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你也舍不得我
空气中隐隐有股子桂花香,简陋的书案、陈旧的一扇窗,很熟悉的场景,至少记忆里非常熟悉。以前的张宁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了无数的rì夜,他在这里长大的。
又想起了刚从这个屋子里醒来,面对崭新生命的那一刻,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张小妹那张惊喜的脸,多么可爱的一张脸啊;除此之外,他对小妹还有心底里更隐秘的感情,或许她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永远停留在几岁的小姑娘、她的样子现在张宁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心底里只有个朦胧的印象,甚至于梦里她的脸都是空白的。有时候张宁会产生一些奇怪的错觉,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也许张小妹就是她重生的。
第一眼看到的、第一次爱的人,到老也很难忘记的吧?爱,这个词比较大比较复杂,张宁两世也没完全搞懂理解,但他确定自己爱张小妹,在十五世纪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也许是亲情也许更多,总之不是简简单单的想把她怎么样。
有时候他的感情很无私,就想张小妹平平安安过好rì子;有时候又会变得有些极端,想要留她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想失去她,哪怕她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也可能过得好,张宁也会很难受。
正情绪复杂时,突然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声,张宁侧耳一听辨别出是张小妹上来了。便收起了手里的吉祥符藏于怀中,一副淡定地继续坐着。
果然是张小妹推门进来,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哥哥真要我去见那个什么二公子?”
张宁的左脸条件反shè般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着张小妹那张白净清纯的脸,她就像一个天使一般纯洁美好。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张小妹喃喃道。
很快张宁回过神来,心中如翻江倒海。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自己的某些隐秘的情绪不算肮脏?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从襁褓起就姓张,如果发生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毫无悬念会遭到全社会道德舆论的唾弃;人是社会动物,完全不顾影响很难生存,特别是明朝这种道德大于法律的时代。总之后果比想象中可能严重。
他顿了顿便强笑道:“当然舍不得小妹了,不过你大了本来就要出嫁,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不能呆在娘家一辈子,这个道理还要哥哥教你吗?有的女娃十二三就嫁人,小妹今年要满十六了。”
“唉。”张小妹还带着稚气的脸像大人一样露出焦愁叹了一气,走到张宁的对面坐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张宁。
张宁转头看窗外,无言以对。
“哥哥说的我也懂啊。”张小妹又喃喃道,“可是,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想看着你在家里读书,就算不在的时候也能等着,有个念想。”
柔柔的情愫撩|拨着张宁本来就脆弱的心理,他没说话。
张小妹又说:“要不把苏家的事儿先推了,以后再说罢。”
张宁一想也是个办法,已经忍不住要答应了,忽然转过头来神情就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伸出手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干什么,停在半空,又慢慢缩了回去。
言行之间的情绪让张小妹感受真切,她也是一喜,情绪有些激动地脱口道:“要是能嫁给哥哥就好了!”
“你说什么?”张宁顿时皱起眉头。
张小妹急忙挪凳子过来,一把抱住张宁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我乱说的。不过如果我不嫁,一直陪着哥哥也是一样的,那些七姑八婆最多对我有点闲言,又不关哥哥的事。”
乍一听上去对张宁来说非常诱人,他内心的认同,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也是非常自私的。
不过张小妹比较单纯,张宁却知道没那么简单。他自私地想占有,反正是小妹情愿的,但是他很容易就意识到:有一天她或许会怪罪自己,甚至唾弃厌恨;不想那么远,就算是眼下这桩看起来不错的婚事,如果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也许等小妹更懂人生了也会在心里埋怨,毕竟什么都好的婆家不是随处能找着的,过了这村也许没那店了,不然现代怎么那么多恨嫁的剩女?
谁才是女人心中最重视的人,这是一个不断改变的变量。通常情况下,以后有一天对张小妹来说,自己应该不再是最关心的人,而只是她的哥哥、一个娘家的近亲,仅此而已;现在她说得那么亲热,那是她的世界还没成熟,而恰恰自己是家里对她最好的人,产生了依赖感……大约是这么一回事。
“你又在说傻话。”张宁轻轻推开张小妹,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要多学点为人处事之道,明白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不应该,免得到了婆家受委屈。”
张小妹被拒绝的动作推开,脸上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看得张宁心里一阵难受。
“哥哥!你是不是厌烦我了,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张小妹被推开了好像要哭出来一般。
“我怎么厌烦你呢……”张宁情绪复杂地看着她,心道我爱你都来不及,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要是有一天能改变,现在就答应你了。我为什么要拒绝呢,你能懂吗?
他低下头,缓缓说道:“我不求现在你多么依赖我,只想很多年后,你见到我了还能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哥哥,咱们聊聊旧事拉拉家常。”
或许是张宁无意间流露出了很有感染力的伤感情绪,张小妹忽然呜呜哭了起来,伤心得什么似的。
张宁好言安慰道:“以前咱们的父母去世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小妹是怪可怜的;以后你会有新的人生,有自己的夫君和儿女,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生活会圆满的。”
不料越安慰,她哭得越凶,而且光哭不说话了。
张宁便道:“伯父会安排与苏家的见面,你不用出面,悄悄呆在堂后瞧瞧。”他说罢站起身来,“我要回吴园了,有公务在身。你在家听长辈的话,又不是马上要你离开张家。”
“哥哥不和我一起去?”张小妹抹了一把眼泪,急忙拉住张宁。
“我不用去了……”张宁心道我去见那什么公子完全是找虐心,好像是自己的情敌一样,偏偏又没法与之较量高低。“苏家的背景应该没多大的问题,苏良臣我认识,有功名的人祖上三代都是清白的,生员功名就证实了很多信息。主要是小妹自己的印象,看着顺眼不顺眼,言行举止是不是得体等。也不用着急,慢慢了解。”
小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本来她的眼睛就很有神,一笑一颦很有感染力,张宁故意不去看,径直下楼去了。
吴园其实没什么事,整个采访使机构都要玩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洪熙帝登基以来,再也没有新的布局,大家等着被裁撤、等着清算各处财产账目,有关系的找关系求新差事,没关系的另寻出路,如此而已。不过暂时吴园以下的房产还没收回,能在那里再呆一段时间;就算明文裁撤那一天,张宁还有南京礼部郎中的品级,添注官也是官、照常领俸禄,不过暂时没有任何实权。
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宁静的上午,带着些许忧伤。
他牵着马在里仁街上走,恍惚之间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周强,就是和他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死党,从小就在一起玩的。不过十几岁之后就很少联系了,离乡进城工作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回忆往事,抛开黑白对错,周强其实是一种背叛;只是张宁从来没记恨过他,因为背叛之前的事本身就是错的,不符合社会规则的。指天盟誓不过是个笑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只是一种关系,因为各种原因各种目的、有各种规矩的关系,脱离了特定规则就什么也不是,人生都是独行者。
忽然之间,张宁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陪伴自己的“兄弟”不在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火车站,迷茫地不知人生的意义。明明是承受了背叛,却要背负教坏别人家孩子的骂名,而且连自己都只能承认。
他抖了抖缰绳,仰头哼起了两声小曲,悠闲地继续走路。世界不全是灰的,有对错有黑白有规则,咱们只能遵守规则,就算制定规则的牛人也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需要遵守更大的规则“客观规律”……那么张小妹的事儿自己做得很对,至少表现得没有错误,无须去想去纠结了,也许一开始对她产生的那些没法见光的隐秘情感,本身就是多余的。
里仁街上已经非常热闹,排场讲究的体面人和显得不修边幅的贩夫走卒一起熙熙攘攘,各种人的生活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副市井社会。太阳在东边的云层里,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多云天气街巷仿佛笼罩在一层很淡薄雾之中。
第七十七章 冷笑话
过去了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
张小妹呆呆地坐在张宁房间里的陈旧书案前,这张桌案实在是有些年头了。以前他总是会在的,就算白天要去儒学,晚上回来还要掌灯读书。还是以前好,默默无闻的哥哥摇头晃脑地念书,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听人说起他就很自豪,却能在漫长的年月里朝夕相处。
今天他上午回来没呆一会儿又走了,张小妹有种不好的预感,以后他回来的rì子会更少,上次他说过可能会调任官职,说不定他又会去遥远的běi jīng,去围着那个陌生的“君父”转。
那张熟悉的脸刚刚还在眼前,现在已消失不见,谆谆叮嘱什么要学为人处事什么相夫教子的话好像仍然萦绕在耳际。张小妹的心里一时间难受极了,抹了一把眼泪就往楼下跑,踩得那木板楼梯嘎嘎乱响好似马上就要被折腾散架一样。
她飞快就跑出了院门,几乎没人注意她,正在干活的大嫂罗月娥抬头瞧了一眼觉得好像是张小妹出去了,便埋头继续捡大米里的石子。
里仁街上有个熟人诧异道:“这不是张家小妹么,你哭哭啼啼的作甚,张世才抢你的糖萝卜了?”
张小妹沿着街一路跑,坐船都忘记了,只顾向东南方向跑,吴园就在那边,她是知道地方的。只要脚步不停,就能离张宁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的感觉让她心里难以忍受的难过好多了,她是又哭又笑,眼前好像已经看到了张宁那淡定而温和的笑容,闻到了他怀里阳光般清淡的气息,那种安稳的叫人暖洋洋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就像家里的生意逢淡季没有活儿的时候躲着偷懒的舒服,心情好极了。没有任何招人喜爱的东西有那音容令人沉迷,她的脑子里闪过自己的手被那双温暖的大手覆盖的愉悦。
过了两条街,从一道石桥上过去就秦淮河南岸。不料发现大街上有一大队人马挡住了去路,好像是一个大官的仪仗,有拿着“肃静”“回避”等字牌子的差役,还有旗、伞盖、皮鼓等等排场,车马轿子和步行的队伍有板有眼地从街中间大摇大摆地行进,速度还慢吞吞的,仿佛在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故意让行人驻足观看一般。
百姓行人自然不敢上去,都避在道旁等着,张小妹也只好停了下来。
敲锣打鼓的气氛影响了她的情绪,她也不好意思哭了瞧瞧摸出手绢擦了脸,无奈地站在人堆里。注意力被这么一岔,张小妹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就像刚刚从梦中苏醒,渐渐发觉梦里的东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梦还是噩梦都是虚无缥缈的。
哥哥肯定要撵我回去,然后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太任xìng、不懂事,而且还不听话,哥哥不是叫我学很多东西么?
这时大街上的仪仗缓缓过去了,街面上重新被市井各sè众人占领,恢复了喧嚣杂乱的人流。张小妹却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对面一家楼上有个老婆婆正在嚷嚷:“回家弄饭了!”张小妹愣了好一阵,终于转身重新走上河面上的石桥,动作软绵绵的好像一点劲都没有。
……
小妹的“相亲”张宁果真没去,那天他去参加了另一个应酬。一个同窗梁守诚年初去běi jīng参加会试、落榜后游历了数月,现在回乡来了,几个同窗好友团聚算是为他接风洗尘。那梁守诚和张宁平rì来往不多,有差不多一年时间完全没联系了;张宁赴宴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个同窗罗锦的再三邀请,罗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上回送杨四海进京赶考就是他牵的头,张宁能认识江浙才子苏良臣也是通过他的关系。
反正近rì张宁就没什么事忙,这种应酬去参加参加、结交些三朋四友也不算坏事。人生有进退缓急之道,有时候急不得,削尖脑袋还不如索xìng混吃混喝。
因为应酬是在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画舫在白天反而没甚风景,于是大伙儿约在莫愁湖畔的状元楼。也是个喝花酒娱乐一条龙的地方,名气虽比不上旧院(富乐院的俗称),可也算个纸醉金迷之地,关键是白天视线好,那边湖光水sè风景不错。
席间有陪酒侍候的姑娘、有行酒令谈风月的女史,总之在张宁眼里一律全是“三|陪”小姐。在这种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没什么男女礼仪可讲了,男男女女各种调笑逢场作戏,很zì yóu很轻松。张宁感觉不太自然的是陪坐在自己身边斟酒的姑娘有事没事老往自己身上蹭,别的姑娘都没有这么明显,偏她这样,很少参与这种场合的张宁面对大庭广众很有点不习惯。
梁老表还未顾得上说京师见闻和游历的逸闻趣事,倒先说起另一个同窗来了,那个人张宁也比较熟,便是矮子杨邻杨四海。梁老表叹道:“南京过去的我认识的人中,会试上榜的就只有杨四海。”
“知道知道,上回他们厢敲锣打鼓报喜的,不就是杨四海殿试被点中二甲么?”罗锦随口道,好像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似的。
比较低调的才子苏良臣这时也无不羡慕的开口:“去年上桂榜,今年立刻就中金榜,不枉咱们私下里说他才学不俗。”
张宁跟着附和了几句,没说什么。以前和杨四海有点矛盾,幸好去年大伙送他去应考时,席间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此时便没太多感想。要不是以前的张宁羞辱别人个子矮,估计他对杨四海也没多少印象。
印象里杨四海的样子非常年轻,可能还比张宁岁数小,连着中举人、进士,实在不是一般牛;他这样不声不响就成了,叫人家考到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夫们情何以堪。大明朝疆域万里人口亿计、进士却非常少,但凡进士出身的人没一个不是人jīng,张宁的记忆里就一大堆经书,他很清楚这玩意不是光靠死记硬背能行的。
“四海不是咱们凡夫俗子能比的。”有举人功名的罗锦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端起酒杯巡了一圈,接着说:“咱们还别不信资质,我以前就是和四海一个儒学读书,给你们说件小事。去年秋闱之前,不是传言平安兄咱们应天府才学第一么,大伙就猜起了谁会是解元,你们想想杨四海是怎么答的?”
提起那事儿,张宁微微有些尴尬,当时传言自己应天府才学第一,还不是以前的张宁自己给嚷嚷出来的……不过如果以前的张宁没死,今年是他去参加会试,能不能上榜?这倒是个迷,反正现在的他去考肯定没戏。要说科举读书这条路,杨四海和以前的张宁都很有天份,自己反而比较凡庸了;前世连个重本也考不上,而考清华的难度和考进士都不是一个等级。
“杨四海平rì里看起来挺谦逊的,他应该会说解元是平安兄吧?”梁守诚猜道。
张宁淡淡笑了一下,什么也没猜。苏良臣毫无压力道:“我和你们又没在一块儿进学,怎么知道?”
罗老表摇摇头:“梁兄啊,你和我一般,也是个凡夫俗子。我来告诉你们杨四海怎么答的……他说如果以后想考会试殿试,现在是不是解元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好像是个冷笑话,讲完了众人还没回过味来想明白“笑点”在哪里。张宁倒是马上明白了,说道:“四海目光远大、见识不凡。”
片刻之后大伙儿回过味来,无不唏嘘感叹一回。进士的材料就是与众不同,当时马上就秋闱了,大伙无不一门心思扑在上面,人家就开始想会试殿试了,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次。
大伙儿聊到这里,罗老表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张宁:“平安兄为何不参加今年的会试,反倒当起官来?您和四海可是咱们贡院齐名有才学的人!”
罗老表开口问起,包括苏良臣都立刻投来了目光,显然诸生都对这事儿好奇,只是不好问起。
张宁一语顿塞,总不能说实话,皮囊下换了个人以前的平安兄考这个行、现在的平安兄现做八股文章根本就毫无水准。
他本想自认不如人,但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一股子好胜心来,毕竟是年轻人谁也不甘愿说自己不行!特别是自己曾经还羞辱过杨四海的学问,怎么别人中进士了就立马装孙子?他内心里的骄傲心理被激了,恍若有一个声音说:老子做八股文章不如人,但总有地方比别人牛!
他欠了欠,故作淡定道:“非人人都要进士出身,当今杨少保(杨士奇)也不是进士。”
杨士奇,布衣出身连个秀才都不是,教过书肯定有学问,但就是没考中过功名,现在是天子身边头等红人,太子少保、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左侍郎兼兵部尚书,内阁阁臣身份领六部事前所未有,圣眷无人能及。杨士奇不是进士,但他是随便一个进士能望其项背的吗?
“佩服佩服,平安兄有大志也。”罗老表等人只能这么恭维一句,不能再说其它了。
因为杨士奇是个特例,通常来说要有所作为,进士出身会比较靠谱一点。所以众人无话可说。
第七十八章 口渴进来喝茶
张宁在衙门里读到一份邸报,胡“部堂”要到南京来了,他确实是退居了二线。
接着又拿到了一张拜帖,名字是顾chūn寒。张宁立刻就明白了是谁,此时他正在吴园,暂时是满园子那种人,实在不便接待“顾chūn寒”,遂差文君去递信,下午去她的下榻处拜访。
地点是在青溪上游覆舟山不远,这地方也是南京城除旧院外最纸醉金迷的四大去处之一,青楼酒肆艺馆等娱乐场所非常多。她回南京来住在这地方,或许是对从小生长的这种环境比较熟悉?张宁和送拜帖的人一道循着青溪骑马而上,现在有车有马了走陆要效率得多。
过了竹林街,来到一栋二层楼房的门口,只见有不少短衣在忙活着搬东西,眼前的状况就像是在搬家一样。这地方根本不是一家客栈,而且方泠以前是教坊司籍的人、并无房产田产,这宅院应该不是她名下的财产,她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张宁有些疑惑地被带着穿过楼阁,来到里面的一个园子,又穿过一道月洞门才见着方泠,和她一起来迎张宁的还有桃花仙子。
“平安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方泠笑吟吟地微微屈膝作了礼,松松散散的动作非常随意温柔,一如她穿的素sè对襟半臂,看起来淡雅轻松。
张宁拱手回礼,又看向一旁的桃花仙子,因在外面就没有招呼,只道:“幸会幸会。”
二人请他进房中用茶款待,她们看起来情绪不错。前阵子新皇颁布了一道圣旨,宣称建文诸臣无罪,要为他们恢复名誉,那些被抓了的和做奴隶都归还田土为民,所以方泠等现在不再是“罪人”,也许那道圣旨对她们意味着新生,因此她们的脸上感觉出来了生活的希望,大约是这样。
但张宁不得不给她们泼冷水,刚坐下来就说:“这个地方离南京禁城和官府太近了,你们还是少露面的好。”
方泠品出味来,不禁问道:“胡瀅的人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不管胡瀅的事。”张宁压低声音道,“皇上对先帝有怨,故而初登大位就尽废前朝之策。可是为建文诸臣平冤昭雪这件事本身就说不通,若建文帝是合法天子,当今朝廷如何名正言顺?所以我担心国策有反复,你们还是别轻易暴露了身份……这回方姑娘和桃花仙子来南京是做什么来的?”
桃花仙子道:“方妹妹也改了名字,现在我姓杜名霞。咱们姐妹做什么来的?上回平安办得好事,捕杀了彭庄主,各处地方又因此被官府查明了,扬州几个衙门到处查赃抓人,买来的货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就肥了那些个当官的,人也四散。彭庄主以下各个头目把剩下的钱财分了各奔东西,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反过来投方妹妹了,至少她那儿有地方住。”
方泠接着说:“我们住在保扬湖那院子里,既无产业又没事要办,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便与仙子合计,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到南京来,将咱们的钱拿出来开个铺子,就是现在这地方,正张罗呢。”
“在青溪这种地方,你们开什么铺子?”张宁忍不住问道。
方泠笑道:“放心好了,咱们还能改行做那鸨儿不成?这个铺子准备作梨园,办戏班子;除此之外还经营乐器、戏服、胭脂水粉等买卖。我主内负责教人唱戏和检乐器,仙子主外,带人联络作坊进货等事。咱们都商量好了。”
“这行能赚钱么?”张宁恍然道。
方泠道:“要是赔本了没有容身之所,只好去投奔平安先生。”
桃花仙子听罢媚|声道:“我们姐妹一起服侍你,只需吃住,便宜你了,你不会不情愿的吧?”
方泠听到一起服侍,脸上一红唾了一口:“叫你说正经的。”
张宁佯作没听懂,只好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便试试吧……我以前也说过,松树栽在盆里不好,方姑娘身负才艺,要是这么浪费了着实可惜。”
“我名分上不是什么茶商的小妾么,也不想抛头露面,就是教别人。”方泠看着他的脸。
张宁大方地说:“上次提过的苏公子,他一直仰慕你的才艺。现在我和他有来往,正好可以请他来捧场,加上你在扬州曾经响过的名气由苏公子那些人帮忙一说,对前期经营大有裨益。”
他心里还有点担忧南京这个地方方泠以前呆得太久,名声一出去,很可能被人认出来。不过暂时倒是没问题,朝廷已经明文大释在教坊司功臣家为贱籍的建文诸臣家属从良,方泠现在被认出来也不能拿她怎样。可毕竟做过jì|女,如果有她以前的客人认出来,而且出口羞辱,叫张宁怎么个心情?这会儿他就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方泠察觉他的神sè,终于带着愧疚的口气说:“你要是不高兴,咱们也不开这梨园了,你让咱们在你身边做妾为奴服侍你。”
桃花仙子感觉气氛不对,口上却不饶人:“妹妹可不能那么信他!现在就嫌弃上了,以后腻烦了还了得,说不定哪天就把你赶出来!”
“平安不是那样的人。”方泠毫不犹豫地说。
张宁愣在那里,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嫌弃她的以往,完全是一种本能……那时间一长,真会如桃花仙子所说?他的脑中浮现出了最初缠绵时的浓情蜜意,虽没有海誓山盟也是情真意切;还有在扬州时说的那些话,什么想她好之类的,简直是说的比唱得好听。
他的心绪有点混乱起来,果然这儿女私情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还是按你们商量好的办吧。”
方泠向桃花仙子递了个眼sè,桃花仙子一脸不悦地起身离开。方泠便抓住了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平安怎么了?是不是觉得这蓄养优伶的戏园子太下作?我也不是非要摆弄这些事,只是桃花仙子没地方可去了,现在又不必去做那些刀口尝血的险事,我是依她……你也别怪她,她从小就没个依靠,你叫她突然指靠你过活,她还习惯不过来。”
“兴许我不该太较真,我干嘛非要约束着你?”张宁叹了一声。
方泠听罢几乎要哭出来,带着哀求的口气道:“我没有怪你约束,从旧院出来后我没和其他人有过什么纠缠,你不信我么?”
忽然手背上一热,张宁发觉一大滴眼泪滴了下来,心下一软,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身,正待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嘴上就是一阵温|软,方泠含泪亲了上来,侧身坐到了他的腿上紧紧抱住了他,生怕他会跑掉一样。张宁这时才琢磨到,方泠高高兴兴地从扬州跑到南京来,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在南京做官不短时间了,也没有再回扬州做地方官的迹象。
胸膛上感受着软软的一团、闻着美女肌肤上的清香,他是充满了纠结的yù|望……如果一开始就抱定主意逢场作戏的心情,只说声|sè不说情意,又哪来的肝肠难过?或许是前世张宁没福气遇上美女的多情,一下子遇到了就没把持住心态。总之现在他是没法再薄情寡义。
“我想要你了……”方泠的眼泪还没干,却一副讨好的妩媚劲,看在张宁眼里是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便粗暴地伸手脱她的长裙,连着亵裤一起往下推。白生生的线条优美的臀|部很快暴露了出来,他便伸手用力地抓|揉,入手处如丝之滑而弹手。
她是并拢双|腿侧坐在张宁怀里的,现在裙子被推到大|腿上,更是无法分开,见张宁如此粗暴急躁,便也佯作动|情地掏他的活儿,然后把在手里,将臀抵上去往某地方塞。她咬着朱唇强塞|了进去,张宁这才感觉干|涩难行。他忙道:“慢点别急。”
“一会儿就湿|滑了。”方泠颤声道,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塞。秋的季节,张宁的手之前敞在外头是冷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热热的体温,还有又软又滑的触觉。
就在这时,忽然桃花仙子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瞪着椅子上的两个人,哼了一声道:“大白天的,在客厅里就弄|进去了,还真是不嫌羞。”
方泠顿时耳根都红了,羞得将脸埋进张宁的颈窝里,她也不中止那事儿,只悄悄说道:“用你的上衣把我后面遮住。”
张宁听罢忙拉了自己的外袍连着袖子把她白生生的屁|股遮掩了一下,回头看向桃花仙子道:“你是故意破坏别人的好事?”
桃花仙子笑道:“我哪有那般坏?”
张宁厚着脸皮道:“那你进来……是为了观摩周公之礼?”
“我……突然口渴了,进来喝茶,你们不用管我。”桃花仙子那笑容下终于露出了羞臊的红晕痕迹。张宁心道我看你装,比谁的脸皮厚而已。
“那仙子请自便。”张宁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一手托住方泠的翘|臀上下耸|动起来。
第七十九章 秦淮小聚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张宁在既有的秩序下拥有清白的身家和社会地位,方泠与他的关系便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很不平等;可过了两天通过张宁引荐苏公子等人与她会面,只见苏公子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求一见而不得的心情,立刻又让方泠仿佛变得高不可攀。
在名士圈子里,方泠对苏公子这样的人都不太赏脸,犹自避在里间竹帘后面只闻声不见人;而苏公子等人执礼甚恭,好像在拜见什么大人物似的……确实名jì虽是贱籍,说起来地位低,对一般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张宁不禁暗自感叹一回,她哪里会缺人追捧,又何必放下身段去哀求别人的情意呢?
和苏公子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也是才子名士,谈论的是戏曲音律。方泠虽是女子,却在这等雅物上见识不凡,言谈之间常令名士们拍案称赞。
而张宁就有点像打酱油了,为了避免完全插不上嘴的尴尬,他也凑热闹谈了一些笼统的观点,还好只要别说具体只谈大方向的概念,好像还像那么一回事,不算出丑。
大伙谈起南戏北戏,张宁便说:“北戏结构严谨、南戏流丽悠远,若是集二者之所长,是否能开创新的流派?”
只是随口这么一忽悠,不料苏公子便极给面子,跟着用专业的论据为张宁的观点阐述了一番,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不知确实是张宁想法好,还是苏公子故意给面子的原因。他一直就想结交“顾chūn寒”,只有通过张宁才得偿所愿,因此他不能让张宁难堪不是。
张宁在戏曲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在碧园是听过不少戏曲,对此也了解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可要深入理解就不行了,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者,和“曲中谪仙”和方泠这号人根本没法比。就好像现代的足球,大部分人都知道踢进对方球门就算赢,可只有那些真正的爱好者才看得懂什么战术技巧,看一场jīng彩比赛才能津津有味;太业余的爱好者像张宁前世,看世界杯什么的就图个热闹劲,至于里面有啥高明之处就完全不懂了……
苏良臣道:“如平安兄所言,词曲唱腔可集南北之所长,若是顾夫人能在舞蹈手法上为新曲改进,新的唱腔必能有一番成就,可预料盛极一时绝非戏言。”
受了苏良臣的鼓舞,他也不怕贻笑大方,本来就没说自己内行,闹了笑话也没啥,便想起在碧园感悟出的点子:“既然要创新,就别拘泥于南北戏现有的本子,我们何不写一本新戏,就像《牡丹亭》之类的更有娱乐xìng的东西?到时chūn寒梨园开业,也让顾夫人搏个好头。”
“何为牡丹亭?”苏良臣很配合地问道。
张宁便忽悠道:“我在扬州做判官时,于民间听了个传说。南宋时有个才女叫杜丽娘,一次游园做了个梦,与梦中的书生在牡丹亭畔幽会。醒来后相思成疾香消玉损,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路过牡丹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发现杜丽娘是他梦中幽会的佳人。几经周折让杜丽娘海魂复生,那书生考取状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个传说真是有趣。”竹帘后面传来了悦耳的声音,苏良臣等急忙屏住呼吸,全都侧耳听着。又听方泠道:“结局尤其好,我挺喜爱的。”
顾chūn寒都表态了,苏良臣等人立刻就拍板说这本子好,绞尽脑汁赞誉了一番,唯恐落后,其间夹杂引经据典的文词儿,立马将故事拔高了一个高度,好像除了娱乐大众还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
苏良臣一本正经道:“我看这样办比较好,这个本子先写成话本,刊印出来,由咱们家的印刷坊来cāo|办,能有个人气基础。”
张宁道:“正好近rì我比较闲,本子我来写,苏公子将曲完善,之后咱们再依照话本的剧情填词,完工后交给顾夫人排练。这样如何?”
“那敢情好,平安兄曾是应天府才学第一的人,你来写本子再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苏良臣道。
张宁表示压力不大,这种话本篇幅不长、故事也算简单,肚子里的墨水完全够用了。写个故事未必有写奏章那么难。
“有平安先生的词,江浙大才子的曲,这个本子我真得用心教习才好。”顾chūn寒的声音道。
苏良臣纳闷:“顾夫人不亲自上台么,那真是缺了好些韵味。”
顾chūn寒道:“chūn寒梨园里能挑选出合适的人。”
见苏良臣面露失落,张宁也有点期待方泠一展才华,一时间觉得不应该禁锢她,便道:“若是第一场由顾夫人亲自演出,定然有一番非同凡响。”
顾chūn寒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我只演一场。”
这时其他三个人都忍不住向张宁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见他的话在顾夫人面前如此管用,大伙免不得暗自猜测这俩人恐怕另有什么关系。
几个人谈论了许久,又想请方泠唱一曲,按照规矩只要她随意弹唱一曲,彩头是不能少的,加上苏公子那帮人个个家财万贯以上,银两肯定要比一般规矩翻几倍。不料方泠却婉言谢绝,说“我已为人妇不便如此,等着瞧几位公子的上好本子”。
他们告辞出来,苏良臣私下提醒道:“当今最得圣眷的杨少保最喜听戏,平安兄若是用得上在下资助,请别见外言语一声便是。”
“苏公子的心意,先谢了。”张宁忙抱拳道。
苏良臣却只字不提他的弟弟和张小妹的婚事,想来是多方面拉拢张宁,不只局限于联姻……张宁和罗幺娘书信来往密切,或许早已被苏家打探清楚了。
苏家富可敌国,但朝中无人,能坐享富贵应该不简单,利益关系极其复杂,现在一直在拉拢张宁就体现了他们的眼光和人脉消息;一般权贵如果眼红他们的财富想动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套玩意明朝人就玩得很娴熟,太祖时候江浙首富沈家倒霉是被皇帝惦记了,那实在没办法。
……张宁很快就把话本写了出来,又修改润sè了几回,交给苏良臣去刊印。由苏家印刷坊出来的新本子,纸张装潢jīng良,一开始走得就是高档路线。
顾chūn寒的名头在南京还没打出去,没料到张宁就先搏了个微名,这也是沾了苏公子的名士光环。在那旧院和四大风月之地,传言张平安文采风流,正和苏公子一起开创新曲“苏腔”,人们早早地就期待起来。
张宁在吴园无所事事,公文来往越来越少,却一时间收到了打量请帖,全他|妈是青楼jì院的。吴园中熟悉的下属偶尔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那号称善和坊第一美人的柳明月也发来了请帖,说是中秋画舫赏月、秦淮小酌。张宁直接丢一边没管,把司务房的官吏艳羡得咬牙切齿。
苏良臣很快把曲给整理好了,好像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求突破,此时拿出手并非仓促上阵。“曲中谪仙”的名头不是完全浪得虚名或仅靠家势财富,他以前确实有一番作为,包括修订前人的曲谱和编撰音律古籍等,刊印过好些书。
接下来就是填词填曲,唐诗宋词元曲,填戏曲也是一种诗词歌赋方面的创造。除了讲究平仄韵脚,还要文辞优美,可惜《牡丹亭》的大部分词曲内容他都记不得,这个活就真有难度了,张宁花了很多时间。
那戏曲歌舞说是优伶干的事,实际上很多工作就是官僚文人们在执笔,这一行缺了文人很难发展。
张宁号称应天府极有才学的人,可填曲这项工作真是让他掉了不少头发。虽然脑子里有以前的张宁的经书储备,可要用出来也极不容易,连抄带编费了很多工夫。
chūn寒梨园还没开张,在南京城已经越传越热了,照这样下去第一场得发请帖,只邀请一部分人,要是不加限制方泠那栋楼肯定是坐不下。
第八十章 抛弃幻想
和苏良臣合作做好戏本子,张宁回家才知道邻里已流传起张家的故事来,大概就是张小妹将嫁江浙富豪、很快就会大富大贵那么回事。这些流言肯定是家里人急着拿出去炫耀才会产生,不可能是苏家传出来的,那富豪之家和里仁街这边的市井百姓根本没有来往关系。
张宁见到大伯就提起此事,言语间很是不悦:“小妹的事礼还没下,八字也没一撇,你们早早就宣扬出去,万一事儿最后没成,咱们怎么下台?”
“谁拿去宣扬了?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能管得了那么宽么?”张九金辩道。
张宁心道,真是怪了,消息能平白无故地被四邻知道不成?人有虚荣并不奇怪,但你早早就吹嘘着大富大贵,干嘛还开那铺子做着小本生意,家里的女人仍然成天干活忙个不停?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么?
正是黄昏时候,男人们收得早就在堂屋门口说话,女人们则忙着准备晚饭。他回头寻了一番,只见张小妹正端着盆从厨房里出来倒水,俩人对视了一眼,她继续忙活去了,却在窗户里时不时抬头看。
“既然不是咱们自己人说出去的,便罢了。”张宁不便和长辈争执,无论争赢还是没挣赢也不会有人说自己对,晚辈忤逆长辈就是不对现在的道德秩序就是这样。他又问,“前几天您和伯娘去见过那苏家二公子,如何?”
张九金立刻赞不绝口:“大户人家的儿郎,礼节非常讲究。那二公子不装大,话不多却很得体,投足之间就看得出不是一般二般,也没有那纨绔子弟的浪荡轻浮,不错不错。”
堂兄附和道:“长得也是人高马大颇有气势,而且一直在进学不是那粗汉子的作派。”
张宁应付了几句,情知小妹在长辈们面前没说话的份,也没当着众人的面问她。等吃过了晚饭,见着她进屋去了,楼上的灯亮起来,他这才走到厢房门口去敲门。
他很少进小妹的闺房,毕竟都长大了,没事往姑娘家的房里窜不太像话,不过今晚因为有话单独问她,这才进去。张家的经济状况其实还算殷实,但此时百姓崇尚的是勤俭兴家,有点钱不是存起来就是买地,也有去放贷的。只见妹子的房间里大家什和张宁那边一样陈旧简朴,不过看起来是有些不同,窗户的帘子上有她刺绣上去的小花,床前还挂了一道珠帘,那珠子却不是什么珍珠,是一种树上结的小坚果,拿红线穿起来做的装饰。她的房间一看上去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却显得秀气灵活、干净整洁,小家碧玉一般的感觉。
见小妹闷闷不乐的,张宁便强着笑脸好言问道:“听说你看到人了?那二公子怎么样,看着顺眼么?”
张小妹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行吧不难看。”
“不难看就够了,人不能只看外在。”张宁说道,“其它的还满意?”
张小妹不答,他沉默了许久,才言不由衷地说:“正如堂兄所言,可能苏家提这门亲事有联姻的目的。不过也不用计较,别人是要明媒正娶的、又是原配,别说苏家那种有名气的大家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很在意这方面的德。”他又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拉着一张脸,就没想过过苏家门的好rì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金银珠宝首饰,养尊处优的身份,好多女孩儿都做这样的梦……”
“谁还有工夫去做梦啊!”张小妹没好气地说,“我看大伯他们挺喜做梦的,成天就想发财。”
张宁叹道:“也不能怪他们,抛弃幻想后的淡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和活了多少岁数关系不大……这门亲事最终还是你来拿主意,我听你的,然后如果我不点头,大伯毕竟只是大伯、他也无权强求。”
小妹低下头说道:“我再想想,哥哥说得也对,我倒不是图人家有钱有势,苏二公子的人看起来也不算坏,过阵子看他是不是装的。”
听到她这样说,张宁反而有点不是滋味。莫非自己希望听见小妹说看不上、希望她说那苏二公子的坏话?人心真是矛盾,自己不一直在劝她选个好夫婿么,现在遇到了个她说不错的,为何会有这般感受?言不由衷的大方……可不表现大方又能怎样?
或许自己和大伯他们一样,也在做梦也在幻想,抛弃幻想的境界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嗯,时间不早了那我先下去,你哪天想好了告诉我……不必被大伯堂兄的话左右。”张宁佯作淡然地起身。小妹也没留他,出门走到屋檐下时他不由得自嘲地摇摇头。
空气中仍旧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伸手从衣袋里摸出那吉祥符来,第一次拿到这东西时也是在桂花的香味中,他记得很清楚。
张小妹站在窗后面,轻轻挑起帘子依依不舍地想看他回房,却看见他驻足在屋檐下,捧着一枚红sè的东西轻轻放到嘴巴前。她好奇地细看他拿的什么东西,光线太暗却没看清楚。
……
放下功利虚荣后的淡雅含蓄,是张宁最喜欢的感觉,就像方泠表演的戏。
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chūn寒梨园终于开张,情况和预料中一样乐观。头一晚就是高朋满座,应邀前来的都是南京城多少有点身份的人,这些人不缺钱正是潜在的常客。人们兴冲冲的来看新梨园的第一场戏,无非就是冲着新曲“苏腔”来的,这段rì子在金陵是传得沸沸扬扬,今晚正可以听听究竟是何物。
张宁当然要去捧场的,他和苏公子等几个名士一道,坐了大堂中的好位置。木楼上有座有案、地方高视线好,真正是贵宾席,可以居高临下不急不缓地观赏。俯视大厅中全是人头攒动,坐的和站的位置都满了。
等了一阵,人声嘈杂中敲起锣鼓,最先上来的是末角,念白故事楔子。苏公子要说什么话,因为有点闹只得偏头过来,饶是如此声音也不清楚,好像他是说台词是平安兄写的还是说什么,张宁没听清只好报以微笑。
戏开始了,大多数人开始正儿八经看戏,噪杂声总算才渐渐降低。末下去之后,乐工敲起了木梆,清脆的节奏中只见一袭白裙款款上台来,苏公子等人立刻睁大眼睛聚jīng会神地看向戏台子,张宁也立刻认出来旦角正是方泠。
她就没穿戏服,穿着素sè交领襦裙、头发上简简单单一副玉簪,手里拿着一把绸扇,款款走上台来,乍一看上去就像一个居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非常素雅。但她的脸上却画了浓浓的戏妆,浓得和张宁见过的京剧戏妆有得一拼,真人脸长什么样根本看不出来,只看脸说不定男女都分不出,像糊了一层面具似的。
木梆打节奏,少顷笛声箫声一起响起,台子上的方泠简简单单便拿着扇子开唱,方唱出一句“素妆才罢”,大厅立刻就明显地静下来。
她的身姿手法如信手作来,一点做作之感都没有,又非常柔软缓慢非常有韵味儿,如平rì的举止,又如一种特别的轻舞;唱腔吐气也是婉转悠长、连绵起伏。没有喧嚣热闹没有五彩缤纷,却有含蓄余香千钟柔情,刚刚开场就极具感染力地将人带入了缠绵悱恻的浓情境界之中。
逐渐偌大的大堂里无数的看官都没声儿了,只剩下那动人的唱腔和管弦旋律,使那声音愈发具有穿透力,每唱完一句都好像在堂上的木梁上萦绕不去。
这戏的布置的场景完全不如现代影视逼真,一看就看到是戏,唱的演的故事方式也和平时说话生活完全不同。但一旦入戏,简直如身临其境,又有无尽的幻想空间。张宁是觉得自己睁着眼睛也做起梦来。
耳边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张宁才从梦中醒来,暗自叹方泠在戏曲艺术上确实很有天份,或许将她藏起来本就是一种抹杀。
在座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赞叹,旁边一个老表笑道:“苏兄的曲又到更高的境界了,台上那顾chūn寒唱得也好。”
苏良臣随手拱了拱手:“马兄这句美言我不否,实受了。”他又笑看向张宁,“说起来咱们在扬州就认识了顾chūn寒,忽然想起咱们还没见过她的芳容。平安兄瞧,她画着这种妆,明摆着不让人看到她的真容嘛。”
“不穿戏服,确实不用画那种戏妆的。”有人附和道。
苏良臣又问:“平安兄应该见过顾chūn寒的模样?”
“没有。”张宁咬定道,“她是有夫之妇,或许不便露面吧,这处梨园听说还是她的夫君出的资。”
“顾……夫人,呵呵,不见庐山真面,她的夫君也是个神秘人,前阵子我差人打听了一番,只说是茶商,就从来没人见过人。”苏良臣摇头叹道。
她们伪装的身份是要躲避官府密探的,苏公子结交再广,又从何查起?
“听戏听戏,过了今晚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有耳福。”苏公子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咱们回头把《西厢记》改一改,或许又可以听一出好戏。”
第八十一章 人生路漫漫
吴园要收归公有,里面的大部分官吏胥役也要遣散或另行安排,胡瀅退居到太子宾客的位置后一项工作就是清点财产做些善后,虽然他写信来说张宁可以继续住在吴园,但张宁还是打算要搬回家住,南直隶采访使的官职也不复存在。
他正和苏良臣合计着重编《西厢记》。西厢记的故事起源大约在晚唐,至元代王实甫作为杂剧剧本之后,情节大抵成熟。其以才子佳人为内容,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非常适合此时南都士庶的口味,所以张宁等一干人才选中了这本戏为chūn寒梨园的冬季重头戏。
虽然暂时赋闲,张宁却没多少失落感。参与编撰戏曲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不过这种风花雪月的雅趣生活没持续多久,běi jīng就来了调任公文。这倒是在意料之中,采访使机构的人员都在调动,有的调到其它衙门有的被遣散,张宁自然也不例外,他头上的南京礼部郎中衔(小字添注)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不适合年轻官僚,只是此前不知道调任何时会来罢了。
公文先到,然后才收到罗幺娘的私人信件,信件应该先发出来、只是效率低下延迟了。张宁猜测这次调动应该有罗幺娘的影响,毕竟她爹是朝廷要|员。
新的官职是礼部仪制司主事,正六品,人事文件是通过吏部下发的正式公文。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以张宁这样的资历,入仕才一年又只是举人功名,如果没有杨士奇几乎不可能做到六品京官。从品级上他本来是南京礼部郎中衔、五品,这次调任仪制司主事好像是降级,但实则是提拔;如果平调进běi jīng让他做五品官,反而太吸引眼球、拉仇恨的干法,降两级是好事。
虽然将要离乡进京、离开这秦淮风光好地方,但张宁并没有多少不舍,准备欣然而往。他秉承了前世规规矩矩走人生路的习惯,情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不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先干点事业成家立业才是这个阶段应该走的路;而去běi jīng做官当然对发展更好,因为那里是权力中心。
至于未完成的《西厢记》、佳人温柔乡的依依不舍,还是先放下罢。有了前世的经验,张宁充分认识到,人这一辈子要过得好,只要尽量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就行了,然后时运别太差。
他把即将离开南京的消息告诉了身边的人,家人、方泠、苏公子等朋友,便开始忙着作一些准备。
临行前主要是交待好两件事,一是妹妹的婚事,二是想要chūn寒梨园里唱《牡丹亭》的戏班子。第二件事要凑钱向方泠购买,毕竟方泠她们投入了那么多成本;凑钱的来源主要靠苏公子的赞助。让苏家出钱不是要施舍,而是合作,就像现代有些国家的政治团体还要拉资本家的赞助,资本家可不会专门花钱做慈善;苏家本身就有意合作,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好事。
张宁从无形价值和有形价值两方面估算那套戏班子的价位,五六千两银随便值得。方泠付出的成本应该不出几百两,但戏班子的价值本身就包含苏公子的曲、自己填的词、方泠投入的才华,以及名气品牌价值、投资风险回报等方面,不是单凭投入数百两来计算的。
考虑到赞助购买方是苏公子,张宁便打算开价二千两向方泠购买。首先向苏良臣凑钱,苏良臣爽快答应赞助张宁进京费用三千两银。钱不是借贷,也不是白送。苏良臣邀请到平时有结交的一些同窗好友设宴,当着众人的面提出出资,并让罗锦作为见证人。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说“高义”友谊云云,一边说钱的事。没有直言张宁要分担什么样的义务,但他是不能赖账的,人要在世上立足总要讲点规矩,不能在圈子里把名声坏了。
张宁拿到银票,便去chūn寒梨园洽谈购买戏班事宜。事情很顺利,方泠不仅没把它当成生意,而且想要白送那套戏班子。张宁便说明其中关节:“现在我们三方是一种结盟合作的关系,你若是感情用事破坏这种关系,自己吃亏又于事无益,没有必要。所以二千两银子应该收,我提出这个价格已经考虑过内部关系了,你不要再推辞。”
一旁的桃花仙子也大方地劝道:“既然平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咱们就收下吧。何况咱们姐妹把身家都投到梨园里了,总得见点红利。”
方泠这才为难地轻轻点头。
桃花仙子笑道:“苏公子真是个金主,又出力又出钱,平安先生结交的好人。”
“江湖那套东西你熟,士林这套就外行了。”张宁耐心地解说道,“苏公子出手就是几千两,其实对他们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用九牛的一毛作为政|治投资,却能得到许多看不见的价值,苏家并不亏;而我是入仕的人、做官才是我本行,不能本末倒置去光顾着赚钱,我在官场有路但缺钱,也需要苏公子这样的人资助。这叫一个互利共赢,两个人合作起来,能量可以超越两个人的总和。光谈我会结交,倒不如说苏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方泠拉了拉桃花仙子的手腕,轻轻耳语道:“我早告诉过你,平安先生虽然年轻,却是可以依靠的人。你相信我识人的眼光罢。”
桃花仙子白了他一眼,口上不饶人:“话是这么说,他跑到běi jīng去还不是要娶那什么大官的千金,妹妹只能晾一边瞧着。”
张宁无言以对。在现有的规则下,他根本没法娶方泠,更没必要去挑战世人的价值观,婚姻说到底还不是一种人和人的关系,何必太执着?娶罗幺娘为妻,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件正确的事,所以他没有要拒绝的理由……联姻带来的综合好处,还有她本人也好,身材丰腴生育后代时也降低了风险,不容易发生生个孩子就丧妻之类的悲剧。人生就是要走对的路,到头来才不会有那么多哀叹无奈。
他便转移话题,又拿出五百两票和一张纸来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件事要托方姑娘办。银票是五百两,你按着价帮忙购置一套首饰和几套衣服,女人的东西让你帮着挑要妥当一点;我家妹子用的,其中一套衣服要嫁衣,这纸上记的是她平时裁衣的尺寸。”
“小妹要出嫁了?”方泠见过张小妹便关心地问了一句,她还没听张宁提过。
张宁道:“媒人说过苏家二公子,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成不成。我这一去京师不定何时返乡,以后只能通书信、不好带钱物,出门之前先准备好。一套首饰和一身衣服,算是我替她准备的嫁妆,父母去世得早,我做兄长的要尽一份责任和心意。”
“嫁妆要五百两,做你妹妹当真不错呢,要不我也做你妹妹好了。”桃花仙子玩笑道,“不过呢如果是嫁苏家,对方给的聘礼也不会少,嫁妆便不能太寒碜。”
“正是如此,按照张家的家势实际状况,五百两的嫁妆还是可以见人的。”张宁道。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张宁见状心道这娘们估计恨嫁了,确实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年纪算是超大龄女青年。但她那种来路不明的身份要明媒正娶地出嫁实在有难度,只有找同样跑江湖的人才有可能、比如当压寨夫人,所谓门当户对。而方泠这样的人,可以归为名jì一类,脱籍从良后做妾是比较流行的归宿……至于像现代的娱乐界明星能嫁给富豪做正夫人,在这个时代是基本不可能的,无论有大牌的名jì也不行。各时有各时的秩序和主流价值观。
方泠很快就办好了,可见她是当成事儿来办的。
东西送到张宁家里,他也没细看实物,就看了下账单,总共花费近六百两,超支部分是方泠垫付,并带话说算她的一份心意。张宁也没去计较,受了她的人情。
价值近六百两的贵重物品,张宁交给伯娘保管,并交待清楚:这些东西只是预备,小妹的婚事以后需要托人到běi jīng来送信,自己保留决策权。
不过大伯张九金等人已经把苏家的婚事当成了铁板钉钉的好事,当晚就商量起那家鸿运号珠宝店的产权和经营。产权只能归于张宁名下,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叔伯关系的张九金家无权占有,除非以前的张九银这边无男丁才有法子想;张九金谈的是经营权。
张宁要在běi jīng做官,当然没工夫管,只有大伯家可以经营。张九金提出来商量,意思就是先把话说清楚,以后才不容易闹矛盾。
“还是像二郎的那份田产和云锦铺份额一样,咱们帮着经营,把帐合计清楚,自家人,可不像外姓人掺和着的事儿不好扯。”张九金严肃认真地发表意见,他在家里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张宁没表示异议,本来他就没工夫经营,派老徐一类的人来主持的话不利于家庭和睦,自己的根在老家,团结好家族的人还是很重要的。
内外两件主要的事交接清楚了,他没有在家呆太久,接着就赶回了吴园。那边还需要向负责清查公家财产的胡瀅递交一份呈报,呈报主要是走走过场,但也不能省略不干。
第八十二章 夜如水般凉
深秋的夜晚如水般凉,宁静恬然。
张宁正连夜写呈报,桌子上一叠卷宗账目被他翻得乱糟糟的,这场面仿佛很匆忙,rì理万机似的;实际上他是优哉游哉慢吞吞在写,只是平常生活习惯不好,随手翻了不爱整理,就成了现在这一桌子乱纸。
本来就是一份不重要的文章,又是给胡瀅这个老上司,毫无压力啊。反正睡觉之前没什么娱乐活动,又正值秋天外头院子里冷飕飕的,与其干坐着或看些闲书,不如慢慢做点活算了。
房里还有个人赵二娘,正在那头铺床,往rì的密探现在被张宁当作丫鬟来使。在扬州时他想当然地用过一个男仆,发现很不爽有搞|基的嫌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到吴园后就使唤起了赵二娘,反正她除干这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也有问题……就像现在,那娘们撅着个屁|股趴在床上铺床,穿得是袄裙也是分外诱人。张宁一副热血青年的身体,看得几乎要流鼻血。
每写两三个字,他都忍不住要转头看一眼,完全不能专心。他脑子里已经不只一回地幻想着将其按翻在床上,胡天黑地的场面……但也许冲上去扒光了看到的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他当然没忘记赵二娘遭遇过的悲惨经历。要是现在铺床的女人是方泠就好了。
“唉!”他深深叹了一声,三个指头拈着笔杆伸到砚台里蘸了几蘸,继续自己的蝇头小楷。
赵二娘听得叹息,便回头问道:“文章很难写?”
“是……”张宁随口道,“用词想要深入浅出,又只能浅尝辄止。”
赵二娘“噗嗤”笑出声来:“写文章还讲究什么九浅|一深哩?”
张宁顿时愕然,摇头用自言自语般的口气说:“儒学先生教得好,年少时要固本培元修养心xìng。”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在门口说道:“大人,正门的门子说有事要禀报。”张宁便道:“让他进来说话。”
有人要来,赵二娘收住媚态规矩了许多。不一会儿门子过来说道:“禀大人,有个小娘子在吴园门外转悠一直不走,当值的兄弟觉得可疑,便上前盘问,她竟说是大人的亲妹妹。小的们不敢擅自轰走,就报进来了。”
亲妹妹?张宁确实有个妹子,可这么晚了大伯他们能准小妹出门?他也觉得可疑,便吩咐道:“带她进来见一面就清楚了。”
“是。”门子应声退走。
张宁随手丢下笔,更无法淡定了,坐等丫鬟带人过来。只见果真是张小妹,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天都黑了跑出来,本身就是错事。张宁先没和她说话,直接吩咐丫鬟道:“你去传话,叫刚才那个门子到里仁街给我家里报信,就说张小妹在吴园,已经见着我了。报了信让他一定来回禀。”
他说罢起身轻轻扶住小妹的肩把她带进屋来,也没打算责骂,只问道:“脸都冻白了,小妹有什么急事?”
赵二娘见状确定这个姑娘是张大人的妹子,便讨好道:“厨房煮了甜粥,我去盛热的来。”
等房间里只剩兄妹二人,张小妹才嘀咕道:“我就知道没用的……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边来,你把我送回去罢,让大伯骂一顿就没事了。”
“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没用呢?”张宁只好蹲下来看她的脸,因为她埋头看着脚尖。
张小妹沉默了好一阵,才用好听的官话口音轻轻诉述:“我不想答应苏家二公子那门亲事,今晚忍不住就说出来了,结果大伯他们一个接一个上来摆道理,觉都不让人家睡,没完没了的……”
听到这里,张宁心里竟然一阵说不出的快意,心情好得想手舞足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态是不正确的,心情和处事原则存在逻辑矛盾,便一声不吭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前阵子你不是说那二公子人还不错?”他不动声sè地问,“是不是后来发现看走眼了?”
张小妹使劲摇摇头,抬起头来目光闪闪发光地看着张宁。他感觉有点异样,便闪烁回避她的目光,继续保持淡定。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她yù言又止,终于轻轻说道:“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突然哥哥又要去京师,我一想到出门去了苏家,以后肯定难得再见上一面,我便不想嫁了,我想……想……”
张宁看着她的唇,内心里十分期待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让容易让人沉迷,也许……他一时间难以自持,忍着没有开口鼓励她,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分明在鼓励她继续下去,哪怕是不应该的。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张小妹脱口而出,说罢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光芒,带着哀求和无助楚楚可怜,叫人的承受力遭遇极大的挑战。
张宁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他茫然地伸出手来,停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赵二娘端着热腾腾的粥进来了,才将张宁从梦一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他正好伸手去接碗,拿起勺子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到小妹的旁边,说道:“热的,吃一碗暖暖。”
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奇怪,像被什么堵着嗓子一样。赵二娘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sè纸白,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嗯。”小妹看着张宁,突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哥哥,我不是想让你为难的。”
她说罢低头安静地吃着粥,烛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鹅黄而美丽的光泽,张宁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天使……老天让他睁开眼就赐予他的美好事物,全方位的从外到内的恩赐没有比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好的事物。
连赵二娘也惊讶意外了,她不是对张小妹的模样感到惊讶,而是张宁的神sè。从扬州到南京,认识他那么长时间,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很镇定淡泊,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一个人……赵二娘还以为在自己获救之后得到的关心就是难得的温柔了,原来那根本不算什么。
“做大人的妹妹真是……好事。”赵二娘忍不住说道。不只她一个人这样说过。
张小妹听罢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眼睛好看得像两个月亮湾:“姐姐也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过得一会,赵二娘见她吃完就收碗出门,小声嘀咕道:“小姑娘生在福中不知福。”
张小妹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她本来就是个乐观的姑娘。见桌子上一桌子的乱纸,便习惯xìng地去收拾,又看了一眼书架和床,脱口道:“哥哥住的地方怎么比家里还乱,不是有那么多奴仆么?”
“公家的人,干活没那么细。”张宁淡然道,“刚才那个赵二娘管内务,但她本不是做这种活的人。”
小妹便麻利地干起活来,她根本不像是官宦家的小姐,本来张宁做官也没多久。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关的话,小妹又一直在收拾屋子,时间却一点点地过去。
张宁腮边的肌肉绷紧了两次,终于说道:“别忙活了,反正你走了还得乱。我找辆马车,和你一起回去。”
小妹的脸sè顿时拉下脸,却点头应了,她活了十几年过得不是千金小姐的rì子,并不任xìng。
第八十三章 溺爱
车轱辘“嘎吱”地响着,便将市井中的各种声音掩盖下去了。长街上仍有灯光偶见三两行人,但很多铺子都在打烊,从摇晃的竹帘看出去,常常能看到店家伙计们抱着木板往店铺门框上镶,南京的市井比较流行这种门板,作用应该相当于现代的卷帘门。
车厢比较小勉强够两个坐,窗边挂的马灯也是忽明忽暗。兄妹俩并排坐在一起,沉默无言气氛不太活跃,好像在各想各的心绪。
现在南京这边大概已经安排妥当,张宁心里挂念的主要是进京后的事。他和杨士奇还没确定岳婿关系,别人在这回调任官职的事上明显出了力,规矩还是要有,直接送钱有贿赂之嫌,何况他老人家也不缺这个、送钱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他此前就准备好了送戏班子。
不是说杨士奇喜欢听戏么?从南京过去正好带上新曲的戏班,既表示了心意又落不下把柄;杨士奇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进过儒学,但出仕就是文官身份,喜欢的还是士林中时兴的那些玩意,讲究个雅而合群。至于明显有逢迎讨好之嫌,张宁就顾不上在意了,本来士林就不是人人都走清高路子的,会为人处事的官僚文人照样有市场。
既然杨士奇那里都有心意了,对老师吕缜是不是要有所表示?还有于谦属于平辈朋友关系,上回在běi jīng人家帮忙着租院子送别时还赠盘缠,这是人情,那么从南京过去带点有特sè的礼物也是应该的。罗幺娘这个娘们对自己也一片心意,不多少给点惊喜会辜负人家的情意。在这个世上混,谁也没欠你什么,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无条件对自己好,投李报桃是也。
张宁犹自考虑着诸多繁琐事务,他的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盖上好似坐军姿,只是身体要放松得多。
“哥哥的行程定了哪天么?”小妹的声音让他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婉转的口音中夹着离愁别绪,带着淡淡的伤感,但它简单美好。或许不涉及利益的东西都会显得更单纯罢。
张宁答道:“后天。”
小妹一脸失落伤感,她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南京的街巷路况不错,但马车没有减震系统、又是一匹马拉的平衡xìng也不太好,所以有点颠簸。在摇晃中,他的手时不时就触碰到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他没好意思低头瞧,凭感觉能想象出是小妹的小手。微妙的触觉,想靠近又不能,手却舍不得拿开……此情此景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凉风不是在深秋,而是在chūn寒季节。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情绪那回忆。
“小妹面对的事情和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张宁温和地说起来。说教式的教育是不好,他懂这个道理的,但眼下诸事仓促和妹妹相处的机会不再多,语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没有选择。
好在他心态摆得很正,平等的口气以及这个开场白更容易让小妹接受认可。感同身受四个字让她回过头来倾听,而不是像对伯父伯娘那样的反应“没完没了,觉都不让人家睡”,人都是有感觉的,谁不想被人理解被人体谅呢?
张宁很有耐心,尤其是对小妹,他慢慢地继续开导道:“你是不是觉得苏家那边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感到惶恐和不安?”
“嗯。”小妹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着美好的光,也只有张宁才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张宁微笑了一下,趁机把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自然而然地……他继续保持这样的表情道:“不仅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哥哥有时也会产生这种忧虑。”
“我以为哥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办到。”张小妹温柔地依偎到他的膀子上。
一时间张宁都有点不想继续教育了,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这样的宁静和依恋,带着淡淡的清香有青chūn的味道。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有些时候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比如一次去běi jīng,后来到扬州,都会缺乏……安全感,你想想举目无亲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种rì子就和你现在一样惶恐,会念旧会怀念熟悉的环境。但是人要在世上立足、人生还得走下去,就不能逃避,要试着去习惯,陌生渐渐就变成熟悉了。”
“嗯。”小妹轻轻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把软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胳膊上,依偎了过来。
张宁没动静,反正在车厢里不会有别人看见。他情绪复杂地问:“想通了没?”
“哥哥说得在理。”小妹道。
“那就好……”张宁口是心非地正经说道。
“我不怕和那些不认识人在一起了。”小妹在他的侧脸旁耳语道,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她的檀口中呼出的气息,然后又听她继续喃呢道,“我只怕熟悉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话了。”
张宁无言以对,坐在那里没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轻呢细语,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又舍不得哥哥的样子,还有你的声音……我最欢喜哥哥的手这样握着我……”
张宁心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兄妹关系能好到依赖成这个样子?让她嫁人就像断nǎi一样。
他意识到此时的行为太过暧|昧,想把手抽回来,又不忍心让她难过……自己确实对她是一种溺爱,又情不自禁地溺爱着。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默默地重新理了一遍其中的关系,却发现它并不比官吏士子之间的结交关系简单,主要是太微观的东西不容易量化分析……它很小,但是不重要吗?官升三级或者敛取一万两银,和小妹比起来哪样更重要?小并不一定轻,至少在张宁心里很有份量。
毕竟她才十六岁,就要让她嫁人,这种为了农业文明的人口需要而产生的秩序规则本身就算不得完美。古时的人早熟,也是被逼的,嫁做人妇只能学着当家为人;现代也有遇人不淑的女孩子十二三就怀孕的,可见早熟与否只是一种社会认同。
张宁按照自己的逻辑来一想,感觉对小妹有点残忍……或许应该给她更多时间成长?又或者这只是自己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借口?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自己的腮帮处湿漉漉的,忙转头托起小妹的脸,只见她没出声地在哭。眼泪让张宁的情绪立刻变得简单起来,废话不说直接道:“你跟我一起去běi jīng,留在我身边照顾你。”
“哥哥……”张小妹立刻就坐正了身体,伤心的表情立刻就从她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疑惑地哽咽道:“你是当真说的?”
张宁毫无压力地点点头:“儿女之情本是很吸引人的,你倒好,弄得哭哭啼啼的。我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必着急,等你真遇上了根本不用哥哥逼你,到时候怕是想阻止都很难。你在我身边过活,也不用再担心伯父他们成天念叨你,多简单的事。”
完全是一种溺爱,之前还口口声声教育妹子不要逃避,这下子帮着她逃避,连家里也不用她担心交代。张宁心道:不过也好,快刀斩乱麻省得心烦,进京做官还有一堆事要cāo|心没工夫让私事影响心情。
小妹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哥哥太好了!”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她推到一旁:“别高兴得太早,我得慢慢管教你。”
小妹根本就不怕他,直接当耳边风了,她用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眼泪,破涕为笑。车厢里原来的忧伤和沉郁气息立刻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活泼地说笑,又问京师什么样、要走多久等等问题。她浑身都散发出活泼的青chūn气息,本来就不是个林黛玉,没有压力这才是原本的她。
张宁耐心地解答了两个问题,马车却到家了。
敲开门,只见家里的人都没睡,家人平常免不了世俗的言行,但一看就知他们心里还是很在意小妹的,不然已经差人回来报平安了他们怎么还不睡呢?显然是挂念着事儿。
张宁打法马夫回吴园,今晚不早了打算等会就住家里,省得来回折腾。带着小妹进院子,只见大伯张九金是一脸怒sè,指着张小妹骂道:“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要飞!”
堂兄也道:“你什么事儿白天出去不行,咱们到处找你,太不听话了。”
“少说两句。”伯娘邹氏碰了碰她的儿子,又悄悄说道:“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二郎知道管教。”她以为张宁没听见。
张小妹低着头,和往常一样在长辈兄长面前完全说话的地儿,不过今天还好她下意识就往张宁身后躲,可能前面有哥哥挡着就没那么怕了。
大伯一家都不是坏人,不过是普通人,贪图富豪家的风光和嫌平爱富都是人的本xìng,能算什么错?张宁努力琢磨着沟通的方式,想尽量安抚家人……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一说出拒绝苏家那桩婚事,没人会高兴得起来,任你花言巧语屁用没有,几句话能当白花花五万两使用?
“大伯……您别生气,是这样的……”张宁强作笑道开口,“小妹有事急着找我,慌着了就考虑得不周全……这事儿也怪我,我也糊涂了,老半天才想起差人回来报信。”
“罢了,二郎吃了没?”张九金严肃地问了一句,本来是关心人温饱的好话到了他嘴里都变了味。
“吃了吃了。”张宁急忙点头,这都啥时候了不能换个方式问候么?也不知道说到正事后,张九金还会不会有心思问候……
第八十四章 是不是闯了大祸
张宁非常委婉地说明了拒绝提亲的决定,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大伯一家的脸sè就像将下暴雨时的天气、又像遭了晴天霹雳。
小妹立刻倒霉了,她在张九金的口里很快就变成了包括很不懂事、脑子不好用等一堆毛病一无是处的丫头,或许越熟悉的人越容易遭遇无所顾忌的责骂。刚不久还活泼开心的她,现在判若两人,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而张宁却被区别对待,大伯对他的不满情绪是溢于言表,不过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哪怕他是晚辈,但他现在有官身,张九金本能地有些敬畏,所以至始至终没有恶言相向。
“您别责怪小妹,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张宁忙解释。他不是对大伯的态度不满、人之常情而已,而是觉得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小妹身上很不是滋味。既然生为男子,虽无法承担得起所有的事和责任、也许某些时候没办法要靠别人擦屁|股,但有所担待的心态一定要有,这是张宁的观念。
他说道:“我私下也问过小妹,她也说苏家二公子人还不错,但是我多方考虑之后,觉得两家门户差异太大,不一定合适;而且我与苏家大公子又是好友,现在答应了万一以后产生什么矛盾,反而坏了交情。”
“这算什么道理,算什么……”张九金情绪有些激动。
张宁道:“咱们举个例子,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咱们小妹却不懂那些礼仪规矩,光是这一点就非三五月能弥补的。所以我想带她在身边,多见见世面学些礼节,过段时间再cāo|心她的婚事。”
堂兄惊讶道:“二郎要带小妹一起去京师?”
张九金终于忍不住撂下气话:“行!张小妹你带走,算咱们没养过她!”说罢转身就走。
其实张宁此时心里也很不爽,年轻人火气大,要不是忍着就想对着干,他是一肚子的道理想反驳过去,是不是别人家大业大就完全不管自家女人的感受?但什么道理都是没用的,你一个侄儿去指责伯父的不是,大伙恐怕要在心里骂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倒在庭院里。兄妹俩现在没有爹娘的情况,宗族观念浓厚的大明朝伯父和父亲的地位没有区别,下跪并不丢脸;而且换个角度看世界,要不是有张家这个根、不是父亲收养供吃供读书,以前的张宁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贱民,考个毛的科举做个毛的官。这一跪,是替他表达感恩的心。
张九金立刻就停下脚步,忙道:“二郎,你这是作甚?”
全家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张宁的身上,多少有些诧异。辈分高低自是不假,但世人是势利的,张宁做官出人头地了在家里的地位就会变得特殊,商贾家庭家规又不严,连张世才chéng rén后都很少向他爹娘行跪礼。
张宁用诚恳地说道:“先父早逝,大伯伯娘及嫂兄多年照顾我们兄妹,才有我和小妹的今天。今晚我们兄妹忤逆长辈,张宁磕头谢罪,请大伯息怒。”
小妹见状也赶紧在后面跪下来,跟着张宁磕头。
张九金情绪复杂,开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肚子里到底没有张宁墨水多道理多。其实张宁既然说忤逆是过错,他就不该挑战家主的决定,可他只是认罪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依然强行握着决策权。张九金实在没有办法了,颓然道:“起来,起来,今晚就这样了,吵吵闹闹叫邻里看笑话。”
大伯说完话就径直回房,伯娘和堂兄急忙过来扶他们。伯娘邹氏是个和蔼人,不断说着什么别往心里去之类的话。一家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去了。
小妹怯生生地看着张宁:“哥哥,我闯大祸了……”
“没事。”张宁对着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往西厢房这边走。
开了小妹那边的房门,张宁去掌灯,正想叫她上楼休息,她却死抓着张宁的手不放,颤声道:“哥哥送我上去,我……我怕得要死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大伯会不会上来打我啊……”
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自然没张宁的胆子,在她心里今晚的事肯定是很严重的。他便点头,掌灯送她上楼,一面宽慰道:“大伯是凶了点,但他不是坏人,对小妹也没有坏心,怎么会半夜三更来打你,放心好了。”
小妹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使劲点头,双手却一刻也不放,抓得很紧反应出她内心的紧张。
进了小妹的闺房,又是晚上,他觉得有点不太好,便劝她早点睡一觉,洗漱今晚都可以免了。不料小妹就是不放心,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和哥哥分开。”
她可怜兮兮地求道:“我知道哥哥要说什么……就一晚上,我真的好怕,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哥哥就在隔壁。”张宁道。
她还是不放,“我是不是做错了,哥哥骂我吧。”
“你没有什么错。”张宁说道,“其实以我的看法,大伯也不是多对,爱一个人是没有那么多要求的,无论你能不能变凤凰都会爱你。不过他是我们的长辈,而且也对我们有恩,不要和他计较这些……我只想说小妹没有做错,不用有负担。”
张小妹的眼睛里全是他,听得不住点头,又问:“哥哥说的爱是什么意思?”
张宁皱眉苦思了一会儿,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尽力描述道:“就是想看到你笑着过rì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和你分享,最宝贵的东西都愿意给你。”
“哥哥爱我吗?”她又继续追问道。
张宁愣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忍受着什么一样,终于轻声说道:“我爱你。”说出口了,语气便极尽温柔。
她立刻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那句解释非常模糊,但她感受了张宁的心情,本来就无须什么语言解释的。她把嘴唇贴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小妹一辈子也不和哥哥分开。”
窗户没关,忽然灌进来一阵风,一下子吹灭了灯,房间里立刻笼罩在黑暗之中。过了片刻,张宁的手颤抖着放到小妹的腰姿上,将她轻轻抱住了。这样的拥抱在光下面他是很难做到的,但是黑暗给了人勇气。
也许人的心底本来就藏着罪恶,不干坏事是因为要承受被多方面制裁的后果……那么,假如犯罪不用付出代价,这将是混乱之源。
搂着她的身子,张宁感受到了她美好的身材,小蛮腰的线条叫人爱不释手。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距离那么近一如第一次醒来。他有点紧张,不知怎么手竟然已经移到了小妹的侧胸,隔着棉袄也能感觉到那轮廓、加上胸口的柔软触觉,让他忍不住在脑海里收集着零星的感官,想象编织着衣服下面的rǔ|房。
他急忙不动声sè地把手挪到了她的背上。
不料小妹懂得不多,却十分敏|感机灵,好像能“感同身受”张宁的内心,傻乎乎地小声问道:“哥哥是想摸摸我的胸吗?”
张宁:“……”
“那两个东西每年都要长大一点。”她悄悄耳语道,“一开始有点疼,我觉得奇怪,后来见嫂嫂和所有的妇人的胸脯都会隆起,就觉得没什么了。哥哥想摸摸的话没关系的,刚才不是说什么东西都愿意给对方么?”
张宁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也没动作。
小妹从她怀里坐直了身体,一会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宁这才急忙问道:“你在作甚?”
“我把袄子解开,这么厚你怎么摸得到?”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忙道:“我不摸!”
“我不说出去。”张小妹小声说道。张宁忙道:“别着凉了,拉拢衣服!我去掌灯。”他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摸索着到窗前的桌子上找火折子。今晚天气不太好,月亮星星一概没有,光线黑得不行。
终于摸索到了东西,他拔开来发现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呼呼”吹了两口气,连点反应都没,只好丢下问道:“你房里有火石么?”
“厨房才有。”小妹说道,“你快过来啊,我看不见你了。”
“我想回房睡觉了。”张宁道。
突然“咚”地一声沉重的响声,然后听得张小妹痛呼了一声。张宁忙问:“你折腾什么,摔着没有?”
“我不要你走……”张小妹忍痛说道。张宁听得声音不知道她受伤没有,便摸索着走过去,两双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一起,张小妹立刻又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高兴道,“抓住你了。”
“真是被你抓住了。”张宁叹了一声道。
她撒娇道:“哥哥陪着我,别走了吧。”
张宁想了想道:“那你上床去和身躺下盖上被子,我坐床边上,你抓着我的手,我不走。”
“你生病了怎么办?”张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道:“我没那么容易生病,就坐一晚上不算个事。”
第八十五章 进京
一刻也不分开是不可能的。这回上京的准备很繁琐,显得行程比较仓促,出发前只有一天时间了,而张宁还有很多事要亲自过问着办。
天还没亮,张小妹情绪稳定一些了就去找火石掌灯,忙着收拾换洗衣物和随身物品。她觉也不睡,看起来很期待和兴奋,却少了一种即将离乡的别绪,不知道家人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会不会觉得有点伤心,相处了十几年也不多少表现出点不舍来;大约因为是要和哥哥一起走。
这是她十几岁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她的生活圈子就是里仁街这一片,南京城其它地方都很少去,走过最远的地方是上元县乡下的老家,至于出南都一府二县的地盘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次是有点远。
此时的普通老百姓没出过远门很正常,特别是妇人有的活了一辈子几十年,连本县县城都没去过的一点也不奇怪,生活的村子和相邻的几个村庄就是一个世界。也就官员士人和一部分胥役、还有商贾在外面跑得多。所以在人们眼里从南京去běi jīng是非常远的地方,其实在张宁的感官里也不算远,哪怕此时交通慢……南直隶过去,从山东布政使司和河南布政使司之间穿过,就到北直隶地界了,又有多遥远?在见识过地球村的眼里,也就是寻常的一次旅行。
一大早张宁饭也没吃就出门了,然后一整天没见着人。他先是派老徐去和商帮取得联系问好行程细节,然后又去购买一些东西。
交通方式早几天就联络过的,也下了定金。走运河路线,承接张宁这帮人的业务的是上元县的一个商帮、由多家商行联合的组织,常有船队来往于京杭大运河之间。张宁要带戏班十几人和几个随从,遂租了一艘船随商队一起北上;商帮船队的起航时间是明天,所以他们须要明天之前把准备工作办完,不能错过了时间。
旅途所需生活用度由老徐全权负责,张宁没有过问,他忙着买的主要是礼品。东西从几钱一二两价值到近百两不等,轻重有别。以文人使用的“雅物”为主,字画、玩物、书房用具等等。
其实有些此时南京本地画家的作品水准很高、看得出花费jīng力不少,但因为不是特别有名气的画家,又是“活人”,所以价格便宜,上好的能卖十来两,一般的一两一副也很有品味。所以张宁购买的礼物就包括几幅这种字画,既不显得俗气又花费不多。至于笔、砚等物,主要看材料是什么做的,如果材料稀有,多半加工得都非常jīng细。
还有养身之物和稀奇药材也可以。至于什么黄金白银珠宝做的东西,除非是用来贿赂千万不能买,时代不同明朝士林就爱好个雅致有格调,在这个圈里里混如果搞得太俗人家会说你是文盲不上档次。文人们不像唐朝那么开放张扬,大约那时什么黄金盏夜光杯大红大紫绫罗绸缎最受欢迎。
当晚向方泠她们道别,行程迫近已没时间述说衷肠。如果理xìng选择的话,太年轻的官僚士子并非佳人们的好归宿,特别是江浙一带稍有志向的儿郎们年轻时候更努力,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花前月下和佳人厮守在一起呢?你去等他红颜都等老了。别说是名jì美女,就是嫁给那些年轻进士为正妻的女子,丈夫在京里做官很多没带家眷、她在老家守好几年的并不少见;而年轻京官们也郁闷,京师管得严不准官僚piáo|jì,很多人解决生|理需要的方法是找男的玩,因为律法没规定不准搞|基……比如张宁前一回在京里做官就有这样的问题,他没有找男|jì,而是自给自足。
张宁接着又向家里的长辈拜别,第二天出发时堂兄张世才也来码头送了一回。
他忙得头晕脑胀,好像有很多事还没办利索,但船已离岸。南京城的繁华在浪头中渐行渐远,秦淮烟云又将只会出现在梦里。
水路有点慢,但旅途还是很顺利很稳的。内河航行自然灾难的风险很小;被盗匪劫掠的可能也不大,因为商帮是许多船抱团出行,人多势众,不成势力的绿林根本动不了他们,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商铺商行要联合组成商帮。而京杭大运河沿途有兵马司、兵船巡逻,大股明目张胆的匪众很少见,所以旅途没遇到什么大事。
张宁一行十几个人,老徐祖孙也在其中,采访使机构都裁撤了,他想管碧园的想法落空,现在还是追随张宁过活。
到达京师时临近腊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一行大部分人从来没来过北方很有点不习惯,有几个人水土不服加上旅途劳顿生病了。好在张宁自己屁事没有,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哪怕缺乏锻炼;连他自己也有点水土不服,不过问题不大,过一阵子就会适应的。běi jīng城里的水质确实不好,有苦味,皇亲贵族自己都不吃,每天有水车从城外的山上运水进城。
为了避免给同僚好友添麻烦,张宁刚进城是没差人报信的……比如说于谦,你找个人专门去告诉别人我来京师了,出于为人处事的礼节,他会不会各种张罗食宿、宴席、衣服被褥等事?给别人添事就是欠人情,在张宁看来没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自觉不要透支好感度。
他先找了家客栈将人和大量行李安顿下来,然后和老徐等人一道去找房屋出租。在别的城市临时找出租的院子如果不凑巧可能不好找,但在京师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京师流动人口比较多,有进京做官的官吏、有往来南北的商人,租赁房屋的市场大自然就会刺激供应。而且很多人在京师没有房产,永乐帝建都běi jīng后地价是一年比一年高,一般人一时半会买不起;不过今年新皇登基很快就影响了京师房价,洪熙帝下旨要把首都搬回南京去!只是一时半会没法投入实际行动,搬迁首都不是项小工程。
不过张宁知道洪熙帝是个短命皇帝,很快太子登基后就会取消迁都,běi jīng依然是首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张宁想经商赚钱,现在凑钱买地皮肯定能赚,商机无处不在,不过一个人的jīng力有限无须什么都掺和,当官照样能致富,把本分干好就很不错了……这个信息倒是可以想办法隐晦透露给苏公子卖个人情,伯父他们是没有那么多资本炒地皮的。
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地点当然位于内城的东城,张宁结识的几个大臣都住在东城,住近一些对关系也有好处。在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里面的古井巷,挨着正觉寺不远,有空还可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二进的四合院,比去年在黄华坊住的地方大得多,房屋格局也更正,比较适合现在张宁的官职身份,六品京官也不算官僚圈子的底层,相应的排场也要跟着cháo流走。这院子有大小房屋十几间,不过房租也更贵,月租三两五钱、半年支付,要是洪熙帝真迁都了这院子可能连二两都租不出去。
处境和上次差不多,六品官月俸十石,现在朝廷财政算好名义上十石月俸领米、银、钞折下来还是有接近五两左右,房租就扣去大半……光靠工资的话这种京官当久也要借贷才混得下去,除非你根本不用人情来往。
张宁来之前从苏公子那里搞了三千两,早知道小妹要跟来就不花那五百两了会宽裕得多,而现在已是拮据起来。不过还好安顿下来后去礼部报到,能领银五十两。
第八十六章 仁德威望安定人心
去年张宁做京官时、干了几个月礼部司务厅司务,这回又是在礼部,所以他去衙门报到是轻车熟路。皇城正南边这一片官府衙门建筑,恐怕是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大变化,他径直就找到了地方,进去后甚至还碰到了几个熟人。
衙门里分司分机构,报道登记领东西先找谁后找谁都有规矩,这个时代没见过世面的人进官府肯定容易晕头转向,但张宁表示没有压力。前世读书也好工作办事也好,都经历过类似的流程,诸如学生处教务处某某办公室、一张纸要盖很多章才办得了事;现在到礼部报到也差不多,应该还简单点。
这几天张宁会比较忙碌,不过已经预先合理安排好计划了。今天上午花半天时间来报到,中午去吕缜府上递帖子,等吕缜下值回家就去拜访。明天正逢十天一次的官员沐休假(庶吉士五天一次),可以和于谦、以前的同僚黄世仁等分别宴饮叙旧。其间等着罗幺娘主动来私下联系,然后通过她在杨士奇那里说说,再找理由见上杨士奇一面送戏班子;因为杨士奇那里不同于吕缜,张宁是认吕缜为师的,当然可以直接去拜访,而直接去见杨士奇没有个说法就有点突兀。
在衙门里忙活了半天,官服印信钱银等等都领到了,还分到四个zhèng fǔ开工资的奴仆,包括三个跟班杂役一个马夫、驴一头。张宁便带着他们准备先回去,正好帮着拿东西。
刚走到衙门门口,就见不少官吏在那里张望。只见一队锦衣卫正抬着个穿官服的中年胖子承天门那边往南走,好像是从皇城过来的。张宁便找了个人问抬的是谁,正巧问对了人,那人小声道:“看样子应该是太子侍读李时勉。”
“怎么被锦衣卫抬着出来了?”张宁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这事儿你不知道?”那人微微惊讶地回头打量了穿布衣的张宁。张宁便指了指抱在怀里的青sè官服和帽子,“兄弟昨天才进京,这不来报到的么?”
那官儿便小声道:“听说今年南京有几次小地震,皇上想调太子到南京镇守,以太子的仁德和威望安定人心。那李时勉却认为外调太子有悖祖制,上书反对……现在瞧他这状况,可能被打了要关进锦衣卫诏狱。”
张宁心道:南京地震了,还人心惶惶?我刚从那边过来咋不知道?
显然又是个幌子,里面卖的什么药,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张宁自己当着官也愣是搞不清楚。此时的政治实在毫无透明度可言,上头想干什么基本靠猜。被锦衣卫抬着走的那官儿可能是想立什么功,这下却丢官下狱,往上爬不容易啊!
张宁也不认识李时勉,他怎么样也管不了,便避开那队锦衣卫再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向吕缜府上递过帖子,他下午就在住处管些家事,刚搬进来里面住着十几号人,诸事繁杂。好在报到之后又几天时间不用上值。
二进的院子,男仆和马夫被安顿在外院,里面住主人和家眷,此时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张宁也没dú lì特xìng,任命老徐为临时管家,先帮着购置生活用品安排活儿等事。不过那十几个戏子乐工是暂时住在内院的,因为不是长住,这种四合院的外院纵深很小,房屋没几间;明明内院有宽松的房间,张宁觉得没必要让他们十几人挤在外面。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管理十几个人也多少需动点脑子,不然每顿饭花你几两银子、也不知道买了些什么怎么花出去的,张宁现在的经济状况撑不了多久。于是他任命徐文君监督管帐、赵二娘负责采购,两厢节制;相比之下老徐祖孙要值得信赖一些,礼部带来的几个人都不认识的。
大概分配了各人该干什么,张宁便叫人烧水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月白直缀戴四方巾作文士打扮,准备出去拜访吕缜。以私交造访,不能穿官袍过去。
给吕缜带了些礼物,张宁想了想抱着东西进去有点不太好,得找个人跟着,随从拿着东西就没那么显眼。但刚刚才分派了工作,刚搬家院子里的人都有事儿忙着办,不然晚上缺被子缺炭或者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总是影响生活;他左右一看,就对小妹说道:“你去把头发重新梳一下,找文君的衣服换身,穿男服随哥哥出门。”
跟着张宁出门,她没什么不情愿的,欣然收拾去了。没过多久她就打扮好了过来,张宁一看愣了愣,穿的是文君的一身青sè圆领窄袍,第一次见她穿深sè衣服,把皮肤衬得比玉还白净;这件长衣比较窄,让她的胸口鼓鼓的,平时倒没注意妹子发育得还挺好。当然一看就是女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张宁让她穿男装也不是想她装成男子。
张宁拿了准备好的长木盒子,二人便步行出门,到街口雇马车过去。
如意料的一样,很容易就受到吕缜接见了。胡部堂下台后,本来是侍郎的吕缜毫无压力地升了礼部尚书,现在老师是部长级的大员,一般人去他家拜访想受接待是不可能的、不然他老人家得忙死,但张宁当然不同……师生之谊也就罢了,也不谈张宁以前的屁股就在东宫,就说当时发生的南京科场弊案,师生俩一起倒过霉同过患难的,当初可是提着脑袋一起玩,单凭这个如何不能经常来往保持关系?
以前吕缜和杨士奇眉来眼去还需要遮遮掩掩,现在关系挑明了,众目睽睽当初永乐帝真没冤枉他,他就是和东宫的人私通,不然现在如何混得风生水起?
见面的时候,客厅里除了吕缜还有他的女婿张鹤,永乐时当的是户部主事,现在不太清楚没来得及打听了解。
礼节之后,张宁想起上次送人参被直接丢在一边,心里就想:我今天的礼品虽然在部堂级别的人眼里算不得多贵重,可也花了小二百两银,十几万块啊!别被当成垃圾了那真是钱花到了黑窟窿里。
他便将长盒子打开来,说道:“去年在京时,恩师赐学生《克疏诗集》,学生时时研读……”其实读过屁,拿到之后至始至终没翻过,这会儿不知道丢哪去了。
吕缜淡淡地点头。他又接着说:“初时读得不太明白,可静下心来越读就越叫学生拍案,字里行间或抒胸臆抱负或忧国忧民或洞察chūn秋万物,教人口齿生香俗气尽涤。”
那吕缜的女婿张鹤笑而不语,虽没说什么话,但张宁似乎猜测这家伙在嘲笑自己拍马屁。不过吕缜本人倒很是受用的样子,如果说哎呀您的官当得好大好多钱啊,老师肯定非常不爽,但说他诗文好就是另一回事了、张宁觉得自己再说“恶心”点也没关系的。甭管老师做的什么官,他进士出身本质就是个文人,说他学问好比什么都管用。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平安如今做官了,不仅要时时读书,还要学以致用,方不负胸中学问。”吕缜说道。
张宁忙道:“学生谨记教诲……”说着指着木盒里的东西道,“这次学生上京赴任之前,偶得几件书房之物,学生愚钝不辨古今,但觉恩师著书立说时或许用得上。这砚台有好友称是汉未央宫的瓦片做的,笔是嘉兴山羊毛作的‘湖笔’,倒也难得颜sè纯而均匀,没有杂sè。请恩师笑纳。”
他说罢向小妹递了个颜sè,小妹脸sè都白了看起来很紧张,便双手拿起东西低着头走过去放在吕缜旁边的桌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任何礼节赶紧就跑回了张宁的身边。
张鹤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的东西,躬身道:“砚台看起来像件古物,但是不是未央宫的瓦恐怕不好考据。”
吕缜正sè道:“文章不是靠用什么砚台,若胸中无文章就算用汉未央宫瓦砚,就能妙笔生花了?”
“恩师说得是,这只是学生的一点心意,物轻但心诚。”张宁说道。他隐隐感觉吕缜那女婿好像对自己不怎么友善,之前和张鹤没什么来往,更不可能得罪这厮,他是发哪门子疯?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今天带着俊俏小妹,客观来看小妹的长相算不得惊艳,也就是长得比较纯,而且又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气质,在这种场面上表现得简直和村姑似的拘谨……也就张宁自己当宝,那张鹤长得是一表人才能看得上才怪。
或许是在吕缜面前“争宠”的心理?这倒稀奇了,他是吕缜的女婿肯定会被罩着,我来攀点关系关他鸟事,能影响他什么?
张宁心里一阵嘀咕,只是猜测,究竟别人怎么想无从得知。不过这厮既然当面表现得不友好,那总得留个心眼提防一下。张宁当场就决定要找机会了解这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奇怪,如果不是感觉到敌意,他根本就对了解张鹤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八十七章 喝高了
次rì正逢官员沐休,大约相当于现代的星期天。但对于张宁来说,没有比假rì更忙的一天了,中午去拜访于谦,加上应邀前来的王俭在于谦家喝了一顿酒;到得下午酒还没醒,又和黄世仁等去年的同僚去醉仙楼喝了一顿。酒席的名义是接风洗尘宴,显然张宁唱主角,十来个人几巡下来、又唱酒令,张宁便有点扛不住喝高了。
酒桌上了解了不少状况,于谦“无故”降职两级,现在都察院做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七品,于谦的官是混得比张宁还小了……但如果可以的选择的话,张宁也宁肯做那七品御史。朝廷里很多事都是于谦的老师杨士奇在安排,考虑到杨荣、吕缜等也很有权力,杨士奇至少说话很有份量,他安排于谦做御史肯定是有所考虑的。
“遇上个东家是酒鬼!”马夫对跟班小声说道。他们都是礼部衙门派给张宁的人,见张宁耷拉在驴背上的样子,以为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了,所以说话才敢这么不敬。
不料张宁立刻就开口了,没好气地说:“你懂个屁!”
那马夫顿时愕然,赶紧回头瞧了一眼,见张宁还是那副模样。
他确实是醉得不轻了,天旋地转的不知自己正走到哪里,反胃、心慌、没力气,反正很不舒服。不过他的神智还没完全迷糊,大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回家嘛。
三个人到得院门口,马夫扶他下马,差点被直接摔到地上啃一嘴泥,他此时压根不知道门在哪里。然后听得里面一个声音喊:“东家喝醉了,出来人接。”
张宁稀里糊涂地进了里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抱怨道:“我上午就来了,等了你整整一天,不料见着人了竟是这个模样!你少喝点不行么?罢了,我明天早上早点再来。”
“罗姐姐吃了饭再走吧。”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好像是小妹。
张宁睁眼看去,好像有很多人在自己周围快速地转圈如同跳舞,辩不清谁是谁。他心里却惦记着设法拜会杨士奇的事儿,没顾得上多想便急忙说道:“罗幺娘,你别走!”
“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好像找错了人,张宁换了个方向:“你别走。”
罗幺娘本来很生气,但见他醉成这样了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愤愤的心情一下子就平息了八分。虽然直呼其名不够礼节但他都喝醉了还计较什么。
“人说酒后吐真言,哼,今天真碰巧了。”罗幺娘突然想起来,便露出了一个特别的笑容,吩咐扶着张宁的赵二娘道:“你去调些糖水来给他喝,酒醉的人喝那东西好。”
赵二娘一声不吭地让张小妹来扶人,然后去了厨房,正遇到徐文君。二人在旅途上住一块儿多rì,又因以前受伤后文君照顾过她,她们的关系已经比较熟了。赵二娘便没好气地对文君说道:“那妇人在咱们园子里吆三喝四的,把人当奴婢一样使唤,连张大人都没这么吆喝过我!”
徐文君小声道:“她好像是咱们以后的夫人,还没过门咱们可别先得罪了,忍忍吧别让她听见。”
她们两个人一起忙活,又是拿喝的又是端洗脸的去上房,张宁正坐在里面,一张脸因酒jīng反应红得像猪肝一样。他坐得歪歪斜斜的却还说得话,口齿也不算含糊,“院子里唱戏的人看见了吗?我大老远从南京带过来,给杨大人准备的。”
“咦!我爹确是很爱听戏,你是如何得知?”罗幺娘想了一会儿,“我应该没和你说过。”
张宁的红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杨大人当着那么大的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打听不到?我要讨你做媳妇,还不得先摆平老丈人……”
“说什么胡话……”罗幺娘脸上顿时一红,轻轻低下头去。面前的张宁一身酒气,说话也很不讲究,什么老婆摆平的好像江湖黑话一样……不过内容还挺中听。
喝醉的人很容易激动兴奋,张宁一说起话来,就开始大言不惭,和平时的温和谨慎不太一样了,他拍着胸脯用一种要自称老子的表情说:“张某人嗯,现在在南京大小算个名士,名士懂不,就是什么善和坊第一美人哭着喊着让老子去赏月,我可以装|比不去,大名鼎鼎江浙四大才子之首苏公子也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兄台……”
“你真没去?”罗幺娘顿时变脸瞪着他。
张宁摇头晃脑道:“名jì算什么,我会赏脸吗?”
“那个什么方姑娘,还有王家小姐呢?”罗幺娘冷冷道,像审讯一般。
张宁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方泠在床上的像水波一样摇晃荡漾的白nǎi|子、还有那又圆又翘的屁|股;耳边听到醋意十足的追问。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几分,别醒酒药还管用……他心道:你当老子傻啊,这事儿能承认?
“什么方姑娘,谁是王家小姐……哦,那个小娘啊,真没见过面,忘记打听是不是嫁人了。”张宁一口咬定道。
一旁的张小妹适时地插嘴道:“年初就嫁到江宁县李家了,开织造作坊的,哥哥没听说吗?”
小妹一脸单纯的表情,加上清纯带着稚气的脸甚至有点傻乎乎的,很有点外表欺骗xìng,罗幺娘一下子就信了。只有张宁知道小妹虽然没撒谎却在刻意帮着隐瞒,兄妹俩一个鼻孔出气没枉哥哥那么疼她,这小妮子机灵得很,她就不会提方泠,虽然除夕还一起看烟花。张宁很放心她,也最了解她,比如她看起来细皮嫩肉|娇|滴滴的其实胆子很大,估计晚上一个人去坟地都不会沭。
“方姑娘呢?”罗幺娘问得非常用心,醋劲不是一般大。
张宁道:“本来想去道谢的,恩怨分明嘛,结果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罗幺娘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你要听我的话,我还会害你么?”
张宁只好点头……由于他经历过现代道德观,所以并不觉得一个女人吃醋有什么不对……当然想花天酒地享乐时这种老婆会带来很多麻烦,不过这并不是她的过错,不影响她在张宁心里的评价;而且会吃醋的女人多半品行都比较忠诚。
“我刚说什么呢?”张宁挠了挠脑袋,“哦对了!名士!”
罗幺娘微微一皱眉头,倒不是因为他吹嘘,而是发现张小妹扶着他的动作太亲昵,罗幺娘心道:nǎi都碰到她哥的手臂了!这丫头一点礼仪都不懂,肯定太少管教。她不由得想起上回在路上“当旗用的”抹胸,心下微微有些不舒服,但一想到张小妹是张宁的“亲妹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过分,心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不说名士。”张宁酒醒了几分,吹嘘的兴趣也降低,转而说道,“这个戏班子唱的《牡丹亭》,是最近南京最时兴的新曲,本子是我写的。所以我才专程带上京来,让杨大人指点一二。”
“你写的?”罗幺娘眼睛一亮。
张宁故意淡然道:“雕虫小技,我还能打胡乱说?”
罗幺娘认真地点头说:“这出戏或许会很有用。”
张宁笑了笑,心道我早就琢磨过了,这点事我还办不好?
他端起桌子上的糖水喝了一大口,此时的脑子已比刚回来那会儿清醒了不少,头晕等症状还在不过神智思路更加清晰。他想起昨天见到的事,便问道:“听说太子要去南京镇守,有个言官因为说这事还下狱了,这件事罗姑娘知道多少?”
罗幺娘是杨士奇家的人,杨士奇那是在权力中心混的人,所以张宁才认为她或许会知情得多一些。果然她说话小声起来,明显知道内情的,“下狱还算轻的……上个月有个言官骂皇上太纵声|sè,说皇上在国丧期间还临幸后妃,结果当场就被拖去打死了。之后太子又进言,皇上听不进谏言便要让他去南京;在这关节上又有官儿上书说太子不该去南京,皇上能不生气?”
“原来是这样。”张宁恍然,想了想又说,“上个月骂皇上的言官胆子大了点,大概还可以理解为正直敢言;可前面已经有人栽了,太子为何还要进言?”
罗幺娘低声道:“听家父说,皇上身体不太好,太子劝皇上少近后宫保重龙体是出于忠心。”
张宁听罢感觉有点荒诞,天子原来是为了玩女人命都不要的人,连和他同患难过来的太子也不顾,直接放南京去了……皇帝好像又干了一件不怎么高明的事,如今他确是坐上了龙椅,但汉王还没动,明显皇位仍然存在威胁隐患;他倒好,干脆把太子弄到南京去,将来万一出个什么事病危了,不是故意给汉王机会?
洪熙帝能走到今天肯定很不容易,想象得到他隐忍承受了很多,但一朝坐上大位好像就有点放松了,接二连三干些不明智的事出来。比如现在这件,还有对待建文遗臣的事就明显存在逻辑矛盾和个人感情用事……可知高位的人也不一定就高明,王侯草民都是爹生妈养的。
第八十八章 老臣欲归而不得
罗幺娘帮张宁出了个主意,戏班子由她先带回去来一个“先斩后奏”;然后叫她爹邀请同僚听戏时把张宁一起请过去,让他们有个见面的由头见上第一次,以后开始来往就会变得自然而然。
等那些戏子进了杨家,杨士奇听说了这事儿,立刻就明白了个大概。不过他表现得不置可否的样子,倒让罗幺娘有点着急,一个劲在他面前说张宁的好话。杨士奇摸着胡须微笑着听她说话,依旧不表达自己的态度。
杨士奇不是一个会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任你说出花来他心里自会有数。当今天子那么重用杨士奇、太子也把他当国士看待,不是没有道理;朱家父子倒不是因为喜欢杨士奇这个人,实际上杨士奇从来不去讨皇上的欢心,有时候他觉得不好的事如论如何也不赞成,当时皇帝会有点生气,可每每气消了都会发现杨士奇的话真的不错,听士奇的能解决问题……这样时间一长,洪熙帝凡事总要问杨士奇的看法,如果杨士奇不同意,天子就会多想几遍。
当然杨士奇也不是那种直接骂皇帝背德的言官,和所谓的“直臣”又有不同。除非皇帝拿不定主意,确实想听听别人的意见,这种时候他才会说出自己的见解并坚持到底;如果天子已经下旨了、已经决定的事,他是不会去对着干的,私下也从不说上头的好歹。这样一个务实而有品行的大臣、又是朱高炽的东宫故吏,遂被朱家父子当成一块宝。
对上的态度是这样。但他对下就不会那么纵容,比如对罗幺娘的儿女亲事,会有自己的主见……本来罗幺娘也很敬重她爹,杨士奇的看法对她影响很大,或许发生矛盾时根本用不着杨士奇强行干涉,她也会听的。
罗幺娘说了很多好话,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爹,成不成你就给句话嘛!”
“我没见过张平安,只是有所耳闻一些他的事,你让我说什么?”杨士奇顿了顿,又问,“那戏班子花了他多少钱?”
罗幺娘一下被问住了,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真不知道,不过他说戏曲是他写的,自家捣鼓的东西应该花不了多少。”
“叫那戏班子里的人过来问问就知道了。”杨士奇道。
罗幺娘不解道:“这种细枝末节爹干嘛亲自去过问?”
杨士奇笑道:“瞧人可不是细枝末节,一个人要会做事定然先会做人。何况你谈婚论嫁,以后得跟他过rì子,暂不说能不能过得风光,少吃些苦头少些颠沛流离总是好……”
他说着说着笑容里便露出一种沧桑之感来,好似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大人,带着个儿子在罗家的生活,酸甜苦辣尝得不少。
罗幺娘便依了杨士奇的话,出门叫人去传了两个戏班子的人过来。一个领班年纪比较大,其实在戏台上旦角生角才最重要,在戏班子里也比较有地位,不过这些戏子多是一个家庭成员为主,年纪大的辈分高;另一个是个后生,自称是领班的女婿。
杨士奇穿着灰棉袄,但架势看起来很有身份,连张家那官的“未来夫人”也站在他旁边,可能是这家的家主,那领班的老头就跪地说话,另一个人跪着问安。
杨士奇和蔼地叫他们起来,委婉地问他们的身价。不料领班的老头口气不小,说出来吓了罗幺娘一跳:“在南京时就有人出五千两买咱们一套班子。”
罗幺娘当即就一脸不信地提醒他:“好好说话!”
这时一个奴仆的价格和一匹马差不多,十几个人能值多少,加上乐器戏服道具等物,一二百两就了不得!难怪罗幺娘觉得是天方夜谭……(五千两大约相当于现代三四百万块,放哪儿也不是笔小数目。)
那领班正sè道:“小的哪敢说胡话诓您?《牡丹亭》的曲出自‘曲中谪仙’苏公子之手,传言苏公子耗时数年一心求南北曲之突破,一朝面世便被封为最时兴的‘苏腔’,自成一派。而咱们这个班子是第一拨会唱苏腔的人,又是南京城新起之秀顾chūn寒亲自教习。顾chūn寒何许人?江浙最富最有才的四大公子至今未见过她的真面,四公子求见尚且不得,况凡人乎!小的不是说大话,就算以后有班子学会了苏腔,也肯定唱得没咱们好!咱们《牡丹亭》戏班就这来头,几千两还不值?有人要出五千两尚且没买成,说不定身价不只这个数。”
罗幺娘皱眉道:“不是说你们的戏曲是出自张平安之手,又怎么变成什么苏公子、顾chūn寒了?”
领班的说:“苏公子做的曲,顾夫人教习的戏,而新出名的平安先生先写的话本,后改的词。曲、词、戏,这三样要做好都不容易,不过相比之下词是最容易的,小的说得可对?”
杨士奇点头道:“他说得没错,一般的文人用心就能写出个还行的本子,要搬上台子演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罗幺娘好奇地问:“那张平安花多少银子?”
“二千两银。”领班的说,“这事儿chūn寒梨园的人都听说过,可不是小的胡编的,您要不信找人打听打听。”
罗幺娘见杨士奇不再言语,就打发他们下去了。她脸sè有些难堪道:“早知道是这么多银子的事儿,我该和爹商量再说的,这……会不会遭人弹劾?都怪那个张平安,他一声不吭,就说您老爱听戏,就带了个戏班子,我还以为寻寻常常的东西,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没事。”杨士奇淡然道。这事儿一传出去,谁都猜得到张宁可能是他的女婿人选,女婿送什么东西是家事、和别人何干,有什么好说的?
罗幺娘小心地问:“您是准备收下了?”
杨士奇微笑道:“收不收,我也得把《牡丹亭》看完,刚才那老儿如此吹嘘,我要是不亲耳听听戏,还好意思自称是戏迷?”
罗幺娘顿时眉开眼笑,嘴上却说:“就是,好不好爹爹一听就品鉴得出来,要是不好看那唱戏的拿什么话来说,哼!”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戏不能就咱们一家人饱耳福,你叫管家发帖子给一些喜好这东西的同僚一起过来听听……张宁也请上。”
罗幺娘兴高采烈就急着去传话,“jiān计”得逞!
……
那晚上来杨府的基本都是大员,品级低了根本不够班和杨士奇一起听戏,少数几个小些的京官也是关系很硬,比如张鹤因为是部长吕缜的女婿跟着丈人一起来的,还有七品监察御史于谦那是杨士奇的学生;张宁的关系自不必说,明面上也有名义:《牡丹亭》的词是他写的,听戏还能见作者,有何不好?
显然这出戏非常有水准,且不说服装道具都是好材料、不是那些流动的草头班子能比的,从唱腔到姿势舞蹈都非常新颖有味道。只见杨士奇听到妙处一脸陶醉,头也跟着那旋律轻轻摇晃……杨士奇一品大员平rì非常稳重,实在难得见他表现出轻松愉快的一面。
两场的间隙,杨士奇便发话道:“老夫断言,过不了多久各处梨园都要学苏腔,无论北曲南戏都要被盖过风头了!”
众人附和一阵,于谦向张宁道喜:“平安之才叫人佩服。”
张宁听得出来于谦是真诚的,因为他、于谦、杨士奇都是可以相互照应的人,自己人有了名气能壮大声势,本身就是件好事。
张宁心里一高兴,就向杨士奇拱手道:“苏腔唱得最好的是顾chūn寒,晚辈在南京有幸听到,直教三月绕梁余音不绝。可惜那名史顾chūn寒为人清高,见也难得见上一面,更请不到京师来,着实有些遗憾。”
“哦?”杨士奇呵呵笑道,“有才气的人多清高,这倒是情理之中,老夫能听到她教习出来的戏已算有耳福了。唔……”他撸|了一把胡须,“等老夫身退归隐山林之时,定要去南京看看,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听那顾夫人亲唱的戏。”
吕缜大笑道:“皇上可舍不得您老归隐,要归隐的时候您还不知能不能走动哩!”
杨士奇也笑起来:“皇恩太重,老臣yù归而不得。”
因为这事儿,一帮大员都注意到了张宁,至少记得他的名字了。有的人之前就对杨士奇的私事有所耳闻,这回恐怕已经猜到张宁可能会成杨士奇的女婿。不少大臣私下观察这个年轻官员,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个时代就算是很有地位的大臣,看人也很注重外表,不是因为肤浅,因为他们信面相和心xìng挂钩之说。张宁的面相虽不是一品国字脸,却也生得端正协调双目有神,身材也高坐姿端正,不像那yín|邪之辈,杨士奇让这样的年轻官僚做女婿不会丢面子的。
不过在听戏时张鹤恭维了几句听在张宁耳里却似乎不太友善,带着点酸味和敌意。加上上次在吕缜家见面的感觉,张宁心里对这个人越发产生了对立心态……其实他并不想和张鹤产生矛盾,吕缜和杨士奇本来就不是政敌,如非必要张宁不想窝里斗。
第八十九章 寒风刺骨
今晚是听戏没有宴席,张宁并未喝酒,可从杨府出来时已是红光满面。很明显杨士奇对自己比较满意,连朝中的某个大员临别时也不忘说一声“平安写的本子不错,很有文才”,这些官居一二品的大臣平rì里见着小京官根本不鸟的,就算对你点点头都很不容易,哪里顾得上私下里说话?总之情况看起来是一片大好。
张宁自问也是个俗人,想自己家毫无背景,能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自是高兴,那升官发财带来的各种好处慢慢就会体现出来的……不过现在还得骑着礼部发的驴子回家。
京师风大,腊月的寒风直接吹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浑身发抖,穿多厚都不管用。如果能有一顶轿子或者马车代步就好了,骑驴实在连个遮掩都没有。
刚走过一条胡同,就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张宁回头一看只见是罗幺娘赶了上来,遂叫牵驴子的马夫停下,等罗幺娘追上来便问她:“天都黑了,你出来是有事要说?”
“本来是有什么话想和你说的,可你一问好像又没什么事……”罗幺娘无辜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也很好。
张宁便道:“那一起走过这条长街,你就回去罢。毕竟是晚上,叫人看见了对你爹的风评不好。”
“嗯。”罗幺娘笑了笑。
或许俩人该庆贺一下张宁和杨士奇见面成功,但面对面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宁也理解这种心情。长街两旁的房檐下时不时挂着灯笼,稀稀疏疏的,不过因为街道较直,延伸出去就像两旁各有一排灯一样,挺好看的。此时此景多少有些浪漫……只是风太冷,实在叫人提不起什么漫步的兴趣来,张宁只想早点到家能暖和一点。
正好罗幺娘也说了句煞风景坏气氛的话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这个张宁实在说不太清楚,就算想如实交代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了,要是在房间里烤着热乎的火倒是有心情说说,现在这状况他就顾着一个劲发抖了。他说道:“我老家在那边,从小在南京一府二县的地盘上长大,总是有些结交,要凑钱自有办法。”
还好罗幺娘没有抓住这事儿问到底,听罢只说:“我爹也说了,善与有品行的人结交是好事……但是你家的那个赵二娘是怎么回事?你就算买奴婢何必买那么大的人,我看着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二娘让她这个醋坛子额外注意实在是情理之中,那赵二娘不能用漂亮来形容,或许用“风|sāo”恰当一些,浑身都露出一种能惹人情|yù的感觉,难怪罗幺娘专门提起。
不过张宁毫无压力,语重心长地说道:“她以前是我的一个下属,现在跟着我过活,但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哪样?”罗幺娘没好气地说。
“有些事我不想随便就说,对人家不好。”张宁道。
罗幺娘听他竟然袒护着那娘们,好像他们才是自己人,自己外人,顿时便不高兴地说:“行,我是‘随便不能说’的那种人!”
张宁见状,便吩咐马夫先走,到前面等自己。等只有他和罗幺娘两个人了,这才小声说道:“当时为了抓乱党彭天恒,就是去年御膳投毒案的幕后主使,你应该有所耳闻……我决策失误让赵二娘落入了贼人之手,她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差不多成了‘废人’,我让她跟着咱们,就是想她有个依靠,当时那事我也有责任。”
“废人?”罗幺娘好奇地问道,毕竟那天她见赵二娘能走也能干活,没什么异样。
张宁面上露出一丝与平常的温和不同的神sè来,沉声道:“左rǔ被割了,下|身曾被用烧|红的木炭折磨,身体已经惨不忍睹不成样子。”
罗幺娘顿时愣在马上,好似打了个冷颤,脸sè也微微一变。
张宁叹了一口气道:“你看她现在有说有笑的、像常人一样过着rì子,着实不易,咱们别去揭她的伤疤,当作没那回事就行。因为是你问起,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说的。”
“挺可怜的……”罗幺娘也露出了同情。两人沉默了许久,她有些自责地说,“是我误会你了,其实你不是那种人,都是我小心眼!你不会烦我?”
张宁微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罗幺娘看着他的侧脸,心绪一时起伏,她感觉得出来这张年轻的脸看起来干净英俊、却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很不同;上回两人一起上京的路上罗幺娘就有所察觉,他当时累得拉风箱一样好像至始至终没吭声。
这条街看起来很长,却在不知不觉中便走完。俩人走到路口,张宁便道:“回去罢。”
罗幺娘红着脸yù言又止,终于脱口道:“你啥时候找媒人向我爹提亲?”
“明天怎么样?”张宁一本正经道。
罗幺娘笑道:“你也太心急了罢。”张宁踢了下驴子靠近了小声笑道:“上回和以前司务厅的同僚去喝酒,有个人提起京师城北那边有家男jì馆,不犯律法的,照这么下去我也忍不住要去了。”
“哪有你这样和人家说话的!”罗幺娘白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现在就回去。”说罢调转马头拍马便走。
回到家里,张宁第一句话就问“张小妹呢”,正给他打热水的赵二娘道:“已经睡了。”
他便没说什么,直接坐到火盆前,回来走一段路真是冷惨了,忙着脱鞋袜烫烫脚。这时赵二娘又说:“白天你上值时,咱们没进门的夫人带小妹出去玩,还给小妹买了两身绸面的衣服。”
“哦?”张宁刚才见过罗幺娘,倒没听她说,这时便问,“罗小姐和小妹相处得怎样?”
“她就是看不顺眼我,但和小妹有说有笑好像挺不错。”赵二娘嘀咕道。张宁便笑着劝道:“罗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本身不坏,以后了解熟悉了就不会再和你闹别扭。”
赵二娘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有谁和小妹都处不好,那人真不知道有多难侍候。”
张宁立刻问道:“小妹是很好相处的人么?”
“东家是她哥你还不知道?”赵二娘一面说话一面拿起张宁的脚放进热水里,张宁也就由得她侍候,反正是开了工资的。她接着说,“东家当着官,一般人见着都要弯腰让道,小妹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很勤快什么都帮着做。”
她见张宁非常有兴趣的样子、侧耳倾听着,又说道:“人比较多的时候,她很容易被人忽略,虽然她是您的妹妹是有身份的人。可是一旦和她熟了,就会觉得非常轻松,还有那什么……”
“是不是像润物细无声一样?”张宁笑道。
赵二娘点点头:“还有,刚见着她的时候觉得肯定很娇贵,就觉得缺了人照顾她,她肯定要哭;不料很快我们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上回戏班子有好几个人生病了,小妹反而去照顾他们,就像……”赵二娘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声音也放低了,“就像可以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
张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曾经用小草的幼稚故事来安慰过她,一时俩人便一起会心地笑了笑。
忽然之间,好像天气也不是那么冷了,隐隐中带着温暖的气息。张宁便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
赵二娘轻轻说道:“说不定我的年纪比东家还大一点。”
……
张宁又开始了很规律的生活,早上穿好官服去衙门上值,下午回来,偶尔和三朋四友聚聚。和前世上班的rì子差不多。
在京师做官,位于权力中心上进的机会不是没有,但平rì里首重规规矩矩,有个好评价,到了关键时刻才有人帮着说话。张宁本身就是个比较守规矩的人,本分还是挺用心的。因为在礼部,许多礼仪上的学问要现学,他这段时间倒是经常抱着书在看。
其实各行都不简单,他做了仪制司主事才发现各种典章规制能如此复杂……就像他以前曾经去过一趟化工厂,才认识到几个反应方程式的生产过程竟然要无数的管道阀门,密密麻麻一叠纸的工艺流程。
好在大明朝的各种机构都发展趋于完善,张宁搞不太明白但并不影响行政,仪制司有一帮官吏,只要多问问上下对人友善一点,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其实对工作本身最熟的不是官,是那些吏员;官是流水的官,今天干这个差事,可能明天就升了,吏则有可能几十年都在一个位置上,对自己干的事比家里还熟……如果朝廷的衙门缺少无数的吏,整个国家机器都要瘫痪。
张宁发现自己还算官当得像样的,至少和周围的人关系处得不错合作还算顺利,而且他学东西也快、平时上心学习,至少能大概搞明白底下的人在干什么事;有个同僚比他更差,刚考中的进士只会四书五经做文章,调进礼部是一问三不知,被书吏忽悠了自然非常愤怒,可又没办法整治那帮jiān猾之吏,因为缺了人就办不了事,他那官是当得一塌糊涂。
第九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过年有休假,但从京师到南京旅途漫长自是来不及回家,张宁在京师过的年。年后托了媒人正式到杨府提亲,双方互赠礼物,得到杨士奇同意之后,张宁又送了一些财物下礼,几番来往二人的婚约就正式定下来了。这件事在京师官场已不是秘密,再大的官也要嫁女娶妇,人之常情。
及至四月,家中长辈的书信也到了京师,表态赞成这桩婚事,这当然只是一个过场,张九金他们没有不同意侄子和朝廷大臣联姻的道理。明代比较看重信义,一旦缔结婚约基本就没有反悔的可能,除非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就如张宁上次的婚约,他自己被郎中说成要挂了,王家才有理由毁约。
抱住了杨士奇这条大腿,张宁的仕途只会愈发顺利,但很快一件小事又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丝yīn影。
一天家里来了个老熟人访客,不是别人正是王振。王振见面就拿出了二十两票来,说是还债。
张宁这才想起来确实借过钱给王振,都是前年年底的事儿了,要不是突然提起,他根本就已经忘掉。而且记得好像是十两,当时王振决定要自阉入宫,找着借五两,因银票面额所限就索xìng借了十两;现在王振还二十两,应该是混得不错的样子。
他便推辞一番道:“钱又不多,王兄还记着干甚,算了罢。”
王振却一本正经道:“俗话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平安兄先把银票收了咱们再说别的。本来咱家早就听说平安兄进京了,可前阵子没机会出宫,现在才出来了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是能还上,多给十两就当成利息你也别推辞,这不我也没敢穿宫里衣裳登门造访。”
张宁见他说得诚心,也就懒得推来推去,爽快地收了。刚刚听到王振自称“咱家”,已是一个公公的口气,便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只见王振穿着一身灰布袍子打扮很低调,长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以前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现在是彻底干净了,除此之外变化不大,左眼大右眼小带着尖嘴猴腮的面相他这辈子恐怕是没辙了,不过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宫里的伙食开得不错嘛。
“王兄如今出人头地了?在哪个衙门高就?”张宁随口问了一句。
王振道:“谈不上高就,就跟着俺干爹王公公,还成吧!”
张宁心道:什么王公公我怎知道是谁,你不也姓王。
王振摸了摸脑勺,总算找着了一个说话方式:“皇爷叫他王狗儿。”
张宁顿时恍然大悟,王狗儿他倒是知道,宫里很有资历的太监了,永乐帝时好像就是个得宠的太监,钦案他都有资格掺和。王狗儿这名字确实有点不雅,难怪王振不好意思直接说名字。
王振叹了一口气:“干爹是咱家的贵人,对咱家好得没话说。当初咱家因为年龄大了点进不了宫,在京师就要流落街头,要不是遇到干爹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干爹听说咱家也姓王,就收了做儿子,后来便过好了。”
“上面有人才好过。”张宁附和了一句。
王振一番长吁短叹,又正sè道:“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咱家在宫里当差,平安兄是外臣,平rì也不好找机会碰面,今天正好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何事?”张宁问道。他见王振神神秘秘的,第一时间想到可能会是说皇帝身体不好的事儿,这阵子私下里偶尔会听到有人议论。
不料王振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啊!”张宁愕然道。
王振放低声音道:“这就奇怪了,那张鹤为什么要背后整你?前几天户部主事张鹤上了个折子,指名道姓说你的出身有问题,并非南直隶上元县张家之后,而是张家收养的。在南京时,平安兄和咱家做了那么多年邻居,咱家真是没听说过这事儿,张鹤怎么知道的?这种事他肯定不敢无凭无据地乱说,定是下了一番工夫,不是有心针对你谁会去费那劲!他说平安兄是养子也就罢了,却在奏章里有意无意地提及你的出生年龄;咱家私下里算了算,今年平安兄二十三岁,二十三年前可是有件大事……当时的都城又在南京,如果有人盯着这事儿,平安兄是有嘴也说不清呐!”
张宁听到这里脸sè一变,心里“咯噔”一声,王振倒不是完全在危言耸听。关于身世他早就意识到可能会是自己的一个软肋,可实在没办法,这种注定的事用什么法子能补救?只有尽量别让人知道,一捅出来就是个麻烦;唯一能洗清干系的办法不是没有,就是找到亲生父母证明清白,问题是天下之大哪里能找到?除非以前张宁的亲生父母主动寻来相认,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子哪里得罪了那厮!”张宁有点口不择言了。
因为去年和张鹤来往时有些不愉快,张宁私下里查过此人,籍贯临潼,在此之前八辈子没丁点关系;唯一的关系是后来他成了吕缜的女婿,然后在一些场合才有接触。毫无利益冲突、毫无旧怨,张宁愣是没明白那厮为啥要和自己作对。
“平安兄先别急。”王振忙劝道,“这事儿应该暂时问题不大,皇上对这奏章压根没兴趣,大臣们也没怎么过问,折子丢在司礼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沉底。”
过了片刻,王振又道:“还有一个事,干爹随口让咱家问的。好像以前平安先生在胡瀅手下当过差?”
张宁心道胡瀅干的那些事,王狗儿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王振说道:“先帝驾崩之前,胡瀅急着面圣,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你可知道?”
“这个我真没听说。”张宁道,“当时我在南京。不过之前我从乱党手里截获过一封密信,上交给胡瀅了。”
王振道:“那封信王公公也见过,不是问这个。后来胡瀅又派人出去办过事,好像有什么进展,想见先帝时已经来不及了。”
张宁摇头表示不知情。这时王振欠了欠身,左右瞧了瞧,小声说道:“平安兄和胡瀅关系不算浅,有机会向他打听打听,王公公想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药。若是你帮上这个忙,以后有什么事王公公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什么张鹤想害你也只是枉费心机,咱们在宫里找准机会说上几句话,他立马就得滚蛋。”
“哦……我试试罢。”张宁随口应付了一句。他心道:和你们勾结,那我不成了阉党自绝于文官士大夫?这时候的宦官势力还不算成气候,和明末没得比,但整个明朝文官和太监勾结之后名声肯定不会好,这是没有悬念的。
他想了想又含蓄地说:“王兄是近臣,我是外臣……不过咱们以前是邻居,这点小事我尽力而为罢。”
俩人交谈了一会儿,王振便要告辞,张宁也没怎么留他。送走了人,他看着桌子上的银票,对王振的印象多少有点改观:此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恩怨倒也不含糊,就像言语中露出的对王狗儿的忠心,好像确实很真诚;人对他不好,他就烧人房子,对他好的也不见恩将仇报的记录。
这种人其实还比较好来往,最难应付的是张鹤那种人,表面上和你有礼有节的,根本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他,然后背后捅刀子。
张宁忙进屋里从箱底里翻出一个上锁的盒子来,里面放着银票、用过的路引和一些重要的物品,其中就包括生母遗弃他时留下的东西。以前是养母在保管,去世之前交给了张宁。
当时的襁褓等物没有保留,如今只剩两样旧物:一张陈旧的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名字,字迹娟秀应该出自妇人之手,极可能就是生母之亲笔,能写出这手字的妇人想来不是出身贫困之家;另外还有半块玉佩,是快白玉雕琢的小观音,只有一半。
从这两件东西猜测,或许以前那张宁的身世真有问题,连他现在自己也怀疑起来。
会写字的娘,还有质材不错的玉,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既然家势并非穷困潦倒,为啥要把一个男婴给遗弃?张宁自个琢磨,恐怕不是有损名节比如未婚先育、就是遇到了什么急祸。难道自己真是建文朝某臣子的后代?
这事儿要是查实了后果非常严重,甭管是永乐朝洪熙朝还是以后太子朱瞻基上位,“政|治|背景”不干净轻则罢官放你一条生路,最可能的是被关起来又不问什么罪名,在牢里吃几十年牢饭……建文帝有个儿子当时不幸没跑掉,名字叫朱文圭,被抓住时才两岁,后来就一直关在凤阳广安宫,名曰替高皇帝守陵,至今已经二十三年;而且毫无被释放的迹象,就算是洪熙帝登基也没打算放他,不知道会被关多久,也许这辈子就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