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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平安传txt下载     平安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四章 高山与神

    桃花仙子等人与罗幺娘用了一种比较隐蔽的联络手段,法子出自张宁的口述。便是先选中一家古董店铺,桃花仙子的人先将一件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让店家代售,但价格却标注得很高;当然不相干的人不可能花大价钱去买一件成色普通之物。可是它总是卖出去,主要一出手,便是对方要求在约定地点联络的信号。

    这种细作方式出于张宁的首创,既不为人知也考虑得比较严密,几乎不会暴露。因为这种蹊跷的事在世上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官场贿赂手段:受贿者将一件东西放到店铺里,说是传家宝让人代售;接着行贿罪就以高价买下,一买一卖之间利益便在隐秘之中流通了。开古董店的商贾遇到这种事便会趁机从中索要高额中价费,利益均沾;但他们一般不会怀疑和细作活动有关。张宁在大明官场当了几年官,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了解,故而巧做改变应用于细作,至今还没暴露过。

    桃花仙子在扬州府乡下的顾庄呆了几日,进城的探子发现代售之物已经售出,便急忙回去将信号禀报。

    那天在扬州城遇上了事,不料短短几天就消停了。桃花仙子不知其中有何内情,但几日罗幺娘联络,她决定要冒这个险,重新潜入扬州城。

    当他们离开顾庄,来到城里一间预付住宿费包下一个月的客房时,桃花仙子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约好的罗幺娘还没有来,也许她会在夜幕降临后才过来?桃花仙子一面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从窗户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扬州城内车水马龙,朝廷控制江淮地区后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市面也渐渐繁荣,但是如此光景下对于桃花仙子却同样如同龙潭虎穴。因为她没有这个地区的合法身份。

    以前多年走惯了江湖,贩运私盐时不止一次直接与官府巡检武装冲突,然后面临捕快的追捕;还有同样走江湖的同行,也可能为了一点利益不讲信义。每一次她心里都会忐忑害怕……到现在也同样如此,这种事好像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她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想:张宁为什么还会要求她做这些事?

    他温和而怜惜的目光,难道只是伪装?或者他和很久以前的“桃花山庄”庄主彭天恒有几分相似,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至于喜欢暧昧,并不代表什么,当年彭天恒也觉得她有姿色几度想与她上床,要不是忌惮她和建文余党的关系,会怎么做还难说。

    不是这样的!桃花仙子很快想起,在卢溪苗军大营时,张宁让他去刺杀官府使者,黎明前夕的黑暗之中,他抓住自己的手腕艰难的抉择和放开;她又想起,在硝烟弥漫炮火轰鸣的战阵上,炮弹在周围弹飞、横尸遍野的景象,他就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前面,他或许有苦衷。桃花仙子好似看到了那张镇定却隐含彷徨的脸。

    女人总是太容易想的是细枝末节,一些细微的感受。她也不例外,一瞬间一个时刻的感觉,比通过前后因果推论的结论更加重要。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桃花仙子立刻从片刻的分神中回过神来,提起小心,示意随从开门。

    来人不是罗幺娘,却是她的侍女,只送来了一封信。桃花仙子叫一个人出去确认有没有人跟踪,然后拆开信封看内容。

    字迹是罗幺娘亲笔,信中言暂时不便见面……果然罗幺娘虽然念旧,还是有所顾虑的,她似乎并不愿意为了帮助她们冒太大的险。不过信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有一个心腹宦官王振,每逢三六九会自北城河那边出来采办用度之物,并将宦官王振进入的地方、常走的路线描述了一番。因为上次桃花仙子提及过,想找王狗儿。

    桃花仙子见状已看到了希望,有了这个消息,要找王振、再通过王振见王狗儿就容易多了。

    ……三月初三,正逢消息中所称的日子。果然那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的面丑宦官从预料中的地方出行宫来了。为宫中采办用度之物是个很有油水的差事,大明前中期的宦官胆子还没那么大,但一件价值一两的东西到了内务账面上就是一两五钱或二两是必定的事。如此肥差,掌权的王狗儿当然要交给自己人负责,同时自己不出面不担风险还能分大头。这个人便是王振。

    王振身边有一大票宦官,大多是挑担背东西的,他自己只管按账面上的东西买,自己记账。

    正当他走进一家粮油杂货辅,本着很负责的态度要去仓库亲自看货时,忽然门口走廊上一个妇人的声音道:“王公公别来无恙乎?”

    这倒让王振愣了,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着袍服的妇人戴着帷帽。虽然看不真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不认识……除了宫女,王振所认识的妇人实在屈指可数,他的长相就决定了不太可能有女人缘,所以很容易判断是不是熟人。不过王振是成年后才自阉入宫的,和家乡的关系不像一般宦官那么干净,心下还纳闷:难道是家中妻子委托的人?

    王振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认识咱家?”

    那妇人说道:“妾身自南直隶来,受人之托为您带了一封家书,请王公公认收。”还真是巧,王狗儿正那么猜测,这妇人就这么说了。她自然就是桃花仙子。

    一个宦官已成阉人,一般是自家人觉得蒙羞不会认他,他常常也会到宫里后重新改名换姓;反过来如果家人还认他,他也没太多好避讳的。有的当红太监出息了,还会寻机回乡体验衣锦还乡的感觉,当然地方官和士绅表面上不敢得罪,内心里是不是真正看得起倒也难说。

    王振便叫桃花仙子上前来给他书信。

    既然是家书,当然是他亲自瞧。实际上旁边的其他宦官绝大部分根本就不识字,可王振不同,他是正经考上过秀才的文人。

    王振一看,是什么家书?里面第一张纸上是行云流水书法很好的字,上面写着:当年王掌印与王振合谋对付太监海涛,曾与本王(张宁)内外照应,由王振从中搭桥牵线,以书信往来;不知王掌印处是否留有本王的片言只语(有也没用了),但本王手里却还有好几封原稿。特意叫人随意临摹了一张送来,让王掌印瞧瞧,是否还记得当年之事……

    王振一张不太对称的脸顿时变色。

    桃花仙子道:“王公公看了家书,现在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王振左右看了看,下令其它宦官在外面守着,连店铺掌柜也挡在外面。接着便带桃花仙子就近进了储存货物的一个仓库内。他压低声音急道:“当年张平安还是朝廷命官,咱们怎么知道他是反贼?就凭这点事,你们想干什么,想要挟咱们?”

    桃花仙子表现得还算镇定:“湘王的意思、不是说你们与他当年有过内外合谋有何不对,而是此事本身的内情。难道王公公已经忘记了,还是王狗儿根本就没告诉你实情?”

    “什么实情?”王振紧皱眉头,小眼睛转了转在思量什么。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好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范。

    桃花仙子道:“海涛毒死先帝嫔妃,是他阴谋下毒,还是查获的‘香灰’里确实有毒?这桩旧案可是关系到当今天子的皇祖父驾崩的大案;本来已经水落石出揭案了,可如果另有隐情旧事重提……我认为此事,你还得回去告诉王狗儿,让他和咱们谈谈才说得清楚。你觉得呢?或是认为你一个人就能自作主张?”

    王振不需要多想,当下就回答:“如何联络你们?咱家先告诉干爹王掌印,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的回答在桃花仙子、也在张宁多日前谋划时的预料之中,既然此事并不止牵连到王振、而且王振也不算主谋,他当然没必要自己独自承担,向其背后的靠山通气才是最简单划算又明智的办法。

    仅仅靠海涛那件事没法真正威胁到王狗儿的,桃花仙子必须见到王狗儿本人后,用另一件事诈他。那件事非常严重,就是永乐帝驾崩案。

    这件事本来已经如同桃花仙子所说告一段落了,不过其中十分曲折。大概起因就是胡滢在永乐帝的灵堂里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然后在调查建文余党过程中见识过此物,从而引出了永乐帝被奇毒所害才于北征途中骤然驾崩的质疑;后来太监海涛又意图利用这件事来打击政敌王狗儿,在宣德面前争斗了好几个回合。

    真相是什么,永乐帝是被奸细毒死的?谁下的毒,是不是王狗儿;或者另有其人?谁也不知道,起码张宁没搞清楚。

    张宁当年在胡滢手下做官,经手过不少有关的案情,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但饶是如此也没查明白……不过他觉得可以用这件事来诈王狗儿一回。如果真的是王狗儿干的,他肯定心虚得厉害,也难免会认为张宁已经知道了秘密,毕竟张宁现在的身份是建文皇子、人又在那边;就算不是王狗儿干的,经过了那么多曲折,他也会怀疑另有其人,他自己没干却也脱不了干系。

    ……王狗儿真要和永乐帝之死有一点点关系,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宣德帝对朱棣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深、包括他的父母;当年只有几岁,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文治武功予以教导示范,其中的深切感情外人难懂,甚至朱棣传位给朱高炽不是因为长子的身份,更多是因为他的孙子。朱棣是宣德帝的嫡亲的祖父、更是他崇拜的偶像,在宣德帝心里就像一座高山一个神一般的地位。谁动了他的神、他的信仰,一个太监阉人?下场不言而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百端头绪

    王振俯首在王狗儿的耳朵边上说了一阵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放下,便后退两步躬身侍立。忽然从门窗缝里灌进来一阵冷风,那张纸轻飘飘地从桌子上荡落了,王狗儿的神情马上变得紧张,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俯身捡起了纸张。然后他瞧了瞧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将纸靠近灯台,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才挪开目光。

    但是仅仅烧掉了这张纸是无济于事的。

    王狗儿回头看了王振一眼:“此事要是泄露了半点消息,老夫不杀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干爹,儿子一向唯马首是瞻,绝不会漏出半个字。”王振忙道。

    王狗儿今日显得有些啰嗦,又强调了一句:“要是老夫倒了,第一皇上不会轻饶牵扯此事的人,第二最可能重新上台的人是海涛。你觉得海涛会放你一条生路?”

    他的“儿子”唯有唯唯诺诺。

    王狗儿在地板上来回快速地踱了好几个来回,觉得不能除掉这帮细作以惹恼对方;这次来要挟他的细作就像刚刚烧掉的信件临摹,就算毁掉也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他便忽然问:“那些人在哪里?”

    王振急忙回答:“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他们在等干爹的回话。”

    只有先服软向对方妥协,王狗儿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王狗儿一向是和建文党的人秘密有来往的,也多次送出了重要的消息;张宁身为建文皇子为何又来要挟?看似多此一举的事。他稍作思量,觉得唯一的解释便是张宁和其父皇建文帝貌合神离,本不在一条船上。所以自己向张宁妥协的内情,不仅不能在皇帝这边暴露,也不宜让建文党知情。

    这时王狗儿想起了近期正要向建文党透露的消息,关于太子被杀。幸好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不然对张宁十分不利,马上就要与他结怨。王狗儿打算先将这个情报告诉张宁的人,作为见面礼先稳住对方。

    ……

    王狗儿和桃花仙子见面后透露的重要消息,立刻就被快马加鞭密送武昌。

    因为桃花仙子身边的随从全部是内侍省挑选的人,所以奏报是先到姚姬的时候,然后姚姬召见张宁时,张宁才看到奏报。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当初他派人去要挟王狗儿,完全出于一种想扩大耳目范围的大局布置,不料马上就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属于歪打正着。

    “想不到朝廷里的官僚能这么快就推测出太子被杀的结论,并因此布置反间计……”张宁脸色有些难看,“如果我们之前没有决定派桃花仙子去扬州,王狗儿必然将太子的事暗通建文君的人。那么此事的责任必然该我们背上,无从推卸。”

    人确实是姚姬杀的,她下令刺杀太子朱文奎时认为自己做得对,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张宁对此有些埋怨之意,便脱口问道:“若事情被建文君认定,会有什么后果?”

    张宁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立刻正色道:“后果非常严重!我们的实力要进一步扩展,必行的战略就是让湖广割据政权合法化;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尽大地动员地盘上的物力和人力,征税征兵。湖广十六府地方辽阔(后世两个省、相当于欧洲两个大王国),人口近千万;但是朱雀军水陆四营兵马人数才四万多人,并且军费还长期短缺,这还是咱们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扩军和提高将士待遇后的结果……问题就出于此,朱雀军没有办法利用手里的资源。

    我们尝试建立一个能让子民承担相应义务的政权,首先需要一个在大义名分上说得过去的君主,目前的选择只有建文帝。此时世人人心思安,内战本不得人心,只有靠武力优势让人们勉强接受现实,一个名正言顺的君主必不可少。其次,要拉拢建文余臣、地方士绅、朝廷官僚之心,给予他们分享权力和利益的好处,然后才能有效控制各地。

    如果咱们刺杀太子的事曝光……就是被建文君和世人知道了。建文君失去了他最可依赖信任的长子,是不是愿意与我们结盟合作?他们有二心,今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一旦建文下面的余臣稍作宣扬,让我背上弑兄的名声,一个在这种事上名声败坏的人不受子民拥戴,加上本就不得人心的内战……一切大略步骤都可能无从实现,前景便不堪设想。”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心里话,见姚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下便缓下口气,忙好言道:“当初母妃有其它考虑,我自是明白的。事到如今,儿臣并无指责之意,咱们应该想法怎么把这事遮掩化解过去。”

    姚姬抬起手臂,抚弄一下轻薄而长长的袖子,沉吟道:“马皇后就这两天要到武昌了……我应该把存放在冰窖的太子首级烧掉,以防万一。”

    张宁立刻赞成道:“母妃所言极是,有些事用话说说一回事、但有眼见为实的证据是一回事,首级留着只能是隐患没有一点好处。另外,马皇后到武昌后,你有个解释,找到她是因为周二娘透露消息;而且要表现出咱们并无恶意。仇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是不是……”

    “我知道该怎么做。”姚姬冷冷地说。她此刻的脸忽然叫张宁有心碎般的感觉。

    是不是参与政治游戏后,人就应该变得毫无情感了?关心、依恋和厌恶、屈辱、仇恨,都应该让步于实际的利益,一种如同算账一样一笔一笔计算后最大化的有利?如同古代君主的和亲、联姻,也有真正把自己宠爱的真公主送出去的,为的就是国家外交的利益。

    姚姬一瞬间闪过的死灰一般的神色,让张宁似乎直觉地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怨恨。她就像一朵经历过了风霜的玫瑰花,外面依然艳光照人,内心却已荆棘丛生。

    张宁的脑子里一时头绪百端,如一团乱麻。许多念头冒了出来。

    其中一条头绪就是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像太监王狗儿带来的消息这种重要情报,也是先从姚姬过手,自己才能知道。他绞尽心思在湘王集团内部制衡,但终究还是有许多漏洞。这种事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完全理智地推论:如果姚姬一系要夺自己的权,甚至将来废立掌权者,简直是轻而易举……内外都有一定的控制权,甚至内侍省这种机密情报机构都控制在她手里。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必然的,当初张宁起兵的家底就是姚姬资助。

    他抛开一些无用的念头,镇定下来说道:“现在首先可以办的事,立刻再派几个人过去,带上足够的钱财,在扬州建立一个据点,方便与王狗儿形成比较可靠的联络途径。然后咱们可以凭借王狗儿,设局化解这次危机。”

    “你有什么人可推荐?”姚姬的口气依然有些冷。

    张宁想了想:“我记得内侍省有姓江的叔侄,对了,江有德和江海,这两个人以前数度追随我出行,办事稳妥,人也可靠。可以让他们去。”

    姚姬道:“那便依你的话,我稍后便对秋常侍下令,二江归她管。”

    张宁本想再宽慰她几句,诸如仇恨愤怒从来都是没有好处的,容易叫人丧失应有的智商,但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姚姬的痛苦,嘴皮子一动说这些道理有什么用?至于别的说教,在姚姬面前更是画蛇添足。

    于是房间里的两个人在毫无准备之间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姚姬是不是故意的,她好似无话可说了,张宁却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她又没有要结束这次见面的意思,因为她正在将滚水倒进一个紫砂壶里泡茶。这样的动作,叫张宁不便告辞,否则感觉有点失礼。

    他便呆坐在凳子上,手指不自觉间放在面颊下方摩挲着。头脑里依然如同有无数的线头,所有的事好似都纠缠在一起了。他再次拿起搁置在桌案上的信件仔细阅读。桃花仙子的亲笔文字,让他不仅想起桃花仙子,还想起了罗幺娘,因为信中有提及。

    思绪在无数的头绪中好似渐渐打开了。张宁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受要清理出其中的线索。

    他见东面有一张琴案,琴案上的古筝旁边摆放着纸笔,便起身走了过去,那纸张上写着一些潦草的琴谱,大概是姚姬之前随手创作。他此时对琴谱没兴趣,只对可以写字的白纸有兴趣,于是将琴谱拿开丢在一边。

    “你在作甚?”姚姬转过头来,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张宁头也不抬地说:“朝廷在查证太子文奎的下落,并且会散布流言;而王狗儿能影响建文君及其余臣的判断,我们也许可以针对地做些事,进一步强化王狗儿对建文君的影响……桃花仙子提及杨士奇家被监视,也就是已经引起了皇帝朝臣的质疑;对了,上次建文那边透露的消息,朝廷里怀疑有奸细,太监郑和差点遭殃,有这事儿吧?咱们能不能在这几件事之间牵一条线……”

第三百七十六章 匣不掩玉

    一队骑士护送着两驾遮盖严实的毡车来到了楚王宫南门。楚王宫中住着一干重要人物、一向是戒备森严的,但是守卫南门的守备将军周忠只是看了一下印信也不检查车辆,直接就放行了。军中有内侍省的人,对此也毫无异议。周忠便是大将周梦雄的儿子,才十几岁的年纪,让他出任宫门守备武将,历练倒是其次,主要因为他是周梦雄的儿子的身份,对建文诸臣能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周梦雄以前本就是建文手下的大将。

    前方的车里坐的人便是皇后马氏,她在贵州的一个道观里被内侍省的人寻到,然后几经周折就被带到了武昌。被人找到后她自然是没有反抗之力的。

    马皇后今日特意换上了红色大衫,头戴凤冠,因她被告知要与建文帝等人见面。她的打扮和当朝(宣德)皇室贵妇不甚相同,主要因为建文后妃沿用太祖时期的制式,嫔妃服饰以红色为主;而永乐帝改制后的皇室贵妇多着黄、青色大衫。于是马皇后穿得一身大红,如同新娘子的打扮一般。

    不过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且不像姚姬那般特别,相貌也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面相看来年轻时也不甚漂亮,估计当初建文帝立她为后并非因为长相。此时她脸上开始松弛的皮肤,脂粉也难以掩盖的色斑瑕疵仿佛岁月留下的痕迹,无不显示出她已经色衰。

    进宫门时,她听得外面的动静便已猜到进了楚王宫,遂用手指挑开车上的帘子往外看。高大矗立的宫殿建筑,宽阔整洁的大道立刻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楚王宫虽不如当初南京皇宫那样大,规格也低,但这种庄严尊贵的气派是类似的,一时间她恍惚回到了从前,成群的宫女,朝臣的唱诵。

    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地方了,多年以来无非是青灯神像、白云青山,稀少的人丁、伶仃的身影。

    但重回宫室之间,她实在没什么欣喜的感受。虽与建文帝分开了好一阵时间,却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期待,因为就算在以前朝夕相处时夫妻俩也早已没有同房了。在她心里,老夫老妻之间更多的是相互厌恶,甚至有些排斥;好的地方是彼此之间足够了解和熟悉,比一般人更加信任,在很多事情上也可以依靠。

    完全不再有太多期待的年纪。马皇后此时最牵挂的是她的儿子朱文奎,去年劝文奎不住,出门筹措起兵;后来听闻失败,几个月过去了,到现在还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她在贵州突然被人拿住,来人宣传接她去武昌见建文帝。她已猜出前来的人是姚姬母子的党羽,心里就一直有个疑问:这帮人是如此找到那偏僻隐蔽之处的?极可能是文奎起兵失败后被他们秘密逮住,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地方。

    这时马车停靠了下来,一个宦官上前为马皇后掀开了车厢后面的木门,躬身请她下车。马皇后起身弯着腰方能从门走下去,忽见一个穿着礼服的贵妇站在那里。那妇人立刻叫马皇后注意到,不仅因为着装,而且妇人的左右簇拥侍立着不少随从,一下子就把她的身份地位衬托出来了。

    很快马皇后辨认出来,这个妇人就是姚姬。

    “臣妾不便出宫,只好在此等候迎接皇后,还望皇后恕罪。”姚姬双手握于腹前,目光向下,微微屈膝款款施了一礼。其姿态不仅露出高雅,还带着一种谦恭,竟然一点做作之态也没有。

    马皇后只好站直了身体道:“姚贵妃多礼了,平身罢。”她也不愿意当面示弱。

    姚姬又用平缓而随意的口吻轻轻说道:“若非臣妾的儿媳周二娘提及皇后住在什么地方,咱们真不知从何找您,好在总算将皇后接来了。”

    这句话里包含的内容让马皇后顿时恍然,原来是周梦雄的女儿告的密。心道这妇人真是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顷刻就把心思向着别人了……姚姬不太可能当众说谎,周梦雄和周二娘都是有名有姓的熟人,对质太简单。而且稍微一琢磨,姚姬的人能找到贵州去是因为周二娘说出来,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一来,马皇后反倒稍稍放心,觉得朱文奎脱险的希望又大了几分。不过依然没有消息。

    马皇后的目光从姚姬身上扫过,装作不以为然的神态。但见姚姬身穿一身深青色的翟衣、红色内衬以立领款式,头戴凤冠腰佩绶带,这种服饰除了彰显出身份外其实配饰女人并不好看;因为大衫和绶带就像士大夫那种“高冠博带”一般的造型,袖子大衣服宽,帽子除了有许多珠玉装饰外,单看形状倒有几分像士人的那种幞头,后面两边照样有两个像翼善般的结构。

    如此衣服制式丝毫不能衬托出女子特有的柔美,反而多了许多呆板沉重的负担。可姚姬穿着这样的衣服,却不知为何照样是女人味十足。

    高挑的身材能撑起如此大气庄肃的大衫,更有端庄的气质;真正婀娜的身材不是宽阔的衣服能完全遮掩住的,只要稍稍一动,柔美的腰身就能在丝织物下面若隐若现;丰腴高耸的胸部才能撑起这种宽松的衣裳。最显眼的还是她白净细腻而健康的皮肤,美丽的脸在深青翟衣颜色的反衬下更加如玉白皙,连头上的珠玉色彩也被压了一头,成了一种衬托。

    这身礼服穿在姚姬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让人不禁想起一种东西,像是沉木中的白玉。厚重的衣服就像一副呆板的木盒子,而她的肌肤才是盒子里露出一点的上好白玉。

    马皇后又见到这个妇人,心里顿时冒出一股泛酸的滋味。不禁想起多年前百般欺凌姚姬的事,真是怪不得马皇后等人……当初马皇后是一个有地位有权力的年轻女人,被姚姬这样的小人物比得如同一筐烂泥;而且这个显眼的小女人不仅要和自己竞争男人,还隐隐有一种威胁。作为妇人,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么?

    悔当初没想太远,只是时不时出了气就满意了,早知今日之患、当初就该直接把姚姬弄|死。

    “皇后,怎么不见小郡主?”

    这时姚姬开口问了一句,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看在马皇后眼里,似有一番自恋和嘲弄……男人之间攀比就是比谁更有权有势有钱,妇人之间就把很多东西都浓缩到了一点:谁更漂亮有气质。马皇后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子强烈的挫败感。

    马皇后虽然已是中年妇人,姿色不再,但在她想来姚姬也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相差不到十岁,在以前大家同在皇宫时,马皇后是年轻少|妇,姚姬是小姑娘但也可以勾引同一个男人了,所以从这方面攀比马皇后是把自己和姚姬放在同一个等级上的。

    在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面前,马皇后竟然也几乎丧失了理智,立刻就想当面找些什么尖酸的话来刺激姚姬,心里有股闷气、好像只要伤害面前这个人让她不爽那口气才找得到出口。无奈的是想要不顾一切,却找不到着力点。姚姬此时又没说什么能叫人抓住话头的言语,你不能无缘无故东拉西扯破口大骂吧?那样的话伤不了别人,反而叫旁人笑话自己是泼妇。

    马皇后脸色转红,好像呼吸不畅一般,只好压住一口恶气,扬起头颅回答道:“后面的马车里。”

    她们说起的小郡主便是太子朱文奎的长女,名南平,出生就封罗城郡主(建文封)。朱南平的生母难产,生下一个女儿就死了,文奎后来就地娶了道观里的一个侍女,在外的时间里又与多名妇女有染,但未再生子女。

    姚姬打听清楚了文奎只有个女儿,暂时也便没什么恶意。明朝中后期的公主郡主处境十分悲哀,前期这些女子好一点,但于政治上也毫无作用;和汉唐时期的皇室宗女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就像建文帝最小的妹妹,靖难之役后落入叔叔朱棣之手,朱棣杀了无数的人,但也懒得动建文的妹妹。

    姚姬同样如此心态,她根本就不觉得文奎的女儿能有什么威胁。

    马皇后叫孙女从马车里出来,只见是个大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清澈的目光只看了姚姬一个人,也不作声,看起来好像有点内向。马皇后吩咐道:“这是姚贵妃。”

    其实皇室成员沾亲带故,可以叫得亲切一点。不过马皇后如此吩咐,朱南平便开口只叫了三个字:“姚贵妃。”

    姚姬并不计较,露出似乎亲切的笑容:“当年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年纪。”

    马皇后突然抓住了由头,开口道:“姚贵妃如此关心南平,是不是想孙儿了,这倒要靠自家才行。”这话说得突兀,但姚姬十分聪明,马上就听出味儿来:马皇后终于找到了比自己强的地方,那就是她当奶奶了,姚姬却没有。

    姚姬听罢觉得又气又笑,口头上不想和马皇后交恶,却用目光回敬过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密奏

    朱允炆在宫中见了马皇后一面,果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的气氛。马皇后见面就告了周梦雄一状,说他的女儿周二娘什么都对姚姬说云云。朱允炆对此显然不太关心,倒是一旁的胖宦官曹参好像有些在意,垂着的头一时间抬起来了一下。

    建文心里挂念的照样是太子文奎之事,两天前大臣郭节密奏,外头有传言太子已经被湘王(张宁)秘密谋害。

    这等传言无凭无据远不足以为信,但朱文奎已失踪数月,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他身边的宋和等人也无片言只语回来;现实摆在面前,就不得不让人多方猜疑了;这种时候郭节密奏有流言,便比平常更容易让人注意。

    张宁的嫌疑出于同一种推论:如果太子是被官府所获,大可以正大光明、自不必掩人耳目的,早就应该有消息传出来了;而如果是张宁干的,他就会保密、绝不敢公诸于世。人们嘴上不说,大凡见惯了政治|风浪的君臣心里都想得到,太子若是死了对张宁是有好处的,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继承大统的名义,何况两兄弟从小没见过面感情基础又薄,这是动机;其次张宁也有条件和机会,支持文奎起兵时送了一批军火和工匠,有足够的机会安插心腹掌握太子的动向……所以相比之下,张宁要对文奎动手的话,比朝廷官府容易多了。

    朱允炆明摆着不能随便进出楚王宫,但他还是知道很多事,因为湘王集团的人不愿意把软禁之实做得过于明显,所以一干大臣可以轻易进出宫闱,其中就包括郑洽、郭节,以及失踪的宋和这些人,经常在外活动。

    ……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和马皇后说了一阵话,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入暖阁内,弯着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朱允炆立刻问道:“他在哪里?”

    马皇后有些不快:“有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那宦官不敢言语,只得埋下头。朱允炆道:“郑学士回来了,有重要的事,我先去见他。夫人就住在这宫里,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便是,曹参等人都是旧人,你认得的。”

    他又转头对刚进来的宦官说道:“你去传话,带郑学士到皇恩殿的偏殿等候,我随后就到。”

    朱允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一身麻布道袍,虽不正式却还是见人的,左右也没什么准备,随即就可以起身过去与郑洽见面。

    他到皇恩殿西侧的一座偏殿见到了郑洽,只见郑洽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刚到武昌很着急。君臣先见了礼,郑洽却不说话,朱允炆会意忙将身边的两个宦官也支走了。

    郑洽这才将一封信递到朱允炆面前,说道:“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亲自传出来的消息。太子在江西混于俘兵之中,锦衣卫校尉查出身份后却保密不宣,不久王狗儿奉命派东厂密使至江西把太子提走,经四川押送至京师诏狱;然后又派锦衣卫军随细作在各种散布流言。这一切都是兵部尚书杨荣的谋划,主要参与成员有杨荣、胡滢、杨邻(四海)……”

    “两天前郭节确实有奏报,于各处听到流言蜚语。”朱允炆神色凝重道,“杨荣等人意欲何为?”

    这个消息立刻就让朱允炆信了至少七分,一则因为是王狗儿的秘密消息,二则其中提及参与谋划的人有名有姓十分详细,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郑洽继续说道:“简单说就是离间计。杨荣等人无非从太子起兵之事中看到了时机,意图借此在皇上君臣父子之间制造间隙,以让湖广陷入内乱,然后趁虚进击。”

    本来朱允炆悲伤和痛苦的情绪一时间暂时就稍稍化解,作为父亲他真不愿意看到和相信儿子们自相残杀;特别是文奎被杀,如果是张宁被杀都能好受一些。

    朱允炆的手掌在大腿上接连拍了三四下,动作暴露了其动荡的内心,“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朱瞻基这犬子和他爷爷的心肠有得一比。”

    郑洽道:“不仅如此,杨荣等人还应有所谋划,但未经司礼监,王狗儿暂时也不清楚。只叫咱们小心防备为上。”

    朱允炆陷入沉思,好似正在琢磨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时郑洽又抱拳道:“臣斗胆进言,为了太子安危,皇上应亲笔御批下旨王狗儿利用司礼监之便,设法将太子救出。”

    朱允炆道:“司礼监掌印权再大,私自从诏狱提走重要之人,能密不透风?”

    “只要王狗儿安排得当,提走了人立刻带太子逃走,机会还是很大的。”郑洽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拿捏着言辞轻声再道,“王狗儿在朝里已经二十多年,这么多年为咱们尽了不少力,兴许该招他回来了?”

    郑洽的话说得比较温和中听,但里面还包含着另一层意思:王狗儿离开建文帝已经二十多年,是不是完全值得信任?让王狗儿办最后一件事,然后就回来;只要他愿意放弃眼前的荣华富贵,那么其忠心就仍然可靠。在这种大事上,郑洽觉得是有必要试探一下。

    但郑洽的意思不知建文听懂了没有,而郑洽又不是个愿意将话说得太难听的人,他一贯坚持君子作风,背地里有谗言嫌疑的话更是十分在意……所以才不愿意直接说:王狗儿忠心不可靠,咱们不能全信他!

    因此郑洽打算先暗示一下,以观后效,如果皇帝领悟了便不必再啰嗦;若未凑效,便再找机会委婉进言。

    朱允炆扬起手,又重重地拍在腿上,沉吟道:“突然招王狗儿回来,是不是有点冒险……要是他抗命的话怎么应对,再说这样做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先下旨才能看到他会怎么做。”郑洽微微加重了口气。

    朱允炆摇头道:“此事不能轻举妄动,须得多方考虑从长计议,容后再议。”

    郑洽只好拜道:“皇上所虑极是。只不过,眼下伪朝奸臣确有可能正在阴谋谋划,咱们该如何应对才是?”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击剑

    楚王宫内有个蹴鞠场,现在很少有人在这里踢球,变成了内侍省一干近侍日常习武的场所;不过以前的楚庄王朱孟烷应该是很喜欢这项娱乐活动的,专门在内宫修了这么大一个地方。据说当今京师登基的那位宣德帝朱瞻基也是此道爱好者。蹴鞠运动盛于汉唐,一直是汉人的主流体育运动之一,而且相对于贵族狩猎这种运动,蹴鞠要求条件低更加平民化;只不过朱元璋立国之后,曾经禁止过军人蹴鞠,然后这项运动就主要在士庶民间流行了。

    今日张宁和姚姬到蹴鞠场来也不是为了踢球,正坐在亭子里面观看内侍省的白衣剑侍练剑。二人对习武产生兴趣确是显得有些突然。

    姚姬平缓地说道:“秋叶和春梅都是用剑高手,我观之技巧,觉得也是有章可循的。《吴越春秋》和《庄子·说剑》中所载击剑之法,今人仍在变通使用……”

    张宁知道她完全不会刀枪棍棒,当下便笑道:“母妃正好叫我想起一个词,纸上谈兵。”

    他才能在姚姬面前开这种玩笑,姚姬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了事。旁边的春梅等近侍也不禁莞尔。

    张宁转头看向春梅:“术业有专攻,你懂得怎么使用。你教我,如何掌握使用剑术的技巧?”

    姚姬身边四个掌权常侍,春梅最是乖张,平素嘻嘻哈哈没什么顾忌,这时便张口就说:“王爷在军中应该知道,每种兵器都有其用法,剑若作兵器而不是为了舞剑好看,也有顺手的招数。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诸多手法灵活应用,在实际打斗中没有固定路数,无非平素勤加训练积累经验……唔,一开始把那套跨左击、跨右击、翼左击、逆鳞刺、坦腹刺、双明刺、旋风格、御车格、风头洗每日练一遍,然后就找人和你对打训练即可,练个十年八年,王爷也可以是武林高手了。”

    “要十年八年?”张宁摇头叹道,“咱们朱雀军的新兵,一个月前还拿锄头,练上一月时间,就能拿着火器熟练地装填好,对准方向一抠扳机照样杀人。”

    春梅不以为意道:“照王爷这么说,军中士卒论单打独斗,咱们这里的女流之辈随意挑一个都肯定能打过。”

    姚姬微笑道:“刺客之道和战阵之道当然是不同的,战阵之上,人马成堆成群、无方圆活动之地,那么多招数也毫无用处。”

    张宁见春梅一副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身材还略显瘦弱,一时兴起便道:“咱们在这里坐着,还不如到蹴鞠场上活动活动,何不切磋一二?”

    春梅转头看向姚姬:“一会伤着王爷怎么办才好?”

    姚姬道:“用木剑便是,你正好教他几招防身的。”

    春梅听罢便从跪坐的姿势站了起来,拱手道:“如此便请。”张宁也装模作样地行礼:“多多指教,请。”

    他顺手便把佩戴的装饰用的短剑取了下来丢在桌案上,低头一看脚上穿着皂靴,这种靴子鞋底很硬,一会儿踢到娇滴滴的活泼小娘们确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便干脆把靴子也脱了,只穿袜子走进蹴鞠场的沙地上。

    侍从拿了两把木剑上来,张宁右手握在手里挥了两下,感觉不错。适当做些活动确实对心情都有好处的。他见面前的春梅把玩着手里的木剑很不上心的样子,便道:“放马攻过来!”

    春梅便缓步靠近过来,果真练家子从神态气场上就很有自信,张宁意识到这娘们是练过的,也不必与之客气,见距离差不多了,便猛地前冲,挥起木剑迎头就抡过去。

    忽然眼前一花,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视线也被飘起的衣袖挡住了大半,膀子和侧腰就吃痛了一下,连中两下。他的身体重心因为冲刺前倾,下盘也不稳,紧接着小腿上就被轻轻一勾,身体立马站不住了,便要向前摔倒。但人有条件反射,本能地跨出另一条腿平衡身体,一般这种时候会向前几个踉跄便站住;但突然刚前跨的右腿一阵剧痛,又被踢了一脚。他直接就扑倒在地,不留神之下嘴巴在地上啃了一下,真正摔了个嘴啃泥。

    耳边忽然听到春梅咯咯地大笑,亭子里的人也笑起来,虽然这种嘲笑是善意的。

    这娘们出招也太绝了,击中两下就分出胜负了的,还故意勾腿让自己狼狈,更过分的是最后的一步也封住非要让他啃一嘴的沙子才高兴。张宁的心里顿时就生出一股火气来,要是仅仅输了当然是输得起的,也没这么生气!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呸呸”吐了几口,恼怒道:“再来!”

    “王爷可不是我的对手,我先教你简单的出招动作罢。”春梅笑道。

    张宁不服气道:“三局二胜,赢我两次再说。”

    这娘们实在气人,张宁准备耍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自己不通剑术,比招数肯定要着道,这是短处;但自己日常也会做一会儿仰卧起坐俯卧撑等锻炼,又是男子身体,力量和强壮方面肯定比一个小娘们强很多,只要忍住打击后反攻就有机会……当然这实际上是耍赖,若不是木剑,中剑就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机会?

    他低头四下看了看,捡起自己丢掉的木剑,再次摆好了姿势。春梅见状只好奉陪。

    张宁也不啰嗦,再次挥起木剑冲了上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全力向前,只是为诱敌出招,伺机近身。春梅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一个转身便轻松避过了张宁劈砍动作,并借此反欺近张宁的侧后,再次出剑击其腰部。张宁反应不过来,也没打算躲,急忙扭身张开双臂要抱住她,想将她拖下水进入扭打模式。

    但是他第一个动作失手之后再出手就慢了,心里直觉又要失败。却不料春梅站在那里没躲闪,直接被抱了个正着;接着张宁感觉脚下又被勾了一记,完全不受控制地就把春梅扑倒在地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宁的右臂立刻被掰到了背后锁住,姿势不好任你力气再大也使不出来;左手倒是在前面,手指却被抓住了,他感觉稍一反抗就要脱臼。

    俩人扑到一起,忽然春梅大叫道:“哎呀,王爷你抓到人家的奶了!乱摸什么呢?”

    张宁:“……”

    他动惮不得,却被迫贴在春梅的身子上,眼皮底下果然能从她的交领上方隐隐看到衣服里的乳|沟,当下只好说道:“行了,我认输,放手罢。”

    春梅在他旁边低声说道:“有机会你还不多看一会儿。”

    俩人扭作一团后终于分开了,张宁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只好离开蹴鞠场。他们回到亭子里,奴婢们端着热水上来,为他擦手擦脸。但见姚姬脸上依然带着平素的微笑,也不知她看破春梅的伎俩没有;而旁边懂武艺技巧的白衣剑侍多半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但没人会多嘴……也只有春梅敢这样做罢,因为她平时就是如此,姚姬并不计较的。

    张宁一通折腾,衣衫狼狈,汗都折腾出来了。姚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他微敞的衣襟里的肌肉线条扫过,而且男子出汗后的气味让她十分敏感,她的脸微微有些红,眼神也似乎温柔了不少,只不过姿态表情依然给人端庄的作态。

    “这里风大,出了汗吹凉风怕生病,到屋子里饮杯热茶歇会儿罢。”姚姬柔声说道,伸手进袖袋捏住了手帕却没拿出来。

    张宁道:“虽然打不过春梅,但我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他说着,也不违抗姚姬的意思,顺从地起身往蹴鞠场外围的房子里走。

    进到一个茶厅,姚姬便屏退了所有随从,亲手为张宁沏茶。她放下两个琉璃杯,在张宁的旁边坐下来,便毫不担心地把刚才在外面只做了一半的动作继续,掏出了一张亮晶晶的贵重手帕,在他的锁骨附近轻轻擦着细汗。

    张宁闻到了一阵扑鼻的清香。这时他才注意到忽然之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了。

    但是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看到外面一缕白色的裙裾,有白衣剑侍就站在门口。一缕阳光洒进屋里的地板上,光线里飞快舞动的细尘也清晰起来;哪怕周围整洁得一尘不染,其实所有地方都布满了尘埃。

    沉默了稍许,张宁便道:“母妃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他大概是指屏退左右的意思,姚姬自然轻柔地收了手帕,不动声色道:“你要是喜欢春梅,晚上到我那边去住,我让春梅侍寝。”

    “刚才在蹴鞠场上……还是算了罢。”张宁微微有些尴尬,他一向觉得姚姬身边的一干女人,还是少动为好。虽然王公贵族深宅大院里一向淫|乱,不过事端也因此很多。

    他沉吟片刻,便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们的谋划很不严密。我也在琢磨,用虚假的‘事实’欺蒙建文帝,本身就应该存在漏洞;比如建文帝和一众大臣,难道没人会意识到王狗儿并非完全值得信任么?”

    姚姬轻轻说道:“我不是还安排了一场好戏,等着瞧,他会信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化成灰也认得

    外面传来一阵鸟雀的叫声,让富贵的王宫内又显得有一番宁静。张宁却微微感叹道:“或许世上本没有真相,谎言如果谋划得当,比真相更让人信服。”

    姚姬道:“记得你说过一个故事叫甚么门来的,着实很有意思呢。”

    张宁想了想:“罗生门?那是后世一部很经典的电影,罗生门是日|本国一道衰败的皇宫大门,电影便是描述几个人在罗生门口避雨时讲述的故事。事件只有一个,但真相却有许多版本;目击者柴夫、歹徒、武士的灵魂、武士的妻子都各执一词,而且讲述得十分合理,最后谁也不知道事情原委。但是每一种说法都有利于讲述者的道德,却丑化其他人的人性……”

    他便将每一种解释都慢慢地叙述了一遍,故事本身是压抑的,没有欢乐可言。但是姚姬很认真地听完了,而且很有兴趣的样子;她享受的只是张宁讲述时的语气和声音。

    古人言声色犬马,人的声音能表现出很多感觉,不仅男子喜欢听漂亮女人的歌声,妇人同样能从一种声音中感受到别样的气息,甚至只是说话。因为她能从中联想到男性的智慧和见识仿佛一种力量,口吻语气中的磁味儿和低沉似乎是一双手,在拂动着内心的一根敏感的琴弦。

    不过姚姬不是一个轻易将自己的感受暴露的人,她只是以话题本身的内容来搭话:“电影是什么?”

    张宁借着转头看别物时的时间,稍作思量,便温和地答道:“将图画连在一起,就能让人看到一场节目。样子看起来有点像影子戏,但原理完全不同。”

    姚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认真地解释,玉白的手从青色的大袖中伸了出来,轻轻撑起下巴看着他的脸,“嗯,影子戏我见过的。”

    张宁轻轻摇头道:“只是样子像,内容不一样。影子戏以木偶表演,画面不好;但电影是将许多栩栩如生的图画连接在一起,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我想起一个法子。”

    他说罢起身在琴案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提起笔随意地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接着以此反复在每张纸上画上姿势连贯的小人。

    画完之后,张宁便将书拿到姚姬面前,用手指一拨,书页翻动起来。只见那个小人就像活了一般,正拿着一把锄头反复动作挖起来。

    本来神色慵懒的姚姬,眼睛顿时一亮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呀!真的好像动了。”

    张宁淡定地说道:“人的眼睛本来就有欺骗性,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就像一枚烟花冲上夜空,看到了一条亮着的光线,但实际上空中只有一枚燃烧的药丸飞行,而非一条光线。电影就是利用这种技巧制作出来的东西。”

    姚姬把书拿了过来,自己去翻,脸上出现欣喜的笑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把戏,就能让她开心。

    此时的姚姬忽然有一种小女子才有天真烂漫,玩了一阵抬头嫣然一笑:“真是有意思。”连张宁都产生了错觉,好像面前的美女不是经历过宫廷残酷斗争的女中豪杰,而仅仅是一个女子,所有女生具备的梦幻特征她都有。

    俩人的角色也颠倒了一般,张宁只是淡然地端起她亲手沏的茶水抿了一口,如见多识广残破尘世、故作深沉般地微微闭上眼睛回味上好茶叶里清淡的芬芳。

    姚姬说道:“听你说了那么多事,好像后世确有许多很有趣的东西,真想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她在张宁面前好似已经卸下防备,幻想打开便变本加厉,美丽的眼睛一阵失神,如同在想象:“如果我们不是在大明,而是在数百年后,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张宁想了想:“我如果还是以前那样普通寻常,而你还是现在这般艳……模样,大概咱们没机会认识的。”

    姚姬掩嘴轻笑道:“怎么会连你都认不出来?只要看到你一眼就知道是谁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是么?”张宁也露出一点笑容。

    姚姬抚了一下拖到椅子扶手上的宽袖,喃喃说道:“据说人死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将今生的事遗忘后再投胎为人。我们百年之后再世,应该就是你所说的后世了罢?到时候我们就不是……如此关系了;可惜又不记得现在的事,怎么办才好?”

    张宁顺着她的意随口道:“要不约定一个信号,到时候方便相认。”

    “什么都忘了,连以前是谁也不知道。你记得前世是谁?约定信号又有何用?”姚姬眉梢微皱,露出浅浅的愁绪。

    张宁道:“我记得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电影为何物,又怎么给你讲罗生门之事?”

    “你倒是个不寻常的特例。那么如此办,你到时候认出我来,便将今生的事告诉我,认真一点,我多半就信了。”姚姬说道。

    俩人对视了片刻,似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谈话内容的荒诞,便不禁笑了起来。

    姚姬微微呼出一口气,端坐下来,捧起琉璃杯抿了一口,静心平起地收起了放纵的神态。她目光上扬,看到了对面的墙壁上供奉的神像,不禁幽幽说道:“咱们好像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真有魂魄,也不知能否转世为人。”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毫无凭据虚无缥缈的愁绪、淡淡的闲愁,愁绪中又藏着另一种情思,这种东西如同阳光里的尘埃,小小的却遍布全身,润物细无声般地潜入心底最深处,叫人无法摆脱。

    张宁好言道:“太远的事没人能把握,能把握好现在就极不容易了。”

    不管这种感情是否有违道德,这种信任和依存是整个集团内部极其重要的因素……否则动荡与凶险难以估量,对所有人都是一个隐患。而且张宁最起初的布局就没有任何排斥防备姚姬的构思,他更不愿意看到自己内心依赖的东西崩溃坍塌。

    这时他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忍不住又说道:“来世不能把握,但今生数十载、我保证对您的心一往如既。”

    姚姬听到这里愣了愣,平素习惯了婉约的表现方式,她立刻感觉这句话好似一种表白。

第三百八十章 奉诏讨逆

    下午时分,张宁乘坐马车离开了楚王宫,从北边望京门出宫,然后沿着察院街向东走。一行人除了骑马的侍卫,还有两架马车,都是双马拉的大车,不过前面那一驾更大更华贵;张宁却乘坐后面一辆实木打造漆也未上的旧车,同车的人还有春梅,春梅作为姚姬的常侍,和张宁同行着实非常难得。

    只不过平常出行,没有重大节日的礼仪排场需要,张宁的队伍显得十分低调。一行骑马的侍卫只穿着常服,未着甲也没携带长兵器,看上去就好像某大户家的家丁一般;不过这帮人因为长期正规训练,所表现出来的姿势和气质便不像寻常家丁,稍留意就能猜到他们是军人。车马前头还有节杖,只有武昌城官吏的队伍才有规格使用这种玩意。

    街面上自然没有清理行人,车马在路人眼里、能被猜出是一个当官的队伍,但实难让人们意识到这是眼下湖广的统治者湘王。毕竟在寻常人眼里,王公贵族出行那是敲锣打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清退闲杂人等才像样子。

    一切都很寻常,张宁的行程和平素没太多区别,平常他就是这样的;如果普通的日常行程都要大张旗鼓搞得半个城池鸡飞狗跳,确实没什么必要又费事。此时朱雀军的中枢官署设在武昌城,新贵官僚很多,大街上走一圈总是能见着,张宁这种队伍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马车上的张宁今日的表现不如之前那么淡定,他好像有点焦躁不安,是不是解开竹帘子看外头的光景。坐在对面的春梅却不以为意地说:“王爷不用看,刚刚转了个弯,定是出察院街、进沙湖坊了。”

    楚王宫周围的地方张宁也是比较熟悉,毕竟在武昌呆了好几个月。于是他自然也知道到了哪里,不过还是从车窗里往上瞧街口的牌坊,上面果然有字:沙湖坊。

    他把手从竹帘上放开,端坐在车厢里深吸了一口气。

    没过一会儿,突然前头传来了一声痛叫,接着马嘶和女人的尖叫声也响起来,立刻就打破了这有些嘈杂却太平的闹市。近卫队正李震的声音喊道:“有刺客,戒备!”

    “有人动手了!”张宁沉声道,他看起来仍然有点紧张,随即用力拍了两掌车厢:“两驾马车都别停,径直往前赶,绕回楚王宫。”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个人中了弩矢,弩矢穿透了其皮肉,血染红了街上不太规则的石板,一匹坐骑向街边乱冲,挑担的行人把坚果洒了一地,妇人惊吓后大声尖叫,一些人乱跑着躲避。前面那辆大马车的侧面插着两枝弩矢,另有几枝从顶棚脆弱的地方穿进车里去了。

    李震向来自袭击的左翼看去,是一件歇业的面铺,上面还贴着一张纸,大概写着店家有事歇业三天云云。武昌城市井间常见这种“假二层”店面建筑,实际是一堵贯通的墙、不过修得比一般房屋的墙高一些,然后中间用梁子和木板一隔做成地板就成了二层建筑;下面临街开着门面,上面则可以供店家一家人住宿,很省土地。弩矢就是来自上面的窗口,窗口里人影晃动,有人正在里面拿弓弩向街上的车辆人马射击。攻击的目标主要是最前面的那辆显眼而大的马车。

    这时后面的马夫喊道:“主公下令车驾先走!”

    李震听罢遂招呼护在侧翼的马队:“左旗随我来,右旗进门攻上去捉拿刺客,王大你立刻去宫门请兵,把沙湖坊围了!”

    但前面的大车挡在正中一动不动,人们这才发现马夫中箭死了,好像一开始刺客就射杀了马夫让队伍滞留下来。李震急忙从马上跳下来,跑过去寻着马鞭急忙赶车。

    两驾马车启动后刚走了三两家铺面的位置,就从巷子里冲出来七八个短衣蒙面的人。斜地里突然袭击,护卫在侧的一名骑士直接被两个人拽下马去;接着一个骑兵策马来救,但手里的腰刀太短、不是骑兵使用的兵器,稍远就够不着,等到侧身想劈砍时,人都跑到马车跟前了。

    一个刺客撒丫子飞跑追上了大马车,从后面的门钻了进去。一个侍卫大喊道:“李队正当心后面!”于是正在赶车的李震不断回头瞧身后的车厢。

    同时另一个刺客也攀上第二辆马车的门口,可是手刚抓在门框上,春梅立刻就用短剑刺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放手,刺入手背的剑锋又一拉,血就溅了起来。接着听见“扑通”一声沉重摔在地上的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哗”地一声,一个蒙面人直接从外面扑了上来,马车刚刚启动不久速度还很慢,那人直接就钻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弯刀见人就刺。张宁失声喊道:“小心!”

    不料春梅轻描淡写地出剑,准确地打中弯刀侧面,“琤!”一声响,刀身受力一颤并偏了方向,刺在了车厢木板上,击起几块细细的木屑沾到了春梅的发鬓处。

    接着短剑轻轻一挑,只见一块袖子上的布飞到空中,那刺客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线,“哎呀……”接着春梅便没再攻击他了,等那人一手捏住手腕,本能地从地上蹲起来时,这才抬起一脚,正踢在那人的下巴上;他软处中脚痛苦不堪,未能抗住刚向后仰,胸口上又“砰”地挨了更重的一脚,直接仰面摔下去了。

    一番打斗,马车已经驶出了半条街、速度越来越快,攻击渐渐消停,只听到车轱辘“哗哗”转动的声音和木头衔接处嘎吱的轻响。外头的行人纷乱,纷纷躲避闹市飞驰的车辆。

    春梅呼出一口气,用一种好像刚刚认识张宁一般的眼神正打量着他。

    张宁不动声色,心里万般思绪,心道:虽然这个春梅平时看起来有些轻浮,但既然姚姬说春梅没问题,那她应该不会将内部的一些机密泄露的。

    此时再次叮嘱或告诫都是多余的,姚姬也会代劳这些过程。张宁意识到春梅投来的目光,便轻言问道:“你没受伤吧?”

    这句话或许让春梅感到有点意外,她微微诧异,便摇摇头作为回应,也没说话。

    车马绕了一小圈,再次回到了察院街。及至望京门,只见一队队士兵正在向东调动。张宁的马车出现后,几个武将便迎了上来察看,连武昌城守备官陈盖闻讯也骑马赶来了。

    张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众人见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上前来见礼问候。

    就在这时,侍卫队正李震走下来,“扑通”就跪倒在地上,俯身一拜额头磕在地砖上立刻见血:“末将罪该万死!”

    陈盖见此作态只是嘴角一撕,“呲”地冷笑了一下。

    张宁不动声色,脸色却微微一沉,不是怒、却似有些伤感,“死了的兄弟一定要厚葬,我会着令参议部尽大地抚恤其家眷。”

    陈盖忙道:“臣也有罪,身负武昌城守卫重任,却让奸细刺客混进城了,有戒备不严之责。”

    张宁挥了挥手:“武昌城衔接五省、连通江湖、地处中心,往来商旅庞杂,除非戒严城池不然无法避免混入歹人,这不是陈将军的责任。”

    陈盖本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武夫,又直肠子,此时哪管王宫近侍武将非他管辖范围这等事,张口就训道:“不过李震这侍卫长当得也太荒疏,最起码你不能带着王爷的车队天天走同一条路,隔三差五就换路线,刺客如何预谋设伏?这也罢了,竟然选定了路线,沿路连望风的暗哨都没有?你走在街上眼睛不看风声的,一门心思走神呢!”

    如此几句话李震还能接受,本来他就有些自责,当下就承认道:“末将知罪、知罪……”

    “不会是你里应外合罢?”陈盖忽然加了一句。

    这下李震的一张青脸真是变得比黑白无常还要青了。

    张宁及时制止了陈盖,招呼一众人到宫门内的廊芜内暂留,并派人去询问搜查结果。

    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有一个宫门守卫武将和一个参议部的文官来禀报。在几个刺客的尸体上有甲胄,这就不简单了,因为甲胄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违禁之物一般没人私藏的,若是寻常的没有太大幕后背景的刺客哪来的甲胄?不仅如此,更直接的是在设伏的店铺里搜出了一份血书:奉诏讨逆。这四个字就包含了诸多内容。

    参议部的文官禀报道:“臣感觉此事非同小可时,已是来不及,当场有许多士卒都亲眼目睹。微臣只好告诫诸将士不能传谣,但目击者甚多,人多嘴杂恐难以保密。”

    张宁问道:“有活口没有?”

    文官答:“抓住两个活的。估计还有逃跑者,臣已派人通知四门暂时戒严,禁止行人出入,并先在沙湖坊搜寻。”

    张宁下令道:“活着的罪犯,交内侍省。参议部拟戒严令,全城搜捕刺客。”

    大家没有对这道命令有任何质疑,毕竟是湘王遇到刺客,可谓大事,就算满城弄得风风雨雨鸡飞狗跳也是无所谓的。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不密

    最急的人是建文帝朱允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被直接弄到火上烧了。

    周围的人有马皇后,郑洽、郭节等一干大臣,及曹太监等人。朱允炆快步踱着步子:“现在最先搞清楚的,是不是下面有人私自矫诏干的事?”

    郑洽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道:“陛下,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您身边的诸臣都是进士士大夫,谁会干这等蠢事?要是一些无关要紧的人物,却没实力找到如许一众刺客,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无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而且闹得风风雨雨,连武昌城都进入了戒严状态。建文一党的嫌疑最大,因为当场搜出的证据就十分直观了。

    马皇后冷冷道:“如果是我们做的事,怎么会把把柄留在现场?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说不定就是姚姬那边的人自己唱的一出戏,既害了咱们,又替自己戴上了一具无辜受害的面具!”

    众人听罢无言以对,不好当面说马皇后什么,但无不在心里有一句话:妇人之见。

    姚姬张宁一党有什么意图才会自己在内部制造矛盾冲突?如果他们只是想除掉建文党、而不是利用,当初为啥要名正言顺迎建文登基复辟?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建文帝此时已没有多少实权,但湘王终究是在试图搞好关系的;并且建文余臣也同样希望形成和睦的局面……也就是在湖广格局中,所有人都希望内部太平,人心所向。

    郑洽上前两步作揖道:“臣有一言。”

    朱允炆道:“郑学士有话但说无妨。”

    郑洽从余光里审视了一下马皇后,其实他很不想在这个妇人面前谈论机要之事,但她是皇后也没办法。“刺客总共人数应超过十人,这些人谋刺贵胄本身是得不到好处的、且风险又极大,背后必有一个势力支持才能发生这等事。目前看来,微臣出于觉得京师伪朝官僚的阴谋最有可能。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件事对宣德伪朝最有利:

    他们先以太子为由散布流言、制造离间,然后出了这件刺案。如果刺杀湘王成功,湖广必然陷入内乱,届时伪朝大军兵临城下,克日便可平复湖广;如果不成功,则嫁|祸于陛下,顺理成章做成陛下与诸臣同谋谋杀湘王、为太子报仇的表象,如此一来湖广内部芥蒂丛生,湘王的名分威信受质疑,同样对伪朝极为有利。他们是怎么算计都能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建文一听顿觉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众臣也更认可这个说法,到底还是士大夫大臣说话靠谱得多。

    郑洽话头一转,又再次提到:“如果王狗儿的消息中称太子在京师诏狱,确实属实;那么近日刺案出于伪朝官僚之手便**不离十了。他们先就有阴谋施展离间计,王狗儿也称密押太子散布流言只是第一步,尚有后招;王狗儿提及的后招,正应了当下这件事,是先有征兆的,所以不应该有什么差错。”

    郑洽这么一论述,建文帝想起王狗儿的消息中确实强调了一条诸奸臣正在谋划另一个阴谋步骤,这不已经印证了么?

    几个人议论纷纷,陆续附议郑洽的说法,并建议应对主张。

    但郑洽却忍不住再次提及之前的想法:“此事有稍显不密之处……陛下可下旨将王狗儿召回,并救出太子为好。”

    马皇后难得地觉得郑洽说了一句人话,立刻赞成道:“郑洽说得好,把太子救回来要紧!”

    建文虽然已不如当初当皇帝一般有实权,但他依然不是一个妇人能左右决策的;而且因为太祖祖制严令后宫和宦官干政,建文对皇爷爷的这句话是身体力行,最不听的就是女人的话。

    不过建文有个倾向就是特别愿意相信学问大的士大夫,召回王狗儿并救太子的建议不仅是马皇后的意思,郑洽也这样说了。建文帝不是不关心太子的死活,他主要的顾虑是觉得这样做没用,王狗儿最可能的是不会遵诏;而且郑洽的意思也只是试探王狗儿,并且已经想到了诏令不遵的可能……可是如果王狗儿真的没有从命,应该怎么办?马上撕破脸、还是再次揭开自己软弱的伤疤?再次让大家都看看,朕的圣旨就是一纸空文……

    再则,建文帝也觉得根本就没有试探王狗儿的必要。他自己揣度,郑洽也不是真的怀疑,他只是为了一种苛刻的严密和谨慎。

    建文从登基起到现在五十岁了,性格基本没大的变化,他愿意听士大夫的话,但首先得说服他,因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初登大位时的削藩等国策,就是他自己决定的。

    一番思量,建文帝便道:“最紧迫的还是当下如何应对,别的事稍稍延后也无伤大雅。”

    郑洽在建文帝身边呆了二十多年,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性。这是郑洽第二次谏言,眼看没凑效,是自己的说法方式没有说服力的关系;他寻思着不能死谏,得另外想一种办法……反正总有说服皇帝的法子,因为他知道皇上心里就是信任士大夫的,这就是前提。

    这时连堂弟被姚姬杀掉了的郭节也说道:“目前得派个人到湘王那边游说。要让他们真相信此事是朝廷阴谋,一时难办;但只要说服湘王为了大局,暂时稳住局面也是有利的。”

    郭节堂弟被杀,但后来发生了王宫纵|火案,那边却没有过多牵连追究,最后不了了之,让郭节的仇视也消了几分;最主要的原因,是建文党众臣都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现实摆在面前,已经有风声传出来,湘王集团要组建六部九卿,并且会重用一直以来追随建文帝的忠臣。

    在郭节看来这事确实难办,之前就有个纵|火案,才过不到半年又出了闹市刺杀的事件,都和建文诸臣有牵连。接二连三的叫别人怎么相信一点关系都没有?

    建文回顾左右,目光在郑洽身上停留:“还是郑学士去为好,你与姚贵妃和文表都曾有往来,相熟便更好心平气和地商榷大事。”

    郑洽无法推卸的,只好拜道:“臣遵旨。”

第三百八十二章 花已谢

    郑洽能从楚王宫南门进出,而他要见的姚夫人或湘王就住在一道之隔的北宫;可是他却只能先到宫外的参议部官署投贴,然后才得见。

    张宁闻悉郑洽求见,当天就在官署内的书房专程等候见面,态度十分积极。

    郑洽有建文封的文华殿大学士等身份,按理这些身份名位在湖广都是有效的,因为湘王集团也尊建文帝为正统;不过他还是只穿着士庶布袍来见。

    进得书房,上茶的人是徐文君,郑洽对当下情况是很了解的,认得此女是湘王纳为次妃的文君。刚刚他才被湘王邀请入座,便又站了起来,说道:“不敢不敢。”

    张宁和气地说道:“郑先生不必客气,这里没外人,咱们就如同旧友重逢一般。你瞧瞧……我刚听说你回武昌几天时间了,却一声招呼都没打,你我相识多年,怎会生疏到如此地步?”

    张宁见面就套近乎,倒让郑洽有些不安,回应了几句客气话,打着哈哈敷衍。不过张宁话倒是没说错,这里位于办公官署内,却是十分僻静的,内外仿佛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一般。

    郑洽一面缓慢地用一个意义不大的语气词拖延时间,一面好似正在组织开场白,可能要说正事。

    不过他用什么方式开口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不说也差不多。正如张宁所言,郑洽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在这种时候主动投贴来访,所为何事、什么态度就都表示出来了。

    张宁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树木,又很随意地对刚刚送上来茶水的徐文君说道:“花朵完全不见了,樱花果然是很短暂的,我没说错吧?”

    徐文君抬头看外面,然后轻轻点头,也不插嘴,乖巧地向书房里面的屋子走去。

    张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叫郑洽摸不着头脑,郑洽随口说道:“湘王平安无事便好,其实湖广这边无论是谁,都希望形势安泰,动乱对谁都没好处……”

    “郑先生所言极是。”张宁立刻赞成道。

    正好就说到了上头,郑洽借机就将自己的言论又说了一遍,主要强调朝廷的反间计,和湖广动乱对他们的好处;只是其中隐去了王狗儿报密的一节,因为王狗儿的存在是建文高层小圈子里的机密。

    郑洽一面替建文党推卸嫌疑和责任,一面仍旧强调以大局为重。

    张宁的回应不置可否,只道:“照郑先生如此一说,似乎还是通的……”

    郑洽无法过多解释,他也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论述自己的言论。不过看样子,张宁至少接受了他以稳定湖广局面考虑的说法,那么郑洽觉得今日拜访的任务也能勉强完成。

    就在这时,张宁又道:“我有一言,识时者为俊杰,郑先生何不站在我们这边来?”

    郑洽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而干脆地拉拢。当下只好答道:“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

    张宁没有驳他的敷衍官腔,接着说道:“参议部正在改制内阁六部九卿,阁臣仿效宣德朝的变化,以兼领六部部堂入阁,参与军国要事决议。别的人选都还好说,内阁阁臣我是有心选择德高望重的有学之士。郑先生学富五车,有才有识,一向是让本王十分仰慕的……先生又受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以叔父相称。本王是有诚意拜郑先生入阁的,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郑洽毫无心理准备,“以阁臣兼领部堂?”

    张宁道:“莫不是因为这个私下场合,郑先生就认为本王信口开河随口乱说?”

    “不、不,臣绝非此意……”

    郑洽才四十多岁,人生前一个阶段都埋头苦读了,接着就时运不济白费了寒窗二十载,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便是虚度,根本无机会建树。突然一下子就能入选阁臣部堂,等于说虚度的二十几年也算资历,和正常做官熬上来是一样的,那便算不上虚度了;而且一个进士正常入仕终其一生做到部堂的也只是少数,每三年就有几十个进士,但六部尚书就几个人、且不是干一年两年就下来的。

    人生价值忽然就能得到认可,哪怕张宁表现得太直接草率,也不能不叫郑洽非常动心。如果将来湘王集团成就了大业,郑洽的成功也就可以因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湘王的手段确实是简单粗暴,却能叫人真正动心。郑洽觉得他不像一个文人,确实有了几分枭雄的作风,出手果断大气。兴许是文人相轻的传统,相比深受儒士熏染的建文帝,郑洽已经在心里断定了这个皇子比他的父皇更有能力和值得期望。

    何去何从?郑洽唯一放不下的是与建文帝的君臣感情,毕竟这么多年患难都共同过来了,虽有话说“湘王是皇上的皇子,在下为皇上之臣,本就不必分你我两边”,可是当然有区别的;另一方面,利弊和前程又如此一目了然……就如同以往有好友家的子弟询问他的建议:一个家境不好无法提供助力的闺女,但青梅竹马;与一个出身富贵只要联姻就能一帆风顺的人比较。郑洽从来都是建议子弟选择后者。

    张宁伸手轻轻拍了拍郑洽的手臂,和气地说道:“先生不必马上回答,想好了来官署见我便是。”

    郑洽今日本是来做说客,不料事情的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

    张宁回到了姚姬身边。姚姬这里整洁干净一尘不染,环境宁静而脱俗,她有本事在一座都市中间创造出一个如同隐居在深山中的世外桃源。

    琴声从她的指尖荡漾,幽静而稀疏的音符。她穿着一身轻薄而随意的白色衣裙,头发也随意挽起,着实有几分居家的清雅。只要她穿了柔软的料子,身体的曲线就愈发明显了,特别是形状姣好而丰腴的胸脯,不是轻纱能压住轮廓的。

    张宁很随便地直接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茶杯却放在椅子上。他一面听着琴声,一面想着什么事,嘴里还念念有词。

    “王狗儿的消息先入为主,让建文帝相信了朝廷密押太子、策划反间计,将太子遇害的事栽赃到我的头上,便能制造建文帝对我的仇恨;造谣是反间计的第一步,并明示建文诸臣提防下一步阴谋……接着母妃导演了一场让我遇刺的戏,正对应了秘密消息里所谓阴谋的第二步。再次巩固了王狗儿的说辞。”

    “刺杀案有一个对建文帝那边很明显的解释:朝廷反手又策划了‘湘王’对建文诸臣的怀疑,从而进一步撕开双方的裂痕……”

    “接下来建文诸臣会怎么办?当然不会相信是我谋害了太子,还会揭穿朝廷的反间计……而我们则在建文余臣诸派系之中以无辜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在道义上占据了主动地位。”

    张宁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就是真相……不过其中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王狗儿所密奏的消息为什么就一定是事实?其实咱们把谋划变成真相,开始的根源就是王狗儿。无法弥补的漏洞,也是谎言一定有露出的一条尾巴。”

    姚姬停下手指,将指尖上的护指取下来,柔声说道:“不要担忧了,建文帝没法从王狗儿这点上查证的,王狗儿更不会自己出卖自己。”

    张宁道:“我今天接着做的事是赶紧拉拢郑洽。建文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关键,但手下一干文臣不是吃白饭的,说不定总有人能察觉。这时候里面如果有一个倾向于我们的人、并且有足够的分量,那便更加稳妥了……郑洽是不二的人选,他以前能受建文帝之托修秘密陵墓,必是建文最信任的大臣;而我们目前也只能选择郑洽,只有他才和我们关系较深,相互容易建立信任。”

    他逐渐清理自己的线索,又喃喃说道:“事情还没完,既然都做到这一步,干脆一不做不休……”

    张宁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罗幺娘的影子。

    在大明朝几年了,时间真的是神奇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就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张宁不知不觉,但一回头审视往事,才会发觉自己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当初罗幺娘是他重新获得生命后第一个肌肤相亲的女子,而且前世他的感情经历也少得可怜,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罗幺娘对他来说就有些特别了……若是现在张宁再偶遇邂逅一个美女,必定是很难再如从前一样轻易投入感情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记住当年轻易投入感情的女人。就如方泠,哪怕她曾经是风尘女子,却在恰当的时候轻易进入了张宁的内心,于是现在他也保持着往昔的一份真诚。

    张宁想到罗幺娘,突然觉得有些愧疚,可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说:成大事,不必太多考虑她的意愿!

    无论是面对桃花仙子还是罗幺娘,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再次向实际利益妥协退让。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引蛇出洞

    一篇出自郑洽之手的文章,经过手抄之后竟然到了扬州行宫。文中痛骂宣德帝使阴险手段,残害离间同宗骨肉云云,文辞多用俳句颇有文采,读起来还能朗朗上口。

    朱瞻基拿着这篇文章,叫前来面圣的杨荣、胡滢十分尴尬。这似乎已经说明他们谋划的离间计已经宣告失败了。郑洽是有据可查的建文朝进士,建文余孽中的重要成员,出自这等人之手的公开文章,足以证实建文帝并不相信谣言。

    还有一篇出自另一个文臣程济之手的更露骨的谩骂,杨荣等大臣没敢拿到朱瞻基面前来……因为程济骂的是宣德管用奸计,当初仁宗就是被他这个亲儿子毒害云云,并列举论述十几项。这番言论以前汉王就用过(张宁出谋划策),但再次在宣德面前提及也会引发圣怒的,毕竟是说弑父啊,简直大逆不道!别说是特别讲究天道的帝王,就是寻常百姓被人这么说也会暴跳如雷。

    如果仅此而已,还没到谋划完全失败的地步。建文党不相信,可以继续设法叫他们相信。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湘王遭遇刺客的事传得天下皆知。

    “刺客当然不是我们派遣的,也不会有大臣这么做。”杨荣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他说得很对,朝里的官员,当官当得好好的,大家都是有身份地位前程的饱学之士,谁有如此本事会干这种事?为了封侯的悬赏么,那也不可能谁不知道悄悄地干,起码会给同僚上峰打声招呼。而且真要是朝廷官僚干的,应该计划周密成功才对,怎么干成闹剧一般的结果,在现场留下栽赃建文党的蛛丝马迹?

    胡滢也附议道:“若是我们的人,就没必要画蛇添足栽赃建文;自然也不会是建文余臣自己害自己。微臣以为,极可能是湘王的人自家演的一出戏……可问题在于,咱们不久前才查到有关建文太子之事,湘王却好像完全对朝廷内部的机密了如指掌一般,应对得丝毫不差,着实是十分怪异。”

    不用胡滢提醒,宣德早就怀疑自家内部有奸细了。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然后太监郑和就被人质疑,因为郑和长期在外;而且厂卫还查出湖广叛军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嫌疑就更大了……但这回绝不是郑和,这个宦官还远在港口,根本无法再参与朝廷机密。

    王狗儿?宣德也想过这个宦官,主要因为以前的宦官海涛攻击过他;但此人历经三朝,十几岁就是宫里的人,无根无家,暂时也毫无迹象让他有什么疑点。关键是宣德认为王狗儿被质疑,完全是三年前海涛与之内斗的缘故,两条狗打架还会相互咬一身伤,与人交恶总是干净不了。王狗儿和海涛的争斗落幕之后,宣德帝要是真怀疑王狗儿,也不会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内宫的职位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刚想到王狗儿,王狗儿就在外头张望了。朱瞻基发现后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显得恭敬而忠心耿耿的王狗儿便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狗儿转头看了在场的几位大臣,走到宣德旁边却不言语,得到允许后便将嘴靠近皇帝的耳侧,用非常小的声音言语了几句。下面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王狗儿的喉咙在动。

    宣德道:“今天就到此为止,诸位先下去罢。”

    杨荣等人只好行叩礼告退。接着宣德帝将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招呼走了。

    王狗儿继续小声说道:“皇爷,咱们已经查实了。奸细是湘王张宁派来的人,并且杨府与之从未断过联系……东厂实派了人查问多人,杨士奇之养女罗幺娘得知于谦之妻董氏自湖广回京,专门去了一趟京师,关心询问张宁近况。此事自然不足以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不过便叫奴婢更加留心了。

    接着不久前,罗幺娘便在扬州一家铺面内私会陌生人,只碰了一面便分开了。咱们的军随遂小心跟踪到了与罗幺娘会面的陌生人所在客栈;军随回来禀报隶役钱刚,钱刚请示奴婢,奴婢便下令番子出动将客栈围住搜查。只可惜这次错失了时机,叫他们跑了。奴婢不敢擅自在全城缉拿弄出太大动静,只得暂时消停,以图欲擒故纵。

    果然没过几天,蛇就出洞了!

    这回他们勾通更加隐秘,先是细作在一家古董铺放下一件粗劣之物以高价代售,等到杨府的人将粗劣古董以高价买走,便放出了信号。然后双方便择时机在约定地点会面。奴婢已经着人封查了那家店铺,这是代售古董的账册,对所售之物也事先做了描述股价记录;还有店铺上的人也抓了,审问出口供购买的顾客为一年轻妇人……奴婢手下的太监王振也亲眼看到罗幺娘买的这件东西。”

    王狗儿把账册和口供轻轻放到朱瞻基的面前。接着说道:“王振察觉到他们勾通联系,遂严密监视杨府,对罗幺娘的行踪更是额外重视。

    但这回罗幺娘也更加小心翼翼,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派了一个丫鬟去约定地点送信。王振当时为了不被发现,身边人少,但又怕这回像上次一样错失良机,便未经请示奴婢,当机立断闯进丫鬟送信的地方拿人……咱们没动杨府丫鬟,一是这个奴婢既然是杨府上的就跑不了,二因王振没有人手……”

    王狗儿干吞了一下,停顿稍许,但因描述得惟妙惟肖,宣德倒显得有点急了,催促道:“继续说,拿到人没有?”

    王狗儿道:“据王振所言,屋子里有两个人,立刻持械抵抗。二人中一人被王振所带的军随所杀,接着军随也被刺死;剩下的一个人跳窗逃走。虽然没抓着活口,不过还好从杀死的细作身上找到了两封书信。一份是罗幺娘写的,估摸着就是那个丫鬟刚刚送来的信;另一份出自张宁之手,是准备送给杨士奇的。”

    他说罢又将两封沾着血迹的书信拿了出来。

    王狗儿又道:“张宁的笔迹好办,差人从文华殿大库找出当年他做官时的奏疏,或者所在礼部的办公旧档也可对照。罗幺娘的信,只要不让她跑了,抓来一审问对照便成了。”

    朱瞻基正在看书信,罗幺娘的信没有信封,只有一页纸、余者却未看见,不过是一张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纸,上面除了有血迹没有任何缺损。上面主要是解释风声很紧经常有人盯梢跟踪、不便见面等话,又让对方(细作)办完了事尽快向张宁回禀,不要在扬州过多逗留……其中提到的张宁、扬州等字眼是极为重要的信息。

    朱瞻基放下这封信,从信封里抽出另一份,是张宁写给杨士奇的。刚才朱瞻基还能保持镇定,这一下脸色马上就变了……其中有感谢杨士奇提供消息的话,至于什么消息则语焉不详。又说,“伪朝”皇帝没什么本事,丢掉皇位替祖父还债是应该的,杨公学富五车早就让我十分仰慕了,你跟着宣德帝没什么出路,而且他早就不信任你了,还不如到我这边来,只要一来就封你做首辅,并且娶罗幺娘为妻子;当然本王也不强求,杨公可以先等等,就当在本王这边多留一条后路,我是完全理解的……信中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啪!”朱瞻基盛怒之下一掌将信纸拍在案上,眼睛都瞪圆了。

    王狗儿急忙跪伏在地:“皇爷息怒,龙体要紧啊!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婢这就去把罗幺娘逮了拷问,接着捉拿杨士奇,以平皇爷心头之恨!”

    “慢着。”朱瞻基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暂不要动罗幺娘,她是杨士奇心头之肉,还不到时候。朕命你先办两件事,接下来未得口谕不能擅越雷池。第一,增派厂卫人手盯紧杨府;第二,拿到罗幺娘的笔迹,并拿那个送信的丫鬟审问。”

    王狗儿忙问:“请皇爷示下,奴婢该怎么拿人和物证,直接派人进杨府搜查么?”

    朱瞻基脸上一冷,点头道:“就这么办。杨士奇住宅被厂卫明目张胆进入,也好叫朝中的人都看着,然后才能叫朕瞧清楚、哪些人是杨士奇的党羽!”

    王狗儿道:“皇爷英明。这样的话朝中诸臣闻到气味,肯定有很多人站出来替皇爷弹劾杨士奇,特别是那些平常与杨士奇来往过密的人,不敢不这么做。”

    这正是宣德所想,他不用亲自出面去抓一个大臣,只要静观其变,叫人代劳为好,也不会影响他的圣誉。但王狗儿今天好像聪明过头了,居然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圣心是你一个狗太监能随意揣测的吗?!

    王狗儿不经意间触到了朱瞻基慑人的目光,腿上顿时一软,忙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此后若无皇爷圣旨,奴婢绝不敢轻举妄动。”

    宣德一时的不快稍解,这才想到王狗儿有才能心思其实是好事,可以用得上,便道:“你只须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三月下旬桃花陆续绽放,有时候张宁并不知道哪里在开花,却能闻到风吹来的香味。樱桃花方凋零不久,桃花又开,不禁叫人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这几天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将来某一天会不会后悔今天所为之事?楚王宫幽静的走廊里,他已经独自徘徊了很久。伯父张家被害的往事历历在目,宣德帝绝对是下得起手残害无辜的人。况且罗幺娘也不能完全“无辜”,自己会把她送上修罗场的么?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等待结果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宁着实信奉儒家的一些真理;还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之类的话。朝廷要用离间计,而且让张宁切身感受到了寒气威胁,怎么也得回敬一个反间计。

    只是与人斗恶如同战场,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常常对付他人时自己也要付出代价。

    他又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这回桃花仙子又能把罗幺娘营救出来了。不过就算罗幺娘能脱险,自己也将失去她的心;并且为这个女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能叫她更加现实和成熟起来。

    罗幺娘定然能猜到是张宁把他们家拉下水的,厂卫要查笔迹,她就应该能想起自己曾经因为爽约,而送了一封信作为弥补。而且桃花仙子在她面前求助过怎么联络太监王狗儿,她也能联想此事是张宁和王狗儿一起造成的恶果。

    她能写那封信,自然是因为信任张宁;如同张宁信任她。可是一颗真心却反而成了别人利用的把柄……

    “唉……”张宁长长叹息了一声。

    徘徊了一阵,他发现张小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便踱了过去,往门里一瞧,果然见她在屋里。

    门没关严,只见小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书,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想和小妹说几句话,也许就能从纠结烦恼的情绪中逃避出来了。

    “嘎吱”木门发出了声音,可意外的是张小妹竟然这样也没察觉。他开口问道:“什么书,让你看得如此入神?”这下终于惊醒了张小妹,她的动作非常快,立刻就把手里的册子往被子里一塞。张宁保证从来没见过她的动作如此迅捷。

    小妹涨红了脸:“人家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哥哥怎么一声不吭就溜进来了?”

    张宁道:“我明明在敲了门还喊了你一声,你也没说不让进,我自然就进来了。”

    张小妹皱眉道:“你敲了门?”

    “敲了。”张宁一本正经道。他说罢随意地就在书案前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更不看一眼刚才小妹塞东西的被子,“路过你这里,进来喝口茶,也好与你说说话,最近忙着事都没顾得上搭理你。”

    小妹回头一看,“炉子上的水正巧烧开没多久,你坐会儿。”

    等她转身去泡茶,张宁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来,顺手伸进被子里就把她藏的东西掏出来了。翻看一看,原来是市井书店中常见的那种小册子,而且还带插图。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没什么质量,而且插图是黑白墨线印的,十分粗劣,也就只能辨别出两个人干那事用什么姿势罢了。他便开口说道:“谁给你的书,这图画得也太差了,我记得有彩画的。”

    小妹这才发觉,嘣地把水壶丢下就跑了过来,一把将小书夺走:“哥哥,你好讨厌!”

    “这又没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张宁道。

    小妹见他没有责怪,这才不高兴地翘起嘴道:“我从顾姐姐那里拿的,看着新奇,所以、所以……”

    张宁不以为意,只道:“这王宫里人多,不叫别人看到了就好。”

    “我知道的。”小妹红扑扑一张脸,“我才想起叫哥哥发现不要紧……反正你也对人家做过坏事。”

    张宁还是在想着罗幺娘,眼前又有张小妹,他心道:很多女子一开始都是小妹这样清纯的罢,看本小书还羞臊得不得了,不过她只要一离开庇护所,被欺骗被践踏,见识了风雨便会重新成长。

    他不禁伸出手将张小妹的小手捧住,情绪不稳,看着她道:“我本应该就姓朱,你姓张。虽然我们兄妹如果太明目张胆、世人仍然会诟病,但这都没关系的。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你相信我不会背叛你么?”

    张小妹的目光温柔起来,不假思索就使劲点头:“我当然信的,哥哥还用问?”

    ……

    扬州的住宅不是杨士奇的家,他的家在京师,但作为首辅大臣住的地方就不应该被什么厂卫军士或刀笔吏随便闯进来的,这是作为大臣起码的尊严和威信。可事情恰恰就发生了,厂卫明目张胆地冲进府上搜查,并抓走一个奴婢。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这帮厂卫番子绝对不敢擅闯大臣家;不然一个参与统治帝国的重臣连起码保障都没有,还要大臣作甚,叫那些宦官番子去管理国家算了!

    杨士奇已经感觉到了事情不妙。

    没过两天,朝廷众官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内部,纷纷针对杨士奇掀起了风浪。首先发难的地方就是杨士奇的儿子,这个开局完全在杨士奇的意料之中,因为儿子本来也是他的软肋。

    他有个儿子叫杨稷,脾气暴躁又狂妄自大,或许是杨士奇从儿子小时就过于爱护、管教不太严厉的关系,此子长大了更加猖狂,又依仗老子的声威,自然为非作歹,光是打架伤人欺男霸女有案可查就是十几起,其中还有致残的。实际上杨士奇确实也每次都给他擦屁股摆平了事端,这也没办法,难道作为父亲能亲眼看着独子被绳之以法,依律处斩或是走上九死一生的流放边疆之路?

    其实每次出事过后,杨士奇都会教训儿子,甚至吊起来打过。但这种惩罚对于养成习性的儿子显然已经效果不大了,杨稷骨子里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都有个牛气的老子,遇事自然就没啥好怕的。

    这种事虽然影响不好,但一直是无伤大雅的,只要没出命案,总有办法平息。朝里当然没人无事揪住杨士奇的儿子不放,能给面子就给了。对于皇帝和朝廷来说,一个贤能的大臣与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子相比,显然是前者更加重要。

    不过这只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没事,一旦势头不好,大伙儿就正好抓住这一点开始攻击。杨稷的斑斑恶迹,确实也有案可查事实确凿,拿这事儿发难真是立足就处于不败之地。

    杨士奇其实对儿子已经很不喜欢了,相比之下他觉得养女还乖巧懂事得多。可是杨士奇经过了生母改嫁,寄居继父家的生活磨砺,内心最看重的还是亲生儿子,那是杨家之后。

    但这回攻击的是杨稷,杨稷却不是事情的本质;一向招他宠爱的罗幺娘更让他不放心。

    抓走的丫鬟就是罗幺娘的贴身丫头,厂卫番子进府后好像还搜查了罗幺娘住的闺房,拿走了她的字迹。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极可能与罗幺娘有关。

    杨士奇已经顾不得养女的自尊或者脸面了,再次唤人去叫罗幺娘到书房问话。

    “你是不是和张宁的人有联系?”杨士奇直截了当地质问,语气已经比平常严厉得多。

    罗幺娘有些惶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当初就不该将就顾惜罗幺娘的主见,早就该把她嫁了……或许皇帝对自己的疑心,很大的原因就是在罗幺娘身上。罗幺娘以前和叛军首领张宁有过婚约,虽然后来解除了,可一个大姑娘年过二十了还养在家里,怎叫人不觉得奇怪,难道是旧情未了?

    在大事上杨士奇从不糊涂,可在家事小事上却常犯糊涂,这回就是最简单的错误。

    杨士奇的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你见他的人作甚?”

    罗幺娘胆量一向很大而且很有主见,独独有惧怕又尊敬的人,就是养父杨士奇。她面对杨士奇这样的质问,方寸骤乱,怯生生地答道:“他派人到扬州办事,顺带捎带一封书信过来,然后那些人在扬州不熟,也想让我帮忙安顿一下。”

    “办什么事?”杨士奇今天也没有往常的淡然和和蔼,问话短促生硬。

    罗幺娘答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只是无意中被他们撞见,后来怕父亲被牵连,也不愿意去见面了,更未帮上忙;只是觉得应该言语一声,才派了小翠去告诉他们,不去赴约。”

    杨士奇道:“你是不是叫小翠捎了字,而且是亲笔写的字?”

    一瞬间罗幺娘觉得整个祸事的责任都会落到她的肩上,心里着实承担不起。在外人面前的冷傲并不足以证明她的强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承担这样的大事?事关首辅大臣一家,甚至朝中许多官僚的前程。

    叫人怎么承担?一死了之叫担当负责么?

    “没有!”罗幺娘使劲摇头,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杨士奇突然心肠硬了,不为所动,再度强调道:“真的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我又不认识那些人,派小翠过去言语一声,说我不去赴约了,只不过是看在张宁的份上。”罗幺娘直呼其名,心里突然对这个人生出莫大的恨意。

    正如杨士奇所虑,厂卫抓走了小翠并带走了罗幺娘的字迹,罗幺娘也意识到自己带过去的书信应该落到厂卫手里了……而且桃花仙子问过王狗儿的事,自己还告诉她要找王狗儿应该先找太监王振,以及如何找到王振;当时却没进一步追探,桃花仙子找王狗儿作甚?张宁的人又是如何和朝廷厂卫有来往勾结的?

    罗幺娘的恨是这一切罪责竟然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但心里还有一种更难受的情绪,那便是背叛。如果你本来就对他有心理提防,就算被算计也也不会如此难过;但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背叛,大约是最难过的感受之一。整个人对时间万物的看法仿佛都在一瞬间改变了。

    杨士奇又叹了一起,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其实这事终究不该怪你,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一件小事能将其提早触发而已,给了别人借口由头。”

    “父亲让以死谢罪罢,唯有用性命报答多年抚养之恩。”罗幺娘面如死灰,失落绝望的情绪完全表现在了脸上。

    杨士奇忙道:“万万不可!要不是看不开,有什么用于事何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罗幺娘茫然道。

    “该怎么办……”杨士奇搓了搓手,无奈道,“既然没找到应对之策,最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杨士奇能有啥办法?他的能量来自于威信名望、人脉和多年积累的地位,但现在皇帝要收回地位,朝中同僚个个为了避嫌作出姿态攻击他的儿子杨稷,人脉也不可靠了,那还剩什么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前有什么事,比如是杨荣管的范围,打声招呼就解决了,现在给杨荣打声招呼看他买不买账。

    就在这时,只见管家走到了书房外面,轻轻咳了一声。杨士奇便招呼他进来说话。

    管家禀报道:“门外有个妇人求见。老奴不认识,要了名帖。”

    杨士奇随口道:“这种时候谁还会派人过来拜访?”说着接过名帖,念道,“桃花仙子?”

    罗幺娘一听,急忙说道:“此人我认识的……”

    杨士奇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拈了一下胡须,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这些人不知死活,竟然径直登门造访,是引项待戮还是要授人以柄?赶紧把人轰走!”

    但罗幺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事到如今了连家父都没办法,反正是坐以待毙,为何不听听那边的人怎么说?而且她心里也有一肚子疑问,真想当面质问桃花仙子。

    接着杨士奇叮嘱一番,严令罗幺娘不能擅自出门,不要再生事端。他不能将罗幺娘锁在家里,这种事杨士奇不会做,况且又是对罗幺娘……若罗幺娘是个不知世务上当受骗的闺女,也许倒可以将她关起来。

    暂住的杨家宅邸自然是挡不住罗幺娘的,她在几年前就可以独自来往南京办危险之事,要进出熟悉的杨府简直是轻而易举。

    当天深夜,月亮星星皆无,她便摸准一处没有灯的角落,穿着一身夜行衣独自溜出了院墙。

    就在城北不远,有一处地方不一定能马上见到桃花仙子,但是可以找到张宁的人。那是一家售卖各种文墨纸张的店铺,盘下店铺的人姓江,好像是父子俩,另有算账先生和打杂的小厮一人。之前桃花仙子就不再通过古董放信号,但是送了消息给她说过那家文墨店铺,罗幺娘也寻机进店铺逛过一回。

    她专走隐秘的小巷,悄悄摸近那家店铺,但见里面隐隐还有很微弱的灯光从门板缝里露出来。罗幺娘便在暗处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小时),确定周围没有动静后,然后才走到门前轻轻敲门。

    里面本就被微弱的光线立刻就熄灭了,而且顿时鸦雀无声。罗幺娘主动说道:“是我,罗幺娘,桃花仙子认得我。”

    过得一会儿,拼镶的木门板就被取了了一块,一个声音道:“快进来再说。”里面照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事情急迫,白天我去找过你,本想见见杨公的。”桃花仙子的声音。等到有人重新把门板镶嵌好,才听到“呼呼”几下吹起的声音,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点了一盏灯,那灯的灯芯非常之短,以至于火光就只比米粒大点,微弱的光线让人不至于撞到屋子里的东西。

    罗幺娘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便板着脸没开腔。

    桃花仙子道:“咱们到里头说话,江海留在门边瞧着。”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抉择

    比米粒稍微大点的一朵灯光下,罗幺娘的脸很模糊,更没什么表情,他的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吧,我让小翠给你们送的字条,是不是被你们交给朝廷鹰犬作为陷害家父的把柄了?”

    桃花仙子沉默了稍许,说道:“字条确实落到了确实手里,不过并非咱们交出去的。罗姑娘的人被跟踪了……”她心想如果说番子是在客栈里出现,那罗幺娘很容易打听出那家客栈里有没有出事,便继续道,“我当时就提防着这一点,立刻离开了客栈,但出去没多久,就碰见了番子拿人。所幸这回他们人不多,械斗之后,咱们死伤了几个人,剩下的逃掉,可混乱之中我袖袋里的东西掉了,估计那封信也在里面,被他们捡了去。”

    罗幺娘不太相信,但一时又找不到哪里可以驳斥,便又问:“你们打听王狗儿作甚?”

    桃花仙子答道:“我们奉命打探消息,湘王手里有一件能要挟太监王狗儿的东西,所以便冒险要见王狗儿,借此要挟他吐露消息。”

    这次罗幺娘吸取了教训,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东西能要挟到司礼监掌印?”

    桃花仙子无奈道:“说来话长,要是现在说出来怕得说到明天早上。我看还是等你到了湖广,亲自问张平安,让他告诉你?”

    “我去湖广?”罗幺娘诧异道。

    桃花仙子道:“你就算不相信宣德皇帝会迫|害杨公,也该相信朝中那么多官僚的鼻子。杨公身为首辅,一众大小官儿齐声弹劾杨公,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么?正好你今晚出来了,我们立刻离开扬州,我带你走……杨府周围有很多眼线,你倒是能半夜出来?”

    “有墙角一点光都没有,只要不弄出声音,也是可以出门的,这次我保证没有人跟踪。”罗幺娘肯定地说。她在外面的隐蔽处静站了半个时辰,如果真的被盯上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所以机会难得,你既然出来,就别回那地方了。”

    罗幺娘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跟你们逃走。家父和那么多人被牵连其中,我又是这次祸端的症结,我要是忽然不见了,将其他人置于何地?如果祸事躲不过,我宁肯与家父一道承受后果。”

    这时桃花仙子对她愈发产生了好感,其实罗幺娘和周二娘一样都是桃花仙子的“敌人”,偏偏对这两个女人的感官大为不同,不知是为何。而且桃花仙子此时还对罗幺娘十分同情,说到底眼前这个女子是被背叛了……当初罗幺娘要不是念旧,怎么会冒险与自己一干人纠缠?

    隐隐之中,桃花仙子仿佛感受到了罗幺娘的感受,心下一阵难过。她希望罗幺娘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一切都是她曾经信任的人一手预谋策划的手段。

    “你这么做,我回去没法交差了,张平安肯定会怪罪我一辈子。”桃花仙子轻轻说道,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果然罗幺娘并未怀疑这句话,只道:“现在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在她的直觉里,武昌里扬州这么远,张宁没法具体谋划下令的。

    桃花仙子见自己的暗示达到了效果,便立刻转移话题:“这么一想,要想救你,只能连杨公一块儿营救才行了。”

    “家父年纪大了,不像我这么灵便;而且咱们家在京师,我有个兄弟叫杨稷也在京师,还有全家老小上百人,恐怕此事难以办到。”

    桃花仙子沉吟道:“什么小妾奴仆丫鬟是顾不上的,京师的杨稷,我们可以马上派人去带走,不过需要杨公的亲笔书信一封。杨公也是有办法接应出来的,只是比较冒险;王狗儿现在被咱们要挟,丝毫不敢乱动,可以叫他予以配合……此事不仅冒险,而且须要快,也不是不可能办到,值得一试。”

    罗幺娘道:“家父不会答应。”

    桃花仙子道:“这边安排布置由我们来办,劝服杨公就只能靠罗姑娘了。湘王和宣德帝同是太祖之后,湘王的父亲建文帝比永乐更加正统,做谁的臣不是效忠大明?何况杨公今后在史上的评价如何,完全取决于谁能获得最后胜利,假使建文帝一脉重掌大权,朝廷修编史实的官员今后还能污蔑自家的名臣、会说燕王诸臣的好话?如今朝廷看起来势大,但在战场上没取得过一次重要的胜仗……杨公如今的处境,若不是真的非常迂腐,何去何从一目了然。罗幺娘只管好好劝他,杨稷的事也包在咱们身上,咱们的行动必定很快。”

    罗幺娘似有动心之色,她来之前就想问问这边的人该怎么办,现在确实人家提出了办法。她又重问道:“你们真的有法子在重重盯梢之下救出家父?那王狗儿虽说被你们制住,但他一个人权力太大,总不能下令手下鹰犬撤哨。”

    “有办法的……”桃花仙子自然不会说一切都叫张宁谋划好了,“当然是有些冒险,但世上必成的好事并不多,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行!”罗幺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下来如何入手,如何联络?”

    桃花仙子见她答应,微微惊喜下、早有准备般地马上说道:“咱们联络的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败露,这是没离开扬州之前的最后一次联络。你回去之后只管劝说杨公,事成后发个信号……你们家西墙上有几盆花草都长青苔了,看样子很久没人管过,如果事成,你便叫人把盆端走。然后次日杨公出门办公时,你与他一起出来坐一顶轿子,别的事只管见机行事,我们自有布置。”

    罗幺娘前后思量了一遍,终于应允。然后她悄悄原路返回杨府。

    夜色和路线的选择都非常有利,虽然危险却终究太平无事。可是刚要回自己房里,却见杨士奇正站在门口。

    杨士奇道:“我听人说你不在房里了,便在此等候你回来。”

    罗幺娘的心坎立刻“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在这种时候人其实没太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有些空白,然后硬着头皮熬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便又道:“那边有间厢房,跟为父进来说话。”

    罗幺娘顺从地跟在后面,进了厢房,杨士奇直接把灯笼放在桌子上,于椅子上坐了下来。罗幺娘只好站着,不敢坐。她身上还穿着一身深青的夜行衣,这下子就像是窃贼被逮了现行一般。

    杨士奇只是叹了一声,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质问。他或许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当天才叮嘱过罗幺娘不要再出事端给人把柄,晚上她就出去了。

    沉默良久,罗幺娘终于鼓足勇气道:“事已至此,咱们是没有办法的,父亲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不过也是无计可施的无奈罢。于是我便想见见湘王的人,看他们有何办法……”

    “什么办法!”杨士奇打断了她的话,“想让细作接应,逃走?”

    罗幺娘委屈道:“如果我只是想逃走,今晚还回来作甚;父亲若也那么想,还等我作甚?”

    “唉……”杨士奇又叹了一口气。

    罗幺娘又小心提醒道:“王狗儿有把柄在张平安手上,被人控制了。”

    “哦?”杨士奇一听反倒没有质疑,他立刻就想到了几年前的“香灰案”,什么把柄能控制王狗儿,可能只有那件事中的问题。

    罗幺娘观杨士奇的神色,便稍微大胆起来,又道:“湘王是很有诚心对待父亲的,他为了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定然会不遗余力。”

    “无非就是装点门面罢了,张平安怎么想,老夫还猜不到?老夫在天下士林的威望名声,才是他看重的事。”杨士奇道。

    罗幺娘听罢忙道:“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肯定很想得到父亲这样的贤能。”

    因为事发突然,罗幺娘还没来及去想法子说服杨士奇,幸好此前桃花仙子劝她的时候说了一番道理;于是罗幺娘便索性将那口话搬出来劝父亲。

    桃花仙子那口话过于直白赤|裸,但话糙理不糙,着实不是信口开河。特别是关于身后名的论断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不远,二十几年前方孝孺付出那么大代价、忠心不可谓不诚,历经三朝还没能翻|案,仁宗有心却没在位多久;等宣德一上台,马上就压住此事了。除了方孝孺在民间略有争议,还有别的建文罹难之臣,在翰林院编撰的实录、史书里,有什么好评价?建文朝中枢的一干文臣,更是一个个被各种负面描述,最好是误国误君的评价少不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永世不能翻身。

    而且杨士奇最明白的不是这种事,而是内部被清理的有实权威望的大臣下场,不仅仅是性命的问题,肯定事先要身败名裂;否则,皇帝和诸臣岂不是自己承认是昏君和奸佞?只有昏君和奸佞才会害死自己的忠臣。就像太祖时期的李善长,牵连而死的几万人,没有个说法岂不是冤杀?

    杨士奇不敢断定叛|逃的结果,但可以预见到自己在宣德朝的下场……一个选择因为另一个选择实在糟糕而具备了竞争优势,而且所谓叛|逃,因为同是大明宗室而在气节上的制约就更小。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迹象

    没有人知道当初真正激怒朱瞻基的是张宁的书信里那句“当今宣德皇帝无甚本事”,至于背叛与不信任的猜忌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句话确实有污蔑之嫌,因为太宗的偏爱、朱瞻基算得上一个见多识广而有头脑能耐的帝王,但他确实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皇帝,且养尊处优惯了,免不得仍有一些年轻气盛和自视甚高的心态;于是竟然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鄙夷他,加上本来就有几次失败的羞耻压在心底,骤然发怒在所难免,实乃人之常情。

    ……当然假如拿这句话在以前说仁宗朱高炽,朱高炽多半不会在意。因为朱高炽生前本来就体胖又表现木讷,长期不受长辈兄弟待见,更是多次被汉王弟弟给气受,他都习惯被鄙夷了,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数日之后朱瞻基火气稍缓,这才回忆起杨士奇以前的事,杨士奇作为仁宗(朱瞻基父)的东宫故吏,于永乐一朝数度因为保护仁宗被牵连下狱,和先帝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进展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极难挽回了;朱瞻基心中的猜忌也并未解除。杨士奇和仁宗的感情基础,隔了一代后到宣德朝,着实就淡化了很多。

    事情只好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朱瞻基准备按照规则一步步进行,朝臣才进行到拿杨士奇的儿子开刀一步,这才刚刚开始。不过朱瞻基是将此事一直挂在心头的,早上办公时才特意问王狗儿,杨士奇在做什么。

    王狗儿说他一早就去了扬州的礼部行辕办公。一切都很正常,杨士奇还没到被停职查办的时候,他就只能照样过下去,只不过随时都有监视他动向的人。

    ……

    事情开始之前往往都有迹象,最明显的就像杨士奇倒台前纷纷而来的弹劾奏章;还有非常不显眼的,墙上原本有的几盆花,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可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乎不可能。

    大明地方官通常三天才会升一次堂问案,不过京官却每天都要上直,通常十天才能休息一次。杨士奇第二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出门,在官署行辕呆了一整天,要等下直才会出门坐轿回家。

    桃花仙子已在红药桥附近准备多时,因官吏们自北城河行宫南行、必过此桥。他们带着一辆马车停靠在河边,周围的随从故作一番百无聊赖的状况,有的人在往河里丢石子玩,有的人在相互闲聊,就好像是在等人一样。这红药桥又叫廿四桥,有盐商取唐诗“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在这里重建了诗歌里的建筑,认为二十四桥是指一座桥的名称。

    马车里的桃花仙子穿着圆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纱帽,以轻纱掩面,时不时瞧外头的情形。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很丑陋的人,正是太监王振。

    桃花仙子道:“我们如果叫王公公下令撤了盯梢的,将来一旦出事要追查到底,纸包不住火终究危险;或者被番子细作发现后,再叫你们强压下来,照样是惹人怀疑的。这种法子着实是强人所难。所以让王公公亲自来一趟,把厂卫的人手布置详细告诉我们,如此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很容易找到担当责任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振没有提出不满,他已是得了王狗儿的首肯才来干这件事。

    正如桃花仙子所言,王狗儿和王振都觉得这样参与密事风险不大,他们没有任何尾巴露在外面,加上王狗儿的权势到时候很容易把后果嫁祸他人。

    “过桥之后,整条街附近就有七个人。”王振不动声色道。一段路上就有七人盯梢杨士奇,而且是长期这么看着,这已经是极高规格的监视了,也只有首辅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桥边河中间那个亭子看见了么,名曰宛在水中央,里面那个没戴帽的汉子是一个,从亭子里可以看到桥上和桥两尾的一举一动。”“接着泗水街东面最高的那栋茶楼,这里只能看见楼,看不到临街的窗……只要从北开始数,第三扇窗户里头有个咱们的人盯着。此处居高临下俯视这一段路,可以监视局面势头。”“另有一人在街口牌坊底下闲逛等着,一会儿杨士奇的轿子过桥,便交给这边的人了,牌坊底下的人会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里跟着,纵向观摩街上的情形。”

    “最后一班人是布置在泗水街中间的岔路上,一共两拨人,都在泗水街西侧,可以看到东面茶楼上的动静。第一拨人最多有三个,如果有什么情况,茶楼上的人在高处发信号,则由这边人多的一拨派人去支援。”

    桃花仙子默默在心里记着,虽说是七个人却是五个哨点,只要记住数字就不会有遗漏。她听罢又叫王振重新再讲一遍,然后才确定下来。

    她不禁说了一句题外话:“高低起落、纵横交错盯得那么死,这些人是王公公亲自布置的?”

    王振微微尴尬道:“今早上皇爷还问干爹杨士奇在做什么,皇爷关心的事儿,干爹不能不用心安排好,不然要说他疏忽大意,谁来担这个责任?”

    “王公公所言极是。”桃花仙子道,她又掀开帘子下令道,“你们赶着车慢行,从泗水街上走一遍,我在后面步行跟着。”

    接着他们从泗水街亲自走了一遭,桃花仙子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要说番子们盯得确实死,而且每一处的暗哨都不好发现;但是手里掌握了他们详细的部署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敌明我暗,六七人无法真正做到一条街上完全无盲点。

    桃花仙子走惯江湖路,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习惯,看准了就干。

    ……不到酉时,杨士奇的轿子就如期出现在了廿四桥头。只是寻常的上下直,并非正式出行那般讲究排场,因此也没有什么“肃静”“回避”一类的牌子;除了一顶轿子,外面一共就八个人,抬轿的四个,前后各二个随从步行。不过只要是轿子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几乎可以断定是当官的;因为商人在律法上不准坐轿,有些规制虽然渐渐失效了,但商贾百姓就算想坐轿子也总不能正大光明。

    扬州繁华,路上行人很多。一切看上去就风平浪静,就好像无数个平静无事的旁晚,不知情者谁也看不出市面上有什么玄虚。

    轿子如常过了廿四桥,街中间的行人纷纷避让有身份的轿子,不过偶尔也会遇到同样的轿子、马车或贩夫走卒的板车,缓下来小心过去。

    泗水街不是墨线一样直,形状自然弯曲。轿子刚刚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从街边西侧走了出来拦轿。前头姓王的杨府管事忙道:“停、停轿!”

    这个点正好是个死角。桃花仙子从街边西侧出来,同在西侧的茶楼虽高却被铺面建筑挡住视线看不到,宽大的房檐也正好挡住了轿子;附近没有岔路口,不属于横向布置的眼线监视范围;后面为了不被发现、保持距离尾随的密探在转完后暂时也脱离了视线,但一定要快,否则稍有迟疑就要被看到了。

    桃花仙子为了不引起路人的目光而露出蛛丝马迹的迹象,没有跑,而是疾步快走至轿头,并对前面装束不同的管事说道:“罗姑娘认得我。不要停,马上走。”说罢径直撩开帘子,俯身钻了进去。

    轿子很快就重新被抬着行进了。这时桃花仙子才发现里面除了杨士奇和罗幺娘,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她顾不上问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赶紧从后面的缝里观察外头的情形。只有一小会儿,她便从茫茫行人中寻见了那个尾随的眼线……什么事都没发生,证明那细作并未发现异常,否则桃花仙子的人会在不得已之下出手。

    杨士奇正打量桃花仙子,罗幺娘道:“你怎么到大街上来碰面?随时都有鹰犬细作的。”

    “现在不是解释原因的时候,我只告诉你们,方才没有细作发现。”桃花仙子表情微微紧张,但敏捷从容的表现实属不易,何况是个妇人。她马上便道:“我现在说等会儿的安排,二位要听我的,失礼之处得罪了。等我叫你们下轿,你们就跟我下去,动作一定要快,然后跟紧我走,轿子则继续前行……这个孩童?”

    罗幺娘道:“约定好的,发出信号之后的次日,便是今天你们就会出手,并约定叫我也留在父亲的轿子里。所以我们便将这个小孩带上,他是管事的独子王越;管事要留下来稳住善后,恐受牵连,所以将独子托付……”

    “行了,孩子带上是吧。”桃花仙子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对那小孩说道,“你不能哭不能闹,乖点听罗姐姐的话。”

    那孩子只有几岁,表情却异于常人,睁大着眼睛很懂事地点头。

    桃花仙子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长长地呼出气来,说道:“但愿运气再好一回,不会出什么差错。”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贤与能

    前头的拐弯处有家面铺子,在门口搭了一个棚,占了街边的地面,炉子案板都摆在外面,锅里热气腾腾的正煮着东西。轿子绕过面铺,向左一拐,立时就又到了各处细作的视线死角。

    桃花仙子不等轿子停下来就灵巧地直接撩开帘子跳下去,接着说道:“暂且稍停,人下来了立刻就走。罗姑娘……快!”

    罗幺娘接着也抱着那个小孩赶紧下轿,然后回头扶住杨士奇跳下来,因为轿夫并未将轿子放下来仍旧抬着站定。桃花仙子见他们都出来了,马上挥手道:“轿子走!”说罢转身就往街边的饭馆里疾走而走,罗幺娘和杨士奇立即跟在后面随后进去。

    杨士奇走在饭馆门口时回头目视姓王的管事,管事当街拜了一拜,招呼轿夫和随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年的主仆之谊,已来不及有什么言语,今日一别恐怕便成诀别。

    一行三人加一个小孩穿过饭馆里的几张桌子,桃花仙子随口问店里小二:“后面有茅房吧?”

    小二见有两个妇人,笑道:“有的,出门右拐小巷子里。”

    他们遂快步从后门出去,外面是条小街,没什么店铺人|流,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边上。桃花仙子随即招呼杨士奇罗幺娘上马车。

    ……

    一行人几番周折,从武昌东南面的白鹿矶渡过长江,进入朱雀军实控地界便真正算得上安全了。然后就来了两个文官带着兵马护送,但文官安排杨士奇等人在一个市镇上沐浴更衣歇脚,一耽误就是好几天,杨士奇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说什么。

    在这几天里,张宁终于等来从京师过来的另一拨人,其中有杨士奇的独子杨稷、于谦的夫人董氏带着小儿于冕。他要得就是这样的安排,有心为此事划上一个近乎完美欢喜的句号,也是为杨士奇准备的一个惊喜。

    然后他一面下令前去迎接杨士奇的汪煜启程回武昌,一面亲自去内侍省关押于谦的地方。见到于谦,张宁连寒暄都省了,第一句话便是:“明天廷益与本王去迎接个人,然后便下令将你从这里放出去,再也不会有人限制你的自由,何去何从但凭先生本意。”

    许久未见于谦,只见他的脸有些枯黄之色,神情之间有种沮丧失落,显然有一种人不是吃得好睡得好就能过得愉悦的。

    于谦听到张宁的话,先是沉默,后露出一丝冷笑。

    张宁又强调道:“我没道理专程来见你一面开玩笑。廷益有大才,我将你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实为情非得已,今日便诚心告歉。”说罢拱手鞠躬拜了一拜。

    “阶下之囚,受不起。”于谦终于开口。他见张宁如此作态,着实也越来越疑惑,但苦于不知外头的情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于谦绝对料想不到自己视作恩师与父亲一般的杨公竟然会投到湖广来。

    张宁若有所思,忽然问他:“我想起一个问题,廷益以为国家任用贤能,是贤重要还是能重要?”

    “自然是先贤后能。”于谦随口答道。

    张宁摇头道:“本王倒是觉得,任何执掌大权的权贵官僚,首先应该有足够的能耐承担起大任,然后才论品德之好坏。世上若无经世之才在位,庸碌之辈势必祸害邦|国以致天下积重难返。常人无能不是罪,但尸位素餐占据要职、结党苟且无所作为便是罪人。”

    “平安曾在南直隶乡试上狂言必中第一,我以为应该读书甚通,今日一番话却觉得你未必读通了四书五经。”于谦直言不讳道。

    张宁听罢也不介意,又想着还要过问明天的安排,便道:“今日暂别,明天见面再叙。告辞。”

    朱恒不久前已从永定营大营赶回中枢,要与张宁一道筹措六部九卿制的建立。眼下的礼仪布置也是他在负责操办,张宁在官署里见着他,先问了眼前的事,然后又把他请进书房里说了几句话。

    “第一任首辅,我想让杨士奇出任,不知朱先生意下如何?”张宁问道。

    朱恒忙道:“甚是得当。杨公历经三朝,天下士林无人不知其大名,王爷得他辅佐,必任首辅才可。”

    “你说对了半句话,便是杨士奇的名声威望确实难得。”张宁把手亲切地放在朱恒的手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让他做首辅,主要不是为了辅佐,而是为了人心。重用杨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这也是咱们费心费力筹措六部九卿制的目的所在……真正与我同患难的人,还是朱先生,谁也不能代替。”

    朱恒动容道:“微臣何德何能……”

    “行了,这些话咱们不用说。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为重,等将来收取九州,我与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迟。”张宁道。

    ……次日,当杨士奇的车马在骑兵护送下行至武昌南门外时,场面真是比建文进城那一回还要热闹。因为选的地点是南门,这边正是附于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数以十万计,难免会自动出现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杨士奇听得喧闹声,掀开车帘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大旗,上书:国之重器、士之领袖;恭迎四朝首辅杨大人。

    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但路中间却一个人都没有,长达数里的路上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已经被士兵戒严了。

    “哗哗哗……”一队整齐如一人的仪仗队迈着齐步小跑而来,个个相貌端正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军服、白色内衬,整洁的装束上还有熨斗平整后折叠的纹路,如雪般的手套握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火枪。

    “停!”年轻英俊的周忠左手按佩剑,右手抬起来高喊一声,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铿锵的脚步声,全部仪仗队士兵一齐站定。

    这时后面一队人马骑马坐轿而来,前面同样穿戴一新着灰色军服骑马的人正是张宁。张宁斟酌之后才故意穿军服,正好借此礼仪为军方做个征兵广告,淡化围观百姓们“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观念。

    张宁的身后不仅有文武大臣,还有杨稷、于谦及董氏于冕等一干家眷。

    人们纷纷下马下轿,张宁走到杨士奇的马车前面,当众弯腰拜道:“学生湖广湘王、恭迎恩师杨公。”他是怎么成为杨士奇的学生的,这个并不重要,只要认了就行,再说以前张宁科举做官确实在杨士奇的礼部干过,要论师生之谊还是可以的。

    杨士奇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得意门生于谦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从车上走了下来。但最是百感交集的当属于谦,他出城前就耳闻今日迎接的是杨士奇,但现在是亲眼目睹,个中感受只有他自家明白;杨士奇显然是于谦最尊敬的师长,无论道德上才学上,并且受杨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长起来的人才。

    张宁抬起头来,目光从罗幺娘身上扫过,同时看到桃花仙子笑着向自己挥手。但此时在万千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张宁只得保持严肃,装作视而不见。

    杨士奇面露红光,忙上前扶起张宁:“礼重了!”

    “恩师请。”张宁伸手做了个动作,恭敬地说道。

    杨稷喊了一声:“父亲,儿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便随他们来湖广了。”杨士奇好言道:“稍后再说。”于谦也执礼甚恭:“学生拜见杨公。”杨士奇忙着应付道:“好、好。”

    就在这时,武将周忠大喊道:“迎首辅大人杨公入湖广!”片刻之后,城头上十几门弗朗机炮忽然“轰轰轰……”对天雷鸣,一轮齐射后硝烟弥漫,如同过年时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

    然后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轮流齐射三次,巨大的喧闹声在巍峨的城楼内外回响,声势十分大。这不仅是在为了增加气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

    “奏乐!行礼!”周忠再次下令。

    仪仗队后面的乐工随即吹响长笛,古筝其后,一曲略显沧桑却幽美的旋律飘飞至空中,下面的士兵一齐抬手执军礼,并向杨士奇这边行注目礼。

    杨士奇与张宁并肩步行,并一路观赏仪仗队的军容。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饶是见惯了世间沉浮也难免露出激动之色;和朱恒当初受到的礼遇一样,杨士奇也为这种见面而感到情绪澎湃,难以抵挡。和所有的礼仪不太相同,这种礼仪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对自己的重视。

    一众人招摇步行了一里多地,这才重新坐上准备好的华丽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城。

    张宁与杨士奇等人同车,虽然目光多次投向罗幺娘,但其间仅仅点头示意。他又对杨士奇说道:“家母亲自在王宫中准备了几桌宴席,特为杨公接风洗尘。学生在城中也事先备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杨公多多包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昨夜欢笑

    桃花仙子突然醒来,下意识四顾周围确定是否安全,但宁静的气氛让她立刻想起自己已经在湖广楚王宫了。她心下顿时放松,眯着眼睛迎上从窗户扇透进的清晨一缕阳光,深吸了一口清凉而微微湿润的空气,伸出光手臂撑了个懒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盏交错声和丝竹管弦之音仿佛仍在耳畔,贵胄官宦的谈笑风声鱼贯穿梭的侍女依稀记得。欢快热闹的宴会叫人欢喜,不过眼前的这个安宁而轻松的早上让她觉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被窝里温暖的舒适的感觉,喜欢这种干净棉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青盐夹杂香料的味儿。多少次觉得累了和提心吊胆的时候,总是期待着现在这个感觉呢。

    过得一会儿,她总算起床穿衣,然后洗漱。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礼招呼,然后从篮子里拿出早膳摆在暖阁外面的圆桌上。

    桃花仙子诧异道:“我自己去饭厅吃就是,怎么送到房里来了?”

    北宫专门设了饭厅和厨房,每日三餐固定准备了一些饭菜,一般王宫里的人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要是有点身份的人则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厨子特意做想吃的餐点。这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杂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受饭来张口的待遇,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羡慕的神仙日子。

    侍女道:“这是王爷专程派人叫膳房准备的早膳,他传话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后在房里等他,一会儿要见您一面。”

    “行,我知道了。”桃花仙子从暖阁里走出来,在木架上为她放上去的铜盆里洗了手,走到桌子旁边饶有兴致地瞧张宁“专程为她准备”的早饭是些什么。

    菜品倒也简单,只有三四样。侍女又说道:“王爷说,王姑娘累了多日,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腻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膳食送过来。”

    “王爷成天惦记着什么首辅什么大事,难得有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银耳枣子汤,觉得颇合新意,然后又拈起一只捻尖馒头咬了一口,“这馒头做得挺好看的。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可看见这些东西还真是想吃。”

    两个侍女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两个馒头,把一碗银耳枣子汤也喝完了。然后说已经吃饱,侍女便上来收拾桌子。正在这时,张宁便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见两个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们先干别的,等一阵过来做这些事。”接着就对桃花仙子道:“昨天诸事缠身,我心里挂念着,却顾不上。今日一早便想见你……此事最该谢你才对,改日让姚夫人准备个家宴,专门替你庆功。”

    桃花仙子面带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不用那么费心。”

    她的目光在张宁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想起不久前刚过去的一系列阴谋诡计以及对许多人的欺骗,实在是看不出来一切策划都出自他的心里。因为张宁看起来丝毫不是什么歹人。一张耐看的脸五官端正带着英气,内敛的表情却叫人看着温和和善,头发梳得整齐,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里衬带着一股子干净整洁而健康的气息,叫人想起早上贴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亲近而不会讨厌。

    “有必要的,算什么费心。”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把怀里的一个大木盒子放下来,“我为你挑选的一些珠玉首饰,不知哪样能合你的心意,不过好在样数比较多,兴许总有一件能让你喜欢;我想着你到时候参加宴会什么的,女子总是爱戴一些珠宝首饰。你也不必推辞的。”

    桃花仙子没马上说话,当面就打开盒子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果然放着包括项链耳环戒指发饰等许多首饰,首饰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黄金叶片。她笑道:“就当是王爷论功行赏,却之不恭。”

    张宁道:“聊表心意,论功行赏倒是见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当年贩运私盐的时候,就是为一点金银钱财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这钱看起来至少表面上非常干净。难怪读书当官的人瞧不起商贾,都是谋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罗幺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鹰犬手里,以及他们被牵连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揽下来了,罗幺娘应该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着吧,让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没那么伤心,起码不是她信任的人伤她的心;二是我与罗幺娘又没什么旧交情,怨就怨没甚要紧。”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只好如此将错就错。我非成心对她不诚,但眼下为了与杨士奇逐渐稳固关系,不能在罗姑娘那边出差错;将来若不必在意这些关节的时候,我再向她坦诚。”

    桃花仙子听罢微微叹息:“我倒是觉得……罗姑娘有些可怜。”

    张宁也一副无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须要把一摊子事理顺了,让大局形势转好,如此一来咱们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结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松,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意点头道:“我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天我见到郑先生了。关于杨士奇,郑先生提起一件事:原来杨士奇当初能入仕,全凭逊志先生(方孝孺号)举荐入朝修编太祖实录,若是没有逊志先生的举荐,他无功名一介布衣绝无机会入仕,更没有之后的前途;后逊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间重提旧案,杨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逊志先生……郑先生对杨士奇这种忘恩负义的作为十分不齿。”

    “原来杨士奇和方家还有这么一节,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张宁皱眉道,“这件事不知顾春寒知不知道,当郑洽既然对你说了,就算她不知道以后也必定会知道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着性命之危救他,却不想是这么一个人。”

    张宁摇头道:“郑洽那么久都不提这件事、偏偏这时候提,而且是对你说,我猜他就是琢磨着你会把这事儿告诉我。这无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对咱们拉拢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挤打压……旧仇宿怨太多,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问你一句话,我连你都打不过,个人的武力有限得很,为何能击败朝廷几万精锐,为何能对敌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

    “王爷手里不是有朱雀军么?”桃花仙子答道。

    张宁道:“差不多对了,咱们得靠许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战阵上表面是军队对敌,实则没钱没粮没人如何维持?再有一问,当今天下有无数属于‘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绅,这些人掌握着世间力量的根本,咱们要将他们全部划分赶到敌营、然后费力去消灭吗?当抓住了这些人又如何处置,全部杀掉?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关键是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他叹息道:“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不能轻松地动动嘴皮子就能化解,谁也不在乎仇恨?但要报仇必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你要杀光这些仇人,少说也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然后会失掉人心,与天下为敌胜算更趋近于不可能;然后咱们失败,失败者如同建文四年南京之役后、再次被清算,讨回正义的战争变成叛国造反,最终毁灭。这样的下场真的是建文余臣们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桃花仙子听罢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好想懂了。”

    张宁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择手段要拉杨士奇过来了,做那点不光彩的事,和万千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有些非君子所为之事,总得有人去干……所谓杨士奇忘恩负义的作为,我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洪熙时期他已经历经永乐朝二十几年,为燕王一家的朝廷效命,身在其位不得不那样做。”

    桃花仙子道:“但当初洪熙皇帝好像也愿意为方家平反昭雪,杨士奇可以不用再那样做的。”

    张宁道:“那只是洪熙帝一个人的想法,无非是因为受了他父皇多年的气,一时叛逆,和朝廷关系不大。杨士奇这样的人不可能只看眼前,他应该明白说错了话站错了地方,将来会留下隐患。”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气:“哎呀,你们这些所谓干大事的人,真是活得不痛快,想得太多了。看来还是做女子好……我是被你说服了,不过顾姐姐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原谅杨士奇的所作所为,等她计较起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劝劝她。”

    张宁忙好言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咱们不能阻挡她心里厌恶杨士奇,但不能做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才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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