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降卒
白水湖东岸,一处很大的营地门口矗立着一座木竹搭建的高高箭楼,顶上那一层坐着一个军士。这时他居高临下,看到路上尘土滚滚,一支马队由远及近。军士瞧了一会儿,忙站了起来挺直腰。
来的人是英国公及几员大将,还有一些随从。不一会儿,又有人从大营外的营帐中陆续出来,站在大路上等着迎接。英国公张辅来到营前,也不下马就喊道:“随我进去看看。”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营地,新建的还没完工,许多人还在里面挖土修墙修棚屋。军营十分奇怪,因为土墙藩篱后面是深沟,构造有点像叛军在城外修的工事,奇怪的地方是防御面向里面……因为这是一座俘虏营。外面有几股军队驻守,全副武装;里面修工事的是一大群俘虏,手无寸铁。
“几乎全是汉王降兵,几个营的人加起来应该快超过一万五千了。”刚刚迎接张辅的人禀报着,“一个多月前打湖口县,被围死后一下子就投降了四五千人;湖口水战,叛军水师溃败,上岸后除去逃跑的陆续又有几千人投降或被俘;最近我军几番进攻九江城外围堡垒,俘获甚众,还有的半夜偷偷爬出来投降。”
张辅只顾观察,这些人很顺从,丝毫没有要反抗的迹象。管营的武将继续说:“汉王覆灭后,这帮人也不算罪大恶极……留在这里每天要消耗很多粮食,幸好有长江船运,不然真是军中一大负担。末将以为,英国公不如给朝廷上一份奏折,让朝廷诸公找地方划一块地出来,改这帮人为卫所兵,让他们去屯田种地好了。”
“这么多人,送走要分走多少兵力?咱们的人马虽多,但兵法言十而围之,围住九江要多少人,每天都有伤亡损耗,兵马并不是那么富余的。”张辅道。他调转马头,踢了一脚马镫,“选两千人出来,明日五更送到东线……换上宣大兵的衣服。”
武将问道:“末将哪里去找那么多衣服?”
张辅道:“你的人,和他们换!穿什么不是一样,九江军的衣服穿了人能变?”
“是。”武将答道。
张辅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俘兵,让他们换上官军衣甲,换个地方‘训练’成咱们的人。别告诉他们是去前线,这是军机,出了流言拿你是问!”
“是、是……”
……
城东门,一大早就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待硝烟稍退,只见成片的人在藩篱外集结,缓缓向城墙靠近。前面是一大群不成阵营的士卒,他们手里没兵器,大部分没盔甲,如同一群刚刚战败的溃兵,扛着麻袋沙包。他们被后面披甲执锐的几股军队驱赶着向城墙那边走。
城墙上的骑炮子母铳轰轰齐鸣,接着火枪又响,箭矢飞了出来。城下的乱兵抱头鼠窜,很快后面驱赶他们的军队便列火器齐射,一时间只见那股乱兵如同转进了风箱的耗子,惨不堪言。有的人终于扛着沙包到了护城河边,丢在河边掉头就跑。
张辅在藩篱后面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叹了一声气。他便回头对众将说道:“不用俘虏填河挖墙,咱们就得用自己的士卒上,与送死何异?咱们还敢驱赶民夫壮丁么,将士又不是鞑子,敢干这种事只要有人参一道奏章,老夫就不用挂帅了。”
张辅又道:“汉王降军先是跟汉王起兵谋反,后又投降湖广叛贼继续谋反,反贼其罪难赦,今日帮助我军攻城,也算将功补过。”
……城楼上的一个武将道:“肯定不是官军自己的人,哪有拿枪杀自己人逼上来的?”
于谦道:“也不会是征的民夫役丁,张辅不敢那么干,一道奏书弹劾他就脱不了身。”旁边的张宁接着便说:“驱赶上来的人是九江军俘兵,只是换了衣服……果然是,慈不掌兵。”
一个文官说道:“要怨就怨汉王的兵没护住自家的王,这下走到哪里都被当炮灰。”
张宁立刻唤来一个武将,交代了几句。
没一会儿,那武将就带着一些朱雀军士卒在城墙上大喊:“九江军过去的兄弟们,伪朝军不把兄弟们当人,赶你们上来送死。”“别帮官军填河了,跳河里来躲,一会儿湘王放梯子接你们上城。”“让狗|日|的自己来填!”
喊了好一阵,果然无数的人直接往护城河里跳,南方籍的士卒大多数都会游泳,不会游的趴在河边也能逃过一命。只不过进了十月的河水,水冷得就不用说了。有人当先,就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因为官军下令没填住河就是死罪,回去肯定要死,还不如跳河看看运气。
等到官军退走后,张宁果真没食言,放了梯子让一帮乱兵陆续上城,然后送进城中生火取暖。河面上有些体弱的已经被冻死了,飘在水里十分凄惨。
过了两天,天下小雨,城内外的军事行动都消停了。因为这种天气进攻是得不偿失,气温越来越低,淋湿了容易生病;而且也不会有什么战果,要是能一下子攻下城池,早就拿下了,还用等到这时候么?
张宁下令把获救的俘虏重新武装,分三股又送到了城外的各工事中。让他们自己去向剩下的九江军述说投降后的遭遇,那就是被当成送死的炮灰驱赶上来填河,后面架着火器刀兵,退是死;前面是城墙上的攻击,进也是死。幸得湘王识破了官军的伎俩,没有屠杀俘兵。
第二天下午,张宁便冒雨来到城东的土堡,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因为天上下着小雨,他下令将士们呆在土堡附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窝棚建筑里。而他自己则站在土堡的墙上,头顶就是天空,随从要帮他打伞却被喝退了。
张宁用直白而诚恳的口气大声说:“造反,自古就是第一等大罪,以前要诛灭九族!你们以前跟着汉王,对于宣德伪朝就是造反,现在汉王事败,你们以为就能被轻易宽恕吗?起兵造反,不论成与不成,哪次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如果诸位九江军的兄弟以为跟着汉王造反能得到宽恕,今年又向建文皇帝倒戈,对宣德伪朝来说便是罪无可恕!
你们向伪朝官军投降,下场是什么?回来的兄弟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让你们来送死!如果没死在战场上,我可以告诉你们,降罪至少会流放你们到蛮荒之地,同样是九死一生。求生者死,求死者活。诸位是愿意让人任人屠戮,还是追随本王打江山?本王的将士,赏罚分明,衣食、兵饷绝不亏待;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文武百官,咱们就是勒紧裤腰,也不会亏待浴血奋战的将士!
本王得到武昌的禀报,武昌那边已征募调集大军二十万,不日就会南下解围,与伪朝官军决一死战!咱们只要守住九江城,等待援军,胜负还未见分晓。
上月出了王致远的事,那贼是伪朝卧底内应,此事确让本王和九江军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九江军大部被调到城外驻守,我也是迫于无奈,担忧会出现第二个王致远。因此对待部下亲疏有别,本王确有失公道;但是总比伪朝官军好吧?
等打完了这一仗,你们要回家种地的,本王绝不强留,会发盘缠放你们回乡;要自愿留下的,可以设法接家眷到江南,咱们会把这一部分将士和朱雀军重新整编,让你们做朱雀军的将领和士卒,从此别无二致。但眼下诸位都走不了,城围死了,出去就被俘,死路一条。咱们只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这是唯一的生路……”
张宁一整天冒雨连续走了三个堡垒,将差不多的言论宣扬了三遍,他没有把说辞都背下来,只是照意思复述,大致差不多的意思。
及至傍晚回城沐浴更衣后,他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左腿旧伤发作一直疼,身心都陷入了虚弱的状态。
他坐在椅子上对辛未说:“什一格杀令不管用,但这回的法子应该管用……士卒虽大多不识字,但也是有脑子的活人,现在他们还不卖力作战想着投降,那么九江军这帮人真是无用之辈,废了。”
辛未没回应,他正忙着往炉子里加炭,又说:“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煮一碗姜糖水,淋了一天的雨,王爷可别染上风寒。”
张宁点点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在半睡半醒之间。
渐渐地他想起了某天在城墙上看到的白水湖边的美景,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水,优美的亭子。或许武昌也存在某一个水边的地方,那里有水榭,山清水秀又宁静;当可以放下俗世和忧心的时候,在那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事都不用做,睡到自然醒,还可以作作诗听听乐曲什么的。
在这一刻,他忽然变得有些颓废。觉得什么功业权力财富都毫无意义,人生最大的乐趣应该是衣食不愁无所事事坐吃等死。
第四百五十章 破城
周梦雄的妻妾和小儿子早已接来武昌。在他出任新军统率不久,其妻周李氏等就住进了在武昌新安置的周府。
又是一个深夜,都快三更天了,周李氏才听到丫鬟说老爷回家。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爷来卧房,这么晚回家不回房来睡觉还要干什么?她很快想到老爷可能是去那个狐狸精小妾房里了,心下便不舒服,叫自己丫头去瞧。不料丫头回来说老爷还在客厅,还在和一个男的说话。
深更半夜的,还带手下回家来作甚?
周李氏遂穿好衣服,出内宅过去想接老爷回来。但想着有男客在、又是半夜,她不便贸然出现,遂从后门进去,在帘子后面听怎么回事。
果然有一个男子在说话,周李氏听出来了,原来是刘麻子。这刘麻子是追随了周梦雄多年的老部下,不止一次到周家来,偶尔干脆就在府上过夜,因为这人的原配夫人去世后一直没成家,连个家都没有……倒是个熟人。
刘麻子的声音道:“主公现在的处境与火上烤没啥区别,须得多多考虑一下了。您迟迟不出兵,不论是楚王宫里的人还是朝廷内外的人都有多心了!”
周李氏听罢想起“楚王宫”里的人,姚姬。前不久周李氏才见过,这个亲家看起来非常年轻,但绝不是个善茬,不知怎么亲家见面周李氏心里还莫名地很怕姚姬。
周梦雄的声音道:“新军是否能旗开得胜,事关全局!老夫没有把握一举击败官军北路之前,绝不会出兵!多心,多什么心?等到新军覆灭之后,无兵可调,老夫看他们那时候还能有什么心思。古往今来,大凡败事有余者,就是这些只顾专营的人坏事!”
“话虽如此,但九江一座孤城,被困已经一个多月了,十万大军围着呐!”刘麻子道,“也难怪大伙儿急,这九江万一破了,湘王在里面,永定营在里面……湘王的重要自不说,永定营是朝廷上下公认的朱雀军第一精锐,是起初南征北战的骨干老将,不敢丢掉的……”
周梦雄没答话。刘麻子压低声音道:“末将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不少人拿您在新军中换将说事,说主公党同伐异,在新军中培植党羽。还有一件事,末将等您一晚上就为了说这个,姚芳到武昌了。”
“姚和尚?他来武昌作甚?”周梦雄背着手踱了几步。
刘麻子道:“应该是贵妃姚夫人开了口才回来的,不然他一个领兵的将帅,自己跑回来有点不好说。姚夫人是不是想让姚芳接替主公的兵权?”
“他?”周梦雄冷笑道,“我只听说姚和尚会装神弄鬼,倒不知道他突然能治军能布阵打仗了。老夫是绝不会把兵权交给他的,除非内阁五个大臣,至少三个明令老夫交出兵权。杨士奇应该懂得其中分量,朱恒也是带过兵的人,他能不明白?”
刘麻子道:“末将私下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把内外的人都得罪完了,图个什么?湘王在九江被围得水泄不通,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就算您现在出兵动身,少了一个月打不到九江,前前后后湘王至少要被围三个月。几个月提心吊胆下来,就算以后脱困了,一旦有人在他耳边谗言,就比如拿您换人子虚乌有的‘培植党羽’的话说,湘王会不会有多心?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兵权让给姚芳父子,让他们来收拾这摊子事。”
“你太小看湘王了。于谦这样的人他都敢重用……”周梦雄沉吟许久,“还有,老夫可没见过湘王有催促援军的文信。九江就算被围,派一两个信使潜出来告急催兵是不难的,最少可以派水性好的夜走长江。从来没见过信,证明湘王心里有数,他最明白新军该怎么用。老夫现在要是只顾自保妥协,那周某还算个什么人物?”
刘麻子刚要继续说话,周梦雄就抬起手制止了他:“无需多言,吾意已决。此战不仅干系全局生死存亡,也是难逢的良机,胜败关键的大功只此一次。没什么好犹豫的!”
周梦雄最后丢下一句:“明日一早我去内阁,要求朝廷再加征税赋,军需不够,战场上打不赢什么人心就是扯淡!”
……
武昌的人没想错,张宁在九江城实在是不怎么好过。头上悬着把剑,城破就随时玩完,又出不去堵得死死的,寝食难安实属正常。
担忧会造成人的精神紧张,敌兵一墙之隔,他随时担心哪里出了一些疏漏而被突破,所以亲自过问的事越来越多,加重了操劳程度。每天天没亮,他先起床拿上名册卷宗,去城墙上走一圈,询问当值武将的名字和如何布置防御等诸事,然后在城楼里把当年武将的名单照着卷宗上的档案记录温习一遍。接着观望敌军工事内的人马调动情况,再作出一番复杂的分析和猜测。
火药和铅越来越少了。木炭和硝石问题不大,从几个月前巡抚衙门就有意识地安排用粪堆硝,因此可以持续得到一定数量的材料补充;但硫磺是个大问题,库存减少,没有别的办法长出来。还有铅也很难补充,城市中收刮铁料问题不大,但是铅在民间不常用,也是很难补充;只要有铅料,加工弹丸倒是简单,拿明火烤化,弹钳一夹、修一下边角就能用,士卒自己都能加工。
还有粮食,张宁下令行辕官吏统计计算总数和能够维持的时间,结果这帮人只能报大概多少,是靠粗算估计的数据。张宁记得粮仓里用的是围屯,就是用竹编的围席围成圆柱形的容器,里面装粮食;如此规则的容器,计算体积是十分容易的。一问才知,负责统计的书吏们不会底面积乘以高这样的简单公式。这肯定是书吏自己的问题,中国古代不可能没有计算体积的数学发展,上次他在一本书上发现宋代就有人记录无限理论、进行积分计算了。张宁便叫书吏们去请教于谦,要算出准确的粮食重量。几天后终于得到了禀报,看来于谦不仅会算体积,还会通过计算密度、换算重量。这帮靠文墨吃饭的书吏数学水平还不如军中的少数武夫,炮营有些武将连抛物线计算和牛顿运动学公式都记住了……以此来制定各种火炮的铳规。
东面城外再次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张宁想去看城墙损毁,但被李震等拉住,只好在巡抚行辕门外听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爬上大门里面的一栋阁楼,只见时不时就有炮弹直接从空中飞进城里,砸在屋顶上啪啪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靠近城墙的一些房屋长期受炮击,远远看去如同遭过地震后的废墟一般。
城内还有一些没逃难走掉的百姓,已经很少了。开战初期还有不少人呆家里不出来,一个月过去了战争还没结束,人们在饥饿和恐惧中忍耐不住,陆续被朱雀军找机会放出城了无数。至于人们出去后会是什么遭遇,张宁等人就管不了,但可以认为妇孺是没事的;张辅是明朝的勋贵,他不敢也不愿意滥杀本族的无辜,妇孺当然不可能是逃兵。
每过十天八天官军炮阵就要进行一断长时间的密集炮击,这种时候大约是他们修好了损坏的重炮,或从水路得到了火器增援。宣德皇帝朱瞻基为了这一场战争是舍了血本,源源不断的物资送来,果真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地盘更有底气。
不过官军的重炮性能不佳,特别是大型的将军重炮,炮壁太厚散热差,打两三发就要冷却近一个时辰才能继续,饶是如此连续使用也容易损坏。几十门炮对着城墙持续狂轰滥炸,城墙会多处破碎坍塌,这时候朱雀军就会在坍塌处聚集兵马随时准备反击攻城的军队,然后昼夜轮流对城墙修补。双方的拉锯战过十来天就要来一回。幸好九江城也是重镇大城,城墙高大厚实,要是在一般的州府县城里,城墙早就被火炮轰成渣了。
九江城外的各处工事外面,同样在进行稀稀疏疏的战斗,双方都在拼消耗。朱雀军和九江军自是无力发动高强度的反攻,官军也很长时间没有密集进攻过了;或许因为堡垒工事的战术价值已经降低了很多,不值得牺牲太多的兵力,或许官军也受不了一死就好几百上千的伤亡。
官军学到了挖坑筑墙的法子,他们从藩篱外面就开始挖沟掘进,然后在一百步左右横着挖沟堑,人躲在里面把壕沟挖好了,又用装土的麻袋垒屏障。一百步勉强在火器最大射程内,躲在后面放火铳或是用强弓重箭抛射能击中守军工事里的人。同时也要付出被对方杀伤的代价。
但官军挖的壕沟设计有问题,很难排水,一遇到下雨沟里就积满了水,不派人疏通根本干不了。所以一下过雨之后,很多天官军都不会跑到壕沟里去。
……因为守军开始管制节约火药,土堡上的炮很少开炮,官军的回回炮也愈发猖獗,持续对工事内抛射毒物开花弹。不过第一道工事内的守军部署日渐减少,他们好像已经不太愿意固守前面的沟墙工事;如果此时官军再度以密集人马强攻,应该是一攻即破。
人们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在泥土之中挣扎着等待换防进城休整的日子。某一天,有个士卒拿着火枪从土墙后面翻出来,爬上土沟后就傻在那里,拿着枪对着官军的壕沟开火,然后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拿通条清理枪管还想装填,很快引来了噼里啪啦的铳声,箭矢也飞来了,那人终于死在了前面。或许这是他自己愿意选择的结果。
不少士卒开始怀念起野战摆开对冲的打法,要死要活都能给个痛快,但此时朱雀军的军力疲敝已难以组织起成规模的反攻,更承担不起伤亡。人们只能在泥土里耗着,忍受着,如同长久的生存挣扎,在绝望中期待着一丝渺小的希望。
远处破败的城墙外面,矗立着两架高高的云车,但是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那是不知哪一天官军运来的大型装备,下面有轮子,用厚木板和铁皮装甲护住,推到了城边上,上面的士兵拿着火铳居高临下攻击城墙上的守军。不过很快云车就遭到了大小火炮的炮击,底层的甲板连同轮子一起被炮轰烂,上面的士卒跑掉之后,这大|玩意就弄不走,丢在那里许多天了。每当日出时,能看见太阳挂在那木架上,就好像一道古老的风景。
第四百五十一章 北路角逐(1)
城被围死是指军队层面,九江并没被真正围死,有好几条路可以出城,比如从北面长江夜出。只不过官军控制了外围地区,这种交通路线变得极不稳定安全。张宁的一封家信从九江送回了武昌,但信中未提及收到过武昌的书信,那封信估计在路上被官军截走了。
人们总是会在字面上留下很多蛛丝马迹,如果张宁的这份家信能够长久保持,并在数百年后重新现世,或许会被人们质疑他是穿越者。信中开始就提及了滑铁卢战役的“典故”,显然在此时滑铁卢战役还远远没有发生,存在显著的时间差。
“在遥远的西方,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之战中几乎全歼法军,对法国皇帝拿破仑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但是威灵顿说了一句话,战争没有胜利者。在我的心里,胜利者威灵顿的军事才能远远不如拿破仑,但他无疑在人文思想上超越了后者,这句话只有怀着对人类苦痛的怜悯心态才能说出来……”
姚姬咀嚼着私人信件里的独特语法,试图理解张宁的思想变化。她能猜测写信时的张宁或许自以为心境有了提高,但姚姬只能承认他确实面临了极度艰难的处境以及惨烈的战役,而且再次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只是他从来不自知。真正达到“豪杰”“圣贤”境界的人是不会这样倾述的。
张宁的心境应该已糟糕到了极点。他回忆过去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的肤浅与不成熟,当初所做的一切只是怀着反抗的本能和个人的**,以及以为天命所归般可以实现的模糊理想,很多想当然的考虑……但现实无疑是残酷的,他亲眼看到了战争带来的无数死亡、以及看不见的灾难和伤亡,达到目的的艰难。如果仅仅因为一己之私造成这么大的灾难是否得不偿失?一些私欲是可以通过别的路满足的,也许得到更少,但代价也会更少。
他在信中又表露出了矛盾和纠结的一面。走到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咽下苦果。因为他无法承受关切和“爱”的人遭受劫难的后果;若是一个人到了无人分享和为之付出的地步,无疑是最悲哀的存在,无论拥有多少得到多少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姚姬看到了张宁的弱点,她希望他更强大一些,因此可以取得胜利和掌控全局。但她最终还是更愿意接受此时真实的张宁,正因他的脆弱,才是一个愿意与她分享所有、在内心里能被她牢牢抓住的人。
……
因是私人信件,外界不知内容,但包括周梦雄在内的重要人物都闻知九江送了书信回宫。周梦雄终于答应出兵了,是在各方压力之下作出的妥协。武昌无法承担湘王及朱雀军精锐丧失的后果;周梦雄目前也没有达到他认为有把握能击败官军北路的地步。双方相互让步,周梦雄也不能等到他想要的时机,如果不这样妥协他可能会见到更坏的结果,比如被夺兵权、交到一个他认为更不能胜任的人手里。
在周梦雄的要求下,新军整编为三个行营,名“虎贲”“忠武”“平远”,每个行营约两万人,行营下设六军。军中建制与朱雀军别营大同小异,每军约三千人,分四个哨;每哨七百五十,五个大队,下设总旗小队等。
虎贲行营主将刘麻子,是周梦雄自己换上的人;忠武行营主将李闻达,周梦雄从外地调回的妻家亲戚;只有平远行营的主将是刘鹤举,不太像是周氏的人。宫内(姚姬)及内阁此时都要依靠周梦雄打赢这一仗,故只能承认这一系列兵权安置;特别是姚夫人完全没有干涉,多少让周梦雄有点意外。
周梦雄换上自己顺手的人,猜测姚姬的心思。或许她除了被迫无奈,还有认为在可控范围的原因。周梦雄此时掌兵权,必须要尽全力与官军决战,否则整个湖广政权都会不存,他再高的地位也无益。如果周梦雄战败,全局崩溃,则无所谓权力之争;如果获胜,张宁脱困后及时调整则可以比较容易地收回兵权重新制衡,因为新军不是周梦雄私有的人马。不仅兵源来自朝廷兵部招募,军费也尽数来自户部及各级文官,周梦雄只有兵权难以渗|透进这些衙门;就算是他有胆子否定高祖家的正统,实际也难以动员起这几万军队追随,而且朱雀军还有其它军队。
新军三营总兵力约六万,并有服徭役为之服务的役丁无法总计,整个大军动员的人数超过十万人;朱雀军整体实际属于募兵制,军费开销相当庞大。只有湖广一省于长江南岸的府县负担这笔军费,盘剥已经达到极限,各地矛盾短短数月迅速激化,压垮统治基础几乎只剩一根稻草了。
武昌六部及所属各级衙门,为了作最后的生存挣扎,必须负担起这笔军费,上下掠夺财富物资,主要有三种手段。第一,卖官卖功名,直接明码实价叫富户出钱买官买爵。第二,超发盐引和银券,由于官盐垄断,盐商本来是很赚钱的行业,但盐引超发数倍之后,市场没那么大,后果就相当复杂了,还有银券名义上不仅可以到官府府库兑换物资和金银铜钱,但府库根本没钱,连物资也匮乏,实际上相当于强制使用,就差明抢了。第三,加派苛捐杂税进一步盘剥百姓大众,因底层百姓没钱,主要收实物。
但这些手段越到后面越持续不下去了,特别是官职功名,那些大户都在观望究竟谁能统治湖广,如果朱雀军战败,京师朝廷的人接手这地盘,买的官职和功名能得到承认?
短短数月,湖广经济已濒临崩溃。有县份在夏季遭遇水灾导致秋季歉收,这种小规模自然灾害在太平盛世也属正常,但因当地仓库被掏空州府无力赈济,加上地方行政混乱,听闻已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并有百姓暴|动。上至地主大户下至贫民都有不堪忍受“暴|政”的趋向,社会矛盾日渐激化。此时一旦湖广军战败,局面定会无法收拾,首辅杨士奇已经当众断言形势若无改观,朝廷必不能支撑起第二次大规模战役。
周梦雄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率领大军出征,绝大部分人从来没打过仗更没杀过人,士卒以农夫为主。
长江中游武昌附近未见官军水师,但周梦雄照样不敢沿江走水路。目前朱雀军最大一支水师在岳州,有几千人;醴州及武昌两处也有少量水军,但未成规模。虚弱的水军无法保障长江航运,随时担心官军水师巡江而上夺粮道辎重。周梦雄只能走陆路,粮道和辎重亦沿陆路运输。
虎贲行营为前军,忠武居中,平远居后。全军六万余众,以每哨为行军单位,组成七十二股兵马,徐徐向黄州南岸进军。人马前后连绵十余里地,后面还有运输粮食的民夫数万。人们除了用骡马牛等牲口拉车,还有单人手推独轮车,一路上车队成龙十分壮观。
周梦雄之前就派人通过关系花钱买通了江北官军中一个中级将领和几个底层武将,借此获得了官军的大致情况。北路官军目前部署在黄州南部,虽已全部渡过长江,但并未急着继续南下,而是在长江南岸起几个大营寨堵截援军。
这路人马以京营和地方卫军为主,号称十万,但周梦雄得到的情报是:神机营三股兵马即中军左掖右掖人数大约在一万五千人左右;五军营全部,五营兵总数应不到三万;另有河南诸府、湖广黄州德安等地卫所兵一万多人。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人,但加上官军吃空饷的虚数和一些临时征召没兵器的杂役,号称十万倒也不算吹嘘。
神机营和五军营都是京营兵,有的在永乐帝时期参与过北征蒙古的磨练,又因士卒多是世袭,子承父业新入兵员也有过较好的军事训练;中级武官多出身兵部武举,除了考弓马骑射刀枪棍棒,还要考兵法理论,武举过关的将领素质较高,比草莽农夫当然过之无不及。京营对于周梦雄的新军来说是强军,不能等闲视之。
但剩下的卫所兵一万余众倒没入周梦雄的法眼,内地卫所多年未用兵,加上制度加速糜烂,每年只由都司筹办训练两次,战斗力实在有限,可能只比毫无组织的绿林乌合之众强一点。
北路官军屯兵黄州,位于武昌到九江之间。周梦雄放弃了巧用谋略的路子,准备稳打稳扎先进军黄州,与北路军决战之后再谈援救九江的事儿……天下之大,路也很多;九江之围也急在燃眉。但朱雀军没有制水权,连绵漫长的陆路补给线十分脆弱,周梦雄没法无视黄州官军的威胁。
从武昌到黄州,陆路最短,相距只有两百里。周梦雄的新军几乎全是步兵,慢吞吞的一天只走三四十里,也只有几天时间就进入战场区域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北路角逐(2)
细密的小雨撒在空中,风一吹白蒙蒙地一阵飘荡,如同烟似的。
武昌大军刚过来就遇到这样的天气可不算是好事,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陷在野地里,只能冒雨安营扎寨,砍柴、挖沟、排水都增加了难度。十月间的天气,被雨淋湿了更要提防军中骤生疾病。
周梦雄傍晚时分才回到中军临时驻扎的一个破庙,浑身已湿透。不料刚一进屋檐下,头上有瓦了,雨就似乎没下了。
一行数人走进破庙,部将一看四面透风的墙壁,以及布满尘土与蜘蛛网的泥菩萨,不禁说道:“今晚大帅要住在这里,怎么没人收拾一下?”
另一个说道:“不远处有个村子,听说驻扎在那里的是虎贲营一部,大帅为何不住村子选这么个破地方?”
这时刘麻子正色道:“咱们出来打仗,不是图安逸的。村庄里人多眼杂,中军在那种地方能保证没有奸细?这庙子破了点,倒也清静。叫人升火,让大帅烤烤衣服。”
不多时,一干武将就坐在菩萨前面脱了外衣烤起火来。忽然门口出现了个戴帷帽的妇人,手里还拿着一柄剑,中军突然出现妇人叫几个人都是一愣,其中有人小声说了句:“内侍省的。”众人这才面作恍然状。内侍省是干什么的,只要说起朝廷厂卫作对比,就很好明白了;派出来刺探军情的人倒不尽是妇人,不过因为内侍省前身是辟邪教,而教主姚姬曾是建文帝妃子,所以教内地位高、能常与姚姬见面的人几乎都是妇人。能到中军来见周梦雄的自然也是内侍省的头目。
那妇人见几个汉子衣冠不整坐在火堆旁边,也不进屋,就站在门槛外面说道:“禀周将军,咱们刚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英国公张辅派了一员大将到北路军中,此人叫朱冕。”她见周梦雄皱眉,似乎没听说过朱冕,便又说道:“武进伯朱荣之子。朱荣于洪熙元年卒,朱冕袭的爵位。”
果然周梦雄“哦”了一声,好像恍然所悟一般。妇人道:“若是周将军对北路军新任主将有兴趣,在下即可派人回武昌取来卷宗,从其家室到履历等事一应俱全。”
“那便有劳了。”周梦雄道。那妇人听罢便拱手告辞。
时值宣德朝,如今还有爵位加身的人,几乎无例外是“靖难之役”中立过功的,武进伯也不例外。同样参与过“靖难之役”的周梦雄自然有所耳闻,所以提到武进伯和朱荣的名字,他便知来头。
他忽然被一种负面情绪影响,看着火光发怔。周围的武将见状也渐渐停止了说话,跟着沉默下来。
周梦雄这一批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二十余年前的那一场内战的影响,事到如今多年前的对手再次在战场重逢,怎能不叫人感叹?不提武进伯,其实英国公张辅也是靖难之役中的旧人。
这种心情,周梦雄是把自己放在了失败者的位置上产生的,至少是曾经的失败者。有屈辱感、不甘心和愤怒……或许真正应该感到失败的人是建文皇帝,当年周梦雄太年轻,权力也十分有限,不应该为那样的失败负太多责任,但是人的命运是与大势休戚相关的。
什么样的屈辱最能让人恼羞成怒和不可接受?那就是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打败,胜券在握却一败涂地,以及事后懊恼自己一方的诸多失误。所以愤怒总是来源于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
周梦雄本是武将世家的子弟,战争的失败让他丧失了一切,失去作为一个大丈夫所有建功立业的梦想,接下来半辈子只能躲在山沟里种地。而他只能在遥远的阴影里听闻着同一时代的张辅封国公了,朱荣封武进伯了,谁谁又封侯了,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受世人敬仰。
这样的反差让他几十年都没平衡过,但却只能在无奈中躲藏中,似乎要这样消沉苟且一生。但现在,周梦雄在这间破庙里恍惚一瞬间发现自己手握重兵,机会再次降临,也是最后一次。
周梦雄的心情在极度复杂中渐渐沸腾起来:不必畏惧那些大名鼎鼎的人,那些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自己的。“丝……”带着金属的特有声音,他把陈旧的军刀从刀鞘里拔出来了半截。旁人不知他还作甚,都屏住呼吸投来目光。
他察觉时又压住情绪将刀重新入鞘,发现附近如此宁静。
雨已停,还有零星的水珠从屋檐上的瓦间滴落,“波、波……”清脆而舒缓节奏的声音如同在耳边响起,周梦雄微微闭上眼睛,胸中已追随着这种节奏变得平静而安详。
这声音,叫人想起了伯牙时代大音稀疏的古琴演奏,如同先贤的智慧在耳边低诉。
……
天气转晴后,军营寨中便是尘土飞扬的状况,总之行军打仗的条件当然没法和家里相提并论,不是泥泞就是满面尘土。地面上原有的杂草因为修墙挖沟被破坏,土翻起来被太阳晒干,一个寨中七八百人在一块地皮上活动很容易起尘。
周梦雄站在土墙上四顾周围,左右和后面视线所及之处都能看见类似的营寨。约七百五十人为一寨,周围修土墙围住、墙上垒沙袋,墙外还挖了深沟,组成一道防御工事。这种工事在武昌训练时就在驻地周围修建过了,是湘王提出的法子,后来武将们也认同了这种营寨的优点,不仅修筑简单而且相当实用,能在平地里很快建筑其一道易守难攻的工事,且很少受地形的限制。
前锋虎贲营行军至此,什么都没干首先就起了这么一道许多工事营寨错落排布的防线。东面就是官军控制的武昌县地界(黄州府长江对岸的县城,三国时期以前叫鄂王城),两军各营相距不过十里。这些营寨北起鸭儿湖,南抵三山湖,纵横二十里宽,几乎阻挡了官军穿插包抄的路,除非他们长途跋涉绕行否则完全没法威胁湘王军的侧后。
但是周梦雄派出斥候得到的消息,官军同样修建了大同小异的工事,也是内墙外沟,好像商量好了的一般。
“北路主将朱冕从九江那边过来的,可能是从九江城永定营的防御中学到的,学以致用。”周梦雄对武将们这么解释,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彼此才会如此“默契”。这种营寨工事是适应火器的东西,以前的军营功能不同。
刘麻子说道:“官军从江上运粮,前面筑墙,这仗有的打了。”
周梦雄一面翻看着内侍省送来的有关武进伯的卷宗,一面不动声色道:“张辅动用十几万大军三面合截九江城,目的很明显便是想吃掉永定营;而九江永定营若无援救,必败无疑。所以北路军只要堵住咱们的援军,无须击败援军,最后也是他们赢。甚至北路军根本就不用堵咱们,他们只需在此地立稳脚,自然就能拦腰威胁我军辎重粮道。”
“这么说那朱冕是要在这鸟地方和咱们耗上了?”刘麻子皱眉道,“大帅打算怎么打这种沟墙工事?”
周梦雄摸了摸马脸上的大胡子,冷冷道:“暂时还无须操心此事,朱冕头阵必先来进攻。”
刘麻子不明所以,因为大帅刚刚还说敌守我攻的道理,接着又猜测官军要急着来攻,说辞确是十分矛盾。周梦雄抖了抖卷宗上的尘土,转身递给近侍,却不再多费口舌。
就在这时,忽见旱田间有数骑策马而来,浅黄的大路上腾起的烟尘十分显眼。正好在前方活动的虎贲营游骑很快迎上去,接着远远就听到了嚷嚷的声音,似乎来的是敌军。不过没见几个人,营寨墙上的守军只是远远地看着。几个敌骑也不与游骑冲突,忽然射了一箭,拔马就跑。
不一会儿斥候就拾来了一枝绑着信封的箭径直送到周梦雄这边。部将帮忙拆开一看,说道:“是官军武将……落名武进伯的约战书,明日一早在两军大营中间摆阵一战。”
刘麻子诧异地看向周梦雄:“真是大帅算中了!”众将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接着大伙儿纷纷请战欲立头功。
周梦雄却抬起手制止身边的武将:“明日不接他们约战。”
众将听罢十分失落,眼前的情况摆开野战比去攻工事要好得多,但迫于对周梦雄的敬畏大家都不敢反对。
这时周梦雄回顾左右道:“我猜朱冕要率先进攻,定非远在九江的张辅授命,而是出于他的性子。此人在咱们收集的事迹中有诸多类似的做法,其中一次在交趾驿道堡垒中被围攻,也是不愿死守而先发制人奔袭蛮夷大营,他认为先打掉对手的锐气方能防守……老夫此时不愿意对阵亦是此因,我军士卒多未经实战,又远道而来劳师远袭,贸然与以逸待劳的官军急战,败多胜少徒失士气,不如先守好营盘再图破敌。朱冕此人急功近利,让他来啃咱们的工事便可。”
第四百五十三章 北路角逐(3)
此时的战场就在鄂王城附近地区,位于黄州府对面的长江南岸,这个地方水域众多,主要是湖泊。
官军北路五六万大军从县城向西展开部署,一直到距离三山湖十里的地方;三山湖北面是鸭儿湖,两湖之间是朱雀军虎贲营约两万人的二十多个营寨。三山湖再往西是本地最大的湖泊梁子湖及牛山湖,两湖北部还有后湖、杨桩湖等水域,中间陆地交错,地形复杂……这些湖泊位于四面,中间有一大块陆地。
因官军控制长江,朱雀军新军的行军路线是长江西面的陆上大路,从湖泊群中间的平坦大路向南行进,然后转向东面进逼官军。前锋虎贲营已经抵近湖泊群的最东面,在三山湖和鸭儿湖之间构筑工事;而忠武营主力还在西北方牛山湖附近;后军平远营更在水域密布地区的北面。
实际上官军没能挡住朱雀军三营的南进路线,周梦雄若要不顾一切向南驰援是有好几条大路可以走的;但鄂王城的北路军位于武昌府到九江府中间,若放任不管,威胁极大。官军北路不仅能出击拦腰截断朱雀军的辎重粮道,更可以循江北上,趁虚攻占湖广政权的老巢武昌;岳州的姚和尚不顾岳州防务空虚,已增调“常德营”及水师第一营半数兵马增援武昌防务,但那点人显然无法抵挡官军北路军精锐。
所以官军才在江畔集结重兵,而非四面设防围堵援军。
……官军主将遣人送来战书后,整天周梦雄都没什么动静。他只是当众分析敌我长短,一副要死守工事的作态。
“已获知官军北路中有神机营余部及五军营,都属京营,其中久经战阵的老兵甚多。京营老兵熟习刀枪棍棒,长于冲阵肉搏;咱们新军的士卒几个月前还大部分是农民,与之短兵相接定会败得很惨。
但我军并非全然不如人,数月连续不断演习火器,各营已练习娴熟。若论面对齐射的战法,并不会比神机营差;而且一定会比五军营和地方卫所兵熟练,五军营以往少用火器,长于骑射步战,但操习火器的时间并不多。敌我之长短一目了然,诸将定要时刻记住此中关节,每战必要扬长避短,尽量依托工事发挥火器远程杀伤,避免与敌军缠斗。”
如此过了一整天,傍晚周梦雄下了一道军令,命令各寨休整一晚、明日五更造饭;但将各寨指挥留在了中军。
众将都以为下令士卒早起准备是为了防御官军明日进攻阵地……周大帅不接约战书,官军可能直接进军到各寨前面强攻工事。
随着夜幕降临,南北纵横的二十多个大寨渐渐也沉睡,只剩寒风中晃动的火光。
不料三更刚过,在中军行营附近安顿的各寨指挥使就被叫起来。正值十月间,又是三更半夜的,大伙儿正睡着香,连起夜也宁肯用夜壶,都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众人侧耳没听到什么动静,便问出了什么事。后来刘麻子到帐篷外面大骂,大伙才赶紧穿衣披甲。
冰凉的铁片直接碰到耳朵脖子真不是好受的,不少人把围巾也系上了。破庙外“叮叮哐哐”一阵响动,一众武将陆续进了破旧的房子。屋子中间生着一堆火,只见周梦雄已衣冠整肃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末将等拜见大帅。”众人先后上前作拜。
周梦雄指着地上,示意大家席地而坐,然后命侍卫把一副毛笔勾勒的图挂了起来。“张辅给北路军主将朱冕的军令一定是守住北部战线,不可浪战。明日他若率军前来,定是欺我士卒新练又劳师远来,欲先声夺人给咱们一个下马威;但假使我们固守工事,朱冕难以突破,他便会退却继续龟缩在江畔防守,以后咱们就再难找到战机。下面老夫便安排新的战术,以诱敌深入、分割包围为计……”
一个时辰后,众将已连夜赶回各自的营寨。五更天起鼓,各营将士顶着星星起来做早饭,然后集结出操,这时天刚蒙蒙亮。指挥使拿出了中军发的调兵兵符,当众与掌号官的兵符核对后,即下令主力从工事内撤走,各寨只留下一百人守备。
指挥使对留下的官兵说:因中军抽调走兵马,剩下的人尽力守营;若不能守,可弃营向西逃走,一直往西走,后面有咱们的驻军。记住遵循军法,若乱兵找不到自己的上官,则以其中品级最高者为首,听从指挥,违命者视同违抗军令!
这是朱雀军的一项军法,小队正到哨指挥使正官为“士”,小兵为“卒”,卒在混乱时见不到自己的将领,就得听最近的士差遣。这条规矩在混战中和溃败后是很有用的,军队容易一哄而散便是因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成了散沙;有了规矩,大伙儿按照习惯就有法子可循。
又因朱雀军的衣服是统一发的,所以士卒在颜色上有深浅差别的,而品级则以腰带颜色和纽扣材料为分别。所以只要熟悉朱雀军的人,一看装束就能判断对方的官职,方便形成上下组织。
……一大早虎贲营主力便已放弃三山湖工事,向西撤退二十里。各军达到指定地点后,发现那里已经有了许多沟墙工事;后面的忠武营昨天已经帮忙修好营寨了,现成的地方众军直接分地盘入驻。
而此时官军神机营两哨步兵及五军营数千马兵也向西出动,他们推进了十几里未遇到任何敌兵;一个多时辰后一直走到三山湖朱雀军工事前面,显然“叛军”爽约没有接受朱冕的挑战,日上三竿了还龟缩在土墙里面。
朱冕感到有些失落,因为他认为叛军敢接战肯定能胜第一阵,一举打掉对方的锐气;不料叛军既然来攻,却装了孙子。
厂卫的细作已经把对手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主将周梦雄,湘王的岳丈;所率战兵约五六万众,但是“新军”。所谓新军就是招募训练不久的壮丁,成军也就几个月时间。湖广是内地省份,兵源十分有限,只能从百姓中抽丁练兵;这些以前只会种地和做手艺活的人,经过几个月时间训练,朱冕不认为他们有什么战斗力。叛军凭借的也就是火器,欺负同样羸弱的内地卫所兵还行,面对京营的强弓硬弩也讨不得多少好,只要冲近肉搏便胜券在握……使惯刀枪的老兵打起仗来,就和手艺娴熟的匠人干活一般和生手比岂能相提并论?
于是朱冕观察了一番前方的工事群,决定试试进攻。他当然记得英国公张辅的话,不过防守并非只守不攻。
神机营得到军令后先架好了重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轰了一通,但效果不太好。神机营装备的大将军和虎尊炮都是抛射巨弹的火炮,从半空落下去威力不小,但恰好砸中低矮土墙的机会就太小了,几乎没有对工事造成任何损伤。
只能以士卒进攻才能凑效。神机营左掖受命调兵进攻正前方的一个营寨,几百人组成的方阵在鼓声中开始向前慢慢行军,过了一段时间就传来了火铳爆响的喧嚣,空中的硝烟和尘土罩得视线朦胧不清。
(那边一个营寨里只有一百来人,若是全部投入一线进行密集齐射则没法换队了;若分三队,一队就只有三十余人,一轮齐射三十多枚弹丸一大半是打不中任何东西的,这样的杀伤如何能挡得住步兵几十步冲锋?)
看不清叛军是怎么部署的,官军数百人迎上去根本没被打退,铳响后一众人就叫喊着蜂拥而上一直到墙边也没停止。接着许多硬竹篾和木板就搭了上去,人们飞奔而上;腰墙能很好地防御弓弩火器,但太低矮对冲到跟前的步兵防御是完全没法和城墙比的。
营寨中一阵短暂的厮杀,很快就在中央竖起了神机营的旌旗。剩下的叛军翻墙逃跑,有的情急之下掉进了外面自己挖的深沟里爬不起来。官军在很短的时间就攻下了一座寨子。
接着朱冕下令继续攻打别的工事,突破了一处之后就更加容易了:官军可以从正面和已经拿下的工事中两面进攻,更加分散守军的防御,简直一攻就下。
各处工事里的叛军见状纷纷开始逃,朱冕即刻下令五军营马兵尾随追杀。叛军死伤一路,溃不成军,幸亏五军营马兵将领担心追得太远中埋伏没有继续追击,否则叛军溃兵得在二十里的逃跑路线上损失殆尽。
小半天时间,朱冕的人马就占领了三山湖工事群,胜得实在过于轻松。据各部将领的禀报,叛军守军明显太少,战线又拉了近二十里之遥,兵力稀薄根本挡不住进攻。
朱冕一时间想起叛军是不是诱敌设伏之计,遂派斥候四下出动打探,却未见伏兵,叛军其他人马已经远至西面二十里远的地方。他又观察刚刚占领的工事,沟挖得深,墙上还有装沙的麻袋,显是用的了工夫的。如此局面,让朱冕忽然觉得周梦雄是不是个完全外行的草包……本来就是无名之辈,又是湘王的姻亲,还真可能是裙带关系上去的无能之徒。
第四百五十四章 武将莫贪功商贾莫贪财
北面晏公庙附近乱哄哄一片人,都是从三山湖工事里被驱赶回来的朱雀军乱兵,大伙丢盔弃甲帐篷武器几乎丢失殆尽,也失去了建制,乱糟糟地混在一块儿。
人群中一个后生对着土里冒出来的石头踢了两脚,他看起来很生气,好像那块石头惹到了他似的。接着他发现宽松的裤腿上不知在哪里磨破了一个大洞,又心疼地弯腰查看,拿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的举止十分怪异。
后生的名字叫王大柱,以前村里都叫他大柱、大柱哥或者王家大小子,从军后登记名字也就叫王大柱,武昌府人氏。新军建立之初,低级校尉十分欠缺,都是从新入伍的壮丁中由上官直接指定;大柱是个大个子,站着时像根柱子似的,上面来人瞧了瞧,说了句以后你就是小旗长……他就稀里糊涂做了“士”,手底下包括自己六名大兵,从此衣服也换了铜纽扣的。但是他没料到因此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村里的王财主被请到县里了一次,回来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地划了几亩送给大柱家、都是水田好地,是的,白送!还说了好些好话,从此村里人见着大柱家的人都客客气气的。
大柱还记得一次休假回家的场景。身穿熨得平平整整的军服,特意换上检阅礼节时才穿的白色里衬,又拿着军中发的白纸条到府库里换了一包布匹皮子盐巴扛回去,顿时就衣锦还乡了。一家族的人都来迎接,好似当了官似的。虽然他知道见多识广二舅公悄悄说未料祸福,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同村最漂亮的姑娘,自己打小就喜欢的人小翠,也突然暗许芳心。
村里的同龄青壮,要么是泥腿子一身破烂在地里刨食,要么偷鸡摸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远近厮混。大柱这样突然“体面”起来的后生,长得又高大,当然很容易就俘获了村姑小翠的心;因为小翠长得漂亮,已经被在县里开粮铺家境殷实的余家相中,但她都没同意,还悄悄送了亲手缝制的荷包表明心意。
大柱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而且在军中还有肉吃。有一次上官让喊口号,团结与荣耀,他渐渐已经理解什么是荣耀了。
但是这样满怀高兴的心情,刚一上战场就被浇了一盆冷水,被官军轻松击败,被狗一样撵了回来;连大柱很爱惜的军服也弄破了,刀枪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所以才有刚才生闷气的一幕……也许二舅公说得有道理,将来武昌城里的建文皇帝被拉下去了,自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乱党头目,大祸临头。
“狗日的,官军好凶!听说京营里的人,在北边一个人能杀十个鞑子……”旁边有人小声议论着。
“你杀过人么?”
“不知道,先前在墙后头,上边喊就放枪,娘|的面前都是烟,谁知道打没打中!”
就在这时,旁人突然停止了议论纷纷站了起来,王大柱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系绿色腰带垮刀的将领骑着马正走过来,腰带有颜色的都是中高级将领,绿色的是总旗官,这对下层士卒们来说也算大官了。那武将扬着马鞭就大骂:“坐着干甚,没事干了?一会儿大营里会送粮过来,要吃饭就先去砍些柴回来!”
大伙儿都是老百姓出身,天生怕官,哪怕不知道这将领什么部队的,总之是官,于是大家都规矩了。
王大柱要好点,他是小旗长,平素经常和总旗官这一级的武将在一起。他忍不住就走了过去,说道:“禀总旗,卑职是虎贲营第六军四哨一大队的小旗长王大柱。”
那武将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大队的队正叫啥?”
王大柱毫不犹豫就答:“吴保吴大人。”
武将点点头,那吴保听说还在湘王面前露过脸的人,所以认识。武将便问:“你有什么事?那边的一群人,没长官么,你带他们去砍柴。”
王大柱道:“卑职就想问一句,咱们在这里干甚么,能不能打回去?”
“呵!你还有点冲劲。”武将笑了笑,“那敢情好了,等会儿会来一个大人,就是将你们这帮乱七八糟的败兵重新整编,明日一早就出动。”说罢那武将也不愿意和王大柱多费口舌,拍马就走。
留下大柱一肚子迷糊,饶是他懂的东西少,也看得出来眼前乱七八糟的这帮人没法短时间重新打仗,何况是明天就上?将和兵都是乱的,周围大多不认识的人,名字都叫不出来,在战场上怎么弄?
“兄弟,咱们的小旗长死在三山湖那边的沟里了,刚才那长官要咱们几个跟你,咱们就跟你混了。”一个起码四五十岁的老卒过来套近乎。王大柱也是好相与的耿直后生,当下就带几个人出去砍柴禾,然后等着上头发米。
果然太阳偏西的时候,从营寨那边过来了几架牛拉的大车,送粮食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簇拥着一个黑胡须马脸大汉也来到了乱兵驻地上,大柱认识这个人,就是新军三营统帅周梦雄。周梦雄常常在军中训话,大伙儿都认识。
周梦雄随行的几个武将分开过来,随意就开始指定将领。让乱兵临时跟随新指定的武将,然后由各将整顿自己的兵士队列,什么番号都没有就是第一队第二队……共第十一队。
过了许久周梦雄也爬上一个土坡,大声训话:“明天大军出动,人数一定要够。你们虽然刚刚重新编了队列,但只需跟在大军后面,暂时无须打仗,故不必惊慌;等过了这几天,老夫会派人重新整顿恢复各哨的建制……”
于是王大柱就从士变成了一个兵,因为每一大队只指定了一个武将,其他的都是兵。当晚大伙儿就露天在地里烧一堆火,围着火在寒风中凑合了一晚上,帐篷兵器什么都没有,也没人放哨。
次日一早,大伙儿从秫秫发抖中被号角声惊醒,然后煮饭吃了,被临时的武将吆喝排成队列。接着就发武器,一人一杆木柄铁头的短枪,火器就没有的。队伍里有的兵头盔也弄丢了,有的没丢,只能这幅装备不齐的样子组成队伍。
很快就来了个中年粗腰大汉,召集各队队正亮了军令,成了这股乌合之众的主将。大伙儿在将领的命令中,排成队列开始向东南方行进,就是昨天败兵逃来的方向,看样子是真要打回去?
王大柱拿着一杆觉得没什么用的短枪,跟着队伍穿过杨庄湖南岸的工事群,很快发现更多的人马从北面过来,汇成一条长长的人潮,继续向南面行军。
军队都是步兵,走得非常慢,这么走了才半个多时辰,上峰就下令停止行军,就地休整。在“败军”中的大柱是非常纳闷,新军就是在训练的时候也不准这么拖拉,今天走走停停的不知道搞什么。
这时“败军”主将巡察队伍,来到了王大柱所在的第一大队,队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将军,咱们这是要去收复三山湖地盘?”
那中年大汉笑道:“咱们大军先撤离了三山湖防线,然后才落入官军之手,为何要急着收回来?此行我军只是做着想收复的样子,但又似畏惧不前。目的是引诱官军主力来攻。”
队正听罢恍然道:“原来大帅是用诱敌之计,若是敌兵不上钩怎么办?”
中年大汉道:“那朱冕认定我新军在战阵上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这么打也真不是对手。眼看着上万的人马伸手就能灭掉,他能不上钩么?大帅(周梦雄)已料定了,要劝武将莫贪功,就如劝商贾莫贪财,现在四匹马都拉不回朱冕。等着罢,他一定会出兵。”
队正又问:“等官军出兵来攻,咱们又得往回跑?”
中年大汉道:“本将就是奉命来给各部解惑的,免得这么折腾之后诸位士气消沉军心不稳。昨日朱冕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攻占三山湖防线,本来只是试探进攻;后因他想知道咱们是否有伏兵,派人在方圆二十里内搜索,因此耽搁了时辰,在三山湖各营寨里留了一晚。如果今天我们没动静,官军极可能从三山湖防线后撤,他们一旦固守县城江边一线大营,咱们无法强攻。故我军须诱敌深入寻找战机,做出要夺回三山湖防线的样子,大军陈列在旷野;朱冕有恃无恐,必来攻打,再次延缓他们后撤的时间。”
于是行军的大股兵马如此磨蹭到了中午,又准备砍柴做午饭了。不料很快来了传令兵,下令全军立刻拔营后撤至杨庄湖防线。
众人立刻重新整顿队列,调回方向沿大路往回走,这下走得很快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能看到杨桩湖面,南岸错落的营寨工事群隐隐在望。
人们分别越过营寨,王大柱所在的“败军”十一队被要求继续向西北行军,暂时整顿编制,不再有新的军令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围合
对于朱冕来说,守住北面战线就能交差。但作为武将,守住防线不败和歼灭数万叛军的功劳是完全不同的,明军战功以首级计算,周梦雄的几万大军便是无数首级。
朱冕先调五军营半数人马近万人至三山湖防线,巩固其后卫,以免前军变成孤军。做好准备之后已觉得毫无危险,然后自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向北进军迎战,准备在旷野一举击溃来犯的叛军。但官军还没赶上,叛军突然就跑了;继续前进杨庄湖南岸的一道沟墙营寨群横在面前,无法追击。
这时官军的战线拉长,实际上已经陷入了未察觉的危险境地。精锐的神机营和五军营骑兵已深入至水网地区二十里,后面在三山湖北面是五军营半数人马巩固的后翼,这些兵马都是京营、北路军精锐,重兵前置;而县城是朱冕认为的重镇,留守有五军营余部;东西两头中间就成了软肋,只能以卫所军构筑工事驻扎。
周梦雄趁机下令后军平远营两万众从长江边南进,中军忠武营大部也从北面绕道尾随其后。这条路看起来绕,实际距离县城也不过数十里之遥。
朱雀军探知县城中留守的是五军营之后,果断放弃趁虚攻占县城的打算,进而以重兵从中间穿插。县城北面江边的卫所兵大营被一股新军进攻扰乱,竟不能出兵阻击,坐视新军大量兵马从防区中向南进军。
新军一天之内就抵达了三山湖北岸防线的东侧、官军前锋的后面,然后开始挖沟修墙,赶工构筑大量营寨。责任朱冕前军后翼安全的五军营一部,得到的任务是防守后方,分兵驻扎在营寨里;等到他们意识到叛军是要从后面包围时,仓促集结人马向东进攻,此时叛军已经在后面部署了三万多人的重兵。
与此同时,周梦雄预先远远部署在湖泊外围的伏兵,分批进入指定地点开始修沟墙防御工事。这一带的湖泊众多,大致分布是四面围合,除了东面出口有一二十里宽,别的陆地都有细窄的地段,要阻断道路十分容易。
朱冕几乎是忽然之间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包围了。他打算试探进攻叛军,到陷入围困,前后就两天时间而已。
从三山湖防线急报的军情,让朱冕现在还一脸迷惑。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了,试探进攻叛军时,也考虑过后方安全,所以留有近万的五军营部队在后;东面的出口宽达十余里,如何能堵住完成围困?
到现在,朱冕还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仍然能保持镇定。他下令前锋向东撤军,然后先行回五军营驻地,准备亲自视察叛军如何在背后堵截他们的。
一行人经过三山湖北岸营寨继续向东走几百步,便看见了叛军的活动范围。他们已经在那边修了两排沟墙营寨,两排错落如“品”字不对称,成网状布局。按照南北防线的宽度计算,这种营寨起码有三十几个;每个营寨目测有好几百近千人驻守,算来两天之内叛军在这里已经部署了约三万大军。
朱冕观察了战场之后,心下已有了数。虽然叛军三万人断后路,但防线宽十余里,兵力其实比较单薄,只要从一个地方攻破,官军就无所谓被包围之势了;也许还能趁机歼灭深入到战场中的这股叛军。
等到前军神机营及五军营骑兵撤回三山湖,当天官军精锐几乎全聚集到了此地,步骑近三万人,全是京营将士。朱冕决定次日就发动对腹背叛军防线的进攻。
但朱冕发现这次的进攻明显十分困难,步兵蜂拥而上,立刻就遭到密集排枪齐射,而且叛军使用类似神机营火器的三轮击,轮流放枪火力非常密;侧面其它营寨还会用火炮炮击。官军进攻损失巨大,还没冲到营寨前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接近也失去了锐气。
第一天下来毫无战果,这时官军上下才渐渐有点恐慌起来。
被围困的官军粮草不足。之前朱冕压根没打算长久出征,粮仓在城里,补给线在江上;突然困在这湖泊之间,人马三天内就得断粮,就连弹药箭矢也不够支撑太久。两三万人加上几千匹马要吃粮,他们短时间内得不到补给,不用打自己就得完蛋。
京营各营将帅现在还没放下对叛军新军的鄙视之心,在中军朱冕面前大骂叛贼卑鄙。其中一人提出了一个战术,将数万人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人海浪潮涌过去。
但是这个战术恐怕无法达到预计效果。若近三万人集结展开成方形横面就有一百七十余人,至少宽两三百步,算上马更加不止;两三百步宽度的人潮涌上去,前后要同时遭到几个营寨的枪炮屠杀,若是情况不好说不定全军陷入混乱崩溃。而若以纵队进攻,便是添油战术。
次日,朱冕一面下令神机营以火器攻打叛军营寨,一面派斥候至四方数十里打探其他出路。但一整天同样无果,出路已被堵死;除非从湖泊水面游回去,时值十月下旬湖面几乎都冻得要结冰了,京营将士多北方人不会水的占多数,下水无疑是找死。
也许能让县城中的官军临时收集小船木筏运送粮草,不过要满足三万人的补给运输,恐怕找到这么多船只需要很长时间。军中等不起那么久了,因断粮的消息已造成军心动荡。
朱冕本来就不是京营武将,只是受张辅委任的主将,平时尚能以权威指挥各营,此时已有无法调动的迹象。五军营骑兵将领要求马兵率先突围,从营寨之间的间隙中冲出去。
骑兵要强冲付出一定伤亡应该能突围,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步军战力就进一步被削弱。朱冕欲阻止,险些酿成兵变被杀,最后也没能阻止眼看无粮草喂马的骑兵抗命欲走。
陷入合围才两天,朱冕终于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恐惧。战场上,一步失手后果便非常严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干系千万人的性命。
第四百五十六章 周英雄
第三日,兵部尚书朱恒亲自押送粮草至军中,受到周梦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战场外。
二人登上了刚刚修筑完工的一栋箭楼,高达二层楼,顶上如同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少顷,有一半老徐娘抱着古琴登楼,款款在泥炉中为他们温好酒,然后坐在一旁弹琴助兴。
俯视下方千军万马枕戈待旦,周梦雄却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盏酒淡然道:“敬朱部堂,为你接风洗尘。”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当啊。”朱恒情绪有些失态地双手捧起酒杯。朱恒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也不喜排场的人,此时的光景让他觉得过于做作,浑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听说周梦雄将官军主力围困,情绪难免有点适应不过来,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轰轰……”突然炮声如雷响起,震得箭楼几欲坍塌,刚刚满上的酒杯里的酒水都溅了出来。“砰”地一声弦响,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只见旁边坐着弹琴的妇人脸色都变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的,你还怕炮能打到这里来么?”周梦雄大笑道。
朱恒转头看战场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说道:“谈笑间灰飞烟灭,周老英雄真有诸葛孔明之风。”
周梦雄听罢又是大笑,毫无官场上谦恭的作态了,他夸张地站起来,拍着朱恒的肩膀,指着前方成片集结的官军马兵:“朱兄,你可知为啥京营要从这里死冲?”
朱恒只得低调而恭敬地问:“为何?”
周梦雄一挥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营陷入重围无路可走,又没粮,就算这里是刀山他们也得冲!”他说罢仰头犹自喝干杯子里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为何外头的官军不来救?”
“愿闻其详。”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梦雄遥指东面,“从鄂王城到这里不过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万余众大军,层层营寨,堵得水泄不通!”
谈笑间,忽闻西面马蹄如暴雨疾雷响彻大地,潮水一般的马兵汹涌而来。饶是此地不是最前线,眼皮底下面对这样的阵仗也是相当震撼。琴师只是一介妇人,实在没有周梦雄的胆识,此时早就谈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顷,只听得枪炮齐鸣,前面白烟成片腾起。骑兵汹涌而来遇到横在前方的营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冲在中流砥柱上,从中间断开分两边涌来。接着马兵踩到了埋在营寨之间的深坑陷阱,一时间人仰马翻嚎叫回荡天地。一个个陷阱被无数的人马尸体生生填满,后面的铁骑才踏着尸体在营寨间迂回奔走,两边都是火枪爆响,骑士们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与硝烟弥漫天地,饶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气味浓烈,妇人已经做干呕装了。周梦雄却说:“朱兄,干一杯,今日请你看的这出戏,与宫廷中长袖细腰的戏相比如何?”
“着实壮观有气度,气吞山河。”朱恒翘首眺望。
周梦雄回头扫了一眼那妇人一眼:“刘麻子不是说你见过世面么?弹啊,真是败兴!”
“老爷,奴……奴家的琴弦断了。”妇人吓得跪伏在地。
就在这时,大股骑兵已经从营寨中间的空隙冲过,却见后面一大群拿长枪的步兵逼了上来,人数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锐气的官军骑兵不敢上前强冲阵,只得又乱纷纷地掉马向别的方向突围,沿途在各营火器射程内穿行,烟雾缭绕铳声络绎不绝弹如雨下,人仰马翻的场面四处可见。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体,地上成片的血污,尸山血海如同修罗场。
流血还没结束,前方黑压压一片官军步军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长兵器如一片树林,旌旗在空中好似云一般在风中飘荡。
朱恒问:“此地被围的官军是京营官兵?”
周梦雄轻松地说道:“神机营剩下的全在这里,还有五军营马兵全数和一半的步军。这一仗下来,京营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军营残部,还有在九江那边的三千营。”
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军统帅是武进伯朱冕,朱荣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将,手下又是精兵强将,不料竟如此一败涂地。”
听到这里,周梦雄一张胡须横生的马脸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进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时候头像燕王的一干人……竖子不过如此!当年若老夫掌兵,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周梦雄的脸色闪过一丝怀古悲凉的惆怅,又被一种激动的红色覆盖,脸上呈现出丧心病狂一般的异样红潮。
朱恒忙道:“当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尽快出兵,您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胜;不过老夫等当初也是担忧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时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没办法,别人不懂这场战役获胜的巨大功劳,朱部堂还能不懂么?
“哪里哪里,不可同日而语。”周梦雄顿时收敛了些猖狂的作态,“老夫也有错,高估了官军的能耐,以至于让湘王又多了些时日的艰险。”
朱恒长叹了一声,“这是定鼎天下的一战啊!”
周梦雄的情绪渐渐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线只是前提,关键还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齐俯视下方,战火仍在延续,火光和血光搅得天地不得安宁。
……
在九江的张宁还没能知道北路军的战况。前阵子有内侍省密探夜里从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梦雄已经率兵出动。此时张宁认为周梦雄的军队还得和官军北路周旋好一阵子,能不能突破北线不知道,但张宁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这么快有战果。
随着时日临近冬月间,气候越来越冷,城中伤病很多、缺郎中,情况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阵地在前段时间逐渐弃守,因为兵马疲敝已无能为力,现在唯一的防线只剩一道残破不全的城墙,随时可能破城。
每当旁晚时,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军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从城上换下来的将士疲惫不堪死气沉沉。除此之外,城里的百姓也几乎销声敛迹,兴许有少数没跑的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街上不见人迹。
张宁的足迹遍布九江城每个角落,几乎每个普通的士卒都能经常见到他。他的脸明显消瘦,也显得十分沉默,但总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告诉士兵们周梦雄的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只要坚守就能活命。连于谦有一次也说,若非王爷亲自坐镇九江,任谁也守不住这座残城。长达数月的共事,张宁已经逐渐消除了对于谦的怀疑。
此刻说什么上下一心激愤人心的话已无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惫了,但需要时刻提醒人们两种东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确定的周梦雄大军……实际上张宁的内心里更加糟糕,远比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迹象消沉,他只是忍耐着不愿意动摇军心。
有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进入抑郁状态,觉得一切都无望了。
历史的客观规律,便是天道大势,也许不是这么就能改变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时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条……想改朝换代者,无非末期趁乱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权从高层政变……燕王实际上也是先有势力再有机会,饶是如此那条路也不可复制……
无数的想法萦绕在张宁的心头,蚕食着他的希望。人心远比想象中脆弱。
有时候,他觉得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如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头上,九江城墙不知什么时候被官军攻破;只是这么等待着那一刻。甚至他会觉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省得提心吊胆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后她们会面临怎样的劫难……”张宁终于在一天晚上将心里的话念叨了出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九江之役(1)
天才刚刚蒙蒙亮,张宁就从噩梦中惊醒。刚醒的片刻还记得梦中的情形,稍过一会儿等头脑渐渐清醒,转眼就把梦境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了,很奇怪的体验。他最后只记得很少的零碎的东西,好像腹侧被一把菜刀砍进了腹部,不是别的刀就是一把又宽又短的菜刀,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想起还一阵肉|紧。
他起身披上灰色的皱巴巴的上衣,蹲在屋子中间的一盆炭火旁边烤火。破旧的窗纸上灌进来清晨寒冷的风,让他有些贪恋这一盆余烬所带来的些许温暖;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出门视察城中各处防务。在无望的憋闷中,不仅不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反而变得消沉而懒惰。
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也许该忍住寒冷的空气出门;或者嫌内外温差太大,实在不想出去,那又该做点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蹲在炭火旁边拖延着,仿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姚姬现在一定很担心自己,而且会对未来充满忧惧和压力;但是她同样能稳住宫廷内外的局面,甚至在人前嘴角依然能浮现出叫人敬畏的微笑……所以张宁在心理上才常常能依赖她。张宁想象着她的样子,每天依然穿着华贵的衣服、从头发到指甲都整理得十分精致,圆润的感觉让人安心。
但张小妹恐怕就没那么镇定了,她会怎样,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人说话?嗯,很可能是这样,以前张家人遇害时她的行为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陈旧灰黑的木门响起了“笃笃笃”的三声敲门声,接着只见辛未走了进来。
她回顾房间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疾步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激动道:“刚得到消息,周将军的新军在鄂王城击败官军北路,歼灭其大部主力……”
“什么?”张宁腾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又问道,“消息属实?”
辛未转头对门外说道:“进来禀事。”
“是。”一个青衣年轻人躬身入房,面对衣冠不整的张宁,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忙从怀里掏出一叠薄薄的纸递上来,“卑职在湖广地界见到了内侍省的兄弟,这是他们给的详细卷宗。”
张宁忙接了过来,随手一翻发现一张标注了线条文字的图纸,一面细看一面听旁边的后生说,“周将军的人马在鄂王城西面的水网区域预先准备,又诱敌深入,成功把官军北路主力诱至设伏地区;然后以中军、后军数万人马突然从长江畔穿插,堵住了官军的退路,并将这些人马围死在设伏圈。官军被一分为二,里面的没粮,外面的没兵……”
张宁又见卷宗上描述了战术,以沟墙营寨构筑阵地,发挥火器之长避免近战。这时他逐渐恍然大悟,这么一看,兵员素质完全不如京营的新军能击败官军就想得明白了。又看战役发生的时间,掐指一算,离周梦雄誓师出征不到十天……
“本王果然没选错人,哼!”张宁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急走,“如此一来,张辅的兵马只剩中路和南路。究竟有多少人没有准数,但从各方面猜测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等周梦雄的新军南下就有六万人,加上九江城的永定营和九江军两万多人,我军兵力总数便可达八万余众。这下子至少从人数上咱们吃不了什么亏。”
辛未忙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打赢了?”
张宁随口道:“很有希望。”他的头脑又灵活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来人,把这份东西拿到于谦那里去,告诉所有的文武将官……我这衣服怎么这么皱,辛未,你马上给我熨平,出门要穿,还有我那把短剑装饰呢……笔墨侍候,我要给周梦雄写信,辛未你再找一两个靠得住的人过来,旁晚来见我……传李震来见我!”
过了一阵子,于谦便径直来到了张宁住的厢房说话,外面还有几个武将等着想见面;侍卫长李震被人叫来了也只能先等于谦等人先说大事,只好在屋檐上等着。
张宁在桌案上摊开地图,拿着尺子量了几处感兴趣的地方,对于谦说道,“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与周梦雄取得联络,可惜九江四面被围,来往书信风险较大,很容易落入官军之手。”
于谦淡然道,“可派人通知周将军,让他率先进占瑞昌城;瑞昌也是江畔较为重要的城池,养有供传递紧急军情的信鸽,只要把瑞昌的信鸽和九江城的信鸽交换,王爷便能用飞鸽传书与周将军传递用兵计划,以便里应外合相互协同。就算运送信鸽时被官军截获也不会泄露机密,并且可以多次尝试运送信鸽,咱们可以通过信笔书信的形式确认真伪。”
“这个办法好,今晚就办。”张宁干脆利索地说。
于谦又道:“周将军的大军一旦增援至江西,我们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从九江城突围,以便得到弹药粮草补给,修缮损坏火器。”
“廷益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张宁用直尺轻轻敲了一下地图,“我刚才也在想从什么地方突围。”
于谦道:“仅凭猜测,我认为张辅会在城南聚集重兵,因为只有这一面的地形广阔,才有利于周梦雄的几万大军展开部署;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城西北面的陆地走廊攻击,避开重兵设防。只是仅凭猜测就选定突围方向,万一进攻不利后果不堪设想,极可能被官军反攻突破城防陷入无立锥之地的危险,功亏一篑。”
旁边的辛未时不时抬头看张宁一眼,她正在房间里用熨斗装开水烫衣服,这种事在此时显得有点尴尬,所以她默默地没说一句话,只是很关注地听着张宁等议论大事。
女人很少会对战争厮杀有兴趣的,除非干系切身利益,显然辛未非常期望张宁在这场厮杀中取胜。长达数月的陪伴,在这座孤城里辛未是张宁身边唯一的女人,不仅在身边帮助他,偶尔还会侍寝,可以说是尽到的是一个伴侣的责任;她认为张宁是一个恩怨功过分明的人,她将来有资格分享他的成果……前提是在战场上取胜。
张宁道:“在此之前咱们为了观测敌军炮阵部署而试造的巨气球,现在尽快赶工完成,或许能帮助我军探明张辅的兵力部署。”
于谦听罢眉头微皱:“王爷真的能让人飞到天上去?”这确实有点挑战于谦的认知,通常于谦认为张宁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偶尔他总会提出一些“奇思妙想”,让人觉得儿戏一般故弄玄虚。
不料张宁一本正经地说:“理论上是可行的,事到如今自然应该试一试。”
他一面说一面就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个方程式,水蒸气和碳加热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算出一氧化碳和氢气混合物的平均式量;再用大气平均式量和计划的气球体积,计算浮力。可惜一堆符号对于别人来说完全等同于鬼画符,和故弄玄虚没区别,再加上他严肃的表情,此时看起来有点滑稽。
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张宁当下就叫李震进来,下令他把前阵子准备的丝绸棉布桐油等材料尽量缝制完工。
第四百五十八章 九江之役(2)
八天后九江城第一次迎来了从外面飞回来的信鸽,长期养在九江城的鸽子在外面一旦放飞,就会自己飞回巢穴。已占瑞昌,兵六万至八里湖东南……短短一行字证明周梦雄的援军进展顺利。张辅大军主力都在九江附近围困,恐怕无法及时阻止周梦雄东进。
次日天气晴朗,天空明净太阳娇艳,百里无风。进入冬季后,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很少见,正逢时候。张宁决定好好利用今天的好天气做试验。
大战在即,死生存亡在此一役,这种紧要关头张宁却大张旗鼓地鼓捣这玄虚玩意,着实叫部下们难以理解。不过他是最高统帅,没人能阻止他的行动。
南边城墙内的房屋已被拆了一片,加上中央大道的地盘,留出很宽的一片空地。一个砖砌土封的窑已经准备好了,里面放上了木炭。一些士兵正把抬过来的五彩斑斓的大布袋四面展开扯平,这稀奇的玩意主要用整匹的丝绸缝制,丝绸不够居然还有棉布拼凑,红的绿的青的白的五花八门拼在一起,如同打满了补丁的船帆,然后涂满桐油权当密封。
城外时不时响起一声炮响,稀稀落落的,但显然官军今天没有攻城的意图;九江被围几个月以来,真正激烈的攻城战也是少数,张辅饶是人马都也承担不起不断强攻城墙的伤亡代价。
人们早已习惯永不消停的炮声,城墙上许多士兵依在墙边正看稀奇。这段时间军中的士气比之前好多了,北路大战的胜利和援军到来的消息给了人们希望。
张宁骑在马上,在土窑附近转悠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许多人在围观。等到侍卫们要安装锅炉和管子时,他才叫李震驱赶围观的将士远离,扬言没弄好可能爆炸。
“船帆”旁边的一个小个子军士正嬉皮笑脸地和自己的上官说笑,上官也能宽容此时的不敬,因为这又瘦又小的军士是作为敢死兵上阵的。他穿得很薄,躯干上被绳子结实绑着,然后两根绳子从双肩系住,栓在链接“船帆”的绳子上。这根长绳子是丝绸编的绳索,为了减轻重量。
土窑里面堆满的木炭烧红了,人们就按照命令拿砖泥封住两面口子,只留两个插管子的圆窟窿。抬过来的管子有人的手臂粗细,也是拼接:两头是用铁皮煅裹的铁管,中间为了省材料是竹筒拼接。
这边几口大锅里的水陆续烧开,侍卫便拿锅盖封住,然后把管子接在锅盖上,过一会儿管子另一头就开始冒白汽了。张宁大声喊用大火烧。一会儿之后管子另一头冒出来的全是水汽了,这时便接在土窑上的一个口子上;另一个口子也接上圆管,并用稀泥糊住。
又等了一阵,估摸着土窑和管子里的空气都排得差不多了,军士们便用湿布捂着嘴上去将出口的管子接在“船帆”气口,几个腰粗膀圆的大汉站在那里抓住帆布。
那副巨大的“船帆”如同鼓了风一般,缓缓地涨了起来。许久后,渐渐地一个比房屋还大的不规则气球就轻飘飘地腾了起来,要不是几个大汉拉着,看那阵仗要飞上去似的。
远近围观的将士们张大了嘴,等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稀奇玩意。那巨型气球五花十色,近似椭圆形,好像一个巨大的长得很丑的冬瓜一样,着实吸引人们的目光。而且上面居然还用黑墨写着几个大字:燕王叛党得国不正上干天怒还我河山。
等到几个大汉得了命令拔掉管子系住口子,一放开手,打气球居然真的向上腾地串起。绑在下面的军士被绳子一扯,脚底一轻,“哇”地一声大叫起来。
周围的将士顿时哗然,起哄着注视这奇怪的玩意自己往天上飞。
张宁大喊叮嘱道道:“别怕,一会拉你下来!上去了,一定要看好敌军的兵力部署!”
“娘啊,飞起来了,好高!”上面的小个子军士大声喊着,挥动着手臂却找不到着力点。不过这气球的气密性实在有点差,底下吃重就“嗤嗤”漏热气,好在目前仍然在缓缓上升。
城中确是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许多人还向空中挥手。站在张宁身边的辛未也目瞪口呆:“真的飞上去了啊,怎会……”
于谦也抬头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不断用手|撸|着下巴的浅胡须。
但是气球飞上去不久上升就有停滞的迹象了,高度一时难以测试,但已经远远超过了最高的城楼。张宁怕气漏得太多了直接摔下来把人摔死了……虽然科学尝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甚至是人命,但要是那军士死了,谁告诉张宁官军的兵力部署?张宁便果断下令大汉们拽绳子把气球拉下来。
许久之后小个子军士被下面的人抱住了,旁边的人拿刀子割断了绳子,打气球再次往上缓缓串起。小个子军士落地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脸都白了。
张宁走上前去,笑着问道:“地平线不是直的,是弧形吧?”
军士使劲点头,瞪着张宁,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张宁等他缓一口气,又正色问道:“看清楚官军营寨部署了?”
军士又使劲点头:“李队正早上千叮万嘱,小的就是吓了个半死也用心瞧了,可不敢误大事。”附近一个武将忙趁机露脸道:“王二是炮营观测哨的士卒,眼力不错,末将选人时已是斟酌再三。”
张宁对近侍递了个眼色,侍卫们便扶起军士,将他直接送巡抚行辕。
……巨型气球飞到高空,远近都看得见,给官军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各营官兵突然看见这么个玩意飞到空中,无不抬头仰望,等到将领们前来呵斥时,大伙都端详琢磨很久了。
人们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大的东西能飞到空中,已经超出了明朝人的认知范围;众人的感受就好像现代人突然看到一只巨大的飞碟悬浮在半空,而且没有反推气流,无法用空气动力学论述的反常现象,地球人同样会震惊。
军营中流言四起议论纷纷,好奇心是人们难以控制的。就连一个参将级别的大将都当众说:“老子活了半辈子,见过鸟在天上飞,没见过这种玩意能飞。”
有人说是召唤了鬼神巫术,就像诸葛亮能向天借到风一样,这种诠释信的人最多。因为在这个时代什么唯物主义尚不是主流,就连皇帝文武百官都要祭天拜神,毋说普通大众了;又有各种传说和戏本深入人心,大伙都相信世上确实存在鬼神玄妙之物的,哪怕没亲眼见过。
叛军能通神术,这可不得了,传说东汉光武帝打仗就是心情不好就作弊,从天召唤巨石砸死对手几十万大军……这种仗还打个屁?!
又传言北路军京营精锐,竟被武昌府临时拉来的农民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说不定那湘王一家子都是鬼或者神,北路军也是被巨石砸死的!一时间人心惶惶,大伙觉得这么长时间流血流汗围了几个月都是白搭。
还有那气球上的几个大字,也有一些人看清了。燕王一系得国不正激怒了上天?这种话不能不引起一些武将的胡思乱想……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从朱棣坐皇位到现在都二十好几年了,谁还管什么天下应该是谁家的,但是现在却撩起了人心,毕竟是事实。
张辅当天就向各营各军下了一道严令,严禁散布流言扰乱军心,违者严惩不贷云云。英国公一言九鼎,议论被压下,将士们因为敬畏军令而不敢过多言论……可是疑惑仍然留在成千上万的将士的心里,无法释然。除非张辅能拿出可信的话来解释今天上午那么多人看到的东西。
张辅显然不能解释,连他自己也十分疑惑。手下的幕僚们也哑口无言,其中有进士出身学富五车的官员也不知怎么回事。
幕僚们纷纷进言出谋划策如何鼓舞军心,但每一个有用的。比如说叛军用了邪门歪道的障眼法,可邪门歪道之说本来就带有神秘色彩,无济于事。
“邪乎,太邪乎……”一个幕僚刚刚开口感叹,突然“哐”地一声,众人侧目,见张辅怒目瞪圆,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张辅不提今天的怪事,转而将怒气牵引到了朱冕身上,“朱冕这个酒囊饭袋,枉老夫委以重任!京营几万大军,挡不住一干拼凑的乌合之众,还被聚歼在弹丸之地,兵者社稷之重存亡之道竟被人视同儿戏,此等大罪诛他九族也不为过!”
众文武顿时哑口无言,大帐里一时间丢根针都听得见。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起身沉着地说道:“站得高看得远,下官认为,叛军今天放的奇物是为了窥探我军部署。”
张辅回头看时,只见是个穿青色圆领官服的年轻人,面目清秀格子很矮,正是兵部官员进士出身的杨四海。
杨四海又道:“圣人不语怪神力,下官等才疏学浅无法论述今日之怪象,却也不信凡间有人能呼风唤雨招神降鬼。维今咱们不能为一小事而乱谋,只照兵法尽快对付叛军方是上策。”
第四百五十九章 九江之役(3)
在九江城的旁晚时分,如果眼界只局限于方寸之地,一定认为是一个非常宁静太平甚至显得有点无聊的地方。很安静,能听到门外麻雀的叽喳。
这间屋子是个套房,位于巡抚行辕的内院里,张宁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门通常是开着的,坐在书案旁边能看到外面的景sè,rì复一rì相同的画面,他已经非常熟悉了。由近及远,院子里有两颗阔叶树,冬天无花无果,饶是张宁看了千百回也没专门去关注究竟是什么树,长江南岸的树木冬天也有绿sè的叶子,只是缺点生机死气沉沉的,等到开chūn应该就能发出新的生命力;地面上有些枯萎的杂草,稍远能看到对面屋檐下的走廊,落漆变sè的陈旧柱子,磨损的地砖……这个画面如此没有特点,却可能存在于张宁的脑海里许多年,因为看了太多次。
旁晚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但夜sè还远远没有来临,使得景物笼罩着一层暗灰,朦朦胧胧如雾如撒上了一层浅墨。
张宁白天到四处观察了一整天,天sè渐晚才回住处。他正在写写画画,时不时习惯xìng地抬头看外面一会儿,或许潜意识里还存有前世学生时代的东西,某位老师说下课可以看看风景让眼睛得到休息,于是看户外景sè与低成本休息画上了等号。
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辛未,重新提起笔时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你坐着什么事都没有,我也不能陪你说话,不嫌无趣?”
张宁感觉到她在摇头,遂不再过问。
良久之后才听到她说话,说得很慢很小声:“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家乡的rì子,有时候我在机杼上织布,有时候在煮饭,或喂鸡,我还记得晒被子时的心思软溜溜的,因为东西很破……我会不会话太多了?”
“没事你说。”张宁随口道。他微微分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古代农家的场景,但是辛未的语气很好,听着叫人心里很安宁。
“那时全家人都有事儿忙,早晨起来就有做不完的杂活,多是一个人做自己的,很少说话。”辛未用同样轻缓的声音诉说着,后面越说越小声,几乎叫人听不见了,“若是那时家里有……你……我只是胡思乱想,我一定不会觉得rì子难以消磨的。”微微安静少许,“只要能在你的身边就觉得很好,哪怕没有锦衣玉食,甚至像囚徒一样禁锢在斗室,只要能看见你……”
张宁UU小说一抖,纸上弄了团墨污,他就是再傻也能理解这是古代女子的特殊告白。他抬头看了一眼辛未,一时也没说什么,她额头平、眼睛大此时有些无神,低垂的目光突出了睫毛的形状,让她少了几分平素的雷厉风行、多了几分婉约。
辛未又幽幽说道:“我能感觉到王爷很快就能获胜,也能想到此役获胜后的光景,却不知为何心里反有点失落。等你回到华贵的宫廷,我怎比得上楚王宫中的娇妻美妾,更没资格与人争什么,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独自陪在王爷的身边了……”
张宁一语顿塞,心下动容,但微微一想便认可了她的说法。如此一来心里倒生出了一丝愧疚,不仅因为想到辛未在最艰难的rì子里为自己做的一切,而且觉得她表露的这种心思难得……虽然难以确定这是不是出于女人心计,但确实在一瞬间让张宁感动了。也许不是谁的心计,是他自己变了,变得如此麻木和世俗,好像所有人都是为了从他这个集团利益中分到一杯羹一样。
一句“我不会亏待你的”堵在喉咙处,张宁始终说不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现在咱们不能得意,以为胜券在握还为时尚早。”他不动声sè道。
……那么长时间的危险和苦头都熬到现在了,张宁心里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最后一步出差错,所以他显得额外谨慎。
不过局面倒真是一片大好,此前周梦雄已经成功传递消息进城。通过九江城探视到的官军部署情况,周梦雄抓住战机迅速突破十里河,并趁官军不备大胆穿插其结合部,未经恶战就将大军部署到了八里湖至甘棠湖之间。目前的情况已让张辅的官军布局十分不利。
从八里湖和长江之间的官军设防来看,可以猜测张辅以前的战略意图是在江湖(长江八里湖)之间的陆地走廊组成北部防线;依托八里湖南的十里河为南部防线,两线阻挡援军解围。
但是周梦雄大胆快速“巧合”地正好穿插到八里湖到甘棠湖之间,现状就已经完全破坏了张辅官军的战略部署;除非张辅把两路大军主力聚集之后强行推翻周梦雄的主要阵地工事,否则只有收缩防线,形成第二道更小的包围圈……紧挨九江城西面的甘棠湖、长江之间狭窄的陆地走廊堵截西北方;东面白水湖长江走廊因为方向不对,防线威胁不大;重点在城南开阔地的南部防线集结重兵,围城圈已经很小没有什么纵深了。
东线和南部的官军是练成一片的;唯有西北防线的官军已被分割。位于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狭窄陆地走廊的官军,本来因为地形狭长兵力就较弱,此时更是被分割出去……他们北面是长江,东面是九江城,南面是甘棠湖;从西出去,南边的出路、甘棠湖左岸一直到八里湖被周梦雄大军堵死,唯一的出路是沿长江一直向西,但西边的瑞昌县已被周梦雄军攻占,可以说无路可走。虽然长江制水权在官军之手,不存在被围死的处境,却也几乎成了孤军。
以上都是张宁通过纷乱交错的战场单方面分析出的脉络,不过他相信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都有其思路章法可循,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是不会在重要的事上稀里糊涂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和于谦等商量之后,身边的人也赞同张宁的猜想。
现在张宁指定的战术是主力出城,主动进攻西北边的官军围城工事,这个设想的诱惑很明显:不仅能突围与周梦雄大军会师,跳出危险境地,而且能完全吃掉被孤立的西北线官军一部,进一步重创削弱张辅手里的实力。
风险也显而易见,敌守我攻,周梦雄新军攻坚战力很弱,这边张宁的军队一旦攻坚失利,轻则白白耗竭已经所剩无几的弹药;重则被其他方向的官军趁虚夺了九江城,陷入前不能进后不能守的尴尬境地,如同“孤魂游鬼”,有全军覆没之危。那么张宁坚持到如今的努力都一下子白费了,一战就赔到底。
往往重大的事只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充满着偶然xìng。人们也常常面临这样的抉择,世上少有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事,总要有放手和抓住的权衡。
“曾经看过某篇一家之言,说是三国时魏延建议取奇兵走子午谷直取长安,蜀国若采用这个战术或许可以定鼎中原。但被诸葛亮拒绝,以致无法证实这条道的可行xìng。无法考证,但我们可以感叹一番,谨慎往往不全是好处,会贻误战机。”
张宁平常是个谨慎而守规矩的人,但这是他的表象;他骨子里深植了一种叛逆,这才是本质。许多年以前,他年幼就敢与好友结伴离家出走、混迹火车站的一件事,几乎一条道走到黑,虽幡然醒悟却也只是向现实的屈服妥协……从那时起,他的血液里某种东西就注定潜伏了。
若非注定的不安分,在忽然得知自己是太祖血脉后他也不会一门心思就想造反,那时心里的野心**就已经不能抑制了。
……次rì一早,经过通宵达旦的反复斟酌推演,他已决定采用主动进攻的冒险战术。甚至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显得有些刚愎自用,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军中无人能制衡他的dú cái大权,文臣于谦武臣韦斌都与他在军中的名望权威不在一个等级。
考虑到发动进攻的突然xìng,张宁在巡抚衙门下令禁止决策消息扩散,只在当天秘密准备,明rì早晨就总动员发动突袭。
他早早就抛下一切睡了,但是半夜就醒来无法入睡,心中被忐忑与激动搅得无法安宁。
万一失败,恐怕要顿足擂胸,后果的严重不敢想象……张宁决定不去想象。事已至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已毫无益处,不如想想成功。就好像一个赌博的人,还没开盘就在幻想赢了钱该怎么花,恰恰因为这样,才能投入极大的热情参与赌博之中。
他的行为逐渐古怪,在床上辗转反侧面露充满野望的“yín|笑”,然后又在床边盘腿静坐。天还没亮,他就把在暖阁外间当值的李震叫了起来,让他去找人烧热水沐浴更衣。
大清早的,张宁就在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很久,期间不断加热水,还小寐了一会儿,骨头都几乎泡软了。
第四百六十章 九江之役(4)
天气晴,如血的朝阳从古老陈旧的破墙上露出了一个头,光还没那么刺眼,正因如此更显得色彩鲜艳。
成千上万的士兵已聚集在北城内的阔地上,这里原本是南北大道的路口,上次因为放轻气球拆除了许多房屋,形成了一个广场,如今广场上已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占据。正北一个土垒的台子上,安放着一块木板,上书:天神黄帝之灵。临时只能以这么简陋的木牌祭神。侧边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在风中飘扬。
在靠近土台旁边,一众文臣武将已站在那里等候了,等待统帅张宁前来。其中有人对这次急着就出城进攻的方略是不赞同的,或许有人内心对张宁所作所为也颇有微词,但没有人激烈反对……因为在此之前朱雀军也进行过许多次看似疯狂的行动,结果总是张宁得手,所以人们对他的决策无话可说。
一群士卒抬着供品上来了,记有刚刚宰杀的牛、羊、豕、犬、鸡各一,死掉的动物皮毛上还沾着鲜血。
就在这时,人们纷纷侧目,只见身着整洁灰色军服宽大裤子青色皂靴的张宁在一队侍卫的跟随下过来了,他的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剑,没戴帽子头发束于头顶。
众人都投来目光,但张宁一脸肃然,从旁人手里接过三炷香,便当众搞迷信活动。一个长声幺幺的声音用唱歌一般的调子喊道:“拜……”
张宁便带头跪伏在土垒前面,对着一块木牌和一排祭品行三叩九拜之礼。身后数以万计的如海人群纷纷跪倒,如同潮水一般一层层变换,声势十分壮观。一个文官又在一边念稿子,然后在土前焚烧。
在场诸公大多对什么神都没真正信仰,拜神也是用交易、宁信其有的对未知神秘的本能心态,但敬祖宗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传统,在人们心里,黄帝就是天下人的祖先。而且永定营中的将士相当一部分是以前辟邪教的教徒,这个教义不全东拼西凑的邪|教,主神就是“天神”黄帝,那些做过教徒的士卒,多少在内心里还保留着对天神的崇拜心理影响,因为以前长期拜成习惯了。
张宁从地上爬起来,众军也纷纷起身,投来无数的目光等着他号令。
此时此刻显然应该煽|动军心说几句话,张宁大声道:“无论是谁,一个人也撑不起一片天,于是我们互称为兄弟同袍,唯有相互依靠相互信任才能保护自己捍卫兄弟,捍卫我们共同的荣誉。今日我等浴血奋战,是为了捍卫已得家园、前程、尊严!胜负存亡,在此一战!”
他试图让人们平息喧哗,“……消灭燕王窃取的伪朝廷,也是为了人间天道、正义与公正,让华夏宇内黑白清明,让我炎黄一脉既寿永昌。黄天在上,定佑我军所向披靡。此战之功,定惠及亿兆子民……”
众将士对张宁这一套煽|动习惯而受用,一时间呐喊震天,一扫数月以来的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忽然南边城里几处冒起了浓烟,烟雾中火光闪动。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又听得张宁大声喊道:“我已下令烧毁了剩下的粮草,今日之战破釜沉舟,绝无退路。从现在起,诸位将没有城池高墙可以凭借,没有粮草可以僵持,唯一的出路,是一往无前!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你们身边的同袍……”
人们渐渐感觉到,起火的地方真是几处大粮仓所在,一时间激动的情绪渐渐变得肃然悲壮。当兵吃粮,没粮确实是没有退路了。
“开城门!”张宁亲自大喊一声。
堵塞在城门后面的石头滚木被搬开,一声沉闷沉重的声音,坑坑洼洼的破旧巨门缓缓开启。在一瞬间,朝阳的鲜艳光线斜斜地从那洞开的城门外穿透进来,反射在万计的战士眼里,仿佛寄托了生命的荣光。
张宁拔出剑来,最后当众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出城,出发!”
众军高声呐喊,带着必死的决心列队挺胸大步向外面的世界进军,数月以来的苦战,似乎到了尽头。
永定营加上九江军,两三万人马,渐渐向西北方面蔓延。人马密度非常大,出城后就面对长江,这里的区域并不开阔;军队向西转向靠着城墙掠过九江城城池,就来到了甘棠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地带。一军殿后戒备;其余兵马全数涌入了陆地走廊那小块地方,各阵营之间只有少许空隙,无论是大路还是荒地土坡全部被人潮占据。
正面就是官军西北营的防御阵地,在张辅建成围城工事之后,绕城一圈所有陆地地段都起了一道沟墙藩篱,其中就包括面前这一段防线,南北两头直抵甘棠湖和长江。
官军早已被这么多人马的阵仗惊起,重兵部署到了工事后面,火炮、火枪以及放在墙上的樱枪长枪密密麻麻,严阵以待。
这边因为人太多,地方太小,一大片被局限在一起。一种文官大将跟着张宁,从正面缓缓向官军工事走去,相距不到一里地时才停下,已经在官军重炮的射程内。
张宁命令将中军大旗竖在旁边,转身对人们大声喊道:“本王会一直站在此地,进军的人马不得有一兵一卒从这里后退!”
他说罢转身喊道:“张承宗。”
永定营第三军指挥张承宗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待我军炮响,你即刻率第三军全数进攻,若冲不破工事,提头来见!”张宁冷冷道。他随即拍了拍张承宗的膀子,正色道,“我军人多,但施展不开。火炮弹药已几近告竭,若第一阵炮击你不能趁势冲破工事;往后的进攻就只能以血肉之躯强攻。首战的优势机会只有一次,全看你了。”
张承宗站直身体,红了眼睛道:“末将部下无论将卒,谁退杀谁,只要最后一个人没死,绝不后退。”
“至关重要的一战,我不会忘记的。”张宁不动声色道。
他接着又下令第一军紧随其后持续进攻。就在这时,官军那边的重炮陆续轰鸣,数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到人群内外,惊起了小小的乱混。
官军那边仍然稳如泰山,西北营这股官军应该是宣大精兵。明军官军的衣服盔甲都不太统一,有明显的地区偏差;和张辅军僵持了那么久,张宁等人就算不看旗帜,都大概能从外观辨别出是什么部队。
西北面的大营虽然此时处境不利,被分割出主力了,但看来他们还是很稳得住……因为围城工事显然学习了朱雀军的沟墙工事,并且用木料加固,设置了拌马桩等障碍。这种工事就好像之前九江城外的土堡外围,官军多次尝试过的易守难攻,只要守军兵力够充足密度够大,进攻非常吃亏。所以官军可能不认为朱雀军现在能轻易突破严防的防线。
这边的大股人群在陆续的炮声中向防线缓缓逼近,近至两百余步才停下来,朱雀军唯一的精良长管重炮开始架设。一共三十多门,在前面一线排开;后面还有许多臼炮布置。架设过程中受到的损失非常少,官军的重炮数量有限,精准也不大,硬伤是打完一炮间隔时间太长,而类似碗口铳等小型火炮射程不够。
准备妥当,只听得“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巨响,更大的阵仗的炮击开始了,朱雀军的臼炮把石弹和开花弹一股脑儿向两百余步外的官军工事内外投送。
火力之强前所未有,这次朱雀军是下了血本,把仅存的火药都用于一次性炮击。顿时烟雾弥漫,硝烟四起。
片刻后,最强的三十多门重炮以低平的角度对准了不远处的官军工事,指挥官明晃晃的战刃划破长空,瞬息之间更骇人的巨响爆炸地动山摇。
实心铁球以高速的出膛速度,向前平飞,这是只有长管炮才能拥有的平射角度。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就轰击在官军的土木墙上。粗暴的杀伤力直接撕开土墙结构,瞬间土崩瓦解四面坍塌,铁球洞穿工事,在地面上横冲乱跳。一时间只见土石乱飞,沙袋滚滚,尘土在硝烟中混成一团。
狰狞的重炮炮口还在冒烟,天地间仿佛有片刻的消停,人们还没有从巨响中回过神来,远处隐隐传来人的痛苦的叫声。
张承宗举起兵器大喊道:“前进!”一面朱雀旗放平,密集的军队成队列向前齐步推进。硝烟在风中渐渐稀疏,对面的土墙已经在炮击后多处崩塌形如废墟,人也乱作一团。地面上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不闻铳声。
一直到张承宗的第三军密麻麻地推进了一百多步,两军相距已不足百步,对面才乱糟糟地放起了枪。
第三军随即以第一排齐射,接着就在武将的怒吼声一拥而上。“杀!”天地间这个声音最为响亮,似乎四面都在咆哮,如潮的士兵拿着长枪火器蜂拥涌动,宽沿铁盔在太阳下泛着低沉的光泽,如同黑压压一片铁甲洪流。
第四百六十一章 九江之役(5)
从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防线如此狭窄,目测也就一里地宽。在这里没有回旋余地,连退却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前后全是人,除了拿血肉之躯填别无他路。在古往今来浩瀚的岁月里,神州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挥洒着勇士的热血。
张承宗率第三军冲近官军防线,看到许多人头从废墟中出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部属即将遭遇一场灾难。火炮破坏了官军工事,但黑火药实心弹的一轮炮击无法对其军队造成毁灭杀伤,官军后方的大量兵力也迅速在炮击后涌上来阻击。
相距不过几十步,人们无法对生与死进行过多的权衡,同伴的身躯和呐喊在为每个人壮胆,士兵们怀着生存受到威胁的本能恐惧,以及心中朦胧模糊的尊严信念,前向冲锋。
很快火铳中火药的爆响和弓弦的颤抖就在战场上四面冒起。宣大兵使用的强弓硬弩不是内地卫所的弓箭可以比拟的,射程大力道足,乱箭弹雨在空中横飞,洞穿了士卒们的铁甲,血在铁甲中流淌,人们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推进。
在无数的惨叫和怒吼中,武将们用沙哑的声音进行着狂热的鼓动,四面人声喧哗成一片。
“我的发小已战死,同乡倒在了战场……我岂能带着战败的耻辱苟且回乡,如何面对同乡亲人?或取胜、或战死沙场……”有的人在人群甚至是对着稿子在大声念,“咱们的尸首将衣锦还乡,覆盖寄托性命和荣光的朱雀旗……”“兄弟手足同袍,同赴汤火不离不弃,我等生死为一体!”
“轰……”“砰砰砰……”火炮火铳和箭矢仿佛就在身边巨响,硝烟中弥漫血雾。一员武将拿着佩刀在前面,胸膛上插了几只箭矢,血从盔甲的窟窿中冒出来,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扑地。
张宁在身后几百步的地方,亲眼目睹第三军的惨重伤亡以及攻势的持续,他的眼睛一阵酸涩。耳边似乎响起了华夏远古传来的豪迈诗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一轮冲锋上去的人直接被官军守军远程打残,稀稀疏疏的乱兵进至沟壕前面就无法继续了,一面破碎的红色朱雀旗插在阵前的土上,上面写着“第三军第一哨”,成建制的一部已伤亡殆尽。
但是后面立刻再次响起一轮齐射,白烟中,密集的铅弹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向官军防线横飞,大片失去屏障的破败工事不能防住铅弹,许多人从壕沟后面和沙袋杂物一起摔进沟里。
紧接着更多的人拿着各种兵器蜂拥而上,人们高喊着“万岁”、怒吼着“杀”声,迅速从逼近的距离冲至阵前。人们开始用木竹结构的“桥”搭建沟壕。
这种便桥以厚木板镶合为主体,上面又钉着横排的硬竹以增加受力点和摩擦力,哪怕向上倾斜放置也可以蹬足。不过很多地方的藩篱土墙已被火炮破坏,大量的木板就和平搭在沟壕上面的桥没区别。有的木板直接放在了对面的墙上,前面有个粗钉,倒下去直接钉进土里;尾部有两处固件,然后士兵们把尖桩从固件处深深敲进地里,以稳固位置。守军短时间难以破坏这种便桥,死死钉牢后掀不掉;尾部两个固定点加上首部形成最稳定的三角支点,没有轴心可以挪动。
短短时间里搭建起了无数的梯桥,期间双方都用火器弓箭在短距离上对射,中间的沟壕里堆满了尸体,血污洒的到处都是,腥味和硝烟味一样浓烈。
第三军将士陆续突进官军防线,双方陷入短兵混战。刀剑在昏天黑地的烟雾中挥舞,到处都有金属碰撞的坚硬声音,人们的惨叫嘶吼早已变调,无数的面目已扭曲。
苦战只因宣大军是大明精锐,第一轮火炮就重创了其工事建制,直到现在的混战,实际已经陷入了脱离组织、兵将互不能联络的状况,但依然没有崩溃。
朱雀军同样不是等闲,人们分批从木板上冲过去、就失去了队列,只能小规模各自抱团厮杀。永定营官兵哪怕有很多征战数年的老卒,但绝大多数仍不会使用弓箭,械斗武艺也不如北方宣大兵,但混战仍没崩溃,其战斗意志和组织力显然更胜一筹。
肉搏混战非常恐怖,不管对方是年过半百的老兵还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刀枪都会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乱捅,直到杀死对方,面对面的血溅得全身都是,人人都形同杀人魔鬼,无论情愿不情愿。双方都是精锐,着甲率很高,一刀两枪弄不死人,死掉的都是浑身血窟窿不知挨了多少兵器招呼,场子内脏流出来的也不在少数,断手断脚更是四处可见。
张承宗的第三军约三千多人,剩下的全部冲进了官军防线,在沟墙后面,一里地的宽度上无处不在拼杀。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整齐的号角声,在山水之间回荡。在狭窄的土地上,过密的一片马兵已集结在东部,那是冯友贤的骑兵团。
这种地形完全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冯友贤感到很荣幸,有幸在这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上上阵。
他从垂着头的姿势中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沉静的表情,双手不紧不缓地正了正头上的铁盔。身上闪闪发光的新甲和英气的面目在太阳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丝……”一声悠长金属摩擦声,冯友贤从腰间将长柄马刀抽了出来,又细又长的刀锋泛着令人胆寒的流光。他高高举起刀,嘶声大喝道:“兄弟们,该咱们上阵了!勇者一往无前,孬种哭爹喊娘!”
“万岁……”数千骑兵呐喊,声势气壮山河。
马蹄紧接着就轰鸣起来,密集的马队渐渐向前慢跑。没有驰骋纵横的冲锋,过密的队列造成无法快冲,只能这么弥漫过去,却同样是一道钢铁洪流,势不可挡的气势。
沉重的铁蹄压上去,将沿途的草木尽数践踏为渣渣。骑兵陆续从便桥上越过防线,随即就横冲直撞疯狂砍杀。居高临下的铁甲骑士用骑枪在很远就攻击到敌兵,重量的冲撞和挥舞的斜劈更是干脆利索。
冯友贤亲自上阵,这个满腹经书通过兵部武举出身的所谓武将,完全没有弯弯绕绕,动作干净见人就砍。加上身边二十多骑精锐亲兵,突入混乱的战场,无人可当,锋利的战刃几乎刀刀见血。
骑兵难以静止作战,大股人们很快击溃乱兵,直接洞穿战场向前奔腾。很快遭遇了宣大精骑来挡,两军即刻交战,而且毫无迂回之地,随即就相互穿插陷入混战。
不多时,只见沟墙防线上再次出现了如潮的步兵,次级红色军旗上有汉字,永定营第一军。大股步兵很容易就追了上来,因为这个陆地走廊实在是太小了。
宣大精骑立刻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抱团的骑兵被步兵用燧发枪打成筛子,双方相距往往只有几步之遥,铅弹几乎是抵着脸飞来,什么甲都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分散的骑兵也没法冲击,被朱雀军的骑兵团团围住劈杀,周围无论敌我全是人,战马根本跑不动,和步兵一样作战而且还不如步兵密集,处境是灾难性的。
双方战至日上三竿,张宁的身后方向传来了炮响,好像后翼与官军其它部队交战了。
但是前面的攻势也接近尾声,西北营官军全军溃乱,乱兵向东后退时似乎遭到了周梦雄大军的阻击,东面的枪声十分密集。
只见一些骑士被逼冲进了甘棠湖,人从马上摔进水里,水深的地方立刻不见了,身上穿着至少几十斤重的铁皮,神仙也浮不上来。有的在水浅的地方,在及腰的水深里挣扎,天寒地冻的水里滋味恐怕十分不好受,浅水的地方全被扑腾成了污秽的泥浆,泥水泛红,里面不知掺进了多少血水。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想投降都很不容易,乱兵冲上来就杀。
溃不成军的宣大精兵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很多人也被吓哭了,不过毫无用处。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知何处是出路,也失去了军队,突然一群浑身血污的人红着眼睛冲上来,手里拿着刀枪,上来就往身上捅,这种感受恐怕只能是恐惧和绝望。一些官军士卒干脆丢掉了兵器,抱着头缩在地上,惨叫着只求痛快被杀死。
前期步骑恶战刚一过,官军溃败后这场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这里真正是一个死地,前后都是成群成集团的叛军,两边是水。落水者甚众,若非屠杀场面太惨,这么冷的水谁也不愿意跳……
张宁避开视线,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胜负已定,他不想贸然阻止屠杀,阻止人们发|泄恶战后的情绪;恐怕也无法阻止,战场上至今还乱作一团。战争中恐怕最多的时间是在跑路或屠杀,而不是争锋相对。
西北营的官军精锐数量至少超过一万人,看样子这回是要彻底覆灭完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江风渐凉
“国公,国公……”“大帅!”周围穿红袍的穿青袍的文官、穿盔甲的武将纷纷围过来,各种颜色在张辅的眼睛里渐渐的变得虚幻,耳边的声音也朦胧不清。
众人急忙将英国公救起,又有郎中上来诊脉,楼船上忙做一团。良久,张辅才悠悠醒转,脸色发白四肢无力靠在木板上。
薛禄忙跪伏在张辅面前:“请公先进船舱调养,身体要紧,来日咱们再战便是。”
亲兵要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抓起佩剑用剑鞘支撑甲板,一手扶着船上的木板吃力地站了起来。张辅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众人都不敢再喧闹,纷纷投目光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张辅轻轻挥一挥:“让老夫静一静。”
众人只能后退,许多部下武将都用担忧的眼神关注着他。
张辅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长江水面发怔。“哗哗……”水浪打在船沿上,激起很有韵律的声音,凉风在水上纵横,把人的袍服巾冠吹得迎风飘扬。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不以人的意愿为动摇。人只能因势导利,顺应其势,方能趋利避害。如同这空中的风,人们只能造出风帆善加引导,才能驱动大船;若方式不对,则谁也无法遂愿。
西北营的大同兵加上一部分卫所辅军,总兵力约两万,不到一天就全军尽没……方才张辅听了幸存武将的陈述,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所有人都稀里糊涂的,张辅心里已立刻醒悟,大同兵的战败,最大的原因在于叛军重炮对工事的破坏力、以及己方对这种战术的无知。
“数十重炮齐射,藩篱顷刻化为乌有,士卒死伤无算,兵将乱作一团不能协同……”这种炮对简陋工事具有极大毁灭力,非官军的将军炮所能比拟。
记得朝廷改进大将军炮后,有大臣上书什么一炮糜烂数里、毙敌数百,吹吹就罢了,张辅才明白纯属扯淡,朝廷运来的重炮连叛军的土堡沟墙工事都没法摧毁;从天而降,一砸一个坑,而且无法控制坑在哪里只能打个大方向,如此而已。修筑工事仍然是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御法门,特别是学习了叛军沟墙工事后,虽在防御步兵强攻上比不得城墙,却对火器有较大的作用。可是叛军的重炮全然不同,炮弹是平飞、威力巨大;所以一旦抵到较近的距离平射,简单筑一道墙,只有木头和泥土根本扛不住。
张辅事前没有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作充分的预计。当周梦雄的大军趁其不备切断了西北营的西南出路,进行分割之后,张辅的估计是,周梦雄新军不具备强攻能力,城里的叛军疲敝弹药不足,叛军难以吃掉西北营……所以张辅在有长江补给线的情况下,不愿意放弃对九江城的围困防线完整性,命令西北营原地坚守。
不料九江守军立刻出击,凭借火炮优势,半天就破防。事后一想,当时张辅唯一正确的决策是,派出水军大量船只,立刻接西北营官军从水上撤退。
……江面上冰冷的风让张辅浑身一冷,骨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九江一战,包括北路军在鄂王城的大战在内,他所率的三路大军几乎是集中了大明朝举国精锐。京营三大营,宣府大同精骑,都是大明朝数一数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如今丧失大半。
兵者,国家兴亡最后的屏障。君者,如日中天只能有一个,当这片土地另有一人称帝,不能消灭则十分不妙,何况自身反遭失败?国内的舆情及大势会如何转变,那些墙头草们是不是要马上找好退路?
张辅粗糙满是干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也许只有自裁谢罪了?
老人的内心如大江上的波涛汹涌,一生戎马,一生所有的忠贞都给了对这个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大明帝国、一生所有的梦想光宗耀祖建功立业都给了燕王重振大明的大业,辉煌而光荣的一生。当人生走到迟暮,却遭受这样的失败,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时候,死反而是最轻的惩罚。
张辅顿觉此役前途黯淡,战至今日,对叛军的会战在兵力实力上已无优势;最关键的是几番大败,士气早已动摇,如何才能收拾人心继续打下去?
他心里算着损失和剩下的实力,京营神机营全军、五军营大半、大同骑兵全数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五军营约一万步兵被围困在鄂王城,宣府骑兵、三千营在九江东南面。然后一些从各地卫所抽调的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
如果老夫继续活下去,首先应该想怎么向皇帝陈述,并且要向满朝官僚解释,有可能被治罪,这无疑是十分屈辱的。接下来这仗还没打完,应该如何继续?
想来想去,张辅的手指又轻轻拨开了剑鞘上的机关。
“大帅!”江面传来一句喊声,只见来了条小船,上面一个武将喊道,“叛贼派使者到城南的大营了,说要亲面大帅商议要事。如何处置?”
楼船上的大将文官顿时愤愤然,有人嚷道:“这种屁事还来搅大帅,什么贼人使者,直接砍了了事!有甚好谈的?”
那小船上的武将不理会众人,望向甲板上独自站立的张辅,又喊了声:“大帅……”
张辅的手从剑柄上放开,转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大明王师,不能这点气量都没有。好生安置使者,老夫稍后就去见人。”
官军在九江城南部有最多的兵马,这边地形开阔,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个位置。“叛军”来使是陈茂才,此人也确实是读了不少书,以前是建文“余孽”躲在穷乡僻壤的人,自然没有功名;打张宁起兵不久就追随,多是干些清闲的文职,最大的用处就是出使,当初朱雀军和苗人谈判,就是陈茂才多次前往接洽。
陈茂才长得英俊潇洒,自己也比较臭美,常常做一些很装|比自以为很儒雅的动作,身上的打扮更是从来都十分讲究。
他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所以一进大帐见到周围一群武将怒目以视,随时要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时也表现得很淡定。陈茂才上来先深深对张辅作了揖,用一种发自肺腑般的语气说道:“在下出使之前,吾王当着众将的面言语,最懂英国公的人,是他的敌人对手。王说罢,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操|你|娘!”忽然一个大汉脱口大骂,“扭扭捏捏的,不如叫你们的山大王洗干净屁|眼送上来,岂不痛快?”
众将顿时忍不住哄堂大笑,连张辅也不禁被逗得阴霾之意暂时消散不少。
陈茂才却不以为意,仰起头淡然道:“原来将军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武将道:“有屁快放,说这些没用干甚?”
陈茂才抱拳道:“今‘北军’在鄂王城大败,城西北营又遭灭顶之灾;围困我王之势荡然不存。若没说错,此时‘北军’中惧我神兵,恐怕已流言四起,战心全无。当此之时,英国公再战下去,有何用处?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奢望能一举攻灭我王十万大军……”
张辅想起了前阵子莫名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以及军中流传的北路军是被“巨陨”砸掉的流言,不得不承认,失败让官军各部都士气低落,这酸秀才倒是没说错。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年轻文官正色道:“叛军新军只能龟缩于土坑后勉强才与我一战,无野战之力;伪湘王的‘真匪’被围九江数月,损耗严重筋疲力尽,又在城西北拼死一搏强攻营寨,早已不能再战。今番尔等虽号称十万,又能奈我如何,无非用邪门旁道造谣生事;若造谣生事能抵千军,我大明控弦百万何用?”
陈茂才转头看向那年轻文官:“虽有夸张,你倒是说对了有一二分。所以我王提议休战,准北军安全撤离至潘阳湖以东,若是不服,来日双方再整军一战。若休战达成,为表诚意,我军将主动后撤三十里,让北军从水路安全撤离。”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王师与贼兵势不两立,断无议和可能。”
但张辅立刻就制止了部下,下令使者在军中等候答复。
实际这也不算议和,只是休战。张辅此时已不怕朝中文官攻击他什么,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怕。他对这种休战当场就动了心……战不能战,能安全撤退也没什么不好。
张辅在权衡的时候,对幕僚说了一些话,“人最难的是输得起,在失败后仍能保持清醒。”
“甲兵关乎社稷,今我担起承认战败之责,不过一条性命一身虚名;只要能保存一些我大明精锐的元气,胜败仍未有定数。”
幕僚全力劝阻,建议他考虑回朝廷后的影响,但张辅深思熟虑之后,断然做出决定,以亲笔书面的形式回复“叛军”使者,答应休战的条款。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明大义
朱雀军按休战和书,退兵三十里。张宁站在八里湖之畔,放眼望去,这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场。硝烟已被风吹散,热血渐渐冷却,只剩下满眼摆放的尸体。人们默默在尸体之间穿梭,有披甲的将士也有从附近征召来帮忙的百姓。附近还搭好了许多帐篷,清理出来的尸体会被抬进帐篷,先用水洗干净,然后换上作战不穿的整齐军礼服,旁边摆放一些遗物,再覆盖以红面黑色朱雀图案的各营军旗。
另有一些文职官吏设案统计各军阵亡伤残名单,这是一个系统的工作。过一段时间,阵亡将士的家眷就会收到兵部送去的遗物和抚恤财物土地。尸体是不用运回去了,就地开辟一片墓地并立碑;下葬之日允许接家属到九江观礼。每个将士都可能死,所以今天尊重对待阵亡者,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同等礼遇。
“有人说,妇人往往思考如何活,男人常常想如何死。”张宁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周梦雄说着话。
周梦雄没有说话,或许在他眼里善后做得有点过,每个阵亡者都“厚葬”,难以避免加重原本入不敷出的财政负担。反正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干的,马革裹尸埋骨荒草,从来都是战士的归宿。有时候周梦雄觉得张宁有点妇人之仁,但他也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反正朝廷财税不是他在管,所以从未提出什么意见。
张宁看上去十分疲惫,本来就较深的眼窝这会儿都陷进去了,有点面黄肌瘦的气色。
他又伤春悲秋般地说道:“色目人有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里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人们常常迁徙,安顿的地方不一定都是家乡,但只要在一片土地上安葬了自己的亲人,便可称作家园。待官军退兵,九江城回到我军之手,这里安葬了这么多将士,这片地盘可以称作我们的家乡了罢……”
不知周梦雄有没有理解张宁的情绪,他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张辅那么爽快同意让出九江、向东撤退,他定是考虑留下实力保有南京。从古到今,没有长江上下游长期对峙的可能,东西无险可守,迟早还有一仗。咱们若是趁势打到南京,形势就真正做大了。张辅在九江已无胜算,想先收缩恢复元气,可惜咱们眼下无以为继,只能暂且如此了。”
张宁从因疲惫而低沉伤感的情绪中渐渐恢复,不动声色问道:“岳父以为我们要东进南京,应做些什么准备?”
称呼上的亲近让周梦雄甚是受用,他的热情好像并没有因为一场大仗而冷却,毕竟他不是被围在九江城几个月的那个人。周梦雄径直说道:“无非两件事。第一,去年江西风调雨顺,又处于两边都无法有效控制的状态,秋收后的税赋收得少,或囤积于地方府库,大战又仅仅局限于沿江少数府县,地方上肯定富得流油。咱们应加紧对江西的控制,让大军就食于本地,一面休整一面能减轻湖广的负担。
第二,长江东西两边虽无天险,但若水军强,鄱阳湖便不是阻碍,同时大军顺江而下会容易得多。九江之役,老夫便是多次感受水上受制于人的窘境。接下来咱们应该扩建水军,否则将长江拱手让人实非明智。”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很是认同的样子。但心里也难免会想:永定营损失较重,士卒疲惫、军械破败,而且家眷都在湖广武昌,眼下在外已苦战数月,自当班师回去休整;新军三营出师不久,而且人多,留在九江“就食”符合战略需要。
兵马部署的地区顺理成章,但新军三营一旦留在江西,周梦雄也应该顺利成章驻守江西。周梦雄是武将,按道理可以只让他掌江西兵权……问题是就算另派江西巡抚管理这片“肥的流油”的地盘、分出理政财税之权,谁能胜任?于谦在治理地方上的才能是不错的,但于谦能制住周梦雄?
显然不能。周梦雄是内阁阁臣,“五大流氓”之一;又刚树不世奇功,战场上以弱胜强、救驾之功都占齐了,威信已经非常高。于谦连内阁都没进,在这边的资历也浅,能得重用完全是因为张宁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个人对他的赏识。于谦若做江西巡抚,根本管不了周梦雄;在周梦雄驻扎江西的情况下,他这个巡抚就等于是摆设。
周梦雄手里六万大军,若又占江西富庶府县、长期大权在握军中积威,这实力似乎就太大了点。当然“朱家”和他有联姻,以及其它关系,张宁也不相信他会反目,可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完全是出于本能。
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治周梦雄一下?张宁想起自己在九江的绝望死地,只有周梦雄能力排众议步步稳妥,又在北线出乎意外地出奇制胜,心下也有些难受……毕竟没有周梦雄,换作任何一个稍微能力欠缺的人、无论他多么忠心,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了。
于是在这大胜之后,张宁疲惫的内心没有得到放松,反而在辉煌的背后压着一些阴影。
“我有些累了。”张宁转头对侧后的永定营韦斌等人说道,“统计伤亡等诸事还请于抚台照看,韦将军你让将士们准备一下,休整数日咱们就回武昌。”
二人抱拳称“是”。张宁又和周梦雄暂且告别,回永定营大营中休息。
接着于谦等人各有事做,也各自向周梦雄告辞,最后只剩周梦雄和几个幕僚部将在八里湖北岸看风景。
“湘王似乎有些不悦。”刘麻子小心上前说道。
这个其貌不扬的麻子其实是个武将,打二十多年前就是周梦雄的部将,但他似乎在政治上的嗅觉远胜本职的军事才能。当初在武昌时,周梦雄稳着不出兵,刘麻子就因此进过许多言。
周梦雄道:“湘王只是因身心疲惫,兴致不高。”
刘麻子听罢也就不便多说,只好陪侍在旁。只见周梦雄已转过身去,眺望宽广八里湖上的风景。高大魁梧的身躯,背影就像一座山一般有气势。
起了一阵风,把周梦雄的斗篷吹得如旗帜一般飘了起来,他的手扶在佩刀上,一时间更多了几分叱咤风云的英雄气魄。
周梦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面对水面,一站就如打了桩似的,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后面大伙儿脚都站麻了,不顾敬畏心情忍不住小幅活动,而且他们也不敢打搅周梦雄,话不敢说,这么傻立着半天一直到旁晚,其中枯燥无聊的感受可想而知。
等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周梦雄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觉得张辅回朝后会怎样,伪皇帝还能用他么?”
刘麻子等人一语顿塞,完全没心理准备,一时答不上来。刘麻子还以为周大帅在想湘王的事,压根没想到他开口就说什么张辅。
“北路军统帅朱冕不行,老夫用三营新兵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只有张辅才够格。”周梦雄转过身来,“九江解围,张辅并不是被老夫打败的。”
刘麻子忙道:“大帅用兵如神,一举抓住要害,突然切断西北营的关键点,方有西北营全军覆没的战果……不过直接击败大同精骑的人确实是湘王。”
周梦雄摇头道:“若非九江城神速探得张辅的部署图,老夫出其不意,很难这么容易切断西北营。再者,湘王让张辅吃大亏,也不是用兵高下之故,只是‘舞弊’,用精良火炮敲开了西北营的防线,让张辅所料未及。”
刘麻子道:“战场上管公平不公平,都是想尽办法,胜了就王败了就是寇,张辅输了就是输了。”
周梦雄笑道:“那倒也是。”
他说罢离开了湖畔,径直向永定营走去。进得军营,在中军遇到了侍卫长李震,周梦雄便问:“湘王可在?”
李震道:“王爷中午就躺下了,好像一直没睡着,末将这就是禀报。”
过得一会儿,李震便出来请周梦雄进帐。周梦雄主动取下佩刀,递给李震放在帐外的刀架上,然后入帐。
只见张宁披着一件外衣,精神不好地坐在椅子上,一面请周梦雄坐,一面说道:“在九江城作息都乱了,现在头昏脑涨的,却照样无法安睡。或许等回到武昌才调得过来,战场上实在气氛不对。”
周梦雄道:“老夫还有些想法欲与湘王说说。”
张宁和气地说道:“但说无妨。”
周梦雄道:“中午时,老夫进言二事。其中一件是扩充训练水军,但是老夫对水军一无所知,恐无法胜任在九江统军的重任,所以推荐姚和尚统领九江各军,就地训练水军。姚和尚父子在岳州一年多,已建立一支船队,各方面都有经验,老夫认为他们是最适合不过的。”
张宁顿时就欠了欠身,精神仿佛好起来,忙道:“岳丈大人说得有几分理。不过新军三营是岳丈治军,又在江西屡获大胜……现在突然换人,恐怕将士们会觉得本王处置不公正。”
周梦雄爽朗地笑道:“这是老夫自己请命,怎能怨到湘王头上?再说新军三营从征募兵源到筹措军需,都是内阁几个同僚日夜奔走才有的起色,因此几乎掏空了湖广十余府的府库,这是朝廷的军队,什么时候是我周梦雄该得的兵权了?谁做统帅,都得朝廷说了算,无须在意老夫,老夫也无权过问。”
张宁话语之间顿时有些激动起来,“岳丈大人深明大义,真可谓国家之栋梁、父皇的左臂右膀……这样,待永定营班师时,岳丈与本王一同回武昌,与内阁诸大臣好好商议后决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