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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平安传txt下载     平安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四章 湖口之战(2)

    在鄱阳湖的山川之间,陆地上哪怕在秋季依然充满了青青的绿意,水中则干净如镜。水面笼罩着清晨淡淡的薄雾,在微风中缓缓荡漾。这里有着一派美丽的自然风光,没有烟尘的污染,一切都那么色彩鲜明;又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周围的人口是不少,但小农经济的地方人迹已经被伟大的自然环境掩藏了。哪怕是远处的县城,也只是多一些房子,没有太多的喧嚣。于是大地清静,似乎分外宁静。

    但浅浅的薄雾渐渐散开后,世外桃源般的风景立刻被一派壮观的景象完全打破。北边的水上,从长江到入湖口,好似突然就被无数的船只占据,这只是薄雾消散带来的错觉。那些船只大小不一,在水上排开,一排又一排,数不胜数不知究竟有多少船。

    少顷,朝阳从东面的山中升起,顿时给荡漾的水波镀上了一层橙红的流光。天地间清幽的色彩一下子多了几分绚丽的东西。声音也很快喧嚣起来,主要是各处的鼓声,水浪声中还隐隐有人的嘈杂。鄱阳湖这边,水面上同样一大片船只,大部分没起帆,因为没什么风。前面最大的一艘楼船,两边排着木浆如同一只胖蜈蚣一样的船,便是九江军水师的指挥舰。船尾有楼,前面有宽阔的甲板,上面插满了五色旌旗,有许多士兵。

    船楼上,站着几个武将。中间的一个大胡子猛汉便是九江军水师提督杨成骁,另外还有从永定营派来的副提督伍仲训,负责监督主将。

    提督杨成骁用手掌遮在右脸侧,眺望湖西岸的光景。只能看见一些旗帜,那地方有个炮营营寨,据说湘王朱文表也在营中观战。

    一旁的伍仲训见状冷冷说道:“杨将军只要在第一阵挡住朝廷水师、不让其入鄱阳湖,官军就可能转攻湖口城,届时责任便不在杨将军了。”

    杨成骁正色道:“本将将所有的船都调来此地,自然要挡住敌军!”

    伍仲训道:“如此甚好,此战干系重大,若是作战不力,你便等着提头去见湘王。”伍仲训只是副将,但对提督说话丝毫没有敬意,只因同等级别朱雀军嫡系和偏师的人终究还是有区别。

    这边的船在水上以逸待劳,漂了好一阵,只见官军大小数十艘船已径直冲过来,没有半点停的意思。

    湖中央停泊着十来艘小船,船底用暗索锁住,上面装满了柴薪桐油和火药,在水面一字排开。待得官军战船靠近,小船便忽地被点燃,颗粒化的火药燃烧几快,“轰”地一下,火势便冲天而起,十艘船一起起火,火光比朝阳还要耀眼。一艘官军战船冲得太前面、火起没止住航行,它试图从火船之间的空隙越过,但船底立刻就撞在水下的铁索上,两旁的火船受力就缓缓向中间挤,瞬息之间就贴在了战船侧弦上,熊熊的大火随即就将战船烧了起来。

    水面传来人们的喊叫,没一会儿,那艘船上的官军将士见救火无望,纷纷往水里跳,上下乱作一团,有的人身上都燃起来了惊叫着狼狈扑入水中。

    九江军水师将士见状兴高采烈,各船上的都响起了欢呼呐喊声,天地间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们看起来士气高涨。

    官军水师并未因此停下来,船只纷纷从燃烧的水面两侧绕行。就在这时,岸上的“咚咚”擂鼓声远远传来,接着朝阳普照的山川之间就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在大地震响中,两岸的山上冒起了一团团的白烟,就好像要发生森林大火一般。湖面也四处溅起了白色的浪花,许多炮弹落进了水里。忽然“咔”地一声,一艘船上许多破损木片溅到水里,船头也立刻偏了,显然是被炮击打中。九江军水师中再度喊起一阵欢呼,两军还没靠近,官军就有两艘船一损一毁,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但是入湖口的水域依然比较广阔,这样的炮击声势很大,实际战果却不大,加上官军的车轮舸航行得极快,绝大多数炮弹都打到了水里,打不打得中船只全凭天意,火炮无法挡住官军突击的阵仗。

    杨成骁站在高处,看到陆续有官军战船突破了火船加炮击的封锁线,不过官军经过这么一番阻挡,船队已前后错落不成阵型了。杨成骁立刻抓住战机,下令严阵以待的前军成一字排开进攻,组成左右照应的队形合击散开的敌军战船。

    “嘿……哟!”战船上划桨的壮丁齐声吆喝着,**的膀子露出充满力量的肌肉,哗哗的桨声在水面溅起真正洁白的浪花。人们信心满满,驾着战船朝着此时凌乱的敌军船队齐头并进。炮声络绎,仍旧在轰鸣,山水之间一派热闹和活力。杨成骁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但是官军战船竟不调头跑路,而且零星有七八艘大船分散迎面冲过来。只见那种船又高又大,上面有四台水车,水车转得飞快;水轮中间也有船桨,两种动力一齐动起来,跑得飞快。两军接近时,两厢一比,九江军的船看起来像蜗牛一样慢。

    一艘官军战船像发狂的公牛一样,径直冲向九江军船队,快要接近时,上面的船桨忽然收进去了,带以一些如犁头一样的又尖又利的铁犁伸出来。铁犁战船从密集排列的两艘船中间冲进去,顿时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杂响,还有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九江军两艘战船一侧的船桨几乎全数折断,船身也被铁犁划得伤痕累累。

    “砰砰砰……”双方的士卒都在船舷上用火器对|射,顿时烟雾蔽空,惨叫四起。期间火光闪动,一些炮仗大小的火鸦“嗖嗖”尖啸着以不规则的轨迹、冒着火药燃烧的浓烟在空中乱飞;看起来似乎是官军水师的神火鸦,在郑和海军舰队上也是比较常见的东西。混乱中时不时又响起一声比碗口铳更大声的爆响,那是官军再往这边的船里扔雷,炸得甲板上一片狼藉。

    两军的船只从侧弦插肩而过,短短的时间只够火枪打两轮的,但是水面的场景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两艘九江军战船起火乱作一团,十多艘船的桨破坏严重,甲板上也是一片狼藉,横在水面上行动不能。

    另外一些没被攻击的九江军战船漂出了一字队形,被后面冲上来的官军战船围住,他们跑都跑不掉,压根跑不过官军战舰。官军战船凭借速度优势先冲角把九江军的船撞得七荤八素,然后勾住船舷,搭梯子进行接舷战。两军的船缠在一起,双方距离也就十来步,火器铅弹如雨一般抵着放,甲板上木片翻飞硝烟弥漫。水上漂着各种杂物,打在船侧的水波已开始泛红。

    前面枪炮齐鸣,火光闪动,烟雾腾腾;后面蓦然之间有一艘船在缓缓掉头,径直离开了船队。很快副将伍仲训发现了异样,立刻指着大声问道:“那边的船要干什么?”

    提督杨成骁一直在指挥船上,根本没对那艘船发出什么命令,他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想逃离战场。不用副将责问,杨成骁自己也恼了,喝道:“马上派梭舟追上去,勒令其将领返回!”

    副将伍仲训提醒道:“带令旗过去,如将帅不从,以临阵脱逃罪斩!”

    派出去的小船很快就回来了,禀报道:“他们不让咱们上船,还摆了火器威胁咱们。”伍仲训听罢恼怒道:“就这样被撵回来了?那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来人,全部斩首!”

    就在这时,忽然左翼护卫中军的巨舰也莫名其妙地正在调头。杨成骁恼怒地扯起嗓子大喊:“谁叫你们动的?出来答本将的问话!”

    没料到真有人站出来答话,两船离得不远,只听得那边喊道:“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

    “老子入你|娘!”这么一句轻巧的话顿时叫杨成骁气急攻心,他破口大骂,“你狗|日的是何二吧!老子平素待你如何,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那边又喊道:“杨大哥,兄弟是对不住您。您也劝劝‘那位’大人吧,这阵仗还打什么,大伙赶紧走是上策!”

    杨成骁被一提醒,再度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身边就站着“那位大人”伍仲训,连同就近的侍卫也全是他的人。

    伍仲训冷冷看着他:“杨将军就别想那条路了,这一仗要是败了,在场的人谁也别想活。水军八千多人,就是战至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放一艘敌船过去!”他顿了顿又道:“马上下令,后协战舰挡住要脱逃的船只,如果不听喝止,则攻之!必须控制住情势。”

    又一艘快船从主舰旁边派出去传令,但这次没人返来回禀,连同传令的快船、加上后协舰队中的几只战船也一同向西逃跑。

    “他|娘|的!”伍仲训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恼火了,“你们这叫什么军队?一打就跑,军令跟放屁一样!”

第四百三十五章 湖口之战(3)

    大楼船上的将士个个面如纸白,看着上头的伍仲训发狂一样挥着剑嘶吼。“战阵上求死者活,求活者死!这帮蠢材自甘窝囊,跑得掉?”

    提督杨成骁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船纷纷调头逃走,又见硝烟中行驶出来的全是官军战舰,那水轮滴溜溜转、船桨轻快地划动着,情知要跑也跑不掉。他自己更跑不掉,想从这艘船上的侍卫手中脱困也不能。

    绝望的心情顿时笼罩上心头,之前的恼怒很快尽数变成了沮丧。

    和伍仲训发狂的表现不同,杨成骁此时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心情,冷意从头蔓延到脚趾头,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助……一种被抛弃的极度失望。有什么比这样的处境还难受的?昨夜还一起称兄道弟,对自己充满敬意的将士,转眼间就丢下自谋出路作鸟兽散。

    走到最后一步,杨成骁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他只能如呆鸡一样立在原地,无言无语毫无办法。

    杨成骁凝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结束了他的带兵生涯,他抬着手面向一群前后逃窜的大小船只,好像那只手想上去拽住它们、哀求它们别走一样。他浑身都麻木了,兴许他也不自知失态。

    ……

    夜幕降临,位于九江东面的德化县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城里宵禁只是偶尔有一阵狗叫。或许明天一早这里能看到从水上逃上岸的一些残兵败将,但至少今夜是什么状况也没有。

    张宁坐在县衙大堂的公座上,就是县太爷升堂审案的那把椅子,宽敞的大堂上没几个人,在场的人都沉默着。

    人是最难掌控的,特别是很多人。张宁从一开始就对九江军水师不报多大的希望,但是没料到他们能败得这么干脆,简直是一触即溃。九江军水师也就是船只落后一点,正如徐子新事先说的,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水作战很有优势,但除此之外的兵器都比官军先进。当官军水军还大量装备火门枪碗口铳这些旧火器的时候;九江军得到了成批的火绳枪,船上的火炮也是弗朗机骑炮射速远超碗口铳。后世的伟人名言果然不是信口开河,战争终究打的还是人。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队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弯腰说道:“禀王爷,从湖口县来了信使,卑职查验过印信,印信不假。张宁随口道:“带进来问话。”

    过得片刻,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后生走了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渍,八月下旬的夜晚,他这么一身水,嘴唇都冷青了。后生看到张宁,快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扑倒到地上,背上一阵抽|搐,竟哭了起来。

    张宁欠了欠身,愕然问道:“何事?你先说。”

    后生道:“小人……独活,如何回去和乡亲们说,兄弟们……”接着便哆嗦着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双手捧在头顶,也不说话。奇怪的是他浑身都是水,独有这本册子干燥得一滴水也没有。

    待侍卫上前接了册子,后生才哽咽道:“这是吴指挥托付给小人的军籍名册,七百五十八条命,让小人务必亲手交给王爷。吴大人说,大家的尸首就不望入土了,希望武昌家中的旧衣裳能盖上朱雀旗,风光下葬……”

    张宁情知今天白天在对岸陆上是没有发生战斗,忙问:“他要作甚?”

    后生口齿有些不清,答非所问道,“吴大人说,汉王降兵靠不住!”

    正好在场的人中有一个九江军大将,本来今天水战后他就脸上无光,这下被人当面说这种话,更是尴尬得不行。但是败仗就在跟前,他是无言反驳。

    后生接着说:“天刚黑,湖口县内外驻守的五千九江军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指靠不上帮忙。这帮人之前还挺规矩的,今日水战之后就谣言四起,说湖口县是孤城死地,接着就想办法跑。”

    “北军水师进占鄱阳湖,湖口县确实就是孤城。”张宁冷着脸直言道,“吴指挥怎么下令解散将士保命?我记得战前中军的公文里就明确说了,一旦鄱阳湖失守,湖口县守军可炸毁火器后解散,不必作无谓牺牲。”

    信使道:“县城和营寨都被敌兵堵死没地方走了,九江军的家眷大多不在江西也不在湖广,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是想向官军投降。可吴大人不愿意投降(投降也没好下场),兄弟们也不愿意投降,大伙儿说与其洗干净脖子被当牲口杀,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明日一早,吴大人会率全哨将士打开城门,与官军决一死战。七百五对敌数万,他老人家自知无活路,想办法叫小人把名册送回来……王爷,全哨将士都算战死的?”

    张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当然是战死殉国!”

    信使听罢在砖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忽然掏出一把短刃来,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按,闷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两个人从椅子上站起。倒是于谦坐着没动,而且神色如常,好像早就知道此人会死一般。

    张宁看着那后生身下的血渐渐淌出来,一大滩血,知道没救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挥了挥手:“抬下去,明早弄口棺材,送回九江城。”

    门口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抬住头脚出去,尸体还是软|绵绵的,地上全是血。

    这么一出,叫张宁心里更乱,他甚至觉得湖口县那边的好几百朱雀军官兵完全是因为上面的决策错误才送命的。在这屋子里呆着的人,听闻几百人的命运也就是个数字,甚至在战场上动辄多少万的兵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七百多活人,就是一个个数,数到七百五也要很久。

    从一开始就能料到鄱阳湖水战难以取胜,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放一哨兵力在对岸?

第四百三十六章 摇曳的烛火

    大明县衙多比较破烂,房屋只要还没垮决计不会修新的,因为衙门是公家的、当几年就会走的县官不会自己掏钱修,而且破烂反显得自己清正廉明。张宁今晚落脚的德化县衙也不例外,他就住在陈旧又破烂的后宅厢房里。这屋子的窗户扇都松动了,一起风就“嘎吱”乱响。因为是亲王入住,房间里的用度也比较“破费”,一下子点了三四支蜡烛照明,饶是如此,墙壁摆设上的积垢和褪色的斑驳也让这里显得暗淡昏暗。

    辛未安静地坐在门口的一把木椅子上,看着他在屋子里长久地做一些琐碎的事,比如在书案前发呆,或者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揉碎,站起来来回踱步,接着又坐下。

    张宁没和她说话,她也就一言不发不便打搅。此时,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光鲜的男人背后的另一面,也感受到了他的危机。

    辛未记起了刚到九江时的情形,前呼后拥万众敬仰,沿途人山人海;而且在别的地方好像也是这样,富贵、尊崇、权力等的象征,而且光明正大,如阳光里的绚丽。而现在,在这破旧的厢房里,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只有辛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他看起来沮丧而心烦,颓废而弱小。

    以前辛未只是对他拥有的一切羡慕而向往,反倒是现在她忽然觉得更真实了。在高门大户下面的穷困茅屋里生活过;在人们花钱找乐子又鄙视的风尘青楼呆过;在三不管的山林神教中熬过,她是最能体会到羞于见人想逃避的那种感受的。人们往往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炫耀,而挫折的时候只能藏起来,或许这便是她为什么总觉得别人过得很好,自己却很悲哀的原因吧?

    就在这时,张宁忽然注意到了坐在门口如同一件摆设般安静的辛未,开口道:“这么晚了,你还坐着作甚,今天没事你可以去睡了。”

    这几乎是他今晚在这房间里对辛未说的唯一一句话。

    辛未道:“此地人生地不熟,我今晚就一直和王爷在一块儿。”

    张宁听罢露出自嘲般的笑意:“谁还能害我不成?如今就算张辅有机会,他也不愿意用下作手段赢得不光彩。”

    辛未不答话,但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张宁莫名其妙地发火道:“我懒得管你,你要不怕冻死,一整晚都给我坐那儿!我要睡了。”他说罢便三下五除二宽衣解带,拔了外套和靴子上床拉被子盖上。

    又是很久的沉默,但房间里的各种声音没间断过。摇曳的烛火中,松动的窗户噼啪响动,还有那张床时不时随着张宁翻身“嘎吱”摇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没消停。

    这时他又先搭话了:“这屋子风都关不住,你坐着不动不冷么?”

    辛未道:“不算什么。”

    “过来。”张宁下令道。辛未便顺从地起身走到了床边,然后和身侧躺在他的身边,她拿胳膊撑着自己的头,眼睛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脸。张宁也这么瞧着她,这姑娘的脸长得对称匀称、五官端正,加上年轻生动,着实也算个漂亮的小娘;只不过额头很平、丝毫没有饱满的形状,按照面相说这样的面相前半生福气不好,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准,辛未要是小时候幸运,也不会身在什么辟邪教的。

    “挺漂亮的。”张宁在女人面前从来吝啬褒扬之词,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辛未抿了抿嘴,目光故意看向别处,不动声色地轻轻说道:“王爷要是喜欢,我先宽衣解带……”

    “罢了。”张宁拉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接着说道,“我要是输了,内侍省也不再有实力能管住你们,你打算做什么?”

    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辛未想起自己曾经试图逃跑过、差点被捉回来杀掉,这件事张宁也是知道的。她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张宁道:“睡觉了吧,明天还有事。”

    辛未听罢心里一急,隐隐中一个心思越来越清晰:自己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点希望,就这么放走?张宁是遇到了挫折,但他不是一定就会完。而这种危机,对于她辛未来说未尝不是时机,雪中送炭从来都比锦上添花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机会从来都比和一群女人争宠要容易。

    但是要怎么说,说自己要陪他同生共死?像这种表忠心的话,湘王恐怕是没少听下面的人说,起不到任何作用还显得假。

    辛未脱口道:“就算王爷真输了仗,我也愿意一直追随左右,只要你觉得我还有用的话。”

    “哦?”张宁翻过身来,屋子里没别人,他也不忌讳直接说道,“你或许不懂输了此役意味着什么。就好像一个财主,你以为他家底厚做买卖赔了剩下的也很可观,但大凡堵上身家的买卖,弄砸只能是一身债收场,没有留一手的余地。”

    辛未的声音很轻,但是口齿清楚:“王爷自然看重身份地位权势,但在小女子看来,不过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没了,你的模样没有变,才华也不会被偷走,还有你对我那样……哎呀,不说了。”

    这番倾述十分真切,张宁听得,心里竟好受了不少,不禁伸手搂住她的腰,辛未顺势把头温柔地靠过来,光滑的脸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

    ……

    次日,一行人并未立刻回九江城。张宁昨夜得知湖口县的官军要出城决战,遂准备多留一天。他甚至不顾鄱阳湖面被官军控制的风险,再度率卫队来到了湖岸的一座山上观望。

    不过一直到中午什么也没看见,隐约之中听到了对岸传来隆隆的炮响,仅此而已。

    张宁屏退左右,独留于谦一起在山崖边观景,过得一会儿他便用很诚意的口气说道:“若你我现在还是故交好友,廷益会有什么逆耳忠言劝故人?什么都可以说的,哪怕是当面骂我。”

    于谦抬头打量了张宁一番,又转头看着湖面,好像不理会似的。但张宁顿时觉得他会说心里话了,不然于谦此时想都不用想就有一大堆恭敬但无用的套话敷衍出来。

    如此窘况,张宁确是很想听听于谦的真实看法。毕竟在张宁的心里,这位能留名千古的名臣应该是相当有本事的,他比此时的世人更加看重于谦。

    “王爷请看湖边的浪头。”于谦终于开口道,“风往湖边一刮,又有后面的水挤着前面的浪子,顺势就涌过来了……时至今日,臣非有言不进,或是瞻前顾后,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然早就进言了,何必等到今天?”

    张宁点头称是,态度极其宽厚。

    于谦又道:“不过王爷问臣有甚看法,倒是有一些。朝廷官军布兵数十万围剿,进逼九江的各路水陆兵力亦不下十万;光凭咱们在江西的人马绝非敌手。昨日不到半天,九江军就损失了一万多人,由此看来真正能寄希望的只有永定营一万多兵力,只有官军几路进兵的十分之一,如何取胜?臣曾思量直言,放弃九江;但此地事关全局,细想之下还有一点指望,那便是武昌新军。”

    张宁沉思,武昌新军人数是不少,造入名册的数目就不下六万,只可惜成军时间太短,训练不足且毫无实战经验,要靠他们对抗精锐官军,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的。

    于谦道:“若只靠永定营,在九江与官军打、或是撤退等官军进逼湖广再战,实力高低并无变化,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若是醴州、岳州的兵也回调收缩,那咱们面对就不是十万官军,而是四十万,有弊无利。因此臣以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武昌新练的兵马;这也是王爷很早就为今日的决战开始筹备的。

    有两个办法,一是凭借九江城的大城工事,囤积粮草固守待援,让大战在江西解决;这条路的坏处很明显,一旦等官军合围之势形成,咱们在九江便无路可走,被围死了,是个笨法子。二是放弃九江和江西,徐徐向湖广退兵,拖延时间等新军准备妥当合军增强兵力再战……

    不过后者也非万无一失,放弃九江后,往湖广方向再无坚城高墙可以凭据,恐怕只能在官军的追击下一退再退,很快就要被逼到武昌,照样无路可走。况且咱们虽是主动让出江西撤退,却形同战败,这会造成不利的大势。”于谦再次看着湖面,“就好像那浪头一样,风刮水挤,控制不住势。特别是武昌新军,大量士卒军心还不稳固,人多势众打顺风仗易,见势不妙苦战则难。何去何从,只有王爷才能下决定。”

    张宁听罢觉得言之有理,遂向于谦拱手一拜。于谦急忙弯腰道:“臣不敢当,不敢当。”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臣自当会与王爷同进退。”

    这句话张宁信,如果战败了于谦被朝廷捉住,他的下场恐怕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围剿

    “英国公您瞧,那里就是石钟山,宋代苏东坡写过闻名于世的《石钟山记》。”湖口知县再次介绍起了这座山。实在是巧的很,不久之前于谦到湖口县巡视,大伙来到湖边观景,站的也是这个地方,或许因为此处山坡视线正好的缘故;或许现在英国公张辅站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于谦的脚印。

    知县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低眉下眼至极,他不奢望免罪,只盼着别惹恼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勋贵被当场杀了。

    今上午在湖口县发生了一场冲突,朱雀军一部自己作死还要给湖口县招恨,让官军死伤惨重;这当口上,知县生怕惹到了张辅,一刀给砍了,他现在的处境,被砍了也就砍了。知县心里琢磨,只要眼下没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作为一县长官,替天子保土安民是基本职责,城没守住还投降了叛贼,丢城失地的重罪通常都是死罪;但是江西有七十七个知县,在九江南昌府相继陷落后大部分都投降了叛贼,或许朝廷不想一次就杀几十个官员,人一多生机就有了。

    英国公对县官显然十分鄙夷,一点都不掩饰,毫不理会,只顾看周围的山川形势。

    张辅的脸是圆的,两腮有点肉,所以看起来少了一些棱角,不过皱纹和日晒雨淋的风霜让他严肃而稳重,此时就仿佛一个掌舵的老船长。

    没一会儿幕僚们就在后面争执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兵法言围城留一面,便是为了等敌军有生机希望溃逃,更容易追击。江北大军这么快就南下,等于堵死了叛贼的退路,置之死地他们必然会拼死一战!”

    另一个说道:“英国公神机妙算,看准了时机,就是要围死那帮叛贼!”

    张辅眉头一皱,心道秀才就是爱扯皮,黑白总能弄出一通说辞来,我大明朝要是全让一帮秀才来治理,会变成什么样子?眼前的唾沫翻飞就是明证。就算是几本四书五经他们也能嚼出不同的味儿来,就这样一帮人,还他|娘|的成天惦记争权,恨不得老功臣们都回家种地才好。

    张辅立刻制止了他们的争执:“军令已经发出去了,你们是要老夫朝令夕改还是收回成命?”

    语气不善,几个幕僚忙作揖住了嘴。

    ……

    目前官军的三路大军部署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中路军已经到了湖口县近左,水师控制了长江及鄱阳湖,“叛军”在江西的水军已经荡然无存;南路军在都昌县,随时可以凭借水师的船只横渡鄱阳湖,在几百里的西岸任何一个渡口上岸;北路军从黄州府调动南下,准备坐船渡江。

    九江城巡抚行辕及时获知了黄州北路军的动静。张宁立刻翻出地图一看,各处的布兵已然直观明了,官军明显是在合围……这是真正的围剿。

    他顺手拿过直尺一量。尺子的刻度非常精准,是兵器局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工具,但是图纸就十分粗糙了,也就能估算出个大概距离,误差可能以几十里计。

    周围的人都神色凝重,这让张宁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迎头而来。获知北路军南下的消息,距鄱阳湖水战只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说明张辅在战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看来他是早就认定必得鄱阳湖……那张辅用兵确实够狠,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朱雀军若要预先防备此时的局势,就得在鄱阳湖水战之前才行,但没打之前谁愿意认定鄱阳湖半天就会易手?毕竟那里部署有两百多艘战船,还在湖口两岸部署了炮阵。

    不过眼下张宁还是有选择的,只要不携带过于沉重的辎重,完全可以在官军北路渡江形成威胁之前脱身。但这得丢掉很多东西,如经过长时间准备在九江城囤积的粮食,还有重达千金的三十多门长管炮,这些东西要带上行军速度就肯定会慢得不成样子。粮食便罢了,那三十二门重炮是张宁经过几年收刮的铜料才积攒起来的家当,着实肉疼。

    在战争爆发之前,武昌内外还有人诟病于谦直接放弃鄱阳湖东线。如今看来,别说放弃东线,从一开始就应该考虑是不是该直接放弃江西全省;虽然直接放弃江西,面临的困局也不一定有现在轻松……要是更长远地追溯,今天的局面在汉王被灭之后、因长江防线支离破碎就注定了。

    张宁抬起头时,忽见堂上坐着的文武全都看着自己,许多目光这么瞧来,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显然这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选哪条路都比踌躇不决要好,否则到时候跑也跑不掉、战又准备得不充分。

    想到围剿,张宁自然想起了后世的某位伟人,成功地经历了好几次围剿,其基本战略战术和过程他有所涉猎,但自己是没法复制的……在如今面对的情形下,若是照搬,最可能的后果不是绕到“敌后”,而是变成流寇然后彻底被挤压出有实力的地区。没有足够的经济,张宁至始至终赖以发展的路子就玩不下去,从枪炮补给到兵制都得推倒;而且面对大一统王朝也没有生存空间。

    张宁出身就不是军事家,他的战术很明确:结硬阵打呆仗,正面硬拼。

    他回顾左右,终于开口道:“咱们不用到处跑了,死守九江城,等待援军。”

    堂上鸦雀无声,他又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对了,我不会走,没了永定营我也没地方走。”

    终于有个人憋出了一句套话:“王爷应在首府武昌主持大局,万万不必留在这弹丸之地……”

    “省了吧,尽说些没用的。”张宁摆了摆手。那人的脸顿时红了。

    韦斌站起来表态道:“末将自石门县起就追随王爷,今番愿率永定营上下与王爷死战到底!”

    张宁点点头:“只有武昌朝廷在,你们才会是百姓敬畏的军爷,你们的房子土地在手里才心安理得,还有那些把老小妻儿接到武昌的或是出息了讨到娇妻的,家里日子能过得滋润也是因为咱们手里有权。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是整个武昌政权都没了,你们以前是怎么穷困潦倒的立马打回原形,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众将纷纷道:“愿死战!”

    张宁挥了挥手,又对于谦说道:“把杨阁老的养女送回去,娘们在这种地方作甚?”

第四百三十八章 意外攻打

    张辅曾记得九江府地方官上书的奏折里这么描述过,背倚庐山、襟江带水。如今实地一看,地方官的说法大抵是没错的。其南面是庐山峻岭,北面直面大江,周围江湖环绕,往大处看地形有些复杂……但张辅自上岸起,在外围连一个敌兵都没见到,百姓也躲起来了,既然外围周边没有布兵,那无论什么山川形势便都形同虚设。叛军龟缩在城池附近,只有靠近城池四面的一小块地盘才值得注重。

    九江城所处的位置,似乎像一个向左偏斜的“丫”,西南是甘棠湖,东面是白水湖,北面紧靠长江;更南的地方是庐山,不过此时情况叛军兵力异常收缩集中,力量辐射不到庐山那边,所以庐山几乎没有战术价值。通常看来,城池东南方面陆地地域广阔,利于大军纵横捭阖;不过张辅选择将最先抵达的中路军从白水湖北面较狭窄的通道进军。

    因中路军水陆并进,辎重多以船运。从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进军,虽有难以回旋的空间,但利在可以直接从长江上获得物资,毕竟江湖水面已经全部在官军控制之下。

    官军中路大军陆续到达鄱阳湖西岸,前锋已在白水湖东侧修筑营寨。营地除东面是湖,北面是江;东、南两面都是山林还有竹林,可就地取材修营寨,什么水源、烧柴更是不缺,这也是内地作战的诸多便利。

    张辅正在中军大营听取夜不收的探报,这些称为夜不收的精锐是来自宣大军中的斥候,以前主要在长城以外针对鞑子部落侦查情报,个个弓马骑射娴熟,调入内地作战后照样是很能干的,几天功夫已把九江城内外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叛贼正在城外三面筑堡,分别在靠近磐石门(东门)、湓浦门(西)、文明门(南)三地修筑工事。三处工事构造都一个样:选了地形高的山坡筑土墙为堡,又在墙下挖深沟,形同驿城;土堡外围,又凭借湖泊和城墙缩短防御线,环形再挖两道或三道沟堑,筑腰墙在后。远观之,工事见深大概一两里地;看起来不先拿下这些堡垒,大军难以摸到城墙。”

    一个武将听罢笑道:“这是城外再筑城加铁箍的蛮劲,他们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打死不出来,是要打算在里面生崽子了么?”

    众将顿时哄堂大笑。在大伙看来,一座被围死的孤城,周围所有地盘都丢了,防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刚说到叛贼要龟在里面生儿子,忽然就有一员小将进帐来报:“禀大帅,大股贼军自磐石门出,浩浩荡荡向东来了,怕是想攻打我们!”

    “你等没有看错?”张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将神色有些无辜:“起码上万的人马,还有大量的重炮车辆,朗朗乾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大路而来,末将应该……应该不会看错的。”

    叛军要出城来战已是不可思议,最起码应该走西边,这样的话还可以理解为想弃城脱身;可向东面出来,他们想干什么?好像唯一可能的就是要来攻打官军……难怪报信的将领也直接这么说。因为目前靠近九江城的军队就是中路大军,前锋已在白水湖旁驻扎,只有这么一处军事目标,叛军也正好冲着这边来。

    “传令陈璘在大营外准备迎敌。”张辅下令道。接着便唤侍从备马,直率一干中军武将前去观战。

    一个多时辰后张辅骑马来到了前线,白水湖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其间能看见村庄和耕地。视线远处,只见密集的步兵在运动,锣鼓声聒噪不休,他们有条不紊地横向展开,阵法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就好像大地上一块块的庄稼地一样的形状。后面又涌来了一群骑兵,甲胄亮闪闪的十分显眼。叛军展开之后,便缓缓向前进军,远远看去一大片人。

    几年前张辅就耳闻过湖广造反的叛军了,而这次挂帅以来所率军队也与叛军两番交手,不过确实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成千上万的“真匪”……在官军中已有了一种口头上的称呼,叫做真匪和降贼。所谓降贼就是指汉王兵败后,投奔湖广的残余军队,这种叛军没什么战斗力,鄱阳湖水战一触即溃、湖口县没打就投降甚众,就是这种兵;还有一种就是“真匪”了,真匪是很不好对付的,别说之前在湖广官军战败多次吃够了苦头,就眼前不久湖口县一战中,几百人就给官军将士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匪悍不惧死,特点是抱团不散,聚在一起了就绝对不会分散跑,个个动作呆板既不溃也不降,得把他们都弄|死才能解决问题,叫官军将士十分头疼。

    真匪和降贼很好分辨,穿的衣甲就大不相同。而前面汹涌而来的叛军,大部分就是真匪了。官军这边的将士们已经意识到了今天的日子会很难过。

    张辅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预感到这一仗会很难打。不过没关系,前锋陈璘部一万多人就是拼光了,他还有十万大军,于大局不会有决定影响。

    叛军那边的队形十分整齐,看起来穿的也很好,颜色划一和仪仗队一样鲜明。张辅亲眼一看,心里也没办法把他们当“匪”,直觉上他更相信湖广的建文帝一干反叛者是真的太祖贵胄;反观己方的人马,陈璘的军队主要是宣大兵,也算是大明精锐,但面子上看起来实在反像匪类,将士们大多穿着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和盔甲,而且不太一致,因为很多人的衣裳是自己家缝制的,盔甲也是来源不同形状不一……边关打仗的军队,样子货哪能和京师里看看城门做做样子的人马相比?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炮声惊动了张辅,远处浓烟滚滚,叛军在两里地外就放起炮来。官军的人海中时不时出现一阵小范围的骚乱,惨叫声仿佛在呼喊被炮击中了。但是陈璘军动也不动,依然立在两里地外瞧着,也没有放炮还击……放炮也没用,官军最重的火炮也打不了那么远。

    陈璘以前追随张辅在交趾打过仗,是老部将,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官军几年来吃过叛军多次苦头,张辅更是与武将们详细琢磨过叛军的战法,连叛军用的火绳枪也仿制出来了,如今算是对对方比较了解。叛军的重炮射程远,但在远距离上威力不行;真正威胁大的是在近距离平射,炮弹在地面上横飞弹跳的时候很恐怖。所以陈璘根本不理会叛军炮击,除非叛军有取之不尽的弹药和武器补充,就这么不间断地炮击直到打溃官军。

    显然叛军不会那么干,他们在九江城已经成孤军了,东西用一点只会少一点,肯定不会随意挥霍浪费弹药的。果不出其然,远处一轮炮击之后见没有动静,火炮就消停了。接着大量的方阵又开始向前进军,重炮也拆离装车。

    就在这时,官军五股步军同时出动,正面向前推进。不多时,后面的马兵从步军阵营之间涌出,慢跑一阵之后及冲了上去。顿时马蹄轰鸣,响至远近。而叛军的马兵还在后面观望不动。

    “砰砰砰……”大面积的白烟在斑驳的平地上冒出来,马嘶,人声响成一片,远处也能清楚地观察到人仰马翻的情形。这回叛军的火枪似乎很快,噼里啪啦接连响了三次火器兵才退后。如林的长枪有条不紊地倾倒,那些长枪长达一丈有余,前排蹲着后排从空隙中伸出去,密密麻麻的好像人群顿时变成了刺猬。官军马兵不敢冲上去,纷纷在马上用三眼铳开火,但不能动摇叛军的阵型,而且时不时对面那些拿长枪都兵会蹲下去,后面冒出火枪兵就是一顿齐|射,叛军步军的火器(燧发枪)射程杀伤力远超三眼铳,官军马兵对射根本讨不得好。

    官军骑兵纷纷后撤,这时几股黑压压的步军已经靠近了。战场奏起鼓乐来,其间还有笛声和琴声,一些骑马的武将在叛军阵营中来回叫喊。横向宽阔的无数步军齐步迎面推进。战场上很快就惨不忍睹,火器爆响空中箭矢横飞,人们像庄稼一样倒下,尸横遍野。

    就这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动大地,叛军的火炮架好之后怒吼起来,恐怖的铁球从人们头顶飞过,落在官军密集的人群中乱跳横飞,本来就已经死伤惨重产生动摇的官军五股人马立刻如受惊的蚁群一样向后蔓延。

    只见对面旗帜摇动,“哒哒”沉闷的马蹄声中,成群的马兵自侧翼倾|泻而出,但很快遇到了官军上来阻击的骑兵大队,战场上炸开了锅,无数的刀兵在阳光下明晃晃地跳跃,如同湖面的粼粼波光。

    宣大兵的骑兵比南方兵善战,但无奈中央步战崩溃,很快侧翼就被叛军追上来的步兵攻击了,官军全线后退。

    战场上一片狼藉,张辅看着分批平推的叛军方阵,情知这一轮战斗打不下去了。他下令撤退之前,看着江边刚送上来的无数辎重,以及身后还没修完的营寨箭楼,心里就像堵了一口气一样。

第四百三十九章 土堡

    旁晚,张辅再次策马返回了战场。叛军已经撤回城中,留下了一片破败的旧营地。还未修完的营寨被彻底捣毁,箭楼被烧成了炭,到现在还冒烟。很多东西被抢了,帐篷等物被烧得一片黑。夕阳中只听见人们痛|苦的呻|吟,抬着伤者的士卒步伐沉重,如同遭了灾的地方一样。

    “狗|日|的,趁咱们不备打了就跑!”一个武将恼怒地骂着,“要是没有九江城,看狗崽子跑哪儿去,老子们跟他耗上了!”

    有幕僚事后诸葛般地废话道,“此战正是出其不意,咱们没料到叛军竟敢出城攻打咱们,不然战果会好得多。”

    吃过大苦头的武阳侯薛禄心道:就算打成这样也不坏了,起码大部分人马从容撤退,战败后还能从容阻止敌兵追击,只能算被击败、没被歼|灭。

    另一个幕僚或许觉得将失败归咎于“措手不及”是把责任推在上官身上,便不动声色地说道:“叛军真匪聚众成军,火器犀利,同样的兵力着实难以对付。非得以兵力优势聚|歼才好。”

    张辅回头唤今日的主将陈璘,陈璘垂着头羞愧地弯腰道:“末将在。”

    “你作何感想,有甚对敌之策?”张辅看来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口气很缓和。

    陈璘道:“若是摆开野战,末将一时着实无良策。不过刚才王指挥发牢骚‘跟他们耗上’倒有几分道理……叛军退走时带走了伤兵和尸体,咱们无法清点数目,但据末将在战阵上亲眼所见,叛军伤亡人数并不比咱们少太多。若是我军主力已到,则可前后结阵,轮番对阵,凭借兵力人数之优,贼军疲惫,也承受不住伤亡。可破之。”

    张辅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说的不错。老夫亦有一些话,说来你们听听。骑战我宣大兵不沭;步战稍逊,但此战杀伤贼军最大的却是步战,后败溃主要原因遭受了猛烈炮击。故敌之长,在炮。破其炮阵,我军的胜算便大了几分。

    破炮阵之法,可用骑。但今日陈将军用骑兵冲阵的战法欠妥。马兵必得游于战阵之外,伺机而动,找准下口的地方才下刀,如庖丁解牛。”

    张辅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随手一扔,“炮弹总会先往上飞,再落地,高低不同罢了。敌军重炮护于阵中,炮口必得偏上,不然岂不会轰到前面的自己人?阵越小、炮口离自己的人越近,仰度越大,炮弹也会打得更远才会落地击中我军。若是我们四面攻打,其兵力有限,阵便越小,炮不能击近前也;若敌扩其阵,必有隙可趁,骑兵便是那时候抓住战机下刀的。

    且我四面攻打,亦可分化敌兵火力,步战又占好处。故老夫之意,破贼军之法,在‘围’……诸位听明白了没有?”

    众将多大面带茫然,张辅说得也太弯弯绕绕了,难道咱们的英国公跟文人学坏了?张辅皱眉指着一个问:“你明白没有?”

    那将领愕然道:“英国公教诲,破贼军之法是围攻。”

    “罢了。”张辅道,“就这么一点道理,老夫抽空会教你等明白。”

    他扬起马鞭指着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先别修兵营了,在那里筑工事;还有南边,白水湖南岸,修个堡。防住了,等大军先过鄱阳湖扎稳阵脚。”

    众将道:“末将等得令。”

    ……

    九江巡抚行辕内,一群人也在议论纷纷,冯友贤说:“伪朝宣大兵的骑兵太凶,要不是最后被骑兵挡了,咱们的马队非得将那营官兵全部赶下鄱阳湖去。”

    于谦道:“宣府大同的边军长期对付鞑子兵,马战娴熟,而冯将军的骑兵团将士多是南方人,只是勤加训练也难以胜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宁也开口道:“这股官军的弓箭手也不可小窥,以往咱们用火器可完全压制弓箭,但北军精锐用强弓硬弩,非内地卫所兵用的弓弩可比。我先前巡视伤亡将士,发现很多人是箭伤,由此可知。往后出城要更加谨慎,万不能被咬住脱不了身。”

    不几日,朱雀军斥候发现官军在城西陆地走廊上修工事,在南面也在修防御工事,暂时无机可乘,遂全力经营城防。上次出城野战,也主要是为了博个头彩鼓舞士气。

    他在鄱阳湖水战中已经见识到了汉王降兵九江军的战斗力,此时万不敢将重要的地方单独托付给九江军。这帮人战又不能战,守工事又怕丢了,实在是不堪使用;不过怎么也有近两万人,不用着实可惜。张宁很快想到了怎么使用他们。

    城外的堡垒和勾墙工事,需要扔大量的兵力进去,用朱雀军各队为监督,期间部署九江军士卒,在工事里做炮灰总是合格的。在工事中不同于战阵,就算有人逃跑,也可以有效阻止形势,而不至于一有人跑就裹挟一群。

    外围工事主要是张宁决策,他多次实地巡视情况,觉得甚是有用……但是不是真有想象中那么坚固还得等待实战检验,毕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干的事全靠想象和推论。他只是有这样的认为:守城就把希望寄托在一道城墙上是愚蠢的做法,应该守外围,在尽量集中兵力的考虑上拓展纵深。

    如城西的工事,左倚城墙,右靠白水湖,只有一面会受到威胁。工事中间的山坡上修了土墙堡垒,屯兵布炮。围绕堡垒的北面有两道沟堑,沟堑后面又修腰墙,官军要攻打还得用梯子爬;就算万一丢失了一道防线,从后面的第二道墙反攻则非常容易,两道墙都丢了,山上的堡垒中还能出兵夺回,难易同理。张宁觉得官军要拿下这个堡垒,难度不比攻下九江城墙容易。

    若是官军不理会这处工事?那他们进攻西门的时候就会在侧翼遭受不断攻击。绕到北门也不行,北门紧靠江,没地方布置太多军队,一退就掉江里去了。这种局面,官军想从东面进攻九江,非得先拿下土堡。

第四百四十章 天雷滚滚

    街边的枯叶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色,是昨夜降的霜。磨损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清脆的声音,马蹄铁踏在硬路上的响动分外清晰。张宁和一众随行的人骑着马从城内的大街上走过,沿途几乎没几个人。

    “据三江之口,当四面之衢,七省通连,商贾集至”的九江城,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无人居住的房屋,紧紧关闭的门面,此时此刻张宁有种错觉,好像和考古家们突然发现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古代城市一般。街上落满了枯枝败叶,分外凄凉;好像连衙门里徭役的杂役都跑了,不然这在平时天没亮就有清扫街道的。

    路边的树上露水还没干,从叶子上时不时掉下水滴,迎面打在人的脸上,脖子上,冰凉得能叫人一哆嗦。骑马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也很冷,张宁心想:今天是晴天,一会太阳出来应该就暖和了。

    一行人走到府衙前面时,忽然许多人就出现在面前。府衙大门外有个广场,连同府前街的路也很宽敞平坦,不过此时被许多人和杂物占据了,只留出很窄的一条通路。一群士卒乱七八糟地蹲在广场上,有的人穿着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的穿着九江军的自裁衣服,大伙儿都没带兵器也没着甲,连朱雀军士卒的宽沿铁帽子也没有戴。他们好像正在那里准备晾晒火药。

    这些人乍一看挺乱的,不过稍稍留意观察却是各有分工。有的人正把黑色的粉末倒进石舂里,容器看起来像是百姓加工稻米的东西,接着又在石舂里加水用木棒乱捣。有的把一团团黑乎乎的形同泥巴一样的东西搓起来放在竹盖里凉在地上。之前就阴干的“黑泥巴”,又有人搓碎了把竹筛子筛,要筛几遍,先筛掉太细的重新丢石舂里加水舂,然后去除留在筛子里太粗的继续搓碎了筛。剩下的黑粒大小匀称,就好像芝麻一样好看,放竹器里摊开晾在广场上晒干。

    墙边还有一些人,有的坐在木板凳上,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放着已经加工好的火药,正往竹筒里小心地装,除了火药还有铅弹。这些短竹筒装满了便用塞子塞住系成一串搁在旁边,等着人来收。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侍卫,有人扛着火枪,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这种竹筒。

    众人默默地干着活,终于有人看到了过路的张宁,遂站起来行礼。张宁在马上抬起手臂,一本正经地回了礼,说道:“免礼了,你们各司其职吧。”

    他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小队士兵,他们挨家敲门,大多都无人回应,然后就抬着木柱撞开,从里面搜出铁器抬走。什么锅盆、锅铲、菜刀、铲子锄头啥都有。

    张宁等一行人到东门下令开城门放下吊桥,众人策马出城时,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只见刚修成不久的工事土墙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卒,武将们来回叫嚷着。而远处的平地上,人更多,密密麻麻的官军步军,紧跑慢跑的骑士,旗帜也是在人群上方飘着,如云帆一般多。这个时代,打仗都要赶早,太阳还没出来官军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他们起来做饭的时候星星都看得见。

    张宁策马从挨着城墙的口子里进去,土墙后面的将士们神情都很激动,纷纷把目光投来。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说道:“兄弟们呆会要把他们打得娘都认不得!”张宁挥着手道:“好样的。”有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卒在战马旁边说道:“王爷可得小心一点,兄弟都指靠您哩。”远处还有人想和张宁说话,他都一一回应,“呆会我会在上面的土堡墙上,大伙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什么官军尽会吓唬人,前几天不是被打得巢都丢了?咱们还不如欺上去,拼他|娘|的!”有人嚷嚷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懂个屁,要不你来当王爷!”

    张宁循声看去,原来是张承宗。这帮武夫说话是很难有忌讳的,你要是当真就输了。张宁自然不以为意,当下便对附近的人解释道:“有工事能减少伤亡。官军人多,咱们得顾着自己这点人马。后面还有仗,兄弟们别急,立了功都记在本子上,等打完了分钱分地!”

    张宁在张承宗面前跳下马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俩人一起又瞧了对面的官军人马一阵。“一会万一有地方被突破了,也别在这里死扛,尽可下令退到第二道墙后。”张宁小声对张承宗说道。

    他们在各处转悠了许久,只见官军把炮拉上前来了,张宁便离开了土墙,带着一行人爬上土堡去了。

    土堡墙上的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准备”,张宁也顾不得装作无畏表现,拿手捂住了耳朵,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捂住耳朵,此时大伙儿看起来倒是有点莫名的滑稽。只有于谦板着脸目视前方,张宁好心提醒道:“嘴稍稍张开,能保护耳朵。”

    那炮队武将抽出刀来,大喝道:“第一队全发齐射,放!”刹那间,轰轰轰的巨响震得土堡好像在乱晃,浓烈的硝烟飞快地灌了过来,尘土飞扬,张宁不慎吸了一口进肺,忍不住嗑起来。这地方离炮阵太近,连放几炮之后就全是烟,好像掉进了云里一般,前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面有人喊道:“调高一度,左第二、三门炮右移一刻。”不料张宁马上下令道:“叫炮队暂时别放炮了。”

    朱雀军有简单的测距仪、铳规,有专门瞧目标的观测哨,但此时想在远距离上用炮击精确打击较小的目标同样很困难,打不打得中全靠运气。没有后座力减震装置,像土堡上的炮台要稍稳定一点,但需要反复尝试,太废弹药。

    果然一通炮击完全没让官军火炮丧失反击力。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炮阵也架得差不多了,陆续就响了起来。重炮的声势非常唬人,离土堡接近二里远,照样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过杀伤力就实在没有那么恐怖,前一阵稀疏的还击后,好像工事这边根本就没死人,铁球从半空落下来,大多砸到了宽阔的土面上,除了捣腾起灰尘啥效果都没有。

    不过很快官军就有了法子,越来越多的重炮用骡车牛车拉了上来,各处架设装填,大概数了一下,一共有四五十门之多。张辅那老东西果然是皇帝宠臣,得到的装备真是很阔气。官军的大将军重炮,在张宁的看法里应该归于厚壁臼炮一类,炮管粗短只能抛射重弹,朝廷还没有掌握铸造长管野战炮比较复杂的技术。

    目标越多,打中的机会就越大。这时张宁便下令再次炮击。

    这一轮炮击后好像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阵仗就不得了。远处大鼓奏鸣,接着大概有几十门重炮一起轰鸣。在浓烟中,张宁看到四处火光闪动,一时间他觉得天空似乎乌云密布,无数的乌云撞到了一起,连续不断的闪电巨雷在头顶怒吼。

    惨叫声、惊呼声、马嘶声在浓云之中纷纷冒出来。隐隐听见有人喊:“别跑!狗|日的能跑哪儿去!”“临阵脱逃,斩了!”然后听见噼里啪啦一阵火枪的声音。

    少顷,在依稀烟雾中,只见一些马兵稀疏地冲了过来。很快就传来的马的嘶鸣,不断有连马带人翻进了坑里。太远张宁看不清工事前面空地上的情况,不过他的脑中下意识浮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战马踩到土坑上面,木片和松土顿时就翻了,人马扑了进去,沉重地撞在坑里削尖的木头和硬竹上,血乱飙,或许人还没死,他在痛苦地惨叫在呼救。

    战场上到处都是坑,之前撒欢一样跑来的游骑很快老实了,有的人下马用走的,个个小心翼翼。接着官军阵中又赶了一群步卒上来,乱糟糟地在地面上搜索。等那些人靠近工事时,这边便噼啪响起零星的铳声。

    战场上这么折腾了许久,其间官军又放了一次炮。好在他们所有的炮都放了之后,要装填是很缓慢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官军大量的步军欺上来了。远处再次放了一通炮之后,官军步卒前面的人群缓缓进入了百步以内。前军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长兵器,看起来大多是轻步兵,火器兵在前,弓箭兵在后。

    张承宗挥着明晃晃的刀喊了句什么,然后听见许多人附和呐喊。“咚咚咚……”牛皮绷的鼓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弯弯曲曲的土墙上放上了无数的火枪。锣声一响,一面朱雀旗前倾,“啪啪啪……”一整排白烟腾起。官军许多人歪歪倒倒地扑倒了,还能看见有人在地上爬动。干的泥土上杂物丢了许多,有兵器,还有一些木架子,官军的火绳枪比较重,要用支架才能发射。

    少顷,官军人群里也冒起了大量的烟,铳声响后,土墙上尘土四溅。显然朱雀军损失小得多,一道墙已经防住了胡乱飞来的大多数铅弹。

第四百四十一章 什一格杀令

    蜿蜒的棕色土墙前面,成片的人群如退潮一般弥漫,后面的队伍已经散了。但是又有马兵从各营之间冲来,两种兵马交错,运动的方向相反,如同漩涡一般场面十分壮观。

    马兵以稀疏的游骑冲过来,遭受了成排的火枪攻击,落马者甚众,但凭借奔跑速度也有不少人靠近土墙。但是土墙前面有一道深勾,马兵没傻到往沟里跳,他们用三眼铳对着墙头发射,然后拉弓放箭。这股马兵十分勇猛,死伤近半还没退,就像是来送死的;他们显然是为后面的步兵赢得进攻的时间。如林的披甲步兵,长长的枪和矛如移动的树林。

    不断有人在铳声中倒下,但中央一部官军步兵真忍受着伤亡抵近了,他们怒吼着冲了上来,用长枪往墙上捅。但就在这时,朱雀军后面的火器兵站了起来,既在长枪攻击范围之外,又高出腰墙一头。“啪啪啪……”一通枪响。官军步军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战斗,活下来的人丢下长枪,掉头就跑。

    最前面的一股步军败退,很快就叫后侧的几个方阵停止了进军,他们明智地掉头撤退。

    大量的人马向远处退走,渐行渐远。腰墙外的平地上,一副惨不忍睹的场面,几乎每一小块地方都躺着尸体,有几处集中的地方甚至尸首都重叠堆起来了。插在地上兵器,横七竖八的杂物,叫战场充满了狼藉和凌乱。尸横遍野大概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世上有过更大的灾难,如黄河泛滥,死伤数以十万计,但给人直观的视觉感受却完全赶不上这样的战场。天灾死的人分布很广,但此时的战争因武器威力有限、以集中兵力分胜负为主要模式,小小的战场上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会十分惊人。

    硝烟渐渐散去,只见张宁等人的脸已经黑了,如同抹了锅灰,旁边的辛未正拿着手帕默默地擦着脸。

    张宁眺望远方,远处官军阵营全是人,他觉得英国公张辅应该在那里,只是看不到而已。这次战斗应该也是张辅下的命令,却不知他看到这尸横遍野的场面、此时做何感想。

    就在这时,只见一些人抬着架子远远地走了过来。一个骑马的人举着一根绑着白绫的木棍走上前来,大喊道:“看好了,咱们没带兵刃!都是爹生妈养的,大伙家里都有妻儿老小,对面的兄弟别放铳,行个方便,让咱们救没死的。”

    墙后的将士站在那里观望,没人说话。土堡上的张宁瞧得真切,转头对一个传令兵道:“去传令,此时严禁攻击,让对方收走伤兵。对官军武将说,本王很敬重作战勇敢的将士,让已尽职责的伤兵活着回家。”

    过了一会儿,下面就传来了传令兵的喊声,将张宁的话复述了一遍。那马上的将领抬起头,望着土堡上的人影看了许久。

    就在这时,忽然张承宗扯着嗓子喊道:“都别动,站在自己的地方……你们那边的人,本将记得是将你们放在第一道墙的,怎么到后面去的?你们的头头呢,出来!”

    大伙儿有的站着,有的北靠土墙坐着,瞧着被揪住的那群人。有的人在吃干粮喝水,有的在照看受伤的人,周围已经平静下来。张承宗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士兵冲过去,一边骂一边叫人缴了逃兵的械。

    张宁又叫来一个传令兵,小声说道:“去告诉张承宗,十个逃兵抽一个杀!”

    逃兵被清理出来,全是九江军的人。永定营的将士还不至于在这种明显不会败溃的战役中后退。逃兵加起来就有大约有几百人,全被夺了火枪和短兵,成队被赶到两道墙之间的宽敞平地上。人们垂头丧气,又满怀惊恐地乖乖站着,因为两边都有装填好火器的军队对着他们。

    张承宗又下令把他们分了八排,大声说道:“从两边开始数,数到十就死,敢离开自己站的地方,一律杀!”

    执行行刑的士卒拿着火枪一个个点,枪口在人们的背上碰一下便念一个数字,倒霉的逃兵个个面如纸白,有的冷汗都吓出来了。当数到十时,一杆火枪就抵着人的后背“砰”地一声,放倒一个。就算没死的,经过这一遭,感觉跟在阎王爷门前走一回也差不多了。

    张承宗嚷嚷道:“咱们军中有句话,求活者死,求死者活!这一仗下来,在前面拼命的十个人死不了一个;你们跑,十个就得挑一个出来顶罪!临阵脱逃,这还算轻的!”

    战场上安静了一个下午,张辅接下来再没送人上来尝试进攻。张宁派了个人上去喊话,同意官军派人来收尸。尸体如果丢在野地上,腐|烂了容易发生瘟疫,同时官军将士应该也不愿意看着自家的人摆在野地里日晒雨淋遭罪。

    旁晚时分,官军的人马陆续开始向白水湖北岸的走廊撤退。这一仗他们没什么战果,但是不尝试一下可能他们不会死心。

    朱雀军和九江军驻防人马也在旁晚时候在土墙后扎营搭帐篷,在修工事时就被践踏得寸草不剩的土地上,四处冒起了炊烟,受伤的士卒被陆续往城里抬。张承宗被留下当值驻守,余者文武也跟着张宁回城。

    及至晚上,巡抚衙门回来个细作,当面对张宁禀报了探得的消息。官军南路军从都昌坐船运兵,前军已经夺占了九江南面的南康府。西面的北路军什么情况,一时还没有人回来说,估摸着也该到长江边要渡江了。

    张宁和于谦等人在大堂上又议了一阵,大伙都在猜测官军更多的人马抵近九江城后会怎么做。有人说官军可能同时从三面进攻,以分散朱雀军的兵力。但张宁经过了今日一战,不觉得张辅会这么做;就算官军有十几万人马,像这样损亡极大的战法也照样承受不起,毕竟如此作战让朱雀军付出的代价很低。

    围而不攻,困死大伙?张宁猜测着张辅的想法,这种笨法子也是很常用的。古代的将军们遇到坚城,又没炮的时代,打不下来就围住坐等。

    九江城的粮食倒是囤积了很多,张宁说了一句:“明天一早,你们跟我去瞧瞧各处粮仓。”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一场秋雨

    又是一个清晨,寒气逼人。张宁醒来就听见了房顶上的瓦上“沙沙”的雨声,原来外面下雨了,这秋季下一阵雨气温就要降一截,难怪今早感觉愈发冷。

    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发痛,这简直成了天气预报。在辛未的服侍下,他穿好了衣服,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脑子里理了一遍可以想到的事,便提笔写了一份军令:命令三处工事除了留下一部分人在中心土堡当值,余者暂时放弃沟墙阵地撤回城中休整,直到雨停。

    明代没有水泥路,这雨多下一阵,外面肯定会变成一片泥泞。这种天气不仅无法使用远程武器,大队人马行走都十分困难。他不相信张辅会在这种天气进攻作战。

    还有一件事,昨晚准备去巡视各处粮仓的。不过现在他实在不想走路活动,左小腿很不方便。雨下成这样,就算万一真有隐患这种天气也烧不起来,他干脆取消了预定的行程。就好像在农忙季节,突然下雨了,人们虽然心慌却也只能忙里偷闲。张宁此时就是这种感受。

    他弯下腰轻轻搓着小腿,这种疼痛十分难受,就好像从骨髓里渗出来,无法捉摸,叫人心慌。一分神,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张小妹那张清纯的脸,还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永久的纪念,一发作就能想起你”。在失神之中他便轻轻念了出来。别说一个人在外面呆久了,便很容易想起亲近的人……万一自己玩完了,张小妹会不会被人劫走,然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禁想起了几岁大就被送到“富乐院”的顾春寒。这叫他情绪变得不稳定,心里也乱起来。

    正打算放下手里的盆,想过去给他揉腿的辛未,听到他念叨,不禁站在原地抬头看了过去。张宁腿上的伤怎么回事一般人不知道,她以前身为白衣侍卫再清楚不过了。她见张宁一脸失神,不禁泛出一股莫名的难过,还有一丝嫉妒。

    辛未认识张小妹,那姑娘与人无争心眼也不多,其实并不招人厌。但辛未心里却照样压不住一种感到不公的心情:这个世上有的人一出身就在富裕的城里衣食无忧,然后什么也没做,就有人把她当宝贝,为了她摔断腿也毫无怨言;而有的人睁开眼就饥寒交迫,被人当一件货物一样卖、然后就是工具,无论多么辛苦做多少事,也永远比不上另一种人。

    ……

    稍晚时出了点事,辛未被人叫出去了一会儿。接着她便进屋禀报:“昨晚内侍省的人在北城外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地洞,有人从洞里钻出去了。他们把事告诉我,叫我禀报王爷一声。”

    “抓到人了么?”张宁忙问。

    辛未道:“没有。当时那个奸细已经钻到护城河了,就算追出去已来不及。”

    张宁顿时站了起来,扶着桌面活动了几步,低下头伸手摸着下巴。辛未镇定道:“王爷可把此事交给我,我去办。”

    “你打算怎么办?”张宁问。

    辛未道:“咱们的人还没有打草惊蛇。我打算今夜派人从护城河边的洞摸进去,先查清楚城中的出口位置;然后带人两头埋伏守株待兔,一等有奸细再次通过这个地洞,即可把一干人抓住,接着顺藤摸瓜便能审出这帮奸细的阴谋。”

    张宁琢磨了一阵:“万一抓住了人审不出东西来,或是逮|捕时意外让他死了,这藤还怎么续?城里有内奸,他们想干什么……”

    辛未无话可说了,站着一言不发。她在辟邪教的资历也不浅,以前干过不止一次这种勾当;张宁一个读书考功名出身的人,却不知他有什么想法。

    “这样办。”张宁开口道,“你把内侍省在九江城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先摸准城中的出口,派人蹲守,一定挑好地方别让人发现。有人偷偷摸摸进城肯定会和人联络,你们便分兵,分别盯梢有过接触的人;如此分哨,时机一到,咱们就一网打尽。我调李震的卫队给你,务必多抓人。人一多,总能审出有用的东西出来。”

    辛未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内侍省在这边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安插在于谦身边。”

    张宁沉吟片刻:“军中将士干不了这种活……全部撤了去抓张辅的奸细,现在盯于谦没什么用。”

    辛未又问:“若奸细是出城怎么办?”张宁道:“按兵不动。”

    辛未习惯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要办的事,接着便无声无息走出了房门。

    这阵子的精神不佳让张宁的脑子千头万绪,产生了许多胡思乱想。其实古代战争中也有许多眼线间谍,前秦时代起就有内应打开城门的事发生,所以防奸细只是常规的事宜。但张宁怎么也甩不开这次的消息,一整天都挂在心里晃悠。

    英国公张辅会想用“下作”手段来解决这场战争?兵不厌诈,恐怕也没什么下作不下作的。那城里奸细会得到什么样的命令?开城门……这个暂时不太可能,只有在两军在城内外胶作攻防才有用,张辅起码应该先解决侧翼的堡垒工事才可以攻城。私通九江军的武将,让他们反叛?这有可能。

    张宁左思右想,又想到了今天本来是要去巡视粮仓的。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万一奸细把粮仓给烧了,那才是真正灭顶之灾。一座孤城,如果连粮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守的?

    他终于坐不住了,吃过午饭就想去实地瞧瞧粮仓什么情况。但是如果奸细确实是想烧粮仓,大张旗鼓突然去巡视似乎有打草惊蛇之嫌。张宁想到了于谦,九江的防务准备全是于谦一手安排的,只要让他跟着去,就能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事宜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宁在二堂的签押房里坐了许久,想喊门口的侍卫去传于谦见面,但心里又冒出一种微妙的想法:自己上午才下令把于谦身边的眼线撤走,这事会不会出现某种巧合?

    外头的雨还在下,张宁慢吞吞地跨过门槛,门口的侍卫弯腰行礼十分恭敬。他久久观察着瓦间聚集的水,淌成一条条的水线,落在阳沟里汇流。

    张辅布局能这么深?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张宁也觉得自己的疑心越来越重,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记得刚出现在大明的时候,连富乐院的一个妓|女顾春寒他都可以信任,而且表现出了足够的诚心;可现在,像于谦这样的君子,他都在反复质疑。

    还有城里的奸细究竟躲在什么地方?几次从城里走过,几乎不见什么人,市井百姓大多为了躲避战争逃到乡下去了;若是要做诸如烧粮草之类的事,都有重兵把守的地方,人少了是办不成的……

    张宁一整天什么也没干,沉住了气。及至次日凌晨,一身半湿的辛未回来了。

    “城外的口子很隐秘,大半在水底下,河边长着水草,除非派人挨着河边摸不然真难发现。派人从口子进去过了,地洞里全是水,空隙只够头伸出来的,估摸着因为今天下雨涨了一截水。顺着洞摸过去,城里面的出口是靠近城墙不远的一座宅子;出口旁边发现一口枯井,不过井差不多被土填满了,猜测是挖洞的土,这个洞子是不久前才挖出来的。我已经遵照王爷的意思,派人把宅子四面都盯住了。离宅子一箭之地就是咱们的人聚集的地方,一共有三十二人。”

    张宁听罢说道:“原来在于谦身边的人,遣回两三个。”

    辛未微微有些诧异,但神色一闪即逝,只是安静地应道:“是。”

    “现在就去。”张宁冷冷道。

    辛未抱拳像男人那样行礼,随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身道:“我刚才在后门吩咐了一个侍卫,叫他一会送个炉子进来,王爷烤烤火或许腿就不疼了。”

    张宁微微一愣,说道:“知道了……你也尽快换身衣服,这会儿风寒也能死人的。”

    辛未抿了一下嘴笑了笑,转身便走。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张宁莫名感到坐立不安。已经凌晨了,他先脱衣服上床辗转反侧折腾一阵,接着又穿衣下床,将手边能找到的公文卷宗都看了一遍,一会儿又慢吞吞小心地在房屋里走。外头的雨下得不大,也非毛毛细雨,这么不大不小的“沙沙”声也没停的意思,这一场秋雨,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出兵

    湖广武昌城,此时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座正被四十万大军虎视眈眈的城市。只是阴云密布的天气让这座古老的城池的色彩更加黯淡,也更加陈旧。

    一副轿子在于府门前停留,一个叫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妇人从轿子中走下来,让府中出来的几个人迎接着从偏门进宅子去了。她是罗幺娘,首辅杨士奇家的人,出现在于府实属正常。世人都知道杨士奇同于谦的关系亦师亦父亦友,乃士林佳话,那么两家的家眷有来往就没什么奇怪了。但实际上于谦的夫人董氏和罗幺娘确实无甚交往。

    难得的邀请,所以当罗幺娘被邀请到于府时,她一点都不随意,从着装打扮上就看得出是精心准备过的。

    罗幺娘在后宅的茶厅里入座,只见她上衫穿着近似米黄色的绸缎,整体是浅色的团花花纹,交领是绛紫色的料子;鹅黄色的丝质飘带作为披帛,从两肩搭下面,轻轻系在腰际。上衣扎在裙子里,下裙是月青色绣着杂色花纹的锦缎。整个人看起来富贵中不夹庸脂俗粉之气,很符合一个大官僚的家势。相比之下,同样身份地位的董夫人却朴素随意得多,人靠衣装马靠鞍非虚言,穿着棉布月白袄裙的董氏被人一比,好像不是一个阶层的妇人一般。

    董氏对这个尚未出阁却打扮得成熟得体尊贵的娘们显然很有点戒心,不过她没表现出什么敌意,强作微笑用客气而寒暄的口气问道:“听说罗姑娘从江西送了一封书信到王宫,你是什么时候去江西的呢?”

    罗幺娘老实答道:“八月初。”

    “哦……这么早就去了。”董氏点点头,她在心里微微一算,张宁是八月中旬才动身从武昌启程,罗姑娘显然不是去找张宁……虽然当年罗幺娘和张宁没有成功的姻缘在京师官场人尽知之。那罗幺娘去江西见谁?毫无悬念,她是去找她的“知己”董氏的丈夫于谦。

    但董氏把话打住,并不想当面揭穿。她今天邀请罗幺娘,既不是为了像市井泼妇那般吵架,也不是要质问。

    董氏冰凉的手指捧在茶杯上取暖,又道:“夫君在江西为官,最近传言四起,我每日挂念忧心;得知罗姑娘刚从江西回来,又是杨阁老家的人,我便动了邀请罗姑娘到寒舍的念头,想问问那边最近是什么情况。”

    “情况不太好,九江很险,因此我才被撵回来。”罗幺娘道。

    董氏忙问:“怎么个不好法?”

    罗幺娘沉下脸寻思了片刻,便要来了纸笔,“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长江大致是这么流的,咱们的武昌在这里,九江城在这里,东边是鄱阳湖。官军三路大军围攻九江城,有十多万人马……我离开之前,就在这里的鄱阳湖打了一仗,咱们九江军的水师全军覆没,听说水陆总共损失超过一万五千人。现在除了九江城,江西所有地方都改姓了。

    朝廷官军从东面、南面两路进攻九江城,湘王和于大人统兵就在城里。管局还有一路大军在长江北岸的黄州,也要渡江从西面进攻九江。”

    董氏瞧了纸上圈圈线线半天:“王爷他们还走得掉么?”

    罗幺娘沉声道:“不好走掉,他们也不愿意走。一走过不了多久,打仗的地方就是武昌。”

    “那怎么办?”董氏忽然抓住了罗幺娘的手腕,以往对罗幺娘的醋意敌意都仿佛变得不重要了。在远方的一座从未去过的陌生城池中,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生存于世上的依靠,一个是她又恨又朝思暮想的情人。如果这两个人一起消失在那座城中,那她所有的一切还剩什么,下半生该怎么办?需要在家中自尽追随么,可是还未成人的于冕怎么办?

    董氏隐隐中感觉厄运和灾难正在自己的头上降临,这是对自己罪恶的惩罚么?

    罗幺娘道:“夫人知道武昌城内外远近有很多军营么?”见董氏摇头,她便解释道:“平安……湘王把武昌新军兵权给了周将军,就是湘王妃的父亲,大概有好几万兵马;周将军应该会率大军东进去救。”

    董氏问:“周将军何时出兵?”

    ……离于府不远的楚王宫中,姚姬也有同样一个疑问。

    她在武昌政权中的影响极大,自身为建文帝贵妃和湘王生母的身份自不必言,五大臣之一的姚和尚是她的同父同母兄长,手里还有内侍省,触角从官场、军营一直伸到市井,连南衙官僚(楚王宫南门的各寺卿官员)也常常与她有信件来往。

    但姚姬的影响几乎都是间接影响,她没有过直接参与朝政政务或对大臣发号施令的先例。毕竟现在不是唐朝武周的形势,士大夫对后宫妇人直接参政抵触更大,姚姬自己平常也很注意分寸。所以现在她无法直接下令周梦雄出兵,只能关注内阁的动向。

    今天她还在吃午饭,刚刚动筷子,听说夏常侍从内阁回来了,立刻就放下筷子,唤夏常侍进来说话。和她一起用膳的周二娘和张小妹也跟着放下筷子,坐着等。

    夏雨走进房间,悄悄打量了一番里面的人,便弯腰对姚姬说道:“大堂上议事刚散,周部堂也来了。他极力劝说杨首辅及其他两个阁臣朱、郑,说现在不是出兵的时机,要再等一等。”

    姚姬的脸拉下来,周二娘忙低下头。夏雨看了一眼周二娘,小心说道:“周部堂不是不愿意出兵,他认为现在新军训练还不够,对战阵生疏,需要抓紧时间勤加训练,等有把握时才能出兵。”

    姚姬皱眉沉吟,夏雨揣摩得准,接着就忙道:“对了,诸阁臣也问了周大人,万一九江失陷永定营覆灭,后果不堪设想,该当如何?”

    “他怎么回答的?”姚姬忍不住问。

    夏雨道:“周大人当着诸臣的面吼了起来,说事到那一步,他会甘愿凌迟而死。”

    夏雨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据报,黄州的官军已经大部渡过长江,内阁认为这股官军不会进攻武昌,而会向东合围九江城。江北军已部署在武昌到九江城之间,号称十万,不过内侍省多方打探的情报估计,加上增调的地方军总兵力应在五六万之间。周大人若此时出兵,必须先和北路这股人马交手,如果不能击败北路军,援救九江城便无从谈起……周大人的顾虑也有些道理,武昌的新军从去年就开始筹备,一直到现在才成军;如果周大人这回出兵没能打败北路军,甚至于战败了折损了新军,咱们整个湖广真就无兵可用,难以支撑官军的进攻。”

    姚姬轻轻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前阵子不断有周梦雄在新军中挤兑朱雀军老人的传闻从心里一闪而过。

    良久后她才冷冷问:“大堂上朱恒说了些什么?”

    夏雨一时间不好琢磨姚夫人的意思,只是直觉有些异样,朱恒现在既不是首辅、也不掌兵权,另外还有几个阁臣,但为何姚夫人独独问他的说法?夏雨回想了一下,答道:“朱部堂两次督促周大人加紧准备,但至始至终并未提出要求他马上出兵。”

    姚姬抬起衣袖轻轻一挥,什么也不再说了。夏雨忙执礼后退:“属下告退。”

    “吃饭吧,还干坐着作甚?”姚姬看着同桌的女子,强作一副淡淡的微笑。接着又好言对张小妹说了两句家常,问她,“今天中午厨子做的菜还好吃么?”

    “好吃……”张小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姚姬听出异样,偏了下头看她,“怎么了?”

    张小妹忽然哭了出来,埋着头径直就拿袖子抹眼泪,哽咽道,“哥哥被敌兵围住了,不知道现在他吃的是什么,能不能吃饱饭……”

    姚姬听罢十分疼惜地轻轻拍着小妹的背,“放心罢,你哥在军中是几万人的统帅,若是连他都吃不饱了,那么多人怎么办?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种事。”

    周二娘被冷落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安慰了张小妹几句,又道:“我父亲一定会率兵去帮王爷的忙,下午晚些时候,我回去一趟,问问他。”

    姚姬听罢轻轻说道:“宁儿又不在家,你回娘家住两天尽尽孝也好。”周二娘忙道:“娘家有我的哥哥周忠,我现在尽孝应该对婆婆才对。”

    张小妹不管俩人的对话,只记得周二娘说会求她父亲调兵去救,当下便露出了几分信心:“哥哥走的时候,正经向我保证过,一定会打败官军,得胜了就回来。”

    姚姬听罢愈发觉得张小妹招人喜欢,便说道:“文表最疼的就是你,他也没骗过你,应该是能说到做到的。”

    及至下午,周二娘果然收拾了一番,出楚王宫回娘家去了。等到半夜父亲周梦雄才回来,穿着一身铁片一脸的疲惫,在客厅里见到周二娘,他什么也没问,立刻就抓住重点:“你早点怀了朱家的血脉才是正事,还用理会军政国事?”周二娘道:“女儿什么也没说,父亲哪里觉得我干政了?”周梦雄道:“那你就什么也别说了,反正你也懂,等这么一夜,早点睡罢。”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釜底抽薪(1)

    雨还在下,地面上一片泥泞。不过张辅的中军大帐中十分舒适,这顶帐篷搭建在竹木台子上离地几尺高,帐篷上流下来的水直接从木头缝隙里流到了地面,然后通过排水沟流走了,丝毫不影响里面的干燥。

    帐内只有四个人,武将薛禄,都察院官员杨四海,还有一个穿着紧身青布短衣的中年人;张辅正坐在上方的凳子上,拿着毛笔慢腾腾地写着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景物中点缀着一些火光的影子,这里不像是战场,只是个露宿的营地,大军都蛰伏在了雨夜之中。张辅终于把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放在下巴摸着胡须,看着外头细听了一会儿雨声,这才开口说话。

    “在对江西用兵之前,老夫便陆续派了一些人混进九江城,这个事兵部是知道的。”张辅看了一眼杨四海,杨四海不是兵部的官,但他的靠山杨荣是兵部尚书,“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一股人马不是这些细作,细作人少缺兵器干不了什么事;而是汉王降兵中的一个人,他叫王致远。”

    张辅顿了顿继续说出机密,“这个人很早以前就是安插在汉王军中的人,咱们的人。但在以前在汉王那边不受重用,所以没起到什么用。直到朝廷王师夺下采石矶(南京附近的重要渡口)后,老夫认为平定汉王已是迟早的事,王致远到那时也没什么用处了;但湖广叛匪尚在,官军进南京后,势必会从江南进军湖广,九江城扼守鄱阳湖,是个坎。老夫便下令王致远提前投靠九江驻军,当时守备大将是王仕顺。之后王致远便是九江军中的一员将帅,王仕顺被杀后,他仍然在九江毫发无损。”

    杨四海略有惊讶道:“这么说,汉王还在的时候,英国公就已经在九江布了一子?”

    张辅淡定地微微点头。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神色一凝,用敬畏的眼光看着头发花白的张辅。他说道:“这种手段不是坦坦荡荡的做法,但诸多迹象表明,朝廷里也有叛匪的奸细。来而不往非礼也,兵不厌诈咱们也不用和叛匪客气。”

    穿黑衣服的中年人恭敬地问道:“那个王致远能顺利调动手里的人么?”

    张辅道:“此人以前就出身将门,‘投奔’汉王后经营自家势力,麾下能战的都是私养的家丁牙兵。他至少能顺手地用好自家的那些人。”张辅接着说,“连城里的那些细作也不知王致远的存在,此人只有兵部高层和老夫知道,事涉机密,不到用时不会和他联络。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做好准备,必不能白白损了这支人马……你确定北城那个密道没被发现?”

    黑衣人道:“自从挖好之后,就用过一次。”

    张辅轻轻点头:“你同昨晚回来的人一起进城,以后就不要再派人出来联络了。城已戒严,叛军的暗哨防得紧,走多了夜路难免撞鬼。”

    黑衣人正色道:“卑职已在领子上缝了毒药,用蜡包裹,只要一咬破半柱香内必殉国。万一遇上了意外,卑职就是死也不会将王致远部供出来,定以身报英国公救命之恩。”

    张辅道:“你不仅是报恩,更是报国、救无数将士的性命!今汉王叛乱已定,建文伪孽困守一隅顽抗,定鼎祸乱迟早之事,但眼下叛匪在九江筑墙死守,若不能断其粮草,将士必会在以后的苦战中折损无数。你身负重任,系万千性命在身,定要明白。”

    杨四海在旁边说道:“如果咱们的内应能烧掉叛军的粮仓,九江无粮道,可不站而下。”

    薛禄也忙道:“英国公釜底抽薪之策,深谋远虑,必能马到功成。”

    这时张辅拿起了刚才写好的字,晾了一会儿差不多也干了,上面写着两行小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取了一支竹筒,亲手将纸卷好放进去,然后用腊封好。张辅不紧不慢地做完这些事,递给黑衣人:“军令就不写了,王致远识得我的字。你再把他的底系说一遍,他定会相信你的身份;不然他的身份暴露,早被直接拿了,何必派人去骗他?”

    黑衣人应了一声:“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张辅在桌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又谆谆叮嘱道:“记住,王致远是最关键的一处,动手前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他的驻军在哪里,你可以问城内的内应,多打听几个人,将王致远混淆在里面。”

    “卑职明白。”

    “去罢。回来的那个内应在帐外等你。”张辅挥了一下手,转过身去。他只盼内应得手,不用烧掉所有的粮草,只要烧了一部分也够叛军军心动荡的。

    ……

    张宁披了一件长袍就坐了起来,转头看窗户,外面黑漆漆的。辛未又是一身尽湿,水从她的裤脚流在地板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渍,她小声说道:“昨晚从城外爬进来了两个人,下半夜那宅子里的人陆续出门,一连去了七八处地方。咱们的人已经分别将所有的地方都盯住了。但不知里面有多少人,咱们只有三十多个人手,须得王爷下令,让李将军率侍卫队去拿人。”

    “这下够多了。”张宁胡乱穿衣服,辛未身上湿的便站着没动。他起床把火炉子提了过来,放在辛未的旁边让她烤火。辛未道:“现在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便可将奸细一网打尽!”

    张宁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还记得奸细联络的都是些什么地方么?”

    辛未回想了一下,便点头称是。张宁便到桌案上翻找了一会,找出一张笔绘的九江城图纸,让辛未过来指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张宁又询问各个地方的大小见方,什么房子干什么的,问的十分仔细。幸好辛未在这种事上很有心思,大部分都能描述得清楚。有普通百姓的民宅、商铺之类的地方。

    “这些房子一共才藏不了多少人,一帮人窝在房子里要吃喝睡,最多不到一百人。”张宁撑着下巴一边想一边念叨,“百十人在偌大的城里能干什么?准备攻击城门,或暗|杀要害人物?还是只打探消息……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辛未道:“要是近卫队调走了,王爷真得小心有漏网之鱼,安危要紧。”

    张宁摇摇头:“巡抚衙门旁边驻扎有永定营第三军几千人。”他迟迟不下命令,坐了很久后说:“我要是张辅,这种时候肯定优先烧粮草。九江一座死城,一烧掉粮草就是釜底抽薪,再牢固的工事都没用,人总得吃饭。”

    他终于抬头断然道:“下令内侍省哨探诸位,不可轻举妄动继续盯着,若有什么异动直接到我这里禀报。”

    接下来一连两天,张宁虽然每天都要过问细作的事,但毫无新进展。他不禁又担心另一种可能:如果巡抚衙门也有细作,会不会觉察到了什么?毕竟这几天内侍省的大部分人员都去城中藏匿监视了,有心人是可能察觉到其中微妙变化的。要是奸细得到了消息,必会设法分散藏匿,最起码会销毁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张宁这么按兵不动等着,岂不是坐失良机?

    旁晚时分雨停了,张宁在大堂参与了一次议事,军中打算明天一早重新将回调进城的驻军向城外工事增兵。另一件事,他私下也在考虑对城内的细作收网了。

    他回到书房,派人去传李震入内见面。就在等待的时候,辛未忽然先回来了,她急匆匆地走进来,俯首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发现奸细中有人进了九江军一营的驻地。”

    张宁脸色顿时一变,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九江军如果在城内突然哗变,措手不及之下烧掉粮仓或弹药库就有实力了,张辅的这一切动静就变得合情合理有利可图。

    九江军怎会和张辅有关系?这帮人马着实忠诚度低,如果有奸细伺机联络上游说策|反是有可能的;但官军临时才派人进来游说,成不成还不知道,这也太冒险和儿戏了。对于张辅来说,更稳当的做法是九江军中本来就安排有他的人……这股军队投降时,汉王刚刚完蛋,里面的官兵经查以前就是汉王的兵马;如果张辅有布局,他必须在汉王仍掌权时就开始准备。果真如此的话,谋划得太超前了、布局得也太深了吧,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样。

    事到临头,张宁没有时间去查清楚来龙去脉,也无从猜测。他只意识到危机就在眼前。

    “是哪一营?”张宁问了一句,马上想起辛未对军事驻防并不了解,便改口道,“在哪个位置?”

    辛未道:“府衙后面,大北街十字路口,周围的房屋都是军营征用的驻地,街上还设了哨。”

    “王致远部。”张宁回想了一番便脱口说道。他前后只见过这个武将几次面,不记得和他说过话,一切了解大多来源于卷宗档案。

    怎么办?张宁一瘸一拐地踱了起来,寻思马上调兵将王致远围死?但如果不止他一部有异心怎么办,或者突然兴师问罪激起汉王军兵变又如何收场?

    雨已经停了,明天官军就可以大规模进攻。城外的工事并非铜墙铁壁,如果内部出现漏洞,或是官军舍得反复投入兵力,土墙火枪阵的杀伤力其实有限得很。

第四百四十五章 釜底抽薪(2)

    天空、房屋、树,从窗户里能看到的一切景物就好像被墨汁浸泡、渐渐蒙上了一层厚重又朦胧的黑,那墨便是夜色的悄然降临。张宁的手忽然灵活起来,他翻卷宗的动作敏捷而准确,手下的笔尖行云流水,一双手的稳定感让他看起来并不惊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户,接着埋头忙碌着,嘴上断断续续地说道:“以前我看过一本闲书叫《倩女幽魂》,讲的一个书生、一个女鬼和一群鬼妖的故事。里面的无数鬼魅魍魉,白天不敢出现,太阳一下山就会涌出来,所以书生拼命地跑,他要赶在黑暗降临之前离开那充满鬼魅魍魉的是非之地……”

    辛未听懂了他说的鬼魅魍魉,但不懂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这样的闲话,更不懂他在忙碌中抬头对自己短暂的注视是什么意思。是感激自己为他打探出“鬼魅魍魉”的踪迹?还会有别的么?

    她想了解张宁此时都在想什么,好奇地上前看他面前摆放的东西。有九江城的格局图,有一本名册,还有一张被他圈圈写着潦草字迹的纸。圈圈里写着各种各样的名称,有人名如于谦、王俭、张辅等等,还有各部军队的名称如第三军、王致远部、徐冲部云云,这些圈圈用复杂的线条连起来,线条上面又写着更小的字。

    辛未顿时觉得张宁此时所想一定非常复杂,她无法明白他在思虑些什么,但可以理解此时的局面危急而纷乱。

    她觉得自己应该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毕竟此时在九江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战役失利谁都没好果子,包括她辛未;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点都不怕,相反她觉得此时的张宁额外叫她心动。

    蓦然之间,她似乎走过了那条充满梅花香的崎岖不平而蜿蜒的土路,看到了破旧一贫如洗的村庄,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粗糙只有土的墙、在雨水中腐朽变黑的屋顶茅草。她推开自家熟悉的柴门,父母都还活着,他们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年轻,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这不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吗?但是家里多了一个人,他年轻英气勃发,正坐在屋子里埋头写写算算。那不是张宁么?

    辛未不禁向前挪动了半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周围的雕窗、上漆的桌椅不见了,而是在一间茅屋里。

    她不知道家里的这个男人和自己什么关系,是哥哥,抑或是丈夫?但内心能感觉他是十分亲近的人,亲近到与大家贫富命运与共的人。他有着高大端正的外表、充满才华和见识的内在,大家都相信他是能做成事的人,他是人杰有那个能力改变眼下一贫如洗饥寒交迫的现状,而且他正在刻苦努力……一切都如十几年前那么艰难,但是辛未看到了希望,她不再羡慕村子外面的高门庭院,不再奢望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想守着这个人,心里不再有苦闷。以后所有的人生路就将改写,她不会去风月场,也不会逃到神教中……

    于是她当然不会提心吊胆,只是心里忽然变得软软的,自己更加软弱了。

    “那天我在城外杀九江军的逃兵……”良久后张宁又没头没脑地和她说起话来。辛未从迷糊的想象中回过神来,有些话她不必应答,但应该用心听,毕竟这个人身份地位尊贵。

    “来源于古罗马帝国的什一格杀令。罗马是遥远西方曾经辉煌一时的国家,他们的军队和斯巴达克人作战,因为怯弱屡次战败。于是高层颁发了这个法令,为了用淘汰制度激励士气。但我仿照什一格杀令好像错了,九江军的问题不是怯弱而是忠诚度,这样做会不会在关键时刻适得其反?”

    辛未没有回答,她知道张宁也没想要她回答什么。在她看来,有时候张宁和自己说话不是为了商量或议事,纯粹是帮助他思虑,就如同把很多圈圈线线和文字写在纸上。

    她觉得彼此之间的心仍然离得很远,她不懂张宁在想些什么,那复杂的圈线就好像一个迷宫;他同样也不知道自己默默地在想些什么。

    光线突然一亮,张宁把刚写好不久的纸放在蜡烛火焰上方,纸烧起来,屋子里的光线也短暂地明亮。他说道:“时间不早了,你马上找人去传令,叫于谦、韦斌、张承宗、吴良乡、何骢立刻到大堂议事。”

    辛未想起刚才在那张纸上看到于谦和张辅的名字中间有王俭等人用线联系,没多想便提醒道:“于谦也要叫来一起议事么?”

    “当然。”张宁道,他顿了顿又说,“你看到了什么,决不能向别人说半个字。我让你看到,是因为完全信得过你,明白么?”

    辛未低头抱拳道:“属下明白。”

    巡抚行辕大堂上,通知的几个人陆续进来入座。等人都到齐了,张宁从椅子上站起来,众人也忙起身执礼。张宁挥了挥手:“事情有些紧急,长话短说。我接到线报,九江军北营王致远部与伪朝奸细联系,可能反水。”

    众人一听惊讶地唏嘘,一些人面面相觑。于谦发现张宁正把目光投过来,他坦然地面对,面不露色。大伙纷纷说道:“咱们是一点迹象都没发现。”

    张宁道:“目前南路军刚绕过庐山,一两天内不可能兵临城下;中路军的营寨全在白水湖东边,刚下了几天雨路不好走,暂时也不可能集结过来里应外合。所以我认为王致远部反水最可能是想攻击咱们的粮仓和弹药库,以图釜底抽薪。”

    众人一时唏嘘之后,都没有说话,各自皱眉想着事儿,一面听着张宁说话。

    “天下雨后九江军大部分已调回城中驻扎,分四个营,有近两万人;九江军战斗力不强,诸位平常定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如果他们一下子在城中炸开锅,局面就不堪设想。目前我们的部署有三个目的:第一,尤为重要的是稳住局面,避免九江军四个营一起反水动乱;第二,铲除王致远部;第三,试探除王致远部,其它三营是否有参与反叛。下面我点将分配部署。”

    “张承宗。”张宁转头看过去。张承宗抱拳道:“末将在。”

    “你率第三军整军备战,等会中军会下达一道军令,因雨停第三军要防备官军突袭城东堡垒,下令营中将士停止休整准备好甲胄火器;接到出动的命令后,你们并不是出城,而是兵分两路。第一路进军到府前街东头,堵住路口,有硬闯者无论是谁就下令动武;第二路从府前街十字路口南面进军,遇阻同样开火。”

    张承宗复述了一遍内容,站直身体道:“末将得令。”

    “吴良乡第一军,同样的理由整军,接到出动的军令后,分三路堵死西北面的大营,贞节牌坊路口、船板街南头、巾帽街东口,封锁三条大路,不得让九江军西北营窜到城中部。”

    “末将得令!”

    “何骢第二军……”

    ……于谦被要求回他的办公书房取粮仓弹药库的卷宗,因为所有的城防部署都是他前期准备的,他那里有详细的资料,不仅有张宁知道的仓库位置,还有如何防火如何布兵守备等一系列东西。

    他从大堂出来,正碰到没资格参加军机议事的王俭,俩人一起步行回书房,途中于谦大致说了正发生什么事。然后叮嘱道:“从现在起,你和你的人都在巡抚行辕呆着,别出大门半步。”

    王俭诧异道:“恩师言下之意……湘王怀疑咱们和张辅有什么关系?”

    于谦压低声音道:“九江军为何会哗变,还要冒死烧军粮?如果情况属实,这必是有预|谋的布置,要有英国公张辅或朝廷重臣亲手布局才能办到。九江军是汉王府那边投降的人,怎么会为朝廷效死?”

    王俭琢磨了一会儿,俩人推开了书房的门,跨进门槛后王俭便沉吟道:“只有一种可能,那王致远本来就是朝廷的人,很早就混进了汉王军伺机而动。”

    “你说对了一种。如果早在汉王尚存的时候张辅就在九江布下了局,这先子埋得也太深了。这么玄乎而远的事都能出现,那我作为朝廷官员投奔湘王,难道不可能是事先就预谋的局么?”于谦道。

    王俭道:“可杨公也在武昌了,杨公在朝时就是首辅大臣六部尚书,让一品大臣干这种事是不现实的。”

    “杨公不应该是预谋,只是意外。”于谦道,“还有一种推测,如果我是朝廷的卧底,王致远在九江军中掌兵就是我一手安排的。前阵子我在江西做巡抚,将军韦斌管不了九江军,我大权在握完全有机会在九江军中动手脚。”

    王俭疑惑地看着于谦:“学生真是误会恩师了,原来您说为国为民肝脑涂地从未改变,是这么回事……学生不该质疑您的远大抱负!”

    “放屁!”于谦沉声骂了一句,“你这么多年竟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说的是推测!你也不想想,平安是傻的么?他要是认定是这样,或是至少觉得这种推测可能性较高,我还能去大堂议军机大事,还能在这里和你嘀咕?”

第四百四十六章 釜底抽薪(3)

    “中军来人了。”一个披甲的军士走到王致远旁边说。

    “几个人?”王致远问。

    “一个。”

    “快请。”王致远的神色顿时一松。他说罢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此人身材高瘦,倒没有什么虎背熊腰的武夫气质,要不是一身戎装更像那些文人的身型。但他的面目看起来就没多少亲和力,五官分别看都很正常,甚至长得浓眉大眼,但合在一起不知为何便不太顺眼,或许是颧骨过高肌肉有萎缩松弛感,又有点不太对称。

    不一会就有个穿红青相间衣服的传令兵进到堂屋内,双手捧起一张纸道:“中军令,各营指挥使以上将帅到巡抚衙门议事。”

    “天都黑了,议什么事啊?”王致远用随意的口气道,“别的指挥也传了令?”

    传令兵拜道:“这就不知道了,卑职只是跑腿的。不过卑职知道所有指挥使都传了令,在衙门里好几个人一起派出来的。”

    王致远听罢挥手道:“军令留下罢,本将换身衣服,稍后就到。”

    传令兵告退:“是。”

    待人走了,一个部将走上去把门关上。堂屋里另一个人皱眉道:“朱文表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说话的是一个穿暗绿色圆领官服的中年人,他正是几天前从张辅大营过来的黑衣人,不过现在已经打扮成幕僚了。在军中有不少文职官吏,低级不入流的官员和幕僚都常穿这样的衣服。

    王致远道:“这得问赵先生才对。我这里是不会走漏什么消息的,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盯上?”

    赵先生回忆了一遍自己在路上见过的人,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道:“应该没有。”

    “这他|娘不是鸿门宴吧!”一个大汉插嘴道,“要不咱们先派人去别的大营打听一下,是不是都请了。”

    赵先生立刻说道:“不必了,打探后也没用。若贼首真有所察觉,请王指挥的同时也把其他人一起请过去掩饰意图也不算什么。”

    在场的几个人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一时沉默下来,王致远的手掌在桌子上轻轻拍了几下,沉吟许久,道:“去一趟巡抚衙门探个究竟也行,就是有些冒险。原定下半夜办的事,或许应该提前动手……不过假如朱文表已经有所察觉,会不会已经设好伏等着咱们了?”

    “不会。王将军的事,除了高层知道,九江城里就我一个人清楚;我是今天旁晚才到王将军营中的,就算万一被人察觉,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够他们什么都布置好。除非您这边早就走漏了消息?”赵先生道。

    王致远道:“赵先生是英国公特派的人,您说怎么办,末将等照着意思办就是。”

    姓赵的中年人正色道:“在下奉英国公之命时,已抱定杀身成仁之心,此事决不能有闪失!事在眉急,我看别等了,现在就动手!”

    王致远肃然站定,接着就下令道:“传我的令,把各自的兄弟们都带上。对其他的将士士卒就说接到中军军令,马上要连夜出动,不得有误!”

    众将抱拳道:“得令!”

    调兵应该会很顺利,中层武将大多是王致远的人,上下各自带家丁牙兵,这些人和私兵差不多,只认各自的主人不认什么官,武将一声号令就带走了。而别的下层士卒却不知军令真假,只能凭武将们说,一个小兵听到要调动,还敢问上边要军令亲眼看看不成?一些零星的斥候已经在集结队伍之前就出营探路去了。

    王致远准备先攻府前街,就是九江府知府衙门前面的大街,那里有军械弹药库和一个粮仓。如果顺利,一开始就能摧毁两个大目标。

    无数的士卒从房屋里走出来列队,军营驻地外面的街面上已经聚集了大片的人马,乱哄哄的还没来得及整顿。到处都点燃了火把,不知什么角落里的狗也“汪汪汪”嚷了起来。

    王致远心急火燎,不愿意再磨蹭耽误时间了,当下上马率领一部分人马急着出动,留下心腹继续驱驰剩下的人。他们沿着大街向中间走,到十字路口便转向南,直接插进府前街中部。

    不料队伍刚刚过十字路口,就听见长街深处传来了“咔咔”沉重整齐的脚步声,那是许多人列队行进时才会有的动静。王致远看向长街南面,弯弯的街道上不见人,但远处的房屋中火光向空中散发,加上听到的动静,他心里不禁一沉。

    没过多久,几匹马便迎面出现,接着火把的亮光,辨认得出来马上的人戴着宽沿铁盔,身穿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人吼道:“你们是哪营的人,去干什么?”

    王致远情急之下回应道:“九江军北营,不久前接到中军令,全赢向南门调防!你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走错了?别挡道!”

    这时对面大股步兵列队进入了视线,当前一员骑马的武将,身材魁梧远远看起来有点像第三军的指挥张承宗。那魁梧大将喝道:“中军没有任何调兵的命令!你们擅动兵马,是要造反!立刻放下兵器,抓了带头的,余者无罪!”

    王致远扬起一张纸,“盖了巡抚大印的军令,传令兵刚走,你们要干什么?”又有人嚷嚷道:“上头信不过咱们汉王那边来的人,想除掉咱们,狗|日的!”

    “砰!”一声铳响,接着九江军那边火光一通闪动,放了一阵枪。中间几个骑马的,回避不及,顿时有俩人摔下马去。闹哄哄中有人喊道:“造反了!”接着朱雀军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动,许多人把火枪举了起来,战马嘶鸣,几个骑马的掉头就跑。

    ……巡抚衙门就挨着府前街南边,距离不远,铳声听得十分清楚。刚开始还零星响,很久就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这座古老城池的夜晚,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张宁听到枪声,走到大堂门口,循声眺望,但只能看见就近的一些屋顶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光景,鞭炮声昼夜不停,爆响在空中萦绕。

    衙门大门口两排士卒站着严阵以待,样子叫人看了平添紧张。想来侍卫也很紧张,因为大伙儿猜一下就能知道这中枢附近没兵了。最近的第三军刚刚调走,李震的近卫队两个总旗也尽数出动捉拿奸细,剩下的除了这十几个拿火铳的,那边的厢房门外有一小队士卒,其他的就是一些传令兵和书吏杂役。

    就在这时,大门外一个人喊道:“自己人!小心着点别拿那玩意对着俺。”

    一个军士走进巡抚行辕的大门,很快见到张宁就站在大堂外面,遂上前禀报道:“北营王致远部反了,在府前街北面的十字路和第三军打起来,那帮反贼不禁打,没一会儿就往北退。第三军另一股人马从东边街头推进,这会儿应该接敌了。”

    “九江军其它大营动静如何?”张宁问。

    军士道:“卑职不知道,待会儿回禀张将军,让张将军派人去问问?”

    张宁抬起手挥了一下,军士便抱拳道:“是。”

    不一会儿,辛未便和另外两个青年疾步走了进来。辛未走到张宁身边,小声说道:“拿住了三十余人,别的四散逃跑人手不够逮不住。李将军的人把奸细先押到了知府衙门的大牢关起来,您放心,上了镣铐,留人守着跑不掉。”

    张宁道:“等今晚过了再审,若是不招供也别弄死了,留着以后送武昌详加盘问……你们立了大功,若非内侍省的人发现奸细行踪,咱们蒙在鼓里准备不足,后果不堪设想。”

    辛未微微一笑:“都是分内之事。”

    大堂外面东侧的厢房里,还有三个武将,门口有军士把守,他们也没有要闯出来的意思,只是坐在椅子上很安静。一个大汉用很显眼的神色侧耳听着枪声,他眼睛看着屋顶,耳朵上偏,听得聚精会神。

    “王致远的人。”另一个说了一句,半天才这么一句话。大伙儿不知他怎么断定的,不过一想也应该是王致远,因为九江军四大营,这里三个指挥使,就王致远没来。

    没有人接过话来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三人都心事重重的,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王致远造反?还是朱雀军有预|谋地各个击破,一个个对付他们?

    不一会儿,又有人骑马到了巡抚行辕外面。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将,此人是指挥使张承宗的亲兵头目,也是他的亲戚,常常跟在张承宗屁股后面。所以张宁也认识,只是从来没问过叫啥名字。

    小将上前禀报道:“王爷,末将奉张指挥之命前来禀报。王致远已经完了,这帮人不经打,一打就大半投降。一小股人马往西北边跑,吴将军已经分兵堵截,张指挥各路合围。除北营王致远部,其他三营都没动静,据报那些人毫无准备,只有一些人乱糟糟地跑到大街上听铳响。”

    张宁这时松了一口气。及至三更时分,终于有人来禀报,王致远部死伤惨重,带着剩下的人投降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围城与美景

    九月初,晴了一阵子气温有所回升,但太阳离大地角度越来越偏是凡人无法改变的事,阳光照射在人们的身上再也没有夏日的火辣,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九江城附近的旱地水田一片荒芜,在城外只见军队,不见农夫。在江南地区这个季节可不算农闲,不仅可以收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还能种豆类作物,不过没人愿意跑到战场旁边优哉游哉种地……你是打探军情的奸细吧?或许远离城镇的乡下现在正是劳作的时候,景象会全然不同,毕竟除非大军路过的地方,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走几天羊肠小道跑到乡下去闲逛。

    张辅终于肯脚踏实地地攻城了。他经过几次试探性地急攻,又暗使内应烧粮,都没成功,显然“捷径小路”不是那么稳当的。现在他别无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开始了攻城的综合工程。

    离叛军土堡前哨阵地和城墙一里远,正在进行一轮庞大的土木工程。一道长长的工事正在修建中,以土夯版筑的墙为基础,然后用木头修藩篱,外面有马桩,中间有寨门、箭楼、炮阵,东线的工事从白水湖边蜿蜒延伸,一直到长江边。

    大地上叮叮当当地搞建筑,光着膀子的汉子抬着沉重的重锤夯着土墙,人们的吆喝声和粗|重的呼吸与火热的场面融为一体。来往的人中有工匠和民夫壮丁,大部分是士卒,他们分工干着各种活,搬运木头泥土、打桩修筑藩篱,挑水的、加工木料的混在一起,纷乱而有条不紊,士卒变成苦力,将帅变成工头。

    汉人最擅长的就是守城和攻城,因为士兵都来源于社会各阶层,中原文明在社会发展中处于时代领先水平,组织性和分工发展让人们更适合打这种复杂的战争,将士们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分工干活……就好比游牧民族的军队更擅长劫掠和野战,因为马背上讨生活的牧民天生就会骑马射箭,稍加组合就是一支骑兵。各有所长罢了。

    实际上就算是军队大部分也是在干活,而非作战。出征的部队大多时候是在走路、运东西,然后修建营地、收集柴火生火做饭,干这些事;一场打几个月的战争,真正冲锋陷阵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

    不过这种劳动自然不同于纯粹的工地,对面时不时就要来一炮,铁球砸坏刚修好的东西也便罢了,经常还要死人。不仅如此,工地后面还成列着大股步骑军队,防备对面的守军冲出来反攻;好在守军从来没进攻过,只是在那边布炮阵打冷炮。

    官军也不是好惹的,被炮轰了也会报复。他们发现用重炮远程还击作用不大,因为在接近一里地的距离上只能打实心弹,而且是高抛角度抛射,砸过去就只是一个坑,还没准头。官军用船运来了回回炮的部件,在工事前面设阵地,用回回炮扔开花弹;这玩意在蒙元时期就被鞑子用来攻城,百年过去了照样好用,特别明朝人进行技术改造,又制造出插销机关的开花弹后,威力不仅限于抛石头砸城墙。

    开花弹用整块石头掏空而成,里面装满火药和砒霜巴豆等毒物,合炸弹和毒气为一身,打到敌军阵地上石头先炸开碎片伤人,接着毒物四溅,比起一炮一个坑的实心弹显然效果更好。朱雀军那边喝了一壶,他们接着就开始挖沟挖坑,这边用回回炮就跳沟里躲碎片,等打完了再把毒物扫到坑里掩埋;因为抛石机回回炮射速极慢,这种方法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响。回回炮还面临敌军的火炮攻击,目标太大又不能移动,高高杵在那里,不像火炮可以埋在土墙沙包上面;朱雀军用三门炮同时对付一台回回炮,通常不断调整角度连发三四炮就能击毁一台。

    你来我往,战斗一直没消停过,只是近一个月里再也没有高强度的战役。除了东线,南路大军早已抵达城南,同样在那里修工事。南路军一部分人马绕到了甘棠湖西边扎营,然后在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狭窄陆地走廊上修工事。

    这么一修,九江城已经被彻底堵死,出路只有从北边的长江,已经东西两边的湖泊。但是长江面是官军水师控制,湖泊上没船没水军。另外还有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路,李工堤。传说是唐朝官员李渤修建的,方便了交通,同时建桥安闸调节税时。但是这条窄小通道显然易守难攻。

    ……张辅与两个部将爬上了城东门外的一座土山,远远地观察城内的景色。这座土山也是人工工程之一,城外远近共有四座,张辅上来的这座最高也最远。在这里放一门炮,可以直接轰城头,高度比城墙还要略高一些;本来可以修得更近让碗口铳等小型火炮也能打,无奈敌军也有炮,靠近了修不成。

    “贼军的重炮最远能打两里地,此处亦有危险,英国公快下去罢。”一个部将劝道。

    张辅摆摆手制止了他。两军对垒已超过一个月,张辅对叛军的火器性能几乎已有全面了解,距离超过两三百步,无论是什么炮都没有特别准的准头,只能打个大概;可以反复射击调整以击中目标,但是突然一炮在一里地外命中这个山头是几乎不可能的。张辅觉得自己这点风险都怕的话,甭打仗了,回家养老更好。

    他看了很久,首先发现叛军的布兵有些特点,城头上多“真匪”;而之前在另一个山头上看到沟墙工事那边多汉王军降贼,特别是西北面官军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沟墙内几乎全是降贼。张辅从这点发现中至少猜测到了两点:第一,经过王致远部内乱之后,叛军对汉王降军的信任已大幅度下降、戒心很重,降军的忠诚度士气也应该极度降低……加上九江军在城外,可以善加利用,不断诱降进一步削弱叛军的兵力。第二,由于围城工事的完成,叛军土堡沟墙工事作用已不大,他们的防御逐渐偏向城墙,所以才会把大量降军部署在沟墙工事上。

    就在这时,张辅发现有一队人走上了城头,其中一个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到了城墙边上。天气晴朗空气明净视线极好,张辅远远地几乎能看到城墙上的人大致动作……虽然看不清脸和长相,但他凭情形的猜测觉得墙头上那个人可能就是贼首朱文表。

    朱文表以前叫张宁,考过科举当过京官,真是可惜同在京师官场张辅从来没见过此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样。或许在某种场合下见过,但张辅很早就是国公朝廷重臣,那张宁当官时就是六七品的芝麻官,这种官在京师何其之多,张辅不可能注意他。

    但现在张辅不得不很重视这个人,除了他割据湖广搅得天下不静,张辅甚至有些尊重的心态……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在张辅看来,此人在军事的一些方面绝非等闲之辈,放在人才济济的大明朝也是少数,比如兵器的应用、治军,甚至包括一些谋略。王致远作为内应布置得滴水不漏,而且行动的时机很果断,就在兵临九江城下刚刚不久,张辅事前虽觉得这种手段是诡计,却也认为十拿九稳了,哪料最后还是没成功。而且连杨士奇都投奔过去了,不论自愿还是被逼,杨士奇是什么人,如果什么乱寇绿林之辈,张辅断定杨士奇就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折腰。

    对方好像也正往这边看,张辅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感觉他正看自己。俩人就这么远远地对望着,张辅更加认为他就是朱文表了。

    平素十分严肃严谨的张辅在偶然之间,生出了一种顽心。他抬起手,故意多次指向东面的一处。

    所指的方向,有一处张辅之前就发现的美景,在白水湖边。那里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亭子,橙红的树木,地上也铺着一层美丽的落叶,远远看去,清澈的水、精致的亭、鲜艳的叶如同化作了一副美妙的图画。

    张辅指那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告诉朱文表:景色很美。在这种剑拔弩张兵临城下的时候,张辅告诉他自己还有心思看景色,就是在表明一种镇定和自信,势在必行胜券在握的心境。

    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张辅摸了胡须,继续观察着。旁边的武将也顺着张辅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瞧那亭子,却不知所以然,呆若木鸡。

    他希望城头上开炮想打自己,那样的话就暴露出朱文表生气的心情了。年轻人,经不起“调|戏”,争强好胜本是人之常情的。

    不料此时额外地安静,换作平时对面还会时不时打一发冷炮,今日反而没有炮响了。张辅等了很久也无动静,俩人继续这么望着,好像在作无言的交流。

    “唉……”张辅终于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身招呼随从一起离开土山。

第四百四十八章 朦胧的雾

    距离沟墙工事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土沟,隐隐伸出一个脑袋来,接着一块镶铁圆盾挡在了前面。一大早的,天还不太亮,雾不大却影响视线,虽近只能看见个影子。

    那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从汉王那边来的兄弟们,汉王是当今皇上的皇叔,虽做错了事,皇上念及亲情仍不忍杀,对待以前汉王的人也甚是宽厚。只要你们投降,朝廷定会既往不咎……

    兄弟们,为叛匪卖命有什么下场?英国公率精兵五十万而来,已经把九江城围死了,迟早要把这里的叛军灭掉!现在不过来,等打完了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大伙儿还等什么呢,你们觉得九江这点人能打过五十万大军?

    朱文表已经不信你们了,所以才派你们到城外的土沟里吃灰……他们设阴谋害了王致远,下一个就是你们中某一部!不是一条船上的,迟早要与兄弟们算账……”

    “轰!”忽然一声炮响,那脑袋缩了回去,喊声也消停了。不料没一会儿又伸了出来,盾还没拿起来,忽然“砰砰砰……”一阵枪响,那人连一声叫唤都没有就在血雾中倒进了沟里。

    没一会儿,白的雾水中出现了无数的人影。官军没有敲鼓,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整队成阵型行军,他们疏密不等地自由向前慢慢地走。人们走得很慢,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没有厚重的脚步声,只有盔甲上的铁片撞击的叮当响和系索的脚步,几乎没人说话。

    一个年轻的武将走在最前面,他一手放在刀柄上一手拿着一面旌旗,微微弓着背,身后是无数平端的长枪。握旗杆的手抓得很紧,指节因为太用力发白了。因为前面没有人看见,他没有掩饰胆怯的表情,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吞口水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想起平日和士卒们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勇猛,一上阵都是扯淡,谁他娘不怕谁不是爹生妈养的。

    武将终于放开了握刀柄的手,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块粉红的丝巾来,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胡乱拢在脖子上。听说女人用的东西能辟邪,希望不会被铅弹击中。“各路神仙,俺媳妇天天给你们上香,看在那份心上保佑我……”他悄悄念叨着。

    “砰砰砰……”忽然铳声大作,迷雾中火光乱闪。最前面的小将忽然把旗杆往地上一戳,伸手按住喉咙大张着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血从丝巾和指缝里浸了出来,他一头歪倒下去。后面也陆续倒下了更多的人。

    “杀!杀……”有人大喊起来,无数的人一窝蜂开始向前跑,最前面的没人挡着跑得最快。一个军士冲上来,一手拔起地上的旌旗,丢下还在地上抽搐的小将就奔了上去。

    白蒙蒙的薄雾中喊声震天,后面的某处大鼓敲得咚咚直响。铳声也凌乱地响起,雾里时不时看见火光闪动。前锋已冲到了土墙前面,但是面前有一条深沟。拿长枪的举起来对着墙头上的人乱捅,人群里的火枪噼里啪啦乱响,箭矢嗖嗖直飞。墙后的人也很乱,有的人站着开火对|射,有的人拿着通条在手忙脚乱地捅枪管,没有齐射的组织,更多的火绳枪哑火嚷嚷着要火种。雾水湿气大,火绳很容易熄灭,这种天气十分正常。

    许多硬竹编的篾板从沟边倒下去搁在了低矮的土墙上,官军士卒忙乎着拿锤子在尾部猛敲打桩固定。人们随即抽出短兵器从竹篾上冲了过去,跳进土墙后面。飞溅的血似乎染红了白雾,刀兵盔甲拉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惨叫声,利刃进入**的那种恐怖的闷响,乱作一团。

    “饶命!饶命……”有人跪地求饶,但不知哪里刺来一枪,直接从他的胸膛上插了进去,接着一只脚就将其踩翻在地。“啊!啊……”有人靠坐在墙边上大张着嘴,脸已经扭曲,双手捂着腹部,血污中肠子流出来了一截。

    叛军几乎是全线崩溃,纷纷向后跑,枪械刀盾丢得到处都是。后面列阵的几股人马被乱兵一冲,没放一枪也掉头就跑。也有成队的九江军一起丢械投降,幸免被乱兵杀死。

    不知有多少人一口气跑了将近一里地,直接奔到了第二道墙前面。墙上有个武将拼命喊:“乱兵上不来!列三重长枪阵蹲下,兄弟们在上面齐射退敌!”

    但是惊恐的乱兵哪里能列什么阵,他们挤作一团,不知将领在哪里,身边也不是自己一队的人,闹哄哄一片丢盔弃甲,有的人被挤下沟里去了,爬都爬不上来。而且败兵的时间也太少了,很快就有大股的官军尾随而至。

    人群中什么声音都有,“军爷饶命。”“朱文表罪该万死,我不给他卖命了……”“别开枪,我给您磕头了……”但是很快响起了铳声和弦响,人群退无可退,越挤越密,更多人掉进了沟里。乱军没有工具,压根不能从深沟里爬上墙。

    这时有人骑马大喊:“别杀了!”“别杀了!”“愿意投降的,丢下兵器手放脑袋上,过来!”

    奇怪的是,全线都崩了中间还有一小股人马结成严密的圆阵在对峙。两层圆阵,不少人披头散发一身血污,却排列得十分整齐,前面是拿短兵器的,后面是拿长枪或火器的,一共只有几十人。零星有铳声,圆阵和周围都有人倒下,混乱的官军纷纷避开,换了几股拿火铳的人列队上来,拿支架架上火器。

    官军中一员大将策马而来,喊道:“你们没活路了,投降可免死!”那边一动不动,没人开火也没人回话。

    有人对大将说道:“这股是真匪。”

    大将等了一会儿,抬起手一挥:“杀了。”“噼噼啪啪……”一阵硝烟,中间的人圈如同一大堆稻草被风刮了一样散架。

    这时,山坡土堡上的火炮轰鸣起来,白雾里能清晰地看见黑漆漆的铁疙瘩在地上跳动飞行。

    骑着战马的张辅来到了第一道土墙边,看着沟墙上铺着的无数竹篾,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惨叫声和炮弹撞在地面上的沉重闷响,但是张辅无动于衷,巍然坐在马上面不改色。

    “传令各部,押走俘虏后,撤!”张辅道。

    旁边有个一脸泥污的武将忍不住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攻下,英国公……”

    “外面是深沟,站不住人;又在火炮的射程内。让将士们站在旷地上挨炮吗?”张辅转头冷冷道。

    官军退得比较迅速,当太阳从白水湖那一头爬起来,雾渐渐散去时,人已经从墙后面的旷地上都得差不多。一道墙内外,再次留下了大量的尸体,狼藉的兵器杂物。一面破了几个洞溅上血污的黄色朱雀旗歪歪地插在地上,在无风的狼藉中耷拉着如同奄奄一息,几个分散的士卒慢慢走过来,一面弯腰随手摸某具尸体的鼻子,其中一个上前拔起了旗扛在肩膀上。

    张辅远远地看着,他抬头看了一会儿高处的土堡,又回顾右边的城墙,目测猜测着双方可能行军的路线。

    此时叛军在外围的工事作用已经很小,几乎形不成掎角之势,因为工事失去了主动进攻的形势。如果官军攻城,从工事中侧击攻城部队,意味着要从官军围城工事前面过,将军队的侧翼暴露在官军的火炮和军队攻击之下;唯一只有牵制作用,要攻城必须放一股军队在左翼工事盯住城外的叛军。

    张辅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全数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自己想打就打,由不得对手;不想打就不打,除非他们愿意拿所剩无几不断消耗的人马来进攻官军的围城工事。

    死守。在一座孤城、一座被围死的城里死守有什么用?张辅很容易想到,叛军是在等援军。

    锦衣卫已经送来了情报,把湖广的兵力部署报了个大概。武昌有很多军营,是从去年底才开始陆续招募的新丁,人找齐至少是三四个月前的事,也就是几个月前武昌的军队只是一群农夫、流民。这样一股军队,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应该还比不上卫所中世袭的军户。

    张辅多次寻思调整战略部署,现在再次想了一遍。

    北路大军虽有许多地方卫所兵,但其中有神机营余部和五军营,乃大明精锐。九江的叛军主力已经困死了,如果这时候调北路军直接进攻武昌,情况会不会有利一些?只要北路军击败武昌的新丁乌合之众,就能捣入建文割据政权的老巢,九江的这帮叛军围住不用管他们死活。

    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醴州、岳州还有叛军的水陆大营。武昌如果顶不住,建文政权应该会从这两个大营调兵回援。那么醴州或者岳州空虚,湖广北部的川军等部是否应该趁势从西线南进?

    改变方略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复杂,但想来是利大于弊。弊只有一点:主动进攻武昌,叛军便是以逸待劳,还可以修工事据守要地,与己不利;而围死九江等待,形势就能反过来,北路官军以逸待劳,等待武昌军劳师远来,成围城打援之局……援军一定会来的,不然九江守什么?最要紧的是贼首朱文表也在九江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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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lastchapter"><strong>平安传最新章节</strong> »»»» <a href="http://www.kenwen.com/cview/38/38440/5348366.html" target="_blank"> 第一卷 京城中的局 第二十三章 感觉很轻松</a>平安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平安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平安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