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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平安传txt下载     平安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九章 御前二三事

    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小心谨慎地站在案头下面禀报着:“末将在杨府安插了一个人,此人在那边时候不长,故无法知其隐情。当晚他只发现杨士奇没有乘轿回府,却未知去向,末将知道时已夜深没敢轻举妄动;及至次日杨士奇未至衙门上直,事情才因此被发现。”

    朱瞻基冷言问道:“东厂的头目军随多从锦衣卫派遣,你问过他们了?”

    “回皇爷,问过了。”塞哈智道,“当天一切照旧,但最后一次有人亲眼看见杨士奇本人,是他在酉时之前从礼部行辕上轿;但之后便再也没人真正见过杨士奇。末将猜测他是在回家途中或进府后脱离咱们的监视,后者可能更大。”他说罢躬身将一张纸送到案前,“这是当天各处隶役的名单,请皇爷过目。”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心头一股无名火上冲,一副场景从脑中闪过:抓起这张纸撕成粉碎然后砸在塞哈智的脸上,然后下令将所有这帮人全部杀掉泄|愤。

    但他没有这么做,要是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凸显自己此次的失败。他绝不愿意这样就向一个曾经让自己看不上眼的对手认输。一个二十几岁的不过就中过举人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凭什么赢自己?

    现在朱瞻基最痛恨的不是这帮败事的杀才奴婢,而是杨士奇,其次是“朱文表”;可惜这两人现在都不能马上捉来碎尸万段。不管杨士奇是如何摆脱厂卫严密监控的,可以断定的是他必定自身预谋背叛、与细作勾结配合,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扬州逃走。一个曾经让他们朱家三代人引以为肱骨之臣的人,在朱瞻基手里背叛,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

    朱瞻基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表现在脸上。

    但站在下面的塞哈智却一直弯着腰,惧意从姿态之间显露得十分明显,生怕稍不留神就惹到了皇帝。塞哈智从永乐时期就进入锦衣卫高层,见过太多的事,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

    朱瞻基闭目养神,随手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叫王狗儿进来,并让他顺便传召诸大臣到行宫议事。”

    塞哈智忙叩首道:“末将谨遵圣谕。”说罢起膝深深弯着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王狗儿要等一会儿才能进来,朱瞻基便在心里琢磨:厂卫里会不会有叛贼隐藏的奸细?如果真的有会在什么地方?

    其实皇帝能想到的几个人的嫌疑都非常小,不然早被直接清理了;正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朱瞻基作出判断,他才不愿意贸然动这些既定的人员,如果乱杀一气,很可能于事无补、真正的奸细反而逍遥法外。

    若是仅凭臆断,朱瞻基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王狗儿被海涛攻击过曾对永乐帝不利;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和太监郑和也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是郑和的族侄,而郑和被人怀疑于海外秘密勾通叛贼。然后朱瞻基安排两方有相互制衡,但现在看来这种制衡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等王狗儿进来面圣时,朱瞻基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我想起了在凤阳守陵的太监海涛,他虽然有罪,但这几年对他也算惩罚了。你即日就派人去凤阳,把海涛带回来。”

    王狗儿只能满心“情愿”地答:“奴婢遵旨,马上就派人去请。”

    海涛在朱瞻基心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东宫旧人,在他做世子、太子的时候就是府上的太监,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此人并不讨他喜欢,不仅不识字才能有限,而且为人也叫朱瞻基厌恶。可是现在朱瞻基又觉得他还能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凭据证明厂卫里的各方头目有罪,朱瞻基这么做已经算非常克制了。他本就是个善谋而不乏决断的人,常常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三下五去二就能作出处理,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是在极度恼怒的情绪之中。

    于内(厂卫)的处置便是召回海涛,这是第一件;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等朝臣进来议事,朱瞻基便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去年底朝廷才决定增兵西线湖广,虽然京营年初在九江府稍有受挫,但内患不能就此拖延久战不决。朝廷应对湖广布置新的一番进攻形势,务须在一场大战中予叛军以痛击。”朱瞻基首先就这么说了一句。

    到来的人中有“三杨”中剩下的二杨、英国公张辅、还有夏原吉金幼孜等一干重臣,这些人都是可以左右国策的要|员。此番御前会议一旦说拢,那么任何天大的事就都可以着手开始办了。

    杨士奇逃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扩散,不过在中枢的圈子里已经很快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讳莫如深。皇帝此番的态度,极有可能与此事关系很大;因为这个考虑,诸臣便不好有劝谏的言论。

    于是大伙儿稍微议论了一阵,也没人反对,朱瞻基便下旨:由杨荣负责、并诸军事与张辅商议,各臣参与斟酌,尽快拿出方略计划。

    朝臣立刻嗅到了其中微妙的气息,杨荣将成为下任统率百官之僚。

    ……

    湖广武昌城,湘王党众同样开始了新的一番格局形成,便是六部九卿众机构的建立。但张宁的作为此时却显得举重若轻了……有了前期的准备,重要人选划分之后,所谓六部九卿无非就是几栋房子几座衙门。

    六部设在楚王宫北面靠近望京门,全在“察院街”上。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南迁,房子让了出来,再加上一些以前公家的副署衙门、仓库等建筑,逐一划分出了六部各司的办公场所。这么一片官府衙门布局参差不齐,自然没有两京的中央官署那么气派,但临时应付上来倒也足够了。

    九卿在此主要指小九卿。大九卿便包括了六部尚书的,加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便是太常寺卿等各寺卿,以及詹事、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衙门官职,全由建文那边的旧臣担任,官署也设在南面。建文诸臣因此有了明确的官职和身份,并得到整个湖广集团的承认……加上郑洽出任“北衙”礼部尚书、并入阁,让建文诸臣看到了“南衙”士大夫进入实权中枢的途径。

    经过前期准备和多次妥协之后,这次的组合勉强稳住了各方,大抵还是能叫人们接受的。

    阁臣五人:姚芳(姚和尚)、周梦雄、杨士奇、朱恒、郑洽。有两个人暂时不在武昌,但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湖广官场上的人知道了内阁名单后,都知道这五个人是怎么回事。

    此番机构的新建,主要模仿明朝既定的权力组织方式,但又有些不同。因为目前建文党新起后还没到封王封侯的时候、也没有先例,武臣分享权力的方式是直接出任有宰相之实的阁臣,于是重开了汉唐出将入相的制度。

    至于下面的其他官员名单,张宁也是十分甩手,直接叫五个阁臣上奏举荐名单,然后在内部商量采用。

    他曾经考虑过这种做法会造成分党,但就算不这样做也避免不了意料中的情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出身不同的人一样会渐渐抱团……既然无能为力,索性放手;放手却也不等同省心。

    张宁这阵子百感交集,不安的是权力一铺开内部逐渐复杂化,越来越难掌控。也有好的一方面,机构扩张、责权陆续细化将会更加深入统治各地,触角展开才能有效地组织动员起各地的人力物力,是扩军备战的必经之路;同时只要能维持住大体的平衡,整个势力范围也会变得更加稳固扎实……比如太子文奎的事、现在就算再出现反间计,也会很难动摇湖广内部,因为建文党诸臣亦成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分享的同时会自动维护既有的一切,大伙现在领奉做官和当年躲在山里相比,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张宁乘马车在察院街上逛了一个来回,观摩了一番各衙门的修缮筹措场面,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兵器局。这个机构在这段日子里的争论妥协中一直没动过,好像各方也没怎么注意,但它却被张宁视为根本之地。

    他心里最清楚的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小小机构控制的武器制造之上,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战术带来的武力战果,是引导所有的一切失衡的蝴蝶翅膀。不然,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或许因为侥幸和一些其它原因能获胜一两次,但不足以形成与宣德朝抗衡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大势。

    走近兵器局的办公官署,房间里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噪音。这里不是作坊,不过院子里在进行试验,随处可见各种工具器械,官署隔壁的房顶上还在冒黑烟,像个大的铁匠铺一般,果然没什么官府的气氛。提举马大鹏得知情况,带着几个随从出来迎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张宁。

第三百九十章 佛的笑谈

    马提举不断地说着话:“请王爷再多给点时间,臣等一定不遗余力尽快做出可堪使用的东西。”他见张宁时不时便亲自来看,自然觉得是在催促他们。

    不过张宁并没有责怪,反而好言宽慰了几句,随口赞马大鹏用心正事。然后他走进提举办公之所,便要了一些卷宗来看。

    先是兵器局内部管理的规矩条文。新颁布的规则采用了积极的激励制度,从官吏到工匠除正常职位薪酬之外,还有一种“功酬”,只要有人真正作出了贡献,论功评赏,较高等级的人可以升至年入一百二十两,在这个知县官员薪俸才折合钱银四十多两的时候,这种高级技工无疑是高收入。

    提举全掌考校级别之权;然后以经费预算数目来节制提举;同时支付兵器局经费的部门是直接从内侍省划拨,再以内侍省派人查账监控。

    放权与节制同时存在,但前期的技术成果无疑比投入钱粮更加重要,所以张宁通过放宽经费来调节政策。

    这种规则相比张宁前世见识过的更细化严密的现代管理制度,当然是比不上的;但在此时的社会水平下,已经十分领先和更加合理。

    马提举又拿出了一札图纸过来请张宁过目。

    但张宁暂时没看图纸,直接叫他拿出试验成品过来观摩。两个官吏从外面拿了两支火器进来,张宁接过一杆顿时就觉得太重,又看那击发装置机关,过于繁复,心道:必然是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印象里的燧发枪可不是这么一大坨零件堆砌在后面。

    马提举解释道:“咱们一开始只重视如何可靠击发,尚未到试验实用的时候,所以便是这么个模样……”

    “发火率如何?能有效点燃火药了么?”张宁问道。

    马大鹏忙道:“加入簧片和齿轮机关之后力道变大,发火已无问题,可是簧片稍有磨碎便有风险,不留神就易走火。”

    张宁立刻说道:“可以加入一个梢片机关卡死燧石,开火之前再打开保险,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马大鹏听罢一拍脑门:“对了,臣等怎想不到?”

    张宁不答,见识过类似的东西当然就很容易想到,不然全靠凭空想象谁有那么多灵感?他叮嘱道:“上回那个外号什么大仙的人提出统一尺寸,还有我说的公差规矩,一定要加紧实办;否则这燧发枪就算试验出来也非常麻烦,机关一坏如何替换修缮?”

    “是,是。”马大鹏应道。

    张宁便站起身来,拿走了图纸准备回去再细看,又对马大鹏说道:“这阵子湖广军费紧缺,但不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尽力办事,需要什么我会拿出办法来。”

    说罢他也不愿多留,自己在这里所有人都围着转,反而影响兵器局正常办公。

    离开兵器局,张宁又起身去内阁官署呆了一阵。内阁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换个牌子罢了。现在各衙门还在筹办,未能正常办公,参议部官署依然照着以前的规矩继续运行。

    及至下午,左右没什么要紧的事,张宁便在官署换了一身袍服,然后派人去杨府递帖子。说是罗幺娘初到武昌,他选了一处酒楼要请她吃饭,让她尝尝当地的菜肴,以尽地主之谊。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看能不能与她修复关系。

    本来以为请到罗幺娘并不困难,杨士奇都来武昌了,她没理由不给面子。

    不料罗幺娘真不给面子。随从回来回禀:“那罗姑娘架子太大,属下人都没见到。她只叫了个丫鬟出来传话,说她们家小姐几大菜系都尝过,没什么好稀罕的。除非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佳肴,她便答应王爷的宴请……小的斗胆说一句,估计罗姑娘意在委婉谢绝;堂堂杨士奇家的小姐,着实是见多识广,再说咱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山珍海味。如何能顺着她的条件?”

    “话既然没说绝,就总有法子的。”张宁沉吟道。

    这娘们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不太一样,十分难搞,张宁认识她几年了,早就知道……不过桃花仙子既然将前阵子的事端全数揽下,那便容易揣摩罗幺娘与自己的关系还不到完全破裂的地步,只要肯花些心思加上脸皮厚,应该还是能办妥的。

    他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心下已有了主意,便下令随从侍卫:“去楚王宫传辛未过来,然后你们就可以下直了。”

    ……

    沙湖坊醉仙楼,排场较大生意很好的一家酒楼,里面自然也有陪酒的唱曲的小娘,属于吃喝玩乐的地方。不过在各地的皮肉生意都是合法的,自然酒楼里有这些勾当也见怪不怪。

    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张宁从窗户看下去,只见派过去接人的马车到了楼下。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长街上各处点亮了灯笼,而房间里则只有一副点着蜡烛的灯架放在桌子上,光线朦胧,连屏风上的图案也看不甚清楚。

    等了一会儿,辛未便带着罗幺娘推门进来了。只见罗幺娘穿着一身轻绸浅色襦裙,脸上隐隐有脂粉淡妆,却是特意打扮得大方得体,对此番幽会好似也并未轻视。不过这娘们的身材蜂腰腴臀,确不像未出阁的闺秀气质。

    她先轻轻执礼,等辛未退下后,便轻挑细长的眉毛问道:“湘王挑了这家酒肆,莫不是有什么稀奇的佳肴?”

    “罗姑娘请入座,等会儿便知道了,我保证你没尝过。”张宁笑道。看着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有些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时代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到外面和男子单独会面,事情本身就说不清楚。

    待罗幺娘坐下来,他便随口说道:“有个小姐去寺庙里烧香求佛,佛真就显灵了。小姐便问佛,男女之情是怎么样的……”

    “刚见面就说这种轻薄话。”罗幺娘没好气地说道。

    张宁不以为意,便指着桌子上的梨和甜橘让她别客气,又道,“不过随口编个笑谈,哪里就轻薄了?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罗幺娘道:“你都讲一半了,讲完罢。”

    张宁点点头:“佛当然就要替她解忧了,便带她到一块花田里,让她穿过花田,摘一支最好的花朵;但是不能回头,且只能摘一次。然后小姐从花丛中走了一遍,却空手而归。佛问她:你怎么一无所获?她答:一开始倒是看到几朵很好的,可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好的,就继续找;可是后来发现之前看到的几朵才最好。佛便说:这就是男女之情。”

    罗幺娘偏过头琢磨了一阵,嘴上却道:“佛会是这样的么,果然是瞎编。”

    张宁道:“佛祖到了中国就是这样的。对了,那家小姐又问了个问题,什么是姻缘……”

    罗幺娘沉吟片刻,说道:“佛祖多半又叫她穿过花田做同样的事,小姐因为错过了一次,就急着随便摘了一朵。”

    “哈哈,你说对了,这就是姻缘。”张宁笑道。

    罗幺娘故意拉下脸道:“幸好去拜佛问玄的是个小姐,要是个公子恐怕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张宁饶有兴致地问。

    罗幺娘道:“可以多摘几朵。”

    张宁:“……”

    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将两盘菜肴放下。她们揭开盖子,罗幺娘顿时一脸诧异,因为盘子里放着一整块煎肉……上面淋了汤汁,旁边还有一些细面和一个煎蛋。

    “这是?”罗幺娘道。

    张宁答道:“西方色目人的菜小牛排,咱们也可以叫它铁板烧。这是远在海外的食谱,我相信罗姑娘一定没见识过。”他特意叫酒楼里的厨子按照自己的说法做的,只要出足够的钱问题不是很大。让厨子做一道新菜,当然比叫人们造一种新火器要容易千百倍。

    罗幺娘试着拿起旁边的小刀和木叉,说道:“难道咱们要用这刀切肉来吃?那与未教化的蛮夷吃肉食何异?”

    “遥远的西方未王化的蛮夷,现在已经日渐全面超越我朝了。”张宁道,“这是他们的一种文化,咱们当作见识新鲜之物尝个稀罕罢,这也是你要求的东西。”

    罗幺娘微微摇头叹道:“那……叫侍女过来,先将肉切碎,不然用如此动作用膳,实在有些粗鄙。”

    “不必,我教你。”张宁起身走到她身后。小心拿起刀叉,然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刚刚碰到,罗幺娘便稍有回避,但反应并不激烈,很快她的脸颊也红了。

    张宁见状便得寸进尺,直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让她拿着餐具。

    “手腕放松。心思先注意左手,对了,固定住一块……左手别动,现在将心思放在右手上,切,不用太大的力,慢慢锯它就行了。”

    温和的声音在罗幺娘的耳边响起,她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就不闹了,突然变得十分顺从。

    “张嘴……只需朱唇轻启,蛮夷吃东西的法子也可以不用粗鄙的。”

    罗幺娘突然有种错觉,是张宁在喂她吃东西……这样的事会不会太亲昵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做官

    次日张宁问人才知,于谦近段时间一直称病没有在外露面。当下便在内阁官署中重新细察杨士奇前两天送上来的官吏举荐名单,果然没有于谦的名字。他便在心下寻思:杨士奇和于谦交情很深,他既然到了湖广,没有道理不想让于谦与自己重续师生之谊;于谦没有出现在名单上,问题不在杨士奇,一定是于谦那边没有说通。

    于谦从内侍省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张宁对他当然很厚道,不仅安排了住宅,还送了不薄的财物,让其在这边的生活无虞。他又下令不再限制于谦的人身自由,但对于接到武昌的董氏及子,却没有明确的态度,有拿了做人质的嫌疑。

    看罢卷宗,张宁便起身离开内阁书房,传侍卫言明要去旧察院那边见杨士奇。

    照常是乘坐马车,他不是很喜欢坐轿,现代人的潜意识里靠机械电器惯了,对于奴役人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街面上热闹喧嚣,马车因此走得很慢,张宁便挑开帘子沿路看外面的光景。

    武昌府不仅是中部重镇,放在全国也是大城之一,人口十分密集,但从户册卷宗上估计也有几十万人,这街面上的气氛就可见一斑。可是在张宁眼里,仍有一种落后粗糙的感觉,不自觉与记忆里都市对比的缘故。

    此段路地势较低,视线因此不甚开阔,目光局限于周围的光景,看起来就好像现代西部地区的乡镇老街一般。除开几处高门大户的门庭,以及富商开的酒楼,放眼看去便大多是挑担的、拉板车的、摆摊的等等形形色色讨生活的人。街头靠近沙湖,有一个城内码头,能看见拉船的纤夫以及一群用肩扛或推独轮车卸货的苦工。

    可以判断在这座繁华的明代都市里,大多数人仍然不识字、依旧靠传统的手艺和门路讨生活,几十万人的城市里除了官府也没有较大诸如企业之类的组织,散成一盘……这还算好的地方,武昌府地处平原、江湖水陆交通之地,若是那些远离中心地区的地方,恐怕情况比这还差许多倍。

    触景生情,张宁心里有个感受:人是很多,人才很少。像于谦那样能通过见识到的事物很快理解新东西的人、又在旧规则下能应付得当的士人,在不识字的大众中是几乎不可能产生的,在这个时代唯有依靠士绅。

    车马到得旧察院,得知杨士奇正在见客。以前的湖广三司官员慕名拜访杨士奇,正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不过杨士奇得报张宁来了之后,很快便出来迎接。

    俩人见礼罢,杨士奇便坦然道:“在湖广做官的这些人,有几个在京师时曾有数面之缘,没蒙过面的也在纸面上见过名字。他们中间,确有人有真才实学,王爷要是同意,老夫择日引荐过来见见面如何?”

    “有机会的,有机会的。”张宁随口道,“不过我现在就能认定有真才实学的人,倒是于廷益。”说到这里,张宁不禁回忆起于谦还做巡抚的时候,自己被他设伏的一场战役,将步炮骑协同战术首次应用于战阵的不是自己,竟是一个明代人。

    杨士奇听罢说道:“听说这几天廷益染了风寒,闭门谢客,老夫也未见过。”

    张宁沉吟道:“廷益与我多年前就是好友,如今生病了我若是不问候一句倒显得冷落了……杨公今日便遂我去探望一回如何?”

    杨士奇大量张宁的表情,很认真的样子,好像真信于谦生病似的。他也便不点破,便答道:“如此也好。请王爷到厅中稍等,我去去就来,向士林诸公回句话才好抽身。”

    “杨公请。”张宁客气道。等他转身走了,张宁又对随行的李震道:“叫人去准备一点礼物……不必什么药材类的东西,要是人家用不上便是扔货,备一些随时都用得上的实物。”

    李震忙抱拳道:“属下明白。”

    这边准备了一会儿,张宁便邀杨士奇同车,两人一起前去不远的于谦住处。

    果然府门紧闭,没有人进出的迹象。好在叫人上去敲门,还是有门房开门。不一会儿,府上上的侍卫长就急忙赶过来了,此人是从内侍省派过来的,自然认得张宁,一面行叩拜礼,起来后一面又叫人去通报内府。

    张宁没问多余的话,杨士奇反而问:“你们家的主人病情如何。”

    侍卫长答:“卑职也不甚清楚,夫人公子亲自照料于先生,不过见他们差人去抓过药。王爷和杨大人请,卑职这就带二位去内府。”

    没多久只见董氏便带着一个少年迎接出来,她低着头,吩咐少年跪拜行大礼。张宁忙上前作了个扶的动作:“不必,不必。今日我与杨公贸然造访,非为公事,只当看望当年旧友,叨扰之处还请夫人勿怪才对,大礼万万使不得。”

    杨士奇开口也不便和妇人说话,便对于冕道:“虽然到了湖广,小子也不能丢了圣人经书。”

    少年口齿清楚道:“我一定听杨爷爷的教诲。”杨士奇听罢一高兴便呵呵笑了起来。

    董氏趁此机会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宁,脸上闪过一丝极难捉摸的情绪。她的打扮端庄整洁,却是素颜、头发上连一根珠玉装饰也无,看起来与身份相比却是显得过于朴素。她大多时候是低着头,眼睛里的目光只是抬头的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一个人的内心却太容易从眼神里暴露。至少能看出,她过得好像并不愉悦……人们表现出来的风光也好落魄也罢,只是表面的,内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罢。

    张宁面对她,自然想起自己曾经干过的事,现在想起来着实纯粹是一个错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个身份和立足之地,包括张宁自己也需要一个身份在世上扮演一个角色;董氏的身份就是于夫人,如果胡来变成市井笑谈,人言可畏唾沫也能淹死人。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说来我该当面向夫人道歉才对。”

    董氏轻轻问道:“王爷道什么歉?”

    “你们本在京师过得好好的,我派人去接来湖广实在有些唐突。但当时我也因为考虑你们的安危,还请多多包涵。杨公在朝被奸人陷害,宣德帝也听信谗言,故我派人请杨公来到湖广,自然在宣德朝廷留下了口实;而廷益与杨公有师生之谊天下皆知,就怕以后牵连到于先生家里伤及无辜,故咱们才出此下策。”

    董氏听罢,说道:“王爷与杨公是来看夫君的,夫君就在房里养病,他有恙在身不能迎接,让我替他请罪。”

    张宁遂与杨士奇一道,跟着董氏进了内府,然后去于谦的卧房探病。

    果然见于谦穿着白色的亵衣刚从床上坐起来,一面作虚弱的样子要下床,一面喘气道:“在下失礼之至……”

    张宁忙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他的手腕:“快别客气,你我又非刚刚认识,还顾那世俗之礼作甚。你躺下便好,定要将息身体。”

    摸到于谦的手腕,感觉体温很正常,再看他的脸色,虽然有点枯黄气色不佳,但也不像有什么病容……管他是不是装病,反正自古装病不朝这等事也不少见。

    杨士奇也上前探望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于谦叹了一气:“身子骨不济,诸事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位请椅子上坐。”接着董氏便亲自端茶送水上来。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只是小疾,先待病养好了再说。”张宁好言道。

    他今天前来自然是想劝于谦出来做官,但眼前这番情形却不知从何劝起,总不能带个郎中来把脉……这样的话就等于逼迫了。

    而一旁的杨士奇尽说些废话,也不帮着劝,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之前很轻易就答应跟着过来探访于谦是为何故?张宁一琢磨,或许只是单纯为了在于谦面前表明他的立场?

    三人在一起,许多话题没法提起。张宁忍下来终于没着急,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杨士奇跟着出来送至门口,随口道:“王爷先回,老夫忽然想起了还有几句话想与廷益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返身再走一趟。”

    张宁会意,便拜道:“那此事就托杨公了,举荐名单上不见于廷益,此事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杨士奇拱了拱手,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侍卫长便上前来送张宁出门,张宁便交代道:“你找机会对于谦说件事,内侍省派兵到府上一则为了仪仗,二则为了保护他的安全,绝无看管监视之用。明日你们便将营房搬到府外,一切用度由内侍省拨付;于家府上的内事,你们自此不必过问。”

    侍卫长小心提醒道:“万一……人不见了、跑了,内侍省不会拿卑职问罪?”

    “能跑到哪里去?‘伪朝’那边还能容下于谦?”张宁随口道。

第三百九十二章 青瓦白墙浅浅裙袂

    奴仆带着杨士奇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进一道圆月洞门,走到青瓦白墙旁,正迎面遇到董氏。董氏双拳放在小腹前轻轻弯膝行礼,杨士奇便和蔼地说道:“老夫还要见廷益一面,叨扰夫人了。”

    “杨公,湘王今日的来意是请我家夫君出去做官么?”董氏冷不丁直接问了一句。

    杨士奇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稍作迟疑,但见董氏一脸的关切。心下虽觉得妇人竟然独自过问这些事有点不妥,但转念一想这娘俩还得靠于谦、命运息息相关,不关切反倒奇怪了;而且董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又举止得体很知礼节,很是顺眼。杨士奇便好心道:“湘王没说,不过老夫觉得应该是那样的。”

    “那杨公一定要好好说他才好。”董氏面上露出忧郁之色,故意别过脸去的神态楚楚,声音也招人怜爱,“夫君不听人劝,但最敬重的人是恩师杨公。您对他说,既然杨公也到湘王麾下做官了,让他跟着你准是没错的……”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不必挂念此事,教于冕用功读书才是正事。”杨士奇好言道。他在董氏面前的言行完全是正人君子,当然平常也确是年长有德的君子。但杨士奇确有比董氏还年轻的小妾,并不是不喜亲近小娘,只是一把年纪见多了,懂得面对各种妇人的分寸。

    他和董氏分开,再次来到于谦的卧房里。

    于谦见杨士奇一人进来,精神好像比之前好了一大截,虽然照样穿着亵衣躺在床上,却能面不改色地急忙招呼杨士奇入座;礼节却是没有,本来各种礼节就应该穿戴整齐才能得体,如今这幅光景要是还打躬作揖反倒不伦不类,于谦谦谦君子当然不会干这种奇怪的事。

    他也不装作咳嗽喘气了,但也没马上生龙活虎地起床。大家也不点破,就错就错。

    “在扬州出了点事后老夫才体会到,平素结交甚广,但能这么坐下来说两句肺腑之言的人也不是那么多。”杨士奇缓缓说道。

    于谦也忙道:“无论何时,学生对杨公的尊敬是不会改变的。”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近日廷益称病,湘王来探视实为请你出仕。他也曾托我游说。”

    于谦也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暂未说什么。

    杨士奇又道:“不过人各有志,老夫不会勉强廷益。今番一席话,一是因湘王托付,二是因眼下湖广官场不是咱们初来乍到的人完全说了算的,有些要紧的官位无法长久空着不举荐人。因故老夫还是要来问廷益一句,得个准信才好。”

    于谦刚要开口的样子,杨士奇却果断伸手作了个手势制止他:“还有数言,姑且听老夫说完。”

    “杨公请教诲。”于谦忙道。

    杨士奇道:“若廷益确是坚持,无论如何不愿出仕。老夫别的事不好办,但一定出面说服湘王撤了府上那些兵士,放你归于田园江湖。你放心,此事并不难办,老夫相信湘王就算为了看在老夫面上也会放你一马;很显然湘王对廷益主要是惜才,以前关你是怕你在朝里成为劲敌,但现在威胁已不存在,廷益不能再容于朝廷,自然就无法再成为湘王的对手。所以而今湘王就算无法用你,却也没必要加害了,惜才加上老夫的情面,此事应无差池。”

    于谦沉默不语,此番话表面上重点是为他找退路,实则最要紧的是言明一件事:于谦没机会再为朝廷效力。

    杨士奇又道:“廷益的故里在江西,江西目前尚在朝廷官府手里,虽然朝廷对那地方频于失控,但若廷益此时回乡,你的名气太大,难免也会被地方官盯上刁难……要是怕麻烦,便唯有江湖路可走了。”

    江湖路是洒脱的说法,其实就是颠沛流离,不是那么好走的。

    于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年华,但也是人生路几乎定型的时候……于是他继续陷入沉默。

    杨士奇说罢要紧的几句话,也适时安静下来。

    良久,于谦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恩师为何会到湖广来投湘王?”

    为何?杨士奇的念头十分通达,心里当然明白是因为在政|治争斗中失败的结局,这条路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曾经一无所有白身入仕的人,失败也不过就是回到从前,也更容易提得起放得下,不想在死胡同僵着,自然要走稍微好点的路。

    至少在脸面上,杨士奇表现出了十分豁达的样子,他翘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为人为事,要是什么都做不好,是肯定成不了事;要是什么都料理得当,成不成却要看气运。”

    他好像领悟出了一个人生道理,同时也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杨士奇确实觉得自己在朝做官做得很好,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的,成了这么个结局完全是运气不好……因为,很多妥当事能让人很多时候都一路坦途;但只需一件失控的事,就能造成灾祸。

    想这么些年以来,士林文人、皇帝勋贵、甚至在阉人太监中间杨士奇都留有余地,平时干什么都是得道多助般的顺利恰当,实在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劫难。人不能不信命。

    杨士奇的豁达情绪好像影响了于谦,于谦也摇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也是笑。

    于谦又问:“恩师对平安如何看法?”

    “平安?”杨士奇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略一沉吟,方道,“若是说以前咱们认识的平安,给老夫的印象是不错的,年轻人能那样已十分难得,当初也觉得此子假以时日、又有助力必能成器……呵!谁又能料到他有这么离奇的身世。不过现在的湘王已非昨日的平安。”

    “您以为现在的湘王何如?”于谦又改口问道。

    杨士奇坦然道:“太宗开疆辟土威加四海,八方宾服;仁宗与今上渐罢外武、收海舟、减赋税,天下思定,盛世之象。当此之时,纵有汉王之祸也不足远忧。可湘王能在此时借甲百十副,数年便割据湖广千里之地,纵观今古,何曾有此等事?非常人所为。此中必有我等在朝时尚未摸透的道理,今后孰胜孰负真难断言。”正道是,杨公要是觉得张宁必败,他也没必要跑到湖广来白折腾一回。

    于谦道:“学生所以一向与湘王不同道,便如杨公所言,人心安定盛世渐至,惜世间百姓疾苦,此时有人兴兵于国内、生灵涂炭实有悖于大道。”

    “你有此心,老夫甚是欣慰。仁存于今,圣人大道之幸。”杨士奇点头赞赏,但话风又一转,开口要继续说。杨士奇本来就不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一些思想与寻常士人大同、却又存在不同。

    他说:“廷益本心没错,见事却有失偏驳执着。”

    于谦忙道:“请恩师指点。”

    杨士奇道:“时至今日,朝廷、汉王、湘王裂土逐鹿,势既成;就算咱们为朝廷出力,所用之手段同样要大军平定,免不了战乱。对百姓来说,谁胜谁负又有何区别?

    若要指责湘王一开始就不该趁汉王之乱起兵、扩大内乱兵祸;那当年历经四年之久军民死伤以百万计的‘靖难之役’又作何说法?廷益只见其一、不见其二,终究还是有私人之见。以义礼看,建文帝是太祖传位,却被夺了江山,其君臣不忘讨回公道,本来就说得通;只是以前在朝廷当然不能说罢了……

    况自周天子以来,有汉唐宋中兴时之盛,也有更长的兵戈战乱民不聊生,各胡鞑蹂|躏中国、朝代更替,盖不胜数。回溯古事,再看今朝,鹿落谁手终有结局,待尘埃落定,盛世要太平终也会太平。春秋更替,如草木荣枯。”

    于谦听罢,良久终于说道:“恩师一席话,学生方知见事确有偏颇……”

    杨士奇打量着于谦的脸缓缓点头,也不要他表态,接着便随口提起:“这边建文朝廷重开六部,已定老夫出内阁并任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叫郑洽,建文年间的进士,离开官场二十多年了,一直追随建文帝的文臣;兵部尚书朱恒,以前是汉王封过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姚芳是湘王的舅舅,刑部尚书周梦雄是湘王的岳父,此二人都是武夫。说到的五个人便是内阁阁臣,比通常的四阁臣多一个。还有个主持工部的位置未定,但我不好举荐廷益;而若是荐你到吏部任侍郎,却也不是上选……倒是兵部侍郎比较妥当,之前廷益就做过兵部右侍郎,现在荐你到同样的官位,一来显得湘王并未贬低旧的官员,二来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来也容易。”

    举荐这个职位,还有别的考虑杨士奇倒没明说,他相信于谦这个得意门生换了个地方照样能默契领会自己的布局……如果于谦在自己手下任吏部侍郎,顶多就是个好帮手,发挥不了更大的作用;但出任兵部,则是横向拓展,而且兵部尚书朱恒在杨士奇的判断里是几个阁臣中根基最浅的,可联合可结交互为倚靠。

    于谦微微点头,口上却道:“容学生暂养两日病,好了再登门拜访恩师。”

第三百九十三章 病中偶拾

    内阁衙门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几乎什么都没变,内书房外头院子里的樱桃树没有花了,已长得绿油油的。杨士奇一连两天都来问湘王,但被告知身体欠安偶感风寒连续几天都没来。

    于谦“称病”好了,不料湘王又称病;不过湘王称病恐怕是真的,他没必要躲着谁、更不必要怠工。湘王平素给官吏们的印象和勤奋不搭边,但“总能在衙门里看到他,有什么事也很容易找到”。

    不过这两天是例外。杨士奇本来准备得很妥善,先在举荐名单上加上于谦的名字呈送进来,接着又让于谦随自己见客在内阁各署露面……可惜一番作为之后,一点动静反应都没有,张宁几天不露面了。倒弄得复出的于谦处境有些尴尬。

    ……张宁是真生病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素质还好又年轻,但病来如山倒还是没抗住。说不清楚是怎么感冒的,先是鼻塞头有点晕一类的轻微症状,后来喝了一碗姜汤睡一觉,反倒严重起来,体温攀高感觉忽冷忽热、头疼的厉害,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并非真起不来,起床如厕什么的坚持一下可以活动,神智也清醒,但感受是非常难受。身上滚烫,头晕目眩加心慌,一点力气也无,虚弱得厉害;躺着,却睡也睡不好。有郎中来把脉瞧病,有老头子也有妇人,然后被劝着喝中药,满嘴全是苦味。

    恍惚中一种脆弱感笼罩在张宁的心头。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不堪一击,此中感受只有在病中才体会得到。

    幸好是在楚王宫中不缺人照顾的。姚姬和周二娘都陆续来探视了几次,担心之下一连请了几个郎中来把脉看病。郎中们的诊断如出一辙,都是一口话:偶然风寒,对于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无大碍;法子便是喝药调养自愈,只要有人照顾静养,一般不出七天便好。

    于是大家也就渐渐安心,本来按照生活经验,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张宁是染了风寒(感冒)。这种小病司空见惯,每个人都会得,很多时候人们都不用费钱抓药,养养就自己好了。

    周二娘便吩咐丫鬟轮流照看着,和姚姬等人一样不太在意了,只待几天等他痊愈。张宁没精神和力气,白天也躺在床上睡,自然也没人会成日枯坐在他身边……除了张小妹,她向来闲得无事,便一直在房里进出做些琐事守着。

    到了晚上她也不愿意离开,房里当直的丫鬟劝她不听,便在暖阁外面的耳房里和身睡了。稍晚时张小妹的近侍小荷也送了毯子过来,没法只好由得她。张小妹困了便在床边上披上毯子趴着睡觉,怎么也不走。

    张宁睡了一整天,半夜就醒了,睁开眼睛感觉灯光昏暗,又看窗户的光景便知还没天亮,忽见旁边趴着个人。虽然只瞧见头发,他已猜出来是张小妹,况且除了她没人会干这种事。他下意识伸手摸她柔顺漂亮的青丝,不料小妹睡得很浅,一下子就醒了。

    她抬起头来,一张白净清纯的脸便出现在张宁眼前,饱满的额头上沾着几丝乱发,睡眼惺忪的样子,伸手揉了揉眼睛,这幅模样却是别样可爱。

    张宁的嗓子有点干,声音沙哑道:“小妹怎么又趴在这里睡觉?”

    她也不答话,用手背在张宁的额头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说道:“还是有点烫。”

    如此小小的关心在平素张宁是不会太在意的,但此时却不知怎地心里一阵好受。嘴上却脱口道:“风寒是会传染人的,你在我旁边呆久了自己也生病,够你受的。”

    张小妹认真地说道:“以前在南京家里的时候我生病了,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可是大家都有事做没工夫管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想哭。现在也是,常常几天不舒服肚子疼,虽然有丫鬟照顾,可是晚上疼醒了却也没人管。那种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可以用热乎乎的大手握着我,然后脾气很好温柔地和我说话呢……这几天见哥哥生病,我就觉得你也会在没人管的时候、想我在旁边疼你。”

    张宁听到这里,不留神之下心理防线就被小妹轻易击破,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是非常真实的。他不禁伸出手来,摸索到她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都怪我太粗心了。”

    小妹露出甜甜的笑容,使劲摇头:“没关系的,哥哥有大事要做。但我就不会粗心啦,也不会让哥哥像我生病时那般伤心。”

    人的内心肯定是和身体状况密切相关的,虚弱的身体会造成内心的脆弱。张宁此时好像突然卸下了野心、欲|望、责任,心里有点酸,却好似又有一丝暖流静静淌过……头依然昏又疼,但好像一下子整个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苦涩而淡的嘴里也似乎咀嚼到了一些滋味。

    他动容道:“幸好没把你嫁出去。好像每多见你一次,我便会多舍不得你一分……”

    他想起自己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已可以窥欲那些富有艳名的闺秀,以及富人公子们追捧的“女史”。但此时觉得,世间的百媚千娇在一个普通小姑娘面前竟然仿佛一文不值。

    小妹微微羞涩地低下头,悄悄说道:“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忍不住会想哥哥生病的时候更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安安心心让我照顾你,陪你说话。”

    就在这时,耳房里丫鬟被说话声吵醒,“哗啦”一声掀开帘子来瞧,见张宁睁着眼睛正和床边的张小妹说话,便小心地问道:“王爷醒了,渴么,要不要给您倒杯甜浆?”

    张宁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避免这种过分亲密的举动出现在人前,但手微微一动便又生出一股倔气,索性继续握着,并吩咐道:“小妹在这里照顾,她在的时候你便不必过问。”

    丫鬟听得口气不善,忙屈膝应道:“是,奴婢知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暖和的手掌

    养了两日病果然见好转,张宁开始出门活动,但暂时未出楚王宫,只叫人把官署这几天的一些卷宗送到宫中来瞧。首先他便注意到了杨士奇添加的举荐名单,于谦的名字在列,心下顿时一阵高兴。

    及至旁晚,他同周二娘去见姚姬,告知母妃自己病愈好教她安心。姚姬便下令厨房做了一桌菜肴准备家宴。

    她在席间提起:“听说武昌府的崇宁万寿掸寺是天下驰名的宝寺,自唐朝便有。我们在武昌也有好些日子了,我平素不喜出门,也没去过。正好数日后便是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诞辰,文表那天如得空便陪我去上柱香。”

    姚姬难得要求这种事,当然是不便拒绝的。张宁立即就先答应下来,而且也十分情愿。他刚病了一场,忽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平素的日常生活其实也缺少户外活动,不是在楚王宫就是在官署,同样是宅,或许多到户外活动更有利健康。

    “那天我定与二娘陪母妃出城……”张宁沉吟片刻,又道,“您还记得于谦?我刚得知杨士奇已举荐他进官府为官,因之前他任湖广巡抚与我们作对,后又被我们关押,从中恐怕还有些过节。正好趁此访山拜佛的机宜,我邀请他也来陪同,彼此私下走动走动也便把事儿化开了,母妃意下如何?”

    姚姬笑道:“我一向居宅中,从不见大臣官员的。”

    但她没有明确回绝,张宁便当作默许了。

    这时他又问:“怎么没见小妹来一起用膳?”

    姚姬答道:“派人去叫她了,在房里不出来,好像身子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张宁忙问。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暗地里拿手轻轻掀了他一下提醒。张宁见状,这才恍然道:“哦,我明白了。”

    周二娘顿时悄悄瞪了他一眼,不料他一本正经道:“一定是前两天照顾我,连累她也染上了风寒!”

    姚姬眼睛里露出笑意,不置可否。

    ……饭后通常收了碗筷便要上茶水和甜点,众人坐着一面饮茶一面再闲聊一会儿。张宁稍坐片刻,便让二娘继续陪着说话,自己告辞出来。径直去探望张小妹。

    那丫鬟小荷开了门,张宁进去果见小妹正靠在床上,看样子不太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她见到张宁便唤了一声哥哥,张宁问:“晚上没吃东西么?”小妹答:“心头有点恶心,也没胃口,吃不下去。”

    张宁便回头对小荷说道:“去弄碗清淡的热汤来。”小妹勉强露出个笑脸:“好罢,我听哥哥的话。”

    他隐约记得某天半夜时俩人说的话,当下便关心地在她床边坐下来,自然地伸手将小妹的一只小手捧在手心里,语气温和地问:“肚子疼吗?”张小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宁又好言宽慰了两句,小妹柔声道:“哥哥的手真是天底下最暖和的手。”张宁见旁边没别人,便将右手试探地从她浅红色的上衣下摆伸过去,见她很顺从完全没有抵触的意思,便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了,很快摸到了她肚子上的皮肤,真是又细又滑如同缎子一般。

    “我的手掌热,给你捂着暖和一下,会不会好受一点?”张宁轻言细语地说,虽然这肌肤之亲让他心下感觉有些荡漾,倒也没表现出丝毫猥亵之意来。

    不料张小妹道:“哥哥捂错地方了,那里不疼,往下一点。”

    他遂硬着头皮将手掌缓缓往下移动,已经到小腹位置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心下寻思子宫的位置好像确实应该靠下的。正稍稍分神,忽觉指尖上柔软光滑的触觉有变,碰到了毛毛的东西……他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光是一想,身体里便热血奔腾,袍服下面也马上露出尴尬迹象来。

    自己果真是办不了这种细活么,本来是想表现出温情关心的。他不动声色,忍住没动僵持在那里。

    这时小妹那带着江浙腔的温柔声音又仿佛在耳朵旁边响起:“似乎全身都暖和了,好舒服哩。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张宁的声音如嘴一样发干,“什么事?”小妹道:“为甚么我的胸上平日都挺软的,一到这时候就会隐隐胀|痛,顶上还一直发|硬?”张宁愣了片刻:“可能是还在长身体罢。”小妹娇嗔道:“人家早就是大人了。”

    张宁也不懂为甚么,想想大概应该是正常的,小妹看起来充满清纯活力很健康,不可能有什么毛病。他回头瞧了一眼,说道:“让我摸摸看是怎么回事。”不料她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或许因为以前被摸过,再摸一次也没什么。张宁便将就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掌向上摸,顺着平滑的腰缓缓上攀,手指忽然被充满弹性的东西挡住。小妹原本苍白的脸已经泛出了红晕,低着头小声道:“现在胸口还不太舒服,你别把人家弄疼了。”

    他终于捂住了一只大白|兔,小心捏了捏,果然觉得比较|胀,少了几分软多了几分弹性。他又用手指捻|住了一粒红豆,也是硬|硬的,忽然便听得小妹“哼”地娇呻了一声。

    她顺势将身子倾斜过来,把头靠在张宁的肩膀上。一头青丝贴在张宁的脸上,非常顺、触觉很好,能闻到一股夹杂洗头用的香料散发的清香。张宁另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手腕在后腰上、手指只能放在臀上,整支手臂完整地感受到了她姣好的背部曲线,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好感觉泛上心头。

    不一会儿丫鬟小荷便送粥进来,小妹自然地从张宁怀里出来。不过张宁又要亲手喂她吃粥,她怪不好意思地娇|娇说道:“我又不是生病,手脚都好好的能动呢。”

    这时小荷忍不住提醒道:“刚才奴婢进来的时候,看到周夫人在楼下了,说不定会上来看小姐。”

    张宁听罢顿时会意,心道本来以为这丫鬟挺老实胆小的,却是有些心思的。他怕被周二娘撞破,遂打消了念头,叫小荷来喂小妹吃粥。

    对小妹和自己的身份关系,以前张宁还有些计较,现在早就想通了;或许因为很长时间都没人提过他姓张的名字了,朱文表、朱家宗室湘王才是他的名字……但饶是如此,让周二娘知道了也不好说。当初正式娶徐文君为次妃,周二娘那里都略有不易,更别说小妹了。所以张宁没想到办法,暂时便不想搞些麻烦出来。

    他便好言说道:“我生病的时候小妹一直照顾我,但是我晚上却不能留在你的房里……我倒是想。因为这样不合礼,咱们虽然知道没什么,旁人要说的。”

    小妹笑道:“我知道的,哥哥当人家是傻子一样。”

    张宁听罢也笑了一声,又吩咐小荷晚上和小妹睡一块,别让小妹一个人。小荷支支吾吾的,可能从来不和小姐睡的。

    他告辞出了小妹的房间,果然在廊道上碰见了周二娘。他还没顾得上开口,二娘便坦然道:“夫君去看过小妹了?她没事罢?我也去瞧瞧她。”

    张宁点点头,说道:“你一会儿回去了叫人备些热水,我好洗个澡。”

    周二娘听罢脸上微微一红,情知张宁的意思是晚上睡她那里,她轻轻偏头余光看旁边的随从,小声道:“一会再说罢,你先过去歇着。”

    果然她没去多久,很快就赶着回房了。

    她一面给张宁找干净的内衣里衬,一面在那里说着闲话:“过几天姚夫人去崇宁万寿掸寺上香,夫君能让我也去么?”

    张宁道:“又没人限制夫人的人身自由,你想去当然可以去。”

    周二娘道:“既然是佛寺,肯定也会有观音菩萨的。咱们给文殊菩萨庆了生,顺便好拜拜观音呢。”

    张宁一听心下已了然,他虽对佛教了解不深,但也明白观音在中国的知名度最高的原因……因为是送子观音,所以观音才比佛祖还受世人欢迎。

    周二娘提醒了他,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尽早后继有人,这不仅是私事,事关大局的。想后来的明朝皇帝英宗,被蒙古人俘虏之后北京为了国家不受要挟即另立新君,结果英宗被放回来后竟然复辟成功,其中得到更大支持的重要原因便是英宗有儿子、“新君”一直没生出儿子。

    他一边寻思,一边看忙里忙外的周二娘,觉得还是很喜欢妻子的。周二娘单眼皮,脸长得秀气可人,身材正应了诗赋里的“弱骨丰肌”,骨骼柔柔弱弱的,胸和臀却都比较丰腴,人看起来瘦实际并不瘦……若是换作在后世的环境中,他娶了周二娘这样的妻,肯定不会再朝三暮四的;因为在后世他若是结婚了便不必、也不能再对别的女人有什么责任,人家不要你负责。

    这时周二娘回头问道:“夫君的病刚刚养好,身子不要紧么?”

    张宁哈哈笑道:“每回要紧的都不是我罢?”

    她脸上一红,啐道:“真是讨人厌!”

第三百九十五章 豆腐西施

    扬州北城河畔天子行宫,朱瞻基处理完一天的公事回到了孙贵妃的住处。晚饭之前他习惯携美散步,信步走到一间屋子外面时,正巧听到了里面有两个奴婢在议论。

    两个宫女可能并不知道皇帝在外面,犹自说这话。其中一个说:“你倒是小心着点,一会把桃儿碰下去摔坏,看不打死你!”另一个嘀咕道:“这桃儿在乡下到成熟时遍山都是,一文钱也不值,一到宫里就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玉颗’,忽然就金贵起来,哎呀……”

    朱瞻基旁边的孙贵妃听得里面说话,嘴唇角微微一动笑了一下,便有了心思,她对朱瞻基说道:“皇上,你猜我们永城县的女子谁长得最漂亮?”

    朱瞻基显然没什么心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说:“当然是你了,不然当初皇祖母怎会独独举荐你进宫?”

    他也知道孙氏在开导自己从公事上放松下来。不过人的心情很难摆脱正事的影响,朱瞻基以前喜欢斗蟋蟀、现在也有好长时间不玩了,而且还因非常喜欢孙氏而想休掉自己的皇后胡氏、也暂时搁置没折腾了,心情的缘故,战争形势让他已经对那些东西失去了关注。

    就在几天前,朱瞻基刚得到宣大精兵到达淮河流域的消息,只因东面京营抽调之后空虚,才动用了这股九边军队,情势已经叫人觉得十分捉襟见肘。

    这时孙贵妃又说:“皇上猜错了。在永城县公认最漂亮的是一个卖豆腐的小媳妇,人们都叫她‘豆腐西施’,要是哪天皇上真看见了,说不定就会觉得比我长得好看。”

    朱瞻基一听摇头道:“一个豆腐西施,怎可与贵妃相提并论?”

    “不能相提并论么,或许因为妾身在皇宫里而已。”孙贵妃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那杨士奇惹得皇上不高兴,可他如果不是朝廷首辅、太子少保了,还是什么重要的人么?”

    朱瞻基听罢沉吟片刻,哈哈笑了一声:“贵妃所言极是、极是。”

    孙贵妃见状娇声说道:“只要皇上一高兴,什么事儿都会变成好事的。”

    正在这时,忽然有太监赶过来禀报,先请了罪,然后说是要紧的急报。朱瞻基一看,果然是军情急奏:宣大新总兵官方政夺占了采石矶。

    那方总兵奉命率军自徐州南下进兵至淮西,巡视采石矶后觉得有机可乘,便调少量精锐先军渡江一战本欲敲山震虎、提高自己的威信;不料汉王军竟不堪一击,先锋军从船上跳到南岸,无人能挡,迅速击溃了江防军队,周围布有汉王重兵,却没人主动进击收复采石矶。

    朱瞻基看了急奏之后,马上下令太监召集杨士奇等人连夜到行宫议事,然后回头对孙贵妃说道:“爱妃说对了,果真坏事也会好事的!”

    这件事仿佛完全是个意外。不仅朝廷没想到会如此突然攻占一个至关重要的要地,而且也没人下命令进击此地,只是宣大总兵官为了在当地立威的试探性进攻,却起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

    但是此事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杨荣赶着进宫面圣时,忽然想起之前在朝廷改变方略以西面为重点时杨士奇说过的一番话,杨士奇说:汉王御下无方,当江北重兵环视时,其文武迫于压力为了自保、尚能凭借长江天堑励精图治;一旦江淮地区撤军西进,南京威胁骤减,其内部糜败得会比猜测中还快。

    今日似乎应了杨士奇的远见。很显然这次采石矶之战不能说是因为方总兵用兵如神,自古此地就是事关江防的重地,如果不是对手犯错,任你用兵如神也很难攻取;在此之前英国公张辅多次率京营精兵进攻采石矶未果便是明证。

    杨士奇拜见皇帝之后,当着另外一众大臣的面就毫不犹豫地说:“采石矶之战不仅在南直隶找到了突破口,也叫咱们看到了汉王军的实力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已经急剧下降。臣以为,适时改变方略,趁势平定南京当是此时要务。”

    事情显得有些仓促,但在杨荣看来,夺占采石矶就等于踏进了南京一只脚,这种事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深思熟虑。

    ……

    武昌城的张宁这几天正忙着陪姚姬去寺庙上香。当天正值佛教节日,那崇宁万寿掸寺又是远近闻名的寺庙,百姓都说这里的菩萨很灵,于是更如人山人海。不过湘王陪姚夫人是公开去拜佛上香,不说讲究身份排场,仅出于安全考虑,官府也提前将寺庙把守清理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于是前来上香的百姓只能被挡在外面,好在听说权贵来一趟就走,寺庙最迟下午时分就会开放。

    张宁带了大笔钱银送给崇宁万寿掸寺,作为“积德行善”,在寺庙里为姚姬记作功德。正如与和尚们谈论时说的那样,和尚说佛祖是不要钱的,但是和尚却还是凡胎,所以要金钱来负担衣食住行和修寺庙,有了寺庙和吃饱了饭,才能为佛祖弘扬我法。

    当然还有比这更直接的人神交流方式是交易。周二娘便是以这种方式和神来往。

    她拜了文殊菩萨之后,便去拜观音菩萨,按照和尚们的提醒,完成了一项交易。张宁陪她上了香,一个和尚便上来合十作礼,说道:“万事皆为空,钱财亦是浮云。”然后为他们指了条明路。

    和尚拿出一张红纸来,摆上纸墨笔砚,说施主有什么心愿可以写下来放在菩萨这里,并且承诺一个回报;若是菩萨保佑,如愿以偿了,便可再回寺庙来“还愿”……也就是支付事先承诺的款项。

    童叟无欺你情我愿,当然你也可以不来还愿,只要不怕遭报应;既然不怕神灵,可是又来佛前求什么愿?

    周二娘上香虔诚地对着神像参拜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就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她先写了个“一”,稍作犹豫,便写下“千”字。

    张宁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只觉得周二娘花起钱来还是很大手笔的。不过还好,幸好没写一万两。

    她在观音面前许下承诺,显然是求子。恐怕在场的不止他们夫妇心里明白,连旁边的和尚们也能猜到,这种事应该不止一个人来求。

    ……可是佛不能叫人万事顺心,他们从寺庙返回后,内侍省即收到了南直隶那边来的密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后路

    风寒养好之后张宁去寺庙拜了佛回来,然后便恢复了往常的作息。他给众人的印象依旧如此:平素看不出有丝毫勤奋忙碌的迹象,但是有事总能在官署找到他。

    日常能随时进出内书房的人员包括内阁几个大臣、内侍省人员,这些人如果有要紧的事可以直接去找到张宁。除此之外的武官武将则会需要提前至少一天送贴预约;这些人如果确有要紧的事见不到他,却可以自行去找自己的上峰,如武将可以见兵部尚书朱恒。

    如此安排之后,张宁平日便不用疲于应付各种事务,却又不担心误事,自是十分恰当。

    这段时间他虽然中间有几日生病,但总体心情大好。杨士奇到来之后,即可拉拢湖广各地士绅,治理湖广的形势可预见一片大好。只要真正控制了十几个府的人力物力和税收,便打实了基础,所有的部署都会变得顺利。

    但是这种顺心的状况没持续多久,先是内侍省密奏东面南直隶出事,然后各种迹象纷纷露出水面,张宁已无法高枕无忧。

    官署新设通政使司的一沓书信之中,有一份永定大营指挥使韦斌的上奏。时永定营主力驻扎在湖广、江西边界,营兵在几个隘口连续截获“细作”,细作都自称从南京来,是兵部尚书朱恒的旧友;韦斌一面将此时写信上奏,一面已把细作押送至武昌途中。

    不两日,几个大臣到内阁官署书房里碰头小议,朱恒便当众说出自己收到了几个南京旧吏故友的密信。由他自己说出来,便显得十分坦荡……当然也没人会怀疑朱恒会在湘王和汉王之间做墙头草。若是有人高发某官僚在朝廷和湖广之间脚踏两只船还有点可信,要说湖广的官和汉王勾通就完全是无理取闹了。

    张宁听罢立刻就说:“必定是南京形势不好,那些人才到朱部堂这边寻退路来了。”

    他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朱恒的顾虑,也表明了相信他不可能私通汉王的态度。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异议。

    朱恒当下便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比平素要大,接着便积极说道:“上次王爷提及咱们在南直隶的斥候发现采石矶被朝廷攻破,如今的迹象证明这个消息多半是属实的。采石矶自古是金陵屏障,此地一失,南京城危在旦夕之间。”

    张宁转头看向默默不语的杨士奇,先行问他:“杨公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朱恒见状便暂时退到一边,且听杨士奇什么话。杨士奇撸了一把胡须,沉吟道:“朱部堂执掌兵事,应当也知湖广兵寡,此去南京又山高路远,咱们无论想不想援救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倒想到一事,王爷虎踞湖广,江西夹在中间无险可守,为何不取?”

    张宁愣了片刻,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朱恒道:“之前我们兵力不足,计议以稳住江防为要;江西数府为汉王所占,我们又一向以联盟汉王共同对付兵多将广的宣德朝作为既定方略,故暂未起兼并之心。”

    “正如朱部堂所言。”张宁道,“不过如今形式有变,汉王如不保,我们可以预先准备劝降江西北部各城的守将,抢先一步吞并江西。既可扩大地盘,又能为湖广东线防御提供战略纵深。”

    在场的杨士奇、朱恒、郑洽都没有异议。张宁当下便索性问:“派谁去收取江西,诸位可举荐一人。”

    众人听罢沉吟不已,郑洽回头看朱恒,但朱恒没有毛遂自荐的意思……他上次去九江城迎战神机营,险些战败,现在好像不太愿意自告奋勇了。时下湘王集团内部能独当一面的也就那几个人,但姚家父子、周梦雄都有重任在身,人选一时难定。

    就在这时,杨士奇开口道:“这是大事,湘王该多考虑商议几次才好,无须仓促决定。”

    张宁顺势便赞同道:“如此也好。”

    杨士奇又道:“老臣还有两件事正要进言。第一事,湘王常住楚王宫,办公却在内阁官署,中途常经市井街巷,歹人便有作乱之机,臣请迁内阁于楚王宫北门。”

    如果住和办公都在一个地方,那以后真是呆在那里都不用出门走动了。不过张宁也听说了一件事,朝廷去年就曾悬赏黄金万两和封侯要自己的项上人头,这种事还真是大意不得。他也不多犹豫,当下便道:“就依杨公所言,即日可办。”

    杨士奇接着拜道:“老臣虽主内阁,但初来乍到对湖广军政尚不通晓,需翻阅官署内存放的卷宗文案,想让新任兵部左侍郎于谦时常到来为辅,不知是否妥当?”

    张宁稍作思量,照样点头同意:“我既让杨公主内阁,新旧政务就都不该拒你于门外,杨公所请在情理之中。”

    他忽然注意到杨士奇在这个时候提到于谦,心下便产生一种猜测:杨士奇不会是想举荐于谦主持江西之事罢?

    ……

    酉时诸官员从内阁官署下直。朱恒刚回府上,从轿子上下来,他的管家侯大户就上来把一把拜帖送到他的手上。

    这侯大户是朱恒以前的老管家,朱恒奔逃出南京后,府上的人便作鸟兽散,唯有侯大户后来千里迢迢寻到湖广来,可谓忠心可嘉,所以很多事朱恒都让他参与的。

    朱恒一面往内宅走,一面随手翻看拜帖。在湖广这边的官位坐稳之后,想见他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有想找门路的官员、还有欲办事的士绅商贾,或是想来混个面熟的,都是见惯不怪的事。大部分他是压根不管,少数直接交代给侯大户,只有一些熟人才真正约见。

    他漫不经心地快速翻着,忽然手却停了下来,眼前正有一张拜帖上写着:南京王宾。

    恰在这时,一旁的侯大户轻轻说道:“这个人确是老爷在南京官场上熟识的王宾,上午他送拜帖进来,老奴就立刻叫人盯着了,暗里亲眼瞧了一下,确实是他。”

    朱恒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想:侯大户如果只是暗里瞧了一眼,会那么上心跟在身边特意提醒自己?极可能侯大户已经先见过了,而且收了点好处,拿人钱财才办事上心。不过朱恒也不点破,这种陋规既然不犯法,也没必要管束手下太严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太死板收不得人心。

    “王先生在汉王帐下做官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亲自跑到武昌来了?”朱恒冷言道。

    侯大户道:“听说南京那边形势紧,他可能看中了形势,在未雨绸缪了。”

    朱恒踱了两步,回头道:“战国时有个宦官叫缪贤,犯了错想逃亡燕国,认为燕王会收留他,理由是‘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他的宾客蔺相如劝他:燕王之前欲结交仅仅是因为缪贤是赵王的宠臣,一旦逃离赵国,结交的理由就不存在了……而今汉王若覆灭,那些罪官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

    侯大户也不强劝,只好顺着老爷的话道:“可不是,去年汉王府派人来要挟,要王爷(湘王)把老爷送回去治罪。这主意是汉王府里谁出的还不知道,反正这事儿肯定是王府里没人反对才办的。这些人以前做人不留后路,现在倒想起后路来了。”

    “不过……我没记错的话,驻军九江城的主将王仕顺应该是王宾的亲戚。”朱恒沉吟道。

    侯大户忙道:“对,就是他。”

    朱恒道:“如此倒是可以见见的。你马上去把他安顿下来,别在城里乱晃悠,万一被当奸细逮了送进内侍省大狱,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朱恒说罢又想起白天张宁信任他的一口话,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避讳的,便改口道:“直接接到府上来安顿,稍后我换身衣服就去见人。”

    侯大户听罢领命去办了。

    及至旁晚,朱恒便穿着常服去客厅见客。刚进门,就看见正踱步着坐立不安的一个三十余岁文士模样的人,正是朱恒以前就认识的王宾。旁边却还坐着一个年轻少|妇,见有人进来也急忙站起身来。

    朱恒朗声道:“哎呀,王贤弟!”

    王宾脸上一喜,上前两步,竟然一下子就跪地道:“可见着朱大人了,可见着您了……”

    “使不得,快快请起。”朱恒忙去扶他,“我听府上的奴仆说贤弟来了武昌,初时并不信,真想不到啊……你怎么突然到这边来了?”

    王宾道:“说来话长。总之现在在南京实难为人……”

    “好说、好说。我这叫吩咐人赶着准备一桌酒菜为你接风洗尘,咱们桌子上慢慢说。”朱恒一脸热情道,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妇人,“这位是?”

    “哦!”王宾忙道,“贱内王李氏。在下的结发妻数年前因病故去,这才续弦的夫人,平素相敬如宾感情笃深,所以不忍将她留在南京,遂带到湖广来了。若是朱大人不计前嫌,倒要请您代为照顾贱内,在下可再往九江说服叔父王仕顺归顺……”

    “不急不急。”朱恒好言劝道,心想这王宾还是那性子,窘迫了什么条件都要急着摆出来。

    果然他完全不理会朱恒的劝阻,继续说:“朱大人有大量,若是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海涵。”

    ……

    (前几天生病了,状态不佳,因故断更。西风自觉抱歉,这几天至少2更,希望能弥补一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君子爱财

    天边的余晖渐渐黯淡,官吏们各回各家,士卒们换岗下直,市井中售卖货物的普通店铺也在关门打烊了。而这种时候,已经回到楚王宫的张宁一般会到姚姬那边坐坐闲谈几句,不过常常也会谈及公事。

    今日姚姬便准许一个叫夏雨的内常侍进来了,应是有事要说。个子高高的夏常侍果然口齿清楚地说道:“卑职照夫人的意思,在各官员所住的地方自然是安排了人手长期做眼线的。今日,先是兵部尚书朱恒的心腹管家侯大户私见了一个陌生人,此人约三十余岁,着长衣看上去像是读书士绅,另带有姿色不俗的妇人一人;后经朱恒府上的眼线传出消息,此人自称王宾,南京汉王府中官吏,妇人是他的妻子。半个多时辰以前,朱恒亲自见了已经接到府上的王宾。所谋何事,暂且无从探知。这便是卑职要禀报的事。”

    张宁点头以示知道,然后和姚姬说:“近日不断传出消息南京事急,这个密见朱恒的人应该确是汉王那边的。”

    姚姬微笑道:“这么说来,王宾是来求官……带个妇人,怕是既赠美色又有财物。宁儿觉得朱部堂是受还是不受?”虽然在私下里,但她如此称呼张宁还是觉得有点肉麻……

    张宁想起朱恒在山东时对待妇女的冷血态度,便道:“我觉得朱恒不像一个好色的人,不过是否贪财倒不甚清楚。”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不贪,便不用将人接到府中了。”姚姬轻轻提醒道。

    张宁道:“也有可能朱恒为了考虑大局,今天咱们在内阁刚议过进取江西事宜。江西北部数府在汉王手里,拉拢相关的官吏能更容易接手此地。”

    “他真的会如同宁儿所言一般有此公心?”姚姬所有所思的样子。

    张宁直言不讳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朱恒若是贪这种钱,我便确实看走眼了……那汉王麾下一干文武的问题不是贪财,而是目光短视只顾眼前利益,当初在山东乐安时我便深有体会。朱恒若是私下收了钱,且他又是内阁阁臣,必然要举荐这些人入湖广为官;咱们岂能用这等人坏事?朱恒这么做的话,与那些只顾私利不顾大局的人何异?”

    姚姬点头道:“咱们暂时装不知道,就看看朱恒如何做罢,这一出却是有趣起来。”

    ……

    朱恒与王宾饮酒至深夜,王宾坐在圆桌边上,借着酒兴又唤夫人李氏上来为朱恒斟酒,什么体面都全然不顾了。

    王宾红着脸摇头叹道:“去年那事儿(要挟湘王押还朱恒回南京),我绝对没参与,只是孤掌难鸣也没为朱大人说上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得紧,恨不得您抽我几个嘴巴!”

    朱恒好言道:“过去了的事,咱们不提也罢。”

    王宾拍了下桌面:“不提就要压在心里,王某是耿直之人,喜把话说开了……我先自罚三杯!您再辱没我一回,出出气,什么法子我都认!”

    “罢了罢了。”朱恒举起酒杯,“与王兄同饮,干了这杯了结那些过往小事。”

    王宾仰头饮酒,然后又将手里的酒盏翻过来示意,接着小声说道,“兄弟在南京攒了点东西,不过走得急没来得及带出来。好在有一部分存在叔父(王仕顺)那儿了。这边只要说好了,我便去九江……贱内留在府上……”他特意提到了此事,“到时候只要事儿一办妥,咱们也没什么好谢朱大人的……这个数,说了便算数,绝无二话。”王宾伸出两个指头。

    “俩?多少?”朱恒不动声色问道。

    王宾低声道:“万!白货。”

    朱恒哈哈大笑了几声,王宾见状也嘿嘿陪笑起来。那妇人只顾低着头斟酒,就当什么也没瞧见一般。

    朱恒笑罢说道:“今晚喝得太多了,你暂且在府上客房歇下,待酒醒之后咱们再细说。”

    “我可没说胡话,您尽快给个回话。”王宾道。

    朱恒又问:“王兄为何走得如此急,南京那边究竟怎么个情况?”

    王宾道:“宣大精兵突然到了江北,趁虚取了采石矶。汉王连调几股兵马去收复,皆不胜,情况不太好……这也罢了,汉王因此性情暴躁,怪罪下来杀人如麻,好多人都因为一点小事被砍了。我要不是走得快,不等官军进南京治罪,先被汉王砍了,哪里还有小命在这里陪朱大人喝酒?好在叔父王仕顺暂时无事,他远在九江城,手里又有兵,这种时候汉王动不了他……”

    “原来如此。”朱恒点头道,又转头道,“看样子王兄尽兴,便劳烦夫人扶他去厢房歇下,老夫已另派奴婢数人过去听候差遣,这两天夫人便多多照料王兄。”

    言罢也不等王宾回话,直接便喊道:“来人,送客。”

    等丫鬟们上来送王宾出去了,朱恒犹自坐在杯盘狼藉的圆桌边上,不紧不慢地自己倒了一杯酒独酌。过得一会儿,果然就等得管家侯大户进来了,侯大户弯腰道:“此人酒量不行,老奴斗胆再陪老爷喝两盏?”

    朱恒叹了一口气道:“贪点陋规小财,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侯大户一听话音不对,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

    刚刚还一脸淡定的朱恒突然将酒盏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道:“可那些人把老夫看作什么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娘们,二万两白银?”

    “老爷息怒,息怒……他们简直、简直是以小人之度君子之腹!”

    朱恒冷道:“我是怕有命收钱无命花!南京大好形势,两年便成这般模样,这些人就是祸害,谁招惹谁死。”

    侯大户只有唯唯诺诺,心下却一时没明白朱恒究竟在想什么,趁空隙抬头看他时,只见他正揉着下巴的胡须沉思。

    ……次日,张宁照旧姗姗来迟到内阁里面的书房里查阅新到的案牍。杨士奇、朱恒、郑洽三人结伴进屋小议,只见朱恒的眼圈有点黑,好像没睡好一样。

    朱恒用手撸|顺了大胡子,便径直将事儿说了出来。

    杨士奇等人听罢面露诧异,张宁耐心地听完后也说道:“竟有这等事。”佯作刚知道的表情,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恒道:“臣考虑再三,并未当面拒绝王宾,因其叔父王仕顺在江西握有重兵。此人一旦无路可走,极可能倒戈向朝廷投降以求保全性命;届时官军如入无人之境进兵至江西,我右侧便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无险可守。所以臣以为当下必得稳住王仕顺,我军进取江西、至少保有鄱阳湖的方略也迫在眉睫。”

    张宁不住点头。

    朱恒又道:“臣昨夜已想到举荐主持江西事的人选……兵部左侍郎于谦。”

    杨士奇听罢立刻侧目,但未表态。张宁这下真感到有些意外了,他沉吟未决:内侍省的细作连昨天那种细枝末节的事都探得一清二楚,如果朱恒和杨士奇于谦私下见过面,自己应该不会不知道;于是可以推论,杨士奇想举荐于谦却不好开口,朱恒帮了忙却并非基于政治妥|协交换。

    或许在此之前杨士奇就有意无意在向朱恒表示了联盟的意思,而此时朱恒也很“默契”地投李报桃。恐怕原因并不止这样,张宁使劲琢磨……朱恒如果诱降了王仕顺、然后自己又去开杀戒,总是一件阴损的事;把事扔给杨士奇的人,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当然这都是张宁自己一厢情愿的思量,究竟朱恒心里实际是怎么个考虑,也便无从知晓了。

    委重兵给于谦?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大胆的事。不过风险只在于一点,于谦会不会背叛,他当然不会,恩师杨士奇还在武昌做官,妻儿也在这里,一个正常的人显然不会干那种事;况且于谦在朱雀军各部都没有根基,他一个文官也不好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来。

    至于于谦有没有能力的风险,张宁则无须考虑了,他相信一个名臣的能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杨公以为如何?”张宁转头问道。

    杨士奇道:“既有朱部堂举荐廷益,若湘王也信他能成事,老夫也以为妥当。”

    “甚好、甚好。”张宁只是说了两句形似敷衍般的话,并未明确表态。

    他此时心里已经觉得此事可以这么办了,但一些很小的直觉又影响着他,董氏那张羞辱而潮|红的脸忽然浮现了出来……人总是被一些细节左右着。

    许多年求生计的阅历在心里仿佛在说:当你有权对一件事做决定的时候,完全可以当机立断;但是作出决定的一刻应该有个意识,作为成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好还是坏结局,没人能帮助你收拾残局。

    这时朱恒的话也仿佛再次提醒了他,“平定江西,正好永定营主力离得最近,尽可抽调永定营东行,先到九江城接手防务,然后南下定鼎南昌府。”永定营是朱雀军的精锐,也是张宁手里最可依赖的武装。

第三百九十八章 邂逅

    正逢十天一回的旬假,于谦和夫人一起乘马车外出亲自采购一些细物,也顺便能逛逛这武昌城的街巷。

    他已经从杨士奇那里闻悉了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消息,心态也渐渐在向新的身份过度。不过其实前后差别不是很大,换了个政权而已,就像这武昌街头巷尾、与他当初做朝廷的湖广巡抚时见到的模样一般,人口稠密、建筑显得陈旧。

    偶然间他看到后面有个熟人,便忙叫马夫停车。

    不料旁边的门口冒出个妇人,嚷叫道:“你们真是怪,冒得事挡在人家的门口搞么斯!”

    妇人一口地方方言,幸亏此前于谦夫妇就在武昌住过不短时间,大概还是听得明白。董氏也觉得奇怪,便问:“为甚突然停下来了?”

    于谦也不理会董氏,径直弯腰从车上下来,对马夫说道:“把车挪个位置,先把夫人送回去。”

    董氏有点生气,探出头来:“你……夫君要去哪里?”平素都是这个样子,明明夫妇多年很熟悉的人、也常常见面,偏偏没有什么话说。

    她本不期待夫君告诉她,因为夫君想做什么都没有必要向她交待什么。不想于谦神色匆忙下依旧解释道:“刚刚好像见着一个官场故友了,我追过去瞧瞧。叫长随跟着我,你先回去罢。”

    于谦遂带长随一人以及另一个中年家丁翻身步行至街口,转过一个弯,果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便唤了一声:“罗姑娘!”

    前头的人转身过来,果然正是罗幺娘。她虽然穿着一身立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方巾,却依然容易叫人认出来。罗幺娘见事于谦,也露出笑容来,作礼道:“怎地在此偶遇廷益兄了,哈哈。”

    二人早就是非常相熟的人了,青梅竹马谈不上,但自从于谦一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奉杨士奇为师,就和罗幺娘认识了。平素也多有往来,几年前在和汉王党羽的明争暗斗中,杨士奇还常常派罗幺娘和于谦联络。俩人大抵都相互认为对方是那种很值得信任、知根知底的知交故友。

    于谦也笑道:“忽然才察觉我们竟在一个城里,很容易就能碰面的。”

    罗幺娘走近了几步:“家父来武昌时,我便随行来了。”

    “我知道的。”于谦道,“上回倒是收到过你的书信,可是这阵子我诸事缠身,却是连一面也没见上。”他的神色放松,比平素严肃的样子更加愉悦了。

    这时罗幺娘指着附近的一个茶楼,说道:“京师一别已近整载,而今重逢,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罢。”

    “如此甚好,罗姑娘请。”于谦欣然道。

    街边的茶楼子只是市井中常见的样子,只不过开得铺子大点,楼上楼下都有人坐着磕瓜子喝茶的、聚在一起玩叶子牌的,大明官方禁毒不过立国好几十年后玩小钱的牌便没人管了;里头也有人唱曲的厅堂,周围有用廉价珠帘遮着的单间,弹唱的都是些民间俚曲,却上不得大雅之堂正合这种场合。

    店小二掀开一道帘子请客官入座,“哗啦”一声听起来不错的声音,不过串帘子的珠子不是什么珍珠,好像是一种从树上摘的外形光滑有颜色的坚果。

    茶上来,二人对坐到座位上,听着近似靡靡之音的弹唱,于谦便不禁有些许感叹,叹声道:“世事无常,没想到会与杨公同在湖广谋事,又是在这般光景下。”

    罗幺娘也舒了口气,一双美目关切地看着于谦:“真是叫人想不到,回头一想就像一场梦般。不过现在倒好些了,在扬州的时候我们整日都提心吊胆的……依稀听家父提过,于大人不久就会巡抚江西?”

    “此事只是在内阁提过,好没准信,你可不能叫别人听到了。”于谦谨慎道。

    “知道的,你还信不过我么?”罗幺娘笑了笑,“江西不是还在汉王和朝廷手里,廷益兄巡抚湖广,必是既有兵权又有大权,委以军政大任,看起来平安还是信得过你的为人。”

    于谦沉吟片刻,听她提起湘王,又问:“几年前湘王与你曾有婚约,后来他叛离朝廷,这桩事才了。不过现在又不同当时,他可曾再向恩师或罗姑娘提起过此事?”

    “他已经成婚了。”罗幺娘撅起嘴,“不久前他倒是约见过我一面,只是嘴上没提此事……做小也罢了,反正我只是养女也算不上丢家父的面子。可他家里那位我还没见过,也不知是否好相与,总之这种事很烦人的。”她看了于谦一眼,用玩笑的口气道,“要是你中进士认识家父那时没成亲,家父一定会把我许给你,那样的话就算后来又认识平安,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事了。也便没如此烦恼。我说你们男子为甚急着成婚呢?前天我在城里看见一桩喜事,那新郎官看着全然还是个小孩模样。”

    于谦道:“父母之命不敢不从。罗姑娘切勿那样说,于某是配不上的。我要是晚生几载,或是更早入朝便好了。”

    “我想起一句话来,君生我未生……”

    ……隔壁的董氏听到这里心里已是如同打翻了百味瓶。她之前就觉得奇怪,忍不住好奇在悄悄跟过来的;果然女人的直觉很灵,平素于谦都是不咸不淡的,今天却特意解释是看见了官场故交,果真是越描越黑么?

    其实她觉得夫君的官越做越大后,并不会十分阻挠他纳妾,比如自己身边的近侍丫鬟,长得也不赖,或是他看中谁家的好说好商量纳进来也没事。偏偏夫君并不好色,平素也不近女色,并不提纳妾的事。这样一个君子作风的夫君,平素在家都是严肃正直而节俭的,却对别人说出那种话来,就让董氏非常难受了……不仅是感觉到威胁,更多是一种醋意和失落,难道是自己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那样的话从来没听他对自己说过,却能对别的女人说。

    那边的谈笑风声继续传来,为什么他和别人就有那么多话说,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就变得儒雅却带着风趣?

    董氏一时间陷入一种难过的环境之中,仿佛那里布满了迷雾、光线暗淡,叫人压抑,好像被遗弃了一般。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维系经营的家,仿佛变得十分无用,可是那无用的东西却又是她的全部。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没有了那些还剩什么?此中滋味,只有她自己品味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小动作

    六部九卿各衙门已经逐渐建立,虽然不太气派不过组织体系是比较完善的,主持官府的大多官吏都是当过官的人,经验丰富规矩讲究,楚王宫附近的各机构开始运作,除了不必上朝、人数少,与朝廷中枢各衙无异。

    张宁的书房里还有三张尺寸最大的纸条贴着,代表他还未完成的事。第一张上写着让吏部正式委任各地官吏,并造册归档,这件事已交杨士奇实办;第二张是制定征兵法令,逐步开始大量扩充兵员;第三张只写着两个字,江西。

    经几个大臣参与商议之后,征兵的法令已经大致有了,为了不激起更大的矛盾,首先采取的还是民丁自愿、兵部甄别的办法。当兵卖命,通常百姓不太愿意,何况湖广割据政权正在与朝廷官军打仗,世人都明白很可能送命。除了强征,只能为军士提供更多的好处并加以劝服。

    兵部将派人到各地协同地方官实地宣扬此事,凡经过兵部录进军籍名册中的人,官府承诺一般只需服役三年便可分批自愿回乡,并可得到相应的土地和一笔酬金;士卒在军中衣甲兵械膳食用度全由中枢财政供养;兵役期间全家免徭役,不必被征丁为官府免费干修水利工事等苦役;将士举功皆有机会转任各地各衙文官,在军中教识字,以后也可参加科举,并得各地吏员名额的优先录用;作奸犯科者危害了将士家眷,罪加一等……

    这些法令看起来不错,但实办起来却不一定像纸面上写的那样。首先军费开支将比以往的旧制大得多,极大增加整个集团的财政压力,因为通常的府兵制是建立在剥削军户基础上的削减军费。

    张宁在上面画了个圈,写下一个数字,又在自己的记事簿上写了一条,如何让具体负责督办此事的兵部官吏和地方官积极完成政令。接着又有一条,如何保障这些法令得到实际施行,而不会形成欺上瞒下名存实亡的一纸空文。

    他桌子上的一本形同账目般的记事簿,上面便写满了类似的琐碎东西,采用了目录分类的办法,仍然显得有些凌乱,主要字写得快而潦草,又经常涂改。

    及至下午,张宁随手翻看自己写的东西的时候,发现后面写了一行字兵器局燧发枪。忽然想起那事儿来,便问正在整理桌面的徐文君:“兵器局今天送了东西来没?”

    “好像……”徐文君摸了一下发鬓,“我找找罢。”过得许久,只听得她略带惊喜的口气唤了一声“有了”,便将张宁要的东西拿了过来。

    却不是一纸奏书那么少,而是一叠卷宗。张宁翻开一看,上面是刻印体的工整小楷,却不是马大鹏的手迹,这厮倒学会表面文章了,弄一份东西来交差还请了个笔手。第一页便论述新火器制造基本完工,只需继续完善和查漏补缺不尽人意的地方便可投入工坊成批定制。原来马提举故意把卷宗弄得漂亮些,是来请功的。

    后面便是详细的图文并述,部件采用三视图标注尺寸公差等信息,但是装配图却是没有,整体只画了个样子。主要张宁自己不会装配图,所以这个时代就谁也不会。三视图也是他前世工作的时候曾与机械厂打过很长时间交道,常常在里头进出看也看会一些了,虽然只知简单的东西。

    他一张张图详细查阅琢磨,心情也渐渐变得非常好了。

    燧发枪,一件在后世见识中十分古旧的东西;在此时被他捣鼓了出来,却好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将一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就好像能想象出月球是什么样子,实际登上去了的心情,那是教人非常激动的。

    张宁犹自在那里摇头晃脑嘿嘿笑出声来,这种反差的举止让徐文君也掩嘴笑起来:“是不是兵器局有什么好消息,把王爷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天大的好消息!”张宁抬起头来,一脸笑容道,“你也帮了忙,来让我亲个嘴奖励一下。”

    “唉,真是……”徐文君脸上顿时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可很快他发现好事却不知与什么重要的人来分享,恐怕只有和兵器局那帮官吏工匠庆贺一下了。别说楚王宫里的人不懂,就算是周围的大臣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一杆靠火绳点火的兵器进化成燧石击发的火器有何重大的意义?

    张宁忽然想起来:于谦懂么?他应该会懂的,在这个时代如果此人也无法理解什么是进步,那实在没人能明白了。相差几百年,人本身差别不大,却因为见识不同,让张宁觉得世人真是愚昧无知。

    他收住了兴奋的神态,在房间里来回踱了许多回,思前想后琢磨了一会儿。

    但见窗外的日头高低,这会儿该到酉时了,各衙门下直的时候。张宁想到就决定马上办,立刻交代文君:“去告诉李震,我换身常服接着就去于谦府上拜访,叫他准备车马。”

    “要叫他们派人预先去于府送帖子么?”文君问道。

    张宁顿时想起大门大开一干主人奴仆迎接的招摇场面,便道:“不必了,我与于谦本就是旧知,省些麻烦反而更好。”他说罢便进里面休息的卧房,找到一件布衣青袍一顶方巾,自己就换上,作士庶寻常打扮。

    李震等准备妥当,他便叫徐文君自行乘轿回楚王宫,自己和侍卫一道乘马车去往于府。

    不料叩门拜访,门房问明白访客之后,还是出现了想象中的状况,于府的正大门开启,于谦穿戴整齐后亲自迎接到门口……想来这种事确实是难以避免的,此时人们都讲究个礼,特别是书香门第的宅邸大门寻常都是关着的,遇到身份高或平级的人造访,必得开正门迎接方不至于荒疏了。

    于谦弯腰拜道:“臣不知湘王登门,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张宁忙上前扶他,抖了下胸襟示意自己的穿着,“本只想下直后过来讨廷益一杯茶喝,如此光景终究还是难返往昔之谊啊。”

    于谦听到这里似乎有些动容。确实作为割据江山的一方亲王对他还是够不错了,至少诚意是能够叫人感受到的。

    他没有多说,只躬身抬臂道:“王爷请。”

    二人进门,一众侍卫留在外头,唯李震随后而至。于谦对管家说道:“立刻吩咐人准备府上最好的茶。”管家忙道:“老奴即可去办。”

    接着于谦便把张宁迎到了正房客厅,分上下入座。

    彼此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张宁便把带着的兵器局卷宗放到几案,示意李震把东西送过去。“新近兵器局造出了一种火器,想让廷益看看如何。”

    于谦一面接手,一面说道:“下官对火器制造之事并不内行,不敢妄加评断……这些图确是不曾见过。”

    “名作三视图。”张宁见几案上正有个茶杯,便把盖子拿起来,“从上往下瞧是一个圆形,正面看却是扁平的一个形状,侧面看这个东西是一样。一件物什需从多方观察,才能立体标注尺寸长短。”

    于谦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沉吟少许,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只见董氏亲自端着木盘进来,于谦转头诧异看了一眼,或许觉得张宁是不寻常的客人便没说什么。张宁也是愣了一下,心下微动,当此时此景只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怎敢让于夫人亲自上茶。”

    “妾身失礼了。”董氏款款屈膝作礼,“有感王爷对妾身以礼相待……”说到以礼相待时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张宁是马上想到了自己如何对她“以礼相待”的。面前这张施着淡妆的白净秀丽的圆脸,好像正被粗鲁地亲吻着,有着端庄感觉的脖颈下面,立领的好像已被撕开,胸襟上被撑起的轮廓叫人想到里面白而软的乳|房。张宁的心思一时间被搅得有点乱。

    她朱唇轻轻开合着,继续说,“王爷又是贵客,妾身便自作主张亲手沏茶送上来,略表敬意。教王爷见笑了。”

    “哪里哪里……”张宁觉得自己口拙起来。

    他想起今天的来意,目的就是想和于谦进一步增进彼此联合的诚意,以后好多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能臣……却叫董氏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去年在辰州干的那件事着实完全是个错误,果然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如果因为一个有妇之夫和于谦造成不必要的恩怨,失去他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可惜得很。

    董氏随即将一个茶杯从木盘里端起来,放在张宁旁边的几案上,又收了上面的空杯,动作不紧不缓十分优雅,着实这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很有气质的。就在这时,张宁忽然发现刚刚放下的茶杯后面又一小团纸,抬头看董氏时,只见她正看着自己、嘴角动了动,动作非常细微,而且背对着下首的人,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发现的。

    张宁忙强作镇定去端杯子,不动声色地顺手将那团纸带进了手心里。茶杯从几案上离开,上面已无一物。董氏见状才没事一样转身向于谦的座位上走去。

    张宁只能先把东西拿了,不然怎么办?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第四百章 约定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手,眼睛看着天空有板有眼地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可以……”

    他皱眉苦想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旁的董氏一下,只见母亲拿着针线的手不动,表情也在出神。他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小心说道:“娘,我背完了。”

    董氏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却生气地放下衣服和针线,说道:“把手伸出来。”

    “娘……”男孩面露痛苦之色。

    董氏正色道:“生为男丁,以后你就该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做不好事,就怕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你明白我为什么打你了么?”

    “是。”男孩咬了咬牙,伸出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起“啪啪”清脆的打击声,男孩瘦弱的身体在这阵仗下确是显得过分可怜了。他很快就哭了出来。

    董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也跟着难过起来,鼻子酸溜溜的。但她并不哄孩子,说道,“你出去玩一会儿,透透气再把整篇都背下来。”虽然这么说,口气依然严厉。

    孩子一听哭声便小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被门外的初夏的花草虫鸟景色吸引。年幼总是容易快乐起来。

    董氏却心乱如麻,整天都不能释怀。

    昨晚突然闻知张宁来访,临时才一时冲动写了那张纸条,确实缺乏深思熟虑,现在已是万分后悔。

    她写纸条约见张宁,只言有话要说……说什么、为什么要约见他?现在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可能是当时陷入一种失落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缘故。她现在活着的唯一寄托便是孩子于冕,而昨天情绪低落抑郁时连于冕也给忽略了,觉得自己活着仿佛已经没有了意义,可有可无的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没有乐趣、没有任何期待、没有可以谈心的人,日复一日的麻木……当时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想找个人真正说说话,想有点期待。约定明天见面,初时真的就有了点莫名的期待。

    可是这种期待很快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写约见的事之后,怕张宁置之不理,就顺手加了一句威胁:爽约定会后悔……或许因自己总是被人忽略,习惯了被不予理会,才会下意识有那么一句罢。

    接着她渐渐理顺了其中的前后关节:湘王也算一个割据地方的上位者,这种人猜忌提防心很强,他一旦被威胁,防备心一起,可能就会先发制人剪除隐患。如何剪除?必定要防着事发后于谦给他带来的危险;或者更老谋深算的话,干脆在恰当的时候除掉于谦,彻底不留后患。

    后果很严重,轻则拖累自己的夫君,影响于谦在这边的仕途,本来最近听闻可能出任江西巡抚的机会极可能就失去了;湘王怎么会把封疆一方的军政大权交付给一个随时有变的人手里?重则会给夫君带来灾祸,有性命之忧……如果产生了那样的后果,董氏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首先良心也过不去的。

    如此这般思量之后,她偶尔也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那么糟糕。谁知道呢?

    世间上的人,是所有人都容易陷入担心之中呢,还是只有妇人才会如此胆小?

    她在忐忑不安和万分忧惧之中,又似乎带着一点期盼和希望,只想着明天快点到来。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之中,时刻注意着天边的太阳,直到盼望着它落下山去。终于可以睡觉了,虽然还有整个晚上但一觉睡过去其实也很快的。

    不料难以入眠。

    夫君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参阅各种书籍,直到深夜;记得以前他没中进士之前在家乡寒窗苦读,发奋读书时也没现在这样忙碌,或许是早已对董氏的身体失去期待和感觉了罢。等到夫君回房休息,董氏通过声音清楚地判断他如何解带如何宽衣,是用什么姿势上床的,但是她装作已经睡熟什么也不知道……确实她自己也没什么期待,就算偶尔有亲热的时候,刚开始她就能想象到枯燥而一成不变的过程和结尾了。

    不知为何人活着会如此无趣,明明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不错的丈夫,衣食无忧体面的身份地位,还有个比较满意的儿子,却总觉得欠缺什么东西,如同画龙少了一双眼睛。董氏想:或许自己太不足了,没体会到世道艰辛。

    ……约定的地方是一个珠宝店。董氏为何选择这个地方?一则她觉得在自己熟知的地方有安全感,这家店铺来过几次,而什么茶楼酒肆她没事是从来不去的;二则她到这里来一向都比较低调隐秘,本就不愿意让于谦知道。于谦认为身为士大夫应该时刻注意节制,不能养成奢侈的习惯进而让修养滑坡,所以很重节俭,要是她被知道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珠玉感兴趣,必然要被说教的。可是女人难免被这种华丽的东西吸引,董氏也不例外,所以偶尔偷偷来看看,也买过一两件小东西。

    因为心急,董氏早早就出门了,打发随从丫鬟到别处等着,独身到了店铺内。她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前面有纱巾遮掩,并不露脸。走近铺面,掌柜识人眼尖,见这个妇人虽打扮素雅简洁,但举止得体大方,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起码是有购买力的客人,当下便亲自来招呼。

    董氏轻声说道:“我想挑一件首饰,本带了自家师傅来帮忙参详,不过他回去取工具了,要先等等。你们给安排个清静的房间,好让咱们仔细瞧瞧。”

    掌柜一听觉得遇上大买主了,那些富贵人家买这种细软,都是非常挑剔的,前后来好几次并讨价还价到无以复加才决定购买的客人大有人在。毕竟钱多人傻,见着不论好坏就掏钱的好人实在难遇。

    “敝店做这行生意,什么用具都是有的……”掌柜的忙道,“也好,老朽叫人预备地方,您先到里头那间看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董氏轻点头应允,便跟了进去。临街那厅堂里的货多是普通的东西,过穿堂后里头的东西成色就好多了,而且以宝石和玉为主,正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董氏也没打算买什么,说实话她心里更愿意购买厅堂里的金银之物,觉得金银首饰不仅能把玩,窘迫时还能明码实价变现,比珠玉更加实在一点。

    当然她不会表露出完全不购买的意思,那样的话人家就懒得搭理你了。

    只是她今天实在没心情看这些东西,心里还担心地牵挂着事儿。于是顾盼之间就露出了心不在焉的样子。掌故看出来,便说道:“要是这里的东西夫人都看不上,老朽拿一件东西出来您瞧瞧如何?”

    “行。”董氏随口答道,言语之间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就在这时,老头儿开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了。董氏听得他说“夫人请过目”,便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不料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喜爱之意。只见那是一串浅紫色的珠子,用白绸垫着,它没有珍珠一般夺目的鲜艳,却隐隐露出低调的光泽、紫色的尊贵,又像一颗颗大葡萄一般别致;最好看的还是上面的天然颜色纹理,飘渺的感觉如梦如幻。

    董氏忍不住伸手去拈一颗珠子,看起来光洁摸起来却微微粗糙。

    老头儿说道:“材料是紫玛瑙,生意以诚为贵,价格是八百两,且不收宝钞。夫人既然是行家,兴许会觉得以这一串玛瑙的重量来说太贵了,但是它自有值得起的难得之处。此物非中土所产,取之甚难;颜色为葡萄色,自是此类中上品;且上品泛光清新,无闷之气。最难的是选出数十颗几无瑕疵大小相同的珠子细加雕琢,乍看一模一样,细加把玩却各不相同各有奇妙,久观不腻。此物自有吉祥之气,内有水份,若是佩戴在身有百般益处……”

    董氏也觉得稀奇又好,只不过毕竟是石头,八百两买这么个东西实在是不可能的。世上喜欢的东西多了,年少时容易执着,现在她倒是淡然了许多。

    没一会儿,只见张宁已从穿堂里走了过来。董氏便故意提高声音道:“咱们家的师傅来了,房间备好了罢?”

    掌柜的回头一看,倒有些诧异,原本以为鉴赏师傅是个年长的人,却不料如此年轻轩昂,老头看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也不禁略带暧昧之意。

    张宁走过来时,董氏别过脸装作看那串珠子,脸色微红却不理会。他顾不上当着别人寒暄废话,忍不住就说道:“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经他这么一说,董氏也觉得好像仓促约定的地方有点不妥,只是实在想不到比较熟悉又不容易见到熟人的地方。她略一思量,放下手里的珠子,一声不吭便向外走了。

    张宁也没马上追上去,故意等一会儿,转头与那老掌柜面面相觑,又瞅了一眼桌面上放的珠宝。

第四百零一章 忧心轻松失落

    她当然不会赌气就避而不见回去了,心里挂着事总得要了结,无论后果是好是坏总比吊在半空不落地好受。好歹今天就要寻机会说上几句话,把话说开、将事儿了结了,最好打消张宁的疑虑。

    自己真是没事找事,主动去招惹出麻烦,又心急火燎地想赶快了结。

    刚才在珠宝店见面时尴尬,方寸骤乱,急匆匆出门回避,然后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不过很快她发现张宁也走了出来,然后向反方向走,期间还回头看了一眼;董氏立刻明白自己应该跟着他走,但在街上要保持距离。

    (张宁独自出来一趟着实不易,事前必须进行诸多布置,好在他对内侍省和侍卫队暗哨都拥有最高知情权和掌控力,亲自过问其部署,妥善安排后总算能保证此行之密。)

    只见张宁择路走进了一家热闹的茶楼,董氏跟进去时只见里面的厅堂上正有戏班子在唱戏,请了戏班子这里便人多嘈杂。一两个人一到里面就像一颗石头丢海里,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董氏好不容易才发现张宁正与一个小二说话,然后上楼,她也便随行上楼。

    等小二离开后,她便掀开一道帘子走进了楼上的一处隔间看台,果然见张宁正坐在里面。

    他起身抱拳道:“夫人请坐,我已吩咐小二不必上茶,此处应不会有人打搅了。”

    董氏忙屈膝行了一礼,低着头怪不好意思地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来。张宁看起来反倒十分从容,他随即便说道:“那珠宝店平素进出的就没几个人,很容易被人注意记住,我并不想此事张扬出去,对我没有好处;想来夫人也必定一般心思,名节对你关系重大,我也全然明白的。”

    董氏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安心了不少。她也不支声,只是默默听着,心道如何开口解释一下自己约他见面的事,无奈张宁却不问那事,叫她一时难以开口。

    张宁没听到回应,便转头看窗户扇外面的戏台子……好在这种被忽略的事,董氏已经习惯了。不料正在这时,张宁便自然地伸进袖子,掏出一串紫色的珠子出来,用一种不在意的样子放在桌子上,“我见这紫色的石头卖相还不错。”

    这不正是在店铺里看的那串紫玛瑙么?董氏惊讶意外,问道:“你买给我的?这算什么意思?”

    张宁转头说道:“去年在辰州,我确实做错了事,略表歉意……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何?我说得轻巧,可事已至此唯有掩盖才最好,不然就算把坏事揭露出来,对夫人却是更大的伤害。”

    董氏看着面前的玛瑙链子,小小的东西却如最后一根稻草,她似乎感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股乱糟糟的情绪如洪水一般奔涌出来。她不禁放开心胸述说道:“其实我前头写了字条就很后悔,非常担心……”

    “担心什么?”张宁温和地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不失一种沉稳,叫她心里十分好受、非常安心。没有安慰的话,一句关心的询问却让她好像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董氏干脆地说道:“我担心你视作威胁。”

    不料张宁忽然笑了起来,董氏故作没好气地问:“你取笑我?”

    张宁摇头笑而不语。不过心里也承认,确实如同董氏所言,虽然她要报复的话自己也会受到毁灭性的伤害,但是相比军国大事、一个人的牺牲着实代价太低。

    但是他如今的表现却让董氏相信,他根本不在乎。董氏心里有种直觉,面前的男人非常自信、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威胁到他……或许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董氏松了一口气,哽咽道:“我倒不担心自己,只怕无心坏了大事,夫君和冕儿无辜受牵连……”

    张宁听到这里也松了一口气,人有投鼠忌器的执念就对了。他便好言说道:“夫人首先不用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你没做错什么也就不必自责。去年辰州那事儿虽难以启齿,但你有什么错?你也是无辜者……其次也不必担心,我岂是那种心胸狭窄,要把事情往坏处办的人?就算真到最坏的地步,廷益和公子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没法用他了;何苦牵连无辜,有何必要那样做?”

    董氏顿时就放开情绪落下眼泪来,却不是这是什么滋味的眼泪。

    她说道:“我与夫君相处多年,知他品行尚好,又有才学能耐,受人尊重。王爷惜才,不忍加害君子……确是我胡思乱想,错怪你了。”

    “倒是有这个缘故,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夫人。”张宁道。

    董氏泪眼婆娑,不解地看着他:“我一个妇道人家,与能济世的人比起来,有什么要紧的?”

    张宁叹了一口气:“说世道太大了,只能明理,没什么感受。反倒是眼前能看得到的不幸、活生生的人,叫人过不了那坎、心头过意不去,难免有怜悯之心……呵,说起来我还不得不承认,真不如廷益的大志心胸。”

    董氏此时已彻底打消了忧惧,如同一块大石头从心头落地,虽然心里还酸酸的眼睛还涩涩的,不过已经感觉非常轻松了。她脑子有些空白,喃喃说道:“我也有错,今天不该来见你的,不合礼呢。”

    “不合礼倒也是,但只要咱们自己心里清楚、今天没什么,也便坦然了,是不是这样?”张宁好言道,“以前的事,放下便放下了。今后私下咱们不必再有瓜葛,夫人也就可以安心过自己以前的日子,一切无事的。”

    董氏微微点头,“不再有瓜葛”“自己以前的日子”断断续续的东西在她耳边回响,轻松之后便不禁有种空洞的感受,失落的叹息。

    这时张宁便起身,拱手道:“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便在此地多留,这就先行告辞。我直接去内阁上直,夫人且多留一会儿,这戏还唱得能入耳,你就当是专程来看戏就好。”

    他说罢也不用管正在发呆的董氏,转身要走。不料这时董氏忽然说道:“你别走……留步稍等片刻。”

第四百零二章 欲说还休

    戏台子上传来一阵婉转的唱腔:“我趁著这碧桃花将身映,早转过了芳红径,呀,他门儿掩著呵,则见他静碜碜门掩梨花,我可轻轻的弹响窗櫺,他敢也低低应。为甚人儿不见些儿影?知他害相思一枕春酲……”

    张宁转过头时,只见董氏欲说还休的样子。因为她矮了半个头,要看张宁的脸时便抬起头来,眼睛仿佛忽然之间变得明显起来,也可能是这陈旧的建筑装横黯淡的光线反衬吧。

    “夫人还有何事?”张宁轻轻问道。

    董氏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是想问,以后还能不能与王爷见面说说话。这般自不合礼,但只要我们自个知道没什么,也便无愧于心罢……”她咬了一下朱唇,又摇头道,“算了,我都说些什么,这样太冒险。虽然我是不怕担这点风险,可你一定觉得没必要……”

    只是见面说说话?若是没点什么意思、何苦要找一个不能正大光明来往的人说什么话。张宁骤然明白,这女人恐怕是对自己有点意思了。

    他一时没开口说话,只是心里不禁胡思乱想。寻常时一个妇人是不会因为被迫**一次就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念想的,可能最多的是屈辱和愤怒,更不会简单地被一根什么东西征服,那种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否则后世制造的情|趣之物、一件玩物岂不是就能征服一个人。那董氏现在的娇羞表情又是为哪般?

    她看起来很矛盾的样子,张宁见她的模样也替她纠结。董氏很快就改口了:“我还是别无事找事,到此为止也很好……王爷请回罢,没事了。”说罢抿了抿嘴嘘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下、轻松了一头。

    此事这般处理,对张宁来说主要还是受于谦的“制约”。毕竟董氏是于谦的夫人,而于谦是他不得不重用的大臣;重用于谦,可以进一步拉拢杨士奇的人脉。所以他才不愿意因为寻欢作乐沾花惹草影响大局。

    可是现在他突然认识到,董氏倒是可以放下了,自己却还是放心不下……人往往会在一时间顿悟,张宁此刻也意识到了一系列关系的关键:他对于谦的戒心,并不是因为对董氏做了什么而怕报复。此间有一个不能改变的客观因素。

    于谦是出身燕王一系的士大夫,本身的立场就存在不确定性的风险,这也是张宁为什么一直心存戒心的原因;但是他从多方考虑,又觉得重用这个燕王派系的人对形势导向有利。

    两种顾虑之间存在矛盾,如何解决?张宁不仅再次大量起了董氏,或许有话说得好、没有危机就没有时机。私会有风险,但所有事都有风险。

    他当下便决定留下回旋的余地,忽然答道:“夫人要找我说话,随时可以的。”

    刚刚才从矛盾纠结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董氏的心再次动摇起来,她抬头说道:“王爷本不必理会我的,为何……”

    张宁不答。董氏又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像知音好友一般,平素说得上话,偶尔有个挂念的人;便如夫君和杨士奇之女罗幺娘一般。为何世人只准他结交女子,却不准我结交友人?”

    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看起来她仍然被礼教约束着,对私自结交男子显然有一种提心吊胆的罪恶感。果然她又为自己解释道:“王爷所言极是,只要我们知道没什么,又何愧于心……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夫君的事。”

    张宁听到这里莫名生出一种类似争强好胜的心态来。人道是女人通过男人征服世界,她会被自认优秀的男子吸引,也能通过征服男子、而达到自我肯定的目的;男子又何尝不是,用各种献殷勤的手段去竞争,然后获得自我肯定的满足感。

    张宁对于谦其实也存在一种竞争攀比心态,从以前做对手时的曾有的挫败感中,形成了对他的这种想法,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各方面不如人……这样的对手很奇怪,既有欣赏和肯定对方的想法,又会有恼羞成怒的龌龊心情。竞争之心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而现在甚至还要相互合作。

    董氏说她不会做对不起于谦的事,顿时就激到了张宁。这个妇人已经**于自己了,为何还要处处克制,在她看来自己真的不如于谦好?

    之前张宁一直表现得温和有礼的样子,忽然脸上出现了些许邪念表露,他说道:“就算没做什么事,被人知道了如何说得清?”

    董氏小心地说道:“王爷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不会说出去罢?”

    “当然不会。”张宁道,“同样我们就算做了什么,只要不被人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的?”

    董氏倒退了一步,“不行的!”然后又红着脸作势离席要走,“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都不要见面了。”

    张宁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既然不能见面了,让我再抱你一回,好记住那种感觉。”

    “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董氏生气道,但又没有嚷嚷,仍旧压低声音说,“不见面了,还有什么好记住的。王爷又不是没有娇妻美妾,犯得著么?”

    张宁感觉她挣脱时用了力气的,这地方又是公共场合,不能用硬,只好缓下来柔声说道:“在辰州时就犯不着对你做那种事,于谦是我的故友,我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传出去了有损名声,但我还是做了……记得几年前在京师的事么?”

    董氏好奇地问:“在京师还有什么事?哦,那时你还是礼部司务,到咱们家来吃过一顿饭,我便是那时认识你的。”

    “夫人竟还记得。”张宁道,“初见你之时,我便心动了,但当时别说敢有什么作为,就是想一下也是觉得是罪过。”

    董氏没好气地小声道:“你心里想什么,别人怎么知道?又有什么罪过?”

    张宁道:“于谦是我的上司,官大几级,又是患难之交,当时我对夫人动心,心里自然愧疚。而且夫人冰清玉洁,名声贤淑,受人尊敬,我胡思乱想岂不是对你不敬?可心里还是忍不住要想,没办法的事儿。”

    “我有什么好的,比得上王爷那些娇妻美妾?”董氏忍不住问。

    张宁一脸诚挚道:“我也不太说得明白,就是觉得夫人自有一番叫人敬重仰慕的气质,却又娇弱温柔,教我忍不住心有怜惜。”

    “不想堂堂湘王哄起妇人来巧舌如簧,我才不信你。”

    张宁叹了一口气:“不管夫人信不信,处境如此咱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董氏垂下头默默无语,张宁便小心伸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见她没动弹,便把右手也伸出从她的腰穿过搂住;左手在她的背上往回一抱,便将董氏搂进了怀里。柔软的身体,清新的气息,胸口隐隐能感受到软软的一团贴着胸膛,张宁的心真是有些荡漾了。

    他顺势便把放在她腰上的手上移,摸到了她的侧胸,入手处立刻便感受到了衣服里的乳|房侧面。董氏只是柔软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他便低头去亲她的耳朵。这时董氏便开始挣扎了,“别这样,你说只是抱一下的……”

    这样的拒绝当然是一点用没有,她应该用力推开然后一巴掌扇过去。

    于是张宁就不能不得寸进尺了,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他开始在董氏的耳朵和脸上乱亲,接着便吻住了她的嘴,柔软的嘴唇暖暖的,舌头一伸却被贝齿挡住。

    董氏扭头把嘴挣脱出来,颤声道:“你也不瞧瞧什么地方,在这样下去……”张宁执着地又亲上了她的嘴,手已经完全按在了她的胸脯上,抓住贪婪地揉|搓,那软软的东西便隔着衣服被蹂|躏得变成各种形状。

    她再次挣开了嘴唇,喘了几口气,但已经顾不上胸脯被大胆放肆地摸遍了。张宁道:“别担心,门外挂了牌子不会有人进来的,我也吩咐了小二不能进来。况且这种地方没人认识咱们。”

    “我不能做那种事!”

    张宁又道:“已经有过一次了,多一回有什么关系?”不等她再反抗,张宁的手又把在了她的臀上,微微用力一抓,董氏“啊”地轻呼一声,嘴里只能颤声不断说别这样别这样。她的腰扭动着,但是挣扎却软得无力,聊胜于无,或许张宁刚刚那句话着实动摇了她的坚持,反抗意志已是十分薄弱了。凡事有过第一次,只要时机恰当第二次就不是那么艰难的。

    张宁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已抓住长裙往上拉。虽是初夏天气暖和,她穿的襦裙照样长得及鞋,这个时代汉人没有露腿的女装。好不容易才用一只手将裙子拉上来一点,可能因天气有点热里面没穿长裤,董氏的一条白生生的腿已露了出来,张宁的手便在她的腿上乱摸。

    方才她在挣扎的时候已被逼进墙角,此时无路可退,又不敢出声,只是把头埋在张宁的胸膛上,一头青丝之下露出的耳朵都潮|红了,嘤嘤出声:“太丢脸了,被人瞧见了要死……”

第四百零三章 没事的

    窗户扇上糊的纸点点斑驳,乌黑的墙壁上感觉有许多积垢,这茶楼建筑定是有些年头了。董氏的背抵在墙上,也不知浅色的衣服是否弄脏,反正这里的环境不太好。她心下不太情愿,最觉得不妥的是周围都是人,楼下的厅堂里忽然发出“好好”的喊叫声,而她却感觉腿上凉飕飕的,此情此景别提多臊人。

    于是董氏便用尽力气挣扎起来,但她身上发软力气更不如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不愿意弄出动静,“王爷别这样……”压抑的求饶声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欲拒还迎一般。实在没有办法,只感觉一只滚|烫的手掌已经摸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的心头一阵混沌,都没搞明白方才还好好的说话,怎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这般样子了。

    董氏喘了一口气,突然发觉张宁才扯她裙内的小衣,忙急切地说道:“别……你听我说,咱们换个地方,我答应你、给你行了么?可是千万别在这里……”

    这句退而求其次的话却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表露了一种软弱,让张宁认定她已经退让。张宁也只有一句话:“没人会进来,没事的,小董,没事的……”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呼在董氏的耳朵上,把她弄得痒|丝丝的,嘴还在粉脖上乱亲,手粗暴地揉着她的酥|胸。董氏只觉得身上火辣辣的,就像盛夏的午后暖洋洋中带着浑噩,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行,王爷……平安,不要。”董氏惊呼了一声,感觉胸口一亮,上衣被他推上去了一对白兔弹了出来。她忙乱中扭着腰,总算腾出一只手里,又将衣服拉下去遮住了,这时才觉得刚才的叫唤声音略大,忙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在她关注自己的乳|房走光时,不知怎么一条腿被张宁抬了起来,放在了他结实有力的小臂上,她什么也顾不上来,裙中的小衣已从那只抬起的教上穿过,然后滑落到了另一只脚的脚踝上。裙中已经空了,而且腿也岔开,一条腿被他抱在臂窝里没有着力点。

    董氏顿觉十分羞耻,就算是在熟悉的夫君面前,她也不敢做出这样失礼的姿势,何况面前这个男人显得有点陌生,虽然他的气息并不叫人讨厌。而且在这样一处挤满了人的茶楼里,担心惶恐更是难以避免的。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啊,董氏只想着如何才能脱身,可如今心乱如麻一点办法没有。她双手摸到张宁的胸膛,用力推他,可感觉好像推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连推动的希望都没一点。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抵在了自己那羞耻的地方,脸色顿时一变,忙拼命摇头,腰左右扭着躲避,“你听我说、别、等等。”那滚|热的东西在自己的缝|儿里上下一刮,董氏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与她娇滴滴的外表不相称的声音,头皮一麻,好像心坎上被人挠了一下似的。她的背抵墙角没有左右摇摆的余地,慌乱之中不知怎么就伸手下去,也许是想把它拨开?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又干了一件错事,小手忽然握住了一件粗而热的东西,她像被烫伤了一般,急忙放开。

    张宁也因此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双手一把抓在一起,按在了墙壁上,然后将身体贴上去稳住,让她动惮不得。主要是董氏的挣扎实在太无力太轻微了,否则一个人不顾一切奋力挣扎,哪怕是个弱女子要想这么容易制服也是很难的。

    董氏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已经慢慢钻进来,她使劲收缩腹部想要抗拒,但感觉抵抗不住已经要被穿破。忽然她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张宁的腰逐渐前倾,牙缝里发出一个吸气的声音“嘶”;董氏仰起头,眉头紧皱使劲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如同另一个地方打开了一样,“哦……”她长伸着脖子从胸中闯出一个叹词来,好像被人用刀子刺破身体时发出的绝望与最后的哀叹。

    她浑身的力气就在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也不再乱动。没有任何喘息之机,董氏就听到了叫她无地自容的淫|靡声音,十分激烈而快速,好像在赛跑一样,让她想起赤脚在雨天的泥泞里奔跑的场景。张宁在耳际微喘着用急迫而压抑的声音说道:“你忍耐稍许,我们尽快……”她似乎被催促的话暗示了,心里一急,忍不住迎合着将髋部向前挺了几下,便宛若哭泣一般哼出声音来。她急忙把口鼻抵在张宁的头上,以制止自己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时不时还是会沉闷地哼出声音来,她便握紧拳头按在自己的嘴上,贝齿紧紧咬在一起。

    ……在急迫而粗暴的过程后,董氏感觉自己被折腾得快散架了,平素都是很安静的,何曾领教过如此疯狂的行为。最后那一刻,她感觉腿上一热,浑身都失控了一般,什么东西止都止不住。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掏空,好像从受人尊重的夫人一下子变成了完全不顾脸面的人,又如乞丐为了生存已经放开了在街头向人乞讨一般,一切都放开了、不顾了。

    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董氏浑身一软蹲到了地上,嘤嘤哭泣起来,眼泪汹涌,心房仿佛全然敞开。

    “小董,你没事罢?”张宁也蹲下身,看着她双手捂着脸的样子好言问道。

    董氏顿时意识到这么蹲着裙子后面被弄脏打湿了,便又急忙站起身来,任那不知什么东西顺着腿儿往下流,从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直到流到鞋子里将袜子浸湿。

    她捂着着又忙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哽咽道:“我要死了,没脸见人……”

    但张宁随即从后面轻轻搂住她的腰肢,这时她才能从后背感受着他结实的身体,疲惫的心头微暖而轻轻荡漾着。

    俩人便安静下来,搂着歇了一会儿。董氏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这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在一只脚上被鞋子踩得全是尘垢,便弯腰取了下来,红着脸塞进了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地低着头整体自己的着装仪容。

    她接着看了一眼门口,瞪了张宁一眼说道:“终于让你得逞,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就到此为止罢,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张宁仿佛就当没听见一样,说道:“今天太过仓促,没有准备妥当才会在这种地方……于谦经常会上奏书,一般他肯定会事先在家里写好了,并多次校对才送上来。若你想与我‘说说话’了,就在那纸的左角沾一小点墨水。咱们下回先在城隍庙人多的地方见面,待我准备个地方,再换不迟。”

    “我才不会那样做。”董氏责怪道,“亏你想得出来。”

    张宁不置可否,说道:“今日不宜久留,你先等一炷香工夫,接着再出来,我出去雇一辆马车在茶楼门口等你。”

    董氏这回没有反对,并说道:“你雇了马车让他等着,就不必再随行回来了,还是小心着点好。”

    “夫人所言极是,小心行得万年船,谨慎方是长久之道。”张宁道。

    董氏撇了一下嘴,心说刚才叫人家小董,转眼又改口。

    她回到家里后,发觉一切无事,这才渐渐安心下来。在于冕面前,她依然是叫儿子又敬又怕的长辈,在丫鬟们面前,她也感觉没人有什么怀疑。人们对这样一个朴素而显得有点古板的夫人,不敢有什么亵渎的想法,于谦这样一个大官,夫人恪守节俭凡事守理,不能不让人尊敬。

    晚上于谦回来了,她面对夫君却依然有些忐忑不安,只能保持着严肃尽力不惹什么事。不料于谦却寻机说了一句,说她今天气色很好。

    ……

    张宁回楚王宫却有事了,姚姬派人来请他过去,说有事相商。

    他心里头顿时寻思,今天的事难道被她知道了?明明内侍省的人马部署都摸清了的,也将几个暗中保护他安全的人作了调整,应该没有什么疏漏才对。这帮人虽然无孔不入,但他们是湘王花钱养着的,还能反过来抗命查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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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lastchapter"><strong>平安传最新章节</strong> »»»» <a href="http://www.kenwen.com/cview/38/38440/5348366.html" target="_blank"> 第一卷 京城中的局 第二十三章 感觉很轻松</a>平安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平安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平安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