是不要的。”张宁看起来十分镇定,“我在想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